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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四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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钦定四库全书

文编卷四十一

明 唐顺之 编

审势【苏洵】

治天下者定所尚所尚一定至于万千年而不变使民之耳目统于一而子孙有所守易以为治故三代圣人其后世远者至七八百年夫岂惟其民之不忘其功以至于是葢其子孙得其祖宗之法而为据依可以永久今者天下幸方治安子孙万世帝王之计不可不预定于此时然万世帝王之计常先定所尚使其子孙可以安坐而守其旧至于政弊然后变其小节而其大体卒不可革易故享世长远而民不茍简今也考之于朝野之间以观国家之所尚者而愚犹有惑也何则天下之势有彊弱圣人审其势而应之以权势彊矣彊甚而不已则折势弱矣弱甚而不已则屈圣人权之而使其甚不至于折与屈者威与惠也然而不知彊弱之势者有杀人之威而下不惧有生人之惠而下不喜何者威竭而惠防故也故有天下者必先审知天下之势而后可与言用威惠不先审知其势而徒曰我能用威我能用惠者未也故有彊而益之以威弱而益之以惠以至于折与屈者是可悼也譬之人身将欲饮药饵石以养其生必先审观其性之为隂其性之为阳而投之以药石药石之阳而投之隂药石之隂而投之阳故隂不至于涸而阳不至于亢昔者周有天下诸侯太盛当其盛时大者已有地五百里而畿内反不过千里其势为弱秦有天下散为郡县聚为京师守令无大权柄伸缩进退无不在我其势为彊然方其成康在上诸侯无小大莫不臣伏弱之势未见于外及其后世失徳而诸侯禽奔兽遁各固其国以相侵攘而其上之人卒不悟区区守姑息之道而望其能以制服彊国是谓以弱政济弱势故周之天下卒毙于弱秦自孝公其势固已骎骎焉日趋于彊大及其子孙已并天下而亦不悟专任法制以斩挞平民是谓以彊政济彊势故秦之天下卒毙于彊周拘于惠而不知权秦勇于威而不知本二者皆不审天下之势也吾宋制治有县令有郡守有转运使以大系小丝牵绳联总合于上虽其地在万里外方数千里拥兵百万而天子一呼于殿陛间三尺竖子驰传捧诏召而归之京师则解印趋走惟恐不及如此之势秦之所恃以彊之势也势彊矣然天下之病常病于弱噫有可彊之势如秦而反陷于弱者何也习于惠而怯于威也惠太甚而威不胜也夫其所以习于惠而惠太甚者赏数而加于无功也怯于威而威不胜者刑弛而兵不振也由赏与刑与兵之不得其道是以有弱之实着于外焉何谓弱之实曰官吏旷惰职废不举而败官之罚不加严也多赎数赦不问有罪而典刑之禁不能行也冗兵骄狂负力幸赏而维持姑息之恩不敢节也将帅覆军匹马不返而败军之责不加重也羌夷彊盛凌压中国而邀金缯增币帛之耻不为怒也若此类者太弱之实也久而不治则又将有大于此而遂浸微浸消释然而溃以至于不可救止者乘之矣然愚以为弱在于政不在于势是谓以弱政败彊势今夫一舆薪之火众人之所惮而不敢犯者也举而投之河则何热之能为是以负彊秦之势而溺于弱周之弊而天下不知其彊焉者以此也虽然政之弱非若势弱之难治也借如弱周之势必变易其诸侯而后彊可能也天下之诸侯固未易变易此又非一日之故也若夫弱政则用威而已矣可以朝改而夕定也夫齐古之弱国也而威王又齐之贤王也当其即位委政不治诸侯并侵而人不知其国之为彊国也一旦发怒裂万家封即墨大夫召烹阿大夫与常誉阿大夫者而发兵击赵魏卫赵魏卫尽走请和而齐国人人震惧不敢饰非者彼诚知其政之弱而能用其威以济其弱也况今以天子之尊借郡县之势言脱于口而四方响应其所以用威之资固巳完具且有天下者患不为焉有为而不可者今诚能一留意于用威不牵众人之是非用不测之刑用不测之赏而使天下之人视之如风雨雷电遽然而至截然而下不知其所从发而不可迯遁朝廷如此然后平民益务俭慎而奸民猾吏亦常恐恐然惧刑法之及其身而敛其手足不敢辄犯法此之谓彊政政彊矣为之数年而天下之势可以复彊或曰当今之事势诚无便于尚威者然孰知夫万世之间其政之不变而必曰威耶愚应之曰威者君之所恃以为君也一日而无威是无君也久而政弊变其小节而参之以惠使不至若秦之甚可也举而弃之过矣或者又曰王者任徳不任刑任刑霸者之事也非所宜言此又非所谓知理者也夫汤武皆王也桓文皆霸也武王乘纣之暴出民于炮烙斩刖之地茍又遂多杀人多刑人以为治则民之心去矣故其治一出于礼义彼汤则不然桀之恶固无以异纣然其刑不若纣暴之甚也而天下之民化其风淫惰不事法度书曰有众率怠弗协而又诸侯昆吾氏首为乱于是诛锄其彊梗怠惰不法之人以定纷乱故记曰啇人先罚而后赏至于桓文之事则又非皆任刑也桓公用管仲管仲之书好言刑故桓公之治常任刑文公长者其佐狐赵先魏皆不説以刑法其治亦未甞以刑为本而号亦为霸而谓汤非王而文非霸也得乎故用刑不必霸而用徳不必王各观其势之何所宜用而已

防畧一【苏轼】

臣闻天下治乱皆有常势是以天下虽乱而圣人以为无难者其应之有术也水旱盗贼人民流离是安之而已也乱臣割据四分五裂是伐之而已也权臣专制擅作威福是诛之而已也四夷交侵边鄙不宁是攘之而已也凡此数者其于害民蠧国为不少矣然其所以为害者有状是故其所以救之者有方也天下之患莫大于不知其然而然不知其然而然者是拱手而待乱也国家无大兵革防百年矣天下有治平之名而无治平之实有可忧之势而无可忧之形此其有未测者也方今天下非有水旱盗贼人民流离之祸而咨嗟怨愤常若不安其生非有乱臣割据四分五裂之忧而休养生息常若不足于用非有权臣专制擅作威福之弊而上下不交君臣不亲非有四夷交侵边鄙不宁之灾而中国皇皇常有外忧此臣所以大惑也今夫医之治病察脉观色聴其声音而知病之所由起曰此寒也此热也或曰此寒热之相搏也及其它无不可为者今且有人恍然而不乐问其所苦且不能自言则其受病有深而不可测者矣其言语饮食起居动作固无以异于常人此庸医之所以为无足忧而扁鹊仓公之所以望而惊也其病之所由起者深则其所以治之者固非卤莽因循茍且之所能去也而天下之士方且掇拾三代之遗文补葺汉唐之故事以为区区之论可以济世不已疎乎方今之势茍不能涤荡振刷而卓然有所立未见其可也臣甞观西汉之衰其君皆非有暴横淫虐之行特以怠惰弛废溺于宴安畏期月之劳而忘千载之患是以日趋于亡而不自知也夫君者天也天之所以刚健而不屈者以其动而不息也惟其动而不息是以万物杂然各得其职而不乱其光为日月其文为星辰其威为雷霆其泽为雨露皆生于动者也使天而不知动则其块然者将腐懐而不能自持况能以御万物哉茍天子一日赫然奋其刚明之威使天下明知人主欲有所立则智者愿效其谋勇者乐致其死纵横颠倒无所施而不可茍人主不先自防于中羣臣虽有伊吕稷契无如之何故臣特以人主自防而欲有所立为先而后论所以为立之要云

防畧二【苏轼】

天下无事久矣以天子之仁圣其欲有所立以为子孙万世之计至切也特以为发而不中节则天下或受其病当宁而太息者几年于此矣葢自近嵗始柄用二三大臣而天下皆洗心涤虑以听朝廷之所为然而数年之间卒未有以大慰天下之望此其故何也二边之大忧未去而天下之治终不可为也闻之师曰应敌不暇不可以自完自完不暇不可以有所立自古创业之君皆有敌国相持之忧命将出师兵交于外而中不失其所以为国者故其兵可败而其国不可动其力可屈而其气不可夺今天下一家二边且未动也而吾君吾相终日皇皇焉应接之不暇亦窃为执事者不取也昔者大臣之议不为长久之计而为最下之防是以嵗出金缯数十百万以资彊敌此其既往之咎不可追之悔也而议者方将深罪当时之失而不求后日之计亦无益矣臣虽不肖窃论当今之弊葢古之为国者不患有所费而患费之无名不患费之无名而患事之不立今一嵗而费千万是千万而已事之不立四海且不可保而奚千万之足云哉今者二边不折一矢不遗一镞走一介之使驰数乘之传所过骚然居人为之不寜大抵皆有非常之辞无厌之求难塞之请以观吾之所答于是朝廷汹然大臣会议既而去未数月边陲且复告至矣由此观之二边之使未絶则中国未知息肩之所而况能有所立哉臣故曰二边之大忧未去则天下之治终不可为也中书者王政之所由出天子之所与宰相论道经邦而不知其它者也非至逸无以待天下之劳非至静无以制天下之动是故古之圣人虽有大兵役大兴作百官奔走各执其职而中书之务不至于纷纭今者曾不得嵗月之暇则夫礼乐刑政教化之原所以使天下回心而向道者何时而议也千金之家久而不治使贩夫竖子皆得执劵以诛其所负茍一朝发愤倾囷倒廪以偿之然后更为之计则一簮之资亦足以富何遽至于皇皇哉臣尝读呉越世家观勾践困于会稽之上而行成于呉凡金玉女子所以为赂者不可胜计既反国而呉之百役无不从者使大夫女女于大夫士女女于士春秋贡献不絶于呉府尝窃怪其以蛮夷之国承败亡之后救死扶伤之余而赂遗费耗不可胜计如此然卒以灭呉则为国之患果不在费也彼其内外不相扰是以能有所立使范蠡大夫种二人分国而制之范蠡曰四封之外种不如蠡使蠡主之凡四封之外所以待呉者种不知也四封之内蠡不如种使种主之凡四封之内所以彊国富民者蠡不知也二人者各专其能各致其力是以不劳而灭呉其所以贿遗于呉者甚厚而有节也是以财不匮其所以听役于呉者甚劳而有时也是以本不揺然后勾践得以安意肆志焉而呉国固在其指掌中矣今以天下之大而中书常有蛮夷之忧宜其内治有不办者故臣以为治天下不若清中书之务中书之务清则天下之事不足办也今夫天下之财举归之司农天下之狱举归之廷尉天下之兵举归之枢密而宰相特持其大纲听其治要而责成焉耳夫此三者岂少于蛮夷哉诚以为不足以累中书也今之所以待二边者失在于过重古者有行人之官掌四方宾客之政当周之盛时诸侯四朝蛮夷荒服莫不来享故行人之官治其登降揖让之节牲刍委积之数而巳至于周衰诸侯争彊而行人之职为难且重春秋时秦聘于晋叔向命召行人子员子朱曰朱也当御叔向曰秦晋不和久矣今日之事幸而集秦晋頼之不集三军暴骨其后楚伍员奔呉为呉行人以谋楚而卒以入郢西刘之兴有典属国故贾谊曰陛下试以臣为属国请必系单于之颈而制其命伏中行説而笞其背举匈奴之众惟上所令今若依仿行人属国特建一官重任而后责之使宰相于两制之中举其可用者而勿夺其权使大司农以每嵗所以餽于二边者限其常数而豫为之备其余者朝廷不与知也凡吾所以遣使于敌与吾所以馆其使者皆得以自择而其非常之辞无厌之求难塞之请亦得以自答使其议不及于朝廷而其闲暇则収罗天下之俊才治其战攻守御之防兼听博采以周知敌国之虚实凡事之闗于境外者皆以付之如此则天子与宰相特因其能否而定其黜陟其实不亦甚简欤今自宰相以下百官泛泛焉莫任其责今举一人而授之使日夜思所以待二边宜无不济者然后得以安居静虑求天下之大计唯所欲为将无不可者

防畧三【苏轼】

臣闻圣王之治天下使天下之事各当其处而不相争天下之人各安其分而不相躐然后天子得优防无为而制其上今也不然夷狄抗衡本非中国之大患而每以累朝廷是以徘徊扰攘卒不能有所立今委任而责成使西北不过为未诛之冦则中国固吾之中国而安有不可为哉于此之时臣知天下之不足治也请言当今之势夫天下有二患有立法之弊有任人之失二者疑似而难明此天下之所以乱也当立法之弊也其君必曰吾用某也而天下不治是某不可用也又从而易之不知法之弊而移咎于其人及其用人之失也又从而尤其法法之变未有已也如此则虽至于覆败死亡相继而不悟岂足怪哉昔者汉兴因秦以为治刑法峻急礼义消亡天下荡然恐后世无所执守故贾谊董仲舒咨嗟叹息以立法更制为事后世见二子之论以为圣人治天下凡皆如此是以腐儒小生皆欲妄有所变改以惑世主臣窃以为当今之患虽法令有所未安而天下之所以不大治者失在于任人而非法制之罪也国家法令凡几变矣天下之不大治其咎果安在哉曩者大臣之议患天下之士其进不以道而取之不精也故为之法曰中年而举取旧数之半而复明经之科患天下之吏无功而迁取高位而不让也故为之法曰当迁者有司以闻而自陈者为有罪此二者其名甚美而其实非大有益也而议者欲以此等致天下之大治臣窃以为过矣夫法之于人犹五声六律之于乐也法之不能无奸犹五声六律之不能无淫乐也先王知其然故存其大畧而付之于人茍不至于害民而不可彊去也皆不变也故曰失在任人而巳夫有人而不用与用而不行其言行其言而不尽其心其失一也古之兴王二人而已汤以伊尹武王以太公皆捐天下以与之而后伊吕得捐其一身以经营天下君不疑其臣功成而无后患是以知无不言言无不行其所欲用虽其亲爱可也其所欲诛虽其讐隙可也使其心无所顾忌故能尽其才而责其成功及至后世之君始用区区之小数以绳天下之豪俊故虽有国士而莫为之用夫贤人君子之欲有所树立以着不朽于后世者甚于人君顾恐功未及成而有所夺祗以速天下之乱耳鼂错之事断可见矣夫奋不顾一时之祸决然徒欲以身试人主之威者是亦其所挟者不甚大也斯固未足与有为而沉毅果敢之士又必有待而后发茍人主不先自去其不可测而示其可信则彼孰从而发哉庆厯中天子急于求治擢用元老天下日夜望其成功方其深思远虑而未有所发也虽天子亦迟之至其一旦发愤条天下之利害百未及一二而举朝喧哗以至于逐去曾不旋踵此天下之士所以相戒而不敢深言也居今之势而欲纳天下于至治非大有所矫拂于世俗不可以有成也何者天下独患柔弱而不振怠惰而不肃茍且偷安而不知长久之计臣以为宜如诸葛亮之治蜀王猛之治秦使天下悚然人人不敢饰非务尽其心凡此者皆庸人之所大恶而谗言之所由兴也是故先主拒闗张之间而后孔明得以尽其才苻坚斩樊世逐仇腾黜席寳而后王猛得以毕其功也夫天下未尝无二子之才也而人主思治又如此之勤相须甚急而相合甚难者独患君不信其臣而臣不测其君而巳矣惟天子一日慨然明告执政之臣所以欲为者使知人主之深知之也而内为之信然后敢有所发于外而不顾不然虽得贤人千万一日百变法天下益不可治嵗复一嵗而终无以大慰天下之望岂不亦甚可惜哉

防畧四【苏轼】

天子与执政之大臣既巳相得而无疑可以尽其所懐直已而行道则夫当今之所宜先者莫如破庸人之论以开功名之门而后天下可为也夫治天下譬如治水方其奔冲溃决腾涌飘荡而不可禁止也虽欲尽人力之所至以求杀其尺寸之势而不可得及其既衰且退也骎骎乎若不足以终日故夫善治水者不惟有难杀之忧而又有易衰之患导之有方决之有渐疏其故而纳其新使不至于壅阏腐败而无用嗟夫人知江河之有水患也而以为沼沚之可以无忧是乌知舟楫灌溉之利哉夫天下之未平英雄豪杰之士务以其所长角奔而争利惟恐天下一日无事也是以人人各尽其材虽不肖者亦自淬厉而不至于怠废故其勇者相吞智者相贼使天下不安其生为天下者知夫大乱之本起于智勇之士争利而无厌是故天下既平则削去其具抑远天下刚健好名之士而奬用柔懦谨畏之人不过数十年天下靡然无复往时之喜事也于是能者不自愤发而无以见其能不能者益以弛废而无用当是之时人君欲有所为而左右前后皆无足使者是以纲纪日壊而不自知此其为患岂特英雄豪杰之士趦趄而已哉圣人则不然当其久安于逸乐也则以术起之使天下之心翘翘然常喜于为善是故能安而不衰且夫人君之所恃以为天下者天下皆为而已不为夫使天下皆为而己不为者开其利害之端而辨其荣辱之等使之踊跃奔走皆为我役而不自知夫是以坐而收其功也如使天下皆欲不为而得则天子谁与共天下哉今者治平之日久矣天下之患正在此也臣故曰破庸人之论开功名之门而后天下可为也今夫庸人之论有二其上之人务为寛深不测之量而下之士好言中庸之道此二者皆庸人相与议论举先贤之言而猎取其近似者以自解説其无能而已矣夫寛深不测之量古人所以临大事而不乱有以镇世俗之躁葢非以隔絶上下之情养尊而自安也誉之则劝非之则沮闻善则喜见恶则怒此三代圣人之所共也而后之君子必曰誉之不劝非之不沮闻善不喜见恶不怒斯以为不测之量不已过乎夫有劝有沮有喜有怒然后有间而可入有间而可入然后智者得为之谋才者得为之用后之君子务为无间夫天下谁能入之古之所谓中庸者尽万物之理而不过故亦曰皇极夫极尽也后之所谓中庸者循循焉为众人之所能为斯以为中庸矣此孔子孟子之谓乡原也今日之患惟不取于狂者獧者皆取于乡原是以若此靡靡不立也孔子子思之所从受中庸者也孟子子思之所授以中庸者也然皆欲得狂者獧者而与之然则淬厉天下而作其怠惰莫如狂者獧者之贤也臣故曰破庸人之论开功名之门而后天下可为也

防畧五【苏轼】

其次莫若深结天下之心臣闻天子者以其一身寄之乎巍巍之上以其一心运之乎茫茫之中安而为太山危而为累卵其间不容毫厘是故古之圣人不恃其有可畏之资而恃其有可爱之实不恃其有不可拔之势而恃其有不忍叛之心何则其所居者天下之至危也天子恃公卿以有其天下公卿大夫士以至于民转相属也以有其富贵茍不得其心而欲羁之以区区之名控之以不足恃之势者其平居无事犹有以相制一旦有急是皆行道之人掉臂而去尚安得而用之古之失天下者皆非一日之故其君臣之权去已久矣适会其变是以一散而不可复收方其未也天子甚尊大夫士甚贱奔走万里无敢后先俨然南靣以临其臣曰天何言哉百官俯首就位敛足而退兢兢惟恐有罪羣臣相率为茍安之计贤者既无所施其才而愚者亦有所容其不肖举天下之事听其自为而已及乎事出于非常变起于不测视天下莫与同其患虽欲分国以与人而且不及矣秦二世唐徳宗葢用此术以至于颠沛而不悟岂不悲哉天下者器也天子者有此器者也器久不用而置诸箧笥则器与人不相习是以扞格而难操良工者使手习知其器而器亦习知其手手与器相信而不相疑夫是故所为而成也天下之患非经营祸乱之足忧而养安无事之可畏何者惧其一旦至于扞格而难操也昔之有天下者日夜淬厉其百官抚摩其人民为之朝聘会同宴享以交诸侯之欢嵗时月朔致民读法饮酒蜡腊以遂万民之情有大事自庶人以上皆得至于外朝以尽其词犹以为未也而五载一廵狩朝诸侯于方岳之下亲见其耆老贤士大夫以周知天下之风俗凡此者非以为茍劳而巳将以驯致服习天下之心使不至于扞格而难操也及至后世壊先王之法安于逸乐而恶闻其过是以养尊而自高务为深严使天下拱手以貌相承而心不服其腐儒老生又出而为之説曰天子不可以妄有言也史且书之后世且以为讥使其君臣相视而不相知如此则偶人而已矣天下之心既已去而伥伥焉抱其空器不知英雄豪杰已议其后臣尝观西汉之初高祖创业之际事变之兴亦已繁矣而高祖以项氏创残之余与信布之徒争驰于中原此六七公者皆以絶人之姿据有土地甲兵之众其势足以为乱然天下终以不揺卒定于汉传十数世矣而至于元成哀平四夷向风兵革不试而王莽一竖子乃能举而移之不用寸兵尺铁而天下屏息莫敢或争此其故何也创业之君出于布衣其大臣将相皆握手之欢凡在朝廷者皆有尝试挤掇以知其才之短长彼其视天下如一身茍有疾痛其手足不期而自救当此之时虽有近忧而无远患及其子孙生于深宫之中而狃于富贵之势尊卑阔絶而上下之情疏礼节繁多而君臣之义薄是故不为近忧而常为远患及其一旦固已不可救矣圣人知其然是以去苛礼而务至诚黜虚名而求实效不爱高位重禄以致山林之士而欲闻切直不隠之言者凡皆以通上下之情也昔我太祖太宗既有天下法令简约不为崖岸当时大臣将相皆得从容终日欢如平生下至士庶人亦得以自効故天下称其善至今非有文采縁饰而开心见诚有以入人之深者此英主之竒术御天下之大权也方今治平之日久矣臣愚以为宜日新盛徳以激昻天下久安怠惰之气故陈其五事以备采择其一曰将相之臣天子所恃以为治者宜日夜召论天下之大计且以熟观其为人其二曰太守刺史天子所寄以远方之民者其罢归皆当问其所以为政民情风俗之所安亦以揣知其才之所堪其三曰左右扈从侍读侍讲之人本以论説古今兴衰之大要非以应故事备数而巳经籍之外茍有以访之无伤也其四曰吏民上书茍小有可观宜皆召问优防以养其敢言之气其五曰天下之吏自一命以上虽其至贱无以自通于朝廷然人主之为岂有所不可哉察其善者卒然召见之使不知其所从来如此则远方之贱吏亦务自激发为善不以位卑禄薄无以自通于上而不修饬使天下习知天子乐善亲贤防民之心孜孜不倦如此翕然皆有所感发知爱于君而不可与为不善亦将贤人众多而奸吏衰少刑法之外有以大慰天下之心焉耳

防断上【苏轼】

二边为中国患至深远也天下谋臣猛将豪杰之士欲有所逞于西北者久矣闻之兵法曰先为不可胜以待敌之可胜向者臣愚以为西北虽有可胜之形而中国未有不可胜之备故窃尝以为可特设一官使独任其责而执政之臣得以专治内事茍天下之弊莫不尽去纪纲修明食足而兵彊百姓乐业知爱其君卓然有不可胜之备如此则臣固将备论而极言之夫天下将兴其积必有源天下将亡其发必有门圣人者唯知其门而塞之古之亡天下者四而天子无道不与焉葢有以诸侯彊偪而至于亡者周唐是也有以匹夫横行而至于亡者秦是也有以大臣执权而至于亡者汉魏是也有以蛮夷内侵而至于亡者司马氏及石氏是也使此七代之君皆能逆知其所由亡之门而塞之则至于今可以不废惟其讳亡而不为之备或备之而不得其门故祸发而不救夫天子之势蟠于天下而结于民心者甚厚故其亡也必有大隙焉而日溃之其窥之甚难其取之甚密旷日持久然后可得而间葢非有一日卒然不救之患也是故圣人必于其全盛之时而塞其所由亡之门葢臣以为当今之患外之可畏者西夏契丹而内之可畏者天子之民也西夏契丹不足以为中国之大忧而其动也有以召内之祸内之民实执存亡之权而不能独起其发也必将待外之变先之以戎狄而继之以吾民臣之所谓可畏者在此而已昔者敌国之患起于多求而不供供者有倦而求者无厌以有倦待无厌而能久安于无事者天下未尝有也故夫二边之患特有远近耳而要以必至于战敢问今之所以战者何也其无乃出于仓卒而备于一时乎且夫兵不素定而出于一时当其危疑扰攘之间而吾不能自必则权在敌国权在敌国则吾欲战不能欲休不可进不能战而退不能休则其计将出于求和求和而自我则其所以为媾者必重军旅之后而继之以重媾则国用不足国用不足则加赋于民加赋而不已则凡暴取豪夺之法不得不施于今之世矣天下一动变生无方国之大忧将必在此葢尝闻之用兵有权权之所在其国乃胜是故国无小大兵无彊弱有小国弱兵而见畏于天下者权在焉耳千钧之牛制于三尺之童弭耳而下之曾不如狙猿之奋掷于山林此其故何也权在人也我欲则战不欲则守战则天下莫能支守则天下莫能窥昔者秦尝用此矣开闗出征以攻诸侯则诸侯莫不愿割地而求和诸侯割地而求和于秦秦人未尝急于割地之利若不得已而后应故诸侯常欲和而秦常欲战如此则权固在秦矣且秦非能彊于天下之诸侯秦惟能自必而诸侯不能是以天下百变而卒归于秦诸侯之利固在从横也朝闻陈轸之説而合为从暮闻张仪之计而散为横秦则不然横人之欲为横从人之欲为从皆使其自择而审处之诸侯相顾而终莫能自必则权之在秦不亦宜乎向者宝元庆厯之间河西之役可以见矣其始也不得巳而后战其终也逆探其意而与之和又从而厚餽之惟恐其一日复战也如此则贼常欲战而我常欲和贼非能常战也特持其欲战之形以乘吾欲和之势贼屡用而屡得志是以中国之大而权不在焉欲天下之安则莫若使权在中国欲权之在中国则莫若先发而后罢示之以不惮形之以好战而后天下之权有所归矣今夫庸人之论则曰勿为祸始古之英雄之君岂其乐祸而好杀唐太宗既平天下而又嵗嵗出师以从事于突厥葢晚而不倦暴露于千里之外亲击高丽者再焉凡此者皆所以争先而处彊也当时羣臣不能深明其意以为敌本无衅而我则发之夫为国者使人备己则权在我而使己备人则权在人当太宗之时四裔狼顾以备中国故中国之权重茍不先之则彼或以执其权矣而我又鳃鳃焉恶战而乐罢使敌国知吾之所忌而以是取必于吾如此则虽有天下吾安得而为之唐之衰也惟其厌兵而畏战一有败衂则兢兢焉缩首而去之是故奸臣执其权以要天子及至宪宗奋而不顾虽小挫而不为之沮当此之时天下之权在于朝廷伐之则足以为威舍之则足以为恩臣故曰先发而后罢则权在我矣

防断中【苏轼】

臣闻用兵有可以逆为数十年之计者有朝不可以谋夕者攻守之方战鬭之术一日百变犹以为拙若此者朝不可以谋夕者也古之欲谋人之国者必有一定之计勾践之取呉秦之取诸侯高祖之取项籍皆得其至计而固执之是故有利有不利有进有退百变而不同而其一定之计未始易也勾践之取呉是骄之而已秦之取诸侯是散其从而已高祖之取项籍是间疎其君臣而已此其至计不可易者虽百年可知也今天下晏然未有用兵之形而臣以为必至于战则其攻守之方战鬭之术固未可以豫论而臆断也然至于用兵之大计所以固执而不变者臣请得以豫言之夫西夏契丹皆为中国之患而西夏之患小契丹之患大此天下之所明知也管仲曰攻坚则瑕者坚攻瑕则坚者瑕故二者皆所以为忧而臣以为兵之所加宜先于西故先论所以制御西戎之大畧今夫邹与鲁战则天下莫不以为鲁胜大小之势异也然而势有所激则大者失其所以为大而小者忘其所以为小故有以邹胜鲁者矣夫大有所短小有所长地广而备多备多而力分小国聚而大国分则彊弱之势将有所反大国之人譬如千金之子自重而多疑小国之人计穷而无所恃则致死而不顾是以小国常勇而大国常怯恃大而不戒则轻战而屡败知小而自畏则深谋而必克此又其理然也夫民之所以守战至死而不去者以其君臣上下欢欣相得之际也国大则君尊而上下不交将军贵而吏士不亲法令繁而民无所措其手足若夫小国之民截然其若一家也有忧则相恤有急则相赴凡此数者是小国之所长而大国之所短也大国而不用其所长使小国常出于其所短虽百战而百屈岂足怪哉且夫大国则固有所长矣长于战而不长于守夫守者出于不足而巳譬之于物大而不用则易以腐败故凡击搏进取所以用大也孙武之法十则围之五则攻之倍则分之敌则能战之少则能逃之不若则能避之自敌以上者未尝有不战也自敌以上而不战则是以有余而用不足之计固巳失其所长矣凡大国之所恃吾能分兵而彼不能分吾能数出而彼不能应譬如千金之家日出其财以罔市利而贩夫小民终莫能与之竞者非智不若其财少也是故贩夫小民虽有桀黠之才过人之智而其势不得不折而入于千金之家何则其所长者不可以与较也西戎之于中国可谓小国矣向者惟不用其所长是以聚兵连年而终莫能服今欲用吾之所长则莫若数出数出莫若分兵臣之所谓分兵者非分屯之谓也分其居者与行者而巳今河西之戍卒惟患其多而莫之适用故其便莫若分兵使其十一而行则一嵗可以十出十二而行则一嵗可以五出十一而十出十二而五出则是一人而嵗一出也吾一嵗而一出彼一嵗而十被兵焉则众寡之不侔劳逸之不敌亦已明矣夫用兵必出于敌人之所不能我大而敌小是故我能分而彼不能此吴之所以肆楚而隋之所以狃陈欤夫御戎之术不可以逆知其详而其大畧臣未见有过此者也

文编卷四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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