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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遭奸臣构陷,再度归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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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宪事件

1370年阴历七月的前半个月,杨宪是世界上最乐不可支的人。因为朱元璋故意和刘伯温的指引背道而驰,让杨宪做了中书省的左丞(副相)。1370年阴历七月的后半个月,杨宪成了世界上最倒霉透顶的人,因为朱元璋把他杀了。

正如刘伯温所料,杨宪有相才无相器,是个浅碟子,给他个平台,他就会把自己和平台全部捣毁。

杨宪左丞的这个位置是靠踢翻他的直属上级汪广洋得到的。在刘伯温论相后不久,朱元璋就故意同刘伯温的指引背道而驰,把汪广洋升为左丞,而把杨宪也塞进中书省,做了右丞(副相)。朱元璋对左右特别敏感,一直变来变去,现在,按制度,左比右大。

左右丞离左右丞相只是一张纸厚度的距离,但左丞肯定是优先考虑的对象。从这点来看,朱元璋最先考虑代替李善长的人选是汪广洋。奇异的一幕出现了:汪广洋从前智谋百出,没有他解决不了的问题,没有他摆不平的人。可在杨宪面前,他摇身一变,成了甩手掌柜。汪广洋的不作为让杨宪大展拳脚,他第一步就是把自己的亲信全都调进中书省自己的门下,而把之前的官员全部清除。汪广洋对这样重大的事只是告诫杨宪:“皇上对这种搞圈子的做法很反感,你这样做,不是辜负皇上的厚爱吗?”

杨宪毫无尊重这位上司的意思,冷笑说:“我这是按传统做事,中书省哪个大家伙不是用自己的亲信?”他用他的职业习惯打量起了汪广洋,把汪广洋看得浑身发毛。最后说:“人心这玩意太可怕,人人心中都有个鬼。”

其实就在这时,杨宪虽然总是压制汪广洋,但他还不知道汪广洋是他的竞争对手。因为在他看来,他是朱元璋可爱的奴才,而汪广洋是朱元璋的大臣,当然是他和朱元璋的关系最近了。几天后,他和朱元璋一起谈事,正如刘伯温之前所担心的,朱元璋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就把刘伯温对他的评价说了。最后还叹息着暗示说:“如果你能改掉这个毛病,李善长根本就不适合做宰相嘛。”

杨宪七窍生烟,险些就在朱元璋面前撒起泼来。他像中了某种妖术一样,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不吃不喝,自言自语,来回转悠。最后,他打开房门,跑到刘伯温家中去问罪。

那天南京城里热得像火炉,刘伯温和他的小老婆章女士正在家中最清凉的角落避暑。杨宪跟着门卫冲了进来,也不向刘伯温行礼,傲慢地站在那里,居然也不说话。

刘伯温看他的鼻翼一直在扇动,就知道大事不妙。他的头脑比几年前迟钝了很多,所以想了半天,才想到,大概是他知道了我对他的评语。

一想到这里,他浑身就开始冒汗。他把章女士支开,请杨宪坐下。杨宪冷冷地说:“您对我的评价真让我茅塞顿开,犹如重生一般。我发现,我现在认识了一个全新的自己,原来我是个做什么事都掺杂个人恩怨的小人。”

刘伯温知道,这位多年以来的老朋友可不是纸老虎,特务职业所具备的素质,诸如心狠手辣,为求目的不择手段,他都具备,而且登峰造极,应该是什么事都能做得出来的。

刘伯温不解释。即使他没有对杨宪做过那样的评语,而朱元璋说有,那也是有。有些事情,不是你做或者没做,只要皇上说你做了,那你就是做了。

刘伯温安慰杨宪说:“我的评语算得了什么,皇上心中有数,你是皇上身边的红人,难道还不了解你在皇上心目中的地位?”

杨宪喜欢听这样的话,不过他仍没有放过刘伯温的意思,他说:“刘先生你和我的交情可非同一般,你就是不举我,也不能推我啊。”

刘伯温急忙道歉,说:“是是是,这件事我的确做得有点太失分寸。不过皇上问我,我就要据实回答,如果不据实回答,那就是欺君啊。个人友谊算什么,江山社稷才是你我心目中的重中之重。”

杨宪的脑门冒起了烟,指着刘伯温:“你……”

刘伯温不说话了,他原本话就不多。现在,他已经把一天的话全都说尽了。

沉默了许久,当杨宪的脑门恢复了肉色后,他居然一笑,说:“汪广洋也配!”

说完这话,转身就走,脚步很重。

刘伯温意识到了,杨宪已经知道了对手就在他身边。但刘伯温已没有从前的灵气来预测这件事的走向,能预测杨宪人生的只有时间,而且这时间非常的短暂。

杨宪下定决心要把汪广洋踢出中书省,但怎么踢出去,这是杨宪要绞尽脑汁的问题。幸好,他是特务出身,善于揭人隐私。很快,他的特务们就侦查到了汪广洋对母亲不是很孝顺。站在今天伦理的角度来看,一个人不孝顺只是道德问题,和政治问题没有一毛钱关系。但在明代,特别是明朝初年,这可是个大问题。

朱元璋建立新中国后,一直叫嚷着要恢复失传已久的礼教,礼教主张“百善孝为先”,如果一个人不孝,那就是和礼教作对,就是和皇帝作对,就是和全世界作对。

杨宪侦查到汪广洋的这一恶行后,马上指示御史刘炳向朱元璋控诉汪广洋。我们对刘炳还有很深的印象,他在一个月前被朱元璋点名不许参加庆贺北元被驱逐的活动。

刘炳多年来始终跟随着杨宪的脚步,这一次,他也是想在朱元璋面前露个好脸,以抵消那次的丢脸。指控书一上,朱元璋震怒。按刘伯温的解释,朱元璋震怒的不是汪广洋不孝,而是汪广洋身为左丞,居然不能让杨宪安静,反而让杨宪掌握主动权。汪广洋的窝囊气质,才是朱元璋震怒的根本原因。

惩罚措施很快就下来了:汪广洋被削职为民,回老家。

杨宪认为这种惩罚太轻,担心汪广洋有一天会死而复生,所以又加大力度。朱元璋对汪广洋已彻底失去信心,所以又给了汪广洋新的处分:流放海南。

汪广洋一走,杨宪顺理成章地变成左丞。他离相国的位置只在眉睫。他开始欢歌笑语、大步流星起来。

“高兴得太早”是最冷酷的警示名言之一。杨宪现在就成了这一名言的反面典型。杨宪在中书省的飞扬跋扈让李善长极不舒服。杨宪在短短几天内鲸吞的李善长的权力是李善长用十几年时间积攒下来的,李善长决不可能像汪广洋那样束手待毙。

他的反应至为激烈。他召集淮西帮成员,向他们传递这样的信息:杨宪不是我们淮西帮的人,天下是我们淮西帮的天下,怎么可以让个太原人在这里耀武扬威?淮西帮成员全体通过,要把杨宪搞倒。李善长又召集非淮西帮的大臣们,向他们传递这样的信息:杨宪是特务出身,他如果做了宰相,还有你们的好日子过吗?这些大臣们义愤填膺,认为将来的生活绝不能在战战兢兢中度过。

杨宪成了全臣公敌,已无处可逃。

“倒杨行动”很快就开始了,李善长是当仁不让的首领。他向朱元璋控诉杨宪在中书省不到十天的时间里做下的混账事。这些事里有杨宪的拉帮结派,把中书省变成了他杨宪的中书省这项罪名。仅这一项罪名,就够杨宪喝上一壶。

朱元璋才把窝囊废汪广洋赶走,又出了个一点都不窝囊、反而要做出一番惊天动地之大事的杨宪,其愤怒的程度已临近火山爆发。他下令侦查杨宪,意料之中的,杨宪的确做了那么多违法的事,而且查案的人全是“倒杨行动”的成员。

杨宪完蛋了。

刘伯温早就说过,杨宪这人私欲太重,有了平台后,他会无极限地扩张这种私欲,在种种私欲中,权力欲是杨宪最喜欢而却是朱元璋最不喜欢的一种欲望。朱元璋对李善长虽然有很多不满,不过他最喜欢李善长一点,这个人对权力有尺度。杨宪却截然相反,没有尺度,只有一往无前地追逐。

朱元璋曾不厌其烦地向他中书省的大臣们灌输“你们只是我的幕僚长”的思想,当杨宪事件爆发后,朱元璋不无痛惜地说:“他杨宪不懂啊!”

“倒杨运动”中,刘伯温的立场肯定是站在杨宪的对立面。据一些野史说,正是刘伯温向朱元璋告密杨宪在中书省的种种不法行径,朱元璋才搞掉杨宪的。

这种说法很值得商榷,1370年已不是刘伯温的时代,朱元璋对刘伯温的话只是耳旁风,如果他真听刘伯温的话,那也不会违反刘伯温论相的宗旨,而把杨宪送到左丞的椅子上。杨宪十几天前坐到那张椅子上时,恐怕没有想过,那不是一张左丞的椅子,而是电椅。

扭捏出来的“诚意伯”

1370年的秋天,刘伯温站在紫金山上俯瞰南京城。南京城被秋色所笼罩,苍茫,毫无生气。秋风吹进他宽大的衣服中,他打了个寒战。这段时间,几乎可以用“无所事事”来形容刘伯温的生活。他虽没有隐居,其实已过上了隐居的生活。

南京城郊区第一只鸡打鸣时,他就从床上爬起,披一件衣服走到院子里,看那正在一颗一颗消失的星辰。他一动不动,像是一尊用最糟糕的石头雕成的石像。那段时间,总是看不到太阳,在黑暗和光明交接时,秋雨就来了。淫淫秋雨总是到中午才停,刘伯温总是不打伞站在雨中,他对章女士说:“这雨啊,和青田的雨大不一样。青田的雨是不会落在人身上的,它在你周围织成一个圆环雨帘,供你欣赏,绝不淋湿你。而南京城里的雨总是落到身上,雨滴冰冷,直入骨髓。”午饭后,刘伯温会换上布衣,到街上去溜达。

街上人来人往,都在为生活而奔波。没有人知道,从他们身边走过去的那个双手颤抖仿佛吃不准东西位置的人,会是这个帝国最出色的一个人。没有他,就不可能有这个大明帝国。

刘伯温走在街上,看着每个人匆忙的脸色,叹息着说:“车马如流水,邯郸梦里人啊!”

一直到晚饭时分,刘伯温才颤颤巍巍地回到家,就在这年的阴历九月十五,他孤独地度过了他的六十大寿。没有人知道,他也没有告诉任何人。那天晚上,他写道:

樵渔事,天也和人较计,虚名枉误身世。流年滚滚长江逝。回首碧云无际,空引睇。但满眼芙蓉黄菊伤心丽。风吹露洗,寂寞归南朝,凭栏怀古,零泪在衣袂。

六十岁那年的最后几个月,刘伯温就是这样生活的。他以为可以就这样风平浪静地挨到世界末日,想不到在阴历十一月,他又被朱元璋打击了一回。1370年阴历十一月,徐达北伐兵团凯旋南京。朱元璋对群臣说:“现在大家都到齐了,咱们应该分果果啦。”

朱元璋的“分果果”就是封爵,给多年以来跟随他南征北战的功臣们一个交代。这次封爵主要封了公爵六人,侯爵二十八人,伯爵两人。

中国帝制时代,对外姓的封爵大致有五种,分别是:公、侯、伯、子、男。此次的公爵六人分别是:李善长(韩国公)、徐达(魏国公)、常遇春的儿子常茂(郑国公)、李文忠(曹国公)、邓愈(卫国公)、冯胜(宋国公)。这六人中,只有李善长是文臣,其他五人都是血战沙场、用鲜血为朱元璋开疆拓土的人。

侯爵者二十八人:汤和、唐胜宗、陆仲亨、周德兴、华云龙、顾时、耿炳文、陈德、郭兴、王志、郑遇春、费聚、吴良、吴祯、赵庸、廖永忠、俞通源、华高、杨璟、康茂才的儿子康铎、朱亮祖、傅友德、胡美、韩政、黄彬、曹良臣、梅思祖、陆聚。

看到这里,总会让人疑惑,这些人名中怎么就没有刘基?再仔细数一遍,还是没有。如此重大的封赏活动,朱元璋不可能忘记谁的名字。于是,这就不仅让人疑惑,还会让人大吃一惊了。

朱元璋在封爵的诏书中这样说:“现在的爵位都是我自己定下,让人写下来的,所以是公平公正的。”为了显示自己的公正,他还特意提到两个例子:“御史大夫汤和功勋是大大的,理应封公爵,可是他喜欢喝酒滥杀,不由法度,所以只能封侯爵。廖永忠在鄱阳湖之战中舍生忘死,简直如天神下凡,还救过我的命,理应封公爵,可他喜欢让人刺探我的心意,这很不好,所以只封他为侯。”

至于那六位公爵,朱元璋认为名副其实:“李善长虽然没有汗马功劳,但跟随我最久,是我最出色的后勤部长。徐达是我老乡,帝国所有的胜利都是他亲自指挥完成的。”

现在,我们不禁要问,刘伯温的功劳到底有多大,只说一件事,廖永忠救过朱元璋的命,刘伯温在鄱阳湖上何尝没有?只凭这一点,刘伯温即使不能列入公爵行列,也应该是侯爵中第一人。

可问题是,就是没有刘伯温。

封爵诏书颁布后,刘伯温竟然无动于衷。实际上,他即使有情绪,即使爆发出这种情绪也无济于事。在当时的朝堂,已没有人替他说话了,甚至已没有人为他在心里抱个不平。

这就是导师的悲哀,因为导师永远都在幕后,人们看不到他。人们只看到冲锋陷阵的那些武夫,只看到源源不断地把粮食送到前线的后勤部长,只看到围绕在朱元璋身边叽叽喳喳的幕僚,刘伯温现在成了彻彻底底的高深莫测的隐形人。刘伯温虽然已把余生的理想重心转移到安度晚年、不恋名利上,但这正如你借了地主老财的钱,不能因为他不缺钱就不还钱啊。在此次封爵不久,朱元璋似乎意识到这个问题。他大惊小怪道:“啊呀,我怎么忘了刘先生啊。”他呼唤刘伯温。刘伯温一路小跑来到他面前,朱元璋很自责,说:“你看现在大局已定,不可更改,我还是封你个伯爵吧。”

刘伯温急忙跪下磕头,说:“谢谢皇上,皇上您还想着老臣。”朱元璋就那样站着,高傲地点了点头说:“起来。”刘伯温用手吃力地支撑着地,起了半天,才站了起来。

朱元璋说:“汪广洋是被杨宪冤枉的,我已把他调回京城,就跟你做个伴吧。封他为忠勤伯,封你为诚意伯。”刘伯温又要跪下谢恩,朱元璋不愿看到他那老朽的样子,制止了。如今,刘伯温的名字终于上了朱元璋的光荣榜,在第三等级的第二位。如果从光荣榜的后面数起,他就成了第一位。做戏就要做足,朱元璋又颁了刘伯温《诚意伯诰》:

奉天承运皇帝制曰:咨尔前资善大夫、御史中丞、兼太子赞善大夫刘基,朕观往古俊杰之士,能识主于未发之先,愿效劳于多难之际,终于成功,可谓贤智者也,如诸葛亮、王猛独能当之。朕提师江左,兵至栝苍,尔基挺身来谒于金陵,归谓人曰:“天星数验,真可附也,愿委身事之。”于是乡里顺化。基累从征伐,睹列曜垂象,每言有准,多效劳力,人称忠洁,朕资广闻。今天下已定,尔应有封爵,特加尔为开国翊运守正文臣、资善大夫、护军、诚意伯,食禄二百四十石,以给终身,子孙不世袭。於戏!尔能识朕于初年,秉心坚贞,怀才助朕,屡献忠谋,驱驰多难,其先见之明,比之古人,不过如此。尚其敷尔勤劳忠志,训尔子孙,以光永世。宜令刘基准此。

还是那副不要脸的神韵:刘伯温是主动来找他的,因为他脑袋上顶着佛祖才有的光环,是真命天子。刘伯温能掐会算,未卜先知,所以在红尘中一眼就发现了他。当然,朱元璋也算有良知,说了几句真话。他说刘伯温是诸葛亮、王猛(魏晋时期前秦重臣)一样的人物:在你的辅佐下,尘埃落定,不封你爵位是不应该,所以我就封你个诚意伯吧。

虽然有了爵位,但刘伯温还是窝囊。李善长每年的食禄是4000石,和他同是伯爵的汪广洋的食禄每年是600石,而刘伯温只有240石。

这是多么悬殊的待遇,这个扭捏出来的“诚意伯”和刘伯温的功勋相比,简直莫名其妙。

刘伯温没有一丝抱怨。在这个时候,他也不敢有抱怨。他站在院子里看天,白云滚滚。他又想起那张光荣榜来,想到朱元璋那阴鸷可怕的脸,嘴角不由得一抖,一个多年来难见的微笑出现了。

有人说,刘伯温这一蒙娜丽莎似的微笑,说明他已预料到那张光荣榜是个虚无:看着是光荣榜,其实是死神的生死簿,是朱元璋的黑名单。

多年以后,胡惟庸案和蓝玉案证明了这一点。

朱元璋一朝列爵公侯的功臣总共五十九人,这五十九人中,不计子嗣诛废和病死的,被朱元璋杀掉的共有二十三人,直接死于胡惟庸案和蓝玉案中的有十六人。1398年,朱元璋下地狱后,被封的五十九位公侯中只有耿柄文、郭英还活着。

黑名单上被划掉的第一个人,正是朱元璋口口声声说救了他一命的廖永忠,死于1375年。罪名是:私自穿着绣有龙凤图案的衣服。有小道消息说,廖永忠被杀是因为他多年前谋杀小明王的事暴露,朱元璋杀人灭口。在廖永忠之后,朱亮祖、李文忠、徐达先后死于非命。如果说廖永忠死还有个罪名,那徐达的死纯粹是谋杀:徐达患有一种疽疮,最忌鹅肉。朱元璋偏偏送一碗鹅肉给他,并命送鹅肉的宦官在旁监视他吃掉,徐达一面吃,一面流泪,当晚就死掉了。

刘伯温在临死前可能庆幸过,幸好他没有在那张光荣榜上,幸好,他只是个不起眼的“伯”。有时候,“名实不符”还真不是坏事!

说走咱就走

1371年正月,当大明帝国南京城中所有人都沉浸在春节的喜气中时,刘伯温离开了南京城。这一次和1368年的那次离开截然不同,他光明正大地退休了。而退休的原因和两个人有关,一个是胡惟庸,另一个则是汪广洋。

1371年正月,李善长生病。朱元璋认为他已不能全身心地行使宰相的职责,所以让他暂时退休,同时把胡惟庸任命为左丞,汪广洋则担任右丞。胡惟庸虽然不是丞相,但由于没有丞相,他实际上已成了中书省的第一人。

到这个地步,任何人都看得出来,刘伯温的论相没有给朱元璋一点警示,甚至可以说,朱元璋是在和刘伯温较劲:你不让用的,我非要用。

胡、汪二人的任命书下来的那天中午,刘伯温去了玄武湖。玄武湖正从严寒中费力地爬出,迎接即将到来的春天。他看到一只燕子在湖面盘旋,大概是在找落脚的地方,但找了很久,仍没有找到,于是一个振翅,飞走了。刘伯温一直看那只燕子在遥远的空中成了一个黑点,最后消失。他小声地念叨着:“玄武湖,湖,胡,胡惟庸。”然后发出一声叹息,“湖水多凉啊,我这把老骨头如何能受得了!”

胡惟庸会让任何人都受不了。他才上任几天,就雷厉风行地变更了中书省的人事结构。他有着丰富的基层工作经验,所以他属于技术官僚。加上又是淮西帮成员,他行事起来异常的顺利,又由于他手腕强硬,头脑灵活,所以在不到半个月的时间里,俨然成为大明帝国的实质宰相。每当胡惟庸看到同僚向自己弯腰微笑时,就会想到一个人,此人曾说胡惟庸不是个好车夫。如今,那人正像根木头一样坐在御史中丞的椅子上。

“这把椅子早就该从他屁股底下挪开。”胡惟庸对汪广洋说。

“是是是。”汪广洋连说。

“这事你来办,找几个御史指控他。”胡惟庸下了指示。

汪广洋道:“这倒不用,要是连这点眼力都没有,那他就不是刘基了。”

刘伯温当然有眼力。其实这一眼力早在他1368年回南京时就已经在运用,在他那苍老的躯壳里仍然保持着一份清醒之地。刘伯温在结冰的清晨等候在宫门外准备上早朝时,看到了那群官员在小心翼翼地猜测着朱元璋的心理。朱元璋说“是”的时候,他在想什么;朱元璋说“不是”的时候,他又在想什么;朱元璋什么都不说的时候,他到底想说的是什么。这些官员们搓着手,小心地跺着脚以驱逐寒冷。在这种景象中,刘伯温看到,朱元璋已在慢慢地蜕变成权力野兽。这个才建立了两年的帝国已经被恐怖之神所捉住,所有人都无法逃脱。

就在胡惟庸和汪广洋决定对他刘伯温下手时,刘伯温已先发制人,拜见朱元璋,请求辞职。他说:“我已老了,不中用了。让我在这里尸位素餐,我认为这是一种煎熬。”

朱元璋沉默不语。他看向刘伯温,仔细地看。这两年多来,这是他第一次认真地去看刘伯温的脸。对于刘伯温在这么短的时间里苍老得如此之快,他有些吃惊。朱元璋不明白,还是在四年前,刘伯温浑身散发着神秘气息,让人觉得他是一位神仙级的人物,永远不会老。朱元璋还曾想过,可能有一天,刘伯温突然返老还童,成为一个风度翩翩的公子。如今看刘伯温,时光似乎在他脸上加快了速度,那张皱纹纵横的脸上,再也看不到一点灵气,俨然就是如他刘伯温自己所说的“不中用的老头子”了。

三年以来,朱元璋第一次在刘伯温身上泄下一点人性。朱元璋叹了口气,语气柔和地说:“是啊,先生您真的老了。”这种柔情灵光一现,马上就消失了。朱元璋又恢复了他的冷酷,向刘伯温说:“刘基,你可以致仕,回老家去吧。”刘伯温心里一颤,最近这段时间的思想重压终于轻了下来,但刹那间,他又感觉到一股压力重新回到他身上,这是一种他说不出来的、但确实存在的压力。

他连夜离开了南京城,走得悄无声息,没有任何人注意到他。城门官对那天最后一个走出南京城的刘伯温毫无印象,只是依稀记得,那是一个颤颤巍巍的老头。

刘伯温的致仕表面上看是胡惟庸和汪广洋的排挤,实际上是朱元璋的默许。朱元璋自己都搞不清楚,自己是什么时候和这位导师产生了不可去除的嫌隙,但他不会去想这样的问题,相反,他最乐于看到事情发展到今天这个地步,更乐于看到刘伯温那孤苦伶仃的身影行走在从南京到青田的羊肠小道上。

所以,在明代小说《大明英烈传》中,刘伯温致仕的原因直指朱元璋:

且说太祖出庙,信步行至历代功臣庙内。猛然回头,看见殿外有一泥人,便问:“此是何人?”伯温奏明:“这是三国时赵子龙。因逼国母,死于非命,抱了阿斗逃生。”太祖听罢,说道:“那时正在乱军之中,事出无奈,还该进殿才是。”话未说完,只见殿外泥人,大步走进殿中。太祖又向前细看,只见一泥人站立,便问:“此是何人?”伯温又道:“这是伍子胥。因鞭了平王的尸,虽系有功,实为不忠,故此只塑站像。”太祖听罢,怒道:“虽然杀父之仇当报,为臣岂可辱君,本该逐出庙外。”只见庙内泥人,霎时走至外边。随臣尽道奇异。太祖又行至一泥人面前,问道:“此是何人?”伯温奏道:“这是张良。”太祖听罢烈火生心,手指张良骂道:“朕想当日汉称三杰,你何不直谏汉王,不使韩信抱恨,那蹑足封信之时,你即有阴谋不轨,不能致君为尧、舜,又不能保救功臣,使彼死不瞑目,千载遗恨。你又弃职归山,来何意去何意也?”太祖细细数说,只见张良连连点头,腮边掉下泪来。伯温在旁,心内踌躇:“我与张良俱是扶助社稷之人。皇上如此留心,只恐将来祸及满门,何不隐居山林抛却繁华,与那苍松为伴,翠竹为邻,闲观麋鹿衔花,呢喃燕舞,任意遨游,以消余年。”

……次日太祖设朝,刘基叩首奏道:“臣刘基今有辞表,冒犯天颜,允臣微鉴。”太祖览表,说道:“先生苦心数载,疲劳万状,方今天下太平,君臣正好共乐富贵,何故推辞?”伯温又奏道:“臣基犬马微躯,身有暗疾,乞放还田里,以尽天年,真是微臣侥幸,伏唯圣情谕允。”太祖不从。伯温恳求再三,太祖方准其所奏。令长子刘琏,袭封诚意伯,刘伯温拜谢辞出朝门,即日归回,自在逍遥。

我们知道,这并非是事实,却生动地写出了朱元璋和刘伯温关系的阴影。朱元璋骂张良,实际上是含沙射影。刘伯温从朱元璋骂张良里敏锐地嗅到了血腥味,所以才致仕。在武侠世界中,一个人厌倦了江湖恩怨就会退出江湖。但政治场比江湖要肮脏一万倍,比江湖要恐怖一万倍,只要你还在人世,你就永远都退不出这样的江湖,只要你还有剩余价值,你就永远都退不出政治场。

刘伯温最致命的剩余价值就是他曾指引过朱元璋,还有一条,他的心直口快得罪了正炙手可热的胡惟庸,所以他退不出去。

1371年,朱元璋已经把刘伯温塞进了储物柜,只有用得到他时,才会想起这个人来。朱元璋对刘伯温的态度已是不冷不热,随胡惟庸的波,逐胡惟庸的流。所以,胡惟庸想要搞倒刘伯温,易如反掌,只要能找到机会。

1371年阴历二月,刘伯温回到阔别两年多的老家。他呼吸到了青田的清新空气,那种空气像是鸡血,一下就把一路上有气无力的刘伯温激活了。在和乡亲们吃了个热闹的饭后,刘伯温把儿子刘琏叫进房间,并且锁上了门。

那天是1371年阴历二月初四,没有月光,房间里的灯光被刘伯温拨弄得很暗。他从包袱里取出一张纸来,那是朱元璋在他临走前送他的一首诗。诗名为《赠刘伯温》:

妙策良才建朕都,亡吴灭汉显英谟。

不居凤阁调金鼎,却入云山炼玉炉。

事业堪同商四皓,功劳早贱管夷吾。

先生此去归何处,朝入青山暮泛湖。

刘琏看了这首诗,说:“皇上对您的评价很高啊。”刘伯温却严肃地说:“这信上有杀气啊。”他的儿子没有这种嗅觉,奇怪地看着父亲。刘伯温不想作任何解释,对儿子说:“我今天就写一封《谢恩表》,你明天出发去京城,交给皇上。”

刘琏认为去南京城递交《谢恩表》符合情理,但也不至于这么急啊。

刘伯温把灯挑了挑,灯光把父子二人的影子映在墙上,一跳一跳的。刘伯温想要和儿子分析朱元璋这个人,但张了张嘴,他又不说了,只是说:“听我的,明天一早就走。”

那天晚上,刘伯温坐在书桌前,违心地写下了他的《谢恩表》:

伏以出草莱而遇真主,受荣宠而归故乡,此人人之所愿欲而不可得者也。中谢。钦惟皇帝陛下以圣神文武之姿,提一旅之众,龙兴淮甸,扫除群雄。不数年间,遂定中原,奄有四海。神谟庙断,悉出圣衷。舜禹以来,未之有也。臣基一介愚庸,生长南裔,疏拙无似。其能识主于未发之先者,亦犹巢鹊之知太岁,园葵之企太阳。以管窥天,偶见于此,非臣之知有以过于人也。至于仰观乾象,言或有验者,是乃天以大命授之陛下,若有鬼神阴诱臣衷,开导使言,非臣念虑所能及也。圣德广大,不遗葑菲。远法唐虞功疑惟重之典,锡臣以封爵,赐臣以禄食,俾臣回还故乡,受荣宠以终其天年。臣窃自揆何修而膺此。犬马微忱,惟增愧惧。已于洪武四年二月初四日到家,谨遣长男臣琏捧表诣阙,拜谢圣恩。臣基无任激切屏营之至,谨奉表称谢,以闻。

《谢恩表》主要写了三层意思。首先是拍朱元璋的马屁,把字典里所有美誉的词都给了朱元璋,说他是“真主”,有“神圣文武之姿”。像朱元璋这样的人,尧舜禹以来,就从没有出过。拍完了朱元璋的马屁后,又贬低自己。他说自己是“一介愚庸”,才疏学浅,不知礼数。如果朱元璋是“太岁”,那我就是“巢鸥”;朱元璋是“太阳”,我就是“向日葵”。总之,你就是我的上帝,我就是你的奴仆。而至于那些神秘莫测的未卜先知,实际上也是他朱元璋的功劳,因为朱元璋是天的代表,他刘伯温的水平只能在朱元璋那里才能施展出来。最后,刘伯温对诚意伯的爵位非常非常满意,尤其是对朱元璋允许他告老还乡,更是感激得一塌糊涂,他激动的泪水险些没把自己淹死。

刘伯温写这样一封《谢恩表》,唯一的目的就是避祸。因为他明白一个道理:他退不出这个朱元璋编织的江湖,无论何时何地,朱元璋只要想把他放到砧板上,他就是一块肉!

青田知县的探访

1371年,刘伯温在老家青田过起了退休生活。从他儿子刘琏眼中看去,老爹真的老了。世界上的老人都差不多,他们在房间里来回晃悠着,高声地说着自己年轻时露脸的事。虽然如此,可没几个人注意到他们,直到突然有一天,他们去世了,他的家人或者是朋友才想起他们来。刘伯温虽然老了,但和这种老人迥然不同。他那与生俱来的孤独天性现在更加登峰造极,他每天说的话比哑巴还少,别人对他还活着这件事情的唯一印象就是饮酒和下棋。他一个人饮酒,喝得很少,他一个人对着棋盘发呆,一发呆就是一天。

刘琏认定,老爹这次回来就是准备死在家中的。老爹已经和死神签订了协议,在他生命最宝贵的四年时间里,他只希望自己能够体面地死去,而不要再有任何差池和风波。

从刘伯温的妻子章女士眼中看去,丈夫并没有老。每当夜深人静的时候,刘伯温就会醒着躺在床上。在黑夜里,他那雾蒙蒙的眼神发出闪闪的光芒,那是一种生机勃勃的光,会给人一种错觉,这样的眼神应该属于年轻小伙的。章女士说,丈夫一点都不老,因为她去年为他生了个女儿,离开南京时,她正怀着第二胎。

如果从外人的眼光来看刘伯温,那刘伯温也并不老,至少他那传奇的人生永远不会老。在这些外人中,就有一位叫凌玉的。凌玉是大明帝国正式成立后的青田县第一任县长,这位起自农家的小知识分子一直有着儒家崇高的理想,他希望能把青田打造成一个惹人注目的县城。他也找到了一个看上去非常好的办法,那就是宣传青田的软实力。他第一个想到的就是刘伯温,青田出了这样一位神人,无论如何都不能放过。

刘伯温在1371年回到青田后,凌玉就三番五次地来请过刘伯温,他亲自来的。但每次接见他的都是刘伯温的家人,刘伯温从没有出现过。在某一段时间里,凌玉似乎产生了一种梦幻般的感觉:刘伯温根本就没有回来,或者是,世界上根本就没有刘伯温这个人。凌玉一直处在梦呓状态。

不过这位“不语怪力乱神”的儒家忠实门徒还是认定刘伯温确有其人,而且就在他的辖区内养老。他想了个诡计,把自己装扮成一个山野民夫,悄悄地来到刘伯温家,敲开了刘伯温的门。刘伯温当时正在洗脚,看到是一个山野民夫,于是就邀请他进来,还准备了酒菜。凌玉第一次近距离观察刘伯温,凌玉发现刘伯温的面容真的老了。刘伯温笑的时候,嘴里的牙齿若隐若现,只有两三颗。他的左臂也不知为什么总也抬不起来。他的脸色蜡黄,像是死人,每次喘气时,肺里都会发出嗤嗤的声音。凌玉大为惊骇,刘伯温这个形象和凌玉心目中的形象相差了十万八千里。他心目中的刘伯温应该是鹤发童颜、飘飘有神仙之姿的人。

刘伯温没有去理会凌玉那波澜壮阔的心理活动,主动和他攀谈,问他的庄稼收成,问政府的政策,问这问那,凌玉都一一作了回答。虽然他回答刘伯温的问题时很庄重,但他心里还是在犯嘀咕,眼前这个颤颤巍巍的病老头,真的就是那个传说中“算无遗策”“未卜先知”的刘伯温?

他开始转守为攻,主动向刘伯温提问:“先生当年最风光的一件事是什么啊?”

刘伯温眼睛一亮,端茶的右手停在半空。凌玉从他的面部表情上看得出来,刘伯温正在追忆往事。

刘伯温一生中风光的事太多,这些事在他有意识地追忆时,如排山倒海般地进入他的脑海。他曾在石门洞得到天书,这算不算风光?他曾在元大都站着背诵了一本书,这算不算风光?他曾剿灭了吴成七的叛乱武装,这算不算风光?他曾被朱元璋请了三次,这算不算……

这种事怎么可以提?这是掉脑袋的事啊!他惊恐地停止了自己的追忆。

然后他的眼神迅疾地黯淡下来,摇头叹息说:“哪里有什么风光的事,即使有,也是在我们伟大皇帝的领导下侥幸成功的。”

凌玉大失所望,这不是谦虚,这是虚伪。而且他尤其感觉到,这种虚伪的背后有一种恐惧,凌玉不由得打了个冷战。

但凡是在那个时期进入大明帝国政府的人,有谁不知道刘伯温的盖世功勋。陈友谅、张士诚、方国珍,这些风云人物的陆续销声匿迹,都有刘伯温不可忽视的功劳。

凌玉发现刘伯温闭上了嘴,好像一辈子也不想提这些事情了,于是就换了个角度,又问:“传闻先生您前知五百年,后知五百年,可否是真的?”

刘伯温的眼神没有任何改变,情绪也很平静。他沉默了半天,才说:“这是民间虚构出来的,哪里有人可以知道天机。天机是不可泄露的。”

凌玉没有得到任何有价值的信息。不过,他坐在这位传奇人物的身边,异常的激动。这个身边的老人,看上去已经穿起了寿衣,可就在这死气沉沉的形象中,凌玉一直感觉到有股巨大的力量,这种力量,他几乎可以看得到,在两人的周围织起了一张网。当他走出门去时,必须要费力地把那张网从身上拨开。

凌玉是极不情愿地走出门去的。在长久的兴奋中,他不明白为什么脑袋里突然就缺了根弦,他向刘伯温坦白了自己的身份。刘伯温蜡黄的脸立即就变得惨白,急忙站起来,向他行礼,然后请他离开。

自此,凌玉再也没有见到过刘伯温。刘伯温就像是隐形了一样,能在他到来时突然消失,又能在他离开时,突然现形。

凌玉很遗憾。他不知道的是,刘伯温很恐惧。

已经丧失神性的刘伯温对于凌玉的到访是心惊胆战的。这一恐惧心理并非是杯弓蛇影,朱元璋那无孔不入、细致入微的特务遍布整个中国,即使是退休的官员,朱元璋也不会轻易放过。几乎和刘伯温同时退休的前吏部尚书吴琳回到老家后,朱元璋竟然派特务去吴琳的老家查看。吴琳是黄州下辖的一个村里的人,那个特务走过各种各样的路,翻过各种各样的山,涉过无数凶猛的大河,才找到那个村子。就在村外,他看到一农民打扮的老人在田间插秧,这个特务骂着娘跑过去问:“你们这里是不是有个前吴尚书?”

那位老农民停下手里的活,站直了,回答:“我就是吴琳。”

特务和吴琳寒暄了几句,又千辛万苦地回到南京,当朱元璋知道吴琳正把余生交给黑土地后,才满意地点了点头。

这件事给人的启示就是,只要是在朱元璋的平台上工作过的人,直到进入坟墓前,都会在朱元璋的“照顾”之下,这是个退不出的江湖。

刘伯温在凌玉之前的拜访中拒不接见和后来凌玉表明身份后的送客,都是朱元璋的行为带给刘伯温的条件反射,他认为凌玉很有特务的嫌疑。况且,一个退休官员和地方官来往,本身就是一件危险的事。这是朱元璋那种疑心重如山的人无论如何都无法接受的。

当凌玉问他一生中最风光的事时,他是非常兴奋的。因为到了他这个年纪,正是回忆往事的欲望最强烈的时候,一生碌碌无为的老人还会绞尽脑汁地找出此生中很得意的几件事,刘伯温也不过是个凡人,这种心理他也有。但他不能说,因为如果说了,这就是在和朱元璋争功,和朱元璋争功,只有死路一条。

浙东四学士之一的宋濂最懂得不说话的艺术,宋濂对朱元璋唯一的贡献可能就是推荐了刘伯温。这人只是学术精深,在政治上毫无建树。不过在当时的政治生态中,他有一项法宝,那就是十分的谨慎,百倍的小心,为官从不讲一句废话。他在自己家的墙壁上贴着“温树”两个大字作为座右铭。家中如有人来访,谈起政治,宋濂就指一下墙上的字,微笑。朱元璋对宋濂这样嘴巴很紧的人非常赞赏。几年后,他夸奖宋濂:“事朕十九年,未尝有一言之伪,消一人之短,始终无二。非止君子,真可谓大贤。”

刘伯温怎么可能不谨慎,他太了解朱元璋了。

凌玉被送客后不久,刘伯温的儿子刘琏突然有一天闯进刘伯温的卧室,说:“城里来了几个身穿锦绣的淮西口音的人。”刘伯温扔了手中的筷子,跑起来到院子里张望,但刘琏却带了点失望的口气说:“他们穿城而过了。我以为他们京城里的人是来看父亲您的。”

刘伯温的肺里发出剧烈的嗤嗤声,脸色惨白,指了指儿子,大概是想要骂几句,可由于紧张,没有说出话来。

刘琏不是他爹刘伯温,自然就不明白老爹的恐惧产生的源泉。刘伯温以为那几个淮西口音的人中会有朱元璋。虽然理性告诉他,朱元璋不可能来处州,但他还是会胡思乱想。

朱元璋亲自去侦查大臣这样的事件不是没有过。刘伯温在弘文馆的一位同事,曾为陈友谅工作的罗复仁就曾受到过这样的“皇恩”。罗复仁和刘伯温的性格很像,秉性刚直,能言敢谏,在朱元璋面前敢于直陈意见,朱元璋表现出很喜欢他的样子,称他为“老实罗”。突然有一天,老实罗正在家里读书,几个人进了他家院子。他定睛一看,吃了一大惊,原来正是他那伟大的皇上。朱元璋观看了他的房子,发现这房子破烂不堪,在房间里迈的步子稍大一点,就会尘土飞扬。朱元璋对这种苦行僧的生活很满意,说:“大贤人怎么能住这样破烂的房子?”回宫后,他就下令赐给老实罗一座高大豪华的宅第。

“世事难料!”刘琏有一天正在读书,突然听到父亲刘伯温没头没脑地说了这样一句,他问询,得到的回答是:“天知道将来会发生什么事,所以,我必须要小心,加倍地小心。”

刘伯温说这话的时候,左手毫无生气地垂着,右手的五根手指震颤着。刘琏叹了口气:“老爹真的老啦!”

朱元璋来信

刘伯温有时候并不老。1371年阴历六月,朱元璋西征兵团攻陷明玉珍的儿子明升的重庆,明玉珍帝国覆灭。这是一次值得庆贺的事,但朱元璋遇到了一个小难题。钦天监的人对他说:“太阳里又见黑点,而且已经三年。”朱元璋曾清楚地记得,几年前,太阳曾出现黑点,他的一员大将胡深被敌人处决,他不知道这次太阳里的黑点预示着什么。

本年阴历八月,朱元璋想到了在他人生中最重要的人物刘伯温。其实朱元璋根本没有想理刘伯温,但这种天象的事,他手下那群人种居然没有一个可以解决。钦天监的工作人员讨论了很多天,给朱元璋递交了一份报告。报告中详细叙述了自有人类以来太阳黑子的历史记载,并且认定太阳出现黑子必然是不祥之兆,因为每次太阳有黑子出现,都会有灾难的事发生。天灾也有,人祸也有。可这些人只会总结,不会推理,当然更不会预测。

朱元璋发了一回怒,钦天监的人就跪在下面浑身发抖。谁都明白,发抖解决不了任何问题。于是,朱元璋就想到了刘伯温。想到刘伯温,在他看来,应该是无可奈何的事。

朱元璋给刘伯温写了封信,信中说:“万恶的重庆政府已被我解放,举朝欢腾,天下人欣喜若狂。我现在的疆域比之中国历代王朝的疆域已不算少了。你之前曾说过,元王朝是以宽而失国,所以我认为治中国,非猛不可。不过那些恶人是非常厌恶严刑峻法的,所以诽谤国家,总搞小动作,我很头痛。这可能是最近天象有变的缘故,最近太阳中出现黑子,不知道灾祸从哪里来、什么时候开始。”

接着就是朱元璋最狡猾的地方:“你住在山中,身边肯定有些奇能异士,你可否和他们请教一番,研究出个推理性的报告,交给我?”

谁不知道,刘伯温最善于观天象、识变化,还用得着去请教别人吗?朱元璋其实最核心的意思是,即使你把这件事办了,我也认为这不是你一个人的功劳。

信的最后,朱元璋又假惺惺地说:“上次你儿子来送感谢信,由于我太忙,没有问您的身体如何,我现在差人去给你送信,你就不要给送信人礼物了,只请他吃个农家菜就得了。我想你现在肯定不亦乐乎,山里空气好,你又没有什么烦心事。所以赶紧把这件事办了。”

刘伯温接到这封信后,陷入沉思。他内心开始了波涛汹涌。一方面,朱元璋重新想起了他,这使刘伯温燃起了他潜意识里“安邦定国”的欲火;一方面,他又恐惧这种事,因为自1368年以来,和朱元璋打交道成了他生命中的不能承受之重。

他很矛盾,真的想不理尘俗事,一直到死去,但又不敢和朱元璋这样说。在矛盾重重中,他的欲望战胜了理智,他拿起笔来,准备写下关于太阳黑子的推理报告。但他没有直写,而是先恭贺朱元璋解放了重庆,然后才说到太阳黑子的事。

刘伯温认为,太阳黑子的出现并不绝对地证明就有什么灾难的事发生。这话他早就说过,为政当宽猛结合,该宽要宽,该猛要猛。这其中没有什么一成不变的规律,全在自己的本心。

朱元璋读到这封信后,放下了心。就在1371年阴历八月之后,朱元璋曾多次向刘伯温请教天象问题,刘伯温都一一作了详细的解答。

当人们在1371年最后一个月看到刘伯温时,刘伯温的精神似乎好了很多。这和他重新与朱元璋建立了联系有着重要的关系。

他那蜡黄的脸有了一点点红润,他的左臂偶尔也能听从他的指使,他还能以年轻人的速度爬上青田山,欣赏山下的景色。

有那么几天,刘伯温认为枯木真的会逢春。朱元璋的来信越来越有人情味。问候他的身体,问候他的家人,偶尔还会用几个可怜的字追忆一下两人并肩奋斗的情景。这让刘伯温产生了梦幻般的感觉:皇上在他人生低谷时终于拉了他一把。

不过,他那极富智慧的头脑偶尔会跳出来警告他:狗是改不了吃屎的。

这话当然是提醒他,朱元璋只是暂时利用他,现在的他在朱元璋的心目中只是个工具,是一把扫帚,打扫完房间后,扫帚仍然会回到墙角,从来没有人会把扫帚放在房间正中央。

刘伯温没有重视这一警告,于是,他最后余生中最大的波澜“谈洋事件”出现了。

谈洋事件

谈洋事件包含两件事,第一件事是这样的:青田县南60公里处有个村落叫谈洋,这里是处州的边缘地带,和温州接壤,同时又与福建行省的三魁比邻。由以上的论述可以看出,这是块“飞地”,浙江行省鞭长莫及,福建行省没有义务管,所以此地的治安环境相当恶劣,是出产刁民的宝地之一。早在元朝时,这里就经常发生盗贼光天化日之下抢劫杀人的事件。后来,一大批私盐贩子跑到这里占山为王,并与方国珍友好。方国珍投降朱元璋后,此处仍然是个盗贼的安乐窝。朱元璋政府羽翼未丰,对此地只能睁只眼闭只眼。

刘伯温自从朱元璋的来信“重视”起来后,突然心血来潮,像中了魔一样研究起了谈洋。在作了大量研究和调查后,刘伯温给朱元璋写了封信。信中说,谈洋这个地方之所以是盗贼的天堂,就是因为那里的百姓也不是好鸟,他们照顾着盗贼,甚至他们本身就是盗贼。要彻底解决谈洋的治安问题,必须要在那里设置巡检司。

巡检司是县衙底下的基层组织,职能相当于今天的武装检查站。其主要设置在关津、要冲之处。它的职能是盘查过往行人;稽查无路引外出之人,缉拿奸细、截获脱逃军人及囚犯,打击走私,维护正常的商旅往来。

朱元璋认为这个建议非常有建设性,于是就让大臣们讨论。胡惟庸马上恼羞成怒。

胡惟庸虽然没有特务出身的杨宪那样耳听八方、眼观六路,但自他进入中书省担任左丞后,他始终把精力放到工作上,他动员所有的官员都专注天下事,无论大事小情,必须要第一时间向他汇报。他这样做的目的只是希望能被朱元璋继续刮目相看,然后把他送到丞相的椅子上去。但不能不说,自胡惟庸主掌中书省后,整个帝国政务的确在有条不紊、几乎毫无遗漏地进行着。现在,突然出了这么一件事,胡惟庸的脸上无论如何都挂不住。

那天早朝的情景是这样的,朱元璋先是问浙江行省:“你们可有人知道谈洋这个地方?”

让朱元璋大为震惊的是,居然没有人回答。也就是说,没有人知道世界上还有这样一个地方。这说明什么,依朱元璋那个变态的脑袋思考的结果就是,人人都在关心自己眼皮子底下那点破事,或者是关心连最偏僻山区的妇女都知道的大事。

他去问胡惟庸:“你知道有这样一个地方吗?”

胡惟庸知道。他曾在福建的基层待过,听说过浙江有这样一个地方,这个地方是任何基层官员都不愿意去的地方。因为太乱,农夫白天是农夫,晚上就成了盗贼。但自从朱元璋建立新中国后,谈洋这地方就没有人提及过,按胡惟庸的见解,这地方太微不足道了,新中国成立后的大事太多。或者说,这个地方的治安可能随着新中国的建立而自我良好了。就如春天来了,所过之处全是绿色。但胡惟庸不知道,谈洋那地方永远都是沙漠。

现在,胡惟庸感觉嘴里渗出一股苦涩的黏液,针对朱元璋的询问,他不无痛苦地回答:“臣知道这个地方,正准备作实地调查后……”朱元璋用手势制止了他。他说:“这种地方全是刁民,还用作什么实地调查,一定要设立巡检司。”胡惟庸急忙承认朱元璋的英明,但他马上就问道:“皇上您是怎么知道这地方的?”朱元璋不满地向他瞥了一眼,冷冷地说:“是刘基告诉我的,他也认为应该设立巡检司。你们中书省是不是应该向他学习一下?”如果说,胡惟庸没有注意到谈洋这地方,而让别人注意到了导致他的羞愧,那么,当他听到是刘伯温注意到的后,羞愧就变成了恼怒。

刘伯温简直是阴魂不散,胡惟庸现在就是这样的想法。他恨刘伯温,因为刘伯温把他看成是一个危险人物。他更恨刘伯温的是,刘伯温似乎总在朱元璋面前抢他的风头。这在普通的社会生活中都是大忌,何况是在残酷的政治生活中。

胡惟庸现在唯一想的就是挽回面子,挽回面子的唯一方式就是把刘伯温的功劳贬低得一文不值。他对朱元璋说:“刘伯温离谈洋近在咫尺,而且谈洋之地的平安与否和大局无关,但如今他现在提出来了,我们应该加紧筹办这件事。”

朱元璋冷笑,说:“你呀,那就去办吧。”一个月后,谈洋巡检司设立,刘伯温的心情很好,仿佛重新找回了当年和朱元璋的亲密感情,但这是幻觉。他和朱元璋永远不能回复从前的关系。天意有时候很难猜测,这是因为它不按章法走。谈洋巡检司设立的几个月后,又发生了一件事,把刘伯温推到了悬崖峭壁上。这是第二件谈洋事件,事情是这样的:茗洋这个地方本来驻扎着一支武装小分队,不知是什么原因,这支小分队有个叫周广三的士兵发动兵变,带领了一批士兵和农夫跑到了谈洋占山为王。而巡检司由于初建,在应变能力和作战能力上都有欠缺,于是,周广三很有坐大的气势。当地政府吓破了胆,所以隐匿不报。刘伯温离那个地方最近,对情况最了解,所以就写了封奏折,要他的儿子刘琏亲自到南京城送给朱元璋。这是1373年阴历三月的事。

胡惟庸得知此事时,七窍生烟。他召集他的团伙成员,拍着桌子大叫:“他刘伯温根本就不知道什么是体统,连续两次,居然不通过我们中书省,这明显是没有把我放在眼里。这样的事我如果还能忍受,那还算是个人吗!”

他的同伙们一致认为他不算个人,并且义愤填膺,认为必须要教训刘伯温,让天下人看看,没把胡副宰相放在眼里的人是什么下场。

教训刘伯温是一定的,但怎么教训他,大家分成两派。一派是武将,武夫做事大都喜欢直奔主题,快刀斩乱麻。和智商有关的事,他们做起来很费劲。依他们的意见,找几个手脚麻利的刺客,去青田把刘伯温做了。一派是文臣,他们在政治迷宫中走过很远的路,并且深有体会,用政治手段最安全,也最具杀伤力。所以,他们认为应该在皇上面前指控刘伯温。

胡惟庸先是否决了武夫们的办法,然后对文臣们说,皇上自刘伯温回老家后,对他的态度发生了转变,刘伯温在他心目中已有了新的地位,而且,刘伯温这人也没有什么瑕疵供我们指控的。所以,这个思路虽然不错,但操作性不强。

正在大家叽叽喳喳时,胡惟庸在人群中听到了一声冷笑,这声冷笑是那种自信的笑,胡惟庸一下就听出来,这个人是个有办法的人。他在人群中循声望去,就望到了一个国字脸、浓眉小眼的人。这个相貌让人联想到卡通人物,不过此人的智慧可一点都不卡通。他叫吴云沐,是司法部部长(刑部尚书)。从其职务来看,就知道他在栽赃陷害上有着丰富的经验。

胡惟庸看到他冷笑后,一副得意洋洋的架势,就知道他有东西。吴云沐向他使了个眼色,胡惟庸马上明白了,他清退了众人,只留下吴云沐和几个心腹中的心腹。

吴云沐伸出一根手指,说:“很简单。编一个让皇上特别忌讳的故事,让刘伯温成为这个故事的主角。”

其中一心腹马上作恍然大悟状,抖搂小聪明道:“就说周广三叛乱是刘伯温主使的。”

胡惟庸很鄙夷地看了他一眼,冷笑道:“你当刘伯温是头猪啊,他指使周广三叛乱,又第一个来报告?再说,他和周广三八竿子打不着,怎么可能联系上。皇上信了这种事,那才叫奇怪呢。”

他又看向吴云沐。吴云沐慢悠悠地说:“我听说一个人的优点往往会成为别人攻击他最便利的匕首,有时候,一个人的优势其实就是他的劣势。”

这段富有哲理的话让胡惟庸陷在茫茫云雾中,他极力地转动脑筋,思考这句话背后到底隐藏着什么事实,终于他想到了。

他一拍手,说:“刘伯温这人的优势不就是能掐会算吗?”

吴云沐连连点头,说:“是啊是啊,只要在这上面做文章,不怕搞不倒他。”

胡惟庸陷入沉思,用他那在政治斗争中苦修出来的超级联想力,终于又一次让他想到了。

胡惟庸想到的这件事和周广三叛乱没有关系,而跟去年的谈洋设立巡检司有关。

几天后,吴云沐向朱元璋上了一道指控刘伯温的信,信中说:“去年,刘伯温要您在谈洋设立巡检司,名义上是为了朝廷着想,实际上是为了他自己的私欲。”

朱元璋看到这里,很奇怪,刘伯温居然还有私欲,这真是他没有想到的一件事。他接着往下看,信中说出了刘伯温的私欲:刘伯温原本是想把他自己的坟墓建到那里的,但那里的百姓不愿意,所以他就想出了以政府的名义驱逐那些百姓,而那块地自然就空出来了。

这封信最妙的地方就在于写到此处,戛然而止,留给朱元璋的意味,深长。

朱元璋果然品尝出了其中的意味,立即毛骨悚然。刘伯温可是未卜先知、能掐会算的神人,风水这种事在他那里就是小儿科。他如此煞费苦心地选中谈洋那个地方作为坟墓,这已是一目了然。那个地方一定是风水宝地,甚至可能是龙兴之地,将来的天下,可能要姓刘。

一想到这里,朱元璋不但毛骨悚然,而且脸色发白。他放下信,手扶着龙椅,几乎要摔倒。“可恶!”他深吸了一口气,恨恨地说。

胡惟庸适时地来了。他说:“刘伯温这是以公谋私,应该严惩。”朱元璋沉默不语。胡惟庸继续说:“他儿子正在回家的路上,应该把他儿子捉拿归案。”朱元璋沉默不语。胡惟庸只好说出朱元璋最敏感的话来:“他能掐会算,选那块地为他的墓地,这事……”

朱元璋示意他闭嘴。朱元璋坐进了椅子,冷静地观察胡惟庸,想到了他是刘伯温最看不上的人,又想到了刘伯温只是性格太刚,却是聪明到极致的人。而谈洋事件如果真如吴云沐所说的那样,那刘伯温岂不成了初出茅庐的毛头小子?

他突然意识到这是一场阴谋,不过刘伯温确实很可疑,因为他有那么多技能在身。一个人有技能那就是个危险人物。虽然如此想,但他不同意胡惟庸对刘伯温儿子下手,他说:“既然刘琏已经走了,就算了。”

胡惟庸说:“这事怎么就能算了呢?”

朱元璋点头说:“是啊,这事不能就这样算了,下道圣旨到青田,剥夺刘伯温的俸禄吧。”

“然后呢?”

胡惟庸直勾勾地看着朱元璋的脸,那张阴冷的脸像海上的天气,反复无常,莫测高深。朱元璋的脸突然阴云转晴,他笑了,说:“然后?刘伯温应该知道然后。”

刘伯温当然知道然后。当他收到那封圣旨后,他蒙了。这犹如一个晴天霹雳,一下劈在了他头上。至少有一个时辰,刘伯温坐在椅子上像是死人一样,他在反复思考这件事的来龙去脉。圣旨说,他在谈洋挑了块地当作他的坟墓。这是子虚乌有的事。不过他明白一个毋庸置疑的道理:政治场上,你是否做了一件事不重要,重要的是有人说你做了还是没做。

刘伯温的第一个反应就是,这必然是胡惟庸的诬陷,而朱元璋根本没有相信这样的诬陷。否则,就不会是剥夺他俸禄这么简单。可朱元璋在不相信的情况下剥夺了他的俸禄,只有一种情况,那就是,朱元璋对他还不放心!

一个时辰后,他在房间里转悠起来,自言自语,像着了魔一样。这种情景,我们并不陌生,当初他被困绍兴时就是这样的。而今天,他一面重演这一情景,一面絮叨着,时间不是一条直线,一去不复返,而是一个圆圈,它一直在围着每个人转动,当一个人死去时,它还在转动,永不停转。

又一个时辰后,刘伯温站住了。他的心定了下来,他叫来家人,语气凝重地说:“我要去京城。”

他的家人疑惑不解,问他:“是去解释这件事吗?”

刘伯温苦笑:“月有阴晴圆缺,如何解释?”

刘琏聪明地说:“既然无法解释,那为何要自投罗网?”

刘伯温看着这个傻儿子,语重心长地说:“现在对我而言,天下就是罗网。”

1373年阴历七月,刘伯温孤身一人走进南京城。南京城当时酷热难耐,树的绿叶沾满尘土,灰色的瓦片毫无生气,他为南京城在短短的几年时间里衰老到如此程度而吃惊不已。当他佝偻着身体走进朱元璋的皇宫时,他才发现,那座才刚建造的皇宫也老了很多,墙皮脱落,柱子失去光泽,从前红灿灿的大门被晒成了血黑色。他自言自语着,叹息着,见到朱元璋,艰难地跪了下去,作了一番深刻的检讨。

他说,自己不该冒失失地去找坟地,更不该冒失失地找了本不应该去找的地方。朱元璋要他抬起头来,刘伯温就费力地抬起头。朱元璋大吃一惊,因为才两年不见,刘伯温又老了,几乎老了几百岁。他的相貌已不忍目睹,只有即将入棺材的老人才有那样的相貌。

还是在五年前,刘伯温还意气风发,有着青年人的精力,有着少年人的热情,有着中年人的智慧。如今这一切,在刘伯温的脸上和他那瘦骨嶙峋的身上一点都看不到了。这是个已经和死神签订了契约的人,可能就是在今天,或者明天,死神就会来把他带走。

朱元璋没有责备他,也没有安慰他。因为这件事,大家心知肚明。对于他的来京,朱元璋一点都没有意外,因为在朱元璋的意识中,刘伯温必然会来,朱元璋只是想不到,来到这里的刘伯温和自己印象中的刘伯温相差十万八千里。

刘伯温特意申明,他这次来就准备老死京城,决不会再离开了。朱元璋说:“好啊,如果我有什么事,还可以找你商量,这是不错的一件事。”胡惟庸也说:“刘先生能留下那真是太好了,中书省有什么纰漏的地方,刘先生恰好可以指正。”刘伯温诚惶诚恐地看向胡惟庸,想要摆出一个礼貌性的笑容,但没有成功。他看向朱元璋。他想,朱元璋还能有什么事?他不知道,他也不想知道。因为这已经是他历史的尾声,帷幕已经开始落下,他的舞台正在缩小,直到最后的闭合。一个始终退不出的江湖,他又回来了。这说明,时间一直在转圈,刘伯温这样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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