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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日久见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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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日久见人心

自那个秋日清晨,傅家母子第一次踏进唐老板的铺子以来,已经过去整整三年了。就在今天,小傅正式学徒期满。起床的时候,傅大婶走到灶台前,抽出一块松动的砖头,从里面取出几张五百文的票子,这些是她三年里辛辛苦苦攒下来的积蓄。

“拿上这个,”傅大婶吩咐道,“我们没钱请师傅们吃酒席,你就用这些小钱买些点心,也算是我们孤儿寡母的一点儿心意了。”

小傅小心翼翼地把钱装进腰带,一路小跑到铺子里。可让他意外的是,店里除了他自己,似乎没有人意识到今天是什么日子。整个早晨就这么心神不宁地过去了,唐老板和工匠们对小傅从学徒转正式工的事情只字不提。已经快到吃中饭的时间了,要是现在还 不跑出去买饭后点心,就要来不及了。小傅急得团团打转,该不会,该不会是唐老板觉得他学徒这几年的表现太差,所以不想让他升为工匠吧!想到这里,小傅的心头升起一股袅袅的寒意,他忍不住打起冷战来。他焦虑地注视着唐老板,拼命想从唐老板的一举一动中分析出个所以然来。最后,被他盯得实在不好意思的唐老板只得忍住笑意,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朝他走了过来。

“你看起来像热锅上的蚂蚁似的,你没事吧,是不是又闯什么祸啦?”

小傅实在忍不住了,“今天,今天——”他结结巴巴地想跟唐老板挑明,却犹犹豫豫地不知道怎么说才好。

唐老板耐心地等他说下去。“今天?”他重复着小傅的话,语气里满是不解。

“今天,今天,我,我以为——”

“哦!我明白你的意思了!你是不是想提醒我温大人在今天申时以前会派人到铺子里来取他订做的铜器啊?或者,你是想问衙门委托我们做的那批货?放心吧,傍晚之前我们就会把所有货都发出去的。你这孩子做学徒倒是有个很不错的优点,那就是记性好。要不是因为你这么好的记性——”唐老板实在装不下去了,他爆发出一阵不可抑止的大笑。“老祖,”唐老板高声叫道,砧板间里敲敲打打的声音立刻停了下来,“今天这里有个小学徒觉得自己有能力顶替你的位子呢。你说这事儿咱们可怎么处理啊?”

老祖师傅眯着眼睛,道:“那就让他顶呗!只要生意好,我这老头子做些牺牲也无所谓啦!我说老板,你的意思是不是要我马上安排一下,跟那小学徒做好交接工作啊?”

陆师傅也插进来道:“我说你们也太过分了!为什么不等把衙门这批货赶完再告诉我这个噩耗呢?我一想到又要手把手地教一个新学徒,一直到把他培养成一名工匠,就觉得眼前漆黑,双手哆嗦呢!”

小傅傻乎乎地站在原地,任由工匠们拿他打趣逗乐。他心里开心极啦!现在,他终于知道唐老板并没有忘记这个重要的日子,师傅们也没有,大家都替他记着呢!他瞅了一个空子,对唐老板耳语道:“马上就要吃午饭了,我能抽空到街上去一趟吗?”

他得到了允许,赶忙跑出门,找到最近的一家食品铺子。一番精挑细选后,他把买好的食物打包拎回了铺子,嘱咐学徒把这些装好盘,吃饭的时候一并端上来。桌子刚摆好,一片惊叹声便四下响了起来。老祖师傅斜着眼看着唐老板,问道:“是不是新政府把它贪的那些不义之财分了你一份,所以我们也跟着沾光啦?”

“哪儿的话!我看是陆师傅发了一笔横财,所以特地请咱们吃饭!”

大家都拿着腔调,装模作样地猜测是其他人慷慨解囊为大家添菜。嘻嘻笑笑中,小傅站起来,道:“鄙人学徒期满,特意同家母一道为师傅们准备了这些粗陋的小点心,希望诸位能笑纳,礼物太轻,不成敬意。”说完,他给在场的每个人都鞠了一躬,坐下后又细心地往大家碗里搛菜。

傍晚,铺子关门前,唐老板叫住小傅:“从明天起,你就是个正式的工匠了。你的薪水是每月三块大洋。铺子供你中饭,其他两顿你可以在家里吃。”

小傅惊讶极了。他一直以为自己每月能拿两块大洋的薪水就不错了,或者,比两块大洋再多一点点儿。虽说按照行会的规定,新工匠的薪水可以有上下浮动,但唐老板给他开出的价码已经是所有新工匠中最高的了。

“有好几次,”唐老板继续说道,“你的表现都非常出众,帮了我很大的忙。你做的事情,远远超过了一个学徒能够做到的,这一点我不会忘记。从明天开始,你要凭着自己的真本事去赚每一分钱。”

小傅非常感动,他想对唐老板表达一下自己的感激之情,可唐老板连听都不要听。“从现在开始,你主要负责焊接和设计。你要时刻以一个优秀工匠的标准来要求自己。成为一个出色的手艺人是一件很荣耀的事情。”

临走时,小傅向唐老板提出了一个请求:“有一件事情我一直想对您说。我曾经很留心地观察过银匠和珠宝商摆放货品的方式。我想,铺子里的铜器或许也可以在架子上重新排列一下,没准儿会更吸引顾客呢。”

“这没问题,你可以在我的铺子里尽情地施展自己的才华,我不会给你设任何的限制。不过这么一来,原先负责摆放铜器的账房可省事多了呢!我想,他一定很乐意你留在铺子里吧?”

小傅嘻嘻笑了起来。“要是他知道我想自己来摆放货架上的铜器,应该不会不愿意吧。不过,假使他不乐意,我也有别的方法让他同意。记得上次,那个姓魏的和他的同伙从咱们铺子里被警察带走以后,账房和我一起把地上堆得乱七八糟的铜器放回货架。当时我就注意到账房对艺术地摆放每一件铜器没多大兴趣呢。”账房的懒是铺子里人尽皆知的。

“你可以试着去摆摆看。不过,倘若以后我铺子里的铜器卖不出去,那可要唯你是问了。”

第二天,趁闲下无事的时候,小傅慢慢踱到货架前。他深深地蹙着眉,装出一副苦相,“咱们老板又发话了,说这些架子太脏了,得好好清理清理,铜器也得按他规定的方式摆放整齐。他派我过来给你搭把手。”小傅故意闷闷不乐地对账房说。

账房满腹狐疑地抬起头瞥了小傅一眼,当他看见小傅拿起一块脏兮兮的抹布开始干活时,立刻露出了幸灾乐祸的表情:“哎呦!我说你第一天当工匠怎么就干这种脏活儿啊,这倒是开了个好头呢。原本我以为你挺讨唐老板的欢心呢,没想到——”他踌躇了一会儿,想琢磨出小傅忽然“失宠”的原因。当他看见小傅依旧一副愁眉不展的样子时,便继续说道:“我也是该有个帮手了。新来的学徒只有在有客人来铺子里的时候,才会过来帮我招呼一下,其他时间都在炉子间里猫着呢。打自小邓离开后,我可是在一人干两个人的活啊。”

小傅专注地打量着货架。架子上,一些异常精美的小铜器放在了大铜器的后面,被遮了个严严实实。

“唐老板什么时候从学徒里挑人来顶替你的位子?”账房试探道。

小傅坦率地告诉账房,自己对此一无所知。他的双手正忙着把架子上的货物移来移去。这只盘子应该放在那个细颈花瓶的后面做背景,这个漂亮大气的火盆应该单独摆放……他迫不及待地想看看这些搭配能营造出怎样的艺术氛围。可同时,他又不得不隐藏起自己真正的意图,只有这样,他才能不被账房打扰,随心所欲地做这件快乐的事情。

这活儿没干多久,小邓就走进了铺子。小傅见了他,立刻停下手头的工作,回到了砧板间。还 是等哪天有空了,再来好好摆放这些铜器吧!小邓离开铺子已经好几个月了,可是他的出现还 是会让人备感压抑。这家伙似乎总是有借口跑到铺子里跟账房聊天。小傅见小邓这么清闲,心下很是奇怪。他想,八成是因为吴老板的生意做得不咋的,他的手下才能有这么多时间出来串门子。

几个星期后,小傅举起他一直在做的一只罐子,四处寻找抛光用的油脂。好容易寻着了,他便坐下来开始打磨罐子的表面,好让它看起来更亮泽些。他的手掌在反复的摩擦中越来越烫,手中的罐子也渐渐变得闪闪发光起来。小傅自豪地看着这只巧夺天工的罐子,心里满是欢喜。要知道,这可是他第一个独立完成的作品啊!他在每个细节处都做了非常细腻的处理,无论造型、设计,还 是焊接、切割,都由小傅一手包办,他在这个罐子里倾注了自己全部的心血和劳动。每每在手里把玩着它的时候,小傅都会感觉到一种前所未有的震撼感。他把罐子高高举起,放在与额头平齐的地方,做了一个膜拜的姿势。不过他很快就把罐子放下了。

老祖师傅瞅见他这副傻样,故意大声叫唤道:“可了不得了,咱们这下要发大财了!原来铺子里有一件从明代墓穴里出土的古董啊!可恶,怎么之前都没人告诉我一声?这只铜器可是件稀有的艺术品呢,绝对错不了!”

工匠们抬起头来,面面相觑。小傅知道自己那副失态的模样被老祖师傅看到了,不由得哈哈大笑起来。他顺着老祖师傅的话,回答道:“来来来,我来鉴别一下!”他装模作样地看了会儿手中的铜器,厚着脸皮说,“吓!我怎么瞅着这玩意儿像汉代的宝物呢?真难得啊,居然这么完好地保存到了现在!”

“在做好的东西没拿出去卖之前,天底下的工匠没有一个不觉得自己是天才的!”唐老板在一旁挖苦道。

小邓恰好这个时候走进铺子,听到了大家的谈话。他懒洋洋地踱到柜台前,撅着嘴巴道:“怎么,莫非那位博学多才的学生哥儿已经觉得自己是个了不起的手艺人了?那是不是再过几个月,他就能盘下一栋洋房来开铺子啊?”

“这个说不准哦!”小傅故意忽悠小邓道,“谁知道呢?没准儿那些手艺比你好的工匠还 会到我的铺子里来买铜器呢!”在铜匠铺,小傅素来不介意同事们拿他打趣,但小邓这家伙一贯笑里藏刀,说起话来明显不怀好意。

小邓做了一个夸张的手势,说:“从乡下来的傻瓜哪个不是觉得只要有了黄土和黄铜屑,就能做出金子啊?”

“而那些城里的傻瓜呢,各个都是游手好闲,四处游荡着想要不劳而获的主儿。”

“你这该死的东西是在说我吗?”小邓大怒,呵斥道。

“你倒想我说你呢!你配吗!”

二人就这么剑拔弩张地抬着杠,忽然陆师傅一声大喝:“是不是这里的人都忘了唐老板刚才说的话了,这批货今天以前就要送出去!”

小邓气鼓鼓地夺门而出。盛怒之下,小傅继续擦拭着自己的水罐。有那么几回,他觉得自己简直要被小邓气炸了。他们俩打从第一次见面开始,就从来没有像朋友一样相处过。不过,他一想到小邓几乎是人见人嫌,就连小李这样最不愿意跟人起争执的人,都觉得小邓实在太难相处了,不由得心里略微好受了一点。他对小邓不仅仅是厌恶那么简单。只要他跟小邓稍稍一接触,立刻就会被排山倒海的愤怒所淹没,而事后,他总会有一种被打击和伤害的感觉。

今天的事情就是最好的例子。直到晚上,小傅下了工回家的时候,都没能从下午与小邓的争吵中抽离出来。在王秀才的房间里,他依旧心烦意乱,注意力没法集中。在他一连写错了好几个字后,王秀才生气地责骂他道:“你今天是怎么了,为什么跟头困兽似的坐立不安?就你这样,还 学什么啊?”

小傅放下笔,默默翻着眼前的书本。忽然,他再也忍不住了,压在心底的话像洪水溃坝般喷薄而出,他把自己总是与死对头小邓斗气的事情全部说给了王秀才听。

王秀才沉思了一会儿,道:“俗话说得好,‘人非圣贤,孰能无过?’而那些品性高贵的人,是不会咬住别人的错误不放口的。”

小傅听了先生的指责,红了脸,他为自己开脱道:“不光是我,唐老板和其他工匠也觉得小邓一无是处。”

“但他们的气度远在你之上,不会为了一丁点儿小事就跳脚。你自己刚才也说了,整个铺子里,就只有你们两个在互相攻击,给对方难看。”

接下来的几天,小邓不像以前那样频繁出入铜匠铺了。不过,小傅也没太琢磨这件事。他正为了其他的事情而心烦,没工夫细究这件事情背后隐含的深意。不知什么时候,一股压抑紧张的气氛把铺子里的每个人都攫住了。唐老板紧锁着眉头,在店里走来走去;老祖师傅那双犀利的眼睛不停地东张西望,仿佛在寻找什么;就连高个子的陆师傅在货架前转悠的时间也明显多了起来。

一天下午,小傅正在把几个新铜器往架子上搬,忽然觉得后面有人在盯着他。他一转身,发现是陆师傅站在他身后,表情复杂地端详着他。“您这是干吗呢?”小傅想都没想,就脱口而出。

陆师傅仿佛没听见小傅的问话,仍然缄默着不置一词。他就这样一动不动地站了一会儿,随后便离开了房间。小傅费了很大的劲儿才没让自己因此而心情不快。

第二天,小李趁只有他和小傅两人在的时候,对小傅耳语道:“我知道铺子里出什么事了。今天早上我到店里的时候,碰到唐老板正与老祖师傅聊天聊得来劲。他们没注意到我进来了,我自己一开始也没太留意他们在说什么。忽然,我听到他们说了‘手脚不干净’之类的话,才留心听了起来。似乎是架子上的什么东西叫人给偷了,而且一下子偷了两件!当然喽,我听得断断续续的,也不是很确定是不是这么回事。好像是五天前,唐老板想把两件铜器卖给一位客人,结果他和账房找了半天,都寻它们不着。丢东西的事情,唐老板只告诉了老祖师傅和陆师傅,其他人都不知道。他们俩都一口咬定半个月前还 见过那两件铜器。我把这些蛛丝马迹归结起来分析了一下,也觉得很疑惑。你想啊,肯定不是小偷闯到咱们铺子里来偷东西,要不然,他们不可能只拿走两件,咱们的损失应该更大才是。可是,如果没有贼,那咱们这里谁会好端端地把东西拿走呢?新学徒吃住都在铺子里,除非师傅要他们拿铜器,否则他们连碰一下架子上铜器的机会都没有。而其他人又都是在这里待了好些年的,照理就更不会干这种见不得人的勾当了。”小李抓抓脑袋,一脸困惑,随后便又回到了砧板间。

小傅一阵眩晕。小李说这番话固然是出于无心,他这人一向心里有什么嘴里就说什么,他根本不会怀疑,或是迅速发现这件事情中,小傅所处的不利地位。铺子里有四个人知道失窃的事,他们才不会像小李这么轻描淡写地思考问题呢。他们中至少有一个人知道,是小傅自己主动提出要重新摆放货架上的铜器,结果没过多久,铜器就少了。即使唐老板不把那天小傅跟他的谈话泄露出去,其他人也势必会觉得小傅突然接管整理货架的任务与失窃的事情之间存在微妙的联系。至于账房自己,肯定会不遗余力地把事情的责任赖到小傅身上。而现在,摆在小傅面前的实情是:发现丢东西已经整整五天了,却没有人跟他提起这件事。很明显,大家都在回避他,认为他嫌疑最大。

整个下午,小傅都被这个念头搅得心神不宁。账房和小傅素来不和,但老祖师傅和陆师傅则一贯对小傅宠爱有加。至于唐老板——想到这里,小傅心里就一阵难过——很多时候,唐老板跟小傅之间都非常有默契,能够亲密无间地合作。唐老板绝对是小傅生命中最重要的人之一。在小傅心目中,母亲自然排在第一位,不过她毕竟是个女流之辈;王秀才一直是他打心眼里尊敬和钦佩的人;而小李总能让他产生去呵护和关爱的欲望,虽然他年纪小,但在很多方面,都比小李要成熟得多。但是,小傅的内心却对唐老板一直有着一种最深沉也是最温暖的情感,这种情感是在他面对其他任何人的时候都没有的。要是唐老板能直接走到他的面前,开诚布公地告诉他丢了东西,那该多好啊!

晚上,小傅与小李一同回家。小傅全程沉默不语,小李则一直在滔滔不绝地谈论着铜器失窃的事情:“要我说啊,还 真没准儿就是土匪干的呢!现在咱们这个省真不太平,土匪的势力日益壮大,人数也与日俱增。大家都说,近几年土匪之猖獗,在四川历史上都属罕见。现在,连那些遵纪守法的公民也要靠土匪抢劫军队得来的粮食和物品来生活了。久而久之,他们索性加入到这群不法之众的行列中。要命的是,这些人根本不守规矩,除了在自己的地盘转悠外,还 会冒犯到别人的地盘。自从城里通了公路以来,重庆市成日里门户大开,谁想进城就进城,谁想出城就出城。这么一来,城市里的大街小巷都成了他们的活动范围。”

小傅勉强让思绪从那些让人不快的念头中跳出来,他略略有些不耐烦地回答道:“小李,莫非你还 真的以为一大群土匪不怕麻烦地跑到店里来,就为了偷偷摸摸地拿走两件铜器不成?”

“我才没这么想呢!我又不是傻瓜蛋!我只不过觉得现在世道乱成这个样子,人人都很自私自利罢了。”

“没准儿吧!”

两人在十字路口分手,小傅一边走一边琢磨这件事情。从他的内心来说,真是巴不得一切正如小李所说,都是土匪干的好事呢;但从理智上分析,他又觉得土匪进屋盗窃的可能性实在是微乎其微。而且,唐老板和其他工匠也不会这么想,他们肯定觉得贼就藏在铺子里。货架附近一直都有人在,即使有些顾客心怀不轨,也很难找到下手的机会。唐老板会不会认为,当初小傅之所以自告奋勇地要求整理货架,就是为了便干顺手牵羊呢?小傅的脑袋嗡嗡作响。天啊!被人当成一个贼!这是怎样的羞耻啊!他之前固然也曾因为愚蠢而犯过很多错误,也为此而悔恨万分,饱受痛苦的煎熬,但这次的事情跟以往都不一样。他是清白的,他的双手干干净净,绝对没有干过那种顺手牵羊的丑事。可是现在,除非找出真正的小偷,要不然,他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日子一天天过去了,铺子里的紧张气氛丝毫没有缓解。每个人都切身感受到了这种无形的压抑。吃午饭的时候,大家漫不经心地聊着天,老祖师傅那些妙语连珠的讽刺话儿也都没了踪影。唐老板总是一言不发,一个人坐在那里出神。小傅则成天疑神疑鬼,对每句话、每个投向他的眼神都要揣摩上老半天。他总觉得陆师傅仿佛在故意拿话刺他。账房则时不时指桑骂槐地来上两句,越发气得小傅激愤难当。有一次,他无意中听见老祖师傅问陆师傅道:“你觉得小李这人怎么样?会是他做的吗?”

陆师傅显然觉得老祖这个想法愚蠢之极:“这怎么可能?!那傻小子,就算给他这个胆子,他也没这能耐啊!”

当两位师傅起身走开的时候,小傅郁闷地自我解嘲道:至少这两位师傅是断然不会用这种话来“称赞”他吧!由于心情沮丧,小傅每天都睡不好觉,整个人也越来越憔悴。傅大婶和王秀才见了他这副样子,都很关切地问他是不是出了什么事情。小傅却总是赌咒发誓说自己很好,没有事情。唉,要是唐老板能百分之百地相信他,主动跟他提起失窃的事情该多好啊!

谁想到,最后不是唐老板,而是小傅自己打破了这憋人的沉闷。这天晚上,铺子里的活儿不太忙,小傅便比平时早了些回家。走在路上的时候,小傅走了会儿神,不知不觉地走到了另一条街上。忽然,他的目光落在一间铺子橱窗后的一堆铜器上,他认出这是吴老板家的铺子。虽然之前也曾无数次地经过这条路,他却从来没有仔细地观察过里面出售的铜器。一个人正弓着腰猫在柜台里,低头在账簿上写写算算。天色昏暗,小傅看不清楚那人的脸。大概是小邓吧!今天他可不想和小邓斗嘴,他的脑袋里现在已经是一团浆糊了。小傅这么想着,当下决定要在对方抬起眼皮看见自己之前,溜得远远的。

他抬腿正要走开,眼睛忽然瞄到门柱附近的一个架子上,在那架子中间,摆放着一只花瓶。他越看越眼熟,心里反复琢磨着这花瓶似乎之前在哪儿见过。对了!好像是在唐老板的铺子里!他记得这件花瓶原先是紧挨着一只红色茶壶放置的。该不会是他自己记错了吧?好像几天前,他还 把一只铜罐放在那茶壶旁边呢,可他当时没看见这只花瓶啊!那花瓶到哪儿去了呢?眼前的这只花瓶显然不可能是吴老板做的,吴老板绝对没有这样的手艺,这点毋庸置疑。想到这里,小傅顿时像触了电一般,他回身撒腿就跑。

跑出几米后,小傅放慢了脚步。他现在已经是一名工匠了,行为举止也得有个工匠的样子,可不能再毛毛躁躁地行事了。他朝着铺子的方向走去,边走边在脑海中琢磨:为什么唐老板的花瓶会摆在吴老板的铺子里呢?直觉告诉他,他已经非常接近事情的真相了!小傅激动得浑身发抖。现在,他只要跟唐老板确认一下这个花瓶有无卖出,真相立刻就会水落石出了!

他跑回店里的时候,小李正起身准备离开。“咦?你搞什么名堂啊,居然这个钟点儿跑过来?现在还 没到第二天上工的时间呢!”小李说道。

小傅并不作答,他使劲儿握了一下小李的手,就自顾自地往铺子里面跑去。当他走到货架前的时候,正听见小李在屋外大声跟他道别:“明天见啦!”说罢,小李就离开了铺子。

小傅在货架上不停地翻找。铜壶和红色茶壶都静静地待在他原先摆放的位置上,散出淡淡的光晕。小傅急吼吼地搜索着那只花瓶,却四处都寻它不得。看来,花瓶很可能是被卖掉了。但是,吴老板怎么恰好有一只一模一样的花瓶呢?小傅百思不得其解,他困惑地转过身,却意外地看见唐老板和账房两个人已经悄无声息地站在了他的背后。账房扭曲的脸上挂着一丝狞笑。唐老板则冷冰冰地问道:“你在找什么东西?还 有,你为什么在这个时候跑回店里?”

小傅呆在那里,惊得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唐老板的语气比他说出的话更让小傅惶恐,“我想——我想找一只——”他陡然打住话头,他看见唐老板正在冲他使眼色,示意他不要再说下去了。

账房打断小傅的话,对唐老板说:“这可是您自己亲眼看见的啊,我之前早就跟您说过了,这小子是个贼!”

唐老板对这话不置可否,“我会处理这件事情的。”他转身走向小傅,命令道:“你跟我来。”

小傅顿时头晕目眩,他茫然地跟着唐老板走进里屋,来到炉子间里。唐老板把他拉到一个隐蔽的角落,迅速换上一副表情,压低声音对小傅说:“你到底在找什么东西?”

小傅把刚才的事情非常详细地说给唐老板听。“那只花瓶卖出去了吗?”小傅问道。

“没准儿吧!你得向我保证,没有我的允许,绝对不许把这件事情跟任何人说。现在,赶快回家吧!”

小傅依言行事。他穿过铺子,走到外屋,却惊讶地看见小邓正倚在柜台上,账房则幸灾乐祸地凑在小邓耳朵边小声嘀咕着什么。小傅冷冷地瞥了他们一眼,随后便大声呼叫起来。原来,他发现这两人背后的货架上,正摆放着一只闪闪发光的铜器,而那铜器恰恰就是小傅之前死活找不到的花瓶。

唐老板走进屋子,问道:“出了什么事?”

小傅抬抬下巴,伸手从货架上拿起那只花瓶,回答道:“就是这只花瓶!之前我到处找它,都找不到。可我刚从屋里出来,却看见它又出现在了货架上。”

账房的脸上勉强挤出一丝冷笑:“你这乡巴佬,说什么梦话呢?这只花瓶明明几天前就摆在货架上了。”他转向唐老板道:“那天,你不是想把这个花瓶找出来给客户看看,可却没找到吗?我当时就跟你说了,东西一时半会儿找不出来很正常,过几天它自己就会跑出来的。后来,我发现它放在一只大罐子后面了,肯定是这乡巴佬放货的时候不小心,害得我们以为丢了东西。”

“那只丢掉的碟子呢,是不是也放在罐子后面了啊?”唐老板问道。

账房的脸色发白了。他想狡辩,唐老板却立刻把隔壁房间的陆师傅唤了出来。小邓见情况不妙,转身就想开溜,唐老板立刻一声大喝:“站住!”小邓吓得怔在原地,一动都不敢动。

唐老板从小傅手中接过花瓶,递到陆师傅面前:“你仔细看看,这只花瓶今天放在架子上了没有?”

陆师傅接过来,仔细地看了一通:“当然没有!”

“那昨天在不在架子上呢?前天呢?打自我们发现它不见了以后起,你有没有看到它重新被放回到架子上?”

陆师傅笃定地摇了摇头:“绝对没有!”

唐老板继续严厉地说:“今天小傅看见这只花瓶摆在吴老板铺子的货架上。他觉得这花瓶看起来跟咱们店里的一只很像,于是就急急忙忙地跑回铺子里,想看看咱们的这只在不在了。结果,他在咱们的货架上没找到这只花瓶。可是十分钟之后,这只花瓶又莫名其妙地出现在了货架上,而在这段时间里,只有小邓恰好来到铺子里,你不觉得这很蹊跷吗?”

“还 有一只碟子呢,也在这里吗?”陆师傅问道。

“我估计那只碟子应该还 在吴老板的铺子里。我简直不敢相信吴老板是这么个没脑子的家伙,他竟然任由自己手下的伙计干出这样无法无天的坏事!我要把这个情况禀告给行会,让大家来公断。”

听到“行会”两个字,小邓神情黯淡地抬起头,“尊敬的唐老板,虽然吴老板的手艺远没您那么出色,但他也不至于笨到这种地步。我的手艺不精,一直没法做出高水准的铜器,吴老板对此颇有微词。为了给自己挣回点儿面子,我就自告奋勇地跟他说我会自己设计一些他那里没有的式样。我从你的铺子里借了一只花瓶和一个碟子,每天下了工以后就照着它们的样子,做了两只一模一样的铜器,交给吴老板。吴老板见了,喜欢得要命,他一直以为这是我自己设计制作的。他把这两只铜器放在铺子里最显眼的位置,用来招揽人气。而我呢,即使明明知道您铺子里的人随时会从吴老板铺子的门前路过,即使我打心眼儿里明白这么做是多么的铤而走险,我也不敢私自挪动它们。”小邓颤抖的声音里满是痛苦,“自从这个乡巴佬出现后,我就一直走背运!”他的目光从唐老板转向小傅,“打从我第一眼见到你,你这双手就仿佛把所有罪恶的念头都塞进了我的脑袋里。我的家人因为我没能为堂弟争取到来铺子里当学徒的资格,一连骂了我好几个月。而你一出现,唐老板就站到了你这边,为了你的缘故一再与我为难。老祖师傅他们根本就是唐老板的跟屁虫。唐老板赏识谁,他们也就跟着巴结谁;唐老板厌恶我,他们索性连一点儿好脸色都不给我看。而你呢,好运简直如影随形。你跟了一个老师学认字;你为铺子争取到了外国女人的生意;你跟老板去湖州,帮他保住了一大笔钱。这也是小傅,那也是小傅,小傅到这儿来啦,小傅到那儿来啦,小傅做这个啦,小傅做那个啦……小傅小傅个没完没了,我听到你的名字就想吐!所以,当吴老板邀我去他那里工作的时候,我高兴得要命,我总算可以摆脱你,让一切从头开始了。我愿意为吴老板做任何事情,只要能取悦他就行,而我一直也都做得还 不错……”小邓的声音哽咽了起来。

“那么,你跟这件事有什么关系呢?”唐老板问账房道。

“跟他一点儿关系也没有!”小邓赶紧打断唐老板的话,他跳起来,拦在唐老板和账房中间,“一人做事一人当,你要惩罚就惩罚我好了!”

“你给我闭嘴!”唐老板把小邓推到一边,“我在问你话呢,你干吗往这小子身后缩?”唐老板质问账房道,“要是你跟这件事情没关系,为什么刚才要撒谎,为什么把责任往小傅身上推,让人以为是他于的?”

“我就是看这个乡巴佬儿不顺眼,当然了,我也愿意帮小邓一把。”

“病从口入,恶由心生。没错,小傅是重新摆放过架子上的铜器,不过他没有动过钱箱吧?可为什么铺子里的账目与现金不符呢?”账房听了这话,顿时吓得瞪大了眼睛,“依我看,借铜器的主意根本就不是小邓想出来的,是你!你说,你把铜器租给小邓,自己从中赚了多少钱?”唐老板厉声问道。

小邓不说话了。账房费了好大工夫,才努力镇定下来,用沙哑的声音说:“小邓跟我说,吴老板希望他能自己独立设计出一些铜器,这是他当初邀请小邓到自己铺子里来干活儿的原因之一。他认为小邓在设计上,可能会有一些自己独特的想法。”

陆师傅从鼻子哼哼着说:“哼,自己独特的想法!小邓做账房是没话说,不过说到做铜器,他可真是一笔糊涂账呢!”

账房抓住陆师傅这句话,继续为自己开脱道:“你说的没错,我也就是想帮帮他。这么多学徒中间,我本来就更喜欢小邓一些。”

“照你这么说,你什么好处都没得了?”唐老板又提出了这个问题。

“他会从每个月的薪水里拿些钱给我。我最近很缺钱。”

“我看这倒是大实话!”

唐老板又转向小邓,语气略微缓和了一点:“你为了这个家伙,居然甘愿冒这么大的险?”

“他是铺子里唯一对我好的人。”小邓反驳道。

“如果你这么想,那我很为你感到遗憾。你平日里的行为作风不太讨喜,很多人都跟你相处得不太愉快,这是事实。但你也并不是一个一无是处的人。因此,我今天不惩罚你。我相信你骨子里并没有那么坏,那么堕落。可是你不会挑选朋友,你总跟账房这样的人来往,对你是一点儿好处都没有的!”唐老板疲惫地叹了口气,“至于那个碟子,你把它送过来吧,我会把它和花瓶一起融掉,做成别的东西的。吴老板可以继续把你仿造的铜器放在橱窗里展示。这样.你也就不会有什么麻烦了。”

小邓谢过唐老板,离开了铺子。

“我现在也不确定该怎么处置你,”唐老板转身对账房说,“五年来,我毫无戒心地信任着你,我相信你是个好账房。可是,我听说最近你染上了赌瘾。”账房大惊失色,“从那时起,我就一直在暗中观察你。我发现,没多久你的账目就出现了银账不符的问题。后来,两件铜器无故失踪,我就知道你肯定脱不了干系。我完全可以把你送到衙门里去,不过,看在往日的情分上,这件事情也可以私了。你可以继续留在我这里做账房,但从此以后,我都会亲自检查你的每一笔账目。还 有,你也不许再去赔钱了。”

“要是我拒绝呢?”

“那就只有去衙门一条路可以走了。”

听了这话,原本挤在隔壁房间的工匠们都默默地鱼贯而出,各自回家了。

当天晚上,小傅把这件事情说给了王秀才听。

“我之前不是说了吗,”王秀才道,“这个世界上,没有真正一无是处的人。你的敌人小邓也是一样。他对自己的朋友有一种可贵的忠诚。”

“我之前根本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出现会给他带来这么大的痛苦呢!”

“‘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嫉妒是年轻人必须克服的一种恶习!”老先生严肃地说。

第二天早晨,账房没有出现在铺子里。到了中午,来了一位新账房。

“我倒真不希望他留下来,”陆师傅道,“事到如今,他再也没脸再待在这间铺子里了。”

“所以我给了他逃跑的机会。现在这年头,为这种事情花钱打官司真是太不值得了,我可没那么多钱和精力去烦这个。账房早就欠了一屁股赌债,要是他留下来,我们的损失会更大。所以,我才这么处理这件事情。”唐老板回答道。

小傅满心欢喜地抬头看着唐老板。阴云散去,他觉得自己仿佛也得到了新生。

“你路上捡钱了吗?怎么笑成这个样子?”唐老板经过他身边的时候,不解地问。

小傅用锤子在铜板上砸出一个小坑:“没什么,就是觉得现在干活心里更舒坦了,”小傅解释道,“我本来以为你和其他人都怀疑我是贼呢!”

“没错,我承认我们之前的很多举动会给你造成这样的误解,不过,我们这么做也是有原因的。如果让真正的贼觉得我们在怀疑你,他就会放下心来,露出马脚。我怕把贼逼急了,他狗急跳墙毁了我的铜器,那我就彻底查不出事情的真相了。”

屋子里忽然安静了下来,小傅压低声音,问道:“可是我不明白,为什么你不告诉我铺子里失窃的事情呢?”

“你没有必要知道这个。”

“您说得没错,可是如果您告诉我,我就不会这么痛苦了。我不在乎别人怎么想我,但我实在受不了您对我的猜疑。”

唐老板凝视着小傅的脸,说道:“其实,我一直怀疑失窃的事情跟账房有关,但直到昨天晚上才真相大白。发现丢了两件铜器后,我立刻告诉陆师傅和祖师傅,请他们帮我一起查明真相。虽然他们两个都很喜欢你,但他们也认为,相比于铺子里的其他人,你和账房的嫌疑最大。发生在你身上的很多事情都让他们心生疑窦,不过,我始终相信这件事情跟你没有关系。我甚至对他们俩说,我信任你就像信任自己的儿子一样。听我这么说,你会不会觉得心里好受一点儿?”

小傅感动得说不出话来。唐老板离开时,也是一脸心满意足的表情。唐老板像信任自己儿子一样信任他——他把这句话在脑海里重复了一遍又一遍。不知什么时候,他的眼睛里蒙上了一层浓浓的雾气,不,他已经不再是个小孩子了,绝对不可以再因为激动而哭鼻子!是烟!一定是炉子里飘出的烟雾刺痛了他的眼睛,他才会流泪的。他冷静了一下,把锤子高高地举起,朝着一块铜片重重地砸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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