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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日 病猫之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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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我先告辞了。”

办公室的时钟刚过六点,八重樫便阖上了资料夹道别。窗外已是一片暗黑,拉开百叶窗的玻璃窗面,看见的正是以半透明昏暗色调映着室内的光景。

“今天晚班大约有五个人,没问题吧?”

“是的。”坐在斜对面座位的高宫千寻,迅速地拿下金边眼镜,特地从椅子上站起来回答。五十好几的资深馆员,是这所大学图书馆里资历最老的职员。长发在脑后扎成一束,用丝绒的缎带绑起,看来相当优雅。以女性来说身高算高的,眼睛的高度和八重樫不相上下。

“五个人都嫌太多了。”

现在这个时期,学生们只把图书馆当作自习的念书场所,也不会有什么紧急的突发状况,应该没什么问题吧!

“杉田先生那边,要怎么回答好呢?”

“啊,你是说要买全套《近世浮世绘大全》那件事啊?”

从座位上起身,把置物柜里拿出的围巾围在脖子上,八重樫答道。

“为了保险起见,请他再等一等。与其勉强用今年度剩下的预算买,不如等到明年度,我们会比较好处理。”

“时间上,可能有点困难。”

“这也没办法。毕竟,叫我们去配合二手书店,这也不太合理啊!”

杉田这位近代文学讲师,在常去的二手书店发现了一套作家亲笔书写的浮世绘相关研究书籍,但是金额太高自己买不起,所以希望大学图书馆能购买……大致是这么回事。不过在这个时期预算都已经用得差不多了,现在提出要求,馆方也不能照单全收。二手书店方面因为另外还有人希望购买,所以好像也正在催促着校方下决定。

“毕竟是自己的研究要用的书,其实,不是应该一咬牙、自掏腰包的吗?”

“这也没办法。毕竟讲师薪水微薄,这金额他实在负担不起吧!”

听到八重樫的话,高宫浮起一抹优雅的微笑。如此清秀的妇人,想必年轻时一定更……举手投足的温柔,让人自然有这样的联想。个子既高又纤瘦的人,看起来总觉得很有鹤的味道。

在这里待久了就会知道,要做学问,最后还是少不了钱。

披上大衣,八重樫笑着。

在这所g大学图书馆工作,至今已经快满十年。因为自己具有图书馆员资格,再加上是前任学长亲戚这两个优势,让他在三十五岁上下就已经获得综合部长这个少见的头衔。

这里的馆长就像个装饰品,因此综合部长这个职位,可以说是图书馆实质上的馆长。不过说穿了只是一所没有多久历史的小规模私立大学图书馆,在这里当上馆长,从外界的眼光看来,也搞不清楚究竟是多高的职位。

“那我就先告辞了。”

图书馆开放的时间从早上九点到晚上九点,因此在这里工作的人分成早班和晚班两轮。原则上八重樫上的是九点到六点的早班,在这个陷入不景气许久的时代里,他始终都和加班或者假日上班无缘。

八重樫走出办公室,穿过没有人声的走廊,从建筑物侧边的员工专用门走出去。

校园里一片黑喑沉寂。平常这个时间总是会有轻音乐社或爵士乐研究社的乐器声响,不过毕竟正值期末考前,最近并没听到音乐声,因此他突然觉得自己好像身处在人烟罕至的深山不过一穿过大学后门,沉静风景便随即换了一副模样。

g大学校园位于市中心的高地,周围是商业区。只要一走出门外,眼前就有许多闪烁璀璨光芒的大楼和餐厅招牌。再走过一个街口转进小巷里,两旁密集地开着好几家学生们联谊最爱去的居酒屋。穿过这条路到车站,是最快的路径。

“八重樫部长。”正快步走着的八重樫,突然听到身后有人叫自己——是个年轻女性的声音。

一回头,原来是馆里的部下会田奈绪子,正挥着手跑过来。自己整理束西准备回家时,她明明还开着电脑在工作啊……

“是会田小姐啊,怎么了?”

听到有人这样大声喊自己的名字,让他觉得很难为情,不知不觉口气比平常更冰冷严肃。

“我也正要回家……请让我跟您一起走到车站吧!”

奈绪子两年左右前大学毕业进了图书馆工作,所以现在应该只有二十三、四岁吧。但是以这个年龄看来,她却还很孩子气,难道这年头二十来岁的女性,都是这样的吗?八重樫找不到拒绝的理由,于是只好两人并肩一起走向车站。

“天气还真冷耶!部长怎么样?要不要一起喝杯咖啡?”

车站附近有一间最近已经很少见的旧式咖啡厅。八重樫瞄了手表一眼后,轻轻点了头。

和部下之间有良好沟通,也是工作的一环。二十分钟左右,应该不碍事吧?实际上,他们在咖啡厅里待了将近四十分钟,他回到家时已经快要八点了。他住的大厦靠近护国寺,楼高十一层。手里提着刚刚顺路在超市买东西的塑胶袋,走进电梯。

每天这个时候,他都会想着同一件事——绫子今天是不是还好好活着呢?

八重樫的家是九楼的边间。他没按门铃,自己拿出钥匙来开门进了家门。玄关和相连的厨房没有开灯,但客厅的电视开着,只见在一片黑暗之中,闪动的泛蓝光影。

“我回来了。”他一边打开家里的灯一边前进。厨房餐桌上有吃了一半的奶油面包放在袋子里,八重樫自己早餐用过的盘子,也仍然大大方方地躺在水槽里。不过,打开了电视的客厅里,却看不到妻子的身影。

“绫子。”他叫了妻子的名字后,从卧室传来了微小的呻吟声。进房一看,妻子正躺在窗帘大开的卧室床上,全身从头包着棉被,只露出一张脸来,姿势很是奇怪。

“我回来了……身体觉得怎么样?”

打开床边的台灯,绫子好像连动一动眼球都很辛苦,相当缓慢地望过来。八重樫反射性地察觉,状况应该很糟糕吧!

“对不起。”绫子没有回答八重樫的问题,只道了歉,又将脸埋进棉被里。

“吃药了吗?”

“吃了……可是没有用。”

“这样啊!”绫子得的是重度忧郁症。

今天早上离家的时候看起来状况还不错,看样子后来又不行了吧!这种时候,要是绫子自己能做出判断,打电话请岳母过来就好了,但是期待她做出这种务实的判断,是不太可能八重樫隔着棉被拍了拍妻子的背,静悄悄走出卧室。这种时候最好的方法,就是先不管她。

他在客厅换了衣服,一边看电视一边吃着从超市熟食卖场买来的便当。他也买了绫子的那一份,但她现在应该不想吃吧!

之日是不是该换种药看看呢?咬着油腻的油炸菜肴,八重樫正思考着,说不定该考虑让她再住院了。

“部长的夫人,是什么样的人啊?”

他突然想起大约一个小时前,在咖啡厅和会田奈绪子的对话。

“什么样的人,她……很普通啊!”

自己笑着回答。绫子当然也有普通的时候,这句话不尽然是谎话。

“呵呵呵,我上次不小心听说了,以前好像是念我们学校的英文系吧!”

“是啊!”

“那,你们是念书的时候认识的啰?”

“那倒不是。我到图书馆来的时候,我太太已经毕业了,有点像交接一样。不过,这种巧合也满有意思的。”

聊着聊着,他回想起相遇时的绫子。

遇见绫子,是在一次朋友安排的餐会——其实就是联谊。那时候绫子是市内公立国中的英语教师,自己在g大图书馆工作刚进入第二年。

八重樫虽然不是毕业于g大,但这个巧合显然对缩短两人间的距离,发挥了重要的功效,两人马上情投意合,很快就成为情侣。

那时候的绫子,既年轻、又天真、又开朗。

虽然有心思比较细腻的地方,但当时怎么也不会想到,还不到十年,她竟会变成现在这种状态。

搞什么,为什么会变成这种局面呢……有时候,他也不禁会这么想。

听说忧郁症这种病,每个人都有可能罹患,也不一定会有什么决定性的导火线。但是,没有患病的人,确实占了压倒性的大多数。

“尊夫人可能太过勉强自己了吧!”

之前和绫子到医院去时,医生趁着绫子不在时这么说过。那时候绫子是三年级的导师,每円都忙到疲惫不堪。

“老师这种职业的压力,其实远比一般人想象的沉重。实际上,我的病人里就有很多都是老师。”

缺乏经验的自己并不太了解,只好接纳医生的说法,告诉自己,或许真是这样吧……“总之,请尽量不要说出或是做出会造成她心理负担的事,对忧郁症患者来说,这种压力就是最大的克星。记得千万不要对她说‘加油’喔!”

听着医生讲解如何与忧郁症患者相处,八重樫顿时觉得自己无路可走。身为丈夫,虽然很想鼓励生病的妻子,但是竟然被要求不能这么做,这么一来自己究竟该怎么办呢?……“请尽量自然地跟她相处,您说不定会觉得夫人很懒惰,不过这也是病症的一种,所以请不要让她发觉你生气,或是不愉快。”

实际体会到医生描述症状的日子,很快就来了——绫子不管有没有出门工作,几乎都不再做家事,经常看她躺在沙发上。

八重樫并不认为家事应该全由妻子负责,他反而觉得,两个人都在外工作,所以自己甚至应该分担多一点。

但是,得了这种无法努力的病,对妻子来说所有的道理都失去了意义。房间里永远散乱没有整理,餐具也永远堆在水槽里,垃圾袋的数量只增不减。

要是忍不住抱怨两句,绫子只会反复地说着“对不起,对不起”,不过也不真的动手收拾,结果所有家事都落到八重樫肩上。

即使如此,他还是努力了好几个月。

为了多了解妻子的病,他自己曾经阅读相关书籍热心学习,也因为他深信绫子总有一天会回到以往的样子,他也曾带她到医院、让她住院。病情虽然时好时坏,他还是相信终究会好打碎他这希望的,是绫子经常低声喃喃念叨的一句话:“我好想死”。

每次从妻子口中听到这种不祥的话,八重樫就觉得自己狠狠被打败了。自己的努力和体贴,好像一点用都没有,自己几乎都要染上一样的病了。

“您和夫人一直很甜蜜吧?”

所以,在咖啡厅听到会田奈绪子半是逗弄的问题时,八重樫甚至无法轻轻点头带过,只能浅浅一笑。

第一次看到那个奇妙的男人,就在几天以后——在大学图书馆地下二楼诗学书架前。

八重樫虽然是实质上的馆长,但是他每天一定会巡视图书馆里好几次。不过,说是巡视,倒更像是散步。

整天面对办公桌工作总感觉很沉闷,但也不能堂而皇之走出馆外,所以,如果觉得工作效率不太好的时候,他便会从地下二楼到地上四楼,走遍图书馆内,也顺便警告在座位上聊天影响他人的学生。

首先从办公室所在的二楼开始,接着是一楼、地卩一楼。或许是考试将近,座位上的学生们大部分都很认真在念书,看到这样的他们,也觉得有几分可爱。

走到地下二楼的书库,正好看到会田奈绪子要将学生归还的书放回书架。

“部长……在巡视吗?”

看到八重樫出现,奈绪子怀里抱着十本左右的书就这样走上前来,小声跟他说话。

这张挂着温暖笑容的脸,竟让他想起昔曰的绫子。她们的长相并不特别像,为什么会这样想呢……“考试前大家都好用功,真不错呢!”

“那是当然啊!”

他突然在奈绪子抱着的书里,看到一本福永武彦的《草之花》。记得学生时代曾经读过,他一时觉得怀念,想伸手去拿,奈绪子却一边动着两手上臂取得平衡,一边发出夸张的声音。

“哎呀……不可以这样喔!部长。”

“啊?不是,我并不是那个意思。”

生怕自己碰到了哪里,他有点慌了起来。

“真是的,您干什么这么紧张啊。”一边说,奈绪子眼珠往上方望着,笑了起来。

啊,没错……他想起来了。笑的时候收紧下巴眼珠往上看,就是这个习惯和绫子很。绫子自然的笑脸,不知已经多久没看过了。状况稍微好一点的时候,为了讨丈夫开心,绫子也会露出勉强的笑脸,但是那笑容就像扑克牌里的鬼牌一样,只有嘴角勉力往上扬——看了,反而是一股悚然。

“来得刚好,部长,帮我把这些书放回书架去吧!”

她不知道在想什么,奈绪子突然把自己怀里的书堆交给八重樫。

“我还有好多书要归位嘛……这刚好让你转换一下心情啊!”

“真是说不过你。”

他一边苦笑一边接下了书。这时候两人的手自然地重叠,那一瞬间,奈绪子抬起头来看着八重樫。

“那就拜托您了。”

奈绪子推着停放在书库角落的推车,进了电梯。八重樫一直看着电梯门关上,才低头盯着自己的手想想,这一年多以来,都没有碰触过女性的肌肤。绫子的肌肤因为吃药的影响相当粗糙,再加上她连洗澡都觉得麻烦,所以状态相当糟糕。至少,已经糟到引不起他想要碰触的欲望。

“且问君……此爱终期,为何时……”

书库的某个角落突然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八重樫吓了一跳,觉得胃都抽紧了一下。

“正是嫩苗萌芽日……新焰焚却,旧情意……”

好像是在朗读诗本吧。这个书库里并没有阅览用的座位,所以并不需要太严格要求学生保持肃静,但是这样大声朗读,还是非常没有常识的行为。

到底是谁?

抱着奈绪子交给他的书,八重樫走向声音的来源。

“无须惆怅且开怀,再揭新页迎佳时……”

诗学书架前,站着一个身高很高的男人,他正打开一本深绿色封面的书,很得意地朗读着。黑色外套加上黑色衬衫、黑色长裤配着黑色鞋子,从头到脚都是一身黑的男人。发型是微卷的长发,以前经常见到的发型,但最近已经不再流行了。

八重樫用强硬的语气对他说。

“馆内请保持安静。”

那男人听到这句话,往这里瞥了一眼,“啪”地阖上了书本。全身是黑的装扮,让他的脸和手看起来白得异样。这张鼻梁挺拔、五官端正的脸,看来还有点傲慢。

“反正又没有别人,有什么关系呢?”

男人带着不满的表情回话,八重樫马上回答他。

“不是有没有人的问题。总之,请你遵守图书馆的规则。”

“规则是吗?”

男人把书放回书架,说着。他的动作很具戏剧性,让人觉得这一定是个极度自恋的“规则只会加深人的不幸。”

到底在说些什么——看样子是个自以为是诗人,却脾气古怪的人吧!

“听起来好像是什么了不起的大道理……不过我倒认为,规则是为了让人幸福而存在。”八重樫忍不住接着那男人的话回答。

“你是文学院的学生吗?”

“对。英文系四年级。”

这个时期应该不会有四年级的学生在。大部分的四年级生一开始就很快交出毕业论文,早就不来学校了。

“总而言之,馆内请保持安静。”

八重樫又说了一次,黑衣男子则用不把人放在眼里的夸张动作耸了耸肩。怎么,现在又自以为是美国人了吗?

现在已经很少看到这种学生了。

八重樫在心里这么说着,同时开始将奈绪子交给他的书归回书架。大约十五分钟左右就结束了,而那黑衣男子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离开的,但不知不觉中,他的身影已经从书库中消失。

绫子的病情一直不见好转。

他也曾经陪她到医院去,和医生商量住院的可能,但是医生迟迟不点头。从现实面来说,医院并没有空出来的病床。医生虽然没说出口,不过意思就是会尽量尝试不同的药、或是增加剂量,希望绫子能继续在自己家里疗养。

讨论的结果决定先增加剂量。的确,绫子自己也许轻松了许多,因为吃药让她的脑袋始终保持在昏昏沉沉的状态,所以连痛苦都感觉不到了。

绫子一整天都坐在沙发里,或者躺在床上。因为药的副作用让她的记忆力极度衰退,甚至无法跟别人好好对话。平常时的白天,同样住在市内的绫子母亲会过来照看她,但是一到假日,他就必须一整天自己照顾绫子。

八重樫觉得,这真是极端痛苦的折磨。

以往心里有部分总觉得照顾绫子是自己的义务,还可以咬牙忍耐着——或许他现在心里,已经濒临某种界限了吧!

看着什么都不做,只是呆呆坐在沙发里的绫子,他的脑中就忍不住蔓延出不太仁慈的想如果照医生的说法,绫子会生病是起因于教师工作的压力。究竟真相如何,自己并不清楚,但他认为,何必要为了工作这么拚命呢?

怎么可以为了工作而把自己的身体搞坏呢?反正薪水都一样,可以少做的就偷点懒,把自己能力所及的范围做好就够了。努力过头到超过自己的限度,最后患上忧郁症而辞职(本来也可以选择休假,但是学校方面委婉地建议辞职,绫子也接受了),实在是本末倒置到了极点。

有时他甚至觉得绫子她自己倒轻松了。

绫子一整天除了把自己封闭起来,什么都不用做。但是在这同时,属于八重樫的时间一样在流逝,这段时间又该怎么办呢?八重樫原本应该得到的幸福,这责任要找谁来负责呢?

干脆,离婚算了!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看着绫子灰暗的表情,这个念头便会忍不住浮上心头。当然,这些话并不能说出口,但八重樫开始觉得,或许这样自己会比较幸福。

一开始,他对自己竟会有这样的念头感到愧疚,但是渐渐的他偶尔也觉得,会走到这一步都是不得已的……也许迟早有一天,这两种想法在脑中的比例会逆转吧!

因为在八重樫心里,就像那个黑衣男子朗读的诗一样,已经萌生了新苗。事情的开头,或许纯粹始于一种逃避的心情——但不知不觉中,八重樫已开始在会田奈绪子的身上,寻找心灵的避风港。

“真的没关系吗?部长……我真的要吃了喔!”

会田奈绪子将双手摆在胸前交叉着说道。眼前的餐桌上摆满了各式各样的义大利菜,这里并不是什么高级餐厅,所以尽管点了这么多菜,也要不了多少钱。

“你现在跟我客气我也很头痛啊!”啜了一口红酒,八重樫低声说道。心情已经好久没有这么放松过了。

“那我就不客气,开动了!”

话声还没落,奈绪子便拿起了叉子,开始享用眼前那道马札瑞拉奶酪佐西红柿。

“好好吃喔!部长,这真的很好吃耶!”

“那就好。”

看着开心嚼动的奈绪子,就连自己也感染了幸福的感觉。这么生动的表情、眼睛里闪亮的光辉——这种表情,正是自己所渴望看到的啊!

“东西当然很好吃,不过其实,部长邀我来吃饭,才让我高兴得不得了呢!”

用餐到一半,奈绪子这么说。

“因为我一直以为,在部长眼里,根本没有把我当一个女人来看。”

“为什么?”

“以前高宫小姐跟我说过,部长和夫人的感情非常好……所以,像我这种人,你一定不看在眼里吧!”

“喔,她这么说啊!”

他脑里浮现起戴着金边眼镜,那位优雅熟龄妇人的身影。

的确,出席了自己结婚典礼的她,说不定会这么说。在大学图书馆工作资历很久的高宫,还记得学生时代成绩很优秀的绫子。她曾经很有感触地说过:“人的缘分总是在意想不到的地方连结着呢!”在她印象中,只记得夫妻两人和睦时的样子,也难怪会对奈绪子这么说。

“其实,也不见得啦!”

据说外遇的男人有百分之九十九,一定会说出这句话。但是对自己和绫子来说,自己的回答到底对不对,很难去评断。毕竟两人之间的问题,已经不在于感情好或不好了。

“这么说来,我还有机会啰?”

只喝了一点点红酒,应该还不至于醉,但是奈绪子却清清楚楚地大胆表白。现在的年轻女孩,都这么积极吗?

“你说这种话我会很困扰的……不过,我觉得你真的是个很可爱的人。”

八重樫选择了符合他年龄的暧昧回答。但是,他也清楚感觉到,已经遗忘很久的一股炽热,确实又在体内苏醒了。

“且问君……此爱终期,为何时……”

以前那黑衣男子曾经读过的一节诗,唐突地出现在脑中。

“正是嫩苗萌芽。,新焰焚却旧情意……”

从没听过的陌生诗句,到底是谁的诗呢?为什么自己只听过一次,却印象如此深刻看着洋溢幸福的奈绪子而感到快乐的自己,彷佛就是诗里的写照,他现在可以深刻地体会这字句里的意义——什么时候,你的爱才会死去呢?要等到邂逅崭新爱情那一刻……因为新的爱意,将会燃去所有陈旧的感情。

“说到这个,十天前左右,我们在地下二楼见过一次面吧,那时候我看到了一个很奇怪的男人。”

八重樫对奈绪子说了黑衣男子的事。

“有吗?”奈绪子歪着头。

“我记得那时候那层楼应该没有人啊!”

“你也没发现啊。我刚开始也以为没人,所以吓了一跳。”

说着,上衣口袋里的行动电话开始震动。真是的,这通电话来得真不是时候。

他离席接了电话,原来是岳母,绫子的母亲。他告诉岳母今天有事要外出,所以特别请她陪绫子到晚上。

“阿充,对不起。”岳母的声音哽咽着。他心里有了不好的预感。

“怎么了?”

“那孩子不见了……我只不过出去买个东西,就……”

他想起今天早上绫子的样子。

今天好像比平常时候状况好。虽然一样躺在沙发里,但是视线却跟着电视画面跑,做出反岳母一定是觉得女儿的状态比平常好,所以才留她一个人在家出去买东西吧!早知道应该先告诉她一声的——稍有精神的时候,反而是最危险的时候。

重度忧郁症患者一旦精神状况陷入谷底,就什么也不能做,连自杀也不行,因为他们连提起力气去死都没办法。所以,精神和体力稍微恢复的时期,才是最危险的。

“你现在方不方便回家呢?”

听到岳母的话,八重樫犹豫了一瞬间,但再怎么想,他都不得不回去。

“我马上回去……为了以防万一,请先去报警吧!”

快乐的时间即将结束。八重樫留下一脸难过的奈绪子,离开了店里。他走到大马路边想招计程车,突然间,有一个人影挡在他面前。

“八重樫先生。”

他怎么也想不到会出现的人——那个黑衣男子。

“是你……你怎么会在这里?”

“只是碰巧看见你。”

就算是,他们也不至于熟到会互相打招呼的程度。

“我正在赶时间。”

八重樫尝试从男人身旁穿过。男人趁着交错的时间,用微小,但相当清楚的声音说:“八重樫先生,你的爱还没有死吗?”

“你说什么?”虽然觉得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他还是不禁停下了脚步。

“你的爱还没有死吗?或者,你和会田奈绪子,只是玩玩而已?”

这个人到底想要说什么,为什么他知道自己刚刚和会田奈绪子在一起呢?

“这样是不行的……因为我的爱,还没有死啊!”

“原来如此,你是会田小姐的……”他没有把“男朋友”这几个字说出口,不自觉吞了回去。

这个男人,看来实在不寻常。感觉他好像散发着奇妙的波长,好像不能用一般正常的感觉来衡量他。

难道是跟踪狂吗?

这个直觉好像没有错。可能是前男友,或者是完全不相干的陌生人,但是他一定是趁奈绪子没发现的时候,一直偷偷跟着她。这个人动不动就把情啦、爱啦轻松地挂在嘴边,也是让八重樫觉得他不太平常的原因之一。

“听好了,我跟会田小姐之间没有什么不可告人的关系,只是单纯的上司和上属,请你不要做无谓的揣测。”

他生气地轻瞪了那男人一眼。

“这就糟……啊,这样她就不能属于我了。”

“你这个人说的话,我实在一句也听不懂。”

说完,八重樫便跑着离开当场。要是趁着我在这里磨蹭着的时候,绫子出了什么无可挽救的事该怎么办?一想到这里,他就一刻也沉着不下来。

急忙到大马路边叫了计程车坐进去。离开刚才的地方有一段距离后,他拨了奈绪子的手机号码。

自己刚刚匆匆忙忙离开餐厅,说不定她才哭过。奈绪子接电话的声音有点鼻音。

“我刚刚遇到一个奇怪的人,回家时要小心一点。”他只说了这句话,就挂断了。

找到绫子的时候,已经是深夜,将近十一一点的时候。

她就穿着在家穿的运动服,走到离家将近五公里的河边,呆呆地坐在河堤边上,被人发八重樫开车到附近的警察局去接她时,她正坐在一个小房间的暖炉前。一认出八重樫的脸,马上表现出反抗的态度,转过头去一句话也不说。

既然这么想死,就死了算了——这句话已经跑到嘴边,他还是拚命地忍了下来。

并不是因为警察和岳母就在身边的关系。因为他总觉得,要是真的说出口,就真的一切都结束了。

自己熬到现在的辛苦,还有绫子生病前两人那段幸福的日子,一切都会就此成为泡影,消失不再——他总觉得,话一出口,就只有这条路走。

“你想寻死吗?”先送岳母回家后,两人在回家的车上,他试着轻声地问。

“对不起。”像平常一样,绫子只是重复着相同的话。

“为什么这样想呢?”

他不知道该不该问忧郁症患者这种问题。但是,实在很想问个清楚。站在一个丈夫的立场,他不得不问。

“我觉得,自己好像不应该活着。”经过一段长长沉默之后,绫子扑簌簌掉着眼泪回答。

“为什么这样说呢?你要是不活着,我会很困扰的!”

话一说,他就察觉到刚刚的说法或许不太恰当。这话也吋能被解释为,因为自己觉得困扰,所以才要你活着。

“我说困扰,并没有别的意思……”

他正试图要为自己刚刚的失言解释,话却刚好和绫子微细的声音重叠在一起。

“我杀了人,所以,我不可以活着。”

“你说什么?”他忍不住提高了声量。

“到底是怎么回事?可不可以好好说给我听?”

但是绫子就此闭上了嘴,什么也不再说。他试过各种不同语气来问她,都一样没有反应,接下来,就只听到绫子哀伤的哭泣声。

“八重樫部长,您有没有听过病猫鬼?”

在学生餐厅一角的位置喝着咖啡,高宫问道。窗外响着强风反向吹刮的声音。

“病猫鬼……听起来很有趣嘛!”

“实际上,并不太有趣。”她说着,把金边眼镜往上:推了推,这动作似乎表示她有点动怒。

“中国以前有位叫燃犀道人的医生写了一本名叫《驱蛊燃犀录》的书。根据这本书的记载,一个老妇人半夜睡觉时,突然有种错觉,觉得有一只看不见的猫好像跑进了床里,从那以后,她的身体越来越没力气,总是幻听听到‘你去死’这句话。故事里那只看不见的猫,就是病猫鬼。”

撇开猫的部分不说,身体越来越没力气、想要寻死等等,好像都和重度忧郁症的症状很类“我也不是很清楚,但是书里似乎把病猫鬼当作一种诅咒……我觉得夫人的情况,从某些角度看来,也有点类似。”

“你是说,绫子被诅咒了吗?”

竟然会出现诅咒这种不科学的字眼,八重樫脸上忍不住浮现出浅浅的笑意。她到底想说什么啊?

“所以我刚刚强调,是‘从某些角度看来’……”高宫的口气显得相当强硬。

他觉得奇怪,高宫为什么会说起这些怪力乱神的事。自己把一切告诉高宫,只是想找出线索,来了解绫子话里的意义。果然,尽管高宫小姐认识大学时代的绫子,她也只不过是一个图书馆职员,问了也无济于事啊!

但是,刚刚耐着性子听完病猫鬼那妖怪的故事,还是有价值的。他万万没想到,高宫小姐会这么明确地给自己答案。

“关于夫人的心病,我想可能跟蜂谷雅之有关。”

“你说……蜂谷雅之?”

“没错。他当年和夫人一样,就读英文系。”

高宫喝了一口咖啡后,静静地将杯子放回盘子上。她的手指修长纤细,相当漂亮。

“这件事我很难对八重樫部长启齿,不过……蜂谷是夫人的前任男友。夫人和蜂谷,以前在学校里是很有名的一对,两个人总是形影不离,感情相当好……你看,有名到就连我这个图书馆员都知道。”

自己此刻的心情的确不太平静,不过学生时代当然可能谈过一、两场恋爱,再说这已经是和自己相遇之前的事了。比较起来,是蜂谷对夫人用情比较深,相当死心塌地……说不定就是他对爱情的这种执着,让夫人觉得很沉重吧!

绫子最后选择和自己结婚,所以应该已经和那个男人分手了。炽热的爱情,竟然在一夕之间冷却——年轻时的恋情,往往都是这样的。

“和夫人分手后,蜂谷就像变了一个人一样,开始出现一些类似跟踪狂的举动。详细的内容我并不清楚,但是听说他用了一些相当强硬的手段逼迫夫人复合……最后,夫人的家人报了警,蜂谷被警方逮捕,之后他也退学,回老家去了。”

当然,绫子自己和她的家人从没告诉过他这些事。

“那,他现在人在哪里呢?”

“他过世了,是自杀死的。”高宫说得很自然。

“算起来是最近的事情……大约三年前吧!”

“三年前……”绫子出现忧郁症的症状,是大约半年前。

“是的,所以我才说和病猫鬼的故事很像。”

“这话怎么说?”

“这只是我的推测,不过我认为蜂谷在分手之后仍然一直爱着夫人……在死前,或许留下了某些怨恨夫人的话语吧!”

他想起绫子在车里说过的话。她说自己杀了人,可能就是这个意思吧!

“可能是信件,也可能是电话,总之,他也许用了某种方法来传达自己对夫人的无尽恨意,所以夫人才会生病的。”

真是可恶的家伙,八重樫心想。只想着单方面强迫对方接受自己的感情——不过,这么看来,好像所有的事情都可以说得通了。绫子得忧郁症并不是因为教师工作的压力。不,看来这个蜂谷雅之,才是所有事情的根源吧!

“不过,你这些推测还是有漏洞。”八重樫想起一个令他在意的问题。

“怎么说呢?”

“那个叫作蜂谷的青年,不可能知道我们现在的住处。我们搬到现在这栋大厦,是四年前左右,我太太的娘家也不可能告诉他,他也不太可能从其它资料里找到啊!”

“说不定……并不是蜂谷他自己,而是请其它人帮忙调查的啊!”

高宫反驳了八重樫的问题。的确,如果有心要调查,方法多得是。

“他应该也会有几个要好的朋友。”

这当然也有可能,但是可能性似乎不太高。毕竟是个曾经被警察逮捕的人,实在不觉得会有太多人愿意帮忙他。

“再不然,就是蜂谷他自己又回到这个世界来了。”

高宫又摆出认真的脸孔,说出更加荒谬的事。从她的表情,分辨不出她到底有多认真。“这也未免太可笑了吧!”

八重樫一笑,高宫也跟着笑了。回想起来,他好像几乎没看过这个女人的笑脸。

“听起来确实很可笑,但并不是绝对不可能……人心,有时候会创造出难以置信的奇迹。”

八重樫听着高宫的话,心里觉得相当不可思议。原本一直以为她是个十足的现实主义者,没想到竟然还有这么憧憬梦想的一面。

“我说的这些话,请不要告诉夫人。”

话都说完后,高宫补上这一句,正打算起身离开座位。

“啊,最后再请教你一件事。”

八重樫留住这位熟龄妇女,问道:“那个蜂谷,是个什么样的人?”

“我想,您还是不要知道得太清楚比较好。”

高宫先给了这样一句引子,接着瞇起眼睛,彷佛看着一片令人怀念的风景一样,回答道:“他好像是个相当浪漫的人,兴趣是写诗……每次到图书馆,都会待在诗学的书架前。而且他对服装很讲究,总是喜欢全身漆黑的打扮。”

“我并不是要故意瞒着你。”

行动电话的另一头,绫子的母亲慌张地说道。为了确认高宫告诉自己的话,八重樫开门见山地询问岳母——关于绫子的病,有没有什么瞒着自己的事?一开始岳母试着回避问题,闪闪躲躲的,但他一说出蜂谷雅之的名字,岳母就像放弃挣扎一样,全盘托出。

“绫子变成现在这个样子之前,的确说过一些奇怪的话。说什么,那……那个叫蜂谷的男人总是看着自己……什么的。”

八重樫为了不让其它人听到谈话内容,躲在校舍后的阴暗处打电话给岳母。冷风不断打在脸颊上,他心想:竟然是真的啊……“她说那个人看着自己,是什么意思?难道她看得见一个根本不存在的人吗?”

“这我也不懂啊……不过三年前左右,在你出门上班的时候,她曾经收过一封奇怪的信。”

“奇怪的信?”

“好像是看了让人很不舒服的信,寄信人就是那个叫蜂谷的男人。信上好像写着:我已经死了,会一直待在你附近……”

我已经死了,也就是说,绫子收到一封已死的人寄出的信吗?

“妈,您也看了这封信吗?”

“没有。绫子说看了实在让人觉得很害怕,所以当天就烧掉了。”

失去了重要的证据虽然让人扼腕,但是他也以了解绫子的心情。看到这种信当然会觉得害怕,再加上蜂谷雅之这件事,她一定尽景不想让自己知道吧!绫子的个性的确可能偷偷隐瞒事情,自己一个人苦恼。

“所以,老实说,到底有没有这封信的存在,其实谁也不知道,说不定全都是因为她生病所产生的幻觉。不过,这孩子很害怕穿黑色衣服的男人倒是真的。你可能不知道吧,那个叫作蜂谷的人,老是喜欢穿黑色的衣服。”

不知道的,应该是岳母吧!要是告诉她自己见过那个男人,不知道她会是什么表情?

“就是从那时候开始,绫子才开始变得奇怪的。”

目前为止一直无法接受的事,他终于找到了解释。绫子是苦于自杀前男友的灵纠缠,但是她始终不敢对自己说出真相,最后终于无法承受,彻底崩溃。

“所以阿充啊,你要体谅那孩子,她很拚命地想守住和你两个人的生活。现在虽然得了这种病,但是她将来一定会痊愈的。”

岳母说的意思他非常了解。不过,他还是觉得,要是在变成现在这种状态之前,绫子能试着和自己商量的话……因为,自己的心已经……出神地想着这些事时,八重樫注意到,有一个身影穿过校园里光秃秃的银杏树之间,往这里走来。凝神望去,那正是全身穿了黑色衣服的高个子男人。

是他……没有错——这就是之前他已经见过两次面的蜂谷雅之。他的样子的确非常有存在感,这个人的的确确就在眼前。他慢慢走近,脸上也渐渐浮起第一次在图书馆地下室见面时,那同样的轻蔑浅笑。但是实际上,他已经死了,怀抱着对绫子的恨意舍弃了生命,但死了之后,还不断地纠缠不放。

“阿充,怎么了?你听不听得到?”

“有的,我听得到。”

蜂谷雅之最后走到八重樫的跟前站定,一头长发随风飘扬着。就在下一个瞬间,那张脸开始剧烈地扭曲。八重樫觉得他这表情既不像在哭,也不像在笑一—脸部的皮肤下,好像有什么东两在蠢蠢欲动。不,简直像是每一块肌肉都有自己的意识般,一会儿胀大、一会儿缩小。

行动电话从八重樫的手中掉落,在水泥地面上弹跳了一下,而这股震动还使得电池盖也脱落了。

“怎么,怎么可能?”他忍不住,说出这么一句话。

因为,要不了多少时间之后,蜂谷雅之那张脸,就完全变成另一个人的脸了。

“那先这样喔,拜拜!”

八重樫把车停在大厦前,又吻了一次奈绪子后才让她下车。平常他不太开车的,但约会的时候还是开车比较方便。

“今天真的很开心……改天请再约我喔!”

奈绪子露出有点羞涩的表情,挥了好几次手、回过好几次头后,才消失在入口大门后。身体残留的愉快疲倦感让八重樫觉得很舒服,他一边目送着奈绪子离去,将刚刚才看过的雪白身体,重叠在这背影上。

几个小时前,两人第一次裸裎相见,这距离他们一起去吃义大利菜,大约才过了三个星期。他正打算发动车子时,有人突然用指尖敲了敲驾驶座的车窗。一抬头,他正好看到蜂谷雅之弯腰窥视着车里。

“要上车吗?”他打开窗问道,蜂谷则大方地点点头,自己打开后座的车门坐了进来。

“八重樫先生。”

一发动引擎,蜂谷马上切入正题。

“我可以认为,你的爱已经死了吗?”

“这个嘛……该怎么说呢?”

他故意慢条斯理地回答着。

“我无论如何都想让她属于我一个人。所以,只要你还爱着她,我就没办法带她。”

“这跟你的自尊有关吗?”

“我一定要回答这个问题吗?”

“不用,你刚刚这句话就已经是回答了。”

八重樫对后视镜中的黑衣男子笑了笑。

“那,到底怎么样呢?你的爱,已经死了吗?”

八重樫想了很长一段时间。

“请明白地回答我,否则……”

“否则怎么样?”

“我两个都带走。”

“那可不行。”

这时候,八重樫脑里浮现起的是刚刚还在一起的奈绪子的那张笑脸。“到底怎么样呢?你对绫子的爱,是不是已经死了?”

八重樫答复的语气,就像轻松地和人打着招呼。

“听到你这么说,我就安心了。”

蜂谷雅之的嘴角,弯成弦月般的曲线。

“你或许这样就觉得满足了……可是高宫小姐呢?”

他一问,后视镜中峰谷的脸,就突然扭曲成高宫的脸。

“我没关系的……只要雅之能幸福。”

“是吗?”

看到自己住的那栋大厦后,他便将车停下来。接下来的事,就交给他去处理吧!

“的确,人心有时候真的会创造出难以置信的奇迹。”

说完后,坐在后座的高宫脸上泛起一阵红晕,低下了头,就像少女一样羞涩。

“老实说,我到现在还不敢相信,蜂谷雅之竟然会待在你身体里。”

“我也是一样啊……不知道雅之他是真的跑到我的身体里,或者只是我的双重人格?”

他转过身去,想回答这句话,这时高宫的脸又再次变回蜂谷。

“我很感谢高宫小姐。”

“没有错……最爱你的人,其实是她啊!”

“我对她觉得很抱歉。”说着,蜂谷走下了车。

“你不会后悔吧?”

八重樫夸张地耸耸肩,回应蜂谷最后的问题。就像蜂谷曾经在他面前做过的,那种美式的夸张动作。

蜂谷,应该说有着蜂谷脸孔的高宫,只静静地点了一下头,就开始往八重樫居住的大厦走去。他并不是要去加害绫子,只是想让绫子看看蜂谷的脸而已。要是绫子感觉到些什么,要选择什么样的路,都看她自己本人决定。

“绕点远路再回来吧!”

车里又剩下他一个人,八重樫自言自语地说着。说不定,应该找间书店待着比较好,他不想目睹“那个瞬间”,而且,有个不在场证明,总好过没有吧?

“且问君,此爱终期为何时……”

他不自觉地念着这首曾经听过的诗句。不过只听过那么一次,为什么记得这么清楚“正是嫩苗萌芽日,新焰焚却旧情意,无须惆怅且开怀,再揭新页迎佳时……”

突然,八重樫觉得脖子上有种奇妙的搔痒,好像是某种小虫爬过的感觉。

他用手掌从上面按住,以指尖抓住那虫子。那是一只长度五公厘左右、有类似金属质感外壳的甲虫。

指尖一使力,就听到彷佛枯叶碎裂般的声音。相当轻易地,他捏碎了这只虫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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