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幽灵刹车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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幽灵刹车手

(1933)

奶奶那里的时候,唯一让我们想起家和芝加哥的是内希,这是一种五分钱一瓶的橘子汽水。老爸给了玛丽和我每人两毛五分钱,我们理论上可以在那一周里每人买上五瓶内希,可问题是我们根本不可能从奶奶眼皮底下离开那么长的时间,去把我们的零花钱花掉。

“咖啡壶”咖啡馆里有卖内希,就跟“格拉佩特”汽水和“胡椒博士”饮料一起放在一个薄薄的铁皮桶里,用冰水浸着,旁边还 用一根绳子吊着一个开瓶器。奶奶说她不爱喝内希,因为那里面的泡泡会让她打嗝儿。玛丽说凡是要花钱的东西都会让奶奶打嗝儿。

我们在刚到奶奶那儿的第一天下午悄悄溜走了,在奶奶能找到乱七八糟的事情让我们做之前就朝镇中心跑去。我终于满十三岁了,所以如果你叫我乔而不是乔伊的话,我会很感谢的。现在我走起路来也往往要和玛丽甩开一段距离了。

有一件事儿得说一下,玛丽已经上了整整一年舞蹈课了,无论走到哪里,都会在她的线绳包里装着踢踏舞鞋。当时,一个史上最伟大的电影明星正风靡全国,那是一个比玛丽还 小的小姑娘,名叫秀兰·邓波儿。秀兰歌唱得好,戏演得棒,踢踏舞跳得更是一绝,所以当时美国每一个小女孩都在上踢踏舞课,希望自己能成为下一个秀兰·邓波儿。

尽管玛丽的两条小细腿儿让她不大可能成为一个童星,但老妈说跳踢踏舞能增强她的平衡感,所以玛丽经常走着走着就在人行道上突然停下来,穿着普通凉 鞋来上那么一段踢踏舞的步点。她跳舞的时候我可不想在旁边等着,所以我们一起走路时就都当对方不存在的样子。

咖啡馆里只有两三个农妇,她们跟老板娘伊克·克里普太太一起打发时间。克里普太太的围裙上别着一块钩针编织的手帕,头上罩着发网。我们进去的时候她看见我们了,先是纱门在我身后自动掩上,接着门又开了,玛丽走了进来。从克里普太太的表情就能看得出来,我们还 没从冰水桶里把内希挑出来,她就已经惦记着要收我们那两个五分硬币了。她跟那些农妇们谈得正欢,不过我刚把我的五分硬币放上柜台,她的手就伸过来把钱拿了过去。

墙上挂着一个相框,里面是罗斯 福总统的照片,他在竞选中击败了胡佛,当上了美国总统。在他的照片两边各有一块招牌,左面那块写的是:

双黄蛋早餐

全天供应

可配香肠、熏肉或火腿,任您选择

每份两毛

右面那块写的是:

蓝盘子特餐

肝泥香肠或金枪鱼三明治

附送一杯本店特色咖啡

只需一毛

克里普太太和农妇们在聊的是罗斯 福总统长得有多帅。

“这么帅的一个男人居然娶的是那么相貌平平的一个女人,真是让人想不到啊。”说这话的是农妇之一,从她的样子来看她对“相貌平平”应该颇有发言权。“他的妻子长得普通得就像一道土篱笆墙。”

“说不定她挺能烹饪呢,”另一个农妇接口道,“常言道,‘热吻不久长,佳肴才难忘’呢。”

克里普太太把两个五分硬币投入了现金记录机。“男人对女人一点都不了解。”她说。这句有深度的话一出,那几个农妇顿时不做声了。克里普太太接着说道:“他们俩是表兄妹,知道吗?”

“谁是表兄妹?”

“罗斯 福总统夫妇啊,他娶的是自己的表妹。”

牙签在农妇们的嘴里突然停住了。“你是说着玩儿的吧。”

“报纸上这么写着呢。”克里普太太边说边把手伸到围裙下面调整了一下身上的某根带子。

“表兄妹可以结婚吗?”一位农妇低声说道。

“这我说不上来,”克里普太太回答道,“他们两口子又不是伊利诺伊州的人。”她们的声音低了下去。我在以前就注意到了,一个人和自己的表亲结婚在这一带是很敏感的话题。不过现在该是我们享受内希汽水的时候了。有一半的乐趣在于捋起袖子,把手伸到冰水桶里,把内希汽水给捞上来。

玛丽把整个手臂都伸了进去,我们颇花了一点时间。那时候还 没有空调,能让一条手臂凉 快一下也是一种享受。我们把格拉佩特汽水拨到一边。我们的钱不够喝一瓶格拉佩特汽水的,而且这种汽水喝了以后满嘴都是紫色。而胡椒博士喝起来则像是咳嗽药水。我们把内希汽水拿到手里,打开瓶盖,玛丽在后面找了个座位坐下,我则找了张旁边有花格窗的桌子。

记得在过去,克里普太太雇过一个炸东西的厨子和一个在柜台里帮忙的女人,可现在只有她一个人忙活了,除了一个正在用湿抹布擦桌子的女孩子。你非得盯着她看两眼才能把她看清,因为她长得骨瘦如柴,脸色苍白得像个鬼一样,只要轻轻一阵风就能把她给吹到里屋去。不过她的手脚倒是很快,每次她跑到桌边擦桌子,都像是去灭鼠一样。

等她干着活儿来到玛丽的座位边时,两个人轻声进行了一番交谈。玛丽把自己的踢踏舞鞋拿出来给她看,女孩子肯定要聊这种东西的。我很高兴自己和玛丽分开坐了,我已经到了和女孩在一起会不知所措的年龄了。

自从那些农妇走后,克里普太太也没有做成一笔生意,所以那些农妇就是进来闲嗑牙的。我买的内希汽水是她的最后一笔生意了。这时从我靠窗的位子我看见有个女人在前门外停了下来,她从一辆骡车上下来,把她那头老骡子系在了门口的栏杆上。那头骡子戴了顶草帽,那个女人则戴了顶太阳帽。这是我所见过的长相最凶恶的女人,和她一比,克里普太太简直成电影明星了。

她穿着两只不相配的鞋子,迈着沉重的步子噔噔噔地进了前门,直奔收银机而去。我一下子还 以为她是来打劫的呢。

“哦,是尤班克斯 太太啊,有何贵干哪?”克里普太太张口问道。

戴着太阳帽的尤班克斯 太太把一只脏兮兮的手伸到克里普太太的鼻子下面。“把我闺女的工钱给我。”她把头朝后一歪,指了指还 逗留在玛丽桌边的那个瘦小的姑娘。

“我今天已经给过她一毛五的工钱了。”克里普太太说。

“她一天的活儿还 没干完你就把工钱给她啦?”尤班克斯 太太有点弄不明白的样子,“傻瓜手里可真是留不住钱哪。”她说着就朝那个瘦小姑娘走去,瘦姑娘的眼中露出惊恐之色。

尤班克斯 太太一把抓住她的制服前襟说:“把那一毛五分钱给我,不然看我怎么收拾你。”

瘦姑娘就那样被她老妈拎着,把坐在下方的玛丽看得呆掉了。

只听那姑娘用细小的声音说:“我需要我的钱。”

“你才不需要钱呢,除非我说你需要。”那凶恶女人把鼻子凑到她鼻子跟前吼道,“把钱给我吐出来。”

等她的手松开之后,瘦姑娘战战兢兢地把手伸下去,从鞋子里摸出点东西来。那一定是全部的一毛五分钱了,因为尤班克斯 太太合上了手,攥成了一个拳头,对着瘦姑娘晃了晃。

“等你今天回家的时候,我会把你以前的工钱从你藏的地方给拿走的。在第一次霜冻来临之前,你不会有安生日子过的。我知道你想干什么,小姐。你很狡猾,可你别想跟老娘我斗。”

她迈着大步经过克里普太太的身边走出门去了,留下克里普太太还 在为自己被骂了句傻瓜而感到不爽。瘦姑娘站在玛丽旁边,竭力忍着不让自己的眼泪掉下来。

玛丽伸出手去碰了碰她的手。她想说点什么宽慰一下那姑娘,可我没有看也没有听。面对这种场面,我不知道该做些什么。

没过多久我们就起身回家了。我的瓶子里还 剩了一点汽水没喝完,我估计玛丽也一样。我们现在走在一起了。当她走到人行道上某块没有缺口的石板上停下来跳上一串舞步时,我也停下来等她。她像秀兰·邓波儿那样拎起裙角跳着,不过跳得有点心不在焉。她只是在机械地做着动作,心思却在别处。

“那个女孩到底是谁啊?”我终于开口问道。

“她叫范达莉亚·尤班克斯 ,”玛丽答道,“那只戴太阳帽的老乌鸦是她妈,她想要统治她的生活。”

我耸了耸肩,“再怎么说,她也是她妈呀。”

“她就像个狱卒。”玛丽说,“范达莉亚已经十七岁了。”

“十七岁?她看着像是连十二岁都不到。”

“没吃饱饭的十七岁。”玛丽说,“她需要朋友。”说完这句她就把嘴像奶奶一样紧紧闭了起来,之后的回家路上她什么也没说。

我们回家后发现奶奶在外面的院子里,正站在一个木头做的东西上,那玩意儿很像印第安人的那种圆锥形帐篷。在她身边有一堆木柴,铺在一圈烧焦的地面上,那是她以前煮苹果酱留下的痕迹。

她招手叫我们过去,“来,我们要做肥皂了。”

直到我们动身来奶奶家之前,我们一直以为肥皂就是用漂亮的包装纸里包着的一截粉红色的东西。不过那东西买的话要七分钱,所以奶奶自己动手做。她不久就把我们两个支使得团团转了。她派玛丽去井里压上来一桶又一桶的水,又派我到房子里去,用煤桶从厨房炉子里拎来了满满一桶木灰。奶奶把水从圆锥形帐篷上倒下来,那玩意儿其实是个漏斗。等水从木灰中滴下来时,出来的其实就是碱液了。奶奶把碱液装在一个加热的容器里。我们一直干到了吃晚饭的时候。在我们进屋去之前,奶奶用木柴和刨花生起了一堆大火。

晚饭之后,奶奶和我趁着她所谓的夜凉 继续干活儿。玛丽已经失踪了,不过最重的活儿也干完了。大火熊熊燃烧着,在炽热的火焰上,奶奶在三脚架上放上了一只旧罐子。我们把碱液倒了进去,再配上适量的水,然后她把我看着像垃圾的东西加了进去,什么火腿皮啦、熏肉皮啦,还 有一些神秘得我都说不上来的东西。

我们轮流搅拌着这罐女巫调制的东西,一直到夜色偷偷爬进了院子。牵牛花藤上的花苞成了捏得紧紧的蓝色小拳头,从篱笆外的玉米地里又可以听见嘶哑的叹息声了。

奶奶抬起头来,朝着西面远远望去,那里大路和铁轨看上去像是相交了一样。她仔细搜索着远方的地平线,也许是在等我问她到底在看什么吧。

“你在看什么呢,奶奶?”

“刹车手。”她这么说着,眼睛依旧在搜寻着。

“你是指铁路上的刹车手?”

她点了点头。“到了晚上这时候,他也该出现了。”

“他是什么人啊,奶奶?”

奶奶转向了我。“怎么,你从来没听过那个故事吗?”她把我替换下来,用双手握着木棍搅拌了起来。“这事儿发生在1871年,它之所以发生,全是因为芝加哥的那场大火。当时从迪卡特尔县发出了一趟特别列车,车上全都是志愿者,前去扑救那场由奥利里夫人的牛引发的大火。”

“当然,那会儿还 早,铁路信号还 很简单,那天晚上又有雾。反正,那辆装满救火者的列车跟一列货车驶上了同一根轨道,然后迎面遇上了。就在沿着那边的铁轨过去半英里的地方,在去盐溪路上的木料场边上。”

奶奶冲着大路远方木料场的方向点了点头,现在只能看到黑黑的一团。

“货车上死了个刹车手,两个车上的司机也都死了。你们没看见当时那团乱啊。”奶奶边说边摇了摇脑袋,“我当时还 只是个怀抱里的婴儿,不过我记得可清楚了。我老妈抱着我走到铁轨那边,还 把我举起来让我看。人们已经把火车头的碎片给搬开,把死者给运走了,不过那景象还 是很值得一看的。听别人说,那些死者的样子就好像是从做香肠的绞肉机里出来的一样。”

我忍不住咽了口唾沫,不过我对于任何能解释奶奶变成如今这个样子的、发生在她早年的事情都很有兴趣。

她的眼睛望着黑黑的树林,手中在难闻的罐子里搅着的木棍渐渐慢了下来。“不幸的是,这并非是故事的终结。”她朝我瞟了一眼,“人们就是从那以后开始看见刹车手的。”

我们身边的夜色更浓了,有一两颗星星跃上了天穹。“那个刹车手也像被做香肠的绞肉机给绞过?”

奶奶点了点头。“事情过后的几年里没有什么异常,后来在一个雾蒙蒙的夜里,有人看见了那个刹车手,就在那边的铁轨上,手里晃着一盏老式的铁路上用的灯笼。也有人在木料场里看见过一点昏黄的灯光,就好像他是个四处游逛的鬼魂,依然试图阻挡住迎面而来的列车。”

“奶奶,”我一喊出口才发现自己的声音已经因为害怕而变得有点破了,“你说的是那个刹车手的鬼魂吗?”

她撅起嘴认真想了想,“我没这么说,不过反正就是这么个意思。我只知道天黑以后,没有人会独自走到路的那头去。”

奶奶为了不让火烧到裙子,把裙子撩了起来,不过在火焰的炙烤下,裙子还 是变得很烫。然而不知怎的,我的手臂上还 是起了鸡皮疙瘩。

“当然,我说的那些人都是无知的人,”奶奶补充道,“是迷信的人。”

那天晚上我的心怎么也静不下来。这是到奶奶这里的第一个夜晚,所以出现这种情况是正常的。可每次我只要一闭上眼睛,就能看见那个幽灵刹车手,他的脸是汉堡包里夹的那种肉做的,手里提着一盏鬼气森森的灯笼,在骷髅一般的树枝间穿行。

所以我就一会儿起来,一会儿又躺下,折腾个没完。糟糕的是,从我卧室的窗子望出去,正好可以看见那片闹鬼的树林。我隔一会儿便起来朝那里瞥上一眼,看树林里有没有灯笼在晃动,可我什么也没看见。

然后我没睡着多久就又醒了,是被某种声音给吵醒的。我躺在床上没有动,希望再也听不到这种声音了。可我听到了抽鼻子的声音,像是有人在哭,声音好像是从玛丽的房间里传出来的。我觉得我也听到了玛丽的声音,好像只有短短的几句,可我记得她睡着的时候是从来不说梦话的。

现在我已经完全醒了,鸡皮疙瘩重新又起来了。我穿着汗衫裤头就爬了起来,朝厅里望去。只见玛丽的卧室房门紧闭,而我们以前是从来不关门的,指望晚上会有点儿风。我蹑手蹑脚地走了过去,但没有去转动门把手,因为我敢肯定门一定是锁着的。我轻轻地敲了敲门,里面传出一阵低低的受惊的叫声。

随后是小脚踩在吱吱嘎嘎的地板上的声音,从反应的速度来看,玛丽肯定不是才被我吵醒的。她对着钥匙孔问道:“是谁?”

“玛丽,房间里就你一个人吗?”

“你是谁啊?”

“还 能是谁呢?你是一个人吗?”

“……不是,”她犹豫了一下之后说道,“你能再低声一点吗?”

“谁和你在一起?”

“一只小狗。”

“小狗?你从哪儿弄来的小狗?”

“库房。”

“你从来都不敢进库房。”我戳穿道。

“那只老猫出去了。小狗是自己跟着我回家的,我给它起名叫斯 基帕,你刚才听到的就是它的声音,乔伊。别告诉奶奶,她不喜欢养在屋子里的宠物。”

我没有再多问下去,虽然我并不相信宠物的说法,管它是叫斯 基帕还 是叫别的什么。我很累,没有力气跟她缠下去了,于是回到床上,自己像条狗那样睡着了。

奶奶已经把早餐吃完了,这会儿她正站在炉子面前为我们弄早餐。她做的是香肠馅儿饼,这让我想起了那个刹车手。奶油牛奶饼干和煎鸡蛋要容易对付一点。玛丽很快就出现了,样子看上去活泼而又纯真。我想起了斯 基帕的事儿。

等奶奶一转过身去,玛丽就掰开一块饼干,然后把一个香肠馅儿饼塞了进去,然后把食物藏到了裙子下面。她知道我在看着她,但她没有看我的眼睛。鸡蛋黄有点生,还 能够流动,所以这对她是个问题。她想要做一个鸡蛋三明治和饼干一起吃,不过最终还 是放弃了。等奶奶回到桌子跟前来的时候,玛丽已经把她的盘子舔干净了。她从椅子上滑下来,回到楼上去了。奶奶对她远离的背影投去了长长的一瞥。

奶奶说晚上凉 爽的空气应该把罐子里的东西变成肥皂了,于是我们一起跑到外面去看。炉火已经变成了白白的余烬,因此不出意外,罐子里结起了硬硬的肥皂,或者说是像肥皂的东西。

这东西让我想起了奶奶拿来钓鲶鱼的奶酪,而且它的味道也并不比那种奶酪好闻到哪里去。我要干的就是把它从罐子里撬出来。奶奶把那团东西放在草地上,用切肉刀把它切成了肥皂那样的一块块。

“这就是上好的肥皂。”她一边用刀切着一边说道,“不仅泡沫多,还 能把你的皮都给洗掉一层。”

太阳刚刚升起没多久,牵牛花才刚开始慢慢展开。这时,从路的远端出现了一团尘土,是朝着镇上去的。等来得稍近后终于看清了,原来是尤班克斯 太太,她那顶太阳帽上的绳子都飞扬了起来。她站在自己那辆骡车上,手里拿着鞭子。她那头戴着草帽的骡子正在拼命地跑着。我平时连骡子小跑都没见过,更不要说像这样玩儿命飞奔了。

骡车飞快地从奶奶家门前经过,也没有因为进了镇子而稍稍放慢速度。奶奶站在那里看着它从自己眼前经过,用手指摸着下巴,似乎在思考着什么。

她派了我一件活儿,就是把煮肥皂的罐子刮干净,这活儿看上去得干上一整天。我必须把大罐子滚到草里,然后把身子爬进去一半,用一把钢丝刷把粘在罐壁上的肥皂刮下来。这绝对是一件让人觉得恶心的工作,因为有一些味道闻上去很奇怪的东西融进肥皂里去了。奶奶说这种肥皂是用她的秘方做的,秘方的内容她要带到坟墓里去,谁也不告诉。

忙活了一个小时之后,我的工作毫无进展。这时,玛丽走了出来,来到了后门廊上,穿着她的踢踏舞鞋。她开始跳起了一套基础舞步,嘴巴里还 “哒哒哒”地念着步点。我正钻在罐子里忙着刮罐壁,而她却在门廊上跳踢踏舞,要叫我来说,她这种表现真是太不懂事了。

我们听到了一阵蹄子的嗒嗒声和拉挽具的声音,原来是尤班克斯 太太驾着她的骡车从镇上回来了。她拐进了奶奶家的侧院,停下了车。老骡子的嘴边全都是沫子,一副快要死了的样子,草帽也挂在了一只耳朵上。

尤班克斯 太太跳下车来,雄赳赳地跑了起来。只见她跳上后门廊,一把把玛丽推到了一边。不过即便是尤班克斯 太太,也不敢冲到奶奶的家里去,只是很粗鲁地把纱门摇得哐哐直响。

奶奶出现了,纱门后现出了她那魁伟的身形。“是艾黛拉啊,看你这副火烧屁股的样子,有什么事儿啊?”

尤班克斯 太太大口大口地喘着气,两个袖子捋得高高的,一副气势汹汹的样子。“我来把我的闺女领回家,你把她藏在这儿了。”

“你说我藏了你的什么?”奶奶疑惑不解地问道。

“范达莉亚,我闺女,你把她藏起来了。她昨晚上没回家,今天也没去干活儿。有人看见她进了这所房子,是那个小姑娘带她进来的。”尤班克斯 太太伸出一根手指指着玛丽的脸,玛丽的脸已经因为害怕而僵掉了。

我是从肥皂罐子的口子上看着这一幕的,看得连眼睛也不敢眨一下。

“谁看见她进来了?”奶奶说,“我可没看见。”

“镇上所有的人都看见了。”尤班克斯 太太吼道。

奶奶点了点头,她知道,“所有的人”往往知道“所有的事”,而且是不等那些事真的发生就已经知道了。

“这样吧,让我来告诉你这件事该怎么办,艾黛拉,”奶奶用心平气和的语调说道,“如果你想搜查我的房子,那么就得先过我这关。我免费再送你一句话吧,你的脚要是胆敢跨过门槛,看我不拧断你的小细脖儿。”

尤班克斯 太太伸出一只拳头来,看那架势像是要一拳把纱门打穿。只见她气乎乎地跳来跳去,接着从嗓子眼儿里憋出一声尖叫,便冲下了门廊,朝着她的骡车跑去。她那头可怜的老骡子看见她来了吓得直躲。

随着一片卡嗒卡嗒的骡蹄声,她跑出了院子。玛丽依旧站在门廊上,刚才被这么一吓,现在都打蔫儿了。

事情平息了下来,奶奶也从纱门后面消失了。我又回头刮我的罐子,玛丽愣了一会儿也接着练她的踢踏舞了,可她跳得真叫慢,而且节奏感一点也没有了。

到中午的时候,我停下手中的活儿上了趟茅房,准备去吃饭。我脑子里只想着这事儿,快要走进茅房的时候,忽然发现有什么东西在库房的门后动了一下。那里有人,而且那人从库房里走了出来,挡住了我的路,吓得我差点从茅房边上跳了过去。

那是个穿着紧身西装的人,领子高高的,戴着一个丝质领结。我在镇子上见过他,但叫不上名字来。他打量了我一下,然后判断我已经够大了,不能对我置之不理。

“我是朱尼尔·斯 塔布斯 。”他边说边伸出手来要跟我握手。

“能先等一下吗?”我说着急急钻进了茅房。

等我从茅房里出来后,他递给我一张名片,上面是这样写的:

斯 塔布斯 和阿斯 邱

保险公司

风灾与火灾理赔是我们的特色

“我跟我父亲一起做生意,”他解释道,“他是默里·斯 塔布斯 。”

我用手指摸了摸名片说:“我怀疑我奶奶不会买任何保险。”

“道戴尔太太?”他说,“当然不会,谁都休想卖给她任何东西。”

我注意到他有一个会晃来晃去的喉结。“我正巧路过这里。”他说。

“从别人家的库房和茅房之间路过?”

“嗯,不是。”他眼睛向下看着自己的鞋子说道,“跟你说实话吧,我是躲在这儿的。这会儿是我的午餐时间。你们把尤班克斯 藏在房子里了,对不对?”

“怎么谁都这么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儿?你是不是想要向范达莉亚卖保险?”

“不,我要的是她。”

我在正午的大太阳下眨了眨眼睛。他没有说话,似乎是在等我追问详情。“能帮我给范达莉亚传个信吗?”他边问边又抽出一张名片来。“你可以看背面写的东西,就是想告诉你我真的是有事。”

我翻过名片来看,那上面写着:

跟我一起远走高飞吧,我的亲爱,

别再让任何东西把我们分开,

请摆脱你母亲的束缚,

她从来不懂爱为何物,

所以才会对你如此残酷。

我爱你,亲爱的。

朱尼尔

我看得耳朵都发烧了,因为我才十三岁,从来没有这么刺激的东西这样让我感到害臊。

“请尽量帮忙吧,”他恳求道,“这对我可是成败在此一举的事情。如果她老妈再把她带回家去的话,我就彻底没戏了。跟范达莉亚说,等晚上天黑的时候我会回到库房这里来的,带着满心的希望。”

接着他就打住了话头。我看着他穿着西装爬过了奶奶家后院的篱笆。

下午过了一半的时候,我已经在刮罐子这件事上把能干的都干了。一枚五分硬币在我口袋里烧得我心痒痒的,我一心想着要去喝一瓶内希汽水。但还 没等我找到机会脱身,一辆汽车就在奶奶家的前门停了下来。那是一辆1930年的a型福特车。一位女士和一位先生从车上下来,踏上了前门的小径。我赶紧从厨房门走进屋子,不想错过任何好戏。

奶奶已经站在前门了,玛丽则逗留在通往卧室的楼梯脚下。我把朱尼尔的诗放在手心里递给了她,她把它塞进了裙子的下面,也就是之前那份香肠三明治曾经呆过的地方。

“朱尼尔天黑以后会在库房里等她。”我低声说道。

玛丽点了点头。

“不管你来卖什么东西,默里,”奶奶在前门说道,“我可什么都不买。”

默里·斯 塔布斯 先生和他太太走进了前门。“是这么回事儿,道戴尔太太,我到这里来跟我的职业无关。我放下了工作,抽出了时间,又带上了斯 塔布斯 太太,为的是想要和你友好地聊上几句。”

现在他们进了房门,奶奶让他们在前厅里的椅子上坐下。“你想要什么呢?”她站着问道。

“什么事儿都没有,就想和你聊两句私事。”斯 塔布斯 先生换了一条腿搁到另一条腿上。

“在这个镇子上可没有什么私事,默里,”奶奶说,“每个人的私事都是公共财产。”

“对,而且你管闲事管到我们头上来了!”斯 塔布斯 太太一张口调门就很高,“尤班克斯 家的丫头这会儿正在你家楼上吧。”斯 塔布斯 太太怒气冲冲地望着天花板。“她正想把我的儿子拐走呢,你给她帮了不少忙吧。她已经从她母亲那儿跑掉了,所以这事儿她已经干成一半了!”

奶奶的眼镜反了一下光,算是对她的一种警告。不过斯 塔布斯 先生开口来打圆场了:“啊,啊,我太太是为我们的儿子朱尼尔担心,担心得都吃不下饭了。这小子失去了全部的判断力,一门心思只想着要娶那个尤班克斯 家的丫头。”

“说下去。”奶奶把她那粗大的手臂抱在胸前,“这又怎么了呢?”

“我们在社会上可是有头有脸的人,”斯 塔布斯 先生继续说道,“我们可不想跟尤班克斯 这样的家庭有什么关联。我和别人一样民主,可民主也得有个限度。再说了,尤班克斯 太太有点疯疯癫癫的,这玩意儿可是有家族遗传的,我得为我们家的后代着想啊。”

“这事儿你跟朱尼尔谈了吗?”奶奶问。

“他什么都听不进去,”斯 塔布斯 太太回答道,“他着魔了。”

玛丽和我都躲在一边,把他们的对话一字不漏地全都听了去。关于范达莉亚和朱尼尔想要成为两口子这件事,我们觉得只要他们不是表兄妹就行了。

这时,忽然传来了“嘭”的一声轻响,玛丽和我都听到了。这是有什么东西碰到了屋子的外墙上,声音不算响,只是轻轻的一声“嘭”。奶奶也听到了,她开始朝着前门慢慢踱去,但嘴巴里仍在跟斯 塔布斯 夫妇说着话。“嗯,这可不关我的事儿,”她平静地说道,“不过我觉得你们家的孩子好像已经够大了吧,应该能自己拿主意了。他多大了?”

“三十,”斯 塔布斯 太太应了一声,“可他是很年轻的那种三十岁。”

奶奶这会儿已经来到了前门,她把前门拉开,大步走了出去。我们自然都跟了出去,发现她来到了院子当中,双手叉在腰上,两眼紧紧地盯着我们的房子。

房子边上出现了一部梯子,搭在楼上某间卧室的窗台上。在梯子上站着的,赫然便是戴着太阳帽的尤班克斯 太太。她正在忙活着,想要把纱窗上的钩子撬松。

奶奶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她。在所有侵犯她隐私的行为中,这桩算是把她刺激到极点了。

“哦,看在老天爷的份儿上啊!”斯 塔布斯 太太手搭凉 棚朝上看着,“是那个叫尤班克斯 的烂女人想要来夺回她闺女呢。我希望她能成功!我希望她把闺女领回家去,再推到井里才好呢!”

尤班克斯 太太再怎么也该注意到院子里已经站满人了。可她已经把纱窗弄松了,正低下头来准备要进去,她的一个膝盖已经到了窗台上。

这就是她最终所达到的地步了。奶奶慢慢踱了过去,用双手抓住了梯子,一把把它扯得离开了地面,于是梯子沿着房子的外墙倒了下来。

在尤班克斯 太太看来,这一定像是世界从她的脚下塌陷并消失了。她一只膝盖在窗台上,其余部分都悬空着。她拼命地去扯纱窗,纱窗被扯了下来,和她一起掉到了地上。

她在空中掉了好一会儿,边掉边打着转,两条腿在空中乱蹬。然后她掉进了雪球草丛中,手里还 紧紧地攥着纱窗。

“这简直是空中飞人啊!”斯 塔布斯 先生叫道,“而且她还 没买过保险!”

一团在风中轻轻摇曳的雪球草钩住了尤班克斯 太太的太阳帽,可她本人则一直陷进了草根才止住,然后开始慢慢从止住她下落之势的雪球草中狼狈地爬了出来,还 是那副呼哧呼哧张口大喘的样子。

斯 塔布斯 先生好像忘记了他们之间在社会地位上的差异,准备走上前去帮把手,不过斯 塔布斯 太太抓起他的手朝福特车走去。快走到的时候她回过头来喊了一句:“我希望这能结束所有不幸的事件,而且我也希望你不要对此事再加以干涉了,道戴尔太太!”

“上车吧,卢拉。”斯 塔布斯 先生催促道,然后他们就一溜烟地离开了。

尤班克斯 太太还 坐在院子里发着蒙。奶奶来到了她的面前。“那条线之内都是我私人的产业,”她边说边朝外一指,“给我滚出去。”

尤班克斯 太太一瘸一拐地快步离开了。我不知道她把那头老骡子给拴在哪儿了,如果它还 活着的话。等她刚一走出奶奶的领地范围,就朝着我们吼道:“你的确把我的闺女给拐走了,不过我一定会把她夺回来的,你等着瞧吧!”

我抬起头来朝着纱窗掉了的那个窗口望了一眼,一张像幽灵一般苍白的脸在那后面一闪,然后就不见了。那绝对不会是小狗斯 基帕。

到了晚上八点的时候,整个小镇就已经知道一切了。大家甚 至都知道了朱尼尔·斯 塔布斯 反抗自己的父母——卢拉和默里·斯 塔布斯 ,来到了奶奶家的库房,等着采取他进一步的举动;而范达莉亚·尤班克斯 则躲在奶奶家的楼上,也准备不顾她那疯疯癫癫的母亲艾黛拉,响应朱尼尔的举动。

有一班往来于底特律和圣路易斯 之间的火车会经过小镇,通常会在8:17在此作短暂的停车,那对落跑鸳鸯将会乘这班车私奔。所有的人都这么说。

“咖啡壶”咖啡馆有好几年的生意都没像这会儿这么好了,因为从它正面的窗子望出去,正好可以看到火车站。闲言都已经传遍了,说全县各处的人都赶来了,想要亲眼目睹一下这幕精彩的大结局。斯 塔布斯 夫妇应该要到月台上把朱尼尔劝回家,而尤班克斯 家族的人也要到镇上来把范达莉亚弄回去。关于她到底有几个大块头的兄弟人们众说纷纭,一直难以达成一致,不过反正是有好几个。

不过事情可没有按照人们的计划进行。等火车冒着蒸汽准时开进车站时,镇子上已经挤满了人,可那对小情侣,朱尼尔和范达莉亚,却没有露面。

火车没有载上他们就离站了,把卢拉和默里·斯 塔布斯 还 有所有尤班克斯 家的人扔在站台上直打转转。火车加速经过了奶奶的房子,奶奶站在前门看着火车从眼前过去。玛丽则从楼上的某扇卧室窗户后面看着这一幕。

但就在这时,只见随着一声尖厉的鸣叫,雄赳赳开着的火车头拉下了刹车,在又滑出一里地之后才完全停了下来。

那天晚上有一点雾蒙蒙的,在闹鬼的木料场边出现了一个让人联想到死亡的身影,他一身都是黑,手里一盏老式的灯笼微微摇晃着。幽灵刹车员似乎是飘浮在两根铁轨之间,沐浴在昏暗的黄色灯笼光中。火车司机把头从车头里伸了出来,眼睛瞪得大大地望着铁轨远处。还 没等他派司炉工前去查看,那个可怕的影子便已经消失在了朦胧之中,融化进了浓雾里。

不过这就已经给范达莉亚和朱尼尔创造了机会。他们手拉着手从轨道的另一边钻了出来,从后面客车部分敞开着的平台爬上了车。等火车重新启动的时候,他们已经上了车,两个人终于在一起了。

那天晚上,奶奶不用像平时那样从瞌睡中醒过来再去上床。在我踏进前厅的时候,她正躺在摇椅中跟玛丽说:“下次你如果再捡流浪在外的东西到家里来,最好捡到的是小狗。”

玛丽的眼睛瞪得大大的。

“你可以管它叫斯 基帕。”奶奶给她出主意道。

“你怎么知道——”

“我听见你告诉你哥哥说范达莉亚·尤班克斯 是一只小狗。这房子里的一切我都能听到,我的耳朵就像一个印第安探子那样灵,而且我从来都不睡觉。”

奶奶抬起眼来望着我。“事情全都搞定了?”她问我。

对,我把事情给办妥了。我脱下道戴尔爷爷大大的黑色旧大衣,然后把它和旧灯笼一起放回了库房,那灯笼正是从库房里找出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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