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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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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庭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大,正前方的墙上挂了一个大大的国徽,审判长跟陪审员、书记员坐在国徽下边的桌子后面,旁听席上摆了十几张长条椅子,前来旁听的人比预料的多,旁听席上坐得满满的。

崔主任跟他的助手坐在右手的辩护席上。公诉人坐在左手的位置上。何天亮跟小草、冯美娴坐在旁听席的最前面。肖大爷、三立都来旁听,却没有跟他们坐在一起。这是第一次开庭,崔主任曾经告诉何天亮跟冯美娴,他不能作无罪辩护,但是他可以把冯美荣的命保下来。如果他保不了冯美荣的命,他就把收的代理费原封不动地退回来。杀人偿命是老百姓的思维定势,冯美荣杀了人,律师打了包票能把她的命保下来,说明这个律师确实有本事。冯美娴说只要能把她姐的命保下来,她冯家就是倾家荡产也在所不惜。崔主任说:“律师代理费何老板已经替你们交了,再也没啥开销了。这种案子用钱买不来胜利。”

何天亮的心情有些紧张,开庭前崔主任让他务必到庭,说有可能当庭请他作旁证。他问作什么证。崔主任说:“也许让你出庭,也许用不着。需要你作证的时候,我提问你知道的就实话实说,不知道的就照实说不知道,绝对不能编假话。”

这阵儿还没开庭,崔主任埋头整理他的材料,时不时地跟他的助手商量着什么。冯美娴有意挨着小草坐,跟何天亮隔开了。自从冯美荣出事以后,经过几次接触,两人前嫌冰释,聊起天来话挺多,再也见不到唇枪舌剑的斗争了。最近一段时间跑冯美荣的事情,小草基本上没有参与,在家里主持生意,照顾宁宁。何天亮每天回来后自会把事情进展给她作详细报告。她有时也给何天亮提点建议,后来事情全让律师接管过去了,他们反而没事可干了。

把事情交给了律师,何天亮开始修补跟东方铝业公司的关系,还想把生意再捡起来。张处长当了廉政建设的先进典型,算是因祸得福,对何天亮多少也有几分感谢。可惜东方铝业公司改革了采购工作程序,实行招标采购,并且对投标资格做了严格的规定。何天亮凭天亮餐饮服务公司的牌子根本连投标资格都没有。为了能有个参加竞标的资质,何天亮又开始跑工商局,注册公司,核定注册资金为二百万元,勉强算是有了参加竞标的资质。接下来又得提供样品、报价等等,这些事何天亮都不熟悉,只能边学边做,事情虽然没有结果,可是倒也学了不少正当做生意的知识。

“传被告到庭。”

众多窃窃私语结合成的嘈杂被审判长的声音压住,全场立刻一片寂静,人们的脑袋齐刷刷地转向被告进入的侧门。冯美荣穿着朴素的灰蓝色制服,外面罩着一件马甲,马甲上面有大大的“一看”两个字,那是第一看守所的简称。她的头发被剪短了,憔悴的脸上毫无血色,目光呆滞,两只手戴着手铐。两个女法警将她引导到专为被告准备的围栏里面,关上围栏栅门后摘下了她的手铐。在进入围栏的时候,冯美荣看到了坐在旁听席第一排的何天亮、冯美娴和小草,她停顿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嘴动了动,然后神情木然地转过身走进了围栏。

冯美娴啜泣起来。小草悄声劝着她。何天亮看着冯美荣穿着号衣的背影,百感交集。这个女人曾经跟他甜蜜幸福地度过了四年时光,也是这个女人给他造成了人生最大的侮辱与伤害,这个女人是他女儿的母亲却也是他心中永远抹不去抚不平的伤口。如今这个女人已经走到了人生的尽头,他对她已经没有了曾经深入骨髓的仇恨,剩下的只是淡淡的哀伤和无尽的惆怅,还有几分无法摆脱的同情。

“全体起立。”

何天亮随着其他人一起木然地立起。审判长宣布法庭纪律,直到小草扯了扯他的衣襟,何天亮才发觉人们都已经坐下了,他也坐了下来。

公诉人开始宣读诉状。何天亮集中精神听着诉状列举的冯美荣的罪行。根据公诉人的诉状,冯美荣害死白国光的证据充分,她自己也供认不讳,结论是故意杀人,公诉人据此要求法庭依法严惩。公诉人的起诉书让何天亮寒彻骨髓,身上却又大汗淋漓,双手微微颤抖怎么也控制不住。他定定地看着冯美荣的背影,难以想象她生命的终止符居然会是一声枪响。

“尊敬的审判长,尊敬的陪审员,各位旁听的女士先生们,作为被告的辩护律师,我对公诉人的结论没有异议。被告确实是处心积虑精心策划了这场谋杀案。”崔主任的开场白让法庭起了一阵小小的骚动。人们交头接耳窃窃私语,确实,作为被告的律师一开始就跟公诉人站在一起给自己的委托人定罪,人们无法明白他的用意何在。妈的,光是代理费就拿了两万块,这种屁话谁不会说。何天亮也在心里暗暗咒骂,同时不无抱怨地扭头看看坐在后面的肖大爷,暗想,这就是您给我介绍的您名单上的全省第一的律师。肖大爷没有察觉何天亮不满的眼光,聚精会神地倾听着崔主任发表辩护词。

崔主任表情生动的瘦长脸一本正经,用食指推了推他的金丝边眼镜,接着往下说:“在现代法治社会里,除了战争,任何人没有剥夺他人生命的权力,只有法律才能决定一个人的生死。经过精心策划,我的当事人包好了裹着老鼠药的饺子,让白国光毫无防备,甚至可以说是满怀欣喜地走向了死亡。无可置疑这是一种严重的犯罪行为,她受到法律的追究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说到这里,崔主任停顿了一下,然后提高声音坚定地说:“然而,我却要当着审判长和陪审员的面,当着公诉人的面,当着所有在场听众的面,为我当事人的所谓犯罪行为大声喝彩。我要说:冯美荣女士干得好!”

他的话音尚未落地,法庭立刻成了一锅滚粥,交头接耳的议论混合成了肆无忌惮的哄响。审判长不得不大声喊叫着“肃静”来维持法庭秩序。崔主任对自己的发言造成的轰动效应洋洋得意,他摘下眼镜,用一方洁白的手绢慢条斯理地擦拭着,一直等到法庭在审判长和法警的干预下渐渐恢复了平静,才轻咳一声继续他的演说:“我这么说绝对没有蔑视法律蔑视法庭的意思,更没有鼓动人们为所欲为残害生命的图谋。我之所以这么说,是出于一个法律工作者的正义之心,出于一个守法公民的道义精神,也是出于我个人嫉恶如仇的性格。经过对这个案子的深入调查细致了解,我不得不说,白国光死有余辜,可气的是他的死竟然还带累了我的当事人,一个善良纯朴,为了保护自己的亲人不惜以死抗争恶势力的烈性女子。”

这时候公诉人提出抗议,要求辩护人不要再用空洞的辞藻来哗众取宠浪费法庭的时间,耽搁案件的审理,要求他用事实和证据说话。法庭支持了公诉人的主张。

崔主任咽了一口唾液,停顿片刻继续发言:“我刚才表示同意公诉人的结论,并不代表我同意公诉人对此案的判断。公诉人对我当事人的作案动机的分析是幼稚的,肤浅的,不符合事实的,因此对这个案子的定性也是错误的。请注意,方才公诉人在描述杀人过程的时候,列举了大量的书证物证,被告也承认人是自己杀的。然而,公诉人在剖析杀人动机的时候,却轻描淡写,把被告杀害白国光的原因简单地归结为工作矛盾、私人恩怨。那么我要深究一句,这里所说的工作矛盾、私人恩怨到底是什么呢?也就是说,被告为什么要故意杀人呢?我的当事人每天接触的人不能说成千上万,起码也有成十上百,她为什么不杀别人偏偏看中了白国光呢?难道少发几个奖金,多扣几个工资,或者吵过几架就能让我的当事人杀人吗?显然,公诉人在确定我的当事人故意杀人之后,就以为此案已定,没有费心深挖隐藏在这个案子背后复杂深厚的历史与现实原因,简单地轻信了被告的供述。或者他们也作了一些肤浅的所谓的调查,得到了一些只见树木不见森林,只见水面不见河床的所谓证言证词就浅尝辄止,忽略了本案真正的动机,影响了对本案的正确判断定性。”

“请用事实说话。”审判长提醒崔主任。

崔主任朝审判长点头示意:“对不起。”却继续顺着自己的思路往下讲,“我的当事人是有丰富人生阅历的成年人,她不是法律专家,但是她绝对具备杀人偿命的常识。仅仅因为鸡毛蒜皮的小事吵过几架,她就精心策划了谋杀,微不足道的前因和无法承受的严重后果之间不成比例,这是无法平衡的逻辑公式。那么,到底是什么原因促使被告对白国光动了杀机呢?这个问题要追溯到十一年前。请允许我向公诉人提个问题。”他对审判长提出了要求。

“辩护人可以提问。”审判长批准了他的请求。

“请问公诉人,被告跟被害人认识多长时间了?”

公诉人愣了,低下头翻阅了一阵卷宗才回答:“应该认识不久,可能是近两年她到大都会娱乐城上班以后认识的吧……”

“不对,他们早在十多年前就已经认识了,具体说在十一年前他们就产生了无法化解的恩怨。”崔主任得理不让人,又加了一句,“仅此一事足可看出公诉人的结论跟这个案子的真情还有十多年的距离。”下面有人轻笑。公诉人面色微红,提出抗议,要求崔主任不要讲与本案无关的事情。法庭支持了公诉人的要求。崔主任却浑不在意胸有成竹地继续表演,“下面我请求法庭允许我传唤证人何天亮到庭。”

何天亮愣住了。他没有想到崔主任第一个证人就叫他。还没明白过来,审判长已经传唤了:“证人何天亮来了吗?”

何天亮急忙起身答应:“来了。”

审判长给他交代了几句要实事求是,不能作假证,作假证要承担法律责任一类的话。崔主任就开始发问:“证人何天亮,你跟被告是什么关系?”

“我们原来是夫妻,后来离婚了。”

“你们是什么时候离婚的?”

“有十来年了。”

“具体一些。”

何天亮算了算才说:“十年。”

崔主任思索了一下,又问:“你认识白国光吗?”

何天亮说:“认识,他原来是我们厂的党委副书记。”

“据我所知十一年前你曾经打伤过白国光,还因此被判刑,你能不能如实地向法庭说明那件事情的经过?”

何天亮非常为难,那件事情是他心灵深处的创伤,也是他蒙羞终生的隐疾,如今要当着这么多陌生人的面把这段他一直当做奇耻大辱的往事当众公开,他无论如何难以开口。他朝冯美荣看去,只能看到她的侧影,她的头低垂着,披散的头发遮挡住了她的脸,发梢几乎贴到了面前的栏杆上。

“何天亮,你必须如实回答我的提问,否则我将无法继续代理这桩案子。”他的迟疑不决让崔主任有些耐不住了,催促他赶快回答问题。

何天亮横下心来,既然到了这个地步,还有什么话不能说呢?他开始讲述那段不堪回首的往事,刚开始他的话语滞涩,磕磕巴巴,逐渐他自己也沉入到那段噩梦一样的日子里面,忘记了拘谨和羞涩,向法庭倾吐这深埋在心里的苦难。法庭一片寂静,除了偶尔的轻声咳嗽,还有不知是谁轻轻的啜泣。

“请你稍停片刻。”何天亮讲到他被判刑后,跟冯美荣离婚的时候,崔主任打断了他,向法庭和旁听的人们说,“通过证人的证词,法庭一定对白国光其人有了清醒的认识,如果大家认为这仅仅是一般的男女奸情所引起的家庭悲剧那就大错特错了。这并不是普通的婚外恋,而是白国光利用职权采取极为卑鄙的手段欺骗要挟我的当事人,对我的当事人进行无耻奸淫的犯罪行为。”崔主任对何天亮说,“请证人何天亮继续回答我的问题。发生这种事情后,你对冯美荣跟白国光一定是极为仇恨了?”

何天亮没有回答,崔主任也不需要他回答,接着往下问:“你知不知道在白国光跟你的前妻冯美荣之间还发生过别的什么事情?”

何天亮摇摇头。崔主任说:“请你明确告诉我,你知道还是不知道。”

何天亮只好说:“我只知道他们有男女关系,这是我亲眼见到的,别的事情我就不知道了。”

崔主任又问:“你在厂里工作的时候,有没有偷盗行为?”

何天亮马上回答:“我不但在厂里没有过偷盗行为,我长这么大也没偷过任何人的东西。”

崔主任说:“好。可是当时白国光对冯美荣说,你把厂里的发电机偷出去卖了,保卫科已经查清楚,马上就要逮捕你,起码要判你十年徒刑,如果冯美荣顺从了他,他就可以让保卫科销案,否则对你严惩不贷。”

这时候何天亮也隐隐约约地回忆起,那时候厂里确实发生过偷盗工厂物资到外边卖钱的事情。那种事情跟他不沾边,所以他也从来没有往心里去过,没想到白国光竟然栽到了他身上。

“你的妻子冯美荣太老实,太软弱,太善良,也太爱护她的亲人了,为了保护你免遭拘捕,无奈之下顺从了白国光这个恶棍,以自己的清白之躯和女人的贞节换取你和家庭的平安。白国光得手之后,反过来又利用他跟冯美荣的关系进一步要挟她,说如果她不继续顺从他,就把他俩的事情公开,企图用这种办法达到长期霸占冯美荣的目的。后来发生的事情你已经说过,就不用我说了。”

崔主任的话如雷轰顶。何天亮的大脑“嗡”的一声变成了一片空白,四周的一切在瞬间都离他远去,他的耳朵里只剩下了嗡嗡的鸣叫声,他什么也看不到,什么也听不到。

“证人何天亮,证人何天亮!”法官的叫声把何天亮唤回到现实当中。他怔怔地看看四周,恍惚间竟然想不起自己为什么会在这里。

“证人何天亮请回答辩护人的问题。”审判长再一次催促着。

崔主任关切地看着何天亮:“你没事吧?能不能继续?”

何天亮恢复了心智,想起了自己正在做的事,点点头:“你说吧,我没事。”

崔主任接着问:“你在监狱里面呆了八年对不对?”

何天亮说:“对,我当时被判了十二年,减了两次刑提前释放,只坐了八年。”

崔主任对着法庭里面的所有人说:“这是一个普通工人的家庭。他们没有过多的财富,没有可以主宰别人的权力,也没有分外的奢望和企求,他们有的是相濡以沫的亲情,有的是普普通通却又幸福美满的日子;然而,正是白国光这个恶棍,为了满足自己的肮脏私欲,把这个原本幸福宁静的普通家庭毁掉了。这个家庭的男主人,也就是我们面前的证人何天亮,为了维护自己的尊严,却被判刑十二年,以至于妻离子散,受尽了苦难和折磨。作为法律工作者,我不应该说这句话,可是出于人的良知和道义,我却必须说,白国光死有余辜。”

崔主任这时候才显示出他不愧在肖大爷名单上占了辩护律师的头牌,此刻,他已经主宰了法庭的气氛。法官中的女陪审员在偷偷抹眼泪,审判长面色惨然,显然已经被他讲述的事实引进了对被告深深同情的氛围里面,就连检察机关的公诉人,也忘记了对他的辩护进行挑剔,对他的辩护像听情节动人的故事一样专心致志。

“证人何天亮,你知不知道在你入狱的那八年里,冯美荣都做了些什么?”

何天亮摇摇头:“我不知道。”

崔主任说:“你可以稍微休息一会儿,等一会儿我来告诉你。”

审判长说:“证人你回去坐吧。”

何天亮回到自己的座位上,浑身无力地坐了下来。小草握住了他的手,可是,她自己的手也在颤抖着。

崔主任接着说:“被告被白国光威吓逼迫而受尽了侮辱,直到家庭被毁,亲人入狱,这一切对她来说意味着什么可想而知。她对白国光的深仇大恨不言而喻。然而,如果我们就此认为这就是她杀死白国光的原因,那就又大错特错了。下面,请审判长批准我对被告提几个问题。”

审判长说:“你可以提问。”

崔主任问:“冯美荣,何天亮入狱以后你都做了些什么?”

在崔主任提问、叙述的过程中,冯美荣一直在哭泣。崔主任向她提问,她没有回答,崔主任又问了一次,她仍然没有回答。审判长说:“被告,你要如实回答辩护人的提问。”

冯美荣忽然号啕大哭着说:“我想死,我请求让我死还不行吗!别问我了,别问我了……”

审判长说:“被告你冷静一些,遵守法庭纪律,注意法庭秩序。辩护律师,被告有权拒绝回答你的问题。”

崔主任说:“我非常理解被告的心情,我提出的问题等于在割开她尚未愈合的伤口,我能感觉到她的心在滴血。我尊重我当事人的意愿,不再向她提问,但是我却可以把我整理出来的谈话笔录当庭宣读一下,这份笔录实际上回答了我的问题。”

崔主任从案头拿起卷宗,翻开读道:“自从发生了那件事情以后,我知道我上当受骗了,做了对不起何天亮的事,没有颜面再跟他维持夫妻关系,就提出离婚。我知道这样做对他来说是残酷的,也许他会更加恨我,可是我没有选择,我只能那样。一个女人出了那种事情,在原单位只能成为别人轻蔑的对象,成为别人饭后茶余的吐沫星子,我只好自动离职,远远避开那些轻蔑的眼光和比刀子还要锋利的闲话。同时,我也是为了远远避开那个恶棍白国光。我恨他,可是我对他却没有办法,他是男人,是领导,我只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我无法跟他对抗,更无法报仇雪恨,我唯一能做到的就是远远避开他,让他找不到我,无法继续纠缠我。

“离开了单位,我就没有了收入,我还有女儿,我的父亲又患了肝癌,妹妹年幼还正在读书,母亲是家庭妇女没有收入来源,我只能想方设法千方百计地挣钱。我白天给人家当保姆,晚上到歌厅舞厅当陪酒,经常一天苦干十六个小时。然而,我再卖力气挣来的钱也弥补不了家里的开销。父亲的病越来越重,孩子因为营养不良也患了贫血,我只好去卖自己的血换来钱买了补血药给孩子吃。这样拼了一年多,我的父亲还是去世了。我心里明白,他的病是我给气出来的。他生前很喜欢何天亮,我们出了那件事情以后,他从来没有问过我缘由,但是我知道他对事情的经过一清二楚。他从来不提这件事,闷在心里,我女儿曾经问过我,为什么她姥爷抱着她流眼泪。

“我父亲去世以后,我开始每月积蓄一点点钱,哪怕家里再困难,哪怕每月只能存一块钱,我也要不间断地积蓄。我知道,何天亮出来以后还要过日子,还要做事情,他不能两手空空地面对这个对他来说已经变得非常生疏的世界。再后来,我晚上在歌舞厅陪客人的事情不知道怎么传到了家里,母亲和妹妹都觉得在人面前抬不起头来,我回家的时候也经常感到邻居们在我的背后指指戳戳,我不能不挣钱,却又不能不顾家里的名声,我只好告别给我留下痛苦记忆的故乡,到外地谋生挣钱。我去过深圳,在那里给人家擦过皮鞋,当过小工;我也去过海口,在一个拱桥上推车,每推一趟能挣五毛钱,我一天最多能推十趟;在厦门我给一家公司当过公关,为了躲避老板的纠缠,干了一个月一分钱没挣到就辞职了。那段时间我自己都说不清我干了些什么,反正什么能挣钱我就干什么,只有一样我可以保证,我从来没有靠出卖肉体换钱,因为,虽然我已经跟何天亮离婚了,可是我终究还是他女儿的母亲,我不能再给他身上增加羞辱。一个女人,想靠打工正正经经地挣到一笔钱,在当今的社会上几乎是奢望。我在外地流浪,打工;打工,流浪,就这样苦熬着。我心里唯一的希望就是能等到何天亮出狱,能等到他可以养活我的女儿,至于会不会有这个结果我也说不清,也许这只是我激励自己拼下去的一个虚幻的愿望而已。

“后来,我在深圳认识了一个朋友,她也是跟丈夫离了婚,独自出来工作挣钱的。这时候我不但每月能保证给家里寄去生活费,自己也积攒了几千块钱,那位朋友也有几千块钱,于是我们商量了一下,就合伙从深圳进服装贩到北方去卖。我们干得非常起劲儿,经常乘着火车背着沉重的大编织袋在南方沿海城市跟北方内地城市之间奔波,干了两三年,我们都挣了三万多块钱。这时候又在北京碰上了传销保利产品的事儿,据说搞传销能挣大钱,我们也确实看到有许多人靠传销成了大款,心头一热,想快点致富,就干起了传销。没有多久,传销被禁止了,我们辛辛苦苦几年挣的钱都被砸了进去,我的那位朋友承受不了这巨大的打击,跳到北京护城河里自杀了。我在北京呆不下去,只好又回到家乡另谋出路。回来后不久,我就打听到何天亮要提前释放,我又喜又怕,喜的是他终于熬出来了,怕的是再见到他我将会无地自容。

“我趁他还没有出来之前,偷偷跑到过去我们的家里。房子还在,朋友一直替他看着,知道他出来还能有个窝,我放心了。可是见到那座房子破败不堪,家具也都朽坏难以使用,我就用手头仅有的钱从旧货市场上买了几样家具偷偷给他配上了。我想,无论怎样,他回来后看到家还像个样子,心里也有个安慰。”

何天亮听到这里恍然大悟:他从监狱出来后,家里那些陌生的家具和电视是冯美荣给置的,他的五内俱焚,眼泪终于止不住流了下来。

崔主任还在继续读那份笔录:“有一次我偶然看到何天亮在街上给人擦皮鞋,我的心情非常痛苦,这一切不都是我给造成的吗?如果不是我的失足,他作为一个优秀的钳工班长,再怎么也落不到这个地步。我想帮助他,可是却没有能力了,我积攒下来的钱都耗到了传销上。我只好到处借钱,好容易凑了五千块钱,就给他寄去了,希望他能拿这笔钱做点什么。我本身就没钱,又欠了债,只好重操旧业,到歌舞厅去坐台。真是冤家路窄,我万万想不到会在那里碰到何天亮,他当时就指责我不该干这个。我心里想,我辛辛苦苦借了钱给你,难道就是让你来逛歌厅泡小姐的吗?羞怒之下,我狠狠地骂了他,他也被朋友拉走了。过了几天,他忽然把那笔钱又送了回来,说是补偿女儿的生活费。我心里明白,他是见我在歌舞厅坐台,知道我缺钱,才把我寄给他的钱送了过来。他当然不知道那笔钱实际上是我寄给他的。我妹妹把钱给我的时候,我的心情真是无法表达,既高兴又难过,笑也笑不出来,哭也哭不出来,当着我妹妹的面我强忍着,过后我却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场。

“就在我跟何天亮在大都会舞厅里面吵闹的时候,我万万想不到白国光出现了,我原来根本不知道他就是这座娱乐城的老板。见到他我万念俱灰,我恨死老天爷了,我想不通老天爷为什么这么不公平,像他那么坏的人过着花天酒地醉生梦死的生活,而我们这些善良老百姓却总是为了生存而苦苦挣扎。我当时就决定离开那个娱乐城,可是他说的一句话又把我留住了,他问我:‘你男人出来了,可是随时还会进去,你知不知道?’我以为他又在恐吓我,我就说,‘这次进去的恐怕该换你了。’他阴笑着对我说:‘你以为我骗你是不是?他从我这里拿走了一把手枪,他还以为自己厉害,可是他却想不到,只要枪在他手里,我随时都可以把他送进去。’何天亮的性格我知道,为了自卫,他有可能从白国光手里抢枪的。我回想起白国光跟何天亮会面时候的对话,显然他们见过面。我无法判断白国光说的是真是假,可是我却不敢冒那个险,他确实太坏了,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就算何天亮并没有从他那里拿什么手枪,以他如今的势力,想嫁祸于人也非常容易。在那种情况下,我只好问他:‘你要怎么样?’他厚颜无耻地说:‘我是旧情难却,看到你如今混到这个地步心里也不落忍,我就给你安排一份工作吧,你到总台收款,每月工资两千。’

“我知道他不怀好意,可是如果我当场拒绝了他,我说不清他会做出什么事情来加害我们,我只好同意在他那里工作。在我同意在他那里工作的同时,我也暗暗下了决心,如果他再对我心存不轨,我豁出去了,大不了鱼死网破,我也不是十年前的冯美荣了,我相信我有能力应付他的纠缠。”

崔主任合上卷宗,对审判长说:“审判长,下面的事实我还需要何天亮的证词。”

审判长宣布:“传证人何天亮。”

何天亮已经麻木了,反应迟钝,法警拍了拍他,他才怔怔地跟着法警走到了证人席上。

崔主任叫着他的名字说:“何天亮,刚才叙述的事实你今天才知道,对你的精神肯定有负面作用。本来我不应该再让你出庭作证,可是,为了搞清事实,为了还冯美荣一个公道,我不得不让你继续出庭作证。希望你能打起精神,实事求是地回答问题,配合我把案子的背景搞清楚,这也是你应尽的责任。”

崔主任这一番话,让何天亮清醒了许多,他打起精神准备回答问题。

“你回到这里以后,见过几次白国光?”

何天亮在心里数了一下,回答说:“四次。”

“你能把每次见到他的经过详细地告诉法庭吗?”

何天亮说:“能。”接着就从他第一次在市府广场擦皮鞋时见到白国光讲起,一直讲到他闯进白国光的办公室拿到他经济犯罪的证据。

“我第一次到白国光办公室找他的时候,他用一把手枪威胁我。我把手枪抢了过来才发现那是一把仿真玩具枪,当时我就把这支玩具枪给没收了,这把手枪至今还在我手里。”何天亮听到白国光用他抢枪的事情要挟冯美荣,也怕法庭真的以为他私藏枪支,就专门把他抢了白国光假枪的事儿解释了一遍。

他还要继续讲后来的事情。崔主任却制止了他:“够了,足够了。谢谢你,请你下去休息吧。”

何天亮听话地回到了他的座位上,小草眼泪汪汪地握住了他的手。

崔主任说:“审判长,请允许我宣读从省检察院反贪局检察二室取得的证明。”

审判长简短地说:“可以。”

崔主任便开始宣读:“何天亮同志积极揭发检举原金城公司总经理、现大都会娱乐城董事长兼总经理白国光的经济问题,将取得的相关证据交给了我们,为此案的侦破做出了重大贡献,特此证明。省检察院反贪局第二检察室。”

他把这份证明交给法庭,请法庭认定证据的有效性,然后说:“何天亮的证词跟省检察院反贪局的证明都说明,何天亮确实为了取得白国光在担任金城公司总经理期间的经济犯罪事实,曾经闯到白国光办公室寻找证据。证据他最终拿到了,也交给了检察机关,然而,后来发生了什么事情呢?我请求法庭传唤证人黄粱。”

黄粱噩梦来到了庭上,站到了证人席。他先朝何天亮点点头,又朝冯美荣点点头。何天亮目光呆滞,冯美荣则根本没有看他。

“你叫黄粱吗?”

崔主任开始发问。黄粱噩梦点头承认:“对,我叫黄粱,外号叫黄粱噩梦。”

“你的职业。”

“我是大都会娱乐城的保安。”

“你的具体职责是什么?”

“负责老板的安全,其实跟保镖差不多。”

“那你跟白国光很熟了?”

“对,我跟老板很熟。”

“你认不认识何天亮?”

黄粱噩梦迟疑地看看何天亮,捉摸不透该不该承认他跟何天亮认识。

“请你如实回答我的问题。”

“认识。”

崔主任停了片刻才接着往下问:“何天亮拿走了白国光经济犯罪的证据你知不知道?”

黄粱噩梦说:“我知道他去过白国光的办公室,拿走了什么东西可不知道。”

“请你如实回答我下面的问题,在何天亮去过白国光办公室以后,白国光安排你做什么?”

这一回黄粱噩梦回答得很及时,口齿也流利,显然这个问题他已经跟崔主任说过了:“何天亮走了以后,我知道他是找老板来了,按说应该赶快到老板的办公室里看看,可是又怕老板骂我,嫌我在关键时候不顶事,就装作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在楼下大厅里面转悠巡查。这时候老板打电话叫我马上上去。我就到了老板办公室,老板不知道我跟何天亮认识。我去了以后,见老板非常狼狈,身上沾着灰土,脸上也蹭破了一块,脸色像死人,我的感觉总的来说就是他已经丧魂落魄了。我过去知道他跟何天亮有过节儿,当时也没多想,估计何天亮可能来修理他了。我故意装作吃惊地问老板你怎么了?出啥事了?老板骂了一句:他妈的,王八蛋,这回老子的麻烦大了。我也弄不清他是骂我还是骂何天亮,我就问:有什么麻烦?需要我做的我刀山敢上火海敢闯。”

说到这儿,黄粱噩梦咽了口吐沫,抻了抻脖子,对崔主任说:“我口干得很,想喝口水。”

崔主任看看审判长。审判长点点头。他就从自己的助手那儿拿了一瓶矿泉水递给了黄粱噩梦。黄粱噩梦“咕嘟咕嘟”一气喝光了,用手背抹抹嘴,出了口长气才接着往下讲:“这时候白老板摸出来一沓子钱扔到我的面前,说:‘这是一万块,你去找两个人,帮我办件事情,事情办成了再给你一万。’我们老板平时挺抠门,想从他手里多拿一分钱都难,一下子给我一万块,倒把我吓着了。我问:老板你让我干什么?他说:‘何天亮家你不是知道吗?’我说:知道啊,你以前不是让我去祸害过他吗。老板说:‘你找两个人,要是有把握不找人自己干也行,把何天亮的女儿或者跟他混在一起的那个小妮子弄住,最好两个都弄住,然后给何天亮留一封信,告诉他如果不把东西还回来,就要了他女儿跟他情人的命。’

“我一听事情挺大,这明摆着是绑架,抓住要判重罪,就问老板,他拿你啥东西了?给他几个钱买回来行不行?老板说:‘能买回来我还用得着找你?这件事你能办就办,不能办明说,我另找人,有钱啥人找不着。’我一听他那意思,我要是不答应他马上就炒了我,我跟何天亮认识,总不能眼看着他吃大亏,我要是不答应白国光找了别人事情更麻烦,当时就拍了胸脯,对老板说让他放心,这件事包在我身上,不出三天就让何天亮老老实实跪在他面前求他。老板说三天时间太长,明后天两天之内事情就得办妥。我只好先应承下来,拿了他给的钱就退出来了。

“没想到我刚刚从老板屋里出来,迎面就碰上了冯美荣。她悄没声地站在黑黢黢的走廊里,差点没把我吓死。她二话不说拉了我就走,到了楼梯拐角的地方才停下来,当时她脸色太吓人了,青灰青灰的还有些发绿。她看着我就好像要把我一口吃了似的。她问我刚才何天亮来干什么了?我说我不知道,我也确实不知道。她又问我何天亮拿了白国光什么东西,为什么白国光要抓何天亮的孩子跟情人,这时候我才知道白国光跟我在屋里说的话都让她偷听去了。俗话说结婚的时候是亲人,离婚的时候是仇人,她跟何天亮离婚了,现在又跟何天亮的仇人白国光搅在一起,我当时估计她跟白国光是一气的,就不敢对她说实话。我其实只是应付白国光,哪里会帮他干那种进监狱的事儿,况且何天亮跟我关系不错,也算得上是个哥们儿,我哪能坑害他呢?我的心里正打算通知何天亮让他小心点,不行就避避风头,躲一躲,我也好给白国光交差,就说找不着人,大不了我不拿他的钱就是了。我哪里知道冯美荣的心思,还以为她跟白国光是一路的呢,所以她问我的时候,我啥话也没告诉她,让她有啥事找老板直接说去,我跟她说不着。她拦着不让我走,我甩开她就跑了。唉,要是早知道会有今天这个结果,我就把实话告诉她,也就没有这一场大祸了。”

黄粱噩梦看来真的后悔莫及,这时候转过身对冯美荣说:“冯小姐,不,冯大姐,我真的后悔,我他妈……”

这时候审判长制止了他:“证人黄粱噩梦,不准跟被告直接对话。”

两个法警也上前去扒拉了他一把。黄粱噩梦才回过身。崔主任说:“你继续往下说,后来怎么了?”

“我当天晚上,就开始打电话四处找何天亮,可是哪里也找不着他,打他的手机,手机不开机,半个晚上下来,我的手指头拨电话都拨麻木了,也没找到何天亮。我估计何天亮也不是傻子,肯定躲起来了,心里倒也稍稍松了一松。第二天下午,我去找白国光,想告诉他一声,就说何天亮躲了,暂时找不着人。可是到处找不着白国光,我问别人,办公室的人告诉我,说中午冯美荣好像给白老板包了饺子,送到他屋里去了,后来就一直没见他的人影儿。我当时也没在意,找不着他我刚好可以松口气,就再没找他,后来才知道他死了。”

崔主任等黄粱噩梦说完了,对审判长说:“我再没有问题要问证人黄粱噩梦了。”

审判长让黄粱噩梦退下,黄粱噩梦连忙跑了出去。

“审判长,陪审员,通过前面证人证言和我提供的种种证据,我可以给这桩杀人案的性质重新下个定义,这绝对不是一桩普普通通的谋杀案,可以肯定地说,被告冯美荣的杀人动机既不是为了谋财,也不是男女间的争风吃醋,更不是公诉人所谓的工作矛盾、私人恩怨,这是一桩防卫过当致死人命案。”

这时候公诉人似乎从崔主任营造的气氛中清醒过来,回到了案子审理的现实当中,他举手示意要发言。崔主任对审判长说:“请审判长允许我把话说完。”

审判长当然不能不让他把话说完,同意了他的要求。崔主任继续从容不迫地发表他的见解:“从刚才得到充分证实的事实来看,冯美荣跟白国光之间确实有着深仇大恨,但是,我要着重指出的是,旧恨新仇绝不是促使她动手杀人的原因,真正逼迫她不得不杀死白国光的原因是她为了保护自己的孩子和过去的丈夫免遭白国光再一次的迫害。白国光已经开始对她的孩子和亲人下毒手了,形势紧迫,危在旦夕,她才不得不采取断然措施,使用极端手段。她这么做的时候,非常清楚自己将要承担的后果,可是,为了自己的孩子的平安,为了她前夫何天亮的安宁,她宁可自己下地狱!对于这样一位可敬的女性,我们能简单地用‘故意杀人’四个字就抹煞她的崇高和伟大吗?我的话完了。”

公诉人得到了发言机会:“我要指出辩护人一个明显的逻辑上的错误。辩护人一开始就承认,被告是故意杀人,如今却又说她是防卫过当,故意杀人的主动性排斥防卫过当的被动性,这是最简单的逻辑定律,也是法律的基本常识,辩护人显然忽略了这一点。另外,被告在实施谋杀的时候,被害人白国光对被告本身并没有实施暴力,也没有对被告实施暴力侵害的可能,在这种情况下,在自身权利没有受到侵害或者侵害可能的情况下,被告不存在防卫的问题。因此,辩护人所称的防卫过当既不符合事实,也没有法理依据。”

崔主任要求发言,审判长准许了,他说:“正当防卫,并不仅仅只是个人权利受到侵害或者可能受到侵害才能实施,它还包括社会公众、社会其他成员的权利以及国家集体个人的财产等等受到侵害或者可能受到侵害的时候,对不法侵害者实施的防卫行为,也就是说,即便你个人没有受到侵害或者有可能受到侵害,可是,当别的人以及国家集体的权利受到侵害或者可能受到侵害的时候,任何一个公民都有权利采取措施制止可能发生的侵害。如果公诉人对此有疑义的话,回去后请认真阅读中华人民共和国《刑法》总则第一编第二章第一节的第二十条。”

崔主任的发言带有明显的讽刺意味,公诉人被激怒了,抗议被告代理人对公诉人进行讽刺性攻击。审判长扭头跟陪审员商量了一阵,支持了公诉人的意见,要求崔主任在辩护发言中不得对公诉人进行任何形式的讽刺。崔主任夸张地向公诉人鞠了一躬说:“对不起,公诉人,我的本意绝对不是要讽刺公诉人,如果你们感到受到了侵害,我请求你们原谅。但是,我还是要说,我的当事人不管是故意杀人还是过失杀人,从其本质上来说,确实属于防卫过当,因为她杀白国光这个恶棍,百分之百是为了阻止他对公民何天亮和公民的孩子何宁实施侵害。为此,我请求法庭以事实为依据,以法律为准绳,充分考虑我的当事人在这个案子里防卫性质的因素,以及她主动投案自首的表现,在量刑时予以从宽处理。谢谢审判长、陪审员,也谢谢公诉人。我的发言完了。”

公诉人再没有对他的发言提出异议。审判长问冯美荣:“被告还有什么补充性意见没有?”

冯美荣这时候已经不再哭泣,她抬起头来,对审判长说:“法庭怎么判决我都没有意见,我要说的只有一句话,我对我做的事情不后悔。”

审判长宣布休庭,人们议论纷纷地往外面走。何天亮呆呆地看着冯美荣被法警带出去的那扇侧门,胸腔如同被掏空了,大脑也似乎掏空了。冯美荣离开法庭的时候,没有看他,也没有看她的妹妹冯美娴,她低垂着头,微驼着背,双手被铐在一起的样子一直在他眼前晃动。

一个月后,法庭再次开庭,判处冯美荣无期徒刑。冯美荣没有提出上诉。从法庭出来,崔主任不无得意地说:“我说了嘛,保她的命没问题,可是要辩成无罪确实太难了,终究一条人命啊。”

何天亮衷心地感谢了他。冯美娴眼睛红肿,判决一完,就悄然离去了。肖大爷、三立和宝丫都陪他去了法庭。肖大爷告诉他,经过省检察院反贪局的调查,那位前省委主要领导的老婆涉嫌侵吞国有资产,已经被拘捕,等待她的将是法律的严惩:“多亏了你啊天亮,不但让侵吞国有资产的罪犯受到了法律的制裁,也了了我这老头子的一个遗憾。”

何天亮对这一切已经失去了兴趣,此时他的心情颇似出外觅食遇到暴风雨劫后余生的鸟,恨不得马上躲回自己温暖的鸟巢。他跟这些陪他前来等待冯美荣命运最终结果的朋友匆匆告别,迫不及待地朝家里跑,他急于把消息告诉小草跟宁宁。小草在判决前几天就明确告诉他,她不去现场等待判决结果,她太怕结果是永别。说这话的时候她坐在宁宁床头。宁宁已经睡熟了。她流着眼泪,轻抚着宁宁的额发说:“这孩子命真苦,刚有了爸爸,又失去了妈妈。”

何天亮说:“律师非常有信心,说是冯美荣不会判死刑。”

小草说:“至少也是无期,判了无期对于宁宁来说,不是照样等于没有妈吗?”

何天亮想说:“那你今后就是她的妈妈。”可是那会儿家里的气氛实在太不适合说这句话了,何天亮就把到了嘴边的话咽了下去。

小草跟宁宁就是他的家,就是他躲避风雨的港湾。他回到家的时候,宁宁还没有放学,小草也不在,屋里面冷清清的。他问正在厨房里忙的厨师老王小草干啥去了,老王说她拿了一些东西走了,他也不敢问她干啥去了。

何天亮回到屋里后,忽然看到桌上茶杯下面压着一封信。他立刻感到不妙,直觉地感到小草离他而去了,他恨自己的直觉,怀着一线希望颤抖着打开信。小草的头一句话就让他的希望破灭了,“天亮,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已经走远了,你不要找我,也找不到我。”她果然走了。何天亮呆了,他摇摇头,闭上了眼睛,等着思维能力回到空空如也的脑袋里面。

我带走了二十万块钱,所以你完全可以不必为我今后的生计担心。过去,你一直希望我能跟你结婚,厮守终生。虽然我在心里早就已经答应了你,可是我对你跟我的未来没有把握,所以我迟迟不敢答应你。因为,我的直觉告诉我在你跟宁宁她妈之间,事情远远没有结束,尽管你们的离异跟我没有直接的关系,可是我却怕有一天会成为你们之间的障碍,我宁可把我的一切直截了当地交付给我爱的人,却不愿意成为别人感情的障碍,一个勉强组合起来的家庭就跟建在沙滩上的房屋一样,潮水很容易就能将它摧垮。我怕极了有一天我会成为多余的人,怕极了我辛辛苦苦筑起的巢会禁不起风雨的袭击变成破碎的瓦砾,得到了却又失去,还不如压根儿就没有得到过。天亮,你能理解我吗?你能原谅我吗?

何天亮的眼睛湿润了,一滴泪滚落到了信纸上,洇散了字迹。

我是一个喜欢自主的人,我爱的我就会毫无保留地给他,我这样做了,我很高兴。爱我的人也把我要的给了我,我很满足。因此,我是快快乐乐走的,尽管我的眼里有泪水,可是我的心却是快乐的,我认为我的选择是正确的。说实话,从法庭上出来以后,我就常常想,世界上竟然会有冯美荣这样的女人,我也自问,我能不能像她那样为你付出自己的一切,我不敢肯定自己能做到。尽管她跟你离婚了,我却没有勇气接替她的位置,特别是在法庭上我耳闻目睹了她的悲剧之后,我越来越觉得我没有正式跟你结婚未尝不是一件好事。我从那天开始就想离开你,可是一直下不了决心。我本来不想就这么一走了之,可是我知道我只要一见到你就永远也不会走了,这是我唯一的机会,所以我走了。

我非常喜欢宁宁,宁宁也很喜欢我,可惜我不能再领她逛商场,不能再给她做糖醋里脊了。我原来想当她的妈妈,可是我不能抢走她妈妈在她心里的位置。你别光顾了忙你的事情,孩子是你的未来,你一定要把主要的精力放到孩子身上。存折我都整理好放在你睡觉的床铺下面了,密码是你的生日。

天亮,你千万不要因为我的离去而消沉,也不要因为我的不辞而别而恨我。我们经过了那一段共同创业的时光,共同品尝了酸甜苦辣,我们的相遇、相识、相爱就当成一场美梦吧,就当成一次难忘的经历,让它永远珍藏在我们的记忆里,不是也很好吗?

谢谢你的爱,谢谢你给我的一切,我不说再见,也不说永别,因为到现在为止,我还不敢断定我真能永远离开你。我想,我最需要的是一个人静静地生活一段时间,许多事情需要我冷静下来思考。这个时间也许需要两年,也许需要三年,也许是永远。如果有一天你看到我突然出现在你的面前,你会不会拒绝我呢?如果我永远也不再回来,你会不会忘掉我呢?

这封信没有落款,也没有时间,不知道小草是因为写信的时候心意烦乱而忘了写下自己名字和写信的时间,还是觉得没有必要写那些何天亮也都会明白。何天亮捏着这封让他撕心裂肺万念俱灰的信,茫然地看着立时显得空空荡荡的房子,觉得自己的胸腔也跟这房子一样空空荡荡。

外面传来铁器击打水泥地面的声音,三立探头探脑地走了进来。

“操,你一个人呆在这里干啥?”他的后面跟着胡志刚。

发现何天亮神色异常,呆若木雕,三立迷惑不解地问:“你这是怎么了?又出啥事了?”

见到何天亮手里捏着的信,三立不客气地抽了过去。胡志刚拦阻着:“那是人家的信,你别看。”

何天亮说:“看吧,三立不是外人,你也可以看,我已经无所谓了。”

三立埋头看信。胡志刚矜持一些,避开能看到信的位置,转身坐到了桌旁的椅子上。三立一目三行地看完了小草留下的信,疑惑不解地问:“这是怎么回事儿?她这是什么意思嘛,好好的怎么就走了呢?”

何天亮叹息了一声,叫来服务员吩咐给胡志刚和三立沏茶。胡志刚试探着问:“怎么了?要是有什么难处能不能给我们说说,即便是我们帮不上忙,起码你的心里能松快一些。”

三立也叹息一声说:“唉,他遇上的事儿净是别人没法帮忙的事儿。”说着把手里的信递了过去。

胡志刚架住了三立的手,没有接信。何天亮说:“没关系,你就看看吧,我真的不知道这是怎么了,凡是跟我关系密切的人,不是倒了大霉,就是离我而去,可能我天生就是孤鬼命。”

胡志刚边看信边说:“没有那个理,三立不一直跟你在一起吗?他不好好的。还有我,虽然跟你认识时间不长,可也算得上朋友了,我不也好好的吗?什么命不命的,都是人自己骗自己的。”

三立却说:“你别说,天亮说的还真就是那么回事儿,你掰着手指头算算,冯美荣、道士,如今又是小草,我吗,也许是我老婆跟他们闹过,所以才至今没事儿。”

胡志刚把信还给何天亮:“这封信写得真的挺好,这位小草姑娘文化程度挺高嘛,字也写得不赖。”

三立说:“那你是没见过,人长得也漂亮,处理事情比天亮道行还深,那脾气也了不得,要是谁让她看不到眼里,那张嘴比刀子还利,脑子转得比汽车轱辘还快,像我们这样的,一窝子也对付不了她一个。唉,可惜呀,她怎么就走了呢?我今天领胡大哥来,还就是想让他跟小草认识认识,看看今后能不能联起手来做些买卖,这下子没戏了。”

胡志刚说:“也不能说就没戏了,你没看小草姑娘后面写的那几句话,真是一步三回头,欲去还休,欲罢不能,柔肠寸断,缠绵难尽,流露出来的那份深情真是感人肺腑催人泪下,我倒真的想认识认识这位小草姑娘。”

他的话差点又把何天亮的眼泪勾出来。何天亮长叹着说:“也不知道这一辈子还能不能再见到她了,但愿你还有认识她的机会。”

胡志刚说:“我不是算命先生,可是我却敢肯定,过不了多久,她就会回到你的身边。我绝不是安慰你,这由不得她,你就老老实实地等着这一天吧,到时候别忘了叫我来认识认识她。”

经他这么一说,何天亮又有了希望,心情也舒畅了一些。这时候宁宁背着书包跳跳蹦蹦地回来了。先跟胡志刚、三立问了好,然后问:“我干妈呢?”

何天亮无话可答。三立说:“你干妈出门办事去了,过一阵子才能回来。”

胡志刚说:“今天我做东,咱们到大漠风情去好好喝一顿,宁宁也去,胡叔叔给你买烤肉串,保你吃了一辈子都忘不掉。”

何天亮正在发愁如何打发这寂寞孤独的夜晚,听了胡志刚的提议欣然答应,于是三个大人领了宁宁朝大漠风情走去。

出门时,三立悄声问胡志刚:“你能肯定小草会回来?”

胡志刚没有直接回答,却说:“人活着就有希望,希望就是人生的诱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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