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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14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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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荀子传》10-14节

【人之性恶,其善者伪也。】──《荀子·性恶》

宋钘的死讯很快传到了稷下学宫的学士中间。首先奔来的是荀子一家人和弟子韩非,接着淳于越等稷下学士也都赶来了。

荀子悲伤地抱着宋钘的尸体痛哭。荀夫人、幽兰、韩非也都跪在宋钘尸体旁边泣不成声。

梦杞凶神似的在院中站着,那义愤填膺的样子像要为死难者雪冤拼命。他反复地不厌其烦地对来看宋老夫子的学士们讲着:“宋老夫子死得苦呀,他死得冤枉呀!他万万没有想到能死在他的学生荀况手中呀!”

听得人莫名其妙,不知所云,也不做是否的反应。有与梦杞交友甚密的学士,间或插言附和几句,骂荀况不仁不义。

韩非在屋中实在听不下去了,起身奔至院中,要与梦杞当众说个分晓。幽兰也气愤地跟了韩非出来。

荀子怕闹出什么事来,追出院中斥责韩非,不许他说话。

梦杞似乎更有说辞,指着荀子说:“荀况!你在首讲之日,辱骂你的老师。你这忘恩负义的小人,气死了宋钘老夫子。今日当着诸位学士先生,你还有何话讲?”

荀子缄口不言。

荀夫人急得哭了起来:“这,这是哪儿的事儿呀!”

淳于越来到宋钘住的稚园,只是观察,一言不发。他先去看了屋内横躺着的宋钘尸体,见屋门里有摔碎的药碗碎片。回至院中,看着梦杞声嘶力竭的叫喊,荀况一家人陷入极大的悲痛之中,个个哭得泪流满面。他心中已有了几分考虑。

淳于越问梦杞:“梦杞先生,你讲的话有根有据吗?”

梦杞理直气壮地说:“有!宋老夫子是稷下学宫的老前辈,对我恩重如山。我知他病重,前来看望他老人家。亲眼看见宋老夫子正为荀况首讲当众羞辱他气愤难忍。他对我诉说心中的怨恨,他骂荀况忘记了当年在邯郸街头流浪,是谁把他收留;骂荀况忘记了是谁把他带到了稷下学宫,方有了今天。我无论怎样好言劝解,都难以平息宋老夫子的心头怒火。最后骂着骂着,宋老夫子就气绝而死。众位学士先生,你们看上一看,一个在列国中名声显赫的大儒,竟然被自己收养的弟子气死了,这能不让人气愤吗?”

梦杞慷慨陈辞,说话间还假惺惺地挤出几滴泪来。

“冤枉,荀况冤枉呀!”荀夫人悲愤地说道,“荀况昨日让韩非和我女儿去给宋老夫子请医治病,老夫子今天吃的药还是荀况买的。若说荀况气死老师,岂不是天大的冤枉吗?”

“哼!”梦杞反唇相讥,“那是故意做给人看的!”

韩非气愤不过,走上前去:“梦杞,不许你胡言乱语!”

荀子大声制止:“韩非,退下!”

韩非难以忍受:“老师,难道就能任他污辱吗?”

淳于越思索着说:“荀老夫子,此事要雪洗清白,己言无力,需要有个证人。”

“还需要什么证人,我就是证人!”梦杞急急地说。

淳于越看了看梦杞:“你……一个人还不足。”

一直伏在宋钘卧榻上哭泣的童子突然站起来,走至院中擦了擦眼泪说:“还有我!”

众人为之愕然。

童子逼视着梦杞:“梦杞,适才我为宋老夫子煎药,亲耳听见你与宋老夫子争吵。你说子不教,父之过;教不严,师之惰。荀况不仁不义全是宋老夫子的罪过。气得宋老夫子叫你滚出去。宋老夫子是你气死的,你为什么诬陷人?”

梦杞张口结舌,无话可说。

淳于越质问梦杞:“梦杞先生,你对此作何解释?”

梦杞强词夺理,指着童子:“他,他早叫荀况收买了。你们怎么能听一个孩子的话!”

淳于越义正词严地说:“童言无欺。梦杞,你气死了宋老夫子,反而诬陷荀先生,是何居心?”

“骗子!”韩非指着梦杞骂道。

“黑心!”幽兰也指着梦杞骂道。

“没见过天下还有这样的儒士,读书把心都读歪了!”荀夫人痛斥梦杞。

宋钘是一位了不起的大哲人,也是一位可敬可爱的老人。他一生禀性耿直,节俭寡欲,主张人之“情欲固寡”、“禁攻寝兵”、“见侮不辱”、“大俭约而侵差等”,希望以自己的学说和行为启迪世人,不为等级名分和各种物质利益而争夺,使每个人的本性能“返回自然”;使人类免除相互争斗的苦难,和睦相处,同舟共济。他的学说近似“天真”、“空想”,然而却反映了下层百姓的愿望。他离开了人世,他的学说还影响着后人。

稷下学宫中设下了肃穆庄严的灵堂。

在灵堂正中央的灵牌上写着“稷下先师宋钘之灵位”。

荀子尽弟子之孝,与荀夫人、幽兰和韩非等弟子们身穿重孝,跪在灵前,日夜守灵。

王宫中送来乐工,十二个时辰,哀乐不断。

齐王建亲至灵前,恭敬地献酒。

淳于越等稷下学士一一在灵前跪拜。

十一

落日映照着齐国南部边境上的一个村落。翠绿的山岗随着落日渐渐地变成了暗紫色和墨绿色。

天要黑了。

一个文职小官打扮的青年,身背行囊和雨伞来到客店门前。店伙计笑脸相迎:“客官住店吗?小店清洁雅静,备有酒饭,舒适方便。”

“好,请找个清静房间。”

“请到后院。”

店伙计引青年走进后院,打开西陪房:“这屋里住两个人,已有一位后生,你们二人正好作伴。”

青年走进屋内,正在榻上坐着的一位憨厚的书生忙站起来,拱手道:“兄长刚到?”

“啊,刚到。”

“你们谈着,我去打茶来。”店伙计去了。

“兄长尊姓大名?”书生问。

“在下李斯,请问兄长如何称呼?”

“在下陈嚣。李兄欲往何处呀?”

“到临淄去。”

“啊,正巧,我也到临淄去。明日可一路同行了。”

店伙计送来茶,为二人斟上,和气地说:“客官喝杯茶,还要什么请说话。”

“不用了。”李斯说。

“那你们歇着。”伙计掩门退出。

“陈兄何处人士?”

“小弟魏国大梁人氏,欲到临淄稷下学宫,投奔当今天下大儒荀况求学。”

“啊呀!你我果有缘分。我也正要投奔荀况老师。”

“那更好了。李兄家居何处?”

“小弟楚国上蔡人氏。”

“李兄好似居官之人,莫非是弃官求学吗?”陈嚣从衣着上看出李斯的身份。

“正是。”李斯侃侃而谈。“我本在上蔡郡中掌管文书,一日去茅厕,望见几只老鼠争粪便,每有人或狗来,便吓得急急躲藏。又一日,我到粮仓去,看见粮仓中的老鼠,居住着高堂华屋,自由自在地吃着粮仓中的粟米,却没有人,更没有狗来惊扰。由此我想,人生在世,岂不也与这些老鼠相似吗?是贤能或不肖,是有福或有祸,就看你所处在什么环境了。因此,我决心丢下上蔡郡中的卑小职位,不顾千里之遥,投奔荀况老师学习帝王之术,以求将来游走于帝王之间,成就一番大业!”

“啊,李兄抱负远大,日后定然会有大作为的。”

“胸中抱负,尚需一步一步来走。日后如能与陈兄同窗共读,还望多指教。”李斯谦逊地说。

陈嚣诚恳,忠厚,听到李斯有如此宏大的志向,自愧不如,哪还敢应指教二字,慌忙说:“哎,不不不,我这个人抱负不大,日后还需李兄多多指教。”

二人身背行囊,一路同行。进入临淄,无心看临淄街市中鳞次栉比的店铺,只在行人中打听通往稷下学宫的路径。二人顺大道很快来到稷门,进入学宫又打听到荀子的住所。

李斯与陈嚣随韩非进入荀子住的庭院。二人怀着崇敬而又神秘的心情观看院中的一切。稷下学宫聚集着天下有名的学士,在这座庭院中又居住着天下名士之首,怎能不叫年轻的学子敬畏!

韩非领李斯和陈嚣进入荀子的书斋,他回头向二人介绍说:“上座是荀老夫子。”

李斯、陈嚣一同跪拜。李斯说:“楚国上蔡人李斯,魏国大梁人陈嚣慕荀老先生盛名,愿从学于老师门下。”

“请起吧。”荀子从几案后站起来,走到二人面前,说:“人之为学有二,只为自身谋取功名富贵而学者,谓之凡夫之学;为忧世忧民,谋国谋天下而学者,谓之圣人之学。李斯、陈嚣你们二人从学于荀况,却是为何?”

对于荀子提出的问题,陈嚣不知如何回答才好。他目视李斯,让李斯先回答。

李斯机敏地答道:“当今诸侯相争,连年战乱,生灵涂炭,血流遍野,使父子不相亲,兄弟不相安,夫妻离散。李斯闻老师的盛名,不远千里,投奔老师,愿学得帝王之术,辅助一代圣主,以解救天下之民。”

荀子颔首,转问陈嚣:“你呢?”

“陈嚣生来愚钝,没有李斯的鸿鹄大志,只愿跟随荀老师学习礼义与君子之道,以成为世人的楷模。”

荀子满意地颔首,继而劝勉陈嚣:“陈嚣,人非生而知之。圣人与常人是一样的,学可以至圣。积土成山,积水成渊,积善成德,即可备圣人之心。不积半步,无以达千里。不积小流,无以成江河。蚯蚓无爪牙之利,上食埃土,下饮黄泉。为何?因其用心专一。螃蟹有八只脚两只钳子,不靠水蛇、蟮鱼的洞穴则无处藏身。为何?因其用心浮躁不专。凡学子只要用心专一,道定可成矣!”

李斯、陈嚣再拜:“弟子谨记老师教诲!”

清晨,小河边,韩非和幽兰一同洗衣服。幽兰看韩非笨拙的样子吃吃发笑,笑得韩非不知所措。

幽兰抓过韩非手中衣服:“给我,你把这些洗好的晾起来。”

幽兰把几件洗好的衣服送到韩非面前,韩非伸手去接,摸到了幽兰的手,急忙将手缩回。幽兰噗哧一笑:“怕什么,我又不是老虎。”

韩非接过衣服到河边草地上去晾。幽兰含情地望着韩非,自语道:“真是一位傻公子!”

韩非把没有伸展的衣服挂在灌木丛上,幽兰看见了,嗔怪地喊:“哎,把衣服抖开!”

幽兰跑过去,把韩非挂在灌木丛上的衣服一件一件用力抖开,搭在原处。

韩非像做错事的孩子听幽兰唠叨:“你不抖开,等干了要皱的,知道吗?真是个傻公子!”

李斯和陈嚣散步来到河边。李斯见河边放着的衣服被水冲走了,惊叫道:“哎,谁的衣服被水冲走了!”

幽兰闻声一惊,“哎呀,我的衣服!”拔腿往河边跑过来。

李斯望见幽兰,为她美丽的容貌所吸引,不顾一切跳下河去,在水流中打捞衣服。有一件已被水冲到激流中,很难追到。幽兰在岸上喊:“水太深,不要再追啦!”

李斯将自己的上衣和裤子在水中脱掉,扔给身后的陈嚣,噗嗵一声扎入水中。

幽兰为李斯担心:“别捞了,小心淹着你!”

李斯一个猛子扎到衣服所在的深水处,抓住衣服,露出头来。幽兰在岸上拍手:“啊呀!你真有本事!”

李斯手举衣服,划水到岸边。陈嚣给他衣服,李斯也顾不得穿,亲手把捞来的衣服送给幽兰:“给你!”

幽兰接过来感激地说:“谢谢你!你就是我爹新来的弟子李斯吗?”

“是的。”

“你怎么还会游水?”

“我上蔡老家门前就有一条河,少年时每天都到河里游泳。”

幽兰问陈嚣:“你和他一起来的?”

陈嚣腼腆说:“是的。”

“他叫李斯,你就是陈嚣了?”幽兰望着憨厚的陈嚣莞尔一笑。

陈嚣依然回答两个字:“是的。”

幽兰高兴地拍手说:“我爹又收了两个好弟子。韩非,我们又多了两个好朋友,是吗?”

十二

还在公元前262年时,秦国就出兵攻取韩国的野王(今河南省沁阳县),把位于太行山西麓的上党郡与韩国的本土完全隔绝开来。韩桓惠王害怕,想把上党郡献与秦国以求和。上党郡守冯亭不愿意降秦。冯亭为了抵抗虎狼的秦兵,就把上党郡十七个县都献给赵国。赵孝成王加封冯亭为华阳君,派了老将廉颇率领大军驻守长平。

已经到手的上党郡被赵国拿去了,秦国对赵国十分恼火。秦昭王派大将白起、王龁从野王向北进军。老将廉颇筑垒固守,以逸待劳,无论秦军怎样进攻,只是坚守阵地不出战。秦军前进不得,反退又不愿意。这样,秦赵两国的大军在长平相持了三年不分胜负。

秦国恐长此下去,兵疲粮尽,就使用了反间计。秦国丞相范睢派人拿着千金,到邯郸去利用间细散布谣言,说廉颇老而怯战,眼看就要投降,秦国最害怕的是马服君赵奢的儿子赵括做统帅。赵孝成王急于取胜,中了秦国的反间计,把一个只会背诵兵书,夸夸其谈,而不会打仗的赵括派到长平去取代廉颇。

公元前267年7月,赵括到任。他一上任就下令出倾巢之兵进攻秦军。白起采用迂回战术,在正面节节假意败退,另外部署了两支奇兵,乘机袭击赵军。一支奇兵二万五千人断绝了赵军的后路,另一支奇兵五千人将赵军切成两段。赵军前有秦军的营垒,后面自己的营垒又被秦军占领。四十五万大军就这样被分割成两截,首尾不得相顾。无奈,只好就地扎营筑起壁垒,以待援军。

四十五万大军失去了后方,无有粮草。这是关乎赵国生死存亡的一战。赵孝成王心乱如麻,后悔当初不该错用赵括为将。可如今,后悔已经晚了。倾国之师尽上长平,国库空虚也无有许多粮草。又听说秦昭王亲自从咸阳赶到河内,(今黄河以北,太行山以西地带)赐百姓升爵一级,把十五岁以上的壮丁全部征发到长平去,用来堵截赵国的援兵和粮草。

千钧一发呀!有什么办法能解救长平的四十五万大军呢?

赵国的君臣想出一个办法,派临武君到齐国去紧急乞求援助。

临武君的到来,引起齐国君臣一场激烈的舌战。

有的大臣认为,赵国处于齐国和秦国之间,是齐国的屏障,唇亡则齿寒,救赵国也是为齐国,应当派兵去援救。

有的大臣认为,秦国如今最强,如狼似虎,不可以得罪,得罪了秦国等于引火烧身。

有的大臣认为,齐国经过闵王时的大灾难,元气刚刚恢复,送上数十万斤粮草支援赵国,有伤齐国的国力。

齐王建每日听到的都是这些不同看法的议论。赵国的使臣临武君尚在等候答复。他心急火燎,举棋不定,决计去求教于荀子。

八月的夜晚,秋风凉爽宜人。湖中的荷花盛开,已结了不少的莲子。上弦的月光不甚明亮,朦胧中更显出荷塘的浓密,深邃,神秘。

齐王建在大道上停了车,沿小溪步行到荀子庭院的门前。过了小桥,推开虚掩的门扉进入院中。院内青竹扶疏,月影婆娑,寂静,清新,只闻得秋虫和风摇竹叶沙沙作响。

北房荀子的书斋亮着灯,东西厢房也亮着灯。这是荀子的学生韩非、李斯、陈嚣,还有他的女儿幽兰在夜晚攻读。

齐王建径直向荀子的书斋走去。随行的宫人要去向荀子通禀,被齐王建止住。他轻手轻脚地来到荀子的书斋窗下,看见荀子正在灯光下专心读书。厚厚的简册堆在几案,荀子一边读着,一边提起笔来在竹简上细心地写上一些字句。

齐王建屏住声息在窗下伫立良久,他没有踏上通住书斋的台阶,反而转回身来似乎要离去。

随身的宫人知道齐王建的急切心情,轻声问道:“陛下,既有国事要与荀老夫子商议,为何又要走呢?”

“荀老夫子正在专心夜读,寡人虽然心急如火,也待明日再议吧!”

“陛下,赵国使臣在等你回话呀!”

齐王建为难了,他迟疑有顷。宫人转身大声喊道:“大王陛下到!”

荀子、韩非、李斯、陈嚣和幽兰闻声皆为之一惊,忙起身出门迎接。

荀子率弟子们跪地叩首:“迎接陛下!”

齐王建双手搀扶起荀子:“荀老夫子,您是寡人的最为老师,不必行此大礼!”

荀子起身:“君臣有别,礼不可须臾有差。”

荀子请齐王建进入书斋,韩非等人也都随荀子进入书斋。齐王建说:“荀老师与各位都请坐下。”

齐王建要荀子与他一同相对落座,韩非与李斯等人都在两侧席地而坐。

齐王建说:“自从荀老师重归稷下学宫,寡人每每问政于最为老师,得益甚多。今深夜造次而来,打扰了你们夜读,甚是抱歉呀!”

“哪里,哪里。陛下深夜到来,必有要事。请陛下直言。”

“赵国使臣紧急求援之事,荀老师可晓得吗?”

“已有耳闻。”

“朝中为此事争论不休。众大臣各讲利弊,寡人心中忧愁,难作决断,特来请教荀老师。”

荀子看了看齐王建紧锁的愁眉,转向韩非等人说:“在长平,秦与赵皆动用倾国之兵,展开了一场规模空前的大战。齐国援赵之事关乎秦、齐、赵三国之邦交,甚至于三国兴衰存亡,不可不思虑再三。韩非,你们见解如何?”

韩非等人相互观望,都不愿开口。幽兰无顾忌:“我说不出深奥的道理,只知道秦国欺人太甚,竟然越过了韩国来打赵国,决不能容他这样横行霸道!”

“韩非,依你之见呢?”荀子问。

韩非说:“黄帝有言,君与臣一日百战。政见不一乃是常事。群臣议论纷纷不可怕,立志之难,不在胜人,而在于战胜自己。”

“李斯与陈嚣你们说呢?”

陈嚣说:“我说不好。”

李斯说:“记得老师说过,仁义之兵行于天下。秦国欲称霸诸侯,当以道德兼并别人。而今强行夺取,以武力兼并别人,是为不义。”

荀子满意地点头:“好!国家,这是天下最大的器物,最沉重的担子,不可不善择其地而放置,倘若置于危险之地则要生出祸乱。不可不善择其道而行之,道路选择错了,就会导至灭亡。一国之君主处于最有权势之位,道正则国安,道邪则国危。所以,一个有远见的君主,当以义而立天下,以信而霸诸侯,如若玩弄权谋则要亡国。此三者贤明君主须慎重选择,也是志士仁人所务须明白的。今秦国不义、不信,欲以武力置人于死地,我齐国当以义、以信立于诸侯之间。义立而王,信立而霸,这才是强国之正道。”

荀子对援赵的态度已经十分明确了。

齐王建豁然开朗:“啊,听老师大道之理,寡人茅塞顿开!感谢最为老师的指教。”

“老夫之言,仅供陛下刺取而已。”荀子说。

齐王建站起来向荀子拱手道:“时辰不早,寡人再谢老师教诲。告辞,告辞!”

荀子等人将齐王建送出门来,齐王建回身再谢:“谢谢,谢谢。请留步!”

十三

齐国在西周时是太师吕尚的封地。吕尚姓姜,氏吕,名尚,字子牙,人称姜子牙。因他辅佐周文王、周武王灭商有功,封于齐地。那时的齐地,“地潟卤,人民寡”,是一片土地贫瘠,人烟稀少的地方。

不过,因齐国滨临大海,有取之不尽的鱼、盐之利。百姓又长于桂桑养蚕,好纺织,经姜尚治理,逐渐繁荣富足起来。经过几代人的努力,齐国已成为以“织作水纨绮绣纯丽之物”而闻名列国的宝地。有“冠带衣履天下”之称。齐国的纺织品光泽柔软,织纹精细,色彩绚丽,行销列国。位于东西大道上的国都临淄,成为列国中独一无二的最为繁华的大都市。

临淄城中七万户,甚富而实,其民无不吹竽、鼓瑟、击筑、弹琴、斗鸡、走犬、六博、蹴鞠者。车水马龙,摩肩接踵。“连衽成帷,举袂成幕,挥汗成雨”。城内直贯南北的“六轨之道”叫做庄,这条街最热闹的地方叫岳,所谓“庄岳之间”,是战国时代齐国人口最为密集繁华的地区。

梦杞自从因宋钘一事现了丑形,就在稷下学宫中销声匿迹。起初他每日不出屋门,连吃饭都要侍者送到屋里去。而后就每日到庄岳之间去观看斗鸡、走犬,或是坐在歌楼里听歌妓唱那艳情的民间小曲。软绵绵的情歌,姿色俏丽的歌女,使他如醉如痴。

今日,他在歌楼上正听得缠缠绵绵,一个四十来岁的异乡人不声不响地在他身边坐下。这个异乡人是秦国派到齐国来的密探,专为刺取赵国乞求齐国援助的消息。

梦杞对身边坐下的秦国密探没有觉察。一曲终了,两只眼睛依然盯着下场的歌女。秦国密探用臂肘轻轻撞了一下梦杞,梦杞方才醒转过来,扭回头。

秦国密探诡谲地一笑:“怎么样,想跟她坐一会儿吗?”

梦杞不知如何回答。

秦国密探慷慨道:“交个朋友,我在临淄有大生意,一切花费我包下。”不等梦杞回答,起身就走。

梦杞迟疑了一下,随秦国密探而去。

秦国密探引梦杞进入一间华丽的房间。刚才唱歌的歌女走过来施礼,娇滴滴地说:“侍奉先生。”

秦国密探指着梦杞对歌女说:“这位先生迷上了你,想跟你坐一会儿。”

梦杞忙辩解:“啊,是被你唱的歌儿迷住了。”

秦国密探打着哈哈:“歌儿是人唱的,还是被人迷住了,哈哈哈哈!”

歌女莞尔一笑:“两位先生真会说笑话。”

秦国密探招手:“来,坐在这位先生身边,让他好好看看你!”

歌女忸怩地走过来向梦杞施礼:“拜见先生!”

轻轻地依偎在梦杞身旁。梦杞又惊又喜,不知如何是好。

秦国密探从身上取出一锭金子,放在几案上说:“我有事,要出去一下,你们先坐着。”

梦杞忙起身:“哎,你不要走,你……”

秦国密探转回头:“梦杞先生,我们是老朋友了,客气什么。明日再会。”说完转身就走了。

梦杞跟随孟子做弟子,孟子对学生教诲甚严,年轻时不敢做风流事。以后年长了,虽也曾与女人有染,那是良家女子,二人情投意合,才做下了风流事。来到临淄二年,临淄城的繁华人人皆知,他因潜心于祭酒的职位,也未有逛过歌楼,更莫说与歌楼女子如此亲密。如今歌女就偎依在自己身边,他感到了歌女的体温与他的体温丝丝相通。不知为什么,心中有些紧张,连手指也不敢动一动。

歌女已看透了这位斯斯文文的先生的心,因而更喜欢他。伸出纤纤细手含情脉脉地拉住梦杞的手,轻声问:“你与他是老朋友吗?”

梦杞违心地说:“啊,是,是。”

“那还客气什么?让他走他的,他走了只剩下你一个人,不是更好玩儿吗?”歌女柔情地说。

梦杞不知如何回答歌女的话。

歌女用细指抚摸梦杞的脸颊,而后又抚摸梦杞的前胸,双手向下到腰间,为梦杞解开衣带。

梦杞木然地坐着。

歌女将手停下来:“怎么,不高兴?”

梦杞并非不高兴,几天前,他早就看上了这位歌女,只是孟老夫子的教诲使他不敢向前跨出半步。如今,他心爱的歌女就在面前,又是这样的柔情似水,他的心噗噗跳动,他的眼睛不敢去看歌女。假如歌女此时离他而去,他会跑过去搂住她;假如此时谁把歌女抢走,他会与之拼命。他激动的心中反复想着一句话,我的美人儿,你终于是我的了!可是现在美人儿问他是不是不高兴,这哪能呢?他转过身来,两手紧紧地抓住歌女的双手,欢喜若狂地说:“我的美人儿,我高兴,我高兴!我想你想好久了!”

东方刚刚发亮,秦国密探就走入歌楼,上了楼梯,站在歌女的房门外倾听房内的动静;听不到什么声音,便从身上取出一把尖刀,轻轻地把门拨开,猛然推门走进去。

正在一起睡得甜蜜的梦杞和歌女突然惊醒。

秦国密探微微一笑:“打扰了。”转向歌女:“你穿上衣服出去,我与梦杞先生有话说。”

歌女穿好衣服走出门去。

秦国密探轻轻掩上了门。

梦杞忙穿好衣服坐在床榻边。

秦国密探走过来:“昨夜睡得好吗?”

梦杞支吾道:“啊,好!”

“梦杞先生,你只知道我是个商人,还不知道我做的是什么买卖吧?”

梦杞疑惑地看着秦国密探:“你……”

“实话告诉你,我是秦国派来的密探。”

梦杞大惊:“啊?……”

“莫要害怕。你是稷下学宫有名气的学者,很受君王后和齐王建的赏识,我只求你一件事。”

“什么事?”

“赵国四十五万大军被我秦国的军队围困在长平已有一个月了。如今赵国心急火燎,派使臣正在临淄乞求齐王派兵运送粮草,以解除他们四十五万大军的困境……”

“我们稷下学宫的学士,皆是不治而议论,没有官职,没有权势,我能有什么用?”

“你有大用。你可以到君王后和齐王建面前,讲说齐国若为赵国运送粮草,救援长平,对齐国是如何的不利。”密探授意梦杞。

梦杞为难地说:“君王后和齐王建不一定听我之言呀!”

秦国密探肯定地说:“他们会的。我已经买通了他们身边的几个重臣,再有你这位名望甚高的稷下先生的高论,君王后和齐王建就不会为赵国运送粮草。”

梦杞仍然在犹豫,他感觉以他如今的处境,很难达到秦国密探的期望。

秦国密探拍拍梦杞的肩膀:“梦杞先生,你放心,事成之后,我们秦国会重重奖赏你。再者,我还要替你除掉你的仇敌荀况。”

梦杞吃了一惊,他怎么知道了学宫中的事呢?

秦国密探继续说:“荀况力主齐国运送粮草,解救赵国。凡是与秦国为敌者,,我们都不会放过他!”

说着,秦国密探从身上抽出一把短剑,恶狠狠地说:“这把短剑是淬过毒的!”

梦杞望见雪亮的短剑放着寒光,身上顿生凉意。他怯懦地向秦国密探点头:“是,是!”

十四

君王后闻听禀报,稷下先生梦杞要进宫谒见,她一时想不出这位因宋钘被气死一事搞得声名狼藉的梦杞想来做什么。这几天,她正为赵国使臣临武君紧急求援一事心中烦躁,临武君几次想进宫拜见她,她都推说身体不爽而不见。朝中一位重臣,为要陈述援赵的利害,闯进宫门,被她传谕罚俸三个月。

今天梦杞来了,见他不见呢?二年来,她对梦杞的印象还好。认为他有学问,有见地,为人精明,善解人意。如果做个丞相,也会称职的。不过,宋钘一事做得有些蠢了。她本想,待梦杞不做祭酒了,问他愿不愿意在朝中做官。如果梦杞乐意,她会给他安排一个合适的位置。自上次梦杞进宫走了以后,她就想过这件事。但眼下是不行了,至少近几个月不能用他,这样会引起稷下学士们的非议。

君王后是个女人,有一种天生的对于弱者的同情心。她十分清楚梦杞此时的心情和处境。她愿意安慰他几句,也愿意听一听稷下学士们对援赵一事都有些什么议论。她让宫人传话,请梦杞先生晋见。

梦杞进宫来了,心中甚是兴奋。他曾经想,君王后或许不见他。他自己清楚,这些时日,是他一生中最为晦气的时日。能容他此时晋见,这是君王后的宽容,是君王后的厚重,是君王后还对他信用。他怀着一种感恩戴德的心情恭恭敬敬地向君王后施了一礼:“梦杞参拜王太后!”

君王后热情地说:“梦杞先生,你是稷下学宫的老先生了,也曾是学宫的祭酒,何必行此大礼呢?快请坐下谈话。”

梦杞说:“谢太后!”

君王后吩咐:“来人!”

“在!”

“给梦杞先生上茶。”

宫人像对待上宾一样双手将茶捧在了梦杞面前。

“多谢太后!”

君王后直率地说:“梦杞先生,你到我这里来,定然有事,有话你就请说吧!”

梦杞早已把话想好了,不知如何开口,既然君王后如此爽快,他就把想好的话,很有分寸地讲出来:“近日在稷下学宫之中,对赵国派使臣紧急求援之事议论纷纷,此事关乎齐国之安危,稷下众学士都来问我,欲知君王后和大王陛下作何处置。梦杞我也是日夜挂怀。因此请见太后。”

此话正讲到君王后的心中,君王后说:“若说援赵之事,我正要寻你,想听听你们众家学士的高见。”

梦杞有意停顿片刻:“太后,稷下学宫不治而议论,我等读讲儒、墨、名、法、阴阳、道德尚可,若论及打仗,怕是空泛不实,言不及的,不足取呀!”

“哎,你们这些稷下先生,有学问,有见识,先王一向尊重你们的政见。在此紧急关头,老妇更愿听一听你们的呀。你说说,学宫里对于援赵都是怎么讲的?”

梦杞饮了一口茶,故作深沉地说:“太后,稷下学宫学士数百人,对援赵之事议论不一,若归而类之,可分为二。一曰援赵,一曰不可。”

“哪个力主援赵呢?”君王后问。

“荀况。”

“哪个力主不援赵呢?”

“就是我。”

君王后点了点头:“啊,你为何不主张援赵呢?”

梦杞应答说:“秦赵战于长平,距我临淄千里之遥。兵马粮草,长途跋涉。一,远水难灭近火;二,辎重损耗过大,伤我国力;三,与赵国结友,即与秦国结怨,得不偿失。有此三者,所以我以为决不可以做此愚蠢之事。”

“啊!”君王后点头。又问:“那荀先生为何力主援赵呢?”

梦杞说:“他是赵国人。他虽然身处齐国,而心仍在赵国。这也难怪,故乡之土,游子之心嘛!正如我是齐国人,总要事事为齐国着想一样。在此赵国生死存亡的关头,荀先生当然要为其故国效力了!”

君王后似乎解开了她久思不解的疑团,嘴角边露出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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