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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奎格舰长接替德·弗里斯舰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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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在禁闭室里饱受烦恼之苦的威利,盼望着奎格舰长第一次踏上“凯恩号”甲板的那一重要时刻的到来。

威利正以崇高的方式接受对他的三天禁闭。德·弗里斯舰长曾准许他在舰上自由行动,但他打定主意绝不离开禁闭他的弹药舱一步,除非身体有需要。奎格到达时,威利正蜷缩在他床上吃他那已凉透了的、脏兮兮的还没有吃完的早餐,用一块不新鲜的面包擦净最后一点黄色的鸡蛋残痕。他为自己的苦行感到自豪。饭食是由惠特克慢吞吞地送来的,他一路要穿过若干过道,爬几个梯子,再顺着主甲板走来,手里饭食的热气早已丧失殆尽,上面落上了厚厚的一层煤灰。威利觉得逆境似乎使他迅速地坚强了起来,他觉得自己强壮有力了,成熟了。这是从几个乌黑的冷鸡蛋中得到的一次巨大的精神上的升华,但是威利年轻的心灵像新鲜的橡胶一样,对此做了相当大的反弹。此外,惠特克还从弹药舱附近的水兵厨房里给这位囚犯弄来一些热气腾腾的浓烈咖啡,威利有些误解,把这朝霞般的咖啡当作使他成熟过程的一部分了。

没有人料到新舰长会来。小快艇早晨照例驶往舰队停泊的码头去取邮件和影片。衣衫破烂的水手长及其两个邋里邋遢的助手在奎格同他们打招呼并彬彬有礼地命令他们把他的用品箱和包裹装进小艇时,着实吃了一惊。他们无法将他们这位乘客已经驾临之事向舱面值勤军官示警,所以,这位新舰长得以获取他对未加修饰的处于自然状态的“凯恩号”的第一印象。当时的舱面值勤军官是哈丁少尉。他受命在舷梯附近的甲板上值凌晨4点至8点的班,只因为亚当斯上尉不无道理地确信在那么早的钟点里不会有任何复杂的情况发生。少尉身上的咔叽制服皱巴巴的不说,还汗渍斑斑的,更不幸的是他的臀部太小以致他那严重磨损的枪弹带松垮垮地斜挂在腰间,悬乎乎地在屁股那儿晃荡。他的军帽朝后掀起是为了让小风吹着他苍白光秃的额头。他正靠在舷梯旁的办公桌上高高兴兴地吃着一个苹果,舷梯的扶栏上出现了缀有两条半金色条纹的衣袖,接着是奎格少校的脸庞和身形。哈丁并不感到惊慌。因为常有这一级别的军官到舰上来,他们通常是些工程技术专家,到腐朽的“凯恩舰”上来拯救某个至关重要的机件。他放下苹果,吐出一粒苹果籽儿,走向舷梯。奎格少校先向舰旗敬礼,然后又向哈丁敬礼,客客气气地说:“请求准许登舰,长官。”

“准了。”哈丁略微抬了抬手,敬了个“凯恩”人式的礼。

新舰长略微一笑,说:“我叫奎格。”同时伸出了手。

哈丁一愣,倒吸了一口气,赶紧往上拉了拉枪弹带,重新敬了个礼,并想补上刚才错过的握手。但他伸出手时,奎格已举起手给他还礼,结果他抓了个空。最后,这个握手礼总算马马虎虎地完成了,哈丁期期艾艾地解释说:“对不起,舰长——我刚才没能认出您——”

“你没有理由能认出我来。你以前从未见过我嘛。”

“是,当然,长官——德·弗里斯没料到您来,舰长——我领您去舰长卧舱好吗?我不知道德·弗里斯舰长现在起来了没有——”

他旋即转身对舷梯旁的一个小军官说:“快去向舰长报告新舰长到了——”那小军官的眼睛正直愣愣地看向奎格,像是要看透他的灵魂似的。

“是,长官。”那小军官名叫温斯顿,身体健壮,颇有抱负,是水手长的二等助手。他先给哈丁敬了个礼,随后又转过身给那位海军少校敬了一个那种使人眼花缭乱的、训练营学员式的军礼。“欢迎您到舰上来,舰长。”说完他就冲进了右甲板上的通道。

哈丁绝望地扫视着后甲板,断定要改变新舰长对“凯恩舰”的第一印象是没有希望了。这位值勤军官心想:就算他真能把蹲在白铁盆前削土豆皮的两个半裸的水兵赶走;止住那些金属刮铲发出的嘈杂声;命令过道上的通讯员把甲板上被风吹得乱七八糟的连环画册都拣起来;并制止那两个应该是在修理救生艇,却为了争抢在救生艇里找到的一些发霉的巧克力而相互咒骂并快要动手打起来的水兵;就算这一切都能做到,那又怎样?甲板上仍留有臭气熏人的烂菜筐,军官们等待洗涤的成堆的脏服装,正在晾晒的、刚用红漆写上名字的头盔,那堆因水兵躺在上面睡觉而压出一个凹窝的脏救生衣,以及被某个厨师撒在甲板上的那一摊黏糊糊的乌黑的燃料油。反正“凯恩号”是以见不得人的亵衣被人逮住了,这已是无可更改的事实。看样子,今后苦日子有得过了。

“旅途愉快吧,长官?”

“还好,谢谢你。是从旧金山坐飞机来的,有点儿颠簸。”奎格的语气和态度显得挺高兴。没流露出一点对“凯恩舰”的杂乱无章感到不悦的迹象,甚至好像是完全没有察觉。

“我名叫哈丁,长官,”舱面值勤官说,“少尉。”

“在舰上挺长时间了吧,哈丁?”

“只有三周左右,长官。”

“我明白了。”新舰长扭头,看着水兵们正从小艇上搬着他的行装费力地从舷梯上往上爬。“那个舵手叫什么名字?”

哈丁只知道他叫“肉丸子”,“请稍等,长官。”他快步走到值班台那儿,仔细看了看值班名册,转回来报告说,“他叫德鲁盖齐,长官。”心里觉得自己十分傻气。

“是个新兵?”

“不是,长官。我——是说,他们一般都叫他‘肉丸子’。”

“明白了。”

奎格俯在扶栏上,“德鲁盖齐,不用太在意那个猪皮口袋。”

“哎,哎,长官。”那舵手哼哼哧哧地应道。

新舰长对哈丁说:“我想,在我与德·弗里斯舰长谈过话之前,你最好把我的行装先放在这里。”

“是,好的,长官。”

“尽量离那摊燃油远点儿。”奎格微笑着说。

“遵命,长官。”哈丁有点不好意思地说。

温斯顿又出现了。他在办差的过程中已设法擦亮了皮鞋,还不知从谁那里抓来一顶干净的白帽子。那顶帽子在他头上戴得端端正正,向前倾斜得恰到好处。他帅气地给舱面值勤军官敬了个礼,“德·弗里斯舰长马上就来,长官。”

“好极了。”哈丁赶快给那没料想到的敬礼还礼,觉得自己像个伪君子。

德·弗里斯从通道走了出来,向新舰长打了招呼,并友好地握了手。他们构成了一幅旧与新的鲜明画面。德·弗里斯没戴领带,惬意地穿着褪了色的咔叽制服,奎格的白领硬挺得恰如其分,佩带着崭新的战功绶带。“用过早餐了吗?”德·弗里斯问。

“用过了,谢谢。”

“到我卧舱去好吗?”

“好啊。”

“让我来带路吧——哦,你熟悉这些1200吨级的家伙吗?”

“还是你领路吧。我比较熟悉布里斯托尔级的。”

他们相互愉快地笑了笑,德·弗里斯领着他的继任者走了。当他们走得听不见声了,温斯顿才对舱面值勤官说:“看样子挺讨人喜欢的。”

“看在上帝的份儿上,”哈丁说着,把他的枪弹带紧了两个扣,“咱们来看看怎么收拾一下这后甲板吧。”

两位舰长坐在德·弗里斯的卧舱里喝着咖啡。奎格舒适地靠在那低矮的黑色皮沙发里。德·弗里斯坐在他办公桌前的转椅上。

“这个想法有点突然。”德·弗里斯说。

“嗨,我并不太愿意被从反潜学校里弄出来,”奎格说,“我已把我妻子与家人迁到了圣地亚哥,反正,我们过了六个礼拜的快乐日子。那是我四年来第一次得到在岸上住宿的调令。”

“我为你的太太感到遗憾。”

“是啊,她是个相当招人喜欢的女人。”

“他们不得不那样。”默默地品了一会儿咖啡之后,德·弗里斯说,“你是1934级的吗?”

“我是1936级的。”奎格说。

德·弗里斯知道他是1936级的。他还知道奎格的排序号,他在班上的地位以及与他有关的其他几件事。为了礼节的需要却装作不知。故意误把他说成高一班的学友也是出于一种礼貌。它暗示了奎格很年轻就得到了他现在的指挥官职位。“他们现在提拔你们这些人可真够快的。”

“我猜他们也急着需要你到某个地方去。是什么新的建设工程,我猜得对吗?”

“我不知道。我希望他们给我犹他州中部的一个供应站。某个缺水的地方。”

“那种可能性不大。”

“我猜也不可能。”德·弗里斯假意绝望地叹息着。这两个人都在小心翼翼地围绕着他们心中那个最重要的问题转圈子,那就是:德·弗里斯即将离开一艘老掉牙的军舰,而奎格即将踏上这艘军舰。德·弗里斯说:“与扫雷很有关系吗?”

“没他妈的太大关系。我似乎觉得他们本想派我去水雷战学校的。可我猜想人事局里是有人由于某种原因不得已而为之。”

“嘿,可恶,你并不比我来舰时知道得多。不清楚的情况很多——再来杯咖啡?”

“不了,谢谢。”

德·弗里斯拿起了奎格的杯子,又放在了桌上。奎格伸手到衣袋里摸什么。德·弗里斯以为他要拿香烟出来,赶快拿起一盒火柴。可是奎格拿出来的却是两个弹子大小的光亮的钢球,开始心不在焉地在左手中转着玩。“我想像,”奎格漫不经心地说,“不过是拖拖这种或那种索具而已。”

“大概就是那一类事情。”德·弗里斯说话时甚至显得更无所谓。他关于扫雷的问题并非无的放矢。他思想深处原来猜测奎格是被推荐来统帅这个分舰队的。但现在那种可能性被排除了。他指了指桌子上方书架上一大本用旧了的蓝皮书,“所有的信息都在舰船局第270号文件‘扫雷手册’里。你这几天不妨抽空看一看。”

“我已经看过了,似乎十分简单。”

“哦,是的。纯粹是例行公事。舰艉上那些小伙子都是干这些事的好手。你的助理,马里克中尉,更是个一流专家。你不会有任何麻烦的。我们上周刚完成了一次令人十分满意的演习。很遗憾你当时没在舰上。”

“马里克?”奎格说,“正规海军出身吗?”

“不是,除你之外,舰上只有两个正规海军出身的。像他们那样把小伙子们往雷达学校里送及诸如此类的做法,大概到1月份你就能有一班坚实的军官储备人马了。”

“那是1比几——1比12?”

“1比10——理论上是这样。补足后是1比11。我们曾降低到1比7,后来又慢慢升了上来。现在是1比11,算上你本人。”

奎格停止转动手中的钢球,开始握住它们并弄得它们哒哒直响,“一个好团体?”

“不坏。有好的,也有一般的。”

“他们的职务考评报告都写好了吗?”

“写好了。”

“能让我看看吗?”

德·弗里斯犹豫了。他宁愿口头聊一聊那些军官,轻描淡写地说说他们的缺点,大谈特谈他们的优点。他东拉西扯想用外交手腕拒绝这一要求,可无济于事。没有办法。他只好拉开办公桌的抽屉。“你如果想看——”他说,将一捆长长的白色卷宗递给他的继任者。

奎格一声不吭地将前三份看了一下,不停地转动着手里的钢球。“相当不错嘛。特别是关于马里克的这份。可作为后备。”

“他可是百里挑一的。过去是捕鱼的。对航海技术的了解他比某些副水手长还多。”

“很好。”奎格继续往下看。他一页页地快速翻阅着,根本不看那些详尽的数学分数记录,对德·弗里斯给每位军官个性的一般性评语只是一掠而过。德·弗里斯愈来愈强烈地觉得自己是在怂恿这种类似偷窥的行为。奎格把那些报告交还给他,一面说:“总起来看,像是一批优秀的军官。”

“我想,你将看到的会和你想像的一样好。”

“这位基思出了什么事儿?”

“没事。他将成为一名优秀军官。只是需要督促督促,我已鞭策了他一下。在把报告交上去之前我想重写他的评语,但不知写什么好。他很听话,而且头脑非常好使。”

“那他何以还需要鞭策?”

“嗨,他丢失了一份电报。尽管那份电报并不重要,可按一般原则办事——你知道,他才刚刚起步——我觉得应该让他尽快成长起来。”

奎格噘起嘴唇,然后有礼貌地微微一笑,“我认为没有什么电报是不重要的,真的。”

“是啊,这一点,你说对了。”

“你的通讯官——这位基弗——发现这个错误没有?”

“基弗干得很好。当然,智者千虑,必有一失。顺便提一句,他可是个怪人。才华横溢,是个作家。读过很多书。这怪物一直在利用他的业余时间写一部小说——”

“你有没有给基思纪律处分?”

“把他关在卧舱内禁闭三天。”

“那基弗呢?”

“我要尽可能地说明一件事情,”德·弗里斯用坚定、爽快的口气说,“我把这两个人都看作极佳的军官材料。经过一定的磨练,基思可能成为一名杰出的军官。至于基弗嘛,他有足够的智慧把任何事情做得无可挑剔,不过他年纪大些,而且兴趣不够专一。你如果能得到他的效忠,他会为你做出很好的成绩。目前他就是一名优秀的值勤军官。”

“很高兴知道这些。我们的值勤军官都靠得住吗?”

远处金属刮铲的敲击声因为头顶正上方新来的一支刮油漆的队伍制造出的可怕的叮叮当当声而增大了。奎格吃不消了。德·弗里斯跳起来按了按蜂音器,对着他床头边上的一个黄铜通话管大吼道:“恩格斯特兰德!告诉甲板上那些该死的家伙不要干了,他们都快把我的头震裂了!”两位在下面谈话的人在震耳欲聋的响声中相互苦笑了几秒钟,噪音戛然而止。

“很多这种事情都在进行着。”奎格说。

“每逢我们在港内停泊时,舱面的水兵们都得这么干。这是保持不生锈的惟一办法。”

“我奇怪这是为什么?一次刮出平滑光亮的金属舱面甲板来,再漆上两层油漆,那样就可以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不用刮锈了。”

“已经不存在什么平滑光亮的金属了,”德·弗里斯说,“这些甲板受到了太多海水的浸泡。它们已变得坑坑洼洼了。锈迹从坑洼处向上漫延,接着就像皮肤病一样在新漆下面扩展。这倒不是件坏事。刮油漆是一项很好的操练。我们让水兵们用刮油漆的活动消磨了很多无聊的时间。”

“这艘军舰操纵起来是否灵便?”

“同别的驱逐舰一样。动力足够用。她不像这些新驱逐护卫舰,转弯不灵便。但你能调动她。”

“她受风的影响很大,随风而行,是吗?”

“是的,你必须小心风力与风向。”

“这帮人的军纪好吗?”

“这一点没问题。马里克将他们训练得相当不错。”

“我喜欢军纪严明。”

“我和你一样。你指挥过驱逐舰吗?”

“哦,”奎格说,“我想我在航行中值勤过几百万个小时了。”

“如果遇到与别的舰船并行及诸如此类的情况该怎么办?”

“这种情况我见得多了。那就看情况发出各种适当的命令就是了。”

德·弗里斯仔细端详着他的这位继任人,“你在那艘布里斯托尔级驱逐舰上是副舰长吗?”

“是的,只担任了一个月左右。在其他的几乎每个部门都呆过——那是在‘福克号’上——我负责过枪炮、舰体、锅炉舱以及通讯部门——在我正要升任副舰长时他们把我调到了一艘航空母舰上——”

“舰长常让你指挥吗?”

“嘿,机会不是很多。只有几次。”

德·弗里斯递了支香烟给奎格,自己也点了一支。“如果你喜欢,”他挥手灭了火柴,满不在乎地说,“我们可以在你接管本舰之前把她开出去走几趟。你快速地在几个航道上走一走,摆脱并排行驶,还可以变换几次动力等,我可以在你旁边以备不时之需——”

“谢谢了,没那个必要。”

德·弗里斯默不作声地抽了两口烟。“那好吧,”他说,“随时听候您的调遣。您想如何办这件事呢?”

“哦,我必须先看看登录的出版物,写一份移交报告,”奎格说,“我想也许我们很快,比方说今天,就能办这件事。另外,我很想四处看看——”

“这件事咱们今天上午就可以办。”

“我想所有的报告都完成到当前了吧?咱们来瞧瞧——航海日志,战事日记,舰体状况,消耗报告,人员名册,等等,都是最新情况吗?”

“如果它们现在不是,等你准备好接任时它们就是了。”

“损耗清单的情况怎么样?”

德·弗里斯抿紧了嘴唇。

“啊,我不得不抱歉地说那东西的情况相当糟糕。我如果不这么跟你说,那就是在骗你了。”

“是什么问题?”

“问题很简单,那就是自战争开始以来这艘军舰已航行了大约有10万海里了,”德·弗里斯理直气壮地说,“我们经历了那么多次的大装大卸、夜战、暴风雨,等等,我们半数的备用装备都不见了,而且我们根本不知道它们究竟到他妈的哪儿去了。在你把一个蠢笨的混蛋玩艺儿拖离暗礁并遭遇空袭的情况下,如果有一个扣绳滑轮从边上掉下去了,你根本就不会将它写进备用装备损耗登记卡里。你应该写,但你不会去写的。”

“好吧,那就重新造一份清单,再附上一份装备损失调查报告就行了。”

“肯定会行。造一份备用装备状况的清单需要两个星期。如果你愿意在这里等到我们把清单造出来,我将很高兴现在就开始——”

“得啦,不用啦。我也能像你那样来办这件事,”奎格说,“我原想我明天就可以接任——假如我今天能看到那些登录的出版物和报告的话。”

德·弗里斯既感到暗喜又感到吃惊。他曾在48小时内就接下了他的“凯恩舰”舰长职位,不过,那时他是副舰长,与舰长一样熟悉这艘军舰的情况。奎格踏进的是一艘不同类型的军舰,对这种军舰他几乎一无所知。他原本有理由要求出海航行几天,以便观察该舰在行动中各种设备的状况。德·弗里斯本来估计指挥权的交接可能需要一周时间的。然而,多嘴提任何意见都绝对不符合海军的办事方式。所以他起身对奎格说:“好啊,想到三天后就能见到老婆了,真是太好了。咱们这就在舰上大致浏览一下如何?”

“好的。”奎格说着将那两个钢球放进口袋。

“若是我事先知道你来,”德·弗里斯说,“我会做一次舰长的全面检查,把她给你擦拭得干净一些。小伙子们会干得漂漂亮亮的,尽管你看见她现在这种样子可能不这么想。”

“都这时候了,夏威夷还这么凉爽。”奎格说。

那天下午,威利·基思在弹药舱里他的床上躺着,想阅读他从基弗那儿借来的康德的《纯理性批判》,但是怎么也读不进去。好奇心使他心痒难耐,忍不住想离开他那自囚的囚室去见见那位前来解救他脱离德·弗里斯的暴政的人物。他把同一页书看了四遍,而他脑子里想的却是另一件事,即像科学家根据一块颚骨构建出穴居人那样,根据哈丁的描述构建着奎格。

“您是基思先生吗,长官?”

威利抬头一看,看到惠特克那张耷拉着嘴唇的惨兮兮的脸离自己的脸颊只有两三英寸。“是啊,什么事,惠特克?”

“舰长要你到军官起居舱去。”

威利跳下床,穿上他最干净的咔叽制服,更换领针时,还在匆忙中扎破了拇指的指肚。因此,他走进军官起居舱时,还在嘬他的拇指,这也许是一种不幸的不成熟的流露。两位指挥官正在铺着绿呢子桌布的长桌前喝着咖啡。“基思少尉,”德·弗里斯正儿八经、又语带讥讽地介绍说,“奎格少校。”

新舰长站起来与威利用力地握手打招呼,并友好地微笑着。威利只迅疾地瞥了一眼,就看清了如下的细节:个子不高,比他自己稍矮一点儿;整洁的蓝制服上佩带着两条战役绶带和一枚胜利星章;白嫩的椭圆形脸盘略显胖些,两眼小而细;几绺淡黄色头发横在几乎光秃的头顶上,周围一圈头发稍微密一些。“你好,基思先生。”奎格说话时态度热诚,心情很好,声调高昂而欢快。

威利立时就喜欢上他了。“您好,长官。”

“威利,”德·弗里斯说,“你是否准备好赶写一份登录的出版物清单和一份移交报告?奎格舰长需要在今天下午拿到它们。”

“没问题,长官。”

“不得有任何遗漏,行吗?”

“是,长官。”威利略微加重了一点鄙夷的语气。在新舰长面前,德·弗里斯的权威似乎式微了。

“很好。”舰长德·弗里斯转身对他的继任者说,“我把他全交给你了。假如还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话就跟我说一声。”

德·弗里斯迈步进了他的卧舱,关了门。威利转身面向新指挥官。他压抑不住心里的喜悦,顽皮地咧嘴笑着,“您到舰上来真好,长官。”

“哦,谢谢你,威利,”奎格扬起眉毛,热情地微笑着说,“咱们这就开干,好吗?”

第二天上午11点,水兵们在前甲板上列队集合,以例行公事式的阵势举行了指挥权的交接仪式。军官们事前做了很大努力,想使水兵们在这个仪式上看起来体面一些;可是,尽管擦亮了皮鞋,穿上了新工作服,刮了胡子,总体效果却像是一伙身上的虱子刚被救世军消灭了的流浪汉。

仪式结束后,两位指挥官一同到下面去了。舰长的卧舱里横七竖八地堆着两位指挥官的行李。德·弗里斯踮着脚从行李的空隙中走到他的办公桌前,打开了一个小保险柜,拿出几个贴着标签的钥匙和几个封好的信封,交给奎格。“信封里是你所需要的各种暗码锁的暗码……好了,我想就是这些了。”德·弗里斯将房间环视一遍,“我给你留下一大堆侦探小说。我不知你是否喜欢它们,我看它们全是因为我只能看那些东西。它们能转移我的各种烦恼。反正我一页一页都看了,可从来都不记得究竟看到了些什么。”

“多谢了。我想我首先得用一段时间看公务方面的东西以方便工作。”

“那是当然。好了,我走啦。”德·弗里斯昂首直视他的继任者。奎格与他的目光对视了片刻,然后将手伸给德·弗里斯。

“祝你在新岗位上官运亨通。”

“就算我真能如愿。你得到的这艘舰也不错呀,奎格,而且还有一帮好水手。”

“但愿我能驾御得了他们。”

德·弗里斯粲然一笑,犹豫着说:“我很想知道你是否认为这不是一个相当草率的安排。”

“唉,我十分理解,”奎格说,“你在前方呆的时间实在太长了——”

“不是那么回事。你在有些军舰上能够做到的事情,在别的军舰上就做不到,”德·弗里斯说,“我只跟你说,这些该死的旧军舰该拿去熔化掉做剃须刀片了。它们摇晃颠簸得太他妈的厉害,发电设备已完蛋,所有机械都陈旧不堪,而且水兵们像动物一样挤在一起。这些锅炉房是海军里仅存的,烧锅炉的士兵不得不在高温下工作。倘若出了任何一点差错,反卷的热气足以把他们全都杀死。水兵们知道他们在同什么打交道。奇怪的是,这些疯狂的混蛋大多数都喜欢这种工作。他们之中只有极少几个该死的家伙打报告请求换换活儿。不过,他们必须以他们自己的方式办事。看着他们,这简直是无赖汉组成的海军。但只要放手让他们去干,他们就一定不负所望。他们与我共渡过一些难关——”

“好啊,谢谢你给我讲了这些详情,”奎格说,“那艘小艇是不是在等你呢?”

“我想是的。”德·弗里斯掐灭香烟,打开房门。

“惠特克!帮我拿拿行李好吗?”

威利正在过道上系枪弹带,两个司务长的助手拿着德·弗里斯的提包走了上来,德·弗里斯在他们后面跟着。

“小艇在哪儿呢,威利?”

“啊呀,我原以为您4点才走呢,长官。我刚才派它到‘弗罗比歇尔号’交换影片去了。10分钟后回来。真对不起,长官。”

“不碍事儿。把提包就放这儿吧,弟兄们。”

“是,长官,”司务长那两个助手说,“再见了,舰长。”

“可别给新舰长往舰桥上送那种冷咖啡了。”

“记住了,长官。”那两个黑人小伙子不好意思地咧咧嘴回答道。

德·弗里斯一只脚踏在一根救生索上凝望整个港湾。他身着蓝色戎装显得异样地威武。在后甲板上刮油漆的水兵们向他投去好奇的目光,并低声议论他。迫于和他前任舰长之间的尴尬关系,威利觉得自己必须找几句话说说。“感觉怎么样,长官?”

“感觉什么怎么样?”德·弗里斯说,连看都没看他。

“哦,离开这艘军舰,在呆了——多久之后——5年多了,不是吗?”

德·弗里斯歪着头冷冷地审视着威利,“是我一生中最他妈的快乐的时刻了。”他气哼哼地说。

“我希望您得到一艘好军舰,长官。”

“我是该有一艘好军舰了。”德·弗里斯走开,缓步向舰艉而去,还低头看了看他的皮鞋。这时,一群上士和下级军官从厨房旁边的通道里走了出来。他们看着这位前舰长朝他们走来,其中那年龄最长的上士,一个肥胖、面相憨厚、名叫巴奇的水手长,挺着大肚子走到他面前说:“请原谅,舰长。”

“又怎么了?”

巴奇摘下他那油腻的咔叽军帽,露出光秃的脑袋,将那顶帽子在手里揉搓了一阵,又戴在头上。“是这样的,没什么,长官。只是几个人凑起来弄了这个。”他从口袋里掏出来一个长长的扁平盒子,打开后,里面现出了一块银质手表。德·弗里斯瞪眼看了看那块手表,又环视那些局促不安的水兵。

“这是谁的主意?”

“唉,大家一起的,长官。”

“那么,大家一起都是他娘的笨蛋。我不能接受这东西。这是违反海军条例的。”

巴奇无助地看了看其他人,“我跟他们说过了,长官。可是我们以为——”

一个头发散乱的高个子船舶修理工——德·洛契开口说:“您并不总是按条例办事的呀,舰长——”

“那正是我该死的麻烦所在,”德·弗里斯说,“我在海军这个无赖汉里呆得太久了。”

巴奇扫了一眼舰长那不大友善的面孔,笨手笨脚地合上了那已经打开的盒子,将其放在排风扇肮脏的纱罩上,“我们完全是出于好心,长官——”

一阵叮叮当当的铃声与突突的马达咳喘声说明那艘小艇就要向军舰停靠了。“你们这些小伙子们要像以前一样努力跟新舰长好好干,”德·弗里斯说,“你们都很清楚,这条船是由你们这些军官和上士们操纵的。把士兵管好,让诸事都有一个好的开端——”他又转身对威利说,“我这就离舰了,先生。”

“嗯,嗯,舰长。”他们互相敬礼。

德·弗里斯一手扶着舷梯,目光落到那只在阳光下闪闪发光的手表上。“你们瞧,”他说,“某个傻蛋把一块手表落在这儿了。”他从盒子里拿起手表,戴在自己手上。“不妨从这艘旧军舰上给自己偷取一样纪念品作为纪念,这表还不错,”他边说边用品评的眼光看着那块表。“现在是什么时间,基思先生?”

“4点,长官。”威利答道。

“3∶30。”德·弗里斯嘟哝着调整了指针,“我要让它永远都慢半个小时,”他对水兵们说,“好让我想起‘凯恩号’这帮惯坏了的臭水兵们。请哪一位把我的行李扔下来。”

他开始从舷梯上往下爬,走出了视线。随后他的头和两只手臂又露了出来。他仰头看着那些水兵,向他们敬了一个礼。“多谢了。”他说,然后就跳落到小艇里。他的提包随即被放了下去,接着小艇就开走了。威利看着小艇远去,期盼着德·弗里斯向“凯恩舰”投来长时间恋恋不舍的告别的目光,然而他根本没这么做。威利望到这位前任舰长的最后一眼是见他垂头丧气地坐在天篷下面的垫子上在看一本简装的侦探小说。

“甲板上的人立正!”舷梯旁那位上士高声喊道。

威利转过身,挺直身子。奎格舰长身穿咔叽布衬衫和长裤正从右舷的过道里走出来。他因为没穿双排扣的蓝制服而看上去像是换了个人。他双肩窄小,且下垂得很厉害,胸部内凹,大腹便便。他的额头布满皱纹,中央的三道垂直皱纹很深;他眯着双眼仿佛在努力看着远方。威利给他敬了个礼。奎格根本没理会威利的这个姿势,正放眼向后甲板望着。“小艇走了?”

“是的,长官。”

“威利,从现在起解除你的禁闭,也可以说这是特赦。”

“谢谢您,舰长。”威利高兴地说。

奎格在舷梯旁的值班台前停住脚步,心不在焉地转动着左手里的钢球,举目四望。水兵们正低着头,不言不语地忙着干活。奎格低头看了看舵手的航海日志,“德·弗里斯舰长的离去还没有记录在日志上嘛。”

“我刚才正要记呢,长官。”舷梯的值班军士恩格斯特兰德接口说。

“很好。要记下离去的准确时间。”

“是,是的,长官。”

奎格看着恩格斯特兰德写下这条记录。同时看见那位通信兵的蓝色粗布衬衫的背后印着几个红字:“杀手恩格斯特兰德,放手。”于是对威利说,“基思先生。”

“有,长官。”

“传一道令你们轻松的命令:我们在珍珠港期间舷梯值班员可以穿白色军便服。”

那就是“摩尔顿舰”及大多数其他驱逐舰上值班时穿的制服,威利曾看见过。这命令使他感到高兴。“凯恩号”就这么不失时机地回归海军了。他赶紧说:“是,遵命,长官。”

奎格继续他对这艘军舰的详细视察,不停地转动着手里的钢球,垂着肩,一路东看西看,左看右看,看了个一溜够。“好的,”他说,“传令下去。全体军官16点30分在军官起居舱开会。”

“是,遵命,长官。要不要我找个上士替我值班?我还在值班——”

“在港内停泊时军官们一直在值班吗?”

“嗯,是,长官——”

“找个上士传令无妨。你可以不去开会。”“凯恩号”军舰的新指挥官向左舷的通道口走去。“找两个受到约束处分的人,”他回头吩咐威利,“带上松节油把这些乱七八糟的油迹擦拭干净。”他指着上午残留的油迹。

“我们这里没有受约束处分的人,长官。”

“哦?……那好吧,就找几个舱面水兵去干。总之,要把脏处都擦干净。”奎格舰长继续向前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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