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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善良的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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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善良的老人

醒来的时候,早上第一抹阳光刚刚露出来。在太阳洒向海面的苍凉 的光辉中,平静的大海正从灰色变成淡淡的蓝色。

我呼吸着陆地的气息,有泥土、树木的芳香,还 有海上残骸那剌鼻的咸腥味儿,还 有鸡的味道。我怀疑自己太饿了,以至于产生了幻觉。太阳暖暖地照在身上,我静静地躺着,心里无限感激。有东西爬到我脚踝上,痒痒的。我坐起来,看到一只和我拇指一样大小的螃蟹。小男孩仍穿着女士内衣躺在几英尺外,他正用鼻子嗅着空气。

“有鸡的味道?”我疑惑不解。小男孩笑着,用他的语言说了一句。我俩站起身,在已经干了的沙滩上走动,他正要把长袍脱下来时,沙滩上长长的棕榈树林里有东西引起了他的注意。我望了望,棕榈树后是一簇密得无法穿越的绿色草丛。没有一丝风,静得出奇。

有鸡在动!这不是幻觉。从树林里走出来一只大黄母鸡,嘴不停在地上啄着,咯、咯、咯叫个不停。我想,一定有人在附近住。我两个膝盖开始颤抖,这只带毛的东西就意味着有农家、有人在这儿住,我害怕了。

我站着,作好干架的准备,等着这只鸡的主人现身,他可能会带着手枪和鞭子——天知道他还 会带上其他什么家伙!鸡在用爪子刨着沙地,我拽拽小男孩的胳膊,指了指下面的沙滩。但他继续瞪着鸡看.这会儿鸡正朝我们这边儿走来。突然,他捡起一块石头看看我,好像在征求我的意见。我真想点头说行——这只鸡好肥啊!但是我拼命地摇头,朝树的方向挥挥手。他按照我的意思,扔掉石头。然后,他撩起内衣,我俩朝下面的沙滩走去。我们刚要到那儿时,一个声音传来:“停下来!”

可我们继续走下去,一直来到一小块儿脖颈形状的陆地上,在这里能看见陆地另一端。我郁闷地发现那儿没有沙滩,只有一排陡峭的岩石,上面密密麻麻长满蕨类植物。我们突然停下来不走了,除非走进海里,没有其他地方可去。看到这一切,我害怕极了,便转过身去。令我惊讶的是,一个年龄有点大的黑老头正站在我俩刚才躺的地方望着我们,刚才我俩躺在沙地上印出的身体轮廓还 能模模糊糊分辨出来。他身边就是那个探路先锋——大黄母鸡,它的嘴还 在不停啄着,好像啄起什么东西吃了,我猜测是刚刚爬上我脚踝的那只螃蟹。

我看了看小男孩,他脸上放出兴奋的光彩。不过,光彩很快就消失了。他一定意识到尽管老人破衣烂衫,但穿的都是白人的衣服。

老人开始慢慢朝我们走来,我俩迎过去。我不知道该说什么,不知道怎样解释怎么会来到这儿。真希望我和小男孩能去到普韦斯 讲过的没有人烟的孤岛上,那样就没人能找到我们——因为我发现对任何两条腿走路的东西,我心里都十分不信任。就在这时,老人打破了沉默。

“你们到哪儿去?从哪儿来的?”他在我身上迅速打量一番,目光就移走了。我发现他开始细致认真地打量这个黑人小男孩。我还 没有回答——也不知道该怎样回答——他就问:“那,你是主子?”

“不,”我嘶哑地回答,“我不是他的主人。”

老人伸手拉住小男孩的胳膊,把他转了一圈,然后把女士内衣从他身上脱掉,摸了摸他背上的伤疤。

“我们的船在暴风雨中沉了。”我说,“我俩游到岸上来了。”

老人点点头,松开小男孩。“其他人呢?”他问。

“其他船员,”我说,“都淹死了。”我望望大海,什么也没发现。

周围死一样寂静。太阳光越来越强,我突然觉得口渴。

“我俩好久没吃东西了。”我说,“也没喝水,不知道这儿是哪里?”

“你们到密西西比了。”老人边说边看着小男孩,“他啥也不说,怎么了?”

“他只会说自己的语言。”我回答,心里在琢磨要是能喝点什么就好了,那边森林里一定有吃的、有喝的,这个老人一定来自某个地方。“他还 没有学会说我们的话。”我补充了一句。

“我们的话……”老人重复着。

“我叫杰西·勃列。”我急忙说。老人似乎正在对我俩进行揣测,正要决定该怎么办……

“他叫什么?”他问。

我拽拽黑人小男孩的手,他才把目光从老人身上移过来。我指着自己说:“杰西。”然后又指指他。“杰西?”老人一脸疑问。

“你叫什么?”我问老人。他望着大海出神,可他找不到月光之号的任何痕迹了。夜里,轮船一定被海水冲到哪儿去了,这会儿可能已经沉入海底。他没有回答我。我又转向小男孩,指着我自己,嘴里重复叫着我的名字。然后,我又拍拍他的肩膀,这次他清晰地说:“拉斯 !”

从他身边离开后,我喊他:“拉斯 !”他回应道:“杰西。”

老人下了决心。“你俩跟我来。”他说完,不紧不慢地抓起母鸡,朝棕榈树林走去。母鸡愤怒地抗议,咯、咯、咯叫个不停。我俩跟在后面,除此之外,别无选择。或许,他会给我们点水喝。

没想到树林里还 有条小路,不过只能容下一只脚。老人不时回头张望小男孩。他用手拨开离我们很近的树枝,十分小心地确保我俩走过去,没有被划伤,他才松开手。领我们走了大约四分之一英里后,他毫无缘由地停了下来,把母鸡丢到地上。母鸡仍然愤怒地咯、咯、咯叫着,跑进了灌木丛。

“去它想去的地方了。”老人说,“到这儿就不管它了。”

接着,他用两手抓起一个巨大的由树枝搭成的篷顶,推到一边。让我吃惊的是,下面露出一大块儿空地。空地中间是个小茅屋,还 有一块儿几码长的土地,用铁锹翻整过了。空地一边儿是个猪圈,里面一头母猪正在为几头小猪崽喂奶,而一头大公猪正哼哼着在泥地里打滚。几只鸡正在地上刨食。老人带我俩来到一个大木桶边,里面装满了水。他舀了一瓢水递给拉斯 ,然后又握着拉斯 的手把水送到拉斯 嘴边,轻声说:“慢点喝、慢点喝……”

拉斯 喝完后把水瓢递给我。第一次喝到清凉 的水,我忘记了一切,咕咚、咕咚喝个不停,直到老人推推我,把我推离水桶。“够了!”他说。

他把我俩带进小茅屋,地板是土地板,又硬又滑。我看见一个原始炉灶,周围放着几个黑黢黢的锅碗瓢盆。一根大树桩当桌子用,地板上一堆稻草和树叶铺成了床。

我一屁股坐在地上,背靠着墙壁。拉斯 仍然站着不动,看着老人在树桩桌上给我们弄饭吃。

我们终于上岸了,昆虫的唧唧声打破了周围的静寂,四周森林散发出的湿热的蒸汽让人喘不过气来。现在,我们在平稳不动的陆地上休息,而且马上就能解决掉挨饿的问题,可我却莫名其妙感觉有什么重物拽着我往下沉,使我呼吸困难。我真想和外面的猪一样被丢进泥浆里,在湿湿的泥浆里打滚,把自己埋在里面。这个想法让我怀疑自己是不是失去了理智。我好想大哭。

还 过多久其他船员的尸体会被冲到沙滩上?我还 能再见一眼本杰明·斯 达特在阳光下晒干的脸吗?我似乎又感觉到波涛汹涌而来,我和拉斯 正是在这样的波涛中奋力拼搏,才最终游到了岸上。我又是怎样用自己的“狗爪子”游过来的?突然,我又听到内心的呐喊:“啊,快游!”每次想起淹死在密西西比河里的爸爸时,我都会这么喊。不知道是不是那样的“呐喊”才让自己最终挺过来。

几天后,我、老人和拉斯 在沙滩上走路的时候,看见来自月光之号的东西:本杰明·斯 达特浸了水的《圣经》和内德·格莱姆的板凳残骸,还 有很多零零星星的碎木片。老人捡起这些东西,堆在潮汐无法接近的地方。我们还 发现了一长段绳子,已经被太阳曝晒干了,一小群苍蝇正嗡、嗡、嗡围着它乱飞。

“你不会找到任何人。”老人对我说,“鲨鱼会咬断他们的骨头,什么都不会剩下。”

我想起绳子来,它曾经一直伸到船帆最顶部,充满了生机和活力,它伸展开和绷紧后能引导或者束缚船帆,就像缰绳引导和约束着马儿一样。我捡起绳子,赶走围着它飞的苍蝇。绳子闻起来已经发臭了。

第一顿饭我吃得不太多,不过,接下来的几天我就吃得多了。一天晚上,老人炖了一锅菜,有秋葵、青菜和火腿。我和拉斯 吃得满嘴油渍,饭都从嘴里出来粘到下巴上了。拉斯 指着我笑,我用手摸摸他的下巴颏,然后把他脸上粘的火腿拿下来给他看,他笑得更厉害了。天还 没有黑,小鸟们已经开始互相呼喊对方的名字准备回去休息。老人笑了——淡淡地微笑着他站起来点亮油灯。我把锅碗瓢盆拿到外边儿用沙子打磨干净。然后,我和拉斯 就蹲在茅屋附近,一只长嘴鸟从我们头顶向西边落日方向飞去。我听到远处大海的呼吸声——吸气,再呼气。我们一直坐到天黑,后来蚊虫不断骚扰我们,我们才进屋。

尽管我和拉斯 听不懂对方说什么,但我俩仍然在一起说话。有时候,用手指着一棵树、一只小鸟或脸上某个部位,他会慢慢吐出一个词,我就重复一遍,然后再用英语说一遍。用这种方式,我俩学了好几句对方的话。老人给了我俩衣服穿,尽管按照我妈妈的欣赏眼光来看,穿起来并不合适,但至少我们有衣服穿了。

老人完全依靠自己种的那一小块儿地和几头牲畜来维持生活,他几乎没有闲过。对他小茅屋里的一些东西,我有点儿不明白——是从哪儿弄来的呢?我知道他一定是个逃跑的奴隶,在这个森林深处为自己找到了一小片儿自由空间。很多时候,我感觉我们就像在一个被人遗弃的孤岛上一样,与世隔绝。

第一周结束时,老人告诉了我他的名字。一只小猪崽儿从栅栏下面钻了出来,我追在后面喊:“老头儿!老头儿!”他在密密的灌木丛里追上我,一下子冲过去把猪崽儿按倒在地,嘴里还 一边说:“叫我丹尼尔。”

看看拉斯 ,我知道我俩都长胖了,我开始觉得自己体力又恢复了。黎明时分,我俩就爬起床;傍晚的时候,我俩便和小鸟一起回去睡觉。丹尼尔警告我们不要离开茅屋太远,要小心被蛇咬。我俩把他在沙滩上捡的木头拿回家,再从附近小溪里弄水回来装满水桶,总有干不完的活。不过,还 是有悠闲玩耍的时候。我俩玩捉迷藏——藏起来,再让对方找出来;我们用一堆落下来的树枝搭建了一个小小的避风处;我俩追着小鸡玩,直到丹尼尔阻止了我们。那段日子里,没有未来计划的干扰,过去的回忆也被暂时搁置在一边。

一天晚上,丹尼尔用手摸着拉斯 的头,小男孩抬起头疑惑不解地望着丹尼尔,丹尼尔轻轻拍拍他。我在门口看到这一切,不禁打了个寒战。

就在第二天晚上,我知道了要发生在拉斯 身上的事儿是什么。

吃过晚饭,清理完锅碗瓢盆,丹尼尔点上油灯,我听到脚步声,母猪哼、哼叫了几声。丹尼尔走出去,在外面跟什么人说话。然后,他回到屋里说:“杰西,你安静点别说话,坐到外面好吗?给你,拿着这个。把自己裹起来以防虫子咬。”他递给我一件脏兮兮的披肩,我抖了抖,从皱巴巴的褶子里散发出发霉的味道。“不要那么害怕,小家伙。”丹尼尔说,“你不会有事的。”

站在空地边上的是两个黑人,他们看着我走到猪圈边背靠栅栏坐下后,方才走进茅屋里。有很长一段时间,我费力去仔细听他们在屋里嘀咕什么。我觉得自己又可怜又孤独。后来,一头猪走过来,在我身后的栅栏背面躺下,轻轻哼着,我也跟着哼哼,这要比我自言自语强多了。我一定睡过去了一会儿。我听到丹尼尔在门口喊:“现在回来吧,杰西。”

走进茅屋时,两个黑人已经走了。拉斯 正蹲在地上,手不停摸着地上的什么东西。

“怎么回事?”我问。

“我们要把他送走。”他说,“有一种办法可以把他带到北方,远远离开这儿。那两个人中有一个讲的是小男孩说的话。你看看他,明白他是怎么想的吗?”

这会儿,拉斯 正在看着我。不过,对他来说,我或许是隐形的,因为他根本就没把我看进眼里去。

“他不会有事的。”丹尼尔一边说着,一边坐到稻草铺的床上。他的手一直搓着脚踝,透过指缝,我瞥见一条旧伤疤。

“那我呢?”我问。

“你得回家,回到家人身边去。”他说,“现在你要好好休息,要走好几天路呢。”

“拉斯 什么时候——”

“明晚天一黑就走,他们过来接。”

丹尼尔突然站起来,走到拉斯 坐的地方,把他的手放进自己手里。

“不会有事的。”他一遍一遍地说,仿佛在哼催眠曲一样。

我俩待在一起的最后一个早上,我和拉斯 走到下面的沙滩上,发现在高水位线的地方有海难残骸,其中有一块弯曲的船首残片。

拉斯 很安静,无论我们干什么,只要一停下来,他就目不转睛地盯着某处,长时间一句话也不说,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那一整天,我俩一直待在一起,形影不离。

晚饭丹尼尔为我俩做了土豆布丁,拉斯 没有胃口。不过,老人不停给他夹菜,堆在他的盘子里,一脸恳求的表情。我看到拉斯 努力在吃,他知道自己必须得吃。

夜幕降临,其中一个黑人又来了。丹尼尔装了一包食物让拉斯 带走。拉斯 穿上那个人带来的衣服,十分合身。不知道这衣服是谁的,它的主人又在哪儿呢?拉斯 看起来又高了一点儿,差点儿认不出来了。他和来带他走的年轻人也不怎么说话,现在无论发生什么事,拉斯 决心已定,非走不可,这一点我能看出来。从他毫不犹豫把干瘦的脚丫塞进黑靴子里时的表情,他从丹尼尔手里接过食物时的神情,还 有他不断向门口偷瞥的眼神里,我都能明白他的决心。丹尼尔弯下腰,拉斯 两只胳膊抱住丹尼尔的后背,两只手放在老人肩上。然后,他向我走来。

“杰西。”他说。

我点点头,那个年轻人面无表情地瞪着我,让我局促不安。

“鼻子。”拉斯 一边说,一边摸着我的鼻子。

我笑了笑。他把一根手指放在我的前门牙上。

“牙吃。”他说。

“牙齿。”我给他纠正。

拉斯 笑了笑,又摇摇头。“牙吃。”他又说了一遍。最后,他神色严肃地喊了一声,“杰西。”

拉斯 掉头就走,只剩下我和丹尼尔。

我一下子感觉自己成了空壳,这几周来沉睡的记忆,那些在月光之号上度过的日子都苏醒了。我感觉口干舌燥,坐在地上,把头埋进胳膊里。

“过来。”丹尼尔说。

我抬起头,看见他坐在稻草床上,我站起来,向他走过去。

“坐下来,杰西。现在,给我讲讲那条船上的故事。”

我一字不落,把所有能记起来的故事都讲给他听。从普韦斯 和克劳狄斯 用帆布帐篷把我裹住,一直到我和拉斯 从摇摇欲坠的船上滑进大海。

讲完后,老人说:“事情经过应该是这样。”好像我所讲的每件事他都已经知道了一样。

我想问他是不是也是这样才来到这里的,可不知道是什么阻止了我,我什么也没问。

“那个小孩儿很快就安全了。”丹尼尔说,“现在,睡觉去,你需要多休息。听着,小家伙!天亮前你起身回家。”他停下不说了,专注地看着我的脸。油灯的光很弱,这时的茅屋就像森林里的一块空地,被篝火堆里最后一根燃烧的树枝点亮。灯光下的阴影使得丹尼尔深陷的眼窝显得更深邃。他看起来十分苍老。

“你要是告诉你们白人丹尼尔的事,”他说,“丹尼尔就会被带回他逃出的地方。你会告诉他们吗?”

“不,不会的!”我喊叫着。我真想让他看看我的决心,仿佛我的决心是一件东西,像一只鞋或是一个锄头,可以塞到他手里。

“那好吧。”他说。我不确定他是否相信我。

鸟儿还 没有放开歌喉嘤嘤歌唱,丹尼尔就叫醒了我。在黑暗中,我穿上他给我的衣服。不过,我没有靴子穿。他说:“用这些布条儿裹住脚,过森林时会容易点儿。”

我用他递给我的碎布条儿把脚裹好。

“现在,认真听着,我告诉你怎样回去。”

他开始慢慢讲起来,还 经常停下来让我重复他说过的话。他画了一张带有文字说明的地图,这就可以给我指路,带我回到新奥尔良的家。

我朝树林里望了望,一片漆黑。

“给你。”丹尼尔说着递给我一个包裹,“是吃的东西。”我听到猪圈里传来哼哼声,还 有小猪崽儿的尖叫声和大黄母鸡昏昏欲睡的咯咯叫声。

“谢谢你,丹尼尔。”我说。

“祝你一路平安。”他说。

我想让他像拍拉斯 的头一样拍拍我,可是,他的胳膊却一动不动垂在身体两边。我看着他,他的脸上没有笑容。站在那里,我心里既觉得感激又有点失落,心情十分复杂。尽管站在那里还 没走,而且仍然能够听见他的呼吸声,我却觉得我们之间的距离还 是拉长了。我想起了普韦斯 。

“现在,上路吧。”他说。

我走出小茅屋。是丹尼尔救了我一命,我不能再奢望更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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