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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病魔来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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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病魔来袭

夏季翩翩而至,日子愈发地难熬了。天空里,艳阳高悬,重庆被热辣辣的太阳烘成了一个大火炉。傅大婶再次赋闲在家,只得紧巴巴地数着铜板过日子。在铜匠铺,工匠们打着烧得通红的铁砧,小傅和小李则负责让炉火保持在一个恒定的温度上,这倒霉的苦差事把两个孩子折腾得半死。跑腿的活儿也不轻松,太阳又大又烈,走在街上简直如同置身于喷火的炭窑里,热得人七荤八素。在这样的天气里,大家都窝着一肚子火气,人人情绪暴躁,哪怕再不值一提的小事,也能引起一场凶狠的争吵。而这些事情倘若放在凉 快的天气里,可能根本就没人当回事。

城市里,大家谈到了瘟疫。据说,出于对疾病的恐惧,那些洋人现在已经片肉不沾了。小傅对这些愚蠢的传言总是一笑置之。这话说得就好像动物跟瘟疫有什么关系似的,简直比傅大婶坚信瘟疫横行是因为龙王爷发怒的说法更加不经过大脑。瞧着吧,倘若他有机会美美地吃上一顿猪肉,立刻就能证明给大家看这些说法都是无稽之谈。至于龙王爷,他现在是越来越不把它放在眼里了。

之后的一天早上,工匠曾师傅没有来上工。中午的时候,唐老板便神情悲痛地向大家宣布了曾师傅的死讯。唐老板说,曾师傅死之前,曾敞开肚皮到邻居家饱餐了一顿猪肉。那邻居自己养了几头猪,有一天,几头猪忽然不明所以地统统生了病,邻居便将它们尽数宰杀,把肉留了下来。这些肉大部分都卖了出去,剩下的那邻居便做了一桌菜,邀请和自己比较亲密的朋友们来吃,这其中就有曾师傅。

屋里一片静默。曾师傅在工匠间很有人缘,他就这么走了,大家都觉得很心酸。

小傅发问道:“吃了坏的肉真会让人染上瘟疫吗?”

大家众说纷纭。唐老板道:“我不是医生,这话我也说不好。但老曾生前吃过坏了的猪肉,而他现在已经不在人世了,这些都是铁板钉钉的事实。生病动物的肉不能吃这种说法是洋人提出来的。虽然这些洋鬼子在很多时候都愚蠢无比,但他们在治病这方面确实有一手。据说在北京有一所非常大的学校,我们国家有很多人都到那里去学习洋人的医术。不过我素来信不过医生——不管是咱们的中医,还 是洋人的那些鬼把戏!”

曾师傅暴病而死的事情很快就淹没在了更大的死亡里,几天后,病魔已经彻底霸占了重庆。霍乱和伤寒在整个城市肆虐,傅大婶几乎每天都要到小观音庙里上香祈福。以往每逢大暑,死几个小孩子是很稀松平常的事情,但今年似乎男女老少各个年龄阶段的人都没能幸免于难。母亲、父亲、孩子、祖父母,家庭里的人口在一天天地减少,一个又一个家庭成员被病魔掳去了鲜活的生命。不仅穷人家里人丁日渐稀落,就连富人家的厅堂前也挤满了雇来哭灵的人。送殡的队伍常常把街道堵得水泄不通,几乎家家户户的门前都能飘出哀悼死者的恸哭声。

这个时候,除去在医院的,其余的洋人早就跑到山里面去避难了。有一次,小傅到足尺门去送货,那里是旅客们乘船摆渡到对岸的必由之路。小傅久久地凝望着山坡上那郁郁葱葱的一片,打心眼里希望能再来一场那年除夕时的大雪。今年春节时,傅大婶曾涉水过河到了对岸,表兄家一个孩子特地跑到江边来接傅大婶到山里的农舍小住。这次拜访让傅大婶非常欢喜,等她再回重庆的时候,简直比任何一次出门都要兴致高昂。一连几天,她所有的话题便是山上的空气如何如何甜美、禾雀的歌声多么多么动听。她心心念念地盼着哪天能再去走一次亲戚,在山上多住一些时日。

小傅慢慢地往铜匠铺走去,一担担捆好的兽皮从他身边经过,发出令人窒息的恶臭,这些皮都是要送往皮革铺子的。小傅一面闻着那要人命的味道,一面回想着母亲年初时的愿望。晚上回家后,他便把这个想法跟母亲提了出来。

“我想,你现在倒可以去表兄家住几天,这个时候去正合适呢。”他建议道。

“大难当前,你要我撇下你不管?”

小傅笑了起来。“聪明人可不会这么想。”

“可在病魔面前,聪明人和傻瓜一样都会死。行了!别乱说话!”她厉声打断想要插嘴的小傅,继续道,“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大逆不道的话!你莫不是疯了?要是你的话被神明们听见,我们还 不知会受怎么的惩罚呢!”

小傅不再言语了。于是,傅大婶仍旧待在重庆,哪里也没去。

天气太热,在王秀才的小屋里念书写字已经是不太可能的事了。王秀才自己也是一有空便跑到门口溜达乘凉 。可是一天晚上,却没有见到他的人影。

“快到老先生门前问问他身体还 好吗,”傅大婶道,“他早上看起来好像生病了呢,整个人都蔫蔫儿的。这种天气,老人和小孩可都遭罪了。”

小傅拖着疲惫的步子,费力地爬上楼梯。王秀才的门没有锁,小傅走进去,蹲在床边,问道:“先生,您病了吗?”

王秀才慢慢睁开了眼睛:“我没病,就是太累了,我想我得睡一会儿。”他的眼睛又缓缓地闭上了。

听到这个消息,傅大婶噘起了嘴巴。“这样可不行,我们得想想办法。我记得我奶奶有个方子可以治这种困乏症。”她跑到厨房灶台前,取出一枚藏在里面的银元交给小傅,“拿着,到最大的药铺去买些药材回来。我告诉你每种药的名称和分量,你仔细听好了。”

到了药铺,小傅饶有兴味地看着骨瘦如柴的老店主按着他口述的药单一样样地配药。这家铺子里摆放着好些千奇百怪的东西。盛满液体的罐子里泡着蜥蜴和蛇,它们被摆放成各种各样的姿态,宛若活着一般。房顶上垂下成串风干了的甲虫和蜘蛛,一有风吹来,便晃动摇曳。架子上摆放着许多小箱子,小傅凑到箱子前去看上面的标签,有些还 能认得出来,比如虎牙、蝾螈、蜗牛壳等等。最让小傅着迷的是竹笼里一只又大又红的蜈蚣。那家伙非常生猛威风,时不时地竖起黄色的脑袋,做要逃窜状。每每此时,小傅都吓得瑟瑟发抖。

小傅提着包好的药材刚出现在街角,傅大婶就立刻朝他迎了过去。她迅速伸手接过药包,麻利地把药煎好,在一边凉 了一会儿以后,便由小傅端着送上楼去。尽管王秀才极不愿意吃药,小傅还 是压着他,把药一口口地送进了秀才的嘴里。喂完药,小傅拿过一把扇子,挨着王秀才在地板上坐下,预备今晚就这样守着秀才过一夜 。

子夜 时分,王秀才醒了过来。“你怎么在这儿?”秀才问。

“我得照顾您啊,您现在好些了吗?”

“比之前好多了。没想到你年纪虽小,照顾起人来却很细致入微呢!”

“这没什么。您快睡下吧先生!我就在您身边陪着。”

当他俩被一阵敲门声吵醒的时候,天色已经大亮了。傅大婶严厉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快点快点!来不及了!”

王秀才听了,立刻垂头丧气地咂起嘴来:“糟了糟了,你要迟到了!这下你师傅肯定会责骂你的!唉,都是我这把老骨头不争气,才这样拖累了你。”

小傅粲然一笑。“您别担心!”看到王秀才没事了,他心里简直有一种说不出的欢喜,“我晚上再来看您,在我回来之前,您可要好好休息。”

傅大婶从门缝里送进一个碗,吩咐小傅道:“快问问恩师愿不愿意委屈下,自己吃些东西?吃下这碗饭,身体才能好得快呢!”

王秀才连声道谢。傅家母子赶紧下楼,手忙脚乱了一番后,小傅奔出家门。时间已经来不及了,他像离弦的箭一般冲到了铜匠铺。

刚进门,唐老板就抬起眼睛怒气冲冲地看着他,“你是化缘的和尚吗?竟然有这么多时间在外面穷逛?”

小傅连忙鞠躬赔罪道:“太对不起了。昨天晚上住我家楼上的老先生生病了,我在他身边服侍了一宿,今早就略略起迟了。”

唐老板的眼睛闪了一下,似乎对此颇感兴趣,“一位老先生?你以为自己是谁?竟然私底下结识了一位先生?”唐老板硬生生地问道。

“我来到重庆的第一晚,他就很和蔼地同我说了好些话。后来,他便邀请我去他家里念书——”小傅猛地截住话头。这还 是他第一次跟铺子里的人提起他在念书的事。

“你是说你一直在跟着一位先生学习识字吗?”

“是的,只是每天晚上学一点点,统共也没学多少。”

唐老板递给他一张报纸,“给我念来听听。”

小傅选了上面一则比较短小的地方新闻,结结巴巴地念了起来。有两次他都读错了不认识的字,唐老板则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他,鼓励他继续念下去。这途中,小邓匆匆忙忙地走进房间,见到小傅读报的情形,不禁目瞪口呆,杵在那里一动不动。

待小傅念完后,唐老板才问小邓道:“找我有什么事?”

“温大人正在铺子里候着您呢。”

“告诉他我马上就到。”

小邓退了下去。小傅觉得自己的双手依旧在颤抖个不停,他战战兢兢地抬起头,看着唐老板。

“教你的先生是谁,你怎么会有钱请先生呢?”

“我的先生尊姓王,他没有收我学费。”

“没有收钱?你这位先生有些意思,他把你调教得很不错。我看你这孩子真是老天垂爱,不过这话等待会儿再说把,我先出去办事了。”

小傅目送着唐老板走进前厅,他心里清楚,唐老板对此非常满意。他不但没有指责自己的迟到,反而很欣喜自己能够读书写字。想到这里,小傅越发觉得唐老板刚才的话太有道理了,他真的是老天爷的宠儿!

中午吃饭的时候,小邓把小傅识字的事情抖了出来:“咱们中间倒出了个博学的学生了,你们知道是谁吗?”他朝小傅鞠了一躬。

工匠们面面相觑。小邓见状,越发来了兴致,他添油加醋地把早晨看到的事情说了一遍,极尽渲染之能事。有一两个人听了之后哈哈大笑,倒是老祖师傅适时打断了小邓的话:“你除了在这里嚼舌头,还 有其他事情可做吗?只有傻瓜才会费那么大力气,挖空心思地想让比自己强的人看起来不如自己呢。”

小傅冷静地把筷子伸到装包菜的碗里,连汤带汁地夹了一筷子包菜放到饭上。王秀才曾经教导过他:“逆境当前,沉默是金。”这话真是太对了!他方才咬紧牙关一言不发,结果大家反而都向着他,这真让他高兴!

坐在他身边的小李探过身子,对小傅耳语道:“你不去洋人教堂门口看那个代书先生写字,就是因为这个原因吗?”

小傅点点头。

“但你当时可对我守口如瓶呢!”

“我是想告诉你的,但是,我——”

小李的脸色暗了下来,他垂头丧气地说:“我知道你为什么当时不肯告诉。如果我知道了,可能哪天一个不小心说漏了嘴,那这里的人就都知道了。可你就是不想让他们知道。”

小傅夹起一筷子菜,微笑着喂到小李嘴里,“你别放在心上!”他柔声劝道,“这不是什么大不了的毛病,王秀才说了,‘人非圣贤,孰能无过?’我没有不相信你的意思。”

第二天,一件可怕的事情让小傅和小李的友谊更进了一步。当时,小傅和小李都在炉边工作。小傅忽然瞅见正往炉子里添炭的小李一个踉跄,便晕倒在火炉旁。小傅见状,一面惊声大叫求助,一面拼命地奔向小李。虽然,铺子里敲敲打打的声音震耳欲聋,但陆师傅还 是听到了小傅凄厉的求救声,赶紧跑过来帮忙。他俩一起扶起软绵绵的小李,把他挪到铺子的角落里,那里要稍微凉 快一点儿。

一时间,所有活计都停了下来。陆师傅差小邓去最近的一家茶馆买些热茶来,强行撬开小李那发灰的嘴唇,一股脑儿地给他灌了下去。小傅心想小李这下肯定是没得救了,他发疯似的拍打着小李那早已没有知觉的身体。天啊!要是唐老板现在在这里该多好啊!

简直如同心有灵犀一般,唐老板果然在大家束手无策的当口儿出现在了门外。他匆匆扫了一眼不省人事的小李,随后就吩咐人打来一盆凉 水,用一块柔软的毛巾蘸着水去擦拭小李的脑袋和手腕。大家站在一旁干瞪着眼,焦急得不知怎么办才好。等了仿佛几个世纪那么长的时间,终于,小李眼皮抖了几下,肌肉也抽搐起来。陆师傅见小李的意识渐渐恢复了,赶紧命令道:“快!给他喝水!”

陆师傅拿来一碗水送到小李嘴边,小李顺从地喝了起来。陆师傅见状,索性连哄带骗地把一整碗水都给他灌了下去。“他得好好暖暖胃才行。”陆师傅说完又倒了一碗。

小李睁开眼睛,随后又闭上,两行热泪顺着他的脸颊滚滚而下,“我要我娘!”他颤声道。

唐老板体贴地笑了笑,柔声安慰小李道:“等你缓过来些,我就让人用轿子把你抬回去。”

“我能一起去吗?”小傅问道。

“瞎凑什么热闹?你去干什么?”

“我是他的朋友。”小傅回答道,声音里满是激动,“刚才,刚才我还 以为他要死了呢。”

“别害怕!虽然这鬼天气足够要人的命,但小李是年轻人,哪有年轻力壮的小伙子被龙王爷热死的道理!”

大家各自回去干活。没多久,两个孩子就在唐老板的安排下坐着轿子回小李家了。轿子在鸡街一座房子前停下,一个女人闻声而出。她一看见小李,就尖声叫道:“我的儿啊,出什么事了?”

小李刚想说话,小傅便制止了他。小傅上前,得体地对小李母亲解释道:“大婶,小李在锅炉房待的时间太久,所以病倒了。不过,他现在已经好多了。小李刚才说很想见您,于是唐老板就遣人用轿子把他抬了过来。唐老板说了,要是明天小李还 觉得不舒服,就请您在家照顾他一下,等好些了再来上工。唐老板还 嘱咐说,现在小李这个情况,不要给他吃太多东西,只要喝点汤水和热茶就可以了,重要的是让他多睡觉休息。”

小李的娘跟小傅一起扶着小李进屋,把他安顿好之后,便怒目圆瞪地冲着小傅呵斥道:“我都生了八个娃儿了,他唐老板还 以为我什么都不懂吗?用得着他来教我怎么照看病人?还 有你,乳臭未干的小子,你家老娘就没教过你怎么跟大人说话吗?”

小傅吓得吭都不敢吭一声了。这女人的脾气简直比傅大婶的还 要人命!床上的小李见状,赶紧扬起一只手,恳求道:“娘,您行行好吧,别骂小傅,他是我最好的朋友,求您了!”一句话说完,他便虚弱地倒在了床边的墙上。小傅上前紧紧握了一下小李发烫的手,便灰溜溜地跑出了门。

第二天,小李没来,他显然还 没有恢复健康。接下来的几天,小李依旧没有来上工。小傅每天傍晚收工后都要到小李家走一趟,等到第二天再把小李的病情汇报给唐老板。小李的右腿每天都痛得撕心裂肺,躺在床上根本动弹不得。他成天窝在家里痛苦地呻吟,那声音简直跟被小鬼附身了一般。

小李的娘知道两个孩子感情很好,便跟小傅倾诉起了自己的担忧:“我肯定是得罪哪位神明了!平日里,我一贯对神明们不管不顾的,从来没有好好地供奉他们。现在好了,他们要拿我的儿子来撒气了。小李可是我的长子啊,我真不忍心看他受这份儿罪!你说,我要是让道士来给这孩子驱驱邪,说不定他就能好呢!可我家那死鬼男人不同意呀!他非要认定道士都是蒙人的家伙,来了以后除了要钱,什么忙都帮不上!不过,我就是觉得道士们有办法驱魔降妖,这事儿咱平头老百姓可做不来呢。

要是他们真的能救救我的孩子,要多少钱我也给他们弄来!”

听到这个消息,唐老板的眉毛拧成了一团。中午吃饭的时候,他同工匠们商议起了这件事,想听听大家的意见。他承认自己现在心里很纠结,完全没了主意。陆师傅插嘴说自己一个朋友,本来都快死了,结果请了个道士来驱邪,没几天就又活蹦乱跳了。

老祖师傅噘噘嘴,厌恶地说:“那也不一定,我小舅子身上被道士用烧得通红的针戳了好些下,结果还 是死了。”

唐老板点点头:“请道士来,被折腾死的人总是比救活的人多。那些道士用来治病的方法太残酷了,人被折腾了一通后,反倒更容易一命呜呼了。小李是个不错的年轻人。我可不想他遭那种罪。但要是他娘执意如此,那我也无计可施了。娘们儿们通常都比较信这个。”

“干嘛不给小李请个大夫呢?”账房师傅问道。

“医生治病跟道士驱邪压根儿就没区别,都是糊弄人的。”

“我的大孙子有阵子眼睛痛,”老祖插嘴说,“我那老太婆就想用药膏给他敷一敷。之前她一直用这种法子给人治眼病,效果好得很呢。可我的媳妇,就是我那孙儿的妈,简直就是个糊涂蛋!她非说咱家这药膏治病的法子太老套了,现在不兴这个,要请个大夫来看看。我儿子被她吵得没办法,为了堵她的嘴,跑过来请我同意。我也是一时糊涂,竟然就答应了。结果大夫请来了,病也治了,可打那以后,我那可怜孙儿的眼睛就彻底瞎了,现在行动起来,跟个小老头儿似的。”老祖师傅说完,深深地叹了口气。

下午晚些时候,小傅找到了唐老板。“您还 记得吗,”他犹犹豫豫地开口道,“有一回,您说洋人在治病上很有一手。您说,如果我们请洋大夫来治小李的病,能管用吗?”

“你这孩子倒不笨,跟我想到一块儿去了!不过,我也不是很确定洋人到底能不能治好小李。再说了,小李父母那里也是个问题,我看他娘不大可能愿意把儿子交给洋鬼子去治呢。”

“可是,小李的爹根本不相信道士,也不愿意把钱花在这上头,这一点,对我们倒是很有利呢。我想,那个在洋人医院里做事的外国女人或许可以帮帮我们,她是我的朋友。”

唐老板微微一笑。“‘那个在洋人医院里做事的外国女人或许可以帮帮我们,她是我的朋友。’”他学着小傅的语气挖苦道,“‘我的朋友’‘我的老师’——你那里还 有什么人是我不知道的吗?”

“还 有小李,”小傅的眼里闪着勇敢的光芒,他深深地鞠了一躬,“还 有您,唐老板,人人都尊敬的铜匠,我希望我没有看错人。”

“哎呀!要我看,你对我的这些个评价倒不是很高明呢。”唐老板拿起烟管,抽了几口,极力掩饰着自己的得意,“不过,现在别在这些无聊的事情上浪费时间了。你赶快去洋人医院吧,找他们问问这种病该怎么治。”

唐老板说完,便含着烟管正襟危坐在那里,直到小傅跑得无影无踪,才忍不住轻声笑了起来。小傅素来同他那几个学徒都不太一样,何况这孩子刚才说的话也颇有道理。这小鬼身上有一些东西很吸引他。唐老板自己的儿子几年前和母亲一道儿死于天花。有时候,他看着小傅的脸,总会隐隐约约地觉得自己的儿子还 活着。这个年轻人野心勃勃而且无所畏惧,除此之外,他身上还 有许多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在隐隐地帮着他走向成功。他的那些朋友——王秀才、外国女人,还 有他唐老板自己都是最好的证明。这孩子以后会成为什么样的人,相信只有时间才能给出答案。

一个钟头后,小傅回来了。“我一到洋人医院那里,就看见那外国女人前前后后忙得团团转!我只好在旁边候着,等她闲下来有空招呼我的时候,我便跟她说了小李的事。她觉得小李可能得了一种很糟糕的病呢,这种病可能会一个月都好不了。那外国女人说,如果我们给小李请道士,让他娘由着性子胡来,那小李就死定了。在洋人的医院,虽然他们的医生比我们中国的医生更为熟悉这种疾病,但还 是有很多人在他们手里宣告不治。她还 说,这种病是因为喝了没有煮沸的水而引起的。”小傅胡乱地抓着脑袋说.“唉!这些洋人的说法还 真古怪!曾师傅是吃猪肉吃死的,小李居然是喝水喝出的毛病。”

“你就没能听点儿有用的东西回来吗?那些洋人到底有没有办法治这个病?你现在说的这些都是废话,对小李一点儿用处都没有!”

“有的有的,我还 没说到重点呢!我告诉那外国女人,说小李是我最好的朋友,再三求她去小李家看看。一开始她不愿意,她觉得小李他家又没有请她过去,她这么冒冒失失地前去诊疗实在不合礼节。不过我跟她谈了一会儿,她就同意了。今天晚上,她会带上医院里的洋大夫去小李家看看。如果小李得的果真是她说的那种病,她会在征得小李爹娘同意的前提下,在洋房里给小李找一个地方安置下来——那洋房自打洋人医院着火后就被当作临时医院来使用了。等小李住院以后,他们会竭尽所能去救他的。”

“行了行了!别高兴得太早!小李他爹娘还 不一定会同意这件事呢!”唐老板打击小傅道。

“这我确实没把握。不过,小李是您的徒弟,如果小学徒的老板肯站出来说两句的话……”小傅没有继续说下去,但他那言外之意唐老板一听就领会了。

“你这孩子脑袋瓜倒转得快!照你这么说,我还 非得从命不可了?不过,我且问你,如果这些洋人把小李治死了怎么办?那我这下半辈子还 不得被小李他爹娘给埋怨死?”

“可是,要是那些洋人能救活小李呢?还 是我们干脆就让小李在家里等死?”

“洋人开价了吗?要多少钱?”

“这个我也问了,那外国女人听了以后就笑了。她说,钱无所谓,小李他爹能付多少就付多少好了。她只收一点点钱。我一开始就告诉她了,小李他爹是个穷人,家里有很多张嘴巴要养活呢。”

“这些洋鬼子想得倒周全,没钱给也愿意给人治病啊?他们医院的床位是不是还 空着好多呢,才拼命想往里面塞人?”

“他们的床位早就满得不能再满了,房间里根本待不下人,连站的地方都没有。要是小李真的住进去,她都不知道把他安置在哪儿呢!”

唐老板听了,只得咕哝道:“罢了罢了,把这个罐子送到温大人府上去,动作快点!小邓这家伙长得倒是结实,可以顶替小李去生火了!”

这天晚上下了工之后,小傅顶着滚滚热浪飞奔回家。他告诉傅大婶自己今晚在鸡街待的时间要比平时长一些,回来也要稍晚一点。他心里盘算着务必要把请洋医生看病的事情提前跟李大婶他们通个气,好让她对外国女人的来访有个心理准备。要不然,就李大婶那脾气,洋人一进屋子就得被她追打着轰出去了!小傅琢磨着李大婶肯定也跟大多数中国母亲一样,认为洋人会带来灾难,从而不惜一切代价地要把他们从自家屋子里撵走。

他跑到小李家的时候,小李的爹娘正吵得不可开交,孩子们都挤在屋子里。小傅踢开一只浑身污秽不堪的狗,径自进了门,来到小李的床前。小李虽然病得糊里糊涂的,但在小傅的抚摸下,还 是醒了过来。他伸出一只滚烫的手,抓住小傅,干裂的嘴唇里发出一些轻微的呻吟声,显得非常痛苦。他本来就在发烧,听到屋里那些嘈杂喧闹的声音,脑袋越发觉得眩晕。小傅见状,一下就哽咽住了,他简直巴不得自己替小李来吃这些苦。

小李的爹娘并没有注意到小傅来了,他们正吵得热闹呢。那做母亲的扯着嗓门大声尖叫,非要找道士来给小李看病不可,做父亲的则气呼呼地摇着头,坚决不同意。这时,外面响起了敲门声,小孩子们都跑出去开门。小傅伸着脖子,一心以为是外国女人带着医生来了,结果却异常欣喜地看见了唐老板那高大的身影。一时间,吵闹的声音停了下来。小傅的爹娘立刻换上一副彬彬有礼的模样与唐老板寒暄起来。孩子们都被撵到外面去玩,好让大人能坐下来谈话。小李那间或响起的呻吟声一下一下地刺激着人的耳膜。过了一会儿,唐老板起身来到床前,他对小傅瞥了一眼,表明一切包在自己身上,随即便仔细探视起小李的病情来。

唐老板刚站定,一个孩子就急匆匆地跑进屋子,“我们家门外面有两个洋鬼子!”她惊恐万分地嚷嚷道。

“他们想干吗?”

小傅听言一下子跳了起来。“他们中有一个是我的朋友,她非常精通医术,是我把她请来的,我想让她看看小李,也给小李治治病。”

“关你什么事,要你管!”李大婶责骂道,“这些洋鬼子休想见到我的儿子。”

小李他爹走上前,说:“我倒愿意见见这些洋人,他们好歹比道士还 可信些。我小叔叔女儿的病就是他们给医好的。”他朝门外走去,“让他们进来看看吧,反正看看也没什么坏处,没准儿他们真的知道我儿子得了什么病呢!”

李大婶哀号起来。那外国女人一进门,小傅便上前与她打招呼。唐老板起身鞠躬,随后便退到了屋子的角落里。两个洋人对小李的爹做了番自我介绍,问道:“我们现在能看看那个生病的孩子吗?”

“你们不会弄伤他吧?”

洋大夫严肃地摇摇头:“绝对不会。”

“那就劳驾您去看看吧,我想,再怎么样也不会比现在更糟糕了。”

小傅在一旁关切地注视着。洋医生给小李做了仔细的检查后,说道:“这不是伤寒症,而是一种和伤寒完全不相干的病。按理说这病不难治,但你们的儿子拖得太久了。我不敢保证一定能医好他。不过,如果你允许我们试试看的话,那就让这孩子立刻住院,我会尽我所有的医术来治疗他。”

“为什么非得住院,不能在家里治呢?”小傅的爹问道。

“你们家没有我需要的仪器和药品。我现在只希望把他赶快送到医院里,越快越好。当然,这决定权在你们。”

小傅屏住呼吸,等待那当爹的回答。李大婶又歇斯 底里起来:“他们会把我的大儿子给弄死的!他们会杀了他!”

小李的爹很艰难地做出了决定:“你们救他要多少钱?”

“这就随你的便吧,你愿意给多少就多少。”

“那敢情好。既然我儿子躺在家里可能会死,请个道士来死得更快,那我索性把他交给你们吧。”

李大婶飞快地蹿上前,“我要跟他一起去。”

那洋医生理解地笑了笑,“您当然可以一起去,孩子的爹也可以一起去,我们给他做手术的时候,你们都可以在旁边看着。”

唐老板从角落里走了出来,对小李的爹说:“如果这孩子需要什么,而你又拿不出来,尽管告诉我,我会处理的。”他冲小傅招招手,两人一起走出了门。

第二天一大早,小李最小的弟弟跑到铺子里,带信儿说小李还 活着。四天后,小傅得到允许,去探望小李几分钟。病床上的小李冲小傅虚弱地微笑着,他的烧已经退了,身上也不那么痛了。大概还 要一个月的时间,小李才能彻底康复出院——原来他得的是阑尾炎。

小傅开开心心地走出医院的大门,满脑子盘算着结识那外国女人的好处。在他们全家都窘迫度日的时候,她给他们送来了五个大洋,让母亲的手头顿时宽裕了许多;他送给她一个小铜罐作为礼物,却因此为唐老板带来了更大的生意;现在,他好朋友的生命也是被这个外国女人挽救回来的。在他母亲那一辈人看来,洋人和魔鬼简直没有两样,避之还 唯恐不及呢。照他们的逻辑,小傅竟然敢跟这些人打交道,简直是愚蠢透顶。可结果呢,小傅每和他们接触一次,就能得到财富和好运。

迎面走来一列送殡的队伍,队伍中,道士们身着精致长袍,一路敲着铜锣,吟唱着超度亡灵的调子。小傅站在一边,饶有兴致地看着那些穿着丧服的挑夫,他们挑着各种仿照阳间物品做成的纸偶,预备待会儿烧了给死人在阴间使用。小傅打了个冷颤,他忽然想到和蔼可亲的曾师傅就这样离开了人世,永远不能和自己一起工作了,不由得悲从中来。好在王秀才和小李很快就要康复了。再过几天,大暑就要过去,接下来就是白露,渐渐转凉 的天气会给人们带来新的活力。是啊,没有一片乌云能长久地罩在头顶,也没有一种苦难会永远地驻留在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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