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开始实施送五富回老家的行动。
其实,对于当时在医院里到底是什么时候做的决定,怎么做的决定,我现在都混乱了。事后很多人追问我,我答不出那么多个为什么。比如,为什么 不打电话通知五富的家属?为什么不多留一阵儿,让医生开个死亡证?为什么不雇人运送?为什么不找老板?为什么不找有关部门?等等,等等。他们这么追问,我 就有些急,话也说得颠三倒四了。在这个时候我才知道我刘高兴仍然是个农民,我懂得太少,我的能力有限。五富一向把我当做依靠,是百事通,是十二能,我也以 为我的了不起了。刘高兴,你是个,我伸出小拇指来,在小拇指上呸呸地唾。面对着种种追问,我没了伶齿俐嘴,没了幽默,舌头发僵,支支吾吾,似乎五富就是我 害死的。待到追问的人散去了,我才想起,我应该这样说呀:对于一个连工钱都不知道能不能拿得到的拾破烂的、打工的,一个连回家的路费都凑不齐的乡下人,在 一个陌生的城市里,突然发生了死人的事,显然是大大超乎了我的想象和判断。是的,我是五富的依靠,是我把他带出来的,而且生前五富一再要求我,我也给了他 承诺,我就有责任要把他的尸体运回家去。生要见到他的人,死了要见到他的尸,这是我的信念,也是清风镇的规矩。当时事情的突然发生,彻底的慌乱,脑子里一 片茫然,自始至终却只有一个念头清晰,那就是不管怎样,我刘高兴要为他省下钱,要和他一起回去!
当我运尸在火车站广场被警察发现后,他们审问过我,以为我是杀了人,转移尸体,或者以为我是为了陰婚在偷盗贩卖尸体。现在好多出外的人常有 死了的,他们都年轻,没有结婚,家里人就买尸体也埋在亡人的坟里,这就是陰婚,一具尸体可以卖到几千元上万元,于是有了从医院太平间或掘墓偷盗尸体的生 意。我出示了我的身份证,让警察调查,警察排除了我的犯罪,但在笔录时也在问:为什么不把他在医院停放几天,然后等家属过来?
我说:一天要几百元的,老板不肯付钱,五富家穷成那样,能拿钱吗?
警察说:你是担心在医院停放久了,欠的钱多了,他们家没办法负担?
我说:你这话是?
警察说:还不明白?!
我明白了,警察终于看出我是正经的好人,但事情到了这一步,五富的家属肯定要弄清事情的原委,他们在为我洗清没必要的嫌疑和麻烦。
我说:嗯,五富的老婆没什么钱,她要再去咸陽看尸体,又得花路费和吃住钱呀,我那时想,五富活着的时候钱抠得紧,他死了也是吝啬鬼,我只能减轻他们的负担,直接送到家去。
警察说:你那会儿想过吗,如果,比如说你们换个位,你是五富,五富是你,他像你这样做,你会埋怨他吗?
我说:我如果是五富的话,那怎么办?我,我还要谢他的吧。
我这么说着,手撑到了后腰。只有在派出所了我感觉我的腰是那么疼。我再说一句:五富应该谢我!
我一直觉得五富会谢我的。
因为五富死了,五富的鬼一直在看着我是如何为送他而耗费心机,又是那么的艰难。
当时决定了要背五富尽快离开医院,但是由谁来背呢?石热闹是有力气的,可我不能让他背,既然自己做了主张,也就由我来背好了。
石热闹说:刘高兴,人死了会不会就变了鬼?
我说:当然变了鬼,就在这房子里。
石热闹四处看,他没看到鬼,但他觉得鬼能看到他,他说:我有些冷。
我说:就是变了鬼,你还怕五富的鬼?!
我这么说着,其实也是给我壮胆。我在五富的脸上唾了一口唾沫。五富,你要有良心,就是变了鬼你也不是厉鬼!
我把五富扶起来,五富的头就咕噜歪到左边,我再一扶,头又咕噜歪到右边,脑袋像个西瓜。
中午的一点左右吧,医院病房的过道上没有人,一个护士经过我们的门口去了厕所,她随便朝我们望了一眼,石热闹为了掩饰,头侧过去擤鼻涕,护 士说:不要在房间擤!我赶紧用脚蹭鼻涕,说:不擤,不擤。护士一走,我就背起了五富。我体重是一百二十四斤,五富是一百五十斤吧,平日里我一百五六十斤重 的东西是没问题的,可五富是死的,他不配合,似乎却重得厉害。我把他一背起,他就把我压趴在了地上。石热闹帮着把他从我身上掀开,我们又合力将他拉到床 沿,这时的五富好像脸上有些笑。
石热闹说:高兴,你看他是不是笑?
我说:是笑着。
石热闹说:他是不是觉得他还在吃鱼翅着?
对于五富死后脸上出现的表情,我有了一点安慰,这说明五富死得并不痛苦,又说明他知道我要送他回家他是坦然的乐意的。
我重新把五富背起来,石热闹把五富的胳膊搭在我的肩上,做出了一个重病人的样子,我双手在后搂着五富的屁股,屁股上的裤子是湿的。石热闹在 前边开路,他像贼一样弯着腰小跑,我说:你在后边扶着,你把腰直起!原本我们要乘电梯,电梯口有人,我赶紧说:你忍着,忍着呀,咱去拍个片子!迅速从四楼 通过楼梯到了一楼。不能走大门,穿过医院家属院,七百多米,那里有个后门,出了后门就安全了。
五富是越背越沉,我实在背不动了,站着歇气,腿哗哗哗地抖。在路上遇到几个人,他们看了看,没再理会,他们哪里知道我背的是尸体呢?五富不 停地往下坠,搭在我肩上的胳膊也滑脱了,我得猫了腰使劲把他往上一耸一送,我说:你不要往下坠,再坠别人就发现了!果然走出医院家属院他再没往下坠。
但石热闹迟迟撵不上我,我觉得他是故意的,怕跟得紧了万一被人发现脱不了干系,就恨他:关键时刻看出一个人的品德了!真后悔来咸陽时带他不 带黄八,黄八在,黄八会把五富背得妥妥帖帖的。回过头来我瞪石热闹,他却张着嘴,虽然没有哭,却满脸泪水。我低声训斥:流啥眼泪哩,你这个样子是让人看出 破绽吗?他说:我心疼,心口跳得疼。
我何尝不也是心跳得噔噔地疼。
背出了医院,我让石热闹搭出租车去我们住的废弃楼上取行李,虽然来咸陽每人只提了个包儿装着换洗衣服,但老板让我们用的薄被子一定得拿上,他不给我们工钱,总不能便宜了他吧,而且带一条被子得盖五富呀。
石热闹搭车一走,我想起把一件事忘了告诉他,就是五富拾到的那一堆破烂还在废弃楼,是让石热闹处理给地基工地上那个牛同志呢还是再便宜卖给村庄的什么人?石热闹肯定是不会想到那些破烂的。他不处理就不处理吧。
石热闹拿来了三个布包和一条薄被,而且还把我的箫和那个小塔也带来了,但是他忘了拿晾在过道的五富的内裤。五富是前天晚上洗了内裤,是我让他晾在楼道的栏杆上的。我说:五富的内裤晾在那里你没看见吗?石热闹说:没有,烂内裤还要着干啥?五富昨天出门是光屁股穿了长裤的,他没内裤回老家,我觉得遗憾。
来咸陽是坐了公司的便车,返回西安就只得出租车了,我们用被子盖着五富,在被子上洒些白酒,把尸体伪装成一个醉汉,在等出租车。我的肚子已 经饿得前腔贴了后腔,掏了三元钱让石热闹去买几个烧饼,石热闹去附近的小吃街巷转了一圈,拿着烧饼,却把三元钱给我,他说:吃烧饼还掏钱呀,我讨要的。却 又对我说:我刚才想了,高兴,咱看着五富鼻子没气了,如果让医生给他做人工呼吸的话,五富会不会还能活过来?
咹?!我心里咯噔了一下,石热闹怀疑我们所做的事?我说:医生做人工呼吸,也救不活的。
石热闹说:假设……如果有万分之一的希望……假设。
我说:假设?不能假设!
石热闹睁着眼看我。
我说:我们没有钱,哪能等来万分之一的希望?
我说了,突然觉得非常害怕。石热闹说的难道没道理吗,如果当时立即叫医生来抢救,或许五富就会好了哩。我眼睛红起来,盯着盖着被子的五富,似乎觉得那被子在动,而且有一种声音在说:我能活的,我能活的。我一下子揭开被子,五富的脸色乌青,一动不动。我把被子又给他盖上。
我再一次对石热闹说,也是给自己说,我们是尽我们的能力去做了,我们拿不出两万元怎么住院,医生写了病危通知书,五富是救不活的。我背的时候,他的腿都变冷了,人没死腿不会变冷,他变冷了所以就是已经死了。
石热闹说:那好,他是死了咱才背的。
我们把烧饼吃在肚里,没有尝出烧饼是什么味。
拦了一辆出租车,我们把五富往车上放,司机问:他咋了?我说:噢,喝多了,我们去饭馆吃饭,给的发票刮出了五十元奖,他一高兴又买了两瓶 酒,就喝多了。司机说:有几个钱就喝酒?我说:你说得对,没钱,越是没钱才喝酒哩,不喝酒人就愁死啦!车开动了,五富坐在后排座位的中间,我和石热闹分坐 两边,石热闹悄声给我说他害怕。我说:你看窗外的景色。深秋的平原上天是蓝的,云是白的,公路两旁的树和树下草地上的花是红黄青绿紫迅速往车后闪,各种颜 色就变成了流动的线条。五富死了,我们偷运着五富的尸体逃窜得如丧家之犬,天应该是暗淡的,气氛应该是悲惨的,但天地都是这样明艳,令我大为吃惊。但这样 的景色五富再也看不到了。石热闹看着窗外后头一直再不扭过来,五富在车的颠簸中靠住了他,他说:高兴,你把五富往你那儿挪挪。我说:你帮着挪。他又说:我 害怕。我不害怕,甚至觉得五富坐在那里好像是一个活人,在恍惚间还觉得五富怎么没打鼾呢?冷丁清醒我用手搂住的是一具尸体,心里说:五富,我不怕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