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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点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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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该是个吉祥日子吧?)

岛左近在石田丸长长的檐廊里踱步,察觉到檐廊到处摆设神龛,神龛上都摆着供品,一律是十六个点心。也就是说,今天是阴历六月十六日。

此日,点心供神,须是十六块。为了驱逐盛夏瘟疫,这个民俗习惯源自。嵯峨天皇时代,延续至今。当时的宅邸里,神龛和小祠堂颇多,连庭院、厨房、鬼门处都有,每处都供奉点心十六块。担当“纳户役”的武士及杂役,忙得不亦乐乎。

(啊?)

左近走到朝向庭院的房檐处,止住了脚步。他发现庭院里有一名女子。

(是个眼生的姑娘。)

左近驻足房檐下,眯着双眼,脸上露出丰盈的微笑,眺望有姑娘点缀的庭院风景。左近这人比谁都喜好的就是欣赏水润姑娘。

(大概是新来的贴身女仆吧?)

旭日照临姑娘漂亮的坎肩,太阳好像也在呼吸着桃色的气息。姑娘紧张地走动,往庭院中的祠堂摆放点心。

姑娘肤色白皙,睫毛很长。岛左近远远望着,他的眼睛似乎都被姑娘那修长的睫毛黑黝黝地遮上了荫凉。她的动作干净利索,没有多余举止,真是个透朗聪慧的姑娘。

左近进入谓之小书院的房间,为了清晨的寒暄,在此等候三成出来。此处也能将庭院景色尽收眼底。这座庭院与领国佐和山城的庭院相同,充分表达了三成的性格。庭院不饰以林泉,没安置石灯笼等,至于树木,讲究的名木一棵也没栽植。映入左近视野的是松树、樟树和冷杉等,树叶茂密,欣欣向荣。无论怎么说,其中最多的是矢竹,伐之可做箭杆。

——常备不懈。

这是武将应有的态度。纵然如此,连观赏用的庭院都建成了矢竹丛,何故?可谓意识过剩吧。人说三成是“文官”。他厌烦这一说法,三成认为,唯有自己才是可以叱咤百万大军的男子汉,至少,他期望如此。

当时,身经百战的大名颇多。细川幽斋和他的儿子细川忠兴即是。平素他们喜好歌道和茶道,可谓风流潇洒。世间先入为主的观念,饶有风趣。无论幽斋和忠兴如何爱好艺术,也不被界定为“文弱书生”。三成则不然,人们将他界定为“天生的文人”。“此乃胡说”,三成的如此意识,促使他修筑了粗砺的佐和山城,伏见城内的石田丸庭院也栽下了矢竹。

三成出来了。

“早安!”

左近问候道。三成自负地颔首,“哼”地回了一声。

“那庭院里,有个姑娘呀。”

“你察觉到了?”

三成面红耳赤。

“她叫初芽,在淀殿身边当侍女。不知何故,希望来三成宅邸当女佣,淀殿觉得挺有意思,就将她下放此处了。”

“还是处子吧?”

左近直言问道。这话的意思是,她还没和秀吉殿下同床共枕吧?

“那是当然。因为是处子,才能往返于庭院祠堂间准备供品。”

三成说的是,宅邸里往神龛上摆供品的活计一般都由男人做,不许女人插手。初芽是处女,才让她做的。

——我想做。

初芽这样央求过。

——吉日的早晨,每次数完十六块点心就分发下去,这活儿我童年时代就非常喜爱。就算只摆院子里的也好,请让我做吧。

经初芽这么一央求,三成愈发觉得她是个挺有意思的姑娘,便许可了。

(有道理。)

左近莞尔。他在微笑里思索着。如果宅邸里所有神龛和小祠堂的供品点心都由初芽摆放,石田丸的复杂结构她岂不就了若指掌了吗?!

“那姑娘果真是个……”

左近向三成打听起她娘家的情况。他喜欢这姑娘,可能的话,想查明她的身世。

“是个好姑娘哟!”

左近低语,将视线移向三成。三成心情激动,脸颊发烧。这时看去,这位三十九岁的主公一表人才。脸盘细长,唇形漂亮。只是这张脸配在前后狭长的扁脑袋上,可谓长相特异。

此处为冗笔。根据东京大学人类学教研室铃木尚教授的专着,明治四十五年(一九一二)进行的三成遗骨调查,是由京都大学解剖学教授足立文太郎博士亲自主持的。遗骨调查的起因是,改葬京都大德寺三玄院内的三成墓,一发掘,五体遗骨齐全。观察头盖骨时,足立博士甚至产生了怀疑,说道:

“这不是女骨吗?”

但是,经过仔细检查,是名副其实的男骨,而且酷似三成的肖像。堪称是非常风雅的美男子。

“是小儿虚弱体质。”

足立博士表达己见。三成还是个典型的“长形头”,脑袋的前后长度实属罕见。按现在观点,与其说是亚洲型,毋宁说是欧洲型里多见的“长形头”。

“我认为,那个姑娘,最好还是让她暂且保持处女之身。”

“看来,你心里挺惦记她呀。”三成发出了苦笑:“我喜欢那个初芽。但是,第一,她的聪明伶俐,令我担心;第二,她喜欢我这大名,这种大胆也令我担心。”

“哎哟,哎哟。”

三成反应得这么快,倒叫左近束手无策了。

“不,我不是出自和主公同样的顾虑才那样说。见了那姑娘,我也淡淡地喜欢她。甚至不愿她被主公毫不吝惜地打落了花。”

“左近,规定的时刻到了。”

三成站了起来。所谓“规定的时刻”,当然是指登城一事了。三成恢复了丰臣家执政官的表情。那表情很阴郁,莫非秀吉的病情比昨夜更恶化了?

登城一问侍医,在这个吉日里,秀吉从早晨开始,高烧略退,心情似乎不太坏。吉日里,中老和五位奉行到城内白书院致贺,已成吉祥的惯例。但秀吉正在病中,人们想取消这一惯例。秀吉命令道:

“不,不,将病榻慢慢挪到书院去。”

前来致贺的侧近大名,除了以三成为首的浅野长政、增田长盛、长束正家、前田玄以这五位奉行外,大谷吉继、片桐且元等也跻身其中。

秀吉被抬来了。书院正面铺着双层榻榻米,上面铺着褥子,秀吉躺在那里。

(又瘦了。)

三成目睹秀吉那又瘦又黑的脸,不由得抽噎掉泪了。

“诸位都来了。”

秀吉无力地说道。突然,他又想到了甚么,命令左右:

“将中纳言唤来!”

所谓中纳言,即他那六虚岁的独生子秀赖。俄顷,秀赖梳着孩童发型,身穿长裙,被奶娘大藏卿局领来了,坐在秀吉身旁。

秀吉被扶着坐了起来,他端起了身边的点心盘。在伏见城内,按照秀吉的喜好,吉日里大殿中每个客间都摆着点心,让勤杂人员和警卫得闲之时可以品尝。这是吉日的惯例。秀吉端起的就是盛这种点心的托盘。里面盛着十六块点心。秀吉举起筷子,喊道:

“弥兵卫!”

他召唤着弹正少弼浅野长政的通称。长政走上前去,秀吉将点心放在他的手掌上。接着喊到三成:

“佐吉!”

三成叩拜,伸出双手。点心从秀吉的筷子中间落了下来。拜领后,三成退下。秀吉挨个儿喊,重复此前的动作。

“纪之介!”

此人是越前敦贺年禄五万石的城主大谷刑部少辅吉继。他自任主公身边小姓开始,才气就得到了秀吉的赏识。

——我想让他指挥天下大军,让他尽情挥舞指挥扇。

吉继的军事天才竟被秀吉认可到这种程度。然而,现在吉继患上了皮肤溃烂病,白布裹面。

“德善院!”

被唤者是僧侣形象的奉行前田玄以。玄以不是自幼受秀吉提拔。当年在织田家时,玄以和秀吉是同僚关系,现今已是老人,任丹波龟山城主,年禄五万石。

“助作!”

被唤者是片桐东市正且元。此人自幼受秀吉扶持,是世间众口传扬的名将“贱岳七本枪”之一。同获“七本枪”声誉的福岛正则、加藤清正,现在都晋升大名了,他的身价却只有年禄一万石。秀吉认为,片桐且元只是诚实正直,没有才能。

“小才次!”

秀吉呼唤小出播磨守吉故。“平右卫门!”接着喊到富田左近将监时,秀吉不知想到何事,扔下筷子哭泣起来。

“这秀赖,”秀吉呜咽:“至少,我想活到秀赖十五岁的时候。到那时我让出江山,在秀赖身边扶助他。我想看到秀赖就像今天的仪式这样,能唤来大名谒见主上……但是,”

秀吉的哭声不止。少顷,他又拿起了筷子。

“看来我的愿望难以实现了。我知道,我的命已活到尽头了。”

他挟起了点心。富田左近将监不便上前,原地跪拜垂泪。众将以袖掩目,尤其是虽然顽固却又易为外物感动的浅野长政,号啕大哭。退到檐廊之后,还是长哭不止。就是这个满脸皱纹哭泣退下的长政,两年后竟跑到家康帐下,与西军交战,获禄颇丰。而且其子幸长跟随家康,攻打大坂城,逼迫秀赖自杀。再后来,浅野家成了镇守艺州广岛年禄四十二万六千石的太守。此事连当时正在痛哭的长政本人也不曾料到吧。

三成是个神经质型脾气暴躁之人,他在檐廊里追上了长政,严厉警告:

“擦乾眼泪吧!众人会误解的!”

长政强压怒火,衣袖里渐露出了眼睛,神色可怕。

“被如何误解?”

“我说被误解,仅此,就该明白意思。在这特殊时刻,弹正大人挥泪,别人看到心里一咯噔,怀疑发生了何事。此为缘由,会导致意外的流言蜚语到处扩散。”

三成担心人们会因此贸然断定秀吉已经死了。

“黄毛小子!”

长政气得要狠吐一口唾沫。他足踢长裙裤,扬长而去。长政的眼泪伴随感伤的甘甜。他的这种感觉被打断,又遭到黄毛小子般年轻人的斥责,长政无地自容了。

三成长着一双不幸的眼睛——观察力过于透彻。他说的“意外的流言蜚语”,立即成为事实,不,会成为谎言,扩散得满城风雨。

“太合殿下,已经归天了。”

这个虚假传闻当夜就在城下广为散播,岂止寻常百姓家,就连大名和旗本都信以为真,许多人急速将消息传到京都周边,伏见和京都之间的交通要道,因奔跑的信使而骚动异常。

其间的经过,展读当时的文献《户田左门觉书》,品之古雅,趣味盎然:

在场人人皆捷泪退出。由此,不知真相者,皆将其理解为“太合归天,众人落泪”。遂分头通告各自派系。伏见与京都之间,使者往来,骚动殊甚。

当夜,三成在政务室待到深夜才退出来。回到宅邸,他脱下汗水湿透了的内衣,擦洗身体。睡觉前,在里边小居间休憩了片刻。有人端茶来了,是初芽。“今夜是她值班吗?”

三成觉得诧异。在石田家,里间女佣领班也配有值班人,手持朴刀,夜间巡逻。三成过于机警,身为武将明察秋毫。他知道今夜不是初芽值班。

——是我主动要求值勤的。

初芽说出了这样的心愿。

“多此一举。”

三成手端茶碗,异常冷淡地说。

“不当班时充分休息;当班时戮力辛劳,这是石田家的家法。”

“但是,大人为太合殿下之事日夜操劳,奴家哪有心思睡觉。”

“我是大将,不分白天黑夜。”

三成说道。这是他的思想,因此,他呕心沥血奔忙公务,拜领年禄十九万余石。

“快退下,睡觉去!”

言讫,三成忽地倒吸一口凉气。他察觉自己的话说得太狠,对这姑娘震撼太大。于是,对初芽的怜悯关爱之情,又似升涨的潮水涌了上来。

“初芽。”

姑娘或许是觉得这种语气可怕,她猛一抬头。

“刚才我说话应当温和些。后悔了。我这里有点心。”

三成忽然从怀中掏出了从太合那里拜领的点心。

“退下去吃吧。”

点心包在金线织花的锦缎里。初芽领会了这点心里包蕴着何种涵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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