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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之四 不空 第三十八章宴会始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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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还没找到吗?”柳宗元问。

“是的。”点头的是赤。

此刻,两人在柳宗元的房间内。

柳宗元坐在椅子上,正听取赤的报告。

刘禹锡也坐在柳宗元身旁。

“已经过去半个月……”正如柳宗元所说,事件过后已匆匆半月有余。

春天已逝,长安开始吹起初夏之风。

半个月前——接到赤的报告,柳宗元本人亲率一百名士兵,快马加鞭赶至华清宫。

亲眼目睹华清宫景况,柳宗元为之骇然。

缭乱盛开的牡丹花丛之中,出现无以数计的动物尸体。

还有人尸混迹其中。

两具老人遗体。

以及子英的头颅。

还有一尊破损的兵俑。

却不见空海与橘逸势的身影。

白居易不在现场,大猴及玉莲也都不知去向。

究竟此地发生了什么事?空海一行人,到底跑到哪里去了?柳宗元一无所知。

等待柳宗元返回长安的,是顺宗病情好转的消息。

听说皇上恢复意识了。

此后将近半个月的时间,青龙寺惠果阿阁梨都待在宫中照料皇帝。

宫外再无作法诅咒的讯息传来。

只要祛除顺宗四周和体内潜伏的诅咒即可。

除咒法事,如今都已结束。

现在,顺宗需要的是,滋补膳食、休养生息,以及药师的医疗。

可以说,青龙寺惠果阿阁梨已经圆满完成任务。

惠果本身也因此事,用尽精神气力。

此刻,惠果也该正在青龙寺休养吧。

说起疲惫,柳宗元感同身受。

他亲自指挥众人,清理华清宫的全部尸骸,挖洞掩埋在附近山中。

“不过,空海一行人为什么要躲起来呢?”刘禹锡问。

“算了。”柳宗元站起身来。

慢慢地走近窗边,从月窗向外眺望。

池塘就在眼前。

池畔的柳树,深浓绿叶随风摇曳。

“我大概知道原因……”柳宗元望着窗外,如此喃喃自语。

【二】夜晚——柳宗元在房间内独眠。

浅眠。

半睡半醒之间。

耳边传来庭院池塘蛙鸣声。

不知是两种,还是三种蛙?宛如池边的夏蝉,持续轻声呜叫的蛙,还有,咕……咕……间歇低鸣的蛙。

然后——男有一种。

不知该如何形容。

是蛙鸣吗?持续轻声呜叫的蛙声。

似乎不在池塘里。

如果不在池里,,会是在哪里呢?更近的地方。

家屋——不,就在房间内。

虽在房间内,却不在角落。

而是在柳宗元卧榻附近,近在耳边。

“宗元大人……”那蛙声叫唤道。

“宗元大人……”不,不是蛙鸣。

是人的声音。

人的声音,正在呼唤柳宗元名字。

“柳宗元大人……”睁开眼睛。

两道人影立在枕边,背对窗外透人的月光。

“您醒了吗?”那声音问。

一时之间,柳宗元本要大声呼叫,随即作罢,因为两人模样并不可怕。

他们的声音也很温柔。

而且,听起来很是耳熟。

柳宗元慢慢从卧榻半撑起身子,然后,望向两人。

“是空海吗?”柳宗元问。

“是的。”空海颔首点头。

“那位是?”柳宗元如此问。

“在下丹龙。”人影回道。

“丹、丹龙吗?”这名字,柳宗元想起来了。

柳宗元曾听说,有关倭国晁衡信笺的事。

高力士的亲笔信,自己也看过了。

丹龙的名字,同时出现在两封信中。

“拿灯来……”丹翁移动身子,点亮壁边的灯盘。

红色的火光,让房间笼罩在柔和的光泽之中。

“空、空海,那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柳宗元问道:“这一阵子,你为何要躲起来?”“躲起来的理由,柳宗元大人应该很清楚吧。”空海答道。

“嗯、嗯。”柳宗元点了点头:“是清楚……”然而,虽说清楚,却非通盘了解。

关于空海等人不知去向的理由,他猜得到。

却未必深入了解。

“你是为了保护自己吧。”柳宗元说。

“是。”空海颔首。

空海躲起来的理由,正如柳宗元所说。

是为了保护自己。

空海知道的事情太多了。

其中,包括会惹来危险的事情。

大唐王朝的秘密自是理所当然,但光凭此点,还不需要特别躲藏起来。

藏匿的最大理由,是他知道顺宗皇帝身边最重要的近臣,王叔文的所有秘密。

王叔文对信笺被盗一事,保持沉默,便表示他间接协助督鲁治咒师——白龙对顺宗下咒。

这次报告,第一时间是向柳宗元禀告。

虽然不知道他会作何打算,但如果水落石出,王叔文便会丢掉宰相官职。

问题在于,此事该不该报告王叔文?当然,立场上,非向王叔文报告不可。

向王叔文报告时,他会采取什么态度?大概会束之高阁吧。

如果此事公诸于世,王叔文恐怕会被皇上赐死毒杀吧。

如果柳宗元没参与此事,也会被左迁贬官。

王叔文若遭到惩罚,柳宗元也不可能安然无事。

正因王叔文是宰相,柳宗元才能保有现在地位。两人休戚与共。

此长安~大唐的改革,将因此受挫。

那,这时该怎么办呢?王叔文大概会选择杀掉相关人证吧。

空海等人再怎样保证紧守口风,也难以取信王叔文。

相反地,如果空海等人想要保护自己,就得将此事公诸于世。

对空海等人来说,躲藏起来是第一要务。

“我有很多话要问你……”说话的人是柳宗元。

“不过,空海啊,我得先向你致谢。这回的事,感激不尽……”柳宗元凝视空海,问道:“你们主动现身,表示全都安排好了吧?”“正是。”空海点点头。

以橘逸势为首,包括白乐天、玉莲、大猴及杨玉环,均藏匿在安全地方。

如果他们、空海及丹翁发生了什么事,王叔文与诅咒天子的白龙之间的关系,将会被张扬出去——也就是说,空海等人已做好这些准备了。

惟有丽香不与众人一道行动,她独自一人,手持一束白龙头发,就此自华清宫飘然离去。

“我们根本就不想把此事公诸于世。”空海解释。

“想必也是如此。”柳宗元点头。

他相信空海之言。

“没几个人知道这事。督鲁治咒师也已不在人世了。只要我们闭嘴,此事绝不会泄露出去。”“我明白。”柳宗元又点了点头。

然则——王叔文肯不肯相信呢?“此外,刚才你说,督鲁治咒师已不在人世?”“是的。”“你是说,他死了?”“我想,您已见过华清宫的尸体,其中有一具便是督鲁治咒师——”“喔。”“另一具则是……”“是谁的?”“相信您听过他的名字,是黄鹤大师。”“喔,那是——”“正是。”“空海,请你告诉我,那儿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今天晚上,我就是为此而来的。”空海点了点头,开始述说起来。

对柳宗元毫无隐瞒的必要。

不久之前的某夜——关于华清宫所发生的种种,空海全盘说出。

故事很长。

柳宗元静静倾听空海述说,直到故事结束。

“原来发生了这种事——”他深深叹了口气,同时轻轻点头。

“因此,老实说,今晚我们有一事请托,才来造访柳宗元大人。”“什么事?”“能否为我们引见王叔文大人?”空海问。

“见王叔文大人?”“是的。”“此事得保密吧。”“是"“为什么要见他?”“为了去除彼此的不安。”“我明白了。”柳宗元当下做出决定。

“明天之内,我尽量想办法。如果要联络,该通知哪里?”“那,就通知这儿——”说话的,是始终默不作声的丹翁。

他从怀中掏出某物。

是一只麻雀。

丹翁将那麻雀递给柳宗元。

麻雀停在柳宗元手上,却没有飞走。

“倘使地方和时间决定了,就把信绑在麻雀脚上,放它飞走就行了。”丹翁说。

“那,我们这就告辞了——”柳宗元向打算转身的空海,唤道:“空海,别担心。”接着又说:“不论王叔文大人说什么,我绝不会让他杀了你们。”空海回望柳宗元:“明天,我们再见面吧。”空海行了个礼,转身离开房间。

仅剩一只麻雀,留在柳宗元的双手之上。

【三】王叔文端坐在椅子上。

虽说衣冠楚楚,身子和脸庞的消瘦却无所遁形。

王叔文是一名个头矮小的男人。

大约七十岁了吧。

他的白须和白发,似乎都用香油整理得很服贴。

惟有那对眼眸犹带锐气,发出猛禽般的亮光。

此处是王叔文的私室。

不见其他任何人。

他已支开闲杂人等。

房内备有三张镶饰螺钿纹样的椅子,此刻,空海、丹翁、柳宗元都还没就座。

空海凝视着王叔文。

王叔文并未回避空海的视线,两人直接对上了眼。

此刻,彼此互通姓名,方才寒暄完毕。

“所有事情,我都听柳宗元说过了……”王叔文以出乎意外响亮的声音说。

“这回的事,承蒙关照……”王叔文的声音,很淡。

不知是压抑情感说话,还是天生这种语调。

“空海大师、丹翁大师,请坐。”王叔文催促道。

丹翁、空海、柳宗元,依序坐在事先准备的椅子上。

空海一直凝视王叔文。

到目前为止,王叔文一直生活在督鲁治咒师的可怕阴影之下。

只要督鲁治咒师将两人关系泄露出去,王叔文肯定没命。

如果能杀掉督鲁治咒师,王叔文恐怕很想这样做吧。

然而,他杀不了督鲁治咒师。

也不知道他人在何方。

督鲁治咒师是一种可怕的存在。

如果督鲁治咒师知道王叔文想杀他,大概会把两人关系公诸于世吧。

虽然督鲁治咒师如今已不在人世,但是还有人知道,督鲁治咒师所掌握的事情。

而这些人若有意,也可以做出督鲁治咒师打算对王叔文做的事。

此即空海等人。

督鲁治咒师在世之日,王叔文无法对空海下手。

如果对空海出手,很可能会刺激督鲁治咒师,认为王叔文决定杀人灭口。

充其量,王叔文能做的是,派赤和子英跟在空海身边,透过柳宗元对他回报空海的一举一动。

不过,督鲁治咒师已不在人世了。只要杀掉空海等人,秘密便无从外泄。

然而,空海等人却自事件现场销声匿迹。

王叔文无计可施。

先别谈杀掉空海等人之事,在此之前,必须先倾听他们述说,现场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空海啊……”王叔文低声唤道。

“在政治之前,人命轻如鸿毛。”“正是。”空海颔首。

“空海,你放心吧。”“——”“事到如今,我没想对你们怎么样。”“我们也没打算对外说出信笺、督鲁治咒师和王叔文大人的关系。”“你们这样,我也可以得救了。”“是。”“根据赤的报告,你们似乎并未怀抱任何企图。”王叔文说毕,轻声咳嗽起来。

“老实说,至今为止,我也曾经打算堵住你们的嘴。不过,现在已不打算这么做了。”王叔文说毕,空海仿佛想窥看其内心深处一般,凝神注视着老人的脸孔。

“有位贵人,想见你们一面。”“是吗?”丹翁出声。

“既然那位贵人要见你们,我就不能出手了。”“——”“见面前被杀,当然会被调查。”“——”“见面后被杀,也一样会被调查吧。”“是的。”“要是遭到调查,所有事情便会曝光。”“是的。”“要逃避调查,然后顺利逃走,必需大费周章,那得花上不少时间。我也没有那样的闲工夫——”“——”“空海,你懂吗?”“我懂。”空海点了点头。

“也就是说,只要皇上一息尚存,你还想尽己所能为他做事吧。”相对于王叔文避谈此一名讳,丹翁反而清楚点了出来。

霎时,王叔文屏住气息,视线左右游移,然而,房间内除了他们,根本没有其他入会听到此话。

“看来,我们之间,没必要隐瞒任何事情——”王叔文初次展露微笑。

是苦笑。

即使是苦笑,却是王叔文第一次展现他内心的情感。

“我们的命运,和皇上的性命同生共死——”王叔文说。

如果当今皇上死了,“下围棋”的王叔文,马上便会遭到继位的皇上与其近臣贬谪流放至外地。

依状况不同,王叔文恐怕得有一死的觉悟。

此乃侍奉大唐历代皇帝的臣子们的共同命运。

“话又说回来,这真是不可思议的故事……”王叔文说。

王叔文的意思,是指他从柳宗元那儿听来的,以及现在由空海说出的故事。

“空海,皇上想见你一面。”王叔文继续说道:“不过,在你和皇上见面之前,我得先跟你确认一下——”“关于什么?”“到目前为止,你们在什么地方、做了什么事?面见皇上之前,我们必须先说清楚此事吧。”王叔文微微一笑。

【四】五天之后,空海与顺宗皇帝会面。

自承天门步行进入太极宫,再穿过二道门,进入太极殿。

或许,安倍仲麻吕——晁衡也曾由此入宫晋见皇上,所以,空海将是由此入宫的第二位倭人吧。

那是绚烂华丽的大殿。

如果说,欧亚大陆以西,有个罗马帝国,那以东便有个大唐帝国的长安。

而且,当时的长安,在都市规模来说,比罗马城来得大多了。

在这个时代,如果将世界放在心中衡量,并决定某处是此地球的中心,那应该就是此大唐帝国的长安了吧。

长安的中心是太极宫;太极宫的中心,则是此刻空海正跨进的太极殿。

而此太极殿的中心,便是顺宗皇帝。

是惟一处身在此世界中心的人物。

是在此世界中,惟一以“朕”自称的人物。

此刻,空海站在此一世界中心面前。

说起来,此人所坐的大位,是奠基于人类在历史上层层积累的诸多工作和劳役之上。

然而——空海却用宇宙的概念来看待这个世界。

他认为,宇宙的中心是“大日如来”——用现今的表达方式,空海已理解了这个世界的根本原理。

就此意义来看,可以理解,此宇宙的所有场所,都与中心具有同等价值。

也可以理解,此宇宙的所有一切,不过是表现出“大日如来”的原理之一而已。

更可以理解,即使所谓的皇帝,也不过是人们在人类社会中所认定的一种位置而已。

世上绝无不变的事物。

即使所谓的皇帝,或许,明天另有他人自称为皇帝。

然而,空海对此,并不认为那就是“空虚”。

空海不认为,人世约定之事、规范等在此均毫无意义。

如果人世没有规范,人将无法生存下去。

如果没有人世,那所谓的“密”——犹如宝物的宇宙思想,也就不会诞生出来。

空海面前,设有台阶,其上铺有波斯地毯。

台阶顶端,设有黄金打造的椅子,顺宗安坐其上。

空海孤单一人,瞻仰此一世界中心的人物。

此人瘦骨嶙峋,身子仿佛埋葬在豪华金银刺绣的龙袍之中。

看起来比实际年迈、衰弱,他正朝下俯视空海。

空海脑海里马上浮现的念头是,真是可怜呐——即使身穿世界衣裳坐在中心之点,却无精打采。

所谓皇帝,仅是一种机能性的存在而已,那些龙袍与龙椅——也只是皇帝所必备的表面装饰而已,至于何人的肉体处于那些装饰之中,应该都无关紧要吧。

在此人世规范中,皇帝扮演皇帝、顺宗扮演顺宗的各自角色,如果不这样做,人世机能便无法顺利运作。

空海一边望向顺宗,一边忖思,自己也是此机能的一部分吧。

此时此刻,空海必须扮演作为此机能的一个角色。

空海在皇帝面前——台阶下,俯跪地板,支起双手,俯首叩地。

如此这般,五度行礼如仪。

空海抬起脸,起身。

王叔文站在空海身旁。

另一人,也就是柳宗元,则站在其身后。

曾到过华清宫的诸人之中,仅有空海一人在此。

“皇上恩准你直接答话。”王叔文在空海耳边低语。

是——空海并未出声,仅颔首作答。

“此人即空海。”王叔文禀告顺宗说道。

“我是来自倭国的空海。”空海说。

空海自下方仰望顺宗。

顺宗自上方俯视空海。

过了一会儿——“与众不同的相貌……”顺宗发出了第一声。

声音模糊难辨,连听惯唐语的空海也听不清楚。

用现代话语来说,顺宗曾一度因脑中风而病倒。

虽挽回性命,说话时却舌头僵硬,无法清楚发音。

就一名倭人来说,空海的下颚格外突出,十分罕见。

空海的嘴唇紧闭如石,他用毫不胆怯的眼光凝视顺宗。

对于顺宗的话,空海并未响应。

因为他知道,顺宗所言,并非要他响应。

“整件事情,朕大致听王叔文说过了……”顺宗说道。

说毕,望向空海,看似想说些什么,却又住口。

随后,他抬起右手,因嘴巴不灵活而心急地再度开口。

“辛苦你了……”顺宗如此说。

“辛苦你了……”又说了同样话。

正如顺宗所说,王叔文已将此事件一五一十禀告过了。

有关督鲁治咒师和王叔文之间的关系,当然略而不谈。

仅仅说出丹翁和杨玉环两人,自华清官消失了踪影,现今不知去向——事情变成如此。

在空海面前的,是个因力不从心而焦急的“人”。

此“人”即将无法完成作为皇帝的机能任务了。

此日已为时不远。

而此事,或许顺宗本人最为心知肚明吧。

因此,在那天来临之前,他很想尽力完成自己的机能性任务吧。

至少,顺宗不是愚钝之人。

对于自己背负皇帝之名的肉体,因不能随心所欲地施展机能,而感到心焦气躁吧。

“朕,很想,再见,杨玉环一面……”顺宗喃喃自语。

空海暗忖,该是如此吧。

任何人也都会如此想吧。

然而,如今连空海也不知丹翁和杨玉环的去向。

白乐天、玉莲、其他人返回长安的隔日——两天前,两人便默默地消失了踪影。

“话虽如此,这真是不可思议之事……”顺宗说道。

“诚然。”空海只能点头。

听任顺宗继续述说下去。

“基于朕一无所知的过往,她竟遭到如此下场……”“——”“可是,说起来,人都是因自己一无所知的过往,才能活到现在——即使,朕身上所穿的布衣、烧煮食物的火,也都是过去朕所不相识的人所成就的吧。如果现在的我们是据此活到今天,那么,因未曾参与的过去而被夺去性命的事,也就可能发生吧。”此番话,顺宗说得并不流畅。

偶尔,语塞或不清楚之处,还得靠王叔文翻译。

“空海啊。”顺宗说。

“在。”空海点了点头。

“所谓人,总有一天,都得一死。”“是的。”“我这个朕,总有一天,也会死……”“是的。”对此,空海也点头同意。

“每个人,都是背负着某种任务来到此一人世的。”“正是。”“朕现在所背负的是皇帝的任务。”“是的。”“那么,你背负的是什么任务呢?”“在下背负沙门空海的任务。”“那,沙门空海来此大唐的目的何在呢?”顺宗说毕,不知是否感到疲惫,反复急促呼吸了一阵子,“并非是为了卷入我大唐王朝的秘密而来的吧。”顺宗如此说。

“空海啊,你来此大唐的目的为何?”“是为了上天的秘密而来。”空海回答。

他刻意避开宇宙的说法。

“上天?”“是密法。”“密法?”“为了将密法自长安带回倭国而来。”空海说道。

顺宗望向空海,说:“空海,怎样?你是否有长留在长安的打算?”想将空海如此的才俊留在长安——顺宗话中有此种含意。

可以说,空海在此陷入空前的危机。

如果说“有”,便非留下不可。

直接对皇帝说“是”,便不能反悔。

然而,也不能说“没有”。

不能说有或没有,在现场却被要求得立即回答。

“如果说空海此人本来就以此天地为家,那,住在何处不过是枝微末节之事。”“是吗?”空海说的是——留在长安也好,不留在长安也好的意思。

然而,话虽如此,顺宗却没说:“那,就留在长安,不也很好吗?”顺宗正等着空海回答的下文。

即使空海,他也想留在大唐。

对空海来说,日本这个国家太狭窄了。

大唐长安此地,才适合空海这样的奇才。

空海本身也深谙这一点。

然而——日本现在还没有密法。

长安此地已有密法,日本却付诸阙如。

而且,以孕育带有纯粹理念的密法来说,大唐国太过辽阔。

孕育、诞生新的密法,日本国不是更适合吗?“不过,”此时,空海双手一摊,望向顺宗。

“对空海来说,留或不留大唐都一样;对日本国却不然,日本国更需要空海。”空海竟如此大言不惭。

可说是自大的说法,也是洋溢过度自信之词。

笑意,洋溢在空海脸上。

是一种拉拢人心的微笑。

“也许是吧。”处身世界中心的人物,竟情不自禁如此响应空海。

顺宗皇帝肯定空海这番话。

接着,空海不留给顺宗说话的空隙。

“感激不尽!”说毕,空海俯首向顺宗深深一鞠躬。

因此这一举动,空海终将返回日本的共识,在两人之间确定下来了。

然而,空海并未就此结束谈话:“不过,空海前来大唐的条件是,要在此地待满二十年。”此乃事实也。

空海以留学僧身份,橘逸势则以留学生身份,必须在大唐居留满二十年,各自学习密法和儒学。

这是日本国和大唐帝国之间——也就是国与国之间所订下的约定。

在此情况下,完全不允许留学僧、留学生擅自返乡的。

“二十年光阴,几乎是人生的一半。”“嗯。”顺宗点点头。

“此半生,亦即留在大唐国期间,我将为大唐和大唐天子贡献我所有的力量。”空海真是能言善道。

一方面说自己想回日本国,另一方面又说,这可能是二十年后的事。

此二十年岁月,在某种意义上,与表明将留在大唐一事大致相同。

如此说完之后,“不过——”空海又将话锋一转:“二十年后,不知日本国会否有船来迎接——”思及日本和大唐的遥远距离时,此话带了点现实的况味。

“道理上,如果目的是为了密法,那,修得密法后,即使未满二十年,也应该早日归去才对。但是,我目前还未习得密法,也不知何时会有日本国来船。”“嗯。”皇帝点了点头。

在此,空海一边谈论假设性话题,一边就“即使未满二十年,如果修成密法,就可返回日本”这件事,取得顺宗的承诺。

虽然不是公开谈话,但宫廷书记理所当然会记录下这段对话。

“密法吗?”顺宗问。

“正是。”空海颔首。

“如果是密法,就去青龙寺。”’顺宗说。

“你,还没去青龙寺吗?”“尚未。”“那,你也还没见过惠果——”“是的。”“空海啊,动作要快……”顺宗说。

他的模样看来十分疲惫。

“光阴不待人哪……”这是顺宗对空海说出的最后一句话。

空海对此十分明白。

“我会赶快行动。”空海回答道。

【五】空海来到青龙寺,已经是五月下旬了。

西明寺数名僧人与空海同行。

志明和谈胜也一道前来。

青龙寺位于左街。

左街的新昌坊。

新昌坊四周,杂耍场、酒肆等店家栉比鳞次排列。

空海走过杂沓的道路,在一片新绿中穿越青龙寺山门。

头顶剃得净光,身裹新衣,脸上带着宛如未经世故的容颜,空海跨步走进密教的圣殿。

空海的来寺,惠果早已知晓。

惠果也像孩童似地喧闹,同寺中僧人一起到山门迎接空海。

惠果和空海,不知听过对方的事多少回了。

对此邂逅,彼此早已期待多时。

乍见空海,惠果如少女般酡红了脸,说:“大好、大好!”意指“大大的好、大大的好!”空海在日后的《御请来目录》中,曾如此记载此次的相遇:和尚乍见,含笑欢喜日:“我待汝久矣。今日相见,大好、大好!”“我之性命,今已将尽。”自己的余命,所剩无几了——惠果如是说道。

对来自日本的留学僧,惠果竟爽快地说出如此重大之事。

惠果的弟子们均深知此事。

惠果余日无多了。

他的身体本就欠佳,为了守护顺宗脱离诅咒威胁,余命更经消磨减损。

然而,惠果亲口说出此事,弟子们也是头一次听闻。

不过,惠果并不悲伤。

见到空海,惠果宛如孩童般欢天喜地。

“空海啊,此时此刻,能迎接你到青龙寺来,真是太好了——”吐蕃僧凤鸣站在惠果一旁,微笑地凝视着空海。

【六】密教的传承,不靠经典或书写。

而是由师父直接为弟子灌顶。

可说很有些慌张的——惠果迫不及待地为空海灌顶。

密教分胎藏部、金刚部两大系统。

大日经系密教和金刚顶经系密教,也就是分别简称为胎藏界、金刚界这两大系。

惠果授与空海的,便是这两大系的灌顶。

此两部密法,是在天竺——印度各自发展而成的思想。

两部密法经由不同路径,分别长途跋涉来到长安,而首度集此两部密法之大成者,惠果是第一人。

惠果由不空传授金刚顶经系密教。

大日经系密教,则是天竺僧善无畏弟子——新罗人玄超所传授。

惠果数干余名弟子中,同时获传此两部密法者,目前,仅有义明一人而已。

空海入唐之时,义明已染病在身。

义明所染的是来日无多的重病,如果惠果和义明都撒手归天,金刚部、胎藏部两部密法将会失传。

当此之时,空海出现在惠果眼前。

此时,空海在长安所做的事,可说是一种奇迹。

空海首度站在惠果面前时,便已具备足够的知识能力,可传承此两部密法。

某种意义上,或许可以认为,空海不仅是传承此两部密法的资格者,同时早已拥有此两部密法了。

之后,只需依循密教系统,举行传法仪式即可。

传授密法,修习汉、梵两种语言不可或缺。

空海和惠果首次会面时,便已能随心所欲驾驭此两种语言。

梵语——亦即古印度雅利安语。

空海在日本期间,便精通汉语。梵语也是在日本开始学的,来长安大约半年,梵语已能运用自如。

空海曾在《秘密曼荼罗教付法传》里,记载此事。

醴泉寺的僧人般若三藏是空海的梵语师父。空海这人,依其性格,只要在路上遇见天竺人氏,想必都会上前搭话,努力把梵语学得更精通吧。

汉梵无差,悉受于心。

唐语和天竺语没有差别,均融会贯通在空海内心——有关空海的语言能力,惠果曾如此评价。

当然,如果没有这样的语言能力,即使空海再有才能,即使自己余日已不多,如此短促的时间内,惠果还是不会传授密法给空海的。

六月,空海接受胎藏界的灌顶。

七月,接受金刚界的灌顶。八月,授与密教界最高阿阁梨证位的传法灌顶,由惠果传承给空海。

【七】当时的逸事,也流传至今。

灌顶时,会举行被灌顶者的掷花仪式。

被灌顶者双手合掌,竖起双手食指。然后将花插在竖起的食指间,再将此花掷向“曼陀罗”之上。(译注:曼陀罗,佛教徒所筑方圆土坛以安置诸佛尊以便祭供观修的地方。为梵语mandala的音译。意译为作坛、坛城。一般不筑造土坛,只采用图案形式。)此时,掷花者蒙住双眼,由师父引导至放置曼陀罗的灌顶坛中。

因此,究竟花落何处,本人并不清楚。

投掷的花落在哪尊佛像上,那尊佛便成为掷花僧侣一生的念持佛。

六月,金刚部灌顶之际,空海所掷的花,落在正中央的大日如来之上。

此时,空海亲自摘取青龙寺庭院盛开的露草,作为投掷之花。

掷花之时——“噢——”叫声响起。

搞下眼罩一看,紫色小花正落在金刚部的大日如来之上。

“以前,我是落在转法轮菩萨——”惠果对空海如此说道。

七月胎藏部灌顶时,空海所掷之花,也是落在胎藏界曼陀罗图正中央,大日如来之上。

“不可思议、不可思议!”惠果高兴地说。

因此,空海灌顶金刚部、胎藏部,两部的念持佛均为大日如来。

【八】八月,空海接受传法灌顶。

灌顶——一如其表面字义,虽是白头顶洒水,此传法灌顶却非普通灌顶而已。

除去两部灌顶,密教的灌顶,还分成三类:结缘灌顶。

受明灌顶。

传法灌顶。

所谓结缘灌顶,非仅对僧侣施行。只要信徒要求,也可对在家信众举行此一仪式。

师僧手持瓶中香水,对着登坛受灌顶者头顶灌注。

受灌顶者即使对密教知识一无所知,也无所谓。

受明灌顶,仅针对僧侣或行者、佛门中人施行。

然而,此灌顶并不是传授密教的一切。此灌顶所传授的,仅是其中一部分而已。

第三种灌顶,才是最高位阶的灌顶。

此一灌顶,是将所有法授与给对方的灌顶。

此传法灌顶仪式结束时,“犹如泄瓶。”惠果对空海如此说。

就像装在一只瓶子中的水,悉数倒入另一只瓶子中一般。空海啊,我已经将一切都传授给你了——而且,惠果还授与空海“遍照金刚”法号。

所谓“遍照”,意指“普遍映照”;“金刚”是指“钻石”,世界上最坚硬的东西——意谓此本性永远不坏。

所谓“遍照金刚”,也就是大日如来的密号,惠果竟将此密号授与肉身僧人的空海。

此举等于说——空海是大日如来。

惠果的弟子有数干人——撇开这些弟子,包括金刚、胎藏两部灌顶,他连传法灌顶也授予空海了。

目前为止,惠果弟子中尚无一人得授三种灌顶。

并且,空海来到青龙寺拜师,不过是初来乍到的新人,同时还是个异国人士。

可见惠果是如何地赏识空海,甚至用赏识的字眼都不足以形容。

即使门下有数干名弟子,惠果大概也是孤单的吧。

寺内无人了解他。

无人能与他并驾齐驱。

此时,来自东国,如一线光明的空海,登门造访青龙寺。

即使自己所说的话如何高深,如何难以理解,空海马上可以心领神会。

“既然是遍照,那就应该连庭院盛开的露草花,也都照到了才是吧。”“换句话说,花朵不因愉悦而舞,并非表示花朵已身在涅巢了。”“是的。也就是说,并非我离佛法比较近,而苍蝇离佛法比较远。宇宙所有的存在,对于真理应该都处于等距离的状态吧。”与空海说法,令人心喜。

空海的法语,令人心喜。

仿如嬉戏于佛法一般,空海的话语像是游戏,可以飞翔,趣味盎然。

而且不偏离佛法。

“空海啊,真希望十年前就见到你……”惠果感慨万千地说。

【九】举行传法灌顶仪式时——一名老僧登门造访惠果。

他不是青龙寺的僧侣,而是长安玉堂寺的寺僧。

名叫珍贺。

青龙寺惠果,对来自倭国、名为空海的僧侣如痴如狂——这样的传闻,也传至珍贺耳里。

珍贺虽是密教僧,却非惠果弟子。

而是不空弟子、僧人顺晓的弟子。

“惠果大师发疯了。”可能是青龙寺僧人如此向珍贺哭诉吧。

“惠果大师似乎打算将我大唐国密法,全部授与来历不明的人物——”珍贺比惠果年长。

有如系出同门的师兄弟,在立场上,珍贺能与惠果平等对话。

本来惠果的干余名弟子,并不认同空海的存在。

虽说是僧侣,也还是人。

看见初来乍到青龙寺、名为空海的僧侣,如此受到惠果青睐,这些弟子一点也不觉得有趣。

众弟子起了嫉妒之心。

珍贺以代表惠果门下弟子的身份,登门造访惠果。

有关空海,“他非门徒,必须先遍学诸经才是。”珍贺向惠果如此说。

“凡事都有先后顺序。明明有跟随二十、三十年的弟子,你却忽视他们,竟对空海这样的入施行传法灌顶——”珍贺的意思是,应该视空海为见习生,让他从阅读诸经开始修行。

密教一祖是大日如来。

二祖是金刚萨堙。

三祖是龙猛。

四祖是龙智。

五祖是金刚智。

六祖是不空。

七祖是惠果。

此为金刚部主要系谱。传授胎藏部给不空的善无畏,是与五祖金刚智同时代的人,他是在长安侍奉玄宗皇帝的天竺僧。

经过青龙寺传法灌顶,便认定空海为八祖。

一旦空海成为八祖,五祖天竺僧金刚智入唐所带来的宝物,便得如数随空海东渡至日本国。

这些宝物总共有八种。

佛舍利八十粒。

白檀佛菩萨金刚像等一龛。

白媒大曼荼罗尊四百四十七尊。

白蝶金刚界三摩耶曼荼罗一百二十尊。

五宝三摩耶金刚一口。

金刚钵子一具二口。

“这些宝物将从大唐失散,这样可好?”对珍贺这番话,惠果回答:“很好啊。”“为什么?”“这还用说。”语毕,惠果便闭嘴不言。

如果惠果说出理由,珍贺可以加以反驳。

然而,惠果不说出理由,珍贺也就无从反驳了。

珍贺因此也伤了感情,便告辞回到玉堂寺去了。

然而,隔天早上,珍贺来到空海位于西明寺的住所。

“贫僧错了。”珍贺对空海说道。

空海如坠五里雾中。.他还不知道,昨天珍贺曾去拜访惠果的事。

“老实说,昨天我登门造访了惠果大师。”珍贺主动说明昨天的事,然后俯首又说:“请您原谅我。”空海的《御遗告》中,曾记载此段章节:于此,珍贺夜梦降伏。晓旦来至少僧,三拜过失谢言。

据说,昨天晚上做梦之后,珍贺改变了想法。

他做了这样的梦。

熟睡时,四大天王出现在梦中。

持国天。

多闻天。

广目天。

增长天。

四天王站立着,对珍贺喝道:“醒来。”什么醒来,珍贺知道这是在做梦。

梦中的自己清醒着。

“喂,还不醒来吗?”持国天用力踩。

“醒来。”多闻天用力踩。

“醒来。”广目天用力踩。

“醒来。”增长天用力踩。

我这不就醒来了吗——珍贺正打算这么说,却发不出声音。

“醒来!”“醒来!”“醒来!”“醒来!”被四大天王狠狠踩住,珍贺因痛而醒来。

回过神后才察觉,自己睡在房内卧榻,置身寝被之中。

“醒来了吗?”有声音传来。

令人惊讶的是,四大天王真的围立在卧榻四周。

“啊,真是悲哀。”持国天扑簌扑簌地流泪。

“啊,好不甘心。”多闻天脚踩地板。

“你真是个小心眼的人。”广目天的牙齿嘎吱嘎吱地作响。

“你难道不知道羞耻吗?”增长天斜睨着珍贺。

“什么事?我到底做了什么?”珍贺问。

“啊,你不知道什么事吗?”增长天响应。

“看着自己的心,就会想出来了。”冷不防,广目天突然伸手插入珍贺胸中。

随后,拉出了心脏。

“看吧。”多闻天开口。

“你不知道吗?”持国天问。

心脏就在眼前。

正在跳动着。

“你要我把它攥坏吗?”广目天紧握手上的心脏,珍贺胸口立刻难受起来。

“怎样,很难受吗?”“我们也很难受。”“很难受。”“很难受。”珍贺面前,四大天王因痛苦而扭动身子。

“真正该授得密法的人,不能得授灌顶。”“世上有比这更难受的事吗?”“世上有比这更难受的事吗?”“大悲!”四大天王一边扭动身子,一边以拳拭泪。

“全都因为你。”“都是因为你。”“要去地狱吗?”“要去吗?”广目天伸手,将珍贺的心脏塞人他的口中。

“还给你。”“再给你一次机会吧。”“你好好想一想。”“好好下决定。”然后——四大天王消失了踪影。

此时,珍贺真的醒过来了。

是被自己的呻吟声吵醒。

啊,刚刚原来是一场梦——珍贺如此想着。

然而,隔天早上,和寺内的人见面,“这是什么?”那人指着珍贺的额头问道。

慌张揽镜自照,原来珍贺额头上写着“大悲”两个字。

“这是今天早上发生的事。”珍贺对空海说:“贫僧错了。现在我相信,您才是最适合获授密法的人。”珍贺真心地说道:“如果青龙寺有人说你不适合当密教八祖,贫僧将劝说那人,是他镨了。”语毕,珍贺对空海三拜、四拜而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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