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灯笼易碎,恩宠难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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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市的屋顶都是天线,却收不到从前,飞机滑过我头上的天,希望它为我带走一切。

【腥风血雨的开始】

1995年的天茗镇上,有一个家喻户晓的女土匪。就是我,姚木兰。

大毛说花木兰女扮男装代父从军,巾帼不让须眉。而我沾了她的大名怎么就成了一个匪里匪气的问题小孩。

大毛说这些,不过是因为我曾砸了王婶家的玻璃打了江伯家的鸭,甚至偷偷爬到李阿姨家的枣树上偷枣吃,不小心从树上摔下来后,固执得认为那棵枣树克我,所以背了个大斧头就去砍枣树,把大家吓一跳等类似这样一连串的事迹。

我跟大毛说,其实我觉得你们都不懂我,我做这些就是为了以后成为英雄作铺垫。

七岁之前,我都是这么过的,从我说话做事你一定可以看出来我是一个固执,又敏感的小孩。也有人说我是一个没爹娘管教的野孩子,我一出生,父母就丢下我去了城里,因为家里本身就贫困,而我又是个女孩。邻居大婶大伯都说我父母是很不负责任的人,他们去远方城市又过起了他们的快乐生活,后来赚了钱甚至还给我生了个小弟弟。

他们看我的眼神总是带着点怜悯,但我觉得这并不关我的事,我自小就跟奶奶生活在一起习惯了,并不觉得缺个爹少个妈有什么大不了的。

奶奶对我,很是疼爱,却也刻薄。我跟大毛说。

八岁的大毛,还不明白这两个自相矛盾的词怎么会连在一起。于是我就装得跟个才女似的跟他解释,姚金花经常给我做好吃的饭菜,但是在我没写完作业时,却又总会用饭勺打我。

姚金花就是我奶奶,我从小就随她姓,高兴时叫她奶奶,不高兴时就直接叫她名字。

此时,我就很不高兴,因为不知道什么时候,我养成了睡觉开灯的毛病,和姚金花一起睡时,总让她开着灯,她刚开始总是等我睡着了,就悄悄把灯关掉,但更多时候是她一关掉,我就醒了,于是她不得不再拉开灯,而她老了,又睡得浅,更不能适应灯亮着睡觉。

于是她就骂我,小兔崽子还没赚钱就学会花钱了,这每个月又要交多少钱的电费啊,作孽哟。

其实我是能体谅姚金花的,她大儿子大媳妇并没有因为我而给她留钱,而她又要送我去念书,每年的学费都够她受的。她小儿子,也就是我叔叔,每个月给她点生活费,她也全用在我身上了。

姚金花是个很体面的老太太,强势又倔强,听说她年轻时也是天茗镇风靡一时的美人,我看过她压在箱底发黄的旧照片,她一个人靠在栏杆上微笑,带着无限娇羞。爷爷去世后,叔叔曾试图把她接到家里住,但姚金花却没同意,因为叔叔家本来就有两个孩子,她怕我去了不会被好好照顾,所以倔强的带着我住在老房子里。

我念书很早,姚金花很怕耽误我,所以我四岁那年就被送到了学前班,不像大毛以及镇上的小孩一样六岁才念书。

大毛是班上的小霸王,他经常欺负班上的孩子给他带零食吃。姚金花给我绣的一个擦鼻涕的粉红色小手绢,刚去就被他抢走了。我瞪了他一下没再吭声。

他大概觉得我像其他孩子一样不敢反抗他,所以抢了手绢后不但没有走,反而又沾沾自喜的翻起了我的书包,翻出一个过期的小日历,是那种厚厚的,反面可以写字的,姚金花给我拿来当练习本用的,他轻斜了一眼,然后揣进自己口袋里。

我看着他满足的眯起眼,用肥胖的手拍口袋,突然愤怒了,这个家伙以为我姚木兰好欺负吗?虽然我头发黄了点,脸色差了点,但好歹看下我嚣张的脸就知道不好惹啊,怒火像干柴一样劈里啪啦的烧了起来,我像一头凶猛的小兽扑上去咬住他的手,原谅四岁的我站在大毛那个大块头面前,没有别的伎俩,只能用牙齿来当作武器发泄我内心的不满。

我觉得我锱铢必较从小时候就体现的淋漓尽致,因为可怜大毛被我咬得嗷嗷叫,使劲用另一只手推我砸我的脑袋我都没松一下口,最后他没办法手伸进口袋掏出小日历,狠狠地砸在我头上,我才算松了口,班里充满了大毛鬼哭狼嚎的叫声,他小胳膊上的血跟自来水似的淌着,我的嘴边也沾染着残留的血,却抓着小日历冲他招摇地笑。

很久之后,大毛说因为这件事,使得他幼年心里布满阴影,学的第一个成语就是血盆大口。用来形容那时候的我很恰当。我觉得大毛就是一小人,因不得宠就诋毁我的樱桃小嘴。

那天没上完课大毛就哭着回家了,他妈妈晚上领着大毛直冲我家,姚金花看着眼睛哭得红肿的大毛,走上去抚摸他的头问,孩子哭什么呢?但是却转过头看我。

三个人六双眼都投到我身上,我吃着酸枣撇嘴说,他抢我练习本,我……

本以为大毛妈妈会立刻怒瞪我替她儿子辩驳,却没想到她特亲热地拉着姚金花的手说,姚姨,是我们家大毛的错,我带他过来给木兰道歉,顺便看看你。

我和姚金花惊的嘴巴差点掉地,大毛妈妈不好意思地说,早就听说姚姨的刺绣技术不得了,我也对刺绣有兴趣,今天正好来拜访一下呢。

可怜的大毛没想到自己成了他妈通往刺绣艺术的桥梁,站在那里张大嘴巴,大毛妈妈从背后戳他,还愣在那里做什么,去给木兰道歉啊。

姚金花看到不是我惹事,松了一口气,笑得特慈祥,倒什么歉啊,木兰这个丫头被我惯的跟个野小子似的。

两个人在那里亲热地拉着手说话,最后竟然径自走进屋去讨论刺绣了。撇下我和大毛站在院子里。

我冷哼一声,继续吃酸枣,不远处的大毛刚开始还站着不动,过了一会儿,怯怯的走过来说,以后我抢的东西分你一半好不好?

我一听,这生意能做啊,立刻瞪着桃花眼直点头。

他又说,那你有东西也分我一点好不好?

我想了一下,倒也没觉得有什么,就点了点头。谁知道我刚点完头,大毛就立刻抓了一把我放在盘子里的酸枣塞嘴里,边吃边嘟哝,真好吃。

我看着吃的津津有味的大毛,再次青面獠牙地扑上去,不过这次他变聪明了,我刚张开嘴,他就跑得没影了。

【难忘带着小固执的过往】

之后为了补偿我的酸枣之痛,大毛说带我下河去捉泥鳅。

天茗镇外有条河,每年都有贪玩的小孩被淹死,所以姚金花禁止我去那里,大毛拍着小胸脯说没事,有我呢,你就是掉下去了,我这小手一抓,就能把你给捞上来。

我觉得我真是个单纯的孩子,就那样热血沸腾的相信了大毛。

那天我和大毛骗过姚金花和他妈后,撒腿就往河边跑。我光着小胳膊小腿,一想到呆会就可以吃烤泥鳅,就亢奋地跟个小马驹似的。大毛拿着自制的鱼网,小铁桶,小铁锨叮叮当当的跟在我的身后。

他说,我待会儿要逮个最大个儿的泥鳅烤了给你吃。我说好,逮不到我就把你烤了吃。

一定是我这么恶毒的话让上天都看不惯我,那天大毛下河去捉泥鳅的时候让我呆在河边等他,而我趁他不注意时,偷偷跟在他身后,这就导致了我跟泥鳅的无缘无分,因为我刚下河走了几步就被淤泥下的碎玻璃割伤了脚,一阵钻心的疼痛从脚底蔓延到心脏,我抬起脚,殷红色的血顺着周围的河水流淌开来,我尖着嗓子叫大毛,大毛回头一看站在一片血水里的我,立刻吓的脸发白,他还没反应过来,我单脚没站好,就重重地滑了下去。

我是被大毛死拖活拖上岸的,全身湿漉漉的坐在河边,大毛急躁的找着周围可以包扎伤口的东西,后来索性把自己的上衣用力一扯,然后包在我脚上,看着急的脸通红的大毛,我哇的一声哭了起来。

大毛以为我痛得厉害,于是拍着我的头,温柔地安慰道不哭不哭,没事了没事了,一会儿就好了。

我继续哇哇大哭,边哭边呜咽道,吃不成泥鳅了,我饿了。

大毛斜着眼睛看我,姚木兰,你真是猪,临死都惦记着吃。

那天我怕大毛和我一样被扎到,楞是不让他再下河,我的脚有伤,也不敢回家,我们呆坐在河边到中午,大太阳热辣辣的照着我们,我不停地咽口水,眼巴巴的看着大毛,我饿。

大毛环视了下周围,最后拿起小铁锨说有办法了。我看到大毛偷偷摸摸的跑到离河几十米远的田地里,然后在田地边挥舞着小铁锨。过了一会儿抱着一堆花生和地瓜回来了。

那天我和大毛没吃成烤泥鳅,只能用烤花生和地瓜充饥了。两个人吃完后,又无聊地在河边躺了一会儿,我说回家吧。大毛说你能走路吗?

我眼一横,当然是你背我回去。大毛认命的蹲下身,让我爬上他的背,把鞋子,铁锨,鱼网都放在小铁桶里给我提着,然后晃晃悠悠的往家走。

大毛背着我走走停停,天将黑时,才走到镇口,刚到镇口,就碰到了来势汹汹的姚金花和大毛妈,看着我们狼狈的样子,姚金花厉声问道,你去哪里了?

大毛妈拽着大毛的耳朵打他脑袋,让你带妹妹乱跑,让你带妹妹乱跑。

大毛哇的大哭起来说,木兰的脚受伤了。

大毛妈一看我脚上已经浸透棉布的血迹,从大毛背上接过我,风风火火的向镇医院跑去,趴在大毛妈的背上时,我看到姚金花也掂着小脚一脸焦急地跟在身后。

那天的伤并没有让我免受皮肉之苦,包扎好脚回去后,姚金花拿起量衣服的木尺子就敲在我背上,立刻背部火辣辣的疼了起来,姚金花边打边念叨,说了多少次不让你去河边,说了多少次啊,你怎么就这么不听话,让我怎么给你那对没良心的父母交代。

尺子一下一下重重的打在我背上,我用力的哭了起来。后来姚金花打累了,让我承诺写一份检讨书,不然她会继续打。

那时的自己,虽然不明白什么是检讨书,但还是贪生怕死的点了点头。

那份检讨书是大毛妈教我写的,本以为会为我以后的学生生涯起很重要的作用,但我后来却变成了一个好孩子,没写过一次检讨。

从小就看得出我是那种好了伤疤忘了疼的人,因为泥鳅事件之后,我和大毛依旧玩性不改,曾一起偷摘过邻居家的西红柿,导致被他家的狗追的满院子跑,也曾因为捅树上的马蜂窝,而被蛰得满头包,还曾合伙打一个很欠揍的同学,导致人家送去医院,我和大毛家平坦医院费。

总之,那几年的天茗镇,,就是我和大毛的天下,所有的同学都怕我们,四处讨好巴结,我们像两辆小坦克,耀武扬威,横冲直撞。

我也从来没想过有一天我会离开天茗镇,我一直以为,我会守着这片天下,直到自己老去的那一天,真的一直这么以为。

但十岁那年,所有的所有,都在一个黄昏改变。

那是某天放学回家,看到家门口站了很多人,还停着一辆黑色的豪华轿车,未走近,就有几个大婶拉住我说,木兰,你爹妈回来接你去城里了。

我慢慢的走到门口,透过人群看到姚金花坐在院子的杏树下纳鞋垫,有一对穿着时髦的男女坐在她面前,姚金花一抬眼,看到门边的我,唤我道,木兰,这是你爹娘。

我愣愣的走过去,那对男女高兴的站起身拉着我看,女的说,木兰真是集我们的优秀与一身啊,你瞧瞧,这模样,一打扮不会比城里的那些小孩差一点。男的只是不停地搓手不断地点头。

后来我听说,是姚金花打电话给我城里的爹娘,让他们把我接走的。小卖部的李叔说,姚金花对电话讲囡囡要念初中了,我出不起学费了,囡囡现在很懂事,你们把她接过去吧,在城里帮她找个好学校,她以后一定会考上好大学的,我不会看错的。

我固执的认为是姚金花抛弃了我,所以走的那天,我抱着大毛哭抱着大毛妈哭,甚至抱着院子里的杏树哭,都没看姚金花一眼,她像平时一样淡然的坐在树下纳鞋垫,说,等以后考上大学了,就可以在城里生活了。

我瞪她,是啊,也再不会讨你嫌了。

【空荡荡的大城市】

那是1998年,我十岁。被爹娘接到城里念初一,改名为蒋蓝。穿暗色的衣服,冷漠的脸不喜言笑。每天按时起床,和弟弟蒋天赐一起上学。蒋天赐,一看这名就知道当初他的降生有多重要。他和我念一个学校,不过是小学四年级。

他是个白净挺拔的少年,对我很好,会软言软语的叫我姐,父母一买什么好吃的也会先送到我面前,他比我小两岁,每天却骑着单车载我。其实有时候觉得自己真的没必要把幼年时的仇恨记在心上的,即使天赐他对我真的很好,但我却管不住自己,总是以刁难他为乐趣。我扔了他送的零食,拒绝了他微笑的脸,他骑车载我时我坐在后面来回晃,他小小的身躯掌握不了这样的重量,导致某次摔倒了。

我记得那次上学,他载着我,我又坐在车上乱晃,单车被我晃的偏斜时他大叫道,姐,快跳下去。我轻快的跳了下去,他却随着单车一起摔倒在斑马线上,他的腿被水泥地蹭破,流出血来,他却慢慢站起身,疼痛让他的眉头微微的皱在一起,他从包里拿出纸巾摁在腿上说,姐,幸亏你跳了下来,对不起哦,我下次一定小心。

那一刻,看着眼前这个头发柔软,眼眸清澈的男孩,我的心突地温暖了起来,我说,我们先去医院吧。

他却扶起单车说,没事啦,我是男子汉,这点小伤不用包扎的。快上来,不然我们要迟到了。

那是我在那样一个空荡荡的大城市里感受到的第一份温情。

我给大毛写信说,大毛,蒋天赐他真的对我很好,这里的环境我也渐渐适应,放假你一定要来这里玩。末了我又在话后面打了七个大大的感叹号。

放假时大毛和他妈就真的一起来了,起初我以为是因为那七个感叹号的原因,但是却听到他说,木兰木兰,奶奶去世了。我说谁奶奶。他说姚奶奶。我问怎么和姚金花同姓呢?问完后我就哭了。

大毛妈说其实姚金花是因为被查出胃癌,才给我爸妈电话,让他们把我接到城里的。

大毛妈说,兰兰,别看你走那天你奶奶不吭声,其实你刚上车,她就流眼泪了,她天天坐在杏树下纳鞋垫,她说怕你以后把她忘了,她就每一岁给你纳了三双,让你穿到以后嫁人。

大毛妈还说,你奶奶走的时候眼睛一直闭不上,她念叨着囡囡,囡囡,我想打电话通知你回去,可是她固执的不让,她说怕你学习分心。她要我把老房子的钥匙交给你,说不管你以后在哪里,受委屈了,都有个地方回。

大毛妈最后说,喏,这是她给你纳的鞋垫,她的眼睛现在还没合上,你得回去一趟。

那天我捧着那些鞋垫,拉着大毛爬到城市里的最高楼顶,然后对着南边天茗镇的方向大声的哭了起来,我喊姚金花,你给我回来,姚金花,你不准丢下我不管。姚金花,我以后天天叫你奶奶,只要你回来。

亲爱的,亲爱的奶奶,只要你回来,什么我都可以不要。

爸爸妈妈开着车,带着我和蒋天赐一起回家帮奶奶料理了后事,我站在院子里的杏树下,仿佛看到姚金花依旧坐在那里纳鞋垫,她的破针线框该换一个新的了,可是,我还没来得及给她换,她的旧凉鞋还扔在树下,也该换新的了,我也没来得及给她换,她的囡囡回来看她了,还没来得及考上大学把她接到城里住,也没来得及告诉她一声她爱她。

我守在她的棺材前帮她合了眼,我说奶奶,以后我一定会幸福生活,你安心上路吧。

爸妈给奶奶办了一个很风光的葬礼,我披麻带孝提着灯笼捧着她的照片走在长长的队伍前,一路边走边哭,我想起了去城里时,在课本上学到的一句话,那句话说,灯笼易碎,恩宠难回。

亲爱的,亲爱的奶奶,以后每次醒来,你都将不在。都将不在。

我开始在城里安心读书,我把老房子的钥匙挂在脖子上,最贴近心口的位置。我告诉自己好好学习,以后考上好大学,让奶奶瞑目。

爸妈和弟弟都对我很好,我渐渐体会到他们当初丢下我时不得已的心情,放下戾气,融入到这个家庭去了。大毛给我写信说,木兰,我和你一起努力,高中时一定会考到城里来陪你的。

整个初中时期,虽然我的性格冷淡了点,但学习成绩却很优秀,是老师眼中的乖学生,没有不良嗜好,也没有骄傲,总是一副谦逊冷淡的样子,所以他们对我的评价特别高。

中考时我以全市第一的成绩考进了a中。风光无限,爸妈请了周围的朋友吃饭,天赐也一直崇拜的望着我,他说姐姐你真棒。我只是对他微笑。

同时考进a中的,还有大毛,噢,不,应该叫他周沐年,他的学名,他已经不是当初那个只会带我去捉泥鳅的破小孩了,但他遵守了他的诺言,和我念一个高中。

再次见他,他的身材已拔节似的长高,长成一个挺拔少年,皮肤带着健康的古铜色,笑起来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齿。他说,木兰,别来无恙啊。

那一刻,恍如隔世,天茗镇的那些时光突然如过电影一般浮现在我眼前,我突然就流下了眼泪,发觉天茗镇原来真的只能沉淀在记忆里了,这里,早已不是我的天下。

很久之后,大毛看到我写的这段日记后,撇着嘴说,木兰,你真矫情。

我学他撇着嘴回道,你管我。大毛和我一样是个固执的小孩,虽然我无数次告诉他我现在叫蒋蓝,但他还是死性不改的叫我木兰,而我也懒得再纠正,索性也死性不改的叫他大毛。

【这早已不是我们的天下】

我一直以为我的高中又会像初中一样平静淡然地过去,我会和大毛继续勾肩搭背的厮混下去。

但沈航出现了。那时我正在迷《大话西游》,念叨着我的意中人会踏着七彩祥云而来,忽然就觉得眼前一黑,有一个失重物体朝我压了下来。我当时唯一的想法就是上天待我不薄,不会真的送了个意中人给我吧,那再摔几下都行,等我睁开眼,就看到了沈航清晰放大的脸,大眼瞪小眼,小眼瞪大眼,我说,七彩祥云。

这就是我与沈航的开始,他踏着滑板而来,只不过当时失了水准,就跌了下来。

沈航一直说是因为我走路不看路,他为了不撞住我,才从滑板上跌了下来。

他还说蒋蓝,没见过你这样的妞,被人撞了第一反应竟是七彩祥云,你真以为有那么多孙悟空啊。

我说,七彩祥云,我想吃冰淇淋。沈航怒瞪我,但还是站起身颠颠的去买了,没办法,他这一撞不要紧,我就特轰烈的被送进了医院,左腿擦伤一大快,那血流的,再次跟自来水似的。

这让我想起很多前年,我和大毛去捉泥鳅,我的脚被扎伤时,也是这样流血的。当时大毛妈背着我去医院,姚金花掂着小脚跟在后面,我看到她跑得又急又快,都害怕她摔倒,可是那双小脚很稳当。而那天晚上回去虽然姚金花拿尺子打我,可是半夜醒来时我看到她坐在床边抹眼泪。她只是有点倔强而已,即使她不说,我也知道她最疼的其实是我,也只有我。那时她看我怕黑,有次就给我买了路边好多廉价的荧光手镯,于是每天夜里,我都先把手镯放在灯光下,等她关灯后,就带在手腕上,这样睡了很多个夜晚。

沈航买冰淇淋回来时,就看到一脸泪水的我,他吓了一跳说,蒋蓝蒋蓝你别哭啊,很痛是吗?对不起对不起,我再出去给你买冰淇淋吧。

我拉住他坐在床边,他的胳膊僵硬了一下,然后轻轻的抱住了我,拍着我的背说,对不起。

大毛就是这个时候冲进来的,他大声的叫嚷着,木兰木兰,奶奶的,哪个兔崽子把你撞死老子就跟他玩命!

然后就看到病床边,抱着我的沈航,以及哭的梨花带雨的我,愣了一下就立刻冲了上来,揪住沈航的衣领,小子,你是不是对我家木兰怎样了!

我说大毛你得了吧,我这小身板人家能对我怎样。大毛放开他的衣领,干笑道,那倒也是。

然后就见他立刻扑了上来,你怎么样,我刚听说你被撞时,眼前就一个场景,就是一辆大卡车,和血肉模糊的人。

我说大毛你这是担心我还是咒我呢。他立刻陪笑道,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大毛一直说我和沈航是背着他眉来眼去,暗度陈仓的,我说你得了吧,明明是当着你的面。

沈航说早知道这样一撞会撞个满载而归,我就应该早点撞上。

沈航说其实他早注意我了,每天都跟在我身后去学校,不过我这个万事冷淡的人没看到他而已,那天他撞上我也是鼓足十二万分勇气的。

是的,彼时,沈航成了我的男朋友,他拉着我的手深情地说,蒋蓝,我会用以后的所有温柔来弥补我让你受过的伤。

然后,我就哭了,从来没有人对我说过这么温柔的话,大毛说木兰你多大人还因为一句话哭鼻子,然后拍了拍沈航的肩膀,说好好照顾她,不然我和你玩命。然后就走了。

大毛转身时,我看到他的背影一颤一颤的,我不知道他是不是也因为我找到幸福而开心流眼泪了。

只是这些,还来不及多想,就开始悲伤。幸福往往是这样,一开始,就挂满悲伤,让你痛彻心扉无力挽回。

高二时,突然有一天大毛站在我面前忧伤的说,木兰,我得回去了。

我吃着沈航拨的开心果,不在乎地说,什么时候回来?

再,也不回来了。

开玩笑吧你。我停下拿开心果的手,瞪着他。

真的,木兰,我爸爸的手在厂里流水线上被机器轧断了。而家里负担医药费都不够,不要说我的学费了。木兰,我已经长成一个男子汉了,我必须为家里的所有事情有所负担。所以,我必须得回去了。

那一刻,我突然说不出任何话来,曾经我以为不管出什么事,我都会和大毛一起担着,只是现在,命运猝然不妨的给我们当头一棒。面对着大毛忧伤的眼,我发现自己那么的无能为力。

天茗镇时耀武扬威的那些小时光,再也不会回来了。这里,真的已不是我们的天下。只是大毛,亲爱的周沐年,我也只能为你祈祷。

只能祈祷。

大毛走后的日子里,沈航一直陪在我身边,像所有情侣一样,他带我去这个城市的各个角落吃小吃,带我和朋友一起聚会,带我去游乐场,带我去看风景。冬天时,他提前为我买绒线帽和围巾手套。夏天时他就陪我去湖边玩耍垂钓。

大毛走后的日子里,也是因为有沈航在,所以才一直不寂寞。只是我经常在望天空时想起大毛微笑的脸。有次我给大毛妈打电话,她说大毛已经去了深圳打工。平时疼爱我的大毛妈,再也听不到她爽朗开心的声音了,只有浓浓的惆怅。

挂了电话后,沈航握着我的手说没事,木兰,大毛他会没事的。

那年有个歌手组合在唱,城市的屋顶都是天线,却收不到从前,飞机滑过我头上的天,希望它为我带走一切。

【从此以后,各自幸福】

高三那段昏天暗地的时间里,我很努力很努力的念书,我想姚金花,想大毛了。我在很深的夜里开着台灯做习题,然后想着他们流眼泪。

那年我跟大毛说没有光亮我会睡不着,大毛家住在我家后面,他家院子里只要一开灯,我房间窗口便会有光亮。于是大毛就每天晚上开着院子里的灯,他妈妈总骂他记性差,不记得关灯。但大毛却什么都不说,冲我眨眼睛,用嘴型告诉我说,这是我们的秘密。

大毛临走前对我说,木兰,你一定要幸福。可是大毛,你都不在,我要幸福给谁看。

高考时,我和沈航填了相同的学校,沈航早已不是那个当初只会玩滑板的少年了,两年的时间,他由青涩变稳重,眼神清凉,在他怀里时,我的心都是安稳的。

沈航说,蓝,我会遵守当初的诺言,为你倾尽一辈子的温柔。

高考完后,我跟父母说想去旅行,但却带着沈航回到了天茗镇。

我和他住在老房子里,然后偷偷的跑到大毛家附近,我看到大毛爸爸坐在门前抽烟,另只胳膊前,却空荡荡的。正在这时,大毛拖着大板车,拉着一车的青菜回来了。

我下意识的朝墙后躲了躲,然后看到大毛爸冲他微笑,帮他在后面推车。

原来大毛并没有去深圳,大毛说因为家里乱成一团糟,他怕他妈会难过,所以在家管了一切事务,又怕我担心他而分心,于是就让他妈编了谎话骗我。

这是第二天,我和沈航一起登门看他时听他说的。他去买了白酒,说要与沈航喝。

只是两年未见,大毛的皮肤变的更黝黑了,个子长高了不少,身体强壮了不少。他的身边,还坐着一个眉目平凡的女孩,大毛说是他未婚妻。

看到我愣住,大毛打圆场的笑道,你知道天茗镇的孩子和我一般大的人有的现在小孩都有了,农村嘛,家里都是希望早点结婚。

那天晚上大毛喝多了,我跟他说想把老房子给卖掉,因为以后或许我都不会再回来了。

大毛固执的不让,他醉醺醺地说,就像姚奶奶说的……不管你以后在外边待多久,跑多远,只要你受了委屈,还有个回的地方……木兰,这是你的退路啊……

沈航揽着我的肩,信誓旦旦的对大毛说,我不会让她受任何委屈,房子也不卖了。

后来,大毛喝的烂醉如泥,被他的未婚妻扶到屋里了,他未婚妻出来时脸红红的看着我说,我送你们回去吧。

我说不用了。她还是坚持送我了一半路,临走前她低着头说,其实他不让你卖房子,还因为别的原因,他说如果你卖掉了,那你以后就再也不会回天茗镇了,他怕与你的距离越来越远。

我惊讶的看着她,她继续说道,其实我知道他喜欢你,不过我喜欢他,他也说会和我好好的过一生的。所以我愿意嫁给他。木兰,你以后也一定要幸福。

那天晚上,我挽着沈航的手一直哭,哭到喉咙沙哑,哭到天昏地暗,我说沈航,我怎么怎么就那么傻,竟然一直忽略大毛的感受。

沈航为我擦干眼泪,叹了口气抱着我。那晚的月亮又大又圆,像我和大毛童年时的月亮,只是月在人不在,物是人非。

第二天早上,我和沈航就离开了天茗镇。

临走前,我站在镇头望着被雾气笼罩的小镇,心里繁衍出无限的悲伤,沈航说走吧。

我转身,眼睛干涩,再也流不出一滴眼泪。灯笼易碎,恩宠难回。以后的以后,我们,都要好好的。好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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