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有这样一个男生
有这样一个男生，他的名字我已经忘记了，我相信我们同一年级的人差不多都忘记了他的名字，甚至忘记了有他这么一个人。可是,我没有忘记他这个人,我也无法忘记。特别是他的那张脸,曾经在短短一个学期的时间里变换着令人惊讶地迥异的表情,它们以一种不可磨灭的方式留在了我的记忆深处。
其实,关于这个男生我一点也不了解，除了知道他优秀的入学成绩---在我们这批刚刚进入这所全省闻名的地区重点中学的高一新生中，他是无可争辩的状元,他的总分成绩比第二名整整高出了15分。至于他别的情况，他的家庭，他的朋友，他的性格特征等等，我一概不知。可是，从某一角度来看，其实也可以说，我是全年级里对他最了解的——我感受了他的人生道路在短短一个学期里发生巨变的几个关键过程——不是通过交往，也没有通过语言，只是通过心的感知。
因为这种了解，我一直讨厌我曾经的同桌芫，我认为她是无可推脱的第一责任人。
一
第一次注意到那个男生还是在新学期刚刚开学的时候。新学校，新学期，新同窗，一切都令人无比兴奋。而那张黑里透红的男孩的脸，除了一般的兴奋，还有隐藏在乡村男孩特有的淳朴和腼腆之内的那份自豪。男孩当然应该感到自豪了，能从一个偏僻的乡村中学考入这样一所重点中学，而且是全年级第一名！
那几天，我们（1）班的女生一直在背地里相互指认着那个状元男生，他分在（3）班，可具体到底是哪一个呢，大家其实都并不清楚。直到一天中午，我的新同桌芫准确无误地将他指给我看。
他正在公用走道上穿过，见我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看，他有点慌张，走路都有点不自然了，在正要经过我和芫的身边时，他终于抬起头，勇敢地冲我笑了一下。
他的笑腼腆得要命，脸红红的，一副豁出去了、你奈我何的样子。
我好喜欢。现在怎么还有这样淳朴而腼腆的男生啊，还是个中考状元！
对我笑过之后，他看了一眼芫。他的眼里出现了我担心的表情——电闪雷鸣！
当然仅仅只是一闪而过。
没办法，芫是一个惹人注目的女孩。说她是大美女是有点过奖了，她长得并不是很漂亮，可是，她的身上有一股魔力，会很容易吸引男生的眼球——与她同桌才几天，我已经从班级男生一律电闪雷鸣的眼睛里清楚地看到了这一点。
我忍住心里的怅然若失，与芫转过身子，脸朝外靠在教学楼的栏杆上，看已经走出教学楼的男孩高大而略有些笨拙的身子穿过洒满初秋阳光的小路，消失在前面不远处青青的松树林里。
“中考状元，果然名不虚传！”我一脸贪婪地对芫说。我一直喜欢成绩优秀的、特别是理科成绩突出的男生，我觉得在他们身上埋藏着一种功成名就的梦想，令人向往并迷醉。
可是，芫居然撇撇嘴，评价：“就是乡气太重！瞧他那黑脸上两砣高原红！还有他那穿着，哈！”
晕s！芫怎么可以不顾他显而易见的优秀，而去追究那些无关紧要的外在？
芫好像听到了我肚子里的话，她朝我矜持地说：“我可能跟你们不一样，我很注重男生外表的，我无法忍受那些或者乡气的、或者邋遢的、或者丑陋的男生。”
也许芫确实有权对男生挑三拣四吧，因为芫实在是那样时髦的一个女孩子。她穿无袖紧身的、前胸用本色线绣一只很小很小的兔子的大红色“花花公子”牌全棉衫，穿膝盖上和臀部特意做成磨损效果的、可以将她的美腿衬托得更加亭亭的“”牌白色牛仔裤。这两个牌子我们当然都知道，但我们都没穿过。我们班女生屈指可数，一大半来自下面的城镇和乡村，像芫这样正宗的省城小姐可就她一个。所以，芫那张白皙的娇柔的脸蛋在女生堆里就格外引人注目。
不知道芫有没有注意到男孩电闪雷鸣的一瞬，我心里怅然若失了一阵，也就忘掉了。我只记着男孩腼腆淳朴的、内中藏着一些自豪的笑脸。
可是，我怎么也没想到，男孩居然没有像所有别的男孩一样，对那电闪雷鸣的一瞬只是萧洒地挥挥手，顶多带走一片云彩。他不是这样，他不管不顾地一直将那电闪雷鸣停留在了芫的身上，以山里孩子特有的固执和真诚。
究竟是什么吸引了男孩执着而长久的目光？是芫身上他从来不曾体验过的城市的味道吗？
――没有人知道。我们只是看到，男孩的本来可以预料的人生轨迹自此彻底改变。
二
又一次近距离地注意到男孩是在一个有着美丽夕阳的黄昏。已经是仲秋天气了，校园里梧桐树的叶子黄了一大半，吹在身上的风已经裹着丝丝寒意了。
我一直喜欢拿着一本书，穿行在黄昏迷幻的天光里，有时看书，有时看风景。
只是仲秋的黄昏已经比较短促了,我看了没几页书，夕阳就已经全部隐没在天边，天幕只剩一点朦胧的光了。
我正想穿过前面不远处一片稀疏的小竹林，饶小道回到教室里，突然发现竹林边的一块大石头上，坐着一个一动不动的身影——是那个男孩！
我停住脚步，站在一边注视着他。男孩手里也拿着一本书，但他没看，他的眼光正茫然地投向不可知的远方。他脸上忧郁的神情衬在灰暗的天光里，现出一种触目惊心的哀伤的效果。
我想起刚刚开学的时候男孩淳朴腼腆的、未经过任何熏染的笑脸，心里说不出地难过。
我不知道男孩与芫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我只是看到过芫的一次表演。
是在热闹的课间，我上完厕所走回教室，看见自己和芫的座位上挤满了以体育委员李厘为首的一大帮人，我没见到芫，但我听见了重重人墙里她娇脆的笑声。
我走近，拍拍李厘的肩膀，示意他座位主人来啦，麻烦给让个座。可是，李厘甚至都懒得回头看，他朝后一挥手，像赶一只苍蝇一样将我的手一把打掉，他在说：“喂，芫啊，听说你刚才又收到一封隔壁农村孩子的情书？给我们念念可好？也让我们学习学习嘛！”
“对啊对啊！快念！据说隔壁那农村孩子情书写得非常棒！”
“芫，你可不要被他迷惑了！”
“怎么会？”芫一脸嘲讽地笑，“打死我也不会喜欢他！我也不要他喜欢我！恶心，呃——”芫做出夸张的呕吐的动作。
全场哄堂大笑。
“给我们念两段！”一个女生眼睛贼亮地叫。
“这个啊？好像不太合适呢。”芫踌躇了几秒钟，眼睛里却有着压制不住的跃跃欲试的光，“大家真想听么？”
“当然啊！快点！别羞羞答答啦，反正恶心的人又不是你。”李厘大声起哄。
“好吧，”芫终于下定了决心似的，埋头到抽屉里找起来。
太过分了！芫和这些人！一脸纯真可爱的芫怎么会这样？！我一把推开李厘，大声嚷嚷：“走开走开！干吗呀全嗡在这里！我要上座位！”
芫漫不经心地看我一眼，右手掏出几张写着漂亮字迹的稿纸。“找到了哦！我就稍微给大家念几句吧！拜托大家别笑哦。”
芫可爱地清清嗓子，念起来：“你是天边那片云，偶尔投影在我的波心。没想到，云不知什么时候变成了鹅卵石，像钉子一样钉在了我心的河底……”
“哈！芫是钉子！”李厘大笑。
“什么呀，讨厌！说了不许笑的嘛！”芫在李厘手臂上锤一下。
“接着念！”别的男生不满地瞥李厘。
“快上课了啦，大家走开！”我心里真是气愤，怎么都像疯子！怎么可以这样不尊重别人！
好在上课铃声真的响起来了。大家意犹未尽地散开。
我不知道这样的场景传到隔壁男生耳朵里会变成怎么个情形。我能肯定的只是，这样的场景肯定会传到他耳朵里去，因为大家都喜欢传这样的话，同情他的人和讨厌他的人一样，都会添油加醋地争相传播。
我为男生心痛、难过。男生领受这样的打击肯定不止一次，它们对来自乡村、执着直爽的男孩的打击一定是毁灭性的——我站在那里，看他一动不动衬在灰暗的天幕里的面容，可以清楚地感知这一点。
我真想走上前去，告诉天幕下悲伤的男孩：为芫这样缺乏善意和同情心的女孩，真是不值。
但我不敢。除了刚开学的那次在走廊上胆大包天地盯过他一眼，我与男孩就再也没有过任何交往。我只知道他优秀的成绩，而他，也许连我姓甚名谁都不清楚。我只是一个长相平平的不起眼的小女生，不太喜欢与陌生人打交道，只是静静地生活在自己小小的世界里。
三
再一次注意到男孩已是接近期末考试的深冬季节了。
冬天的黄昏已经太冷，并且短到几乎没有，我将一个人散步并温习功课的时间改在了有好太阳的中午。
我仍然是在小竹林边上见到男孩的——这里本来是人迹罕至的地方——他仍然是坐在那块大石头上，但这一次我没看到他的脸，他的脸被他支起的胳膊挡住了。他弓着背，缩着肩，一个人悄无声息地坐在冬季正午的大太阳里，像一件没有生命、没有任何气息的老棉袄。
一直认为女孩的内心敏感而纤细，从来也没有去想过外表粗鲁的男孩子会有着怎样的一份内心。究竟是一种怎样的内心的痛楚，使一个生气勃勃的男孩在短短几个月的时间里一下子变成了一件老棉袄的呢？
前不久，发生了这样一件“震惊”全年级的事件——
晚自习的教室里一片安静，突然，教室门被推开，一个身影闪进来，停在了我的课桌前。我吓了一跳，抬起头一看，居然是男孩！但他深陷的眼睛不在看我，而是死死地盯着坐在我旁边的芫。
芫显然被他的表情吓坏了，她颤抖着声音问：“干什么？你！”
芫也有害怕的时候？她是不是想到了自己曾经那么多次肆无忌惮地践踏男孩的名声？
“别担心，只是想跟你说几句话。”男孩的嗓音沙哑、低沉，“你出来一下，我在外面等你。”男孩不容置疑地说完，转身走了出去。
“我不出去，你要干什么？”芫的一双手神经质地开关着桌上的文具盒，声音里含着哭腔。
男孩停下脚步，重新转过身来，盯着芫，奇怪地、满脸悲哀地笑了一下，说：“你担心我伤害你吗？我怎么会伤害你？我只是想找你说两句话。以后就不会再找你了。”
男孩出去以后，芫继续神经质地开关着铅笔盒，嘴里嘟囔着：“有什么好说的？我不喜欢就是不喜欢，有什么好说的……”
在男孩进来的整个过程中，全班同学集体停下了笔，大家就这样坐在座位上，静悄悄地看着他们。
芫在嘟哝的时候，还是没有人说话。我忍不住说：“你就出去一下吧，把自己心里想的对他说清楚，事情可能反而简单了。”
芫噘着嘴唇想了想，满脸惶恐地摇摇头，说：“不要，我才不要去。我怕。”
哈！
心里真为男孩感到不值。
芫就这样坐在自己的座位上，铅笔盒是不玩了，却拿了一支笔在稿纸上乱画。
关得严严的窗外，男孩的身影站成一帧剪影。
这件事情最后的结果是，男孩被老师请进了办公室。在老师眼里，当然一切都是男孩的错——为什么早恋？为什么这么管不住自己？你这是什么行为你知道吗？看看你的成绩！期中考试就像坐滑梯一样往下滑，期末你是不是想做最后一名的守门员？！
男孩颜面彻底扫地。
我仔细地想了又想，可我还是想不明白，这样并不复杂的一件事情为什么会弄得这样复杂？芫这样一个女孩为什么就将那样优秀的一个男孩变成了一件老棉袄？男孩的内心真的就没有一点设防能力吗？
我一直想不明白。我就只有站在树下的阴影里，远远地望着男孩，望着已经变成了一件老棉袄的男孩。我真希望我的目光是世界上最好的一剂创口帖，能帖好男孩心头看不见的青春深深的划痕。
四
寒假过去以后，男孩不见了。
他是休学了吗？还是被学校劝退了？或者只是转学了？
同学堆里并没有因为他的消失而引起多大的骚动，大家正常地学习和生活，就像本来就没他这个人一样。
也许，因为他是外班的吧——我希望是这样。
没有了男孩的校园显得很空落。
我依然一个人拿着书本，在渐渐地开始变长的黄昏里独自行走。我总觉得我会重新遇见男孩，遇见他最初出现在校园里时那张淳朴腼腆的笑脸。
当然，这只是幻想而已。
芫照样穿着她的名牌衣服在校园里来去如风，她整天高高兴兴的，就像什么也没发生过，就像身边从来没有一个男孩已经彻底改变了自己的生活轨迹。
这时我已经不跟她同桌了，我很高兴。坐在她身边，我的话日益减少。说实在话，在心里，我有点害怕她，也有点鄙视她。我已经没法将她当朋友对待。
没有谁可以责备芫。芫是被同情者，同时也是一些女生羡慕的对象。而男孩，大多人都说他是“咎由自取”，是“活该”。
但我一直认为，面对一个真心对自己表示好感的男孩子，即使你真的很烦他，真的不喜欢他，你也不可以毫无顾忌地当众污辱他、诋毁他。你完全可以采用另一种方式啊。善良而聪明的女孩子，应当可以做到这一点。
所以我一直在心里认为，芫应当是罪魁祸首，是她以一种漫不经心的方式毁灭了一个优秀男孩的内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