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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简直没有把头从书上抬起来。奶奶有两句口头禅。第一句是“我爱上帝”,第二句是“我讨厌海”。到我八岁的时候,我听到这两句话已经完全无动于衷了。

“渡船什么时候到?”

“老时间,奶奶。”我只想她别打扰我看书,这本书很吓人,很好看,它讲几个孩子在西印度群岛被一帮海盗捉住了。这书是我妈妈的。所有的书都是她的,只除了多出来的一本《圣经》。

“说话不要没规矩。”

我叹了口气,把书放下,用极大的耐心说:“渡船大约四点钟到,奶奶。”

“我疑心吹西北风,”她忧伤地说,“它很可能一路上逆风。”她把她的摇椅一前一后慢慢地摇动,闭上了眼睛。或者说几乎闭上了眼睛。我通常有一种感觉,她在透过眼缝观望着。“特鲁伊特在哪里?”

“爸爸在船上干活儿哪,奶奶。”

她睁大眼睛,坐直了身体。“不是夹牡蛎吧?”

“夹牡蛎的活儿结束了,奶奶。都四月了。”现在是放寒假,可我在这里整天和一位脾气古怪的老太太坐在一起。

她又躺下去。我想她大概又要叫我不要说话不要没规矩了,可是没有,她却说:“比利那艘渡船太旧了。总有一天它就要沉到这里的海湾当中,它的船板没有人再会找到。”

我知道奶奶的担心是没有根据的,不过它还 是让我心中产生一种恐惧。“奶奶.”我说,又是对自己说又是对她说,“它没事的。政府一直检查它。渡船得安全可靠,否则它就得不到许可证,政府管理着它。”

奶奶吸吸鼻子。“罗斯 福总统认为他能管住整个切萨皮克湾吗?没有政府能管住海。”

上帝自以为是罗斯 福。

“你龇牙咧嘴笑什么?没什么好笑的。”

我抿起嘴装出严肃的样子。“你要杯咖啡吗,奶奶?”如果我给她煮点咖啡,这会引开她的注意力,也许能让我太太平平地继续看我的书了。

我把我那本书塞到沙发垫子底下,因为书的封面上有一艘大船,我不想让奶奶为了我读一本关于海的书难受。我们这个岛上的妇女不会喜欢海。海是那些男人桀骜不驯的王国。虽然海是我们小岛赖以生存和发展的根本,但妇女们否认它对他们生命的权力,就像一个妻子假装不知道自己丈夫有个情妇那样。对于岛上的男人,只有牧师和偶尔来的男教师例外,海湾是耗尽他们一切的狂热的东西,,它统治着他们的工作时间,汲取他们的体力,甚至有时还 会要他们的命。

我知道我在拉斯 岛上没有前途。我怎么能过消极等待的一生呢?等待船下午进海湾,在蟹棚里等待螃蟹蜕壳,在家里等待孩子诞生,等待他们长大,最后,等待上帝把自己带回家。

我把咖啡端给奶奶,站在旁边看着她呷进空气和咖啡。“糖不够。”

我从身后一下子递去糖缸。她显然很不高兴我竞能预想到她的牢骚。我从她的脸上看得出来,她在尽力想出一样我想不到的东西。“赫姆姆,”她最后发出尖细而很轻轻的一声,用羹匙把两块方糖舀进她的杯子。她没有谢我,不过我也不想她谢我。我很高兴我斗赢了她,因此我忘乎所以,当我把糖缸送回厨房的时候,用口哨吹起了“赞美上帝,过了难关”。

“吹口哨的女人和喔喔叫的母鸡从来没有好结果。”

“噢,我不知道,奶奶,我们在马戏团的畸形人展览里也许会很可怕。”

她显然吃了一惊,不过不像是能确切指出我的具体罪过。“你不要……你不要……”

“吹口哨吗?”

“嘘!”她简直是尖叫了。我显然占了上风,因此我冷静下来,夸张地装出恭恭敬敬的样子。“你还 要什么吗,奶奶?”

她哼哼哈哈,没有回答,咂咂地喝她的咖啡。当我刚把我的书又拿出来要坐到沙发上看时,她却又说话了:“要到四点钟啦。”

我装作没听见。

“你不去接渡船吗?”

“我没想去接渡船。”

“你倒想想,你妈妈可能拿着很重的东西。”

“有卡罗琳和她在一起,奶奶。”

“你很清楚,那小丫头没力气拿重东西。”

我可以回答几句,但这些话都太粗鲁,因此我闭住了嘴。

“你为什么那样看着我?”她问道。

“我怎样啦?”

“像眼睛里装着子弹似的。像是要把我射死。我要你做的只是去帮帮你那可怜的妈妈。”

跟她争也没有用。我把书拿到楼上,藏在放内衣的抽屉里。奶奶不大会在那里乱翻。她认为现代女人的内衣下流,即使不完全是“魔鬼的”,显然也差不离了。我穿上外套,因为风冷得刺骨,然后下了楼。我走到前门时,摇椅停下了。

“你想到哪里去?”

怒火开始在我心中燃烧。但我尽可能让声音保持平静,我说:“去接渡船啊,奶奶。记得吗?是你说我该去帮妈妈把她买的东西拿回来的。”

她看上去异常茫然。“那么,赶紧去吧,”她最后说,又开始让摇椅摇起来,“我可不爱一个人在这里等。”

一小群岛上的人,有走路来的,有蹬自行车来的,已经在等着渡船到岸。我拉着用来装东西的红铁皮车到那里的时候,他们跟我打招呼。

“你的妈妈也坐渡船回来?”

“是的,莱蒂小姐。她得陪卡罗琳去看医生。”

周围是同情的眼光。“那孩子总是那么娇弱。”

消息不可能隐瞒,再说我也不在乎说出来。“她耳朵疼,护士认为她应该去请沃尔顿医生检查一下。”

人们会意地摇摇头。“对耳朵疼人们往往不注意。”

“的确是这样。你记得吗,莱蒂斯 ,当初巴迪·兰金耳朵疼了还 出来吗?玛莎没当回事,接下来她就发现他发高烧了。他们说,那孩子耳朵没有聋掉,完全是上帝的奇迹。”

巴迪·兰金是个季节船工,有两个孩子。我随随便便地想着,二三十年以后,他们会记起我一些什么来呢。

比利船长的儿子奥蒂斯 从没上漆的装螃蟹的板棚里出来。这就是说,渡船要到岸了。他走到码头尽头准备好抛缆索。我们这些候船的走出房子到背风处来看渡船嘎嚓嘎嚓开近。渡船很小,当它还 没有靠岸并露出它那些翘起来的漆皮时,远远望上去在水上没有一点生气。奶奶说得对,这艘渡船很旧很疲惫了。我爸爸的船说不上大,他把它买下来之前曾经属于另一个船民,但是它依然很新很结实,像一个在水上度过一生的男子汉。可比利船长的渡船尽管大得多,却像一个年老的侍女那样衰弱。我扣上我的外套纽扣挡住风,定睛看比利船长另外两个儿子埃德加和理查德,他们已经跳上岸,用轻巧老练的手法在帮奥蒂斯 把渡船拴好。

我爸爸已经走过来。他对我微笑,拍拍我的胳臂以示欢迎。我一阵高兴,心想他一直在船上偷看我,存心过来招呼我的。接着我看见他的目光转向甲板下面客舱的舱门。他当然是来接妈妈的,还 有卡罗琳。第一个从舱门里探出头的是卡罗琳的,裹着一块天蓝色头巾挡风。正好让一撮头发露出来,使她的模样显得天真活泼,活像香烟广告上的女郎。

“嘿,爸爸!”她一路过来一路叫,“爸爸在这里哪,妈妈。”她回过头去对客舱喊。妈妈的头露出来了。她上楼梯比卡罗琳费劲,因为除了一个大皮包,她还 得对付一大袋买来的东西。

这时候卡罗琳已经很快地跑着绕过狭窄的甲板,轻盈地跳上了码头。她亲亲爸爸的脸颊,那种姿势总是令我觉得肉麻。卡罗琳是我所知道的惟一在大庭广众之下亲吻的人。在我们岛上是没有人这样做的。可她至少不会这样亲我。这一点我毫不怀疑。她对我点点头,咧开嘴笑笑。

“小吸吸。”她说。我也对她点点头,可没笑。爸爸在码头半路上迎接妈妈,接过她的购物袋。没有不必要的拥抱什么的,可是他们笑着谈着离开渡船。

“噢,路易丝,谢谢你把车拉来。行李舱还 有很多东西呢。”

我微微一笑,为自己想得周到而得意,简直忘了是奶奶叫我上码头来的。

从船舱里又出来了两个岛上的妇女,接下来我完全没有想到,又出来了一个男人。男人通常总是跟比利船长一起呆在驾驶室里的。但这是一个老人,我以前从未见过。他有船民那种结实粗壮的身材。他那顶海员遮檐帽底下的头发又白又密,几乎披到脖子。他有一把大胡子和唇髭,全是白的,身上穿着很厚的冬天大衣,尽管当时已经是四月天了。他提着人们说的“旅行包”。它一定很重,因为他把它放在码头上,跟我们其他人一起,等着比利船长的儿子把行李舱的行李和东西递上来。

妈妈指指她的两个箱子,我爸爸和我把它们小心地放到车上去。箱子太大在车上放不平,只好斜放着。我知道我得慢慢地拉车走,万一我让车碰上了石头什么的,这些东西在整条狭窄街道上就会撒得满地都是。

我一直用眼角看着那个陌生人。有两个老式包和一个小皮箱递上来放在了他的身边。这时候所有的人都看着他。没有人会有那么多的行李,除非他打算在岛上呆好些日子。

“有人来接你吗?”理查德好意地问他。

老人低头看看身边一大堆行李,摇摇头。他看上去有点像迷路的孩子。

“有地方呆吗?”那年轻人又问。

“有。”他竖起大衣领子,像是挡开岛上寒冷的风,同时把帽子几乎拉到浓眉上面。

这时候码头上的人群都到他这边来。岛上没有什么秘密,除了天气也没有什么使他们惊奇的事。可这里是一个完全陌生的人。他从哪里来,他又打算呆在哪里呢?

我感到妈妈的胳膊肘在碰我。“走吧,”她轻轻地说着,向爸爸点点头告别,“奶奶要不放心了。”

我难得感到那么气恼——这场戏刚开场就得回家了。不过卡罗琳和我两个只好听话,离开码头上那个小小的场面,沿着围住每座房子的尖桩篱栅和铺牡蛎壳的狭窄街道慢慢地走。街道只有四人宽。脚下踩碎的牡蛎壳弄得车子叽叽嘎嘎响,我可以感觉到我牙齿里的震动。

在拉斯 岛没有什么高地,一代一代下来,我们把死去的人就埋葬在前面院子里。因此走在大街上,就是走在我们先人的坟墓之间。我小时候一点没去想这件事,可我长大了,我开始带有点愉快的伤感读墓碑上的诗句。

妈妈,你就这样永远永远,

去了一个光明而公平的所在?

你的孩子们在不停地哭泣,

你听见吗?你可关怀?

大多数诗句更有遁道宗的大胆作风。

上帝将照顾你这小天使,

直到有一天我们和你相遇,

我们的忧伤是短暂的,

而天空上永远是欢愉。

我最喜欢的一首是写给一个死了一百多年的年轻人的,可是我对他带有不少的浪漫幻想。

噢,你多么勇敢地离开我们,

驶向一个陌生的土地,

一想到永不再见,

我们是怎样的心碎。

他只有十九岁。我幻想我会嫁给他的,如果他活着的话。

我必须专心对付车上的那些东西。妈妈还 拿着那个大购物袋。卡罗琳受不了像我和妈妈那样慢慢地走,因此她快步走在前面,然后又走回来讲几句她在大陆上的事。在一次她向我们走回来的时候,她突然压低了嗓子。

“他在那里。从渡船上下来的那个人。”

我回过头去看,同时小心翼翼让一只空着的手护住车上那两箱东西。

“不要没礼貌。”妈妈说。

卡罗琳向我靠过来。“埃德加正把他的东西装到大车上。”

“嘘,”妈妈警告我们,“把头回过来。”

卡罗琳没马上听她的话。“他是谁呀,妈妈?”

“嘘,我不知道。”

尽管上了岁数,那人走路非常快。我们由于拉着车,走不快,因此他很快就超过了我们,有目的地沿着街道朝前走,好像完全知道他在向哪儿走。他这个样子,没有一点迷路感觉。罗伯特家是这条街最后的一家,可他在它前面经过,走到牡蛎壳路变成穿过南边沼泽地的泥路那里。

“他这样路都不问一声,是要上哪儿去呀?”卡罗琳问道。

泥路一路过去,除了沼泽地就只有一座久已荒废的房子。

“我猜想……”妈妈开了口,可这时我们已经走到我们自己家的院门,因此她没有把话说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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