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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龙在天之卷 第一章 点亮黑暗时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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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许就如日蚀所暗示的,今后将是黑暗的时代,取“亮”这个名字,就是希望这个孩子能为世人带来光明。

东汉光和四年(公元一八一年)记载有两个天象异变:

六月庚辰,降下鸡蛋大的冰雹。

九月庚寅,出现日蚀。

这一年为闰年,有两个九月,日蚀发生在第一个九月的初一。琅琊阳都县诸葛珪一家的次男即在闰月九月初一诞生,取名为“亮”。亮为光明之意,后来,依照惯例为自己取字号“孔明”(非常明亮之意),与本名并用。

诸葛珪为泰山郡丞。当时郡的最高首长为太守,俸禄二千石(日本称呼县知事为“粮二千石”,便是依据中国汉制而来)。太守之下,设有相当于副知事的官职,即“长史”和“丞”。长史司掌郡的军事、治安权,丞则负责行政,两者都是六百石俸禄的官职。由于丞是责任繁重的官,诸葛珪令妻子回故乡阳都待产,自己留在任地。

获知生下男孩时,诸葛珪在备好的丝巾上写下大字“亮”,交给管家甘海,说是孩子的名字。他还附上一封信给妻子,内容是:

——虽然相差一个月,但同属九月一日生。也许就如日蚀所暗示的,今后将是黑暗的时代,取这个名字就是希望这个孩子能为世人带来光明,而且也和他哥哥的名字非常相似……

诸葛珪还有一名八岁的儿子,名瑾,瑾是纯粹而坚硬的玉,玉能发出温暖的亮光,兄弟的名字都有玉的美质,所以才说非常相似。

“婴儿可是长得快呢!”甘海说着,花两天功夫策马驰往阳都。

泰山郡的郡治(太守驻在地)位于泰山麓的奉高,由此至琅琊阳都,大约一百六七十公里,多为山路。甘海途中在蒙阴县过一夜。只是为传达取了什么名字,还不到十万火急的程度。

“还是住在琅琊好!”

越过龟蒙顶山,沿着沂水进入琅琊时,甘海如此感叹道。

甘海也是琅琊阳都出身。甘家和诸葛家渊源自来已久。

东汉继西汉采取郡国制度。由中央派遣太守者为“郡”,皇族封王之地为“国”,郡与国同等级。皇族的王只有名义之份,实际上由中央派遣的相掌管一切。因此,郡太守与国相同等级。

琅琊位于山东半岛南端,国内有十二个县城,诸葛家所在的阳都便是其中一县。

秦始皇似乎对琅琊有所偏爱,天下统一之后,屡屡巡幸该地,为纵情于山水,曾滞留长达三个月。他偏爱之罘、琅琊,想来是因为这些地方面海的缘故吧!上书秦始皇说海中有三神仙,可求不老不死之仙药,获得授予巨额资金的方士徐福,也居住在琅琊。秦始皇所锺爱的琅琊在当今的青岛市一带,诸葛家所居的阳都位于该地正南方。

据传,今日青岛市西方约八十公里处的诸县,即是诸葛家的原籍所在。据说其本姓葛,迁居阳都时,当地也有葛姓一族,为区别起见,才使用表示“诸县葛氏”的诸葛複姓。这应该是事实吧!现在胶州湾西边仍有名叫诸城的地方。

甘海抵达故乡阳都,刚办完交付的事情,就受到故旧的包围。

“甘海先生,当前天下形势如何,可否告知?”

众人来到诸葛家,怂恿甘海高谈阔论。

泰山乃天下名山,为天子祭祀天地神祇之处。有所谓在泰山顶上堆土(封),于泰山下的梁父山扫土(禅)的“封禅”仪式,这可不是普通的天子可以任意举行的,唯有使天下真正归于太平的圣天子才被获淮。据说汉文帝当朝时天下大治,虽然朝臣多所鼓恿,汉文帝仍表示还不到时候,而未敢举行封禅之礼。

封禅可能百年难得一次,但天子和诸侯则是每年在泰山祭献供物。负责供祭的使者队伍浩浩荡荡地自洛阳而至,接待这群人可以说成了泰山郡官员的主要工作之一。因此,就连诸葛珪喜获麟儿,也不得归返不远的故乡。

泰山不仅是官员,也是各路人马彙集之地,五花八门的消息尽流于此。所以,阳都的人得知甘海自泰山而来,都迫不及待地追东问西,是很自然的事。

甘海才约莫三十岁,可是大概由于皱纹多的关系,看来比实际年龄还要老。被人称呼先生,甘海一下子涨红了脸,大声咳嗽起来,他可是地道的老实人。

“宫内发生大事了。你们可不要大声喧嚷……”

“发生什么大事?”

阳都众人也听过关于宫廷一些纷乱的传说。他们期待甘海能带来更新鲜的话题。

“你们可知道那边驴子的价钱叫得跟马一样高?”

最会带话头的张姓男子用惯常的口吻说道:“洛阳宫无奇不有。我们这边想像不到的事情,那边可是稀松平常得很呢!”

甘海开了个头,露出“说来话长”的神情,缓缓坐下身子。他本来就是个多话的人。

“我听说西宫有卖官职的事……”

带话头的老张说。

“这是老话题了。”甘海会心一笑:“早在三年前就开始啰!二千石的官二千万钱,四百石的官四百万钱;地方官则因地点不同价钱也不一样:靠近宫廷的地方价钱高,边境地方较便宜;油水多的地方价钱高,贫穷县城不值钱……像我们阳都县令或县丞卖起来可就相当值钱了……也可以事后再给钱。现在手头没钱没关系,当了官之后,再慢慢搜刮,会算计的人就事后再给钱。回收的少说也以倍算……真是无法无天哪!”

“刚刚你提到关于驴子价钱的事又怎么说呢?”

带话头的老张把话题拉回来。

“你们听过皇上在西园玩做买卖游戏的事吗?”

“我听说一群宫女排长龙卖东西……”

“岂止宫女,连皇上也扮商人呢!”

甘海皱着眉头,一脸严肃。

当时的皇帝刘宏(灵帝)十二岁即位,是苦哈哈的皇室。

东汉的皇帝寿命多不长,第一代光武帝(刘秀)活了六十二岁,算是最长寿了。接下来的第二代皇帝明帝(刘庄)活四十八岁,此后的皇帝没有一个超过四十岁,因此,历任皇帝都是年幼即位。这意味着皇帝身边的人,也就是外戚和宦官的势力膨胀。

第三代皇帝章帝(刘炟)十八岁即位,三十一岁崩殂,他之后立了十个皇帝,其中有一个甚至出生才满一百多天就即位,另一个则两岁即位。这两个都在即位的翌年便告夭折。因此,皇统由旁系继承。第十一代质帝(刘攒)生性聪颖,却因此遭外戚梁冀毒杀,他死时年纪才九岁,当然没有嗣子,改由十五岁的堂兄刘志(桓帝)即位。他算是章帝以后的十个皇帝中即位时最年长的了,而且,三十六岁崩逝也是最长寿的。

桓帝极好女色,据说后宫嫔妃有五六千人,但却无生一子,只好又从旁系皇室中选出皇帝,那就是灵帝。灵帝刘宏本是解犊亭侯。皇族中亲王级的可受封为王,如前所述,一王之国相当于郡,即以郡为其食邑,王之下为列侯,较大者以县为食邑,小者以乡亭为食邑。乡亭即村镇,亭侯虽贵为皇族,但收入只有一个村镇的年贡,当然捉襟见肘。

早在当穷皇族的少年时代,灵帝就梦想当大商贾赚大钱。后来意外当上皇帝,可是皇室的金库却空空如也,全被桓帝挥霍光了。希望落空的灵帝,一意想在现实世界中继续圆他少年时代的美梦。

卖官所得可全数纳入灵帝的私囊,事实上也卖得相当顺手。于是。接下来,灵帝就想到卖东西给在宫廷出入的宫女和官僚。他在西园造了一个店舖,弄得有模有样,宫女娇滴滴的唤客声使场面热闹非凡,倒也做得生意兴隆。

其时灵帝二十六岁,身穿少年时代所憧景的商贾服饰,一会儿当店东、一会儿做顾客,一人扮两角,忙得不亦乐乎。不过,没多久又腻了,接下来居然当起载客的马伕。西园虽然宽广,但毕竟是庭苑,没办法驱策大马,于是就弄了四匹个头较小的驴子拉马车,灵帝亲自持繮挥鞭,大展身手。

上行下效,全洛阳城拥有庭苑的富豪,都跟着玩起和洛阳宫西园相同的游戏。

“于是乎,个头小但毛长得漂亮、照料得好的驴子,价钱就跟马不相上下,因为大家都抢着买嘛!……长得好的驴子价钱卖得比劣马还高。”

甘海说着一一环视众人,露出“说说你的看法”的表情,但无人开口,最后只有靠近出口的马伕纪寓说道:“这是黑白颠倒,黑白颠倒的世界恐怕不是好事!”

不正经的事情却煞有其事地颠倒上演。整个世界都不务正业,而且愈演愈烈,恐将有灾祸降矣!

气氛当场灰暗下来。

“小孩好像蛮健康的嘛!”

有个反应较机灵的,这时候把话题转到诸葛家喜获麟儿的好事。

取名叫“亮”的婴儿生来个子就较一般为大,眼睛大大的,肤色白皙。

“怪了,才瓜瓜落地就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

“看来很聪慧!”

“诸葛家这下子可有厚望了!”

现场的确弥漫着对未来悲观的气氛,但众人仍祈望刚出世不久的小孩能生长在好的世代中。

“母子均安是最好不过了。值得庆贺啰!”

虽然甘海是顺着话说的,但大家都听得出话中有话。

“为什么这么说呢?”

带话头的老张忍不住问道。

“洛阳宫啊,”甘海低着头说:“王美人生了个皇子。皇子赐名叫‘协’,安然活着,可是生母可被毒杀了。”

“哎哟!”

帘子后面传出女人的声音。本来只有男人在场而已,现在连妇道人家也从帘子那头围了过来想听听甘海怎么说。

“是谁下的手?”

“不能说。不过,想一想就知道吧!”

没有人继续追问是谁下的毒手。

杀死王姓美人(女官的职称,俸禄二千石。可与郡太守相比。汉制女官有美人、宫人、采女三级)的,正是皇后何氏。这可是众所皆知。

——何必杀她呢?

众人细声交谈。何氏击败众多竞争者,得以立为皇后,是在生下皇子“辩”以后的事。后宫嫔妃无数,但灵帝却无一儿半子。偶有产子,也立即夭折。在今年王美人产下皇子之前,何皇后所生的辩可是唯一的皇子。

王美人虽遭毒杀,但她所生的皇子协则安然无事。日后刘辩(少帝)被董卓所废,轮到刘协被拥立,即位为献帝。背负东汉末代皇帝的命运。

诸葛孔明和献帝同年出世。

当时,阳都的诸葛家住有诸葛珪之弟诸葛玄。去年之前,他在左中郎将府担任侍郎。这是侍从宿卫之官。俸禄虽然只有四百石,但系中央政府官僚,有很多机会和高官打交道,因此前途被看好。其兄诸葛珪官阶稍高,但属于地方官,故而一般视两兄弟不分高下。

中央官僚虽然可以认识有力之士,但在收入方面并不丰厚,因为和地方人士并无干系。当地方官只要有贪念,自然少不了贿赂,额外收入自不在少数。就连西园卖爵的行情,相同阶级,地方官也比中央官值钱。

诸葛玄之所以辞去侍郎返回故里,是因为受不了洛阳的政争,回乡和兄长商量。

“嗯!现在阳都那边也没有较有力的亲戚,我看你就暂时回家照料家族吧!在宫中也够辛苦的了。”

诸葛珪也赞成他这么做。

甘海从泰山带信函抵达阳都的当天晚上,诸葛玄正在看一封朋友的信。他经常收到在洛阳游学时期的学友来信。由于赋闲在家,通常是他这边主动写信,而平日看的东西也大多是学友的回函。

“听说伍文被杀了。”

诸葛玄黯然地说。

“真可怜!”

身边的妻子低着头叹道。

“第四个了。……”

在洛阳太学游学的同窗好友中,不乏进入宦途者,有些人后来已被官场新手奉为中流砥柱,可能因此树大招风,而且难免卷入激烈的政争中。就连诸葛玄本人也在这一阵子落得如此下场。

同窗一个接一个成为政争的祭品。今天诸葛玄由来函得知同期的伍文已遭暗杀。

“不,是第五个了。”

妻子轻声说。

“是吗?……”诸葛玄仰望天井许久:“王勉也被杀了。没错,五个了。……”

东汉政权的根基在于权贵。推翻篡取前汉的王莽的,的确是赤眉和绿林这类叛党,但建立新政权的却非这班人。后汉开创者光武帝,便是站在权贵领导者的立场建立新政权的。所以,后汉可谓是士大夫阶级的政府。

然而,如同前面所说的,皇帝短寿、少帝即位的情事重複上演,政权遂旁落于外戚和宦官之手。在皇帝独裁体制下,皇帝身边的人力量变大是理所当然的事。外戚虽有何氏这种庶民出身的例子,但概为士大夫阶级。在士大夫与宦官对立的局势中,外戚被视为代表士大夫方面的势力。不过,在桓帝的时代,外戚梁冀一族遭到诛灭之后,皇帝身边的外戚势力没落,沦为宦官专权的时代。

梁冀的没落,不仅仅止于外戚的没落,梁氏一族和孙氏一族(梁冀夫人的娘家)不分老少全被抄斩;非但如此,和梁冀关系较深的大臣也遭连坐处死,株连达数十人,据说朝廷阁僚级官员仅有三人倖存。士大夫阶级岂有不没落之理?

专横至极的宦官政权,自然引起士大夫的反抗。被去势的宦官中不乏暴虐倾向者,弹压反抗的士大夫,其手段残忍无比。

洛阳太学有三万名学生,诸葛兄弟列名其中,但绝大部分的学生都是权贵子弟。血气方刚的这批人当然站在反宦官的第一线。其中既有出自单纯理念而高举反宦官风潮的旗帜者,也有因要职为宦官所夺而反抗的。

当时还没有科举这种考试用人的制度,官吏采取推荐制。有推荐资格的人必须是中央政府的三公九卿者流,和地方郡太守等二千石以上的官员。然而,由于宦官势力扩张,宦官也被赐予推荐权。不过,甘愿接受宦官推荐的人通常也不是什么善类。有时宦官甚至推荐自己的用人、奴隶去干县令等级的官职。

士大夫阶级的危机感日益强烈;科举以前官吏的录用称为“孝廉”,推举所谓孝顺且清廉的人物。这种德操是无法像纸上考试那般评出点数的,主要依赖众人的评价。太学学生反宦官风潮之所以流于过激,是因为有的人想藉此引人注目——不引人注目便无法博取评价。

刚直之士李膺,担任司隶校尉(负责京都治安,为二千石之官)时曾经处死权势宦官之弟,而遭宦官憎恨,终被以“勾结徒党、诽谤朝廷”的罪名逮捕。被视为其徒党者有二百余人亦遭逮捕。时间在延熹九年(公元一六六年),即孔明出世前十五年。

然而逮捕李膺众人兹事体大,在审理阶段,宦官的胡作非为逐一曝光,只要一查李膺众人的“犯行”,便可知道处罚他们的宦官干了何等勾当。事关宦官的恶行,“冤狱”之声不胫而走。最后,被逮捕者遭到释放,而以终身禁锢于原籍结案。

此即“党锢之祸”。

禁锢只意味不得录用为官,并没监禁。他们虽被宦官称为“党人”,但士大夫方面却兴起以被捕为荣的风潮。某位将军甚至因没被逮捕而自觉羞愧,遂供称自己推荐的人系党人,要求尽速将其逮捕。

第一次党锢之祸只是对反宦官运动的弹压,但三年后发生的第二次党锢之祸,则肇因于诛杀宦官的密谋走漏风声。宦官方面认为这是第一次处分过轻所致,于是这次断然酷杀一百余人,党人五等亲以内或门弟任官者一律解职禁锢。

一旦下狱即受到残酷的拷打,被套上首枷、手铐、脚镣,蒙受阶下之辱。手段之残忍非外人所能想像。

诸葛玄的同窗中,有四人因党人之名遭到处刑、暗杀。而其中一名同窗王勉系接受宦官推荐就任官职,为宦官效劳,成为党人报复的对象,而被暗杀的。

“哥哥说今后的日子可能愈来愈糟、愈来愈黑暗,希望这孩子能带来光明……但愿这不仅仅是希望而已。”

诸葛玄边将信搁在桌上边说道。妻子深深点了几次头,喃喃道:“但愿这孩子能幸福。”

诸葛玄夫妇膝下并无子嗣。

诸葛孔明生于宦官弄权、以恐怖政策压制士大夫的时代。

这是孝廉失色、铜臭弥漫的时代,万事金钱第一。宦官一直被众人视为废人、怪物,自然没什么廉耻心,因此也不刻意掩饰对金钱的贪爱。他们赤裸裸地表露贪欲,週遭的人也不以为异。

灵帝在西园卖爵、在西园开店做买卖,和时代的风气不无关系。灵帝生长在铜臭时代中,可能也认为自己的行为理所当然。

然而,虽说洛阳一片铜臭味,地方却还存有士大夫的骨气。

孔明于阳都出生,但不久即被带去父亲任职的泰山,在父母身边度过幼年时期。母亲章氏由于健康欠佳,常卧病床。孔明九岁的时候失去母亲。其兄诸葛瑾正在洛阳游学,未及赶上母亲的临终。

对少年诸葛孔明而言,没有比母亲去世更严重的事情了。然而,早在这之前,他所居住的国度已经进入了激荡期。

“黄巾之乱”发生在光和七年(十二月改元为中平。公元一八四年),当时孔明虚岁才四岁。

没有道义、理念的宦官政治岂能治理国家?露骨的金钱至上的政治,在人民中心无疑是无血无泪的剥削政治,而蒙受战乱之苦的人民当然也愈来愈多。

众人既然对政治不抱理念,便只有追求信仰上的寄托,于是,原本为西域人所信仰的佛教,慢慢地受到国人的注意。自古相传的老庄思想也受到佛教影响,逐渐体系化。信徒们组织教团保护自己,并开始思索如何对抗无可理喻的力量。

自称“太平道”的道教团体,在十数年之间召集十万信徒,教祖张角将信徒组成三十六“方”。

——苍天已死,黄天当立,岁在甲子,天下大吉。

以上是信徒的口号。起事之前,他们把这些口号涂写在各机关门牆上。

太平道信徒以黄巾为标记,所以也被称为“黄巾军”。不过,黄巾军很快被平定。担任讨伐军指挥官、大为活跃的众将军,一手掌握军队,日久便成了军阀,他们几乎全出身于权贵、豪族。

首当其冲的是宦官。让对立势力的士大夫自由掌握军队,宦官便已经失去胜算。“黄巾之乱”平定后,中平六年(公元一八九年)士大夫阵营一举诛绝宦官。

“黄巾之乱”和诛杀宦官两个事件,正好发生在诸葛孔明失去母亲一事的前后。“黄巾之乱”的主战场在河北,住在泰山、正值懵懂之年的孔明对此动乱几乎没什么记忆。而诛杀宦官时,孔明已经九岁,虽然事件的舞台在洛阳宫廷,但他经常听大人们提起。

——宦官全被赶尽杀绝了,但听说有一些没鬍子的也遭到误杀……

听这种故事对小孩子而言也异常刺激,曾使孔明整晚兴奋得无法入睡。

诸葛家既属士大夫之家,宦官全灭自然被当成好消息,因此举家弥漫着欢悦之气。家族中亦有年轻人从军参与平定“黄巾之乱”,孔明经常听他们吹嘘功勳。其叔诸葛玄也在战场当文书,孔明很专注地听叔叔所说的话。

日后孔明所臣侍的主君刘备,同属幕僚的关羽、张飞,和宿敌曹操等人,都是曾参与平定“黄巾之乱”的世代。后来,孔明和这一世代的人聊起“黄巾之乱”,常令他们讶异他居然能知道那么微细的事。

孔明既听过士兵说起,也听过军官级的叔叔说起,而且非常专注地聆听。虽然还是小孩,他却懂得去严格批判、取捨、分析他所听到的内容。

诛杀宦官事件发生时,灵帝已经崩逝,何皇后所生的刘辩即位不及半年,才十四岁。这刘辩实非帝王之才,当时一手掌握国家实权的董卓,有意显示自己的权威,遂将甫即帝位的刘辩拉下宝座,代之以王美人所生的九岁的刘协。此即和孔明同年的献帝。

“嘿,你和皇上同年纪哟!”

曾有人这么对孔明说,说着伸手要去摸他的头,却被他的个子吓着了。

“你真的才九岁?”

长大后的孔明身高超过一点八米,相当魁梧。

如同现在仍称的“山东大汉”一语,出生于山东半岛的多属高头大马,但孔明又特别突出。山东以琅琊文人辈出而闻名,继三国之后的六朝时代,其文化担子可以说由琅琊出身者一手挑起。出了“书圣”王羲之的琅琊王氏一族尤其有名。

琅琊蕴育出这样的文化,可能和它面临一望无际的海洋有所关联。海洋彼岸让人编织各种各样的梦想,这一点也反映在艺术上面。此种风格绵延数世代,自然亦渗入诸葛家族的血液中,并在某个时候绽放出天才的花瓣。

诸葛孔明虽然生于琅琊阳都,但少年时代却在泰山山麓度过。泰山乃仙山,亦封藏有许多的梦想。

泰山底下有名为梁父(一书“梁甫”)的山岗。祭天之处在泰山,祭地之处则在梁父。在山顶堆土,即所谓“封”,使高处变得更高,这是将上达天际的愿望仪式化。至于扫除梁父岗的土以祭祀地神,想必是与地下神灵沟通的仪式。该处是古代坟地,相传在古时候埋了善良的魂灵。

有一首名叫《梁父吟》的民谣,诸葛孔明少年时代很喜欢唱,长大之后,想起来也会哼唱一番;而且,整理思绪的时候也会自然脱口而出。由于孔明和《梁父吟》的关系如此密切,后世有人说《梁父吟》是孔明所作。

也有传说,说这是孔子的弟子曾子所作的琴曲,系其在泰山麓耕作,因雨雪归不得,而忆起父母时所作的。这种说法倒是挺符合《孝经》作者曾子的作风。不过,《梁父吟》似乎被认为是古代的战歌:

步出齐城门

遥望荡阴里

累累正相似

问是谁家墓

田疆古冶子

力能排南山

文能绝地纪

一朝被谗言

二桃杀三士

谁能为此谋

国相齐晏子

“二桃杀三士”是齐国的传说。它载于《晏子春秋》,是和公元前六世纪后半春秋时代齐国名臣晏婴有关的故事。

这首歌只列出田疆和古冶子二人,“三士”其实是公孙接、田开疆、古冶子三人。齐景公时代,此三人以武勇而闻名。宰相晏子(晏婴)担心此三人要是连手的话,恐怕会成为齐国的大祸患,便想办法加以离间。

于是,晏子假借景公之名,赐予三人两个桃子,令三人“计功食之”,也就是认为自己功绩大的人就拿桃子去吃。但三位齐国勇士实在难分轩轾,而桃子却只有两个,纷争遂在所难免。

公孙接曾徒手搏杀大山猪和猛虎;田开疆曾埋伏兵击退敌国大军,他们二人各自取了一个桃子。然而这可不是一个桃子的问题,而是在比较功勳,古冶子岂有默不作声之理?于是,他诘问道:“以前,有一次主君渡河时,遇到大龟,马车的马被吃掉了,主君掉入水中。当时我还年轻,不会游泳,但却潜入水中,逆水百步(当时一步约一点四米),再顺流九里(一里约四百米),好不容易捕杀了大龟,难道这样不值得一个桃子吗?你们两人还不把桃子还回来!”

公孙接和田开疆还回桃子,并对自己先拿桃子而觉得羞愧,便自刎身亡。拿回桃子的古冶子也觉得独自存活是不仁,使人蒙羞是不义,亦自杀而死。

这则故事不能当做史实。《晏子春秋》也不是晏婴本人所作,似乎是年代相隔甚远的战国时代至汉初之间,某人假借晏婴之名写成的。

虽然不是史实,但不难想像春秋时代的齐国,可能拥有几名具武力的实力派家臣,为防止他们联合,遂施以各种离间策略。

只利用两个桃子就消灭了三个可怕的势力,这是智慧取胜,完全不折一兵。后人将“二桃杀三士”的成语用来形容出奇计杀人收奇效。

齐景公虽斩除祸根于未然,但亦惋惜三位勇士,故而予以厚葬。一般认为地点即在梁父岗。

孔明自小便吟唱《梁父吟》。这是大家都会唱的民谣,孔明会唱却不明白它的典故,直到家庭教师教他朗读的时候,才似懂非懂地知道它的意思。

小孩子只当它是争桃子的童话故事。

“堂堂大人争一个桃子,为的只是想表功……”

不久孔明便了解到这层意义,这时候才五六岁。在成长中已经有自觉高人一等的批判。但在这当中,他也了解到故事背后所隐藏的恐怖。

“齐景公和晏子都不想杀这三人,为什么不得不杀?”

少年孔明也逐渐明白现实世界充满相同的矛盾。父亲和蔼地回答他的疑问。虽然叔父偶尔才来泰山一趟,但总是带来一大堆话题。孔明整天缠着叔父,想尽量吸收点东西。

“古冶子不畏死地拯救主君,明明不会游泳还跳入激流中……这样的人,难道会背叛主君吗?”

孔明以同样的问题问父亲和叔父。

“人并不是永远不会变的,原本是好人却做坏事的例子多的是。小时候谁都很纯真,但有的人慢慢就变阴险、生出歹念。你以后要多注意身边有没有这样的人。”

父亲如此回答。

“古冶子地位日益高昇,身边也围绕着想攀龙附凤的人。这些人难免会煽动、讨好他。可能因此他也慢慢觉得主君不太看重他,因而心生不满。例如他们可能告诉他:‘你应该当宰相的,可是却只让你当将军……’你今后要多注意对你说好话的人,等你年纪愈大,就愈可能碰到这种事。”

这是叔父的答覆。

少年孔明最大的疑问,在于为“此谋”的宰相晏子。晏子担心三位武勇之士将来成为国家的祸患,为防患未然而将其除掉。但是,晏子本身又如何呢?他身为宰相,权力当然还较三勇士为大。

“力量这种东西很可怕。力量并不仅限于腕力和武力而已。”

在快十岁的时候,孔明明白了这个道理。然而他并无意向父亲和叔父提询这个疑问。

“我要自己来寻求答案。”

少年将此问题当做习题。

谁能为此谋

国相齐晏子

孔明重複诵读末尾的部分。他相信自己一定可以解答这个问题。也许冥冥之中正用自己的成长、作为在做解答,他从很早开始就有这样的预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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