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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白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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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州的人才尖子出在山陽,山陽的人才尖子出在剧团,剧团的人才尖子,数来数去,只有小白菜了。

小白菜人有人才,台有台架,腔正声圆,念打得法。年年春节,县剧团大演,人们瞅着海报,初一没她的戏,初一电影院人挤人,初二没有她的戏,初二社火耍 得最热闹。单等初三小白菜上了台,一整天剧团的售票员权重如宰相;电影院关了门,说书的,耍龙的,也便收了场;他们知道开场只是空场,何况自个也戏瘾发了 作。戏演开来,她幕后一叫板,掌声便响,千声锣,万点鼓,她只是现个背影,一步一移,一移一步,人们一声地叫好,小白菜还是不转过脸。等一转脸,一声吊 起,满场没一个出声的,咳嗽的,吃瓜子的,都骤然凝固,如木,如石,魂儿魄儿一尽儿让她收勾而去了。演起《救裴生》,演到站着慢慢往下坐,谁也看不出是怎 么坐下去的,满场子人头却矮下去;演到由坐慢慢往上站,谁也看不见是怎么站起来的,满场人脖子却长上来。远近人都说:"看了小白菜的戏,三天吃肉不知意 (味)。"

小白菜是漫川关人,十一岁进剧团,声唱得中听,人长得心疼;女大十八变,长到十六,身子发育全了,头发油亮,胸部高隆,声也更音深韵长,就在山陽演红了,一出名,县上开什么会,办什么事,总要剧团去庆贺,剧团也总让小白菜去,全县人没有不知道她的。她起先生生怯怯,后来走到哪儿,人爱到哪儿,心里也很高兴,叫到什么地方去就去,叫她上台演一段就演,一对双皮大眼睛噙着光彩,扑闪闪地盯人。

娘死得早,家里有一个老爹,十天半个月来县上看看闺女,小白菜就领爹逛这个商店,进那个饭店。饭店里有人给她让座,影院里有人给她让位,爹说:你认得 这么多人?她笑笑,说有认得的,也有不认得的。爹受了一辈子苦,觉得有这么个女儿,心里很感激。偶尔女儿回来,她不会骑自行车,也没钱买得起自行车,但每 次半路见汽车一扬手,司机就停下车,送到家里。满车人都来家里坐,爹喜得轻轻狂狂,八经八辈家里哪能请来个客,如今一车干部来家,走了院子里留一层皮鞋 印,七天七夜舍不得扫去。

平日离家远,小白菜不回家,星期天同宿舍的三个同伴家在县城附近,一走了,她去洗衣服,井台上就站满了人。人家向她说,她就说,说得困了,不言语了, 人家眼光还是不离她。回到宿舍,县城的小伙子,这个来叫她去看电影,那个来给她送本书。她有些累,想关了门睡觉,心想人家都好心好意,哪能下了那份狠心, 只好陪着。一个星期天,任事也干不了,却累得筋疲力尽,每到星期天,她总发愁:"怎么又是星期天?!"

同宿舍的演员听了这话,心里不悦意:你害怕星期天,别人也害怕了?一样是姑娘,一样在演戏,你怎么那么红火?等以后有小伙子再来,在门上留字条,在窗 台上放糖果,同宿舍的就把字条撕了,把糖果乱丢在她床上。她回来问:哪儿来的?回答是:男人送的呗!她要说句:送这个干啥?就会有不热不冷的回敬:那不是 吃着甜吗?门房也对她提了意见:就你的电话多!领导也找她:你还小,交识不要杂。她不明白这是怎么啦?后来,男演员一个比一个亲近她,女演员一个比一个疏 远她。再后来,男演员几次打架,县城里小伙子也几次打架打到剧团来,一了解,又是为了她。女演员就一窝蜂指责她:年纪不大,惹事倒多。她气得呜呜地哭。

不久,求爱信雪片似的飞来,看这封,她感动了,读那封,她心软了:这么多男人,如果只要其中一个向她求爱,她就立即要答应的,但这么多,她不知道怎么办。想给爹说,又羞口,向同伴说吧,又怕说她乱爱,便一五一十汇报给领导。领导批评她,说不要想,不要理,年纪还小,演戏重要。她听从了,一个不回信,来信却不毁,一封一封藏在箱子底,只是大门儿不敢随便出。

求爱的落了空,有的静心想想,觉得无望,作了罢,有的心不死,一封接一封写,坚信:热身子能暖热石头。有的则怀了鬼胎,想得空将她那个,来一场"生米做熟饭"。而有的功夫下在扫荡情敌,扬言她给他回了信,订了亲,还吃了饭,戴了他的表,已得了她做姑娘最宝贵的东西……说这话的一时竟不是一个,而是三个、四个,分别又都拿出她的一张照片。

风声传出,一而十,十而百,竟天摇地动,说她每次演出,台前跳跳唱唱,幕后就和人咬舌头;还说有一天晚上和一个人在公路大树下不知干什么,过路人只听 见那树叶摇得哗哗响;还说一个半夜,有司机开车转过十字路口,车灯一开,照出她和一人在墙角抱着,逃跑时险些让车轧死;还说她今年奶子那么高,全是被男人 手揣的。领导把她叫去,她哭得两眼烂桃儿一般,不肯承认。领导问:"他们为什么有你的照片?"她说:"鬼知道,怕是我演出时,他们偷拍的,要不是偷的剧 照。"领导想想,这有可能,以前就发现每一次演出前挂的剧照,小白菜的总被人偷去,就宣布以后不要贴挂剧照了。

领导对她没有什么,但剧团内部却对领导产生了怀疑:小白菜是不是和他……?不出几日,外面就传开小白菜把剧团领导拉下水了。领导先是不理,照样让小白 菜上台,上台就演主角,但领导的老婆吃了醋,老夫老妻闹了别扭,领导就有意离小白菜远了。她每次去领导家,女主人在,就买了糖果送小孩,和女主人没话找话 说,人家还是眉不是眉,眼不是眼。女主人不在,她一去,领导就要打窗子,又打门,和她说话,声提得老高。小白菜觉得伤心,什么人也不见,也不找了。

她以前喜欢打扮,现在要是穿得好了,同伴就说:"穿得那么艳乍,去给男人耀眼啊!"不打扮了,又会被说:"瞧,偏要与众不同,显示自己。"她只好看全 团百分之八十的人穿衣而穿衣,梳头而梳头。只是一心一意用劲在练功上、练声上。她开始谁也不恨了,恨自己:为什么什么衣服一穿到自己身上就合体好看呢?为什么一样的饭菜吃了,自己脸蛋就红润有水色呢?她甚至想毁了容,羡慕那些麻子姑娘,活得多清静啊,想一想,就哭一哭,哭了老爹,又哭早早死去的娘。

到了二十三岁,她入不上共青团,剧团团支部报了她几次,上级不给批,她去找文化局长,局长过问了这事,但从此说她和局长好。后来地区会演,县委领导亲 自抓剧团,她演得好,书记在大会上表扬她,她又落得与书记好。她想不通:自己怎么就是个烂泥坑?!一气之下不演戏了,要求管理服装。一管一个月,这个月安 然是安然了,但她生了病。也是天生的怪毛病,不演戏就生病,而且她不上台,演戏场场坐不满,她只得又演,百病却没有了。她想:我这命真苦,真贱,这辈子怕 不得有好日子过了。

到了结婚年龄,剧团同龄的姑娘都结婚了,生娃了,她还是孤身一人。老爹又死了,一个亲人也没有,她托人给她找外地的,想一结婚一走了事,但总有人千方 百计要把她的名声传给远方的男的,结果事情又坏了。她横了心:罢罢罢,洁身自好,反倒不好,也就真那么干干,也不委屈被人作践了一场。她很快和剧团一位写 字幕的小伙好了,小伙人不体面,笨嘴拙舌,却写得一手好字,她一和他好,就感动得哭了。她从此也得了温暖,什么话儿也给他说,他什么事儿都护着她,三个月 里,她便将自己女儿身子交给了他。但是,他们双双被捉住了,虽然声称他们要定亲,谁肯理睬,严加处理,便将她从剧团开除了。

她回到老家,病了半年,病稍好些,一早一晚关了门又唱又练功,这倒不是想重上戏台,倒是为了她的身体。后来,她和一个县水泥厂的工人结了婚,结婚三个月,那工人借她失过身为名,动不动就打她,她受不了,又离了婚。就在这个时候,洛南县剧团知道了她的下落,又来招她到洛南剧团去。

她人还未到洛南,洛南已有风声。剧团领导在全团会上宣布了纪律:"此人戏演得叫绝,但作风不好。来了,不可避远她,但绝不能太亲近,谁要与她出事了, 当心受处分!"她去了,戏又演得轰动洛南。下乡演出每到一处,围幕里坐满,围幕外又坐一圈,执勤人员看不住往进涌的人,常常双方争吵,甚至大打出手,结果 围幕被人用手扯成几丈长的裂缝。半年里,全剧团人人眼红她,人人不敢来亲近,她心里总是慌落落的。过了一年,一个演员冷不防抱住她亲了一口,一个拉提琴的 夜里钻进她的宿舍,她反抗,被又爱又恨咬伤了她的手。

"你什么人都给好处,怎么对我这样?"那人赖着脸说。

"放你娘的屁!"她从来没骂过这么粗的话。

他掏了一把钱,她把钱从窗子扔了出去。

"你再不走,我就喊人啊!"

那人走了,却先下了手,说她拉拢他。她哭诉真情,没人相信,还要给她处分。她告到县委,县委为她平了反。

这事发生不久,"文化大革命"开始了。县县揪走资派,大凡大小领导,一律批斗,她无官无职,却是名演员,也大字报糊上街,说她是大流氓,大破鞋,是走资派的半夜尿壶。

后来,武斗闹起来了,走资派全集中在商州地区卫校里办"学习班",也无人再理会她。武斗逐步升级,全商州七个县,各派和各派联合一起,今日攻丹凤,明日打商南,搞得槍声四起,路断人稀。山陽县 的一派被另一派赶出了县境,来到洛南,同派又组成武斗队,司令就是当年偷取她照片在外胡言乱语的那个。一到洛南,就把她叫去,要她在司令部干事,她不,说 她是黑人,司令哈哈一笑,拍着腔子保她没事,许愿"革命"成功了,他当了官,一定让她当个剧团团长。她不答应不行,要走又走不了,就在司令部呆着。没想第 三天,司令叫她去,一去就关了门,要和她"玩玩",她吓得变脸失色,抱住桌子不丢手。那司令踢翻桌子,将她压在地上糟蹋了。她哭了一夜,想到自杀,司令却 派人看守她,又要求长期和她来往,她不答应,这司令要她好好想想,三天后见话。三天后,司令对她说:要同意了,四天后随他到商县,因为他们这一派为了证明 自己最革命,准备将集中在卫校的走资派抢回来,设法庭审判,下牢的下牢,槍毙的槍毙,然后进驻地区,成立红色政权。她听了,吓得一身冷汗。那些各县走资 派,有的她不认识,有的在地区会演时见过,但山陽县委书记,洛南县委书记,她是熟悉的,他们都是好人,难道四天之后就全要遭不测之祸灾吗?她突然同意了,却要求明日让她回山陽老家看看,然后去商县找司令。这一夜,她和那司令睡在一起,她早早吃了几片安眠药,一夜没有苏醒。

第二天,小白菜搭车走了,她有司令的手令,沿县各卡关没有阻挡。但她并没有去山陽,却直接到商县,打扮成乡下邋遢婆娘,跑到卫校翻墙进去。那些老头子却都狠狠地瞪着她:"你来干什么?我们这里好多人就是吃了你的亏!"

"吃了我的亏?"她惊叫着。

"罪状是拉他们下水,你还来惹祸吗?"

她突然感觉到了一个女人的自尊心,刷地流下眼泪,顺门就走。已经翻过墙了,却又站住,眼泪涌流不止,又翻墙进去,对他们说了三天后的情报。但是,这些人却看着她冷笑了。

"你们不相信我?"她急得哭起来。

"你是让我们跑,再让他们把我们抓起来,更有罪状吗?这情报你怎么就会知道?"

"我和司令睡过觉,知道吗?!"她大声说着,气愤歪曲了她的脸,眼泪却流得更快了。

老头子们木呆在那里,只是不动。

她扯开了衣领,露出胸膛上被司令糟蹋时咬下的紫色牙痕,叫道:"信不信由你们,要活,赶快就跑,全国这么大,哪儿没个藏身处?不信,就等着死吧!"

她翻过墙头走了。

这一夜,这些"走资派"买通了看守,一下子全溜逃了。

三天后,穷凶极恶的造反派扑到商县,包皮围了卫校,但一切落空。将看守抓来拷问,供出了小白菜。那司令一怒之下,四处搜查,五天后小白菜被捉拿了。司令亲自捆了她的双手,双脚,将她強姦,又让别的四个头头又轮奸了一番,最后装进麻袋,活活让人用棍打死了。

小白菜死后,这一派宣布了她的罪状:一生破鞋,批斗之中,仍与走资派乱搞男女关系,事情败露,自绝于人民,死得可耻,死有余辜。

消息传开,戏迷们都遗憾不能看到她的戏了,又恨她作风太乱,不是个正正经经的女人。

"四人帮"粉碎了,造反派头头逮捕了,那些走资派纷纷重新任职,小白菜的案件得以明白。四处打问小白菜的坟墓时,但无人知晓,只好在开追悼会那天,将她生前演戏所穿的戏装放在一只老大的骨灰盒里,会场高音喇叭播放她过去的唱腔录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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