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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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帕米拉在好莱坞向罗达倾吐了她对维克多。亨利的爱情,因为当时在她看来,为了照顾这一对遭受失子之痛的夫妇,她把自己的恋情一刀割断,正是她能做到的最大好事。现在,她对着相随自己多年的小打字机,想要给维克多。亨利去一封信,却觉得无从下手了。

最亲爱的维克多,她在开罗干些什么,难道我听见你在哭泣?我要把一切都告诉你,只要这炎热的熏蒸或一阵凶猛的腹痛不会首先要我的命。帕米拉穿一件没有腰身的夏威夷印花布短衫,汗流浃背,俯身对着打字机,看着这几行开玩笑的话发呆。炎热和潮湿好象把她全身的骨头都溶解掉了。她刚才替她父亲代笔写完一篇文章,觉得精疲力竭。她对着黄信纸出神了好一阵子,又把它从打字机上扯下来,换一张卷了上去,重新开始写信,拚命不去听沿街叫卖的那些小贩的一阵阵哀号,也不去闻那通过开着的落地长窗袭来的浓烈的腥臭。她开头有点迟疑不决,但是慢慢也就加快了速度,滴滴答答打起字来。最亲爱的维克多,大约一个月前,我们在直布罗陀看见过你的儿子拜伦。我一直想要写信告诉你。事实上是他要求我给你写信的。他那艘艇上的检查严格得很,他不想把关于他妻儿的消息交托给一个从不露面的专门拆人信件的人去主宰。

也许现在他已经给你捎过信,但如果他完全依靠我的话,我就很对不起他了。到了埃及以后我们一直处于不容喘息的忙乱之中。这儿的气候叫人无力动弹,可怜我父亲躯体肥胖,精力衰退——他一向不是最能适应热天的——我不得不更多地分挑重担。事实上,新近有两篇文章他已经让我和他共同署名了。

我得假定你还没收到拜伦的信。他暂时奉命在皇家海军执行任务,在“梅德斯通号”上,那是一艘潜艇供应船(你们叫做补给船的),随同一支小舰队行动,这支小舰队里有几艘你们《租借法案》供应的旧潜艇。他是跟几个美国人到那儿去帮助维修潜艇的。“梅德斯通号”上的官兵们确实非常精通业务,他说,因而他身不由己地陷入了一个犯罪般地轻松愉快的职务,其中包括对直布罗陀巨岩那边的西班牙进行几次社交性偷袭。供应船上的伙食和铺位当然是最好的。由于美方派驻直布罗陀的人员始终人手不足,所以他也有机会充当信使,有幸对未被占领的法国南部作了几次空中旅行。他的面容棕黑而健壮,但是心里一直渴望着回到“战争”中去,他指的是太平洋上作战,他也确实打算一俟娜塔丽的情况明朗之后就这样做。

现在说说那件事吧。拜伦的消息来自莱斯里。斯鲁特,他现在是你们驻瑞士的公使馆里政治秘书。不久前娜塔丽和她叔父在一处叫做福隆尼卡的海滨胜地失踪了,意大利当局对此很恼怒,因为当局已经对他们显示了特别的宽宏大量。通过和日内瓦的犹太人组织的接触,莱斯里已经得到消息,他们得到了抵抗组织的援助,可能正在前往里斯本或马赛的途中。这些消息使拜伦打消了要去伯尔尼的念头,因为鸟儿们都已飞出了意大利q他再上伯尔尼去也干不成什么事儿了。也许此刻一切都已顺利结束。无论如何,这是一个月前拜伦得到的消息。

说起来这也是一件我觉得大惑不解的事,你们家的一个儿子会跟这位姑娘结婚,我老早就认识她了,在我知道世界上有你这么一个人之前。拜伦比我上次在夏威夷看见他的时候显得年纪大了许多。剃掉胡子是一个原因,因为他的嘴巴和下巴是很威严的。失去了哥哥使这个年轻人的性格更加坚强了。你也不妨说他现在是钢铁多了,水银少了。

我还得告诉你,我们在好莱坞看见了你的家人。你太太说她要上夏威夷来和你一起住。我希望她已经到了,想来她一定已经向你细说了我和她的一次谈话。也许你会感到生气。我倒是认为应该让她知道曾经有过失掉你的危险。她直截了当地问我,你我之间是否有过什么事情,我如实跟她说了。她是不是配得上你对她的忠诚,这是一个无需再去想的问题,而你应该牢记在心的一点是,当战争爆发的时候,在她看来必定是一切都毁掉了。

我在新加坡的时候就是这么想的。黄种人吆叫着冲杀过来,你还顾得了什么。直到你从中途岛回来,这段时间是这次战争中也是我一生中最绝望的时刻;我看见你的两眼便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我感到我对你毫无用处,我们之间的事情也就完了。那样一来就更糟糕。

在开罗这儿,人们因为隆美尔近在用尺而仍有风声鹤之感,但是你们经由好望角以及护航舰队取道马耳他海面直路行驶,支援我们第八军的源源而来的飞机、坦克和卡车,却使此间人心大振。韬基直接从丘吉尔口中知道——温尼在本月内两次匆匆路过这儿,以致使谣言纷起——比起你们象尼亚加拉大瀑布一样倾泻给俄国人的装备来,所有这一切只不过是满桶水里的一滴。你的同胞们是在什么时候、用什么方法生产出这许多东西来的,我可不知道。你什1的国家真叫我觉得不可思议:仙境般无忧无虑的国度,容光焕发、活力充沛、熙熙攘攘的人群,他们不是沉溺在忧郁悲观的深渊中,就是象欣喜雀跃的儿童一般游戏作乐,要不然就象入地狱的鬼魂一般苦苦工作,而你们的报纸则是无休止地指摘政府,宣称你们的制度不可救药。我丝毫不比特罗洛普2和狄更斯他们二位更加懂得美国是怎么回事,而只知道它正在日新月异地显露一桩桩奇迹。

伦敦情况不佳。闪电战的毁坏,修复进展迟缓。天气湿热,配给日减,人们在断垣残壁间艰难度日。知悉内情的人都因德国潜艇肆虐而感到胆寒。我相信这对你并非秘密;维克多,自从你们参战以来,它们击沉的船只已达三百万吨以上。单单六月份它们就击沉了近一百万吨。照这样下去,你们将搞不成对欧洲的进攻,我们也无法长久坚守下去。大西洋正变得无法通航。这是一场希奇古怪的灾难,叫人不露形迹地窒息而死,你所能看到的只是英国人身体越来越瘦,各种车辆日益减少,脸色枯黄日甚一日,到处都在发出刺鼻的腐味,失败情绪在白厅蔓延滋长。媾和的谣言已经出现。托布鲁克失陷之后,丘吉尔经过一项不信任动议的表决没垮台,但这是给他的一次红灯警告。麦考利式的豪言壮语不能使他再维持多久了。

托布鲁克的易手虽使伦敦蒙受重创,但和这儿埃及相比,却是不可同日而语。我们没有碰上最严重的时日,但是听说那一阵子简直就和法国沦陷的时候一样。隆美尔利用他在托布鲁克缴获的大批辎重,加足了燃油,重新装备了武器弹药,沿着海岸浩浩荡荡,长驱直入。他在阿拉曼暂时停留的时候,离开亚历山大只有两小时的汽车路程,此间的政府机关、军事总部、豪富巨子都纷纷向东逃往巴勒斯坦和叙利亚,所有的火车和大小车辆都用上了。徒步出去的无财无势的人们充塞道途。各处城市都严格实行宵禁,饭店旅舍都已人去楼空,大街小巷行人绝迹,办公大楼门可罗雀,歹徒趁火打劫,巡逻队动辄开枪杀人,完全是一片兵荒马乱景象。这种情形是难以通得过严厉的检查制度而得见诸报端的。

现在的情形已不那么惊惶失措。有一些仓皇出走的人已经提心吊胆地陆续回来,一些比较慎重的人仍在外地逗留。隆美尔显然在重整旗鼓,加足汽油,还要卷土再来。象俄国人那样把德国人阻挡在莫斯科城下,从而有一段较长的时间缓过气来,这样的希望是没有的。埃及不下雪。

现在说点我自己的事情,然后我就住笔,不再令你生厌。邓肯。沃克要在开罗接管对隆美尔空军作战的后勤部门。除非我给他一个不露形迹的信号告诉他免开尊口,我疑心他会要我跟他结婚。我在伦敦和他见过多次。卡罗琳夫人数月前患癌症去世了。我不知道你见过她没有。她是个了不起的贵妇人,伯爵的女儿,非常高雅,但有几分高傲暴躁。邓肯可以说是高攀了这门亲事,因为他“不过”是个子爵,这头衔还是他的开汽车厂的父亲花钱买来的。

他们的婚姻一直不美满。说真的,邓肯还曾经诚心诚意地向我求情,照我们文明的欧洲人的说法就是自行安排。自然,我并不是道德非常高尚,不过我也一直有我的行为准则。在我所有的恋爱事件中(新加坡除外)我总是倾心相爱的,或者我自己觉得如此。当时我正对你怀着热情,你这个铁石心肠的老家伙,如果我接受了邓肯,那就是有违良心了。毕金山标图桌周围的姑娘们一个个都为邓肯而唉声叹气,愁眉苦脸,好象是吉尔伯特和沙利文的歌剧里面的歌女合唱队一般,但事实是我对他没有这样的感觉,现在仍然如此。

但是,我毕竟也得考虑自己的终身大事。我不能永远陪伴韬基作客四方,因为我知道他已来日无多。邓肯是个好人,这不成问题。我此刻还无心不顾一切地以身相许,虽然这会把我身份抬高而分外炫人耳目。我们的家世也是够体面的,我早年亡故的母亲的娘家确实还是广有地产的望门,我本人只不过是个受过相当教育的寻常百姓,我的财富——可怜得很——仅是我的一张歪脸而已。所有这些都还不错,只是韬基还需要我。我们要呆在这儿等隆美尔杀过来,后事如何则非我现在所能预见。这儿的信心正在上升,部分是仰仗汤米,阿特金斯的英勇气概,部分是仰仗亚历山大港口码头上一排又一排暖人心怀的橄榄绿的美国卡车和坦克。

韬基在隔壁房间鼾声如雷,他是服用了一包安眠药后入睡的。丘吉尔第二次旋风般来去匆匆的逗留把每一个人都累得声嘶力竭,心力交瘁。我也得睡觉了。明天早上天不亮我们就得上火车去亚历山大,再从那儿到蒙哥马利的战地司令部去听他本人向报界介绍战况。他受命伊始,此间舆论对他毁誉不一。牧人饭店酒吧间里的小声议论中,说好说坏的大约各占一半;战术上的天才,却爱怪癖地炫耀自己。

我还果真有希望另作一次沙漠之行。现在碰到的困难是我的性别,因为当兵的都是脱光了衣服在海水里洗澡洗衣服,或者只是为了取凉,他们大小便也都随随便便。韬基首次前去的时候,我被屏除在外,他国少了我的作伴而大闹一通,所以这一次我也要去。估计凡我所到之处,海边一带都会预先响起信号:“有妇女,不要裸体。”我明知我是个讨人厌的累赘,但是那边令人销魂的美景——波光粼粼的碧蓝的海,看不到尽头的白沙滩,象雪地一样使人睁不开眼,还有蓝灰色的盐滩、盐水湖泊、沙漠里的黄沙和红沙,中间点缀着一丛丛灌木——哦,那日落美景和万里无云、繁星满天的夜晚!雄伟的澳大利亚部队,浑身脱得精光,只穿一条裤衩,跟印第安人一样的青铜肤色!说实在的这场大战中最该死的一点就是它的美不可言。还记得火光冲天的伦敦吗?还有我们在莫斯科城外曾经从远处窥见的那场雪地上的坦克大战吗,燃烧的坦克的熊熊烈焰,把紫红的雪地映照得一阵青紫一阵橙红?

如果不是因为有这么一场战争,我在这几年中会干些什么呢?不外是在伦敦的一座死气沉沉的办公大楼里于点儿莫名其妙的差使,或者是在一处郊外的住宅里做着家务事,要是运气好一点呢,就在市内的一套公寓住房里。我决不会和你相遇——这一番遭遇,不管它有多少明暗交替之处,我都把它看作是平生最足珍贵的一页。

我要把这封信付托给一位回纽约去的合众社记者。他会把它按照你的舰队通信处的地址付邮寄出,所以你会很快收到。维克多,如果这不算是一个不合理的要求,我希望听到你说一句祝福的话,对于我和邓肯的未来。就我自己来说,用沉默来结束你我之间美好的、但已上了断头台的关系,那是最好不过的了,不过为了拜伦的事我还是得给你写信,写掉了这封信,我觉得大快生平,倾吐了衷曲。你哪怕给我写三言两语,心里或许也会舒服得多。我知道我们相知很深,尽管我们不得不在涉足情海深处之前就先分手。

我的爱,帕米拉那位合众社记者确把这封信带到了纽约,它就进入了海军里把信件分送到海洋上游大的舰艇上去的那个复杂的系统。要送到“诺思安普敦号”上去的灰色邮包追随这艘巡洋舰走遍了中太平洋和南太平洋;但是直到那艘战舰在瓜达卡纳尔岛海面上沉没之前,这封信始终没追赶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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