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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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维尔纳。贝克遇到了难题。

他桌子上摆着一封从德国中央保安局第四处b4科来的信,要求他汇报把意大利籍犹太人驱逐到东方去的可能性。贝克为了这一类棘手的事情,同墨索里尼那个拖拖拉拉的官僚机构打交道。譬如说,就是他在把一批批意大利工人运送到德国工厂去。贝克懂得怎样对付罗马的官员,那些面带微笑、态度圆滑的家伙,他们一生的特长就是用个人的魅力、繁琐的公文和敷衍的谈吐来使积极的行动瘫痪。每一次,意大利秘密警察一施加压力,这帮面带微笑、态度圆滑的家伙就吓得象触电似的,不再微笑和滑溜,马上身子笔直,态度老实,把要他们解决的事情办妥。

然而贝克并不是个奇迹创造者;他认为这个对付犹太人的计划是行不通的,没有一个意大利人,甚至上至墨索里尼本人,可能会采取合作的态度,把犹太人打发去送命。哪怕是狂热的法西斯分子,对排犹主义的法律也感到可笑。大多数意大利人喜欢犹太人,或者至少为他们感到难受。所以贝克采取了最恰当的叫人摸不透的策略:他向意大利有关单位写了正式公文,提出质问,得到了敷衍搪塞的正式复文,同他们举行了正式约会,进行了一事无成的秘密商谈,并且把经过情形写成正式记录。他向德国中央保安局送了一份态度消极的正式纪要,还附上意大利人反应消极的全部复文卷宗,相信这件事情将就此结束。

不料负责第四处b4科的党卫军中校寄来一封回信,说他将亲自来罗马。拿一个中校来说,这个人信中的口气未免太专横了。党卫军的军衔同真正德国军队委任的军衔根本不是一码事。党卫军的前身是希特勒的暴力行动小组,眼下已成为一支由纳粹信徒组成的机构臃肿的私人部队,在贝克眼里,它不过是政府警察中的恐怖分子的虚假的“精华”罢了——尽管党卫军的后备役身份已经成为效忠于纳粹的象征,而贝克本人也所以是个后备役的冲锋队中队长。但是这位艾克曼中校看来来头不小,因为大使接着收到那个令人颤栗的声誉仅次于希姆莱的党卫军将军——海德里希寄来的一封简短、严厉的绝密信件,信中说:“一切按艾克曼中校的意图办。”吓得籁籁发抖的大使要求贝克提供一份关于艾克曼中校的第四处b4科的详尽报告。这使贝克不得不把那整个令人沮丧和难以理解的盘根错节的安全机构系统叙述了一下,这种内幕连资格最老的外交界人士也闹不清楚。

这是一个控制政治界的乱七八糟的机构。德国中央保安局第四处原来是最早的秘密警察,是戈林把普鲁士警察训练成的一个特务组织。党卫军的希姆莱和海德里希吸收秘密警察人员进德国中央保安局,这是个章鱼似的把触手伸进柏林各办公大楼的官僚机构,把政府和纳粹党两者的情报和警察职能结合在一起。在纳粹的所有的国家机构中没有比它更糟糕的大杂烩了。德国中央保安局是一个作恶多端、不受限制、包罗一切的机构,但是它显然正是那个党所需要的:一支极权的秘密警察力量,不受联邦法律的约束,只对希特勒负责。

秘密警察的b科是专门对付“各种教派”的。第四种“教派”是犹太人。德国中央保安局的第四处b4科因而就成为秘密警察处理犹太人事务的机构。因此这个艾克曼中校掌握着德国占领下的欧洲所有犹太人的命运,因为他们是被列为保安问题的。他的专横的作风就变得更可以理解了;他统治着八百万到一千万人,管辖的版图比瑞典更大。贝克对他有一种有点提心吊胆的好奇心。

艾克曼在海德里希被刺以后不久,坐汽车来到罗马。尽管汽油奇缺,他还是从柏林一路坐汽车来的。他在大使的陈设豪华的会客室里同大使和贝克会见,当时他发表的第一个意见就是他从来不乘飞机,飞机太不可靠了。这一次会面,他们三个人只是喝喝咖啡,随便聊聊。艾克曼中校虽然穿着一身惹人注目和使人望而生畏的带有银色标志的黑色党卫军制服,他的神情和动作看上去倒很讨人欢喜;简直没有军人习气,倒象是个高级会计师,一副生气勃勃、精明干练、干脆利落的样子。但是他缺乏风度。他喝咖啡的时候发出粗俗的响声。大使身材笔挺,脸色红润,是一个富于实干精神、举止文雅、上了年纪的上等人,他是元帅的后代;然而正是这个年老的大使对那个三十多岁的讲究实际的官僚毕恭毕敬,而不是相反的情况。大使向艾克曼保证大使馆内的一切由他支配,还请求艾克曼向党卫军国家领袖希姆莱转达他对海德里希将军的不幸逝世表示真挚的悼念,接着他就把中校交给维尔纳。贝克去应付了。

在贝克的办公室里,艾克曼又变得专横起来。他对罗马的官员那种消极的反应表示露骨的藐视。意大利人是不能谈正经事的,他说,只会摆摆架子、装装样子,根本不懂犹太人问题。尽管意大利有着政府,这件关于犹太人的事情将由安全警察和外交部来解决。因为在元首看来——艾克曼时不时伸直一个食指,摆出一副学究式的架势说——犹太人问题不受国境线的限制。譬如说,欧洲有一场淋巴腺鼠疫传染病,如果细菌在地面上那些看不见的线——所谓国境线——以外,就听凭它们去繁殖,那么鼠疫怎么能扑灭呢?元首的不可动摇的意图是把欧洲大陆上的犹太人消灭干净。因此,贝克博士作为驻罗马的政治秘书,不应该仅仅送上一些消极的报告,而应该干得更好一些。

“可是意大利不是一个被占领的国家,”贝克温和地反驳,“它是主权国家,并且用不着我来指出,是个正式的军事同盟国。而那些犹太人仍然是意大利的国民。”

艾克曼脸上浮出一丝表示赞许的微笑,他那张又阔又薄的嘴显得更阔了。归根结蒂,贝克博士是个现实主义者!不错,在被占领国的首都,事情就比较简单了。德国中央保安局能够把人安插在德国大使馆里,接管犹太人问题。但是在罗马这样做会刺痛意大利人敏感的国家荣誉感。正因为这是一个棘手的任务,所以干起来格外有劲。

他,艾克曼,是来给贝克提供指导方针的。远在战争爆发以前,他就一直处理各种方面的犹太人事务。除了第三帝国以外,没有一个政府完全了解元首的眼光远大的政策,艾克曼说,象一个教师那样使劲摇着他的食指。别的政府全被基督教的或是自由主义的观念闹糊涂了。那些政府很乐意恢复欧洲所有的法典中一度都有排犹主义的法令,把它们国内的犹太人从政府内、各种专业的职位上和他们居住的高级住宅区内清洗出去,用税收来剥夺得他们一个子儿也没有。至于更激烈的措施嘛用b些政客就要思前忖后,犹豫不决了。

艾克曼越谈越起劲,香烟一支接一支地抽,接着说,贝克应该记住一个关键性步骤:最要紧的是使意大利立即移交一些犹太人给德国,不管人数多么少和根据什么原则。一旦跨出了第一步,原则就确立了,局面就打开了,违抗德国政策的现象就会渐渐消灭。这是他不止一次的经验。因为尽管税收奇重,犹太人总是能够用这样或那样的花招巧妙地保全他们的财产。但是一旦他们被送走,那就完蛋啦!遗留下来的财富就能被没收。一旦一个政府能够被说服交出一些犹太人,并且第一次得到了因此带来的惊人收入,他们的态度通常会变得狂热起来。这种情形在一个又一个国家接连发生。那些怯头怯脑的政客需要弄懂的只是:那样做多么容易,他们的人民并不那么真正反对,犹太人是多么甘心情愿地服从,世界上其他国家是多么冷淡地旁观,而最重要的是,从元首英明的政策中有多少利益可得。

举一个例子吧,艾克曼说,他眼下正在同保加利亚谈判一项交易。那是一个糟糕的体制,一个摇摆不定的卫星国,随时都可能倒向任何方面。德国军队在夏季攻势中取得了进展,保加利亚国王才软下来。隆美尔的节节胜利,在克里米亚巨大的挺进,终于使他真正肯谈买卖了。把所有保加利亚犹太人一网打尽的关键是一小撮现在居住在德国的保加利亚犹太人。交换条件正在达成。保加利亚将控制所有逃到那里去的德国犹太人,而德国将对付帝国土地上的保加利亚犹太人。在经济利益方面,保加利亚人占了便宜,但是他们正式默认了德国的基本政策;他们把犹太裔的保加利亚公民抛给了德国人。在这个主要问题上得到胜利了。意大利同保加利亚没多大的不同,也是一个弱国,由一伙反复无常的政客管理着。所以贝克博士可以试一试同样的办法。

艾克曼接着说,问题全在于各种不同的犹太人目前所处的地位。现在居住在意大利的、土生土长的犹太人将是最难弄到手的。犹太侨民就比较容易,但是他们仍然有某种庇护权。首先应该向居住在德国的意大利犹太人下手。那一批可爱的人的确切数字是一百十八名,艾克曼说。他会给贝克博士送来他们每一个人的档案材料,那上面有他们的出生地点、目前在德国的地址、年龄、健康情况、主要的社会关系和财产清单。接着贝克博士就应该向法西斯要人们推荐保加利亚的处理方式。而且贝克博士还可以采用一个极好的人道主义理由。如果说德国对待犹太人的政策确实太严厉——不过,他当然应该否认这一点的——这项交易只会对犹太人有好处,对不对?能摆脱德国控制的犹太人将比交给它处理的犹太人多得多,因为在意大利有好几百德国犹太人哪。艾克曼象一个吝啬的讨价还价的商人那样带着狡猾的笑容加了一句,贝克用不着担心那些拿来作交换条件的在意大利的德国犹太人;他们到头来总是会被设法弄到手的。

总而言之,艾克曼说,打开缺口顶要紧。贝克博士同小姑娘睡过觉吗?这就是整个诀窍:开头是温柔地哄,一大套的甜言蜜语使她神魂颠倒,遇到适当的时机——马上下手!干了第一回,以后就没问题啦。这个意大利犹太人的问题需要有个会哄的外交家来处理。劳工部热烈推荐贝克博士,国家领袖希姆莱满怀信心地企待着积极的结果。

艾克曼的意思越是说得清楚,维尔纳。贝克越是感到不喜欢。他听够了熟悉内幕的人悄悄透露的关于东方犹太人集中营的消息。排犹主义者在外交部里多的是,全是里宾特洛甫一手培养出来的。其中最坏的是一个副部长,不恰当地名叫马丁。路德,是一个绝密的叫德意志的小组的头子,那是处理犹太人的事情的。有一次在柏林的宴会上,贝克同这个粗俗的醉汉谈过话。路德不知喝了多少,带着幸灾乐祸的微笑,眨眨眼,用手捂着嘴自动透露,犹太人在东方的集中营里终于在“屁股狠狠地挨打”,就象元首预言的那样。在较高级的德国人中间,这个题目是避而不谈的。维尔纳。贝克从来没向任何人打听过这种事的细节,而且设法避免去想这整个不幸的事。他在部队里的那个弟弟近来也绝口不提这种事情了。

眼前,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官员,圆肩膀,长着一张瘦削的长脸。狐狸似的尖鼻子、高高的秃脑门,动作敏捷,穿着一身使他这个坐办公室的人脸色益发苍白的黑军服,正在劝他自动跳进这个泥塘,深深地陷在里面。作为一个经验丰富的外交人员和历史学博士,有一件事情贝克再怎么也忘不了:一切战争都要结束,而战后的清算可能会给人惹麻烦的。他对自己在征集意大利劳工这件事上所起的作用,心里有点感到不安。他大批否决过反映情况艰苦的申诉书,这使他烦恼。战争是战争,命令是命令,但是这样对付犹太人实在太不象话了。

他打算把事情消灭在萌芽状态,直截了当地说:“让我指出一个事实。在征集劳工的时候,我不得不在保证书上明确地写明目的地、工资和劳动条件。”

“那当然啦,不过那些是意大利人。这些可是犹太人。”

说话的声调使贝克感到狼狈,因为艾克曼仿佛在说:“这些可是马。”

“罗马的官员仍然拿他们当意大利公民看待。他们将问我那一百十八名犹太人在哪里重新安家,他们将在那里干什么,生活在怎样的环境里。我将不得不写一份外交部的正式复文摆在案卷里。”

“好极了!”艾克曼耸耸肩膀,微笑起来,丝毫没有被打动的样子。“你爱怎么写,就怎么写嘛。那一套屁话算得了什么?”

贝克倒抽了一口冷气,但是他设法按捺住了性子。他已经对纳粹分子的粗俗感到习惯了,而且不得不容忍。“外交部门可不是这么工作的,你知道。我们在劳工问题上是非常讲究实际的。我们的说话都是有根有据的。就是因为这样,我们才得到这么顺利的结果”

两个人瞪着眼互相看着。艾克曼中校的脸色一下子变了。他脸上所有的皱纹都稍微显得僵硬起来,一双小眼睛里流露出奇怪的、呆呆的神情。“要是你喜欢的话,”他用低沉的讽刺声调说,声音是从空洞洞的胸膛里发出来的,“我倒乐意确切地告诉你,按照元首亲自下的命令,那些犹太人将到哪里去,他们将受到怎么安排。然后,你自己决定编一个什么故事去写给意大利人吧。”那个人的眼睛里没有焦点。在他闪闪发亮的眼镜后面,看上去好象有两个黑窟窿张开着,而在那两个窟窿里,维尔纳。贝克博士看到了恐怖,看到了尸体堆成山的幻景。他们两人一句话都没说,但是这沉默的片刻使那个政治秘书明白那些被放逐的犹太人的下场。不得不面对这样的局面,真叫人沮丧。他脊背上感到一阵阵冷颤,只好抓救命稻草了。“一定要让大使知道。”

“啊,我懂得你这话是什么意思。”那张铁青的长脸上神色缓和了。艾克曼用富于幽默感的亲切声调说:“他就是那种给我们添麻烦的、落后的老混蛋,对不对?哦,外交部长会亲自跟他讲明情况的。这会治得他乖乖闭上嘴,我向你保证,他会老实得屁也不敢放。他不敢对里宾特洛甫说‘呸’。”艾克曼高兴地叹了一口气,摇摇食指。“我告诉你,你只要把这件事情办妥,就可以指望大大地高升。老兄,你办公室里有点白兰地吗?我今天早晨坐汽车赶了两百公里,还没吃上早饭哩。”

维尔纳端来了一瓶酒、两个酒杯,他一边倒酒,一边迅速地思付。“他甚至不应该流露出同意的样子;要不然,万一他交不出人来,就会大难临头。关于犹太人的问题,意大利人是不肯让步的;这一点他拿得稳。他们可能把犹太人围在集中营里,虐待他们,等等;但是把他们交出来,放逐出去——那可办不到。他们碰碰杯,喝着酒,他说:”嗯,我试一试。不过成不成得看意大利人怎么说。我没办法。谁也没办法,除非咱们占领意大利。“

“是这样吗?你没办法。”艾克曼粗暴地,象对待一个侍者似的把空酒杯递过去。贝克又在杯子里倒满酒。中校又干了一杯,双手交叉着放在肚子上。“我现在要求你,”他说,“解释一下杰斯特罗的情况。”

“杰斯特罗的情况?”贝克结结巴巴地说。

“你在锡耶纳,贝克博士,扣住了一个无国籍的犹太人,名叫埃伦。杰斯特罗,六十五岁,是一个从美国来的著名作家,带着一个侄女和她的小孩子。你去看过他们。你写过信给他们。你打过电话给他们。是不是?”

在处理有关杰斯特罗的问题时,贝克当然一再运用过他同德国秘密警察的关系。他知道那一定是艾克曼的消息来源。他一向是抛头露面、公开活动的,这没什么可害怕的。中校突然改变态度显示出对细节的惊人的记忆力,无非是用这个办法来使他大吃一惊罢了。艾克曼眼下坐得笔挺,皱起了脸皮,流露出怀疑的神情,简直就是恶毒成性的秘密警察官员的活标本。

贝克尽可能显得若无其事,解释他打算要埃伦。杰斯特罗干什么。

艾克曼从一盒烟里摇出一支烟卷,叼在嘴上,说:“不过贝克博士,这一切真叫人摸不透。你谈到诗人埃兹拉。庞德和他给罗马电台作短波广播。这是个好材料,好得很。宣传部录音和运用这些广播。可是诗人埃兹拉。庞德是个难得的人,是个非常有学问的美国排犹主义者。他揍犹太银行家和罗斯福的屁股,比我们自己的短波广播更厉害。你怎么能拿这个叫杰斯特罗的人跟他去比?杰斯特罗是个纯血统的犹太人啊。”

“埃兹拉。庞德的广播对美国听众不起作用。请相信我的话。我了解美国。他一定被那边当作一个卖国贼或是疯子看待。我给杰斯特罗安排的是……”

“我们知道你在美国念过书。我们还知道杰斯特罗是你的老师。”

贝克感到他是在白费口舌——他的设想是党卫军军官的头脑没法理解的——但是他不得不继续磨嘴皮子。他希望的是,他说,“一次或是一系列有远见的和宽恕精神的崇高的广播,把德国人和日本人说成是被剥夺、被误解的富有自豪感的民族,把同盟国说成是霸占着用武力获得的财富不放的大富豪,并且把整个战争说成是一场毫无意义的流血事件,应该立即用‘分享霸权’的办法来解决。”这个出色的措辞是杰斯特罗本人创造出来的。由一位声誉卓著的犹太作家亲口说出这样的话来,在美国会产生极大的影响,会削弱战争的努力和鼓励人们从事和平运动。说不定其他那些侨居意大利的高级知识分子,象桑塔雅纳和贝伦森,也会效法杰斯特罗。

艾克曼脸上流露出不相信的神情。桑塔雅纳这个名字显然对他是完全陌生的。一听到贝伦森,他的眼光尖锐起来了。“贝伦森?那是一个精明的犹太百万富翁。贝伦森有许多保护。哦,好吧。那个杰斯特罗什么时候开始广播?”

“这还没有肯定。”艾克曼用严厉和惊奇的眼光盯着他,又加了一句:“问题在于要说服他,这需要时间。”

中校温和地微笑了。“真的?干嘛需要时间?说服一个犹太人还不简单。”

“为了取得效果,做这件事一定要出于他自愿。”

“不过,你要犹太人做什么,他们就会做什么,而且是自愿去做的。话得说回来,我相信我现在懂得你的意思了。他是你从前的老师,一个好人。你心里对他还有感情。你不愿意使他烦恼或是吓唬他。这‘算不上你在照顾或是保护一个犹太人,”——艾克曼快活地微笑,象教师那样摇摇食指——“不是这么回事,而是,更确切地说,你认为用蜂蜜比用香醋能逮到更多的苍蝇。嗯?”

贝克博士开始感到担心。这个人有点儿象演员,他的变化无常的情绪和态度是难以对付的。然而,不管他对犹太人有多大的权力,他不过是个党卫军中校罢了,贝克告诉自己。他,贝克,绝不应该受他的威吓去承担一个办不到的任务。他回答得尽可能轻松而充满信心。“我有把握我采用的办法是正确的,会得到满意的结果。”

艾克曼点点头,短促地咯咯笑起来。“说得对,说得对,如果你在战争结束以前能得到结果的话。顺便问一下,你的家眷跟你一起在这儿罗马吗?”

“不,他们呆在老家。”

“老家在哪儿?”

“斯图加特。”

“你有几个孩子?”

“四个。”

“男孩呢?还是小姑娘?”

“三个男孩。一个小姑娘。”

“小姑娘真讨人喜欢。我有三个男孩。没有福气生个小姑娘。”艾克曼叹了一口气,又伸出合指来。“不管怎么样,我总是设法一礼拜回家一次去看看孩子。哪怕只呆一个钟头,我严格地做到每个礼拜非去看一次孩子不可。连海德里希将军也尊重这个事实,他啊,是个很难侍候的主子。”艾克曼又叹了一口气。“我猜想你跟我一样喜欢孩子吧。”每一次艾克曼说到“孩子”,他总是把这个词儿念得带着叫人毛骨惊然的威胁意味。

“我爱自己的孩子,”贝克说,尽可能控制自己的声音,“不过我并不每个礼拜去看他们一次,甚至一个月一次也做不到。”

艾克曼的脸上流露出阴沉、恍惚的神情。“得了,贝克博士。咱们直截了当地谈吧。国家领袖希姆莱能够指望在较短时期内得到一份关于那一百十八个犹太人的进度报告吗?你明天能够从外交信使那儿收到他们的全部档案材料。”

“我尽力去办。”

艾克曼咧开了用亲切地大笑,说:“我真高兴,这次上这儿来,咱们讨论出了一个结果。真高兴。这件关于杰斯特罗的事可不是‘合法’的。”艾克曼带着粗鲁的兴趣把这个犹太词儿重复说了一遍:“不是‘合法’的,贝克博士。你在粪堆上走,大粪就沾在你的皮鞋上。所以通知那个犹太老头快广播。然后就让意大利秘密警察把他和他的侄女同其他犹太人一起关起来。”

“可是他们得到保证,可以安全返回美国,他们被算作交换的新闻记者。”

“这怎么可能呢?所有的美国记者都已经离开意大利了。不管怎么说,他不是新闻记者,他是写书的。”

“是我亲自把他们拦下来的。这是暂时的措施,我们把他们跟巴西的一件纠纷率在一起,那件纠纷早晚一定会解决的。”

中校的狭窄的脸上浮起高兴的微笑。“哦,是你拦住了他们!这还不清楚?只要你愿意干,你有的是办法。因此,现在为元首干一件事吧。”

艾克曼又接受了一杯白兰地。维尔纳。贝克一路陪他走到大使馆的大门口,他们交谈着战争的进展情况,无非是讲了些陈词滥调。中校穿着一双擦得亮晃晃的黑皮靴,走起路来好象是罗圈腿似的;他的皮靴踩在大理石的地面上,发出吱吱嘎嘎和卡哒卡哒的响声,又非常象是一个想得出神的公务人员。在门口,他转过身来敬了一个礼。“你这个任务可不轻啊,贝克博士,因此,祝你好运。希特勒万岁。”

这种敬礼和伸直胳膊的姿势在大使馆里差不多是完全不用的。这两者贝克都感到生疏。“希特勒万岁,”他说。

那个穿黑军服的人迈着沉重的脚步从台阶上走下去,吓得在大使馆园子里逍遥自在的那两只孔雀逃到开着花的灌木丛里去了。贝克急忙回他的办公室,打电话到锡耶纳去。

电话铃响的时候,娜塔丽恰巧把手放在电话机上。她站在杰斯特罗的书桌旁,一只手抱着娃娃。卡斯泰尔诺沃太太正在欣赏壁炉架上的《圣母圣婴像》,米丽阿姆紧紧地贴在她的裙子旁;那个小女孩不断地把眼光从画上的娃娃移到真的娃娃身上,好象她弄不懂为什么那个画上的娃娃脑后倒有一圈灵光。贝克博士的声音从电话里传来,快活而兴奋。“早晨好库利太太!我希望你感到很好。杰斯特鲁博士在家吗?”贝克在兴奋或是紧张的时候,说英语有个古怪的毛病,把河“和”山“两个音搞错。娜塔丽头一回注意到这个情况是当初他们坐那辆梅塞德斯从那不勒斯开往罗马在公路上被巡逻车拦住的时候。

“我去叫他,贝克博士。”她走到外面平台上。杰斯特罗在那里的阳光下写作。

“维尔纳?那还用说。他的口气听起来高兴吗?”

“啊,再快活也没有了。”

“哦!也许这是释放我们的消息。”他费劲地从躺椅上站起来,开始一瘸一点地走进屋去。“怎么啦,我的天哪,我的两条腿都麻啦!我象玛土撒拉,站也站不稳了。”

娜塔丽把米丽阿姆和安娜带到自己的卧房里,那里粉红缎子帘子和床罩用得日子太久,都有点磨损了;天花板上画着的那些小天使由于泥灰的剥落看上去好象生了麻风病,在冒汗似的。她把路易斯放在小床上,但是他马上用小手紧紧抓着床栏杆站了起来。米丽阿姆陪他在玩,两个女人坐着闲谈。

娜塔丽变得非常喜欢安娜。卡斯泰尔诺沃。她看清了,仅仅是由于势利,她才让自己孤独地生活,在整个漫长的意大利寄居生活中错过了同这个热情聪明的女人作伴的机会。真是白白浪费了时间!不管是她还是埃伦都没有想到,锡耶纳那几个寥寥可数的幽灵似的犹太人也许是值得结交的。毫无疑问,卡斯泰尔诺沃医生正因为感觉到了这一点,当初才没有告诉她他是犹太人。

埃伦探进头来。“娜塔丽,他坐夜车赶来,明天来吃午饭。他给咱们带来美国的来信。听他的口气,他还有在电话里不能谈的重要消息。”杰斯特罗滋生了希望,那张尽是皱纹的脸显得生气勃勃起来。“所以通知玛丽亚准备午饭,我亲爱的,还告诉她我现在想要喝一点茶和吃一点糖水偎水果,让她送到平台上来。”

路易斯屁股撅得老高睡着的时候,娜塔丽陪安娜。卡斯泰尔诺沃和她的女儿一起踱到公共汽车站去。她们坐在歪歪斜斜的候车木棚里谈了又谈,谈个不停,直到看见那辆古老的公共汽车沿着山脊在一个个绿色的葡萄园中间弯弯曲曲地冒着烟远远开来。安娜说:“晤,我希望你们的消息真的是好消息。真古怪,你们的恩人竟是一个德国官员。”

“是啊,这明摆着古怪。‘’她们苦着脸交换了一个怀疑的眼色。

公共汽车开走了;她走回别墅去,感到非常孤独。

第二天,贝克博士一来到,就马上把两封信交给娜塔丽,一封信交给杰斯特罗博士。他们早就在平台上等他。“请别客气。去看信吧。”他们拆开信封的时候,他坐在阳光下一张长凳上温和地微笑着。

“《君士坦丁拱门》!它安全地寄到啦!”杰斯特罗突然叫起来,“维尔纳,你一定要告诉斯潘涅利神父和蒂特曼大使。娜塔丽,听我念,这是内德。邓肯写来的。‘我们对梵蒂冈感激不尽。……《君士坦丁拱门》是你迄今为止的最佳作品……对公众深刻理解犹太教和基督教都作出了永久性的贡献……’我说,这措辞写得多么叫人满意啊!‘……可以同古典著作媲美……一定会受到读书俱乐部推荐……衰落的罗马的绚烂画卷……荣幸地出版这样一部见解新颖、有真知灼见的著作……’晤,晤,晤!这不是头等重要的消息吗,娜塔丽?”

“这是好消息,”贝克博士说,“不过好消息还不止这一个。”

娜塔丽在看斯鲁特的叫人泄气的来信,警惕地抬起眼睛望望。德国和意大利关于巴西那件事情烦琐的公文来往好象没有个完似的,他在信上说;最后总会有个结局,但是他再也估计不出要多少时间。她把信递给贝克,他瞟了一眼,耸耸肩,微笑着还给她。他脸色很苍白用眼睛里尽是血丝,不过他的神态里还是显出幽默感。“是啊,是啊,可是这全是好久以前的事啦。咱们可以吃午饭了吗?要不,咱们有这么许多话要谈,可能把吃饭都给忘了。”

娜塔丽正在匆匆忙忙地看一张拜伦寄来的微缩胶卷拍的胜利邮件相片,放大得很差,几乎没法看清,那是附在她母亲那封写了三页的字迹潦草的信里的。两封信里确实都没有新内容;拜伦的信是在澳大利亚写的,他感到寂寞,而她的母亲却在抱怨多少年来迈阿密海滩从未有过的最冷的春天,并且因为娜塔丽被扣留而发愁。她跳起身来。“午饭只有蛋奶酥和色拉,贝克博士。”

“啊,我可没指望再吃到你那呱呱叫的小牛肉。”“不过不管怎么样,”杰斯特罗说,“咱们一起来把剩下的那一点贝伦森的咖啡喝掉。”

吃罢午饭,贝克请求娜塔丽允许他点上一支粗黑的雪茄。他喷了第一口烟,就靠在椅背上,叹了一口气,朝开着的窗子做了一个手势。“晤,杰斯特罗博士,你撇下这一片景色会感到舍不得吗?”

“我们快要离开了吗?”

“我就是为这件事来的。”

他谈了好一会儿。他说话的速度和声调是从容不迫的,还时常深深地吸一口雪茄,然而他开始把f和th发错了。意大利的官方电台,他吐露真情了,要杰斯特罗广播!短波部门在计划一套由交战国的著名人士讲话,向国外造成法西斯意大利对于知识分子宽宏大量的形象。讲话的人不受任何限制。这个计划需要借重大人物:伯纳德。贝伦森、乔治。桑塔雅纳,当然也有埃伦。杰斯特罗。意大利秘密警察刚把一份书面保证交给贝克,只要一广播,杰斯特鲁。他的侄女,还有那个娃娃就可以马上动身到瑞士去。所以事情这样发展,倒是一个迅速解决离境纠纷的办法。只要杰斯特罗愿意同亨利太太和她的娃娃一起到罗马去,接受一次两小时的从容不迫的录音采访——或是作四次半小时的广播,这由他选择——那个巴西问题就撇开不谈了。贝克会预先安排好三张出国签证和从罗马到苏黎世的飞机票。他们甚至用不着回锡耶纳!事情办得越早越好。罗马电台非常热衷于这个设想。

说罢了这些话,贝克向后一靠,神情轻松,微笑着。“晤,教授?你认为怎样?”

“啊呀,老实说,我给搞胡涂了。他们要我谈一些有关我的专业的事,譬如说君士坦丁吗?”

“啊,不,不。根本不是这么一回事!他们需要从哲学观点来谈谈战争,只要说明正义并不全在一方就行了。还记得咱们就在这个房间里吃那顿有名的小牛肉晚饭的时候,杰斯特罗博士,你说过的那些话吗?那正好符合需要。”

“啊,可是维尔纳,那天晚上我酒喝得太多了。我不能在敌人的短波里这么谩骂我自己的国家啊。这你是能够明白的。”

贝克噘起了那叼着雪茄的嘴,脑袋一歪。“教授,你在制造困难,是不?你在运用语言和巧妙地阐述概念方面是个天才。你对这场世界性的灾难有一种伟大的、独特的远见,对整个悲惨的场面有一种卓越的、洞察一切的眼光。‘分享主权’这个主题是再好也没有了。你只要一心想着它,话就会顺利地讲出来。我拿得稳,你不但会使罗马电台感到满意,同时也会给你自己的同胞留下深刻的印象。把事情挑明了说,你马上就可以离开意大利。”

杰斯特罗转过脸去问他的侄女:“怎么样?”

“嘿,你和埃兹拉。庞德一个样,”娜塔丽说。

贝克肥胖的脸上掠过一丝不愉快的表情。“拿人作比较是叫人讨厌的,亨利太太。”

“贝伦森和桑塔雅纳怎么样?”杰斯特罗问,“他们都同意这么办吗?”

贝克深深吸了一口雪茄。“意大利电台的人员认为你是关键人物。桑塔雅纳很老了,你也知道,他好象生活在云端里,抱着他的本质论和那一大套晦涩的哲学。他会把老百姓闹得摸不着头脑。不过。还是个大人物嘛。贝伦森呢,哦,贝伦森是个异想天开、不受拘束的人。罗马电台认为,你一旦同意,他们就能说服贝伦森。他是非常钦佩你的。”

“这么说,他们俩还一个也不知道这件事哩,”娜塔丽说。

贝克不乐意地摇摇头。

“不行,不行,不行!”杰斯特罗突然嚷起来,“我再怎么也不能变得跟埃兹拉。庞德成为一路人。他的批评文章不可否认是有才气的。他有独特的见解,可是他的诗故意写得晦涩难懂。我们见过几次,我发现他是个邋里邋遢、自高自大、唯我独尊的人,不过这倒并不重要。问题是,我听过他的广播,维尔纳。他对犹太人的攻击甚至比你们柏林广播的哪一篇都更不象话,而他对罗斯福和金本位的疯狂谩骂简直是叛国行为。战争结束以后,他会被绞死,或是关进疯人院。我想象不出他中了什么邪,可是我情愿困死在这儿锡耶纳,也不情愿去做另一个埃兹拉。庞德。”

贝克嘴唇一噘,反驳起来,他把f和th这两个音完全发惜了:“不过还有亨利太太和她娃娃‘困死在这儿’的问题呢。再说,更严重的问题是,你还能在锡耶纳呆多久。”他掏出一个金怀表。“我老远赶来告诉你这件事。没料到当场就被拒绝了。我原以为我是得到你信任的。”

娜塔丽插嘴说:“我们呆在锡耶纳有什么问题?”

贝克一边从容不迫地把雪茄弄熄,在烟灰缸里碾碎,一边回答:“嘿,意大利秘密警察从来没放松对我施加压力,亨利太太。你知道你们原该跟其他外国犹太人一样呆在集中营里。他们提出了这个广播的主意,就非常露骨地提醒我这一点,还说……”

“可是我想不通!”杰斯特罗不服气地反驳,一双斑斑点点的小手搁在他身前的桌子上,在籁籁发抖。“我们得到早晚可以到瑞士去的保证!对不对?甚至莱斯里。斯鲁特这次来信上也证实了这一点。罗马广播电台怎么能够威胁我,要我糟蹋自己的名誉呢?坚强起来,维尔纳。通知他们死了这条心吧。我不会考虑的。”

贝克的尽是血丝的眼睛对着娜塔丽骨碌碌地转。“我不得不告诉你,这是个严重的声明啊,教授。”

“不管怎么样,这是我的回答,”杰斯特罗嚷起来,他越来越激动了,“而且是最后的回答。”

外面传来一阵汽车喇叭声。

“贝克博士,你叫过出租汽车吗?”娜塔丽把餐巾折好,摆在餐桌上。她的声调低沉而安详。她的脸看上去瘦得皮包骨头,眼睛瞪得老大。

“是啊。”

“我送你出去。不,埃伦,你别走动了。”

“维尔纳,要是我看上去好象态度固执,我表示抱歉。”杰斯特罗站起来,向贝克博士伸出一只哆嗦的手。“马丁。路德有一次说得好:”我不能再改变了。,“

贝克僵硬地鞠了一个躬,跟在娜塔丽后面走出去。走到平台上,她说:“他会干的。”

“他会干什么?广播吗?”

“对。他会干的。”

“亨利太太,他的反抗可非常坚决啊。”贝克的眼睛里流露出严酷、探索和担心的神情。

大门外面又传来断断续续的粗哑的喇叭声。

“我很了解他。这样发过一通脾气以后就会心平气和的。我提到庞德,把他惹火了。我感到非常抱歉。罗马电台什么时候要他广播?”

“这还没确定,”贝克热切地说,“可是我迫切需要,一定要马上从他那儿得到一封同意广播的信。这会消除那些狗东西在我身上施加的压力,并且能使我开始进行活动——释放你们的活动,亨利太太。”

“你要的这封信在本星期末会得到的。”

他们站在开着的大门口,一辆陈旧的大游览车停在那儿。贝克用刺耳的、烦恼的声调说:“我巴不得现在就把信带回罗马。这样就解除了压在我心头的一个巨大负担。我甚至情愿推迟回去的时间。”

“他情绪这么糟,我不能逼他写了。我答应你,信会给你的。”

他盯着她看,接着果断地把手一挥,伸出手去。“那么我只得把希望寄托在你的通情达理上了。”

“你可以把希望寄托在我对自己孩子的关心上。”

“我最大的愉快是,”贝克站住脚说,他一只手摆在出租汽车的车门上,“看到你们全都动身到苏黎世去。我急切地等着这封信。”

她匆匆地回到别墅。杰斯特罗仍然坐在餐桌旁,手里拿着酒杯,眼睛盯着外面的大教堂。他带着惭愧的神情看着她,用仍然颤抖的声音说:“我实在没办法,娜塔丽。这个建议真岂有此理。维尔纳没法象美国人那样思想。”

“他确实不能。可是你不该斩钉截铁地拒绝他,埃伦。你应该推托和拖延。”

“这话也许不错。可是我再怎么也不会按照他的要求去广播。绝不会!他把那一回吃小牛肉的时候我那番负气的、半真半假的、激昂慷慨的话完全按字面来了解。你瞧,德国人就是这副模样!你当时惹火了我,我又喝多了,反正我爱为错误的一方辩护。这你是知道的。我当然恨轴心国的独裁政权罗。我侨居在外国是为了要省钱和安静地生活。显然这是我铸成的终生大错。不管国务院多么亏待我,我爱美国。我不会上电台去为轴心国广播,玷污我的学者身份,使自己成为卖国贼。”老人抬起长着胡子的下巴,绷着脸,没有一丝表情。“他们可以杀死我,可是我死也不干。”

娜塔丽又惊慌又激动,说:“那么咱们的处境就危险了。”

“可能是这样,归根结蒂,你还是去找卡斯泰尔诺沃医生商量逃走计划的好。”

“什么!”

“豁出去准备这么干,看来好象是想入非非,可是事情可能会闹到这个地步的,我亲爱的。”杰斯特罗倒了一杯酒,振作起精神,笑嘻嘻地说,“拉宾诺维茨是个很能干的人。那个年轻的医生看来很有决断。最好还是有所准备。可能在这期间咱们会得到释放,不过我没法说我喜欢贝克的新调子。”

“全能的基督,埃伦,你可是改变主意啦。”

杰斯特罗疲倦地把头搁在一只手上。“我这么一把年纪,原来不指望去冒这个险,可是最要紧的是把你和路易斯安全地送出去,对不对?我喝了这杯酒要打个吨。请起草一封给维尔纳的信,亲爱的,原则上表示同意,对我的发脾气表示抱歉。就说我现在开始在准备四次广播的稿子。脱稿的日子千万要说得含糊,因为我将要模仿涅罗田织布,你知道。接着你还是找那个年轻的医生去谈谈的好。意大利秘密警察很可能在监视他,所以最好你装出象是去看病。带上娃娃。”

娜塔而默不作声地点点头。她到藏书室去起草那封信,感到——既有点害怕,又好象有点安心——一眨眼,她的叔叔跑到她前面去了,又感到她和她的孩子现在正在黑沉沉的急流中漂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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