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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不能算是初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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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神蒙着眼睛,却会一直闯入人们的心灵!

——莎士比亚

这真的不能算是我的初恋。

他是我的小学同学,姓谷,因为个子高,同学们都叫他谷风机。我那时在班上的女生中也是个子最高的,所以班上站队的时候,我俩总是站在最后一排,胳膊靠着胳膊,连呼吸的声音都听得到。有时做广播体操伸展运动时,手臂总是碰到一起,我们从来没有像其他同学一样去到老师那儿告状,我们彼此笑笑,好像都嫌自己胳膊太长了。

谷风机的数学很好,数学老师就特别喜欢他。数学老师姓冯,白白胖胖的,脸上架着一副黑边眼镜,满眼的智慧,而最引人注目的是冯老师有一对特别细小的辫子。有一次,我看谷风机上课不注意听讲,在桌子上画冯老师那两条小辫子。干嘛注意女老师的辫子?一向不爱告状的我,就莫名其妙地告诉了冯老师,结果冯老师把我批了一顿,“你不用管人家上课画什么,你看看人家考试的分数,你再看看你,整天马马虎虎,不是落一个小数点就是忘了填得数,我倒情愿你也画,你给我考个一百分。”从那个时候起,我心里就暗暗下决心,数学一定要超过谷风机,但终也没能超过。浑然不觉之中,谷风机开始在我心中有位置了,时不时我也爱瞟上他一眼。

夏天来了,我们班野营拉练,谷风机被分配在炊事班,据说是他自己要求的。那是个又苦又累又不讨好的差事,为此我们老师还表扬了他,说他专捡重担挑在肩,吃苦在前,享受在后。不知为什么,谷风机竟然站起来,当着全班同学的面儿说,他到炊事班,主要想学学做饭,回家好照顾他奶奶,全班同学哄堂大笑,老师生气了。

谷风机和我们同学都不一样,他的父母在很远的三线工作,青岛只有他和年迈的奶奶住在港务局大院的一栋楼里。他平时不爱说话,常常一个人坐在教室里愣神,下了课,同学们都出去疯一会儿,他总是不动,班上的集体活动他也很少参加。我只记得他放了学后,老爱一个人拿着球去操场,一玩就玩到很晚。那时我就想,如果太一陽一永远不下山该有多好啊。每次看到他只身独影的样子,我小小的心灵竟会涌出一股同情感。

五年级我开始当班长了。有一次班会开晚了,班主任让男生送女生,谷风机提出要送我,我当时又慌又窘。那会儿我们班上只有我一个不住港务局大院,对于十一岁的孩子来说,我们家和学校的距离简直是太远了。因为学校在观象山,我们家在信号山,我每天都要从这个山头走向那个山头。那晚,走出学校的门,我的心就开始怦怦跳。谷风机跟在我后头大约有十几米。一路上,我一直低着头走路,好像马路上的行人都在看着我们。现在想来多可笑,一个十二岁的男孩送一个十一岁的女孩,真要遇上什么事,那十二岁的孩子又能干嘛?可那时不一样,我骄傲地在前面走着,谷风机勇敢地在后面跟着。快到我们家门口了,我停下来等他:“你回去吧!”谷风机脸上都出汗了,“你们家这么远,你干嘛不转学,一江一 苏路小学不更近吗?”他还没等我回答,转身就走了。我望着他的背影,真觉得他很像个大人。

这以后,只要班会晚了,就一定是谷风机送我。对此,同学们竟有反映了。说我们手拉着手走路,说谷风机还到我们家吃过饭。哪有的事?我觉得委屈,因为那个年月的小孩不能承受这些,我不让谷风机再送了,但是日后班会结束时,他还是照样跟在我后头,好像从来没听到过同学们议论一样。“你真的别再送我了。”我跟他急了。他却慢条斯理地低着头说:“我不是送你,我从这儿爬爬山路锻炼身体。”就这样,他一直送我送到小学毕业。

暑期对一个小孩子来说是最幸福快乐的了,海边的孩子又多了一个享受,这就是洗海澡。那时我和哥哥每天在太一陽一最热的正午都到海里去泡着。泡够了,我们又在沙滩上玩球。有一天,我突然碰到谷风机了,穿着游泳衣的我扭头就钻进了大海,再也没敢露面,我觉得自己穿得那么少,很不体面。

上初中,我和谷风机没有分在一个学校,我去了三十九中,他去了十一中,从此我们再也没有见面。后来,我上高中时听说他就业了,因为家里有一个接班的名额,考虑到他父母不在青岛,就照顾他了。时代真是个大魔方,人的命运在这个大的背景下显得多么渺小,多么无力呀。也许谷风机的奶奶盼望孙子早点挣钱,早点成家立业,做奶奶的也就可以安详地闭眼了;也许谷风机没有前瞻的目光,没有想到今日中国会对学历做出这么严格的规定,总之,谷风机因为只念到初中毕业而奠定了他日后在这个社会中所承受的苦难,我的痛心在于他本该是一个读完大学都轻松的男儿啊!而今,他只能在码头上做一名普通的工人。

时光荏苒,日月如梭。1987 年,在我们离开观象二路小学将近二十年的时候,我们小学同班的同学竟然开了一次同学会,地点是在金到来家。通知我的时候,我正在哈尔滨拍《雪城》。青岛——哈尔滨,遥遥千里,我却一刻也没有停,三天的火车颠得我浑身都散架了,我的心比火车还快,早已飞回了我的童年。我怀念那些纯洁的友谊,似懂非懂的情愫,甚至包括男女同学之间稍稍的“亲近”……我真的想不出谷风机现在什么样子了。

“三岁看老,播地看苗”,我们班上的同学基本上没有变化得让你认不出来,只是不能仔细看,因为越看越不像。我在三十几个同学中一眼就看到了谷风机,他个子还是我们班最高的。我们握手的时候,我突然脸红了,同学们都看到了,他们起哄了:“坦白,坦白,你们俩当年好过没有?”

我坦白:“绝对没好过,不信问谷风机。”

男同学又起哄:“让谷风机说,说说没关系,我们也不告诉你媳妇。”

“也算好过吧,因为我觉得她比别的女同学好。”噢,女同学们起哄了。

这起哄的声音又让我想起了我们小时候。那会儿下了课,男生女生都各凑一堆玩,好像谁也不理谁,其实谁都在意谁。淘气的男孩子常把谷风机往女生堆里推,一边推还一边喊着我的名字……现在想来可笑,可那时候真觉得委屈。我好几次因受不了这样的场面,而跑回教室哭。为这,谷风机还和推他的男同学打过架。我常想,谷风机上中学没有和我上一个学校,是不是不想再让我受这份罪了?!

晚上,我们几个当年要好的同学没有回家,而是一起去了八大关,总觉得有许多话还没有说,许多想知道的事还不知道。谷风机也在里边。路上,金到来悄悄问我:“你说实话,你后来要是不去济南,你要是不当演员,你就留在青岛和我们一样,你会不会嫁给谷风机?”

说实话,我没有认真地想这个问题。我沉默着。我想,爱应该是既能感知,又能记忆的。而此时,我只能从金到来的假设中窥探出自己可能的境遇,它让我发出了一种叹喟,这种叹喟是不能抵达另一颗心灵的。境况的差异,决定了人的差异,也决定了这种距离成为魅力时,情感的无私与无价。

同学们在海边的礁石上坐了一排,夏天的海风吹得人都醉了。海水爬上了礁石,每一朵浪花都是新的。我们一声不响,我们微笑,我们静静地合上眼睛,,风一动不动,月亮悄悄地打量着我们每一个人,童年在这里重新挤成一一团一 ,像浅水中的一排小脚丫,干干净净,汇入蔚蓝的纯洁之中。

谷风机提出要到沙滩上走一走,响应他号召的只有我一个。

或许他们是故意留给我和谷风机单独说话的机会。

那一天,我们真的像一对恋人一样在沙滩上并肩走着,依然是胳膊挨着胳膊,却没有了小时候那样的坦然了。这么多年彼此没有来往,该说什么,从哪儿说起?我只知道他在港务局做了一名工人,其它呢?我的心一阵阵地乱跳,生怕我们之间再说出一些不该说起的话题。

这也是我在故乡的海边第一次和一个男人并肩散步;月亮在前边牵着我们走,海浪在后面推着我们行。这真该是一个醉人的夜晚啊,不管是不是恋人,你都会不由自主地想挽起他的胳膊,搂起她的腰。

谷风机突然站住了:“你结婚了吧?”

我赶忙说:“结了。”我们又继续向前走着。

“你也结婚了吧?”我问。

“我早就结了,都有了一个孩子。”

“男孩女孩?”

“女孩。”

“女孩太好了,小谷风机吧,女孩都像父亲。”我心里平静了许多,月亮也没那么圆了,海浪也退下去了一圈儿。

谷风机依然沉重地走着。“你还不知道吧,我女儿已经死了,才不到一岁。”

“为什么?”我吃惊地望着他。

“先天性心脏缺血,咽气的那天,大夫让我把她送到太平间,我没去,而是抱着她来到了海边,就在这个沙滩上走了一宿,一直走到天亮,那时候我真想抱着她往海里走,让海把我们俩都带走。”我站住了,我看见了谷风机那双绝望的眼睛。

“你没有孩子吧?你肯定没有这个体会,孩子死了,就像自己死了。”

望着眼前这个承受着巨大悲痛的男人,怎么也联想不到小时候那个谷风机了。那时候天真的我们对于长大的憧憬什么都想到了,唯独没有想过灾难来了怎么办?做了父亲以后,女儿死了怎么办?

“别难过了,再生一个吧。”我安慰他。

“你肯定没有做过母亲,孩子对于父母来说,这一个就是这一个,以后就是生十个也代替不了这一个!”谷风机向着大海、向着我哭诉着。我们伫立在沙滩上,我再也说不出一句话了。痛楚和暖流一交一 织着,它们涌遍了我的全身,我默默地注视着他,那个时候的我远比恋人更亲切、更自豪,谷风机是把我当成亲人了啊!

就这样,我一直陪着他走,像小时候他护送我回家一样,我也护送着他在人生黑暗的路上走一段吧。我陪着他在沙滩上走着,海浪越来越细,已不去擦碰那些做梦的礁石了,我的那一排同学静静地坐在礁石上等着我们。原来,大家都知道了谷风机的不幸,也都知道谷风机今天为什么一定要在这个沙滩上再走一走,也明白了为什么要让我陪着他走。

如今又过去十年了,愿上天再赐给谷风机一个女儿,他会是这个世界上最好的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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