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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1章 寒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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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大周圣历二年,岁末。

除夕将至,神都洛阳的上空连日来阴霾不散,漫天的风雪无论昼夜呼啸翻卷,洛阳城的百姓捱过整整十五个黯淡肃杀的冬日,终于才在除夕前两天盼来了久违的阳光。可惜这严冬中的阳光是如此衰弱而勉强,竟无法给人带来一丝暖意。但无论如何,辞旧迎新的时刻还是不可阻挡的到来了。

太初宫前,则天门巍峨的飞檐上狂风卷起积雪,把阳光反射成跳跃的点点亮金,映得人睁不开眼睛。重重宫墙之间肃穆寥落,殿宇楼阁中不见半缕生气,若不是偶尔有一队神色紧张匆匆而过的宫娥内侍,这个地方已然安静地仿佛被所有的人抛弃了,更别说有一点点节日的气氛。

则天女皇的内寝——长生院内,齐刷刷跪倒着一批御医,个个在寒风中哆嗦成一团,虽然眼前那扇紧闭的宫门内无声无息,这些人却不敢有丝毫动弹,只是深深地埋着头。

长生殿内,绣金蟠龙的厚重垂帘自顶而下,袅袅的烟雾在垂帘两侧盘旋,清冽的药香和淡雅的沉香糅杂,依然掩盖不住一股令人不快的衰败之气,这是垂垂老人身上才有的特殊气味,在病重的老者身上更显浓重,谁都知道,这气味正是来自于那不可阻挡地迫近的彼处。

无声无息中,垂帘被轻轻掀起了。在外殿中坐了一上午的几个人齐齐抬起头来,垂帘内刚走出的那人身上,立时被几束目光牢牢盯死。目光中有期待、有疑问、有谄媚、有怨忿、有鄙视,有冷漠,还有憎恨,不一而足。

张易之,施施然端立在众人之前,脸上顷刻间呈现出一副如释重负的表情:“太子殿下、相王爷、梁王爷、公主殿下,皇上好多了。”说完这句话,他也不等回答,便款款落座,镇定自若地环视周围。

几个人不约而同地长吁口气,梁王武三思抢先开口感慨:“天佑吾皇,天佑吾皇啊!”接着,他略带夸张地朝张易之拱了拱手:“五郎、六郎这些天来衣不解带,在圣上身边尽心侍奉,殚精竭虑,总算令圣上转危为安,真是劳苦功高啊。”

张易之含笑点头,却听一旁端坐的太平公主轻哼一声:“五郎、六郎侍奉得越好,越发让我们这些做儿女的心中惶恐。母亲病了这些天,我们竟连面都见不着,更别说亲自侍奉了!这若是让天下百姓知道,只怕二位哥哥和我,都要被人唾骂。”

李显瞥了瞥太平,朝张易之略一颌首道:“五郎、六郎辛苦了。圣上既有好转,不知道此刻是否可以面圣问安?”张易之轻轻欠了欠身,微笑道:“圣上已睡熟了。请太子、王爷、公主殿下放宽心,快回去休息吧。”

李氏三兄妹相互看了一眼,李旦沉稳地说:“既然圣上已经睡熟,我们便先回去了。只是眼前有件要事,还请五郎待圣上醒来后请示圣上:今天已经是腊月二十六,两日后即是除夕,按例宫中有守岁和朝贺之礼,正旦更要宴请四夷使节,以示我天朝恢宏之气,然以现时圣上的龙体,恐怕……”

张易之含笑点头,道:“这事我记得。圣上病体虚弱,恐怕近几日里都不能劳累。不过新年朝贺也是件大事,还是应该郑重对待。”武三思接过话头:“这事儿还是请圣上来决定吧。圣上虽染微恙,但毕竟是九五之尊,天佑之地仰之,除夕守岁和新年朝贺,圣驾亲临,方能给我大周带来新一年的吉瑞祥和。更何况我大周如今四海升平、国力强盛,威仪达于天下,各国竞相依附,使臣纷至沓来,那些番邦夷狄对圣上景仰已久,都等着借新年朝贺之机一睹圣颜呐。”

李显连连点头:“梁王所言甚是。”太平公主轻笑一声:“话虽如此说,母亲毕竟年事已高,又兼大病初愈,不宜过度劳累。我倒觉得,此次新年大典,如由太子代替圣上主持,既能替母亲分忧,又能令太子在百官和各国面前立威,不失为一件一举两得的好事。”武三思听着太平的话,面色一变,想要开口,却又忍住了,只是冷冷地扫了李显一眼,随后便盯牢张易之的脸。

张易之倒是泰然自若,脸上依然堆满了笑容,慢慢环顾一圈众人后,方才说道:“待圣上醒来,易之一定请圣上示下,你我只需耐心等待便是。再说,新年朝贺的一概礼仪庆典,鸿胪寺已经准备了两个月,圣上此前就交予太子殿下督管的,想必定是万事妥贴。”

李显道:“周梁昆任鸿胪卿已有多年,他办事还是很可靠的。昨日我还与他一起审阅了庆典和朝贺的安排,端的是一应周全。”李旦仔细听着他的话,不由笑道:“圣上既然将礼仪庆典都交由太子殿下主理,可见对这新年朝贺的事情已经有了打算。我们还是先回去等待旨意便是了。”

武三思率先离开,李氏兄妹随后也出了长生殿。来到长生院前,李旦看着那一群在寒风中已经跪了整整一个上午的御医们,皱起眉头,凑在李显跟前耳语了几句。李显犹豫了下,提高声音问了句:“这些人是怎么回事?”一旁的内侍赶忙回道:“昨晚圣上发病,他们就在这里候着了,一直到现在。”李显摇摇头,吩咐道:“圣上已然安寝,留二人在此待命,其余人等都先散了吧。”太平公主朝他点点头:“显哥哥,你刚才战战兢兢地回张易之的话,我都快看不下去了。这些人可都是张易之叫来的,你此刻倒把他们遣散了,就不怕张易之……”

“太平!”李旦轻叱一声,李显却已经面红耳赤,嚅嗫道:“我怕他?!我不过给他们兄弟二人一个面子罢了。”

太平公主轻笑:“显哥哥到底是个知恩图报的好人啊。”李旦忙道:“好了,好了。太子,我看这回母亲病的不轻,主持新年庆典的事情应该会落在你的头上。你还是要慎重对待啊。梁王心中肯定不痛快,说不定会给你设置些麻烦。”李显忙问:“啊?他会设置什么麻烦?”李旦道:“我也说不好。只是给你提个醒。那个周梁昆是效忠圣上的人,我看他倒一直很谨慎,在我们和梁王、魏王之间也从未显露出任何亲疏向背。我想,太子只需多多依赖他便是。”他停了停,又道:“另外,太子也可以向狄阁老那里讨些建议。”

李显轻轻叹了口气,道:“狄阁老倒是衷心可表,可惜自从并州致仕回来,我看他的精神大不如前,并州的案子似乎对他打击很大。至于那个周梁昆嘛,为人确实谨慎可靠,但也深不可测,这些年来他一直都是圣上最信任的臣子之一,在鸿胪寺卿这个位置上作了不少年,论起礼仪外事,他是大周朝第一人,这些天对我也是恭谨有加。可是他的心思倾向,却难以捉摸。”

太平公主道:“这也可以理解。而今圣体不宁,朝局纷乱,像周梁昆这样的老臣重臣,一定还在审时度势,待价而沽吧。”一阵寒风吹来,她微微打了个冷颤,笑道:“二位哥哥,咱们就别站在这里吹冷风了。快过年了,都有一大堆的事情,咱们还是忙各自的去吧。”看到李显一副困惑忧虑的样子,她又柔声道:“显哥哥,如今你是大周朝的太子,母亲这两年对李姓宗嗣改变了态度,局面比前些年要好得多,朝中还有像狄仁杰这样一心维护李唐的忠臣,你大可不必太过担心,倒反而束缚了手脚。”

李显苦笑了下,点点头不再说话。兄妹三人缓缓步出长生院,沉默地沿着宫中的甬道向外走去。头顶上,久违的阳光再度被厚重的阴云遮蔽,身上虽然穿着最昂贵考究的裘服锦袍,严寒依然侵入骨髓,这真是个令人心悸的冬天。

长生殿内,张易之蹑手蹑脚地回到垂帘后面,尽量不发出一点声响,宽大的龙床上,武则天还是轻轻哼了一声。张易之赶紧凑上去,半跪在床边,轻轻握住武皇伸出的手,低声道:“圣上,您醒了。”

“嗯。醒了一会儿了。你们在外头说的那些话,朕都听见了。”武则天虚弱地半闭着眼睛,慢悠悠地说。张易之轻笑道:“真是什么都逃不过陛下的眼睛和耳朵啊。”一边说着,他一边仔细端详着掌心里那只微微颤抖的手,手背上暴露的青筋和深褐色的老年斑,令得衰老一览无余。

武则天轻轻叹息了一声:“这次新年仪式,看来朕是不能主持了。”张易之仍然轻笑道:“圣上不想主持就不主持,谁还敢说什么?”武则天睁开眼睛看他,摇摇头道:“你啊,就是个鬼精明。六郎就比你单纯得多。”

张易之朝龙床的另一侧看去,只见张昌宗蜷缩成一团,紧闭着眼睛睡得很熟,不由会心一笑:“陛下,五郎知道您更疼六郎,您又何必老把这挂在嘴边上。您就是我二人的天,就算我显得精明些,那也是为了讨圣上您开心。”

武则天捏了捏他的脸,佯作愠怒道:“好大的胆子,朕真是把你们俩给宠得不像话了。”停了停,又正色道:“五郎,传我的旨意,今年的辞旧守岁和百官朝贺典礼,均由太子主持。并命鸿胪寺卿周梁昆即刻为太子安排一切礼仪所需,务必确保万无一失。”

“是。”张易之毕恭毕敬地答应道。武则天又阖上眼睛,朝他摆了摆手:“你去吧,朕要睡了。”张易之躬着身子退出垂帘,匆匆往长生殿外走去。刚一迈出殿门,他便深深地吸了口户外凛冽清爽的空气,耳边传来几声呱噪,举目眺望,一群乌鸦高高盘旋着,朝着万象神宫的方向飞去,三天后的正旦,太子就要在那里接受百官朝贺和各国使节的新年上贡了。

大周鸿胪寺的官署坐落在皇城的东南角,北接重光门,东临宾耀门,距皇太子的东宫仅一步之遥。因鸿胪寺承担着朝会、宾客、吉凶礼仪等涉及国家体面的重要事项,其官邸建造得气派恢宏、华美庄严,竟比中书省的宰相衙门还更显得堂皇富丽。年关将至,作为各国使节朝拜天朝的第一个集散点,这整座二层楼的衙所更是锦幡飘扬、灯彩焕然,布置得既绚美又庄严,官衙前各色官吏和外吏番使人来人往,从早到晚忙碌异常。

不知不觉,冬夜已至。暮鼓刚刚鸣响,往日这个时候,整座皇城都会陷入寂静。但是这些天情况却不一样,天津桥前的端门虽已关闭,两旁的左右掖门依然敞开着,为了新年典礼做准备的车马人员穿流不息地出入皇城,鸿胪寺官衙内更是灯火辉煌,一干官员人等还在打足着精神,为了这一年一度的庆典废寝忘食。

鸿胪寺正堂上,鸿胪卿周梁昆端坐在案前,正在听鸿胪少卿刘奕飞陈报公务。周梁昆年逾六十,中等身材,瘦长干瘪的脸上蓄着一部山羊胡须,黑灰色的胡须中夹杂着几缕花白。而少卿刘奕飞则是个三十出头的年轻人,貌不出众但却有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

“除夕守岁的宴飨、礼乐均已准备停当;正旦百官朝贺的朝仪顺序、典礼和鼓乐的安排今天下午太子殿下都审核过了。四夷觐见的名单也请太子殿下过了目,礼宾院今天分别知会了突厥、回鹘、吐蕃、龟兹、大食、于阗、天竺、波斯、昭武康、粟等国来使……”刘奕飞手捧一部纪事簿册,一边朗朗地颂报,一边注意地端详着周梁昆的神情,心中隐隐地泛起股忧虑。刘奕飞在鸿胪寺任职五年有余,对这个顶头上司的精明强干十分了解,深知其精力充沛意志坚强,越是事务繁杂越兴奋投入,常常几天几夜不眠不休地工作也丝毫不露疲态。但此刻的周梁昆却显得很异常,脸色灰白,眼神涣散,完全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

“周大人,周大人。”刘奕飞结束了汇报,轻轻掩起手中的簿册,看周梁昆没有丝毫反应,不得不提高嗓音唤了两声。“啊?!好,很好。”周梁昆如梦方醒,朝刘奕飞挥了挥手:“你去吧。今天晚上好好休息,明天开始恐怕连睡觉的时间都没有了。”

“是。”刘奕飞作了个揖,正要转身离去,突然想起了什么,低声道:“周大人,还有件小事。今天礼宾院来报,说两日前走失了一名突厥语翻译,叫做乌克多哈。”

“哦?乌克多哈?”周梁昆皱起眉头,眼神闪烁不定:“此人我记得,是七年前突厥犯边时被俘获的。因他汉语十分流利,也很守规矩,便征入鸿胪寺任译员,这些年来干得一直不错,怎么突然走失了?”刘奕飞接口道:“是啊。卑职下去询问了一下,说这个乌克多哈算得上咱们这里数一数二的突厥语译者了,颇受重用。圣上,太子,乃至各位王爷,日常接见突厥重要来使,都是让他做的翻译。他为人也一直很安稳,从来没有生过任何事端。两日前突然离开馆舍,不知去向,礼宾院还派人出去找了找,却是一无所获。”

“嗯。”周梁昆沉吟着点了点头,问:“那这次典礼的突厥语翻译安排好了吗?”

“请周大人放心,已经另外安排了妥当的人选,不会对新年典仪有影响的。”

“好吧。这两日太忙,此事先搁一搁,待新年朝贺过后,如果他还不回来,再报京兆府吧。”

刘奕飞看周梁昆又陷入沉默,便低着头轻轻朝外退去,走到门口,却听周梁昆叫道:“奕飞啊,你先别走。我刚想起来,今晚上还要去东宫向太子殿下汇报典礼的准备情况。我今天的精神不太好,你陪我一起过去吧。”

刘奕飞连忙拱手称是。周梁昆站起身来,领头往堂外便走。一出门,凌厉的寒风扑面而来,两个人都忍不住打了个哆嗦。因鸿胪寺官衙离东宫非常近,故而便没有叫车辇,只是并肩匆匆而行。天气太过寒冷,两人都没心思开口说话,脚底下不约而同地加快了步子,从鸿胪寺出门往北,沿着皇城东侧的墙边甬道经过宾耀门,往左一拐,再走上一小段,就是东宫的宫门了。

因为刚才从灯火耀眼的官衙中出来,城墙下的这条小径愈发显得昏暗,周梁昆低头努力辨别着脚下的路径,不知道为何心中感到莫名的恐惧。天太黑了,没有一丝月光,如果不是西北方向宫城里的点点灯火,这个地方简直可以用伸手不见五指来形容。好在东宫离得实在很近,马上就要到了……

突然,周梁昆听到身边一记闷响,刘奕飞似乎轻哼了一声。周梁昆笑道:“奕飞啊,是不是天太黑,踢到什么东西了?”没有回答。周梁昆不由自主地一回头,正对上刘奕飞扭曲变形的脸,这张脸紧贴在周梁昆的眼前,趁着突然间大放光明的月色,周梁昆只看见一双血红失神的眼睛,直勾勾地瞪着自己。这已经是一双死人的眼睛了。

周梁昆将刘奕飞朝自己栽倒的身体推开,手里顿时感觉热乎乎的黏湿,他哆嗦着伸手到眼前,殷红的血滴滴答答地往下淌。“啊!”周梁昆终于忍不住从喉间发出一声嘶喊,跌跌撞撞地沿着墙根往前狂奔,他能清晰地感到身后有什么东西在追赶着自己,不紧不慢,不远不近。

守卫东宫宫门和宾耀门的羽林军闻声赶来时,正好看见胸前沾满血迹的周梁昆大人从黑暗的甬道中疾奔而来,一瞧见打着灯球火把的卫队,周梁昆张大嘴,挣扎半晌,才吐出三个字“生死簿!”,随后便瘫倒在地上昏了过去。

洛阳城南的尚贤坊中,狄府内已经一片寂静。三更天时,狄仁杰突然从噩梦中惊醒。他自榻上撑起身来,抬手抹去额头上的冷汗,感觉心脏还在因为梦境而激烈地跳动着。书房中漆黑一片,只有一抹微弱的月光透过窗纸照进屋来,隐约映出榻前的一块方砖。狄仁杰呆呆地在榻边坐了好大一会儿,才摸索着点亮榻边的银灯,闪闪的烛光在眼前跳动起来,榻前的火盆已经熄灭很久了,屋子里冰寒刺骨。

“睡不了了。”狄仁杰轻轻嘟囔着,缓缓从榻上移下沉重的身躯。他感到双腿很麻很胀,腰背一阵阵地酸痛,衰老似乎是一夜之间就来到了他的身上。不久之前,他还是大周朝最受皇帝信赖手握最多实权的宰相大人,年事虽高却精神矍铄,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但是这一切突然改变了,是由于发生在并州的那桩案子吗?也许吧,然而他狄仁杰一生经历过无数的风雨,面对过几沉几浮,这么一次挫折就会把他打垮吗?何况他最终还是力挽狂澜,让事情得到了最好的结局。“哼。”想到这里,狄仁杰对自己嘲讽地一笑,“是啊,在这种情况下最好的结局。”从表面上看,他的地位没有动摇,他的睿智又一次得到了印证,只有他自己知道,“人老多情”,离别和思念,终于让他感到刻骨铭心的创痛,每每在深夜向他袭来,让他了解到自己正在走向垂暮,并且深深地体会到无边的孤独。

“大人。”门被轻轻地敲击了三声,有人在门外小心翼翼的轻声问询。

“啊,是沈将军啊。”狄仁杰招呼着,披上棉袍,缓步走到门前,打开了房门。他的新任卫士长沈槐站在门前,虽是深夜,依然装束齐整,站姿笔挺,手里端着个茶盘。

“哎呀,沈将军,看来我又把你吵醒了。”狄仁杰笑容可掬,赶忙示意沈槐进屋。沈槐略一犹豫,便迈步进了狄仁杰的书房,一边回答道:“大人,您没有把我吵醒,我还没有睡。”说着,顺手把茶盘搁到桌上,将茶杯端到狄仁杰的面前。“大人,您喝茶。”

狄仁杰接过茶杯,微笑着喝了一口,注意到沈槐还站在桌边,便道:“沈将军,请坐啊。”

“这……卑职还是站着吧。”沈槐腼腆一笑,没有动。狄仁杰闻言一愣,不动声色地打量着沈槐,笑道:“坐吧,坐吧。不要见外,你这样子,我都不自在。”沈槐听他这么说,方才在桌边毕恭毕敬地坐下。

狄仁杰又喝了口茶,将茶杯放回桌上,微笑道:“你住在我书房的隔壁,就会被我打扰到。我一个老年人,睡觉不沉,你们年轻,可不要跟着我熬,万一熬出病来,倒是我的罪过。”沈槐忙道:“大人!您这么说卑职可担当不起。卑职只是在做分内之事。大人,您……刚才是在做噩梦吗?”

“也没什么,梦到了一些往事。”狄仁杰点头道:“沈将军啊,我当真是年老昏聩了,一时竟想不起来你是什么时候到我身边的?是……腊月几号?今天是腊月二十五了吧?”

“大人,今天是腊月二十六,沈槐担任您的卫士长,到今天刚好满一个月。”

狄仁杰连连摇头:“人还真是不能不服老啊,眼面前这么点事情都记不清楚,唉。偏偏一些过去的事情,倒是想忘都忘不掉啊。”他又上下端详着沈槐,语带赞赏道:“不过,你这一个月来做得很不错,我很满意。”

“大人!”沈槐欠身欲起,被狄仁杰按住肩膀。狄仁杰仍然微笑着道:“沈将军,你这个卫队长确实当得非常好啊,细心、稳妥、照顾周到。要知道,人和人是不一样的,情形和情形也有区别。你能到我身边,就说明你我有缘,来日方长嘛。”

沈槐点点头,避开了狄仁杰的目光。沉默半晌,又道:“大人,沈槐有个请求。”

“什么请求?”

“还请大人今后就直呼卑职的名字吧。”

“哦?这样也好。”

“谢过大人。”

“今年的冬天特别寒冷啊。”狄仁杰拢了拢披在肩头的棉袍:“沈将军,哦,沈槐啊,两日后便是除夕,到时候你要随我去宫中守岁,不能和家里人一起过年了。你和家里打过招呼了没有?”

“大人,卑职的家人均不在神都,不用关照。”狄仁杰一愣,略带歉意道:“哦?是我疏忽了。你来了这一个月,我还没有问过你家里的情况。那你的家人都在哪里?是不是要接过来?”

沈槐摇摇头,苦笑道:“禀报大人,卑职自小便父母双亡,是由叔父抚养成人的。现家中只有一个叔父和堂妹,居住在兰州附近,金城关外的乡野中。叔父身体不好,不能长途旅行,堂妹一直在他身边照料,故而不便接来。卑职只要每年去看望他们一次便可。”

狄仁杰微微颌首:“原来如此。这样也好,今年本阁便与你一起过年了。”望了望窗外,狄仁杰又道:“夜很深了,沈槐啊,快去睡吧。”

“是。”

回到自己的房前,沈槐看着隔壁狄仁杰书房里熄了灯,方才推门进屋。一个月来,他常常为自己一时冲动选择了这间屋子而感到后悔。人和人是不一样的……沈槐坐在榻上,不知不觉地握紧了拳头,知难而退可不是他沈槐的个性,来日方长,来日方长。

02

圣历二年腊月二十六日的寒夜,注定是个多事之秋。后半夜起,刚刚停了一天的雪,又开始纷纷扬扬地飘了起来。天觉寺位于洛水南岸,天津桥西侧,是洛阳城内最大的一座寺院。一共六进的深深院落,顷刻间便被完全笼罩在轻盈飞舞的雪花之下,院内前后贯通的小径上,僧人们白天才将积雪扫到旁边的草地上,现时又被铺上了一层新的银装,倒将整座寺院衬得比往常的黑夜里要明亮些。

寺院最里头的小院正中,伫立着一座砖砌的六层宝塔,名唤天音塔。连着半个月的大雪,将这座天音塔从头到底都覆盖上厚厚的积雪。此刻,朔风卷起斗拱、飞檐上的积雪,与四周纷飞的雪花汇成一片,通体银白的宝塔仿佛在漆黑的夜幕前妖异地舞动着。突然,一点微弱的红光从宝塔底层圆拱形的窗洞里飘出,忽隐忽现,忽明忽暗,摇曳不定。

倏忽间,这点红光不见了,消失了,过了一会儿,又从二层楼的圆拱窗射出,然后,是三层,四层,五层,最终停在了塔的最高层。塔中央的圆形桌案上,一枝白色的蜡烛被点亮了,惨淡的光晕中,映出张苍白猥琐的脸,土黄色的僧衣包裹着一具肥大的身躯。

这僧人借着蜡烛跳动的微光,从怀里摸出本薄薄的账册样的本子来,手沾唾沫,一页页翻动着,双眼贪婪地紧盯着黄色的纸页,嘴里还念念有词地低声嘟囔着什么。也不知道看了多久,他忽然被身后发出的响声惊动,急忙警惕地回头张望,黑暗中什么都看不见。他又侧耳倾听,只有呼啸的风声,僧人稍稍镇定了下心神,正抖索着想把手中的簿册收起来,烛光下突然出现一片大大的阴影。

“圆觉……”僧人乍听到这声呼唤,连连倒退了好几步,惊恐地直瞪着眼前那个黑影,这黑影向他越靠越近,嘶哑的声音继续没有高低起伏地呼唤着:“圆觉,圆觉,圆觉……”

“不,不!你,你,你想干什么?!你别过来!别过来!”圆觉脸色惨白,他已经退到了墙边,脊背靠上了拱形窗楣,旋转的雪花扑上他光秃的头顶,寒气刹那间侵入五脏六腑,宛如死亡的气息,冰冷森严。

那黑影显然没有把圆觉绝望的呼喊当回事,继续一步步向他靠近,就在他来到圆觉近前的一尺之遥,圆觉猛一转身,抬腿踏上窗楣,嘴里发出一声绝望的狂呼,便纵身而下,寒夜中土黄色的僧袍被风雪激起,像一双张开的羽翼,带着圆觉的身躯飘飘荡荡,砸落在天音塔旁的雪地上时,竟只发出一声低沉的闷响,立即就被狂风骤卷而去,就连前院值夜的僧人都丝毫未曾察觉。

直到第二天清晨,圆觉的尸体才被早课的僧人们发现,已然冻得僵硬如石,连血迹都凝结成了红色的冰柱。他的身边散落着几页黄色的破纸片,模模糊糊地可以分辨出些字迹,似乎是用小篆反复书写的“生”和“死”这两个字。

当然,对绝大多数正投入在岁末狂欢中的人们来说,“死”这个字离得实在太远了,远到似乎永远也不会到来,根本不值得去考虑。他们只想尽情享受“生”的欢乐,并妄图将这生之乐趣延长到无限,伸展至永恒。

洛阳城内从来不缺少寻欢作乐的场所,特别是南市旁的温柔坊,聚集着神都乃至整个大周最奢侈豪华的酒肆和妓院,这一个月来,整座街坊内,围炉饮宴,歌舞升平,猜拳行令,男欢女爱,家家的生意都特别兴隆。神都夜间的宵禁越发助长了彻夜狂欢的气氛,既然出不了街坊回不了家,那么就干脆把这里当作临时的家吧!

吏部侍郎傅敏和几名同僚的夜宴,从腊月二十六一直持续到了腊月二十七的凌晨。喝了整整一个晚上,几个人或躺或卧,神志都有些模糊了,但仍然没有人愿意提出散席。醉了便睡上半个一个时辰,困了便和身边的酒妓玩闹一回,既然东方尚未发白,户外还是凄雪苦寒,这个暖炉生烟、酒香扑鼻、满桌佳飨、美女围绕的所在就是天堂了。

傅敏就着身旁美姬的手,又干掉一杯佳酿,斜眯着眼,口齿不清地道:“你们这些女人,越发的不象话了。说是围的肉障,我怎么一点儿暖气都不觉得呢?呃,你说!”

他身边的那名美姬胡女打扮,生得妖艳异常,听他这么说,便伸手去扯胸前的葱绿抹胸,一边叱道:“呸你个滥色鬼!我们怎么不象话了?从昨晚上伺候几位到现在,我们哪里不凑趣哪点不尽心?你不觉得暖?这满头的汗哪里来的?!你要暖不是吗?好啊,把手伸过来,这里够暖!”说着就把傅敏的手往自己的怀里扯,那傅敏便借着酒劲直倒在她的身上,两人即刻粘在一处,丑态百出。

撕闹了一阵子,傅敏推开美姬,探身去拉左右两边呼噜打得正酣的同僚:“起来,起来!天还没亮呢,睡什么睡?!这么点酒就倒了?不像话!”那两人被他吵醒,摇头晃脑地挺起身来,各自又倒了几杯酒下肚,迷迷糊糊地问:“呼卢射覆,俗的雅的都玩腻了,还有啥可玩的?再不来点儿提神的,咱们可实在撑不下去了。”

那胡妆美姬轻拢散落额头的秀发,娇笑道:“要不咱们玩藏钩吧?”傅敏连连摇头:“女人的玩意儿,无趣!无趣!”那美姬嗔道:“虽说是女人的玩意儿,若藏的是件要紧东西,玩起来还是很有趣的。”说着,她纤手一扬,手中亮闪闪一粒明珠,晃得几个人情不自禁眯起眼睛。

“不好!”傅敏低呼一声,劈手过去抢,那美姬倒也身手矫健,一扭腰藏到金漆牡丹屏风后面,嘴里说着:“这东西很要紧吧?是不是你那夫人给你的信物啊?知道你娶的是梁王爷的妹妹,身份高贵着呢,脾气也大得很吧?你回去要让她发现没了这物事,傅老爷就有河东狮吼听了!”

“不要脸的小娼妇!”傅敏笑骂,“我会怕她?老爷我最不怕的就是女人!尤其是姓武的女人!”

“哟!傅老爷可不带这么说话的,您不要命,咱们还想多活几年呢!怎么,这藏钩你倒是玩不玩啊?要不玩,这珠子可就算赏了我了。”

“玩!玩!”傅敏忙道:“我的亲亲,你说,怎么玩法?”

“这个嘛,好办。如今就咱们大伙儿一起藏,你一个人来猜。先把灯熄了,待我们藏好了珠子,你等亮起灯来猜。”

“行!”

屋子里的灯烛瞬间灭了,傅敏听到身旁细细簌簌的一阵乱响,心中只觉好笑,等了一会儿,声音停止了,死一般的寂静突然笼罩在头顶,傅敏隐隐感觉到一丝不安,忙问道:“藏好了没?藏好了就亮灯啊。”没有回答,仍然是一片肃静。但是,又似乎有沉重的呼吸声紧贴在耳朵旁边响起来。

傅敏的背上开始冒汗了,他强作镇定,提高声音再喊了句:“烟儿,好烟儿,别胡闹了!快点灯啊。”屋子里还是毫无动静,依然是漆黑一片。傅敏颤着手去摸蜡烛,却碰到了一只温软的拳头,傅敏笑了:“小贱人!你吓不倒老爷我,快把手张开,让我摸摸珠子在不在里面?”拳头慢慢张开了,傅敏摩挲着,脸上不觉挂起淫亵的笑容,正摸着,猛然觉得掌心一记刺痛,他刚想开口骂人,冰冷的麻痹感就席卷了全身。

灯亮起来了,屋内只有傅敏一人,如泥雕石塑般端坐在正中,脸上依然挂着那副令人作呕的笑,眼珠泛出惨白。他面前的地上,一颗明珠闪着耀眼的光芒,下压几片碎纸,依稀可辨的几个字:“生”、“死”。

腊月二十七日晨,洛阳城门刚刚开启,新任大理寺卿曾泰大人的马车就飞驶而入。他匆匆到吏部报了到,便马不停蹄地往城南尚贤坊内的狄府赶去。马车沿着冰封的洛水一路疾驰,曾泰探头出去张望,却见洛水的两岸都堆着厚厚的积雪,熙熙攘攘的人群在几座桥上往来穿梭,毕竟是过年的大节期,严寒冻不住人们辞旧迎新的热情,枯黄的树枝上也都挂上了大红色的条幡,给肃杀的冬景平添了几分喜气。

銮铃声动,马车掉头跑入里坊。只见街道两侧的家家户户都将门面修茸一新,挂上了桃符辟邪,考究些的还饰以大红布帘,在一片银装素裹中犹如跳动的火焰,传递着喜悦、满足和期待。

曾泰正在饶有兴致地欣赏神都的迎新街景,马车突然一个骤停。曾泰给晃得重重倒在车厢后壁上,他赶忙撑起身,一边问着:“什么事?”,一边撩起车帘。赶车的家人没好气地回头道:“老爷!您看看,快过年了,这些小孩子都没人管了,四处乱跑!要不是我缰绳勒得快,差点儿就撞上!”

曾泰顺着家人的手往前看去,果然是一帮七、八岁的小孩,傻乎乎地站在马车跟前,显然给吓得不轻。曾泰笑道:“嗳,小孩子们贪玩嘛。没撞上就好,走吧。”

一个稍大点的男孩领着其余的孩子让到路边,家人抖了抖缰绳,马车徐徐前行。只听得身后那群孩子咯咯笑着,清脆的童音唱起了歌谣:

生死薄,定生死。

黄泉路,躲不得。

红黄忠,黑紫奸。

入鬼籍,住阴司。

生死牌,招魂魄。

阎罗殿,判善恶。

枉死怨,无土恨。

地狱变,难超生。

曾泰听着听着,眉头不由越皱越紧,童谣的声音渐渐远去,车前的家人大声嚷道:“老爷,这神都孩子都唱的什么歌子啊?听着多瘆人!大过年的,怎么这么不吉利!”曾泰沉思着,没有回答。

03

马车停在狄府门前,曾泰刚一下车。大管家狄春便笑容满面地迎上来:“曾大人,咱老爷一大早起就等着您呢。他说,您今天一进洛阳城,就得过来!这不,午饭都给您预备好了。”

曾泰急忙往里走,一边也笑道:“真是什么都不出恩师所料啊!狄春啊,恩师这一向可好啊?”

“老爷挺好的。”狄春回答道:“皇上吩咐非军国大事不可麻烦国老,并准咱老爷十天才上一次朝,所以这阵子也不像过去那么忙了。”

“如此甚好。恩师年事已高,本来就不宜过度操劳,也该养着些了。”说着两人已来到狄仁杰的书房前。看到狄仁杰站在书房外的台阶上含笑等待,曾泰顿时激动得眼含热泪,喊了声“恩师。”紧赶几步上前,纳头便拜。

狄仁杰双手将他扶起,笑道:“曾泰啊,让你一个三品大员跪我,老夫实不敢当啊。”

“恩师您这么说可就折杀学生了。一日为师终生为父。学生这一拜,恩师受不起可就没人受的起咯!”说笑间,狄仁杰携着曾泰的手往书房里进,看到门边站着的沈槐,便介绍道:“曾泰啊,这就是沈槐将军,我的新任卫士长。”

“啊,原来这就是沈将军,幸会,幸会!”

“曾大人,久仰。”曾泰上下打量着沈槐,转头对狄仁杰道:“恩师啊,我看这位沈将军,还真和元芳有些神似。”狄仁杰笑了笑,道:“是啊,说起来,沈槐其实还是元芳给我安排的。”

“哦?”曾泰一愣,便问:“恩师啊,学生从凉州出发进京的路上,才听说并州的事情。真没想到,元芳就这么走了,还有恩师的三公子……”

狄仁杰的脸色略变了变,沉声道:“曾泰啊,此事说来话长,待有时间再慢慢说给你听吧。”曾泰连忙点头称是。进到书房,狄仁杰在榻上坐下,让曾泰坐到自己的下首,沈槐也落了座,狄仁杰方才打量着曾泰,含笑道:“曾泰啊,俗话说人逢喜事精神爽,老夫看你今天这气宇轩昂、踌躇满志的样子,倒真是个三品大员的气派了。”

“恩师这么说就折杀学生了。曾泰能有今天,一切全赖恩师提拔。”

“嗳,老夫已经老朽了,今后就看你们的了。”狄仁杰沉吟着又道:“光阴似箭啊,这几日老夫频频回顾当年做大理寺丞的时候,一切都历历在目宛如昨日,可今天已经是我的学生来做这个职位了。曾泰啊,大理寺卿是朝廷掌理刑狱司法的最高长官,你的责任重大啊。”

曾泰拱手道:“学生自从接此任命,日日夜夜诚惶诚恐寝食难安,既担心自己才疏学浅难堪重任,更怕自己处事不周给恩师蒙羞。想要事事向恩师请教吧,又恐怕烦扰了恩师,真是左右为难啊。”

狄仁杰摆摆手:“嗳,曾泰你的能力我心里清楚,对你我有信心。至于说请教嘛,你既然称我为师,有需要的时候我自会全力支持,你只管放手大胆地做事情便是了。”

曾泰大喜:“多谢恩师,恩师这话就是给学生吃了定心丸了。”狄仁杰微笑摇头,又道:“曾泰啊,你是一个半月前从凉州出发的吧?这一路上可好走?”

“回恩师的话,路上不太好走,今年的冬天比往年更为严寒,一路上到处都是霜雪冰冻,学生虽配有最好的车驾,也不得不走走停停,所以比平常多耽搁了半个月在路上。”

“哦。”狄仁杰沉思起来,曾泰正觉纳闷,狄春进书房报称:“老爷,御史中臣林如平大人和左羽林卫裴岩大将军来给您送年贴。”狄仁杰皱眉道:“又来了。沈槐啊,你去替我接待吧。”

“是。”

曾泰看着沈槐的背影,笑道:“恩师啊,您就这么打发林大人和裴将军?”狄仁杰也笑了:“腊八以后每天都要来十几拨,我一概都不见。狄春给我挡一部分,剩下的就让沈槐来对付。他原来是羽林卫的,所以今天就让他去和裴将军寒暄几句吧。沈槐不错,这类事情处理得很妥当。”

曾泰点头:“是啊,我看这位沈槐将军十分沉稳持重,似乎比元芳还要……”说到这里,他突然住了口,狄仁杰也不追问,却自言自语道:“今年的路这么难走,也不知道景辉和元芳他们走到哪里了。”

曾泰这才明白狄仁杰刚才问话的意思,忙道:“怎么?三公子和元芳他们没有书信过来?”狄仁杰摇头:“一个月前出发的,到现在是音讯皆无。”他无奈地笑了笑,又道:“我那个小儿子,一贯是没心没肺的。只是元芳,如今也弄得像匹脱了缰的野马,全没有了过去的那般谨细周到。”

曾泰哼哈一声,却听旁边的狄春嘟囔道:“李将军过去也这样的。出去查案子,一走三个月,杳无音信,老爷您也没说过他啊。”狄仁杰嗔道:“要你多嘴。还不去看看午宴准备好了没有?等沈将军送了客,咱们就可以入席了。”

狄春刚要出门,正撞上一头冲进来的沈槐,沈槐压低声音急促地对狄仁杰道:“大人,太子殿下来了!”说着,他往旁边一让,李显一脸焦虑地出现在书房门前。

狄仁杰和曾泰大惊,一齐从榻上跳了起来。狄仁杰紧走几步来到李显跟前躬身施礼道:“太子殿下怎么突然驾临?有事让老臣过去便是……”李显略显烦躁地摇头道:“狄阁老,事发紧急,顾不得许多了。”他扭过头,看到曾泰正对自己一揖到地,愣了愣:“曾泰?你怎么在这里……哦,我想起来了,你来接任大理寺卿。”

曾泰道:“太子殿下,曾泰今晨刚到的神都。您和恩师有要事要谈,曾泰这就回避。”李显一摆手:“不必,你在正好。这事和你也有关系。”狄仁杰将李显让上主座,自己才在下垂首坐下,曾泰和沈槐一旁侍立。狄春悄悄退出书房,关上了房门。

书房中一时间寂静无声,李显沉默了半晌,才长叹一声道:“狄阁老,本王的运气真是糟糕的很啊。”狄仁杰镇定地道:“太子殿下,您先别着急,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唉!”李显双眉紧锁道:“阁老一定知道,圣上因龙体欠安,不能主持今岁的年末守岁和新年朝贺大典,昨日已颁下旨意,由本王来代为主持所有的庆典活动。”

“这个老臣听说了。圣上能下此旨意,充分说明了她对太子殿下的信任和期待,主持新年庆典也是太子在百官、四夷乃至全天下百姓面前树立威仪的大好时机,老臣以为,此乃太子之大幸啊。”

李显苦笑道:“话虽如此,可主持新年大典事关重大,出不得半点纰漏。本王这几天为了大典事无巨细,悉心准备,只想把事情办好。可谁知道,昨晚上却出了桩始料未及的大变故!如今本王着实不知所措了,想来想去,只好来向阁老请教。”

“不知太子殿下所说的大变故是什么?”

“狄阁老啊,昨晚鸿胪寺卿和少卿在宾耀门附近遭袭!少卿刘奕飞身亡,正卿周梁昆惊吓过度,至今神志昏乱,不醒人事!”

“居然会有这样的事?”狄仁杰紧蹙双眉道:“鸿胪寺的正卿和少卿同时遭袭?那新年庆典的准备岂不是要大受影响?”

李显叹道:“新年庆典其实已经准备得差不多了。但问题是,鸿胪寺承担着庆典礼宾的一切事宜,如今正卿不能理事,少卿身亡,群龙无首,这新年庆典根本就无法举行了啊!”

狄仁杰注视着李显道:“太子殿下,新年庆典无论如何都要举行。既然准备工作已经就绪,只要有合适的人选临时掌管鸿胪寺,组织一切相关事宜,确保庆典万无一失即可。”他微笑着,继续道:“太子殿下心中是否已经有了打算?”

李显站起身来,向狄仁杰深深作了个揖道:“还请狄阁老再施援手,助本王度此难关。”狄仁杰扶住李显,诚恳地道:“老臣为李唐万死不辞,太子不必多礼。”李显感佩万分地连连点头。狄仁杰接着道:“今天已经是二十七日了,明天就是除夕,时间不多了。我们必须立即开始行动。”

李显点头道:“是。我立即进宫去向圣上请旨,圣上虽已授予我全权,还是应该让她老人家知晓。”狄仁杰道:“好,这样很妥当。我这就去周梁昆的府上,看看他的情况到底如何。假使他清醒过来,至少我可以知道他对庆典的安排。”他又看了看曾泰,道:“曾泰,你也随我一同过去吧。鸿胪寺正卿和少卿同时在皇城内遭袭击,可是个大案,早晚要落到大理寺的头上。你不如从现在起就开始调查吧。”

狄仁杰带着曾泰和沈槐到达周梁昆的府邸时,周府上下仍然鸡飞狗跳地忙乱着。周府管家周荣一边把三人往后堂引,一边回答着狄仁杰的问话,一边还要不时应付穿梭来往向他请示的仆人们,倒是三头六面,眼明嘴快,果然大户人家的总管风范。

就这样还未到周梁昆的卧房前,狄仁杰便已经了解到:周梁昆是昨天夜间三更时被羽林军送回府里的。当时这位周大人满身血污、满嘴胡话,夫人王氏一见之下还以为没救了,顿时也晕了过去。周大人并无子嗣,只有一位未出阁的掌上明珠靖媛小姐在家,总算这周小姐还有点胆识,立即命人将老爷太太分别抬回了卧房,给老爷换下血衣,并马上派人去请来了郎中给老爷诊脉,说是惊吓过度,兼这些日子太过疲劳,失心疯了,于是开了安神的药,灌下去后老爷便昏昏睡去了。太太本来就没啥事,过一会儿自己就悠悠醒转了,也服了参汤卧床静养呢。

“哦?”狄仁杰没有停下脚步,继续问道:“既然如此,怎么府中还是一片忙乱的样子?”周荣摇头道:“狄大人有所不知,咱老爷服的安神药今天一早就过了劲,醒来之后便狂喊乱叫手舞足蹈,几个壮汉都按不住他。再要想给他服药吧,他根本就不肯听从,药碗砸了十来个,药汤泼得满榻都是,却一滴都没灌下去。咱小姐把洛阳城最好的郎中也请来了,可是老爷他不肯服药,郎中也没辙啊。”

狄仁杰点头:“这我就明白了。还有,方才我来时,家人通报了好久你才迎出来,又是为何?”周荣略显尴尬道:“请狄大人见谅,今天上午到现在,鸿胪寺里的各级官员走马灯似地来咱们府上,说是老爷和少卿刘大人都不在,许多事情等着做决定,他们都不知道如何是好,无奈就直接找到咱府上了。可是老爷现在这样子哪里能理事啊,所以小姐吩咐一概挡驾。不过小姐刚听说是狄大人来,就让小的立即来迎接您了。”

说话间已经来到了后院,就听得卧室里面传来乒乓的声响,其间夹杂着一个略显苍老嘶哑的声音,呜呜哑哑,不知道在喊些什么。周荣推开屋门,领着狄仁杰等三人刚踏进去,“哗啦!”一个药碗正好砸在他们的面前,药汤四溅,狄仁杰的泡服下摆不能幸免,顿时染上深褐色的污迹。紧接着,守在榻前的粉衫女子被周梁昆猛地往外一推,向后踉跄好几步,直朝狄仁杰的身上倒来。

幸亏沈槐身手敏捷,一个箭步挡到狄仁杰跟前,那女子刚好摔在沈槐的怀中。沈槐轻轻将她的身子扶正,却见她姣好的鹅蛋脸上飞起红晕,不知道是因为惊吓还是羞涩。周荣赶紧上前禀报道:“小姐,狄仁杰大人来了。”年轻女子这才整整稍显凌乱的衣衫,也不看沈槐,只是面对狄仁杰端端正正地道了个万福:“小女子周靖媛见过狄大人。”

狄仁杰含笑颌首道:“周小姐不必多礼,还是让老夫先看看周大人吧。”周靖媛点头称是,一边示意周荣端了把椅子过来,亲自搀着狄仁杰的胳膊,请他坐下,一边道:“狄大人,我父亲已经闹了两个多时辰了,再这样下去,我担心父亲他难以支撑。”因为彻夜不眠,周靖媛的眼圈泛黑嘴唇发白,却仍然是个姿容超群的娇媚女子。

狄仁杰伸手去把周梁昆的脉。这周梁昆也颇为奇怪,狄仁杰没进门前还闹得天翻地覆,此刻却突然安静了下来,只是仰面靠在枕上,直勾勾地瞪着双无神的眼睛,嘴里念念有词的,听不清楚在嘟囔什么。狄仁杰凝神诊脉,半晌,长吁口气道:“周大人的脉象紊乱,确是惊吓过度兼思虑伤神,但似乎情况还不算太严重。这样吧,我来给他扎几针。”

狄仁杰从怀中掏出装着银针的布包,朝沈槐使了个眼色,沈槐会意,上前扶起周梁昆,让他靠在自己的身上。为了防止周梁昆挣扎,周靖媛命几个家人将他的手脚按住。狄仁杰定了定神,把银针刺入周梁昆的几处大穴,片刻之后拔出银针,沈槐将他轻轻放倒在榻上,周梁昆合起眼睛,不一会儿便发出了鼾声。

周靖媛看到父亲总算安静了下来,欣喜地对狄仁杰道:“狄大人,您真是大周的国手啊,针到病除。只是……不知道爹爹他稍后醒来,还会不会闹?”狄仁杰道:“令尊这一觉应该会睡到夜间,老夫到那时候再来看他便是。”

“太好了,多谢狄大人。”

曾泰一直默默地在旁观察着,此时凑到狄仁杰跟前道:“恩师啊,周大人这一睡,新年庆典怎么办?鸿胪寺的事务又该如何处理?”周靖媛不乐意了,稍稍提高声调道:“我爹都病成这样了,就算不让他睡,他也处理不了公务!”狄仁杰笑道:“人比事情要紧啊,有人在就不怕。既然周大人已经安寝,我们就不再打扰了。太子殿下命我代理鸿胪寺里的一干事务,千头万绪的,老夫得赶紧去处理。”说着就要起身。

周靖媛抿了抿嘴唇,看看狄仁杰道:“狄大人,我父亲昨天被送回家时,怀里揣着本簿册,似乎记载着许多新年庆典的事务,要不您拿去看看有没有用?”说着,她去旁边桌上取来个簿子,双手呈给狄仁杰。狄仁杰翻看了几页,喜道:“这是鸿胪少卿刘奕飞对庆典礼仪安排的记录,连每个事项的负责人,进展情况都有详细记载。太好了,有了这个老夫对整个典礼就胸有成竹了。”他微笑着对周靖媛道:“周小姐,你可帮了老夫的大忙了。”

周靖媛对狄仁杰款款一拜,从容回道:“请狄大人直呼靖媛的名字即可。狄大人太客气了,是您帮了我爹爹和靖媛的忙。靖媛感激万分。”

狄仁杰告辞出门,走到门边时又问:“靖媛啊,听说周大人自昨天回府后一直在叫嚷,不知道靖媛可曾听出他说的是什么?”

周靖媛想了想,道:“听不太清楚,只仿佛听到什么‘生死薄’?”

“哦。”狄仁杰点头,曾泰面露狐疑之色,忍着没开口。周靖媛一直将三人送到内院外,目送他们离开后,方才转身回去。

周府门外,狄仁杰对曾泰道:“曾泰啊,如此我便和沈槐去鸿胪寺了,你去大理寺忙你的吧,刘奕飞的死状要严加查察,那些昨晚上发现周大人的羽林卫也要仔细盘问,不要放过任何蛛丝马迹。如果有什么疑难之处,你可以随时来找我。”

“是。”曾泰犹豫了下,道:“恩师,您听说过生死薄的事情吗?”狄仁杰摇头,问:“怎么?你知道些什么?”曾泰皱眉道:“也没什么,就是今早一路上听到孩子们唱歌,好像唱的是生死薄什么的,听得令人十分不快。”狄仁杰沉吟着点点头,便上了自己的马车,沈槐骑马相随,向鸿胪寺而去。

04

就在狄仁杰等人为新年庆典忙碌的时候,离开神都千里之遥的兰州城外,距离黄河岸最近的一座皋河驿站内,客人已十分稀落。毕竟是年关,这个时节还在路上的,恐怕都是些无家可归或者有家难回的可怜人吧。

此地已接近塞外,皋河驿站虽然面积阔大,陈设却比关内的驿站要简陋很多。面宽三丈的大堂里,原木的桌椅随意散放在泥地上,一色泥刷的墙壁,到处都是黄乎乎灰黢黢的,看不到半点鲜亮的颜色。驿站老板为了节省开销,只在大堂正中点了个火盆,刚够温暖火盆周围的一小圈地方,剩下的地方便是滴水成冰,一点儿不比寒风呼啸的户外要暖和。

人数不多的几伙旅客,三三两两围坐在火盆旁的几副桌椅上,百无聊赖地打发着时间。他们绝大部分都是打算渡过黄河去关外的,可是自从来到这里以后就碰上大雪封河,根本找不到渡船,于是只好留在驿站里面干等,一耗就是好多天。

一人推门快步走进大堂,虽然他立即把门在身后关上了,呼啸的狂风还是卷着寒气随他涌入户内。正蹲在火盆旁边玩着炭灰的小男孩立即跳起来,大声喊着“哥哥!”,扑到他的身前。

李元芳轻轻揽着韩斌的小肩膀,先平稳了呼吸,才低头问道:“又在玩炭灰了?脸上全是黑的。”韩斌冲他仰起一道黑一道白的小脸,吐了吐舌头,伸手就去扯他的衣襟,一边问:“哥哥,有好吃的吗?”李元芳把他的手拉开,无可奈何地看了看胸前衣服上的黑色手印,把左手里的几个纸包提到韩斌面前。

韩斌欢呼了一声抢过纸包,李元芳道:“这里头有药!先拿回屋里去。”

“哦!”韩斌捧着纸包就跑,李元芳紧跟在他身后走进大堂后面的一间客房。

这客房和大堂一样,也是泥灰的墙壁泥灰的地,墙根下一副土炕上躺着个人,不停地咳嗽着。狄景辉坐在门边的一把椅子上,看到李元芳和韩斌走进门来,便起身迎了过去。

李元芳朝狄景辉点了点头,问道:“怎么样?他好点没有?”说着,来到炕前俯身看了看那人。那人抬了抬身子,边咳嗽边道:“李校尉,我好些了。给大家添麻烦了。”狄景辉拿过韩斌手里的药包看了看,问:“这药很难买吗?去了一天。”

李元芳在榻边坐下,点头道:“从这里到兰州城,打个来回就要两个时辰,风雪太大,马几乎都走不动。又快过年了,城里的许多店铺都已经关门歇业,我找了很久才找到个药铺。请郎中更是不可能,我问了好几个,都不肯出城。”

狄景辉道:“老孙的病其实不太重,我这点三脚猫的本事也足够了。不过这病需要静养,不能受累更不能挨冻。看样子老孙是不能再和我们一起往前走了。”老孙闻言急道:“我没事!我能走!”说着又是一阵猛咳。狄景辉朝李元芳撇撇嘴,一脸不屑道:“老孙,我看你也不用着急。反正咱们一时半会也走不了。”

李元芳看韩斌打开另一个纸包,正口水涟涟地从里面抓出孜然羊肉往嘴里塞,便拍了拍他的后背道:“去给张义叔送点羊肉去,他在后面刷马。再去把药煎了。”韩斌答应了一声跑了出去。李元芳转身对狄景辉道:“我今天又去黄河岸边看了看,我想,咱们明天就可以走了。”

狄景辉一惊,忙问:“不是说找不到渡船吗?怎么又能走了?”李元芳点点头,微笑着道:“不用渡船,我看过了,这段黄河已经全部冰封,我试了试,冻得挺结实,咱们可以走到对岸去。”

“走到对岸去?!”狄景辉先一愣,随即朗声笑起来:“很好。我还从来没走过冰河,这回倒要试个新鲜的了!”

李元芳回头对老孙道:“老孙,你和张义就留在这里。我把马也留给你们,再多留点钱,你们就干脆等过了新年,天气转暖以后直接回洛阳吧。”老孙咳着说:“这,这怎么使得?”李元芳摇头道:“不用多说了,我们也不能再耽搁,就这么定了。我写封书信给你的长官,是我没照顾好你们,不会让你们交不了差。”

吃过汤饼泡羊肉的简单晚饭,李元芳在柜台上借了纸笔,开始写信,韩斌跪在他身边的椅子上看着,还没写几个字,突然一阵喧哗,狄景辉和一伙胡人吵闹了起来。就听狄景辉大声嚷着:“总共就一个火盆,放在中间大家都有份。你们这伙人,每天都把靠火盆最近的桌椅占着不说,现在干脆把火盆挪到你们那里,别人怎么办?!”

胡人中带头的那个操着生硬的汉语道:“你想怎么样?!别以为我们看不出来,你就是个犯人,居然还想烤火?!冻死你也活该!”一伙人哈哈大笑,狄景辉大怒:“我就是个犯人,不像你们,也不知道是狼种还是犬类!”那胡人倒也不着急,抬高嗓门道:“汉人就是会说话啊?可惜都只会耍诡计,全是些卑鄙小人!不像咱们突厥汉子,就是做狼做犬,也做得正大光明!”

狄景辉把桌子拍得山响:“你把话说明白,谁是卑鄙小人?!谁耍阴谋诡计?!”那突厥人咬牙切齿地回骂:“说的就是你们这些见不得人的汉人!”狄景辉捏起拳头就要往前冲,被人一把推到了旁边,再一看,李元芳皱着眉挡在了那个突厥汉子面前,沉声道:“出门在外,惹出事端来谁都不好过,算了吧。”

那突厥人不依不饶道:“算了?!没那么容易!老子我受够了你们汉人的气,今天还就要理论一回!”狄景辉大笑:“原来是怀恨在心借机报复啊!你们这几天在一堆嘀嘀咕咕我都听到了,是和人赌博输大发了吧?难怪捉襟见肘的,花钱这么不爽利,我说呢,要暖和让老板多点个火盆嘛,何必和我们抢?!”

那突厥人气得跺着脚嚷:“你们这些汉人专会骗人!连赌钱也要耍诡计,把老子的钱骗去了一多半,今天我就打你们这几个汉人身上出出气!”说着,他一挥手,十来个突厥大汉吹胡子瞪眼地围将上来,正要动手,突然又都愣住了。

李元芳神态自若地站在他们面前,左手中不知何时出现了把黑漆长弓,这弓比一般普通的长弓还要长出半尺有余,看上去颇有些分量,亮黑色的弓身最上端还雕着个威风凛凛的狼头。这帮突厥人一看见这长弓,顿时面面相觑,领头的大汉劈手过来就要抢,却被李元芳抓住胳膊往旁一摔,那大汉歪斜着好不容易站直,兀自急得大喊:“你!你!还我们王子的神弓!”

李元芳听他这话,不由笑了笑,瞧瞧手里的弓,道:“看你们这班人天天护着这把弓当宝贝,原来是王子的。哪来的王子?”大汉怒道:“这和你没关系!快把弓还给我们,要不然我们就血洗了这皋河客栈!”李元芳摇头道:“我没打算要你们王子的东西,只是看着有趣,借来玩玩。”说着,他一运气,稳稳地将弓拉满,过了片刻才慢慢将弓放回到突厥人面前的桌子上。

这伙突厥人一看此情景,顿时鸦雀无声。领头的大汉右手按住胸口,朝李元芳恭恭敬敬地鞠了个躬,从桌上拿起弓,领着其余人悄无声息地退出了大堂。

狄景辉走近笑道:“嗳,你可真厉害。这帮突厥人气焰太嚣张,我看着不爽好几天了,正想找个机会教训教训他们。没想到你一下子就把他们给吓倒了。”李元芳瞪了他一眼,没好气地道:“你教训他们?你这纯粹是在给我找麻烦。”狄景辉道:“怕什么?我知道你打架行嘛!”

李元芳摇头苦笑了笑,坐回到桌边,匆匆把刚才开头的信写完。他将笔一搁,看了看狄景辉,道:“狄景辉,你以后要是再想教训什么人,请你先和我打声招呼。”狄景辉眉毛一挑:“你不会是真的害怕了吧?”李元芳压低声音道:“刚才的局面其实很危险。你不知道,那些突厥人个个都身怀绝技,真要动起手来,我虽有把握保你们安全,但却避免不了对方的伤亡。以你我现在的身份处境,惹出人命官司来会很难办的。”

狄景辉满不在乎地道:“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到时候你把所有的事情往我头上一推,我呢,也好就此浪迹天涯当逃犯去,不用再去那个什么渺无人烟的地方受罪!”李元芳轻哼了一声,不屑地道:“你倒盘算得好,大人怎么办?”狄景辉眨了眨眼睛,狡黠一笑道:“就知道你会这么说。你放宽心,我狄景辉还有点自知之明,浪迹天涯当逃犯?我没这能耐!”

狄景辉等了一会儿,见李元芳不理他,又道:“唉,谁知道这些突厥人那么厉害?我看他们傻头傻脑的,也就是个头大些,全是些莽夫。你说,他们会不会记仇,明天随我们一起过河,再伺机害我们?”

“那倒不会。”李元芳答道:“其实我刚来就注意到他们这伙人,早去驿站老板那里打听过了。这些突厥人是半个多月前,黄河上还有渡船时从对岸过来的。来了以后就天天在这个驿站里厮混,并不急着赶路,似乎是在等人。”

狄景辉眼睛一亮:“会不会就是在等那个什么王子?”

“很有可能。”李元芳点头道:“如果那把弓真是这个王子常用的,他一定是个臂力惊人的人。我刚才拉他那把弓用了全力,他的气力应该比我大不少。”狄景辉愣了愣,随即笑道:“气力再大也没关系,总之我们明天一早就走了。惹不起咱躲得起嘛。”

李元芳也笑了,扭头看见韩斌正捏着枝笔在纸上涂写,便问:“斌儿,你在瞎画什么?”韩斌冲他一翻白眼,道:“你才瞎画呢!我在给大人爷爷写信!”

“写信?你不是不会写字吗?写什么信?”

“谁说我不会写字!你瞎说!”韩斌气呼呼地嚷着,见李元芳探过头来,立即俯身护在纸上不让他看。

李元芳笑着说:“明明不会写字,否则为什么怕我看?”韩斌涨红了脸,想想,拿过一张纸来,在上面端端正正地写了三个字,往李元芳的鼻子底下一送:“你看!我会的!”李元芳一瞧,写的正是自己的名字“李元芳”,不觉惊喜道:“你还真会写字?”

狄景辉也凑过来瞧了瞧,笑道:“你真让这个小家伙给骗惨了。他怎么不会写字?嫣然一直教他,我无聊的时候还给他讲过《论语》呢。喂,小子,你还记不记得?我教过你的:‘君子欲讷于言而敏于行’……”韩斌朝他扮了个鬼脸。李元芳笑着直摇头,摸了摸韩斌的脑袋,问:“你还骗了我些什么?一块儿都说出来吧。”韩斌一本正经地回答道:“没有了,没有再骗你的了!我要接着写信了,哥哥你不许偷看。”

看着韩斌埋头写信,李元芳对狄景辉道:“我们出来一个月了,是不是也该给大人去封信?”狄景辉道:“要写你写,我没什么话对他说。”李元芳道:“我也不知道写什么。”狄景辉朝韩斌努努嘴:“他不正在写嘛,你我就不用费劲了吧。”

“也好。”

韩斌总算把信写完了,刚要交给李元芳,又犹豫起来。李元芳知道他的心思,便道:“斌儿,你把信交给老孙叔,让他回洛阳的时候带给大人。我这封信你也一起交给老孙吧。”韩斌这才松了口气,跳跳蹦蹦地跑去老孙和老张的客房。李元芳和狄景辉也各自回房整理行李去了。

伙计过来熄了炭火,只点了一枝蜡烛在柜上,便也离开了。大堂里面空无一人,顿时变得阴暗冰冷。过了许久,那领头的突厥大汉走进来,看看堂里没人便转身欲走,突然发现了桌上的纸,他拿起来,对着“李元芳”这三个字端详了好一会儿,将纸折起揣进怀里,便蹑手蹑脚地退了出去。

户外,冬夜浓重如盖般地阖下来,远处高低起伏的群山昏黄一片,极目所到之处尽是旷野连绵,看不到一星半点的生机,只有白雪皑皑和黄土漫漫交汇穿插,说不出的肃杀凄凉。风,再度狂啸翻卷,夹带着雪和沙,仿佛要把整个天地都刮散了。

远处,一条蜿蜒曲折的长河在夜色中静静伸展开来,没有波澜起伏、也没有浪涛汹涌,只有凌厉凄清的微光从河面上悠悠泛起,那是冰的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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