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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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帕格。亨利染上了一种波斯流行病,已经发烧好几天了。他日日夜夜乘坐火车和汽车穿过市镇和田野,穿过尘暴、酷热的沙漠,以及白雪皑皑的山口,渐渐变得昏昏沉沉——尤其是到了夜里;现实和乱梦混杂到了一起。他到达康诺利的司令部时,已经头重脚轻,甚至在跟霍普金斯和罗斯福讲话时,也不得不费了好大气力才提起精神来。在运输队走的路线上度过的那些漫长的、令人眩晕的时刻,帕米拉和勃纳一沃克象他死去的儿子和活着的家人一样,频繁地出没在他乱梦颠倒的幻象里。帕格在神志清醒的时候可以把帕米拉象把华伦那样深深埋藏在自己的内心里,可是做起梦来他就毫无办法了。

因此,在俄国使馆的别墅里看到勃纳一沃克,叫他很吃了一惊:站在那个冷静、真实的欧斯特。金身旁的,正是他发烧的乱梦中见到的一个人物。帕米拉在德黑兰!在金的锋利目光下,他一下子问不出口来:“你们结婚了没有?”他离开了罗斯福住的别墅,不知道自己上英国使馆去应该找的是勃纳一沃克勋爵夫人呢,还是帕米拉。塔茨伯利。

在帕格出来的时候。斯大林和莫洛托夫沿着一条砂砾小路正走过来。莫洛托夫热切地谈着,斯大林抽着香烟,朝四下里张望。他看到帕格,点点头,微微一笑,四周起皱的眼睛里闪射出光芒,显然认出了他。帕格对于政治家的好记忆力已经屡见不鲜,可是这一次还是感到很惊讶。他把霍普金斯的信递交给斯大林,已经是两年多以前的事了。这个人一直肩负着指挥一场规模巨大的战争的重担,然而他的确还记得他。他身材肥胖,头发花白,个子比维克多。亨利还要矮,这会儿他迈着富有弹性的步伐走进了那所别墅。帕格看了几乎整整一年遍布莫斯科的种种偶像——塑像、画像、巨幅照片。它们把斯大林表现成一个传奇式的、高高在上的全能救世主,跟死去的马克思和列宁合在一起,成为腾云驾雾的三位一体中的一员。可是现在走过去的是那个血肉之躯,一个矮胖的、大腹便便的老家伙,穿了一身哗叽制服,裤子两侧自上而下有一道很宽的红色条纹。然而,那些偶像多少比真人更为真实。帕格这样想着,一面回忆起斯大林意志统治下的漫长的俄国战线上一幕幕情景,也回忆起他杀害了千百万人的记录。走过去的这个矮小的老头儿,实在是一个铁石心肠的巨人。

温斯顿。丘吉尔虽然遇到帕格的次数要多些,却不认识他了。帕格走到英国使馆区门外说明自己的身份时,丘吉尔正好离开那儿。他叼着一支长雪茄,由两个步伐僵硬的陆军将领和一个矮胖的海军将领陪着。那双朦胧而敏锐的眼睛直钉着帕格望了一望,好象看透了他似的,然后这个穿着一身白衣服的弓腰驼背的矮胖子缓缓朝前走了。这位首相看上去很迟钝,身体好象有点不舒服。

在英国公使馆里,几个武装士兵在花园里踱来踱去,文职人员三五成群在阳光下聊天。这是一个小得多、也安静得多的机关。帕格站住脚步,在一株金黄色叶子不住飘落的树下思忖起来。到哪儿去找她呢?怎样去打听她?他对自己这种小家子气禁不住苦笑起来。一场惊天动地的大事件正在这儿发生,可是在这个历史高峰之巅,使他感到兴奋的却不是看到三位世界巨人,而是想着要看到一个女人。由于战争的机遇,这个女人他每年总看到一两次。

他们在莫斯科度过的那一星期由于斯坦德莱忽发奇想,竟然给缩短成了四天,不过那四天留在他的回忆中,象他的蜜月一样是一场突然浮现出的美梦,安宁而甜蜜,他整天不做别的,就和她作伴,一起吃饭,一起作长时间的散步,一起呆在斯巴索大厦、大歌剧院、马戏场以及旅馆内她的房间里。他们谈起话来简直没完没了,象终身的老友,象久别重逢的夫妇一样。在她旅馆里的最后一个晚上,他甚至谈到了华伦。他一下子控制不住自己的思想和感情了。他在帕米拉的脸上,在她简短、温柔的答话里,找到了安慰。第二天分手的时候,他们竭力控制住自己,用微笑和闲扯来相互告别。谁也没说那是结局,可是对帕格说来,那至少什么别的也不是。现在,她又到了这儿。他无法再约束住自己,不去寻找她,就跟他无法屏住自己的呼吸一样。

“哟!那不是亨利上校吗?”这一次倒真是格兰维尔。西顿。他正和一些穿制眼的男男女女站在一块儿。西顿走上前来拉住他的胳膊,显得比在同行的途中要热情得多。“你好吗,上校?那次卡车旅行可真累死人,是不是?你看上去简直筋疲力尽啦。”

“我挺好。”帕格朝苏联大使馆那个方向做了个手势。“我刚把你提出的签订一个新条约的主意告诉了哈里。霍普金斯。”

“真的吗?你真告诉他了?那可好极啦!”西顿紧紧抱住他的胳膊,嘴里发出一股强烈的烟草味。“他的反应怎么样?”

“我可以把总统的反应告诉你。”帕格头晕目眩,脱口而出。他的太阳穴直跳,两膝发软。

西顿仔细看着帕格的脸,紧张地说:“那么快告诉我。”

“这件事上个月在莫斯科的外长会议上讨论过。俄国人对它拖延敷衍。就是这么回事。总统不愿意使美国卷进你们的这场老纠纷里去。他必须打赢一场战争。他需要斯大林。”

西顿的脸上一下变得很沮丧。“那么红军就永远不会离开波斯了。如果你说的话没错,罗斯福是在对全体自由人宣布长期的厄运。”

维克多。亨利耸耸肩膀。“我猜他的意思是一次只打一场战争。”

“除了对未来的政治发生影响外,”西顿说,“胜利是没有任何意义的。你们美国人还得弄懂这一点。”。

“不过,要是伊朗人首先提出来,那也许就不一样了。霍普金斯是这么说的。”

“伊朗人吗?”西顿扮了个鬼脸。“请你原谅,不过美国人对于亚洲和亚洲事务实在是天真得叫人伤心。伊朗人再也不会首先提出,这有数不清的理由。”

“西顿,你认识勃纳一沃克勋爵吗?”

“那个空军少将吗?认识。他们是为了缅甸的事务把他叫到这儿来的。他现在过去参加全体会议啦。”

“我想找他的副官,一个空军妇女辅助队队员。”

“喂,凯特!”西顿叫了广声,招招手。一个穿着空军妇女辅助队制服的漂亮女人从他刚才跟着一起聊天的那群人里走出来。“这位亨利上校要找未来的勃纳一沃克勋爵夫人。”

一张生了个狮子鼻的睑上两只碧绿的眼睛骨碌碌地一闪,贸贸然地打量了帕格一番。“懊,好的。不过,这会儿一切都乱七八糟。她带了一大堆地图、图表这类东西来。他们大概把她安置在戈尔勋爵办公室外面的那间会客室里了。”

“我来领你上那儿去,”西顿说。

在主楼二层楼的一间小房里,塞了两张办公桌。其中的一张旁边坐着一个面色通红、留着浓胡的军官,正哒哒哒地打字。对的,他没好气地说,另外那张桌子是塞进房来给勃纳一沃克的副官坐的。她在那儿工作了好几小时,可是一会儿工夫前刚出去到德黑兰市场买东西去了。维克多。亨利从帕米拉的桌上拿起一张小纸条,草草地涂了几句:晦!我也在这儿,住在美国陆军基地军官宿舍。帕格。然后他把纸条插在插签上。他们一块儿走出去的时候,他问西顿说:“这个市场在哪儿?”

“我劝你别上那儿去找她。”

“它在哪儿?”

西顿告诉了他。

康诺利将军的司机把帕格送到德黑兰的老城,在市场进口的地方让他下了车。那异国情调的人群,那股强烈的气味,那种陌生的语言,以及许多用稀奇古怪的文字写的花里胡哨的招牌,叫他头昏眼花。他在进口处朝石头拱廊里一看,只看见自近而远一条条排满了店铺的拥挤、黑暗的通道。西顿可说对了。在这儿怎么找得到人呢?但是这次会议会期只有三天。这一天已经快过完了。在这个亚洲城市里,特别是在一次临时召开的会议所造成的手忙脚乱之中,通讯联络完全碰运气。要是他不想法子找到她的话,他们甚至有可能完全错过见面的机会。“未来的勃纳一沃克勋爵夫人,”西顿这么称呼她来着。这才是最最要紧的事。帕格钻进了人群去寻找她。

他几乎立刻就瞧见了她,或者觉得自己瞧见了她。他正走过一家家卖挂毯和亚麻布制成品的店铺,忽然瞥见右面有一条狭窄的通道。他顺着这条通道朝那群戴着黑面纱的女人和粗壮结实的男人,朝那些挂着的皮衣服和羊皮地毯望过去,看到了一个穿蓝制服的矮小、整洁的身个儿,头上戴的好象是一顶空军妇女辅助队的军帽。想压过商人叫卖的吆喝声朝她高声叫喊是没有希望的。帕格从人群中挤过去,进了一个比较宽敞的十字回廊,这儿是地毯商人的地盘。她不见了。他朝她刚才走动的那个方向挤过去。他冒着汗在那个气味刺鼻、拥挤嘈杂的迷宫里大踏步地找了一小时,可是就此没再看见她。

即便他不是正在发烧,在这个拥挤的迷宫里这样徒劳无益地寻找她,还是会显得如在梦中。他经常梦见自己这样寻找华伦。不管是在足球比赛场上找,是在毕业典礼的人群里找,还是在一艘航空母舰上找,做的梦总是一样的:他老是只看到儿子一眼,或是有人告诉他华伦就在附近,他于是找了又找,却始终找不到。他在那些走廊里转来转去,步履沉重,汗流浃背,越来越觉得头重脚轻,膝盖发软,后来他终于意识到自己的举动已经不正常了。他摸索着回到市场进口,打着手势跟一辆起锈的红色帕卡德牌游览车的司机讲好价钱,付了一笔贵得出奇的车费坐上去回到了阿米拉巴德基地。

帕格。亨利清晰地意识到的下一件事是,有人摇动着他说:“金海军上将叫你去见他。”他正和衣躺在军官宿舍里一张小床上,浑身大汗淋漓。

“我再过十分钟就到他那儿,”帕格牙齿打着战说。他加倍地服用了据说可以控制这种症状的丸药,又喝了一大口老鸦牌威士忌,洗了个淋浴,迅速换好衣服,披上他那件沉重的海军大衣,穿过星光闪烁的黑夜,匆匆来到了康诺利将军的住宅。他走进金的那套房间时,海军上将炯炯的目光变得十分关切。“亨利,快上医务室去。你的脸色真难看。”

“我很好,将军。”

“真的吗?吃块牛肉三明治,来一杯啤酒,好吗?”金指了指桌上一叠叠油印的文件中放着的一个托盘。

“不要,谢谢您,将军。”

“哦,我今儿可看到了历史性的大事。”金一边吃一边讲,口气里透着难得有的宽厚意味。“这可比马歇尔和阿诺德都强。他们没赶上开幕式,亨利。说真的!我们的陆军参谋长和空军头子飞过半个世界来,就为了跟斯大林的这次会议。可是,上帝啊,他们事先没听说,乘车外出游览去啦。人家也找不着他们。哈、哈、哈!这不是可以记载下来的一场大混乱吗?”

金喝干了那杯啤酒,扬扬得意地用餐巾抹抹嘴。“可是,我在那儿。那个约。斯大林可是个不好应付的家伙。他完全了解形势。一点儿也不会上当。今儿他使丘吉尔大遭挫折。我看,关于在地中海大打一场的谈话算是全部结束了,完蛋了,告吹了。这是一场新的球赛。”金盯着他狠狠看了一眼。“我听说你知道一点儿关于登陆艇的事。”

“是的,将军。”

“好。”金在一叠叠文件里翻检着,一边讲话一边抽出几份来。“丘吉尔刚才和我谈起登陆艇的事,脸都气红啦。我扫了他的兴。我们有百分之三十新造的舰艇是分配到大平洋去的。我要是不死死守住,这些船全会在他的疯狂的入侵计划中给搜罗进去。”他手里挥舞着一扎文件。“比方说,这是一份在罗得岛登陆的英国反攻计划,我看简直是蠢驴想出来的。丘吉尔偏要说这么干会把土耳其拖进战争,在巴尔干各国点起战火来,全是胡扯,胡扯。现在,我要你做的是——”康诺利将军敲了敲门,穿着一件很厚的方格子浴衣走进房来。“将军,宫廷大臣邀请亨利去赴宴。这是刚派人送来的请帖。有辆汽车在外面等着。”

康诺利递给帕格一个没封口的奶油色大信封。

“宫廷大臣是个什么人?”金问帕格。“你怎么会认识他?”

“我并不认识,将军。”别在那份印着皇冠的请帖上的一张写得很潦草的便条说明了这次邀请,可他并没向金提起。

哦——我应私邀来出席这次宴会。韬基和大臣是老朋友。对我说来,不是在这儿,就是在基督教女青年会会面。务必来。帕。

“侯赛因。阿拉是政府里的二、三号人物,将军,”康诺利将军说。“可以算是内阁总理。最好让帕格去。波斯人做起事来是很特别的。”

“就象异教徒中国人一样,”金说。他把文件扔在桌子上。“好吧,亨利,回来以后再来见我。不管几点钟。”

“是,是,将军。”

一个穿黑衣服的沉默的人驾驶着那辆黑色的戴姆勒牌汽车,拐弯抹角地穿过古老的德黑兰围墙,在一条月光照耀下的狭窄小街上停下。司机打开一堵墙上的一扇小门,维克多。亨利弯下身才走了进去。他朝前走进一座点着灯的花园。这儿和苏联大使馆一样宽敞,有闪闪发光的喷水泉,有在参天大树和修剪过的灌木丛中流着的小溪。在这个花木繁茂的私人花园的另一端,看得见许多亮着灯火的窗子。一个穿着一件深红色长袍、蓄着两撇浓密而下垂的黑胡子的人,在帕格走进来的时候朝他鞠了一躬,领着他绕过喷泉,穿过树木。在那幢宅子的门厅里,帕格浮光掠影地看到了精工镶嵌的木头墙壁、高高的砖砌的天花板以及精致的挂毯和家具。帕米拉穿着制服站在那儿。“嗨。快来会会大臣。邓肯这顿饭又迟到啦。他在军官俱乐部里。”

那个蓄着胡子的人帮帕格脱下了海军大衣。帕格找不出话来表达心头的高兴,只是说:“这多少有点儿出乎意料。”

“懊,我看到你留的便条,要是不这样的话,我拿不准是不是见得到你。我们后天就飞回新德里去。对于邀请你这件事,大臣可真好。当然,我跟他稍微讲了讲你的事。”她伸手摸摸他的脸,显得有点儿担忧。他瞥见一只大钻戒在她手上闪闪发光。“帕格,你人不舒服吗?”

“我挺好。”

在一间富丽堂皇的客厅里欢迎帕格的人,虽然穿了一身剪裁讲究的深色英国服装,讲着一口清晰悦耳的英语,却还是一位伊朗总理。他长着一个很神气的大鼻子,精明闪烁的褐色眼睛,浓密的花白头发,有王侯般的举止,纯朴大方的风度。他们在一个铺了坐垫的凹室里坐下,帕格和帕米拉喝着冰威士忌苏打,大臣几乎马上就谈起正经事来了。他说,《租借法案》对伊朗来说有很坏的一面。美国人发的工资正在造成无法控制的通货膨胀:物价飞涨,物资越来越短缺,商品都到了囤积者的仓库里不见了。俄国人把事情搞得更糟。他们占用了许多最好的良田,把收成金拿走了。德黑兰不久就会发生抢粮暴动。伊朗国王唯一的希望就寄托在美国的慷慨大方上了。

“啊,可是美国人已经差不多养活着全世界的人了,”帕米拉插嘴说。“中国、印度、俄国。甚至还有可怜的老英国。”她说这几句简单的话的声音叫帕格感到心醉神驰。她的在场使时间也起了变化;每一瞬间都是一场欢乐,一次陶醉。这就是他再见到她后的反应,也许是狂热的,但却是真实的。

“甚至还有可怜的老英国。”大臣点点头表示赞同。他那微微的一笑、把头一昂的姿势,含讥带讽,表明了他对英帝国日趋没落十分了解。“是啊,美国现在是人类的希望。有史以来,还从来没一个国家象美国这样的。但是你们生性慷慨,亨利上校,可得学会不要过于轻信旁人啊。树林里确实是有豺狼的。”

“还有大熊,”帕格说。

“对,正是这样。”阿拉象一位东方总理那样拘谨、欢欣地笑了。“大熊。”

勃纳一沃克勋爵到了。他们一块儿进去吃饭。帕格先还怕会吃上一顿油腻的饭菜,可是菜很清淡,虽然其他的一切都十分气派——拱顶的餐厅,擦得象镜面一样闪亮的黑色长桌,手工描绘的瓷器,以及看去象是铂或白金的盘子。他们吃了一道清汤,一盘童子鸡,以及果子汁冰糕。帕格靠酒力支撑着,勉强吃了下去。

起初,主要是勃纳一沃克以一种秋天般阴郁的语调在讲话。会议开头开得很不好。这怪不了谁。世界面临着一个“历史的间断”。那些知道该怎么办的人缺乏这样办的力量。那些掌握这种力量的人又不知道该怎么办。帕格从勃纳一沃克的阴郁语调里,听出了叫欧斯特。金乐不可支的斯大林使丘吉尔遭到挫折的那件事。,。

大臣接过话锋,滔滔不绝地谈论起古今多少帝国的盛衰兴亡。他说征服者由于东征西讨变得软弱下去,同时为了保持骄奢淫佚的生活,不得不依赖他们的子民,这样或早或晚便在一个粗暴、坚强的新民族战士手下完全覆灭,这是个不可避免的进程。从帕西波利斯1到德黑兰会议,一直是这样周而复始。它将永远循环下去。

在这番谈话中,帕格和帕米拉一直默不作声地面对面坐着。每次他们用光相遇时,他总感到一阵激动。他觉得她和自己一样,也在紧紧地控制住眼睛和脸部表情,而这样极力遮掩自己的感情,反而使感情更加强烈。他暗下想着,生活中还有什么能比得上他对帕米拉。塔茨伯利的感情呢。她手指上戴着勃纳一沃克的大钻戒,就象她从前戴过台德。伽拉德那个较小的钻戒一样。她没嫁给那个飞行员。现在,在莫斯科那次痛苦的别离过去了四个月之后,她也还没嫁给勃纳一沃克。她是不是象他一样还陷在情网里不能自拔呢?这种爱情不断战胜时间和地理,战胜使人心力交瘁的死亡,战胜长年累月的分离。在一艘远洋轮上的一次邂逅,竟然一步步导致在波斯的这次意外的重逢,导致这种深深动人心弦的目光。现在,怎么办呢?难道这就是结局吗?

帕格对邓肯。勃纳一沃克并不很熟悉。这个人谈论起印度教来那种兴奋热烈的劲头儿很使他吃惊。这位空军少将激动得满脸通红,两眼柔和,微微有点湿润。他讲了半天《大神之歌》,讲得连果子汁冰糕都溶化了。他说在印度服役,使他开了眼界。印度是古老的,充满智慧的。印度教的世界观跟基督教和西方的观念迥然不同,而且比它们来得聪明。《大神之歌》里就包含着他所接触到的唯一可以接受的哲学。

他说,这首长诗中的主角是个武士,他对于战争中毫无理性的杀戮深恶痛绝,在一次大战役之前想扔下他的武器天神克里希纳劝他说,作为武士,他的职责就是战斗,不管战斗的原因多么愚蠢,杀戮多么令人厌恶,他应当让天帝和命运去从整体中进行挑选。勃纳一沃克说,他们之间漫长的对话,是比圣经还要伟大的诗歌。它教导说,物质世界不是真实的,人类的心灵无法理解上帝的业绩,死和生本是孪生的幻象。人只能正视他的命运,根据他的本性和他在生活中的地位行事。

帕米拉脸上微微抽掣了一下,使帕格心里明白,这一切对她说来全毫无意思,勃纳一沃克又在老调重弹了。

“我知道《大神之歌》,”大臣平静地说。“我们波斯有几位诗人也按照这种想法写了不少诗。太宿命论啦。人不能掌握他自己行为的一切后果,这一点不错。可是人还是必须对这些后果进行思考,作出选择。至于说世界不是真实的,我总要谦恭地问上这么一句:”和什么相比呢?“‘”可能是和上帝相比,“邓肯。勃纳一沃克说。

“啊,可是根据释义,上帝是无可比拟的。所以这不是一个回答。不过我们眼下正陷在一个非常古老的困境里。告诉我,这次会议的结果对伊朗会有什么好处吗?说到头,我们是你们的东道主呀。”

“也许,罗斯福总统比我们所知道的要机灵点儿,”大臣说,一面把那双锐利的褐色老眼转过来望着维克多。亨利。

帕格这时的感觉,就和在柏林任职时送出那份关于德国是否作好战斗准备的报告之前的感觉一样。那是一次十分冒昧的举动。他就是那样才见到罗斯福的。也许,就是那么一来,才把他在海军里的前程给毁掉了。可是帕米拉正坐在他的对面,他也就是这样才遇见了她的。也许,《大神之歌》是有点儿道理的;命运的运转,人需要根据自己的本性行事等等也是有点儿道理的。他在关键时刻是一个孤注一掷的人。他一向总是这样。这一次他又这样做了。

“要是美国加入你们和英俄两国签订的那个条约,”他说,“那么这次会议算不算是取得了一个好结果呢?要是三国都同意在战后撤军,那是不是比较好呢?”

大臣那双多少给头巾遮挡住的眼睛兀地一亮。“那是大好事。可是这个主张在莫斯科的外长会议上已经被拒绝了。我们并不在场,但是我们知道。”

“你们政府为什么不出面要求总统去向斯大林提出来呢?”

勃纳一沃克用询问的目光看着帕格。大臣瞥了勃纳一沃克一眼,说:“容我很冒昧地问你一个问题。你这次视察这儿的各项租借物资设施,是不是作为罗斯福总统的私人特使来的?”

“是的。”

大臣点点头,用眯缝得快要闭上的眼睛打量着他。“关于缔结一个新条约这件事,你知不知道你们总统的见解呢??

“知道。总统不会首先提出缔结一个新条约,因为这样做叫俄国人看起来好象成了一次帝国主义干涉。可是如果伊朗要求重新作出保证,他也许会作出反应的。”

大臣接下去所说的话象连珠炮一样快速。“但是我们对于这个主张已经试探过啦。不久之前对你们公使馆所作的一次暗示,并没得到积极的反应。没人去极力敦促。在这样一件微妙的事情上,要推动一个大国,可是一桩非常重大的事。”

“这是毫无疑问的。不过会议两三天就要结束了。对伊朗来说,下一次什么时候再有这样的机会呢?要是总统什么事都顺着斯大林,象勃纳一沃克勋爵所说的那样,那么斯大林也许乐意报答他一下。”

“咱们喝咖啡好吗?”大臣微笑着站起身来,把他们请进一个面向花园、用玻璃围起来的阳台。他在这儿离开了他们,去了大约一刻钟。他们懒洋洋地靠在铺有垫子的长靠椅上;仆人给他们送来了咖啡、白兰地和糖果。

“你的话很有道理,”他们坐定下来后,勃纳一沃克对帕格评论说。“这次会议组织得乱七八糟,伊朗人凭着运气也许会达到他们的目的。这个主张值得一试。除此之外,没别的办法好让苏联人撤出波斯。”

他又谈到中国一缅甸一印度战场。他抱怨说,那儿总是一边摆筵一席一边闹饥荒,军队不是挨饿,就是突然给塞满了补给品,要求他们创造奇迹。罗斯福总统一味想让中国继续作战。这简直荒唐透顶。蒋介石根本没在打日本人。租借援助物资有一半都被搜刮进了他的腰包,另一半全给用去镇压中国共产党人。史迪威将军在开罗已经把这个赤裸裸的事实告诉了罗斯福。然而总统还是答应蒋发动一场战役,重新打开滇缅公路,虽然唯一可以就近打这样一仗的就是英国人和印度人。丘吉尔全盘反对这个计划。蒙巴顿很聪明,没肯上德黑兰来,而把整个儿倒霉的缅甸纠纷推卸给了勃纳一沃克。跟美国参谋人员的谈判老是在兜白子。他从心底里感到厌烦,指望一两天内就逃之夭夭。

“帕格,你脸色很不好,”帕米拉坐直起身来,很突然地说。再想否认是没有用的。波旁威士忌、苏格兰威士忌和果子酒的缓和作用,以及看见帕米拉所感到的兴奋,这时候都在缓缓地消逝。房间在他的眼前晃荡,他觉得难受得要命。“一阵阵发作,帕姆。波斯的流行病。也许,我还是回基地去好。”

大臣正好在这时候回来了。他立刻吩咐预备汽车,叫司机把车子开到花园门口来。

“我陪你去上汽车,”帕米拉说。

勃纳一沃克通情达理地微笑了一下,很疲倦地站起身来和他握手。大臣陪着他们穿过了那个华丽的门厅。

“谢谢您的款待,”帕格说。

“您能光临我很高兴,”侯赛因。阿拉用锋利的目光朝帕格的脸上望了望,说。“非常高兴。”

在花园里,帕米拉在两盏灯之间一个比较黑暗的地方站住了脚。她抓住帕格汗津津的手,把他拉过来对着自己。

“最好不要,帕姆,”他咕哝说。“我可能很容易传染。”

“真的吗?”她用两手抱住他的头,把他的嘴凑到了自己的嘴上。她轻轻地、甜蜜地吻了他三次。“好了。现在,咱们两个都得了这种病啦。”

“你为什么还没跟勃纳一沃克结婚?”

“我就要这么做了。你已经看见我的钻戒。你目不转睛地盯着它。”

“但是你现在还没结婚。”

她的音调变得有些气恼。他们两人都在气喘吁吁地低声说话。“你瞧,我到新德里的时候,邓肯的那个叫人迷糊的蠢货副官简直叫他快要发疯啦。他请我去接过手。我干得还不错。他似乎很高兴。本来那么做多少有点儿尴尬,勃纳一沃克勋爵夫人在外面的办公室里办公,可是这样一来就好了。我们俩经常在一起。一切都很好。到适当的时候,我们就结婚,不过可能要等我们回到英国之后。眼下还不急。”

“他是个挺不错的人,帅b格说。

“今儿晚上他情绪非常低。所以才讲起《大神之歌》来。他是个出色的行政官员,一个天不怕地不怕的飞行员,总的说来是个羔羊般的大好人。我爱他。”

“你在华盛顿瞧见过罗达几次,是吗?”

“是的,瞧见过三四次。”

“她是不是总跟一个姓彼得斯的陆军上校呆在一块儿呢?哈里森。彼得斯?”

“怎么啦,没有。我可不知道。”她转过身朝前走去。

“你真的不知道吗?”他把手放在她的胳膊上。

她甩开他的手,慢慢朝前走,一面紧张不安地说:“不要这样问我。这个问题多没意思!你这么转弯抹角地探听,可真不好。”

“我不是探听。我是想知道。”

“知道什么?”她停住脚,转过脸来朝着他。“你瞧,咱们在莫斯科难道还没把咱们心上经常萦绕着的这种——事——不厌其烦地兜底弄清楚吗,亲爱的?你和罗达之间有一种随便什么也分割不开的感情。随便什么也分割不开。自从华伦死后一直就是这样。我现在明白了。这花了我一些时间,可现在我明白了。招惹起这件事来真是个大错误。别这样做了。”

他们站在花园当中一个大喷泉旁边。那个穿深红色长袍的大汉正在花园门口的台阶旁等候着,望过去身影模糊。

“你为什么让大臣邀请我来吃饭?”

“你不知道才见鬼哩。我活着就不会改变。或许死了也不会改。不过我没发烧发得胡言乱语,你可是这样,所以走吧。去找大夫瞧瞧。我明儿来找你。”

“帕米拉,我今年生活了四天,就是在莫斯科的那四天。现在,说说看这个彼得斯究竟怎么回事?你装假可装不象。”

“但是你怎么会想着要问这件事?你又收到什么匿名信了吗?”他没回答。她抓住他两只手,笔直望着他的眼睛。“好吧,听着。有次在一个大跳舞会上——我不记得是为什么事开的了——我碰见了罗达;有一个穿陆军军服的花白头发、高个子的男人陪着她。很凑巧,也很正常。对不对?她作了介绍,好象是姓彼得斯。就是这么回事。其他什么也没有啦。女人去参加舞会总得有人陪着,帕格。你那么突然地问我,叫我吃了一惊,要不我马上就把这告诉你了。”

他犹疑了一会,又说:“我看还不止这些吧。”

帕米拉朝着他发作起来。“帕格。亨利,我们的这些短暂的会面是很浪漫的。我坦白承认,我跟你一样疯疯癫癫。我实在没法子。我掩饰不住。我也没去掩饰。邓肯全都知道。既然这件事毫无希望,既然我们都克制住了,为什么不干脆把它忘了呢?就算它是孤独、别离和这种撩人的目光所造成的妄想。看在上帝份上,现在走吧!”她用一只冰凉的手摸了摸他的面颊。“你病得不轻。我明儿来找你。”

“好吧,既然这么着,我还是走的好。他们会以为你摔在喷水池里了。”他们穿过花园。她象个孩子一样捏着他的手。

“拜伦怎么样?”

“据我知道,他很好。”

“娜塔丽呢?”

“没消息。”

那个穿深红色长袍的人走上台阶,打开了花园门。月光在戴姆勒牌的车身上闪烁。他们走到台阶那儿又站定了。

“别跟他结婚,”帕格说。

她眼睛睁得很大,在月色中炯炯发光。“怎么啦,我当然要跟他结婚罗。”

“在我回到华盛顿,弄清楚罗达是怎么回事之前,不要跟他结婚。”

“你又在说胡话啦。还是回到她那儿去,尽量让她幸福吧。等这场倒霉的战争结束以后,也许我们还会见面的。我明儿动身之前再来看你。”

她亲亲他的嘴,大步走回花园去了。

汽车呜呜叫着驶过那个安静、寒冷的城市,开进了被月光照得一片银白的沙漠。在阿米拉巴德基地的大门口,一个站岗的士兵走到车窗外,敬了个礼。“是亨利上校吗?”

“是的。”

“康诺利将军请你去,上校。”那一口弗吉尼亚州的家乡口音使帕格不禁动了怀乡的感情。

康诺利穿着方格子浴衣,戴着角质框子的眼镜,正在住宅底层的起坐室里一张办公桌上写字,他脚上穿了厚袜子,朝一个小小的火油炉伸着。“帕格。你人觉得怎样?”

“我倒想喝一口酒。”

“基督啊,你在发抖啦!快挨着这个火炉坐下,半夜里真冷得要命,是不是?不要去惊动金上将,他已经上床睡啦。侯赛因。阿拉有什么事?”

“我有位英国朋友在他那儿作客。我们一块儿吃了顿饭。”

“就是这么回事吗?”

“就是这么回事。”帕格把威士忌一口喝下去。“顺便问问,将军,哈克。彼得斯写给你的信上说了我太太些什么?”。

康诺利坐在书桌前的椅子上,正朝后靠去。他摘下眼镜用了着帕格。“对不住,你说什么来着?”

“上星期你说起彼得斯写信给你提到我们来着。”

“我可一句没提到你的太太。”

“是呀,可是实际上他是她的朋友,不是我的。他们是在教堂里或是什么别的地方碰到的。他讲了些什么?她现在好吗?我已经很久没收到她的信了。”将军脸红起来,露出很不安的神色。“哎,出了什么事?她病了吗?”

“一点儿也没有。”康诺利摇摇头,用一只手抹了抹额头。“这桩事真尴尬。哈克。彼得斯是我最老的朋友,帕格。我们写起信来无话不谈。你太太似乎是个十全十美的妙人儿。他陪她去跳舞什么的,哈克跳舞跳得非常好,可是——咳,真见鬼,何必跟你转弯抹角呢?这就是他写到她的那一段。我逐字逐句念给你听,不过我可能压根儿不该跟你提起这封信的。”

康诺利在办公桌里乱翻了一阵,拿出一张小小的、黝黑的缩印邮件,用一个放大镜照着念了起来。帕格裹着他的海军大衣,耸起肩膀,坐在气味浓重的火油炉旁边细听,威士忌酒在肚子里象火一样燃烧,同时浑身又一阵阵冷得彻骨。这封信用充满感情的华丽辞藻描摹了一位完美的女人——美丽、大方、温柔、聪明、端庄,对丈夫绝对忠实,象个贞洁的处女一样可望而不可即,可是在舞会上、戏院里和音乐会上又是一位绝妙的伴侣。彼得斯提到华伦在中途岛的阵亡,她在潜艇上服役的儿子长期沓无音讯,而她丈夫呆在俄国久久不归,称赞她在这种情况下表现出的勇气。这一大套话的要点就是,慨叹他经过多年轻浮的独身生活后竟然发现了唯一和他相配而又无法获得的女人;她是完全追求不到的。她偶尔让他陪着出去,单为了这个他就应当感激万分了。

康诺利扔下那封信和放大镜。“我认为这是一篇顶呱呱的赞美文字。要是有人这样写到我的太太,我可不会在乎,帕格。你女人一定挺不错。”

“她是挺不错。我很高兴他能陪着她消遣消遣。她完全应该找点儿乐趣,她实在太烦闷了。我原以为海军上将还在等着我。”

“没有,他似乎也得了你这种病,躺下啦。总统今儿晚餐的时候也觉得有点不舒服,只好撇下丘吉尔和斯大林,让他们两个去争吵不休。特工人员担心有人放毒,惊慌了一大场,不过我听说他这会儿睡得很安稳。就是这种流行病。新来的人乍到波斯往往不适应。”

“是这么回事。”

帅b格,要是你明儿早上还不见好,就上医院去验一下血。“

“我上床睡觉之前还得写完一份报告。总统明儿早上要。”

康诺利显得很感动,可是他的回答却是随随便便的。“不要急。随便你夜里几点钟写完,告诉基地的值班军官一声,会有人来取的。”

帕格走进军官宿舍,门口办公桌边上有个中士瞌睡朦胧地在看一本连环漫画。帕格问他:“这地方有打字机没有?”

“这张桌子里有一台折叠式打字机,长官。”

“我想用一用。”

中士斜着眼朝他看看。“这会儿用吗,长官?声音可吵得很。”

“我只用一会儿。”

他回到自己房间里,喝了点儿强烈的波旁威士忌,带着他这次对《租借法案》实施情况调查的笔记回到了静悄悄的门厅里。他一喝了酒,症状就缓和了些,一时身上觉得很轻快。他啪哒啪哒打下来的那一页纸的报告,在他看来似乎挺不错,但是到了早上也许会显得象是酒后的胡言乱语,这是他不得不担的一种风险。他把它封好,然后通知了值班军官。他回到没生火的小房间里,一下子倒在那张小床上,把几床毯子和他的海军大衣全部盖到了身上。

他醒过来的时候,被单全都汗湿了,两眼发花,看不清手表,阳光灿烂的房间也在他眼前旋转,他想要站起身,只觉得疲软无力。这一来,他知道除了上医院外,别无办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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