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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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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十月中下旬开始,上海的天空就始终阴沉沉的。蒙蒙细雨总在不经意中飘飞天际,淅淅沥沥地一下就是一天,秋风紧跟着刮起来,叫舍不得脱去夏裙的姑娘们在街头打起寒战。秋意渐浓之时,夏日的余韵越走越远,只有不落雨的秋夜依旧静美。

“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这次第,怎一个愁字了得!”

南华初级中学的教学楼里传来朗朗诵读声,孩子们的嗓音清脆悦耳,烘托不出半点词句中的愁绪。还未到词中描述的黄昏时分,细雨乍歇的操场边,梧桐树叶上积聚的水珠不停落下。塑胶跑道上水泽斑斑,跳远用的沙坑里黄沙已结成一团团的泥泞。

期盼已久的下课铃终于响起,学生们欢笑着涌出教室,早把几百年前女词人的闲愁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这次第,要等他们经历了爱恨别离之后才能领悟的。

从初一年级的教室里跑出几个男孩,把书包像沙袋似的在头顶上抛着,打打闹闹地冲到操场边。沙坑里的积水让他们很失望,看来今天没法练习跳远了。

别的孩子都走了,只有一个皮肤白白的男生不甘心地留下来。他把书包挂在单杠上,独自一人站到湿漉漉的跑道顶端,深吸口气就开步跑!他的身姿很灵巧,速度飞快,脚下溅起连串的水花,最后一步他用足力气蹬踏——“啪!”

男孩子重重地摔倒在沙坑旁,骨碌碌滚了三滚,才龇牙咧嘴地撑坐在一个小水塘里。他举起胳膊瞧瞧,衣袖撕开了口,小臂底下又青又紫,不止这里,他的屁股、大腿和肩膀都摔得生疼。男孩子的眼睛里闪出了泪花,最让他伤心的是衣服裤子全脏了,他真不知道该怎么回家面对妈妈的责骂?

“摔疼了吗?”

多么好听的声音!男孩子抬起头,俯向他的美丽面庞是他从没见过的:“……老师?”

她向他露出温柔亲切的笑容:“我不是这里的老师,是过去华海中学的毕业生——你的校友。”

“哦!……阿姨好!”

男孩子忘了疼,腾地从地上跳起来,滴滴答答的脏水顺着裤腿往下淌。美丽的阿姨向前微倾着身子,体贴地捏了捏他的衣角:“这么湿的跑道不能运动的,知道吗?”

他拼命点头,脸涨得通红。这位阿姨看上去和妈妈的年纪差不多,可是她讲话的样子比妈妈好看多了。男孩害起羞来:“阿、阿姨,我要回家了……”

“嗯,小心点。”

“阿姨,再见!”

男孩接过她递来的书包,一溜烟地往校门跑去。她痴痴地望着孩子的背影,时光停滞在那瘦小却生机勃勃的身影上,几番叠印、渐渐幻化出心底最深处的眷恋——那个、啊,不,是那两个男孩一高一矮,肩并肩朝前走着,走了几步他们一齐驻足回望,绽放出同样青涩又明朗的笑容,她看得眼花缭乱了,她的心醉了,她情不自禁地想叫住他们,等等我!可是突然,他们又分别转了个身,彼此向着相反的方向走开去。她愣住了,不知自己该跟上谁的脚步,就在她犹豫不决的那个瞬间,跑道的尽头升起黑色的迷雾,把他们都吞没了。

头顶上的梧桐树叶沙沙作响,她仰起脸,一束夕阳透过树叶的缝隙投射过来,把面颊上那两颗莹润的水珠映得通透,这也是从梧桐叶间滴下的雨水吧?

“林女士,你好。”

林念真应声回头,童明海从操场的另一头匆匆走来。在这个秋日的黄昏里,老人鬓边的白霜似乎较之前更浓重了些,不过腰板依旧笔直,步履亦矫健如飞。

“唉,华海中学,我和这所学校可打过不少交道啊!”与林念真握手时,童明海一边感慨,一边仔细打量着她,神情中充满慈祥和关切,“今天林女士特地要约在这里会面,是不是因为袁佳?她在这里上过三年的高中。”

她垂首沉默着,片刻之后,抬起头向老人含泪微笑:“童叔叔,是我……我是袁佳。”

纵然是意料之中的事,童明海还是愣了愣,随即长叹一声:“唉!你这孩子……”

又是一阵风起,更多的水珠从梧桐树冠里纷纷扬扬地洒落,像是乘着夕阳的间隙中飘起的一段短暂秋雨,没头没尾、无牵无挂。

“对不起,一直没跟您说实话。”

童明海摆手:“哎,告不告诉我有什么要紧?要紧的是你过得好,还有你爷爷的心愿……不管怎样,今天能看到你好好的,我也就放心了。”

“可惜的是‘逸园’又遭了一次劫难,才叫人心疼呢。”不知什么时候童晓来到两人身边,冷不防插了这么句话。

话一出口,如利箭穿空而过,带在呼呼的风声。

“他疯了。”林念真果然被狠狠地射中了,她的脸色惨白,身躯在秋风中止不住颤抖,“没有任何人可以毁了‘逸园’,她是有生命的——毁坏‘逸园’就意味着毁坏自己的灵魂。”

童明海嗔怒地瞪了一眼儿子,童晓保持沉默。今天的他全身笔挺的警官制服,显出平日少有的干练和严谨。

林念真从飘摇不定的状态中振作起来,殷切地向父子俩致谢:“我听说多亏童警官及时赶到,才救了‘逸园’,救了他……们。谢谢您,童警官,童叔叔,真的非常感谢你们!”

童明海又叹一口气。

童晓却注视着她说:“林……哦,袁佳女士,张乃驰的精神病司法鉴定结论出来了。鉴定委员会确认被鉴定人在实施危害行为时,已患有精神疾病,由于严重的精神活动障碍,无刑事责任能力……唔,也不知道这算不算好消息。咳!”

“严重的精神活动障碍,无刑事责任能力……”

她自言自语地重复着,这回连嘴唇都变得惨白,脸上亦浮现出似笑非笑的神情。童明海不由紧张起来,六十多年的人生经验告诉他,人只有在伤痛到极点的时候,才会有这种冷漠与激动交织的古怪表情,显然在她的内心深处,针锋相对的情感正在剧烈碰撞。老人不禁忿忿地瞥了一眼儿子,年轻人就是这样不知轻重,只知道解开谜案,全然不管这命运多舛的女子是否还能承受得起?!

“袁佳,你……”老人担忧地叫她的名字。

“哦。”她恍然梦醒一般,长舒了口气,脸色渐渐舒朗起来。命运的苦果在口中来回咀嚼,那滋味毕竟还是会淡去的,“这么说他、他在犯下那些……罪行的时候,自己也并不清楚自己在做什么。这样我的心里倒好受些了……”

“而且也可以免于相应的刑事责任了。”童晓耐人寻味地又追了一句。

“童晓!”童明海简直忍无可忍了。

林念真反倒完全镇定下来,她看看满脸怒气的父亲,又看看神清气爽的儿子,声音低沉但口齿清晰地说:“丧失理智、生不如死,他已经遭到最严厉的惩罚了。”

一语之间,情仇俱散。是宽容还是弃绝,这秘密将永远封存在她的心中。

“呃……袁女士,你去看过‘逸园’的现状了吗?”童晓说,“总的来说还算万幸吧,大火虽然把底楼大厅烧成一片黢黑,楼梯也受损不小,但因为扑救及时,‘逸园’的整体没有受到影响,二楼基本上完好无损,今后修复的难度应该不大。”

“太好了……”她露出无比苦涩的笑容,“真是多亏了你们。谢谢!”

“袁女士太客气了。其实这回还应该特别感谢一个人——对面咖啡厅‘双妹1919’的老板娘邱文忻,哦,就是那对双胞胎中的妹妹。呵呵,这位邱文忻有个怪癖,特别爱从‘双妹1919’的二楼卧室偷窥‘逸园’里的动静。事发那天她正看得起劲,头一个发现张乃驰在底楼大厅里泼洒汽油,不久就冒出烟来。她立即报了110和119,所以火刚燃起来不久消防车就赶到了。如果要等我们把张乃驰制伏以后再开始救火,恐怕火情还会严重许多的。”

“哦,是这样。”

她的耳边似乎又响起那个固执的声音——袁佳,有人从窗口看到了你爷爷死亡的经过,过去她没有说真话,现在她可以为我澄清!

“袁佳,关于1981年你爷爷去世时的情况,这个邱文忻还可以提供进一步的证词……”

“不必了。”她打断童明海的话,“童叔叔,我已经知道爷爷所厚爱的人并没有辜负他,爷爷的在天之灵可以安息了。”

童明海父子略感困惑地互相望了望。

林念真温婉地向他们点头:“童叔叔、童警官,今天请你们二位来,其实是想谈谈……我、李威连和张……华滨,我们三个人的过去,但愿能对澄清事实有所帮助吧。”

她没有立刻开始叙述,而是从手提包里取出一样东西,递到童明海面前:“童叔叔,你还……认识上面的人吗?”

这是一张有些泛黄的黑白照片,但人像依旧清晰。紧紧相偎的四个人一老三少,都有着那个贫瘠年代中最朴素的衣着和最纯净的表情。

童晓一眼就认出了两个男孩,小时候的他俩都漂亮得出奇,只有眉目如画才能形容。虽然容貌迥异,两双忧伤的眼睛却何其相似,同样被孤单包裹起的严肃表情,使这两个少年看上去像一对真正的亲兄弟。

就连他们自己也万万没想到吧,有朝一日会成为你死我活的仇敌。

照片中央的小姑娘倒是很开心地笑着,细长的眼睛弯成月牙儿的形状,没有刘海,露出明净高阔的额头,眼角眉梢尽是恬淡温柔。

这一刻她肯定是最幸福的,因为她最爱的亲人们都围绕在身边,坐在前面的是外婆,左边站着哥哥,右边站着弟弟。

“婆婆六十岁生日的时候,在威连的提议下,我们一起去照相馆拍了这张照片。第二年婆婆就去世了,我把它从枫林桥家里的墙上取下来,带到‘逸园’。后来爷爷也过世了,我又带着这张照片离开‘逸园’。三十多年过去了,唯有它始终陪伴在我的身边。”

只有一次她险些失去它,那个风雨之夜她倒在深圳街头,血红的雨水横流,冲脱了她紧攥在手中的照片。是救下她的美国人小心地收起了照片,也是靠着它,属于袁佳的往事才被慢慢唤起,而彼时,她已经两世为人了。

童明海的声音有些发涩:“袁……佳,你的样子怎么变了这么多?”

容颜不再,微笑却恬美如初:“童叔叔,是女人老得快吧。”

“哦,咳、咳。”童明海的心颤得厉害。就在刚才,丝丝缕缕的白色从她随风轻拂的秀发间探出。是的,照片中那个天真秀丽的小女孩,以及他记忆中那个端庄温柔的年轻姑娘——袁佳老了,老得认不出来了。

风再起,吹动头顶的树叶婆娑,黄昏后的校园里已经没有孩子们欢呼雀跃的身影,空荡荡的塑胶跑道上的雨水一时半会儿还晒不干,刚才那男孩摔倒的沙坑旁边,泥泞的脚印连成长长的一串。

“童叔叔,童警官,你们已经知道,我和李威连、张华滨是从孩提时起的好朋友。在1976年我外婆去世之前,我们三人在枫林桥共同度过艰辛而充满友爱的童年。外婆是在1976年严寒的冬季永远离开的,从那以后我们才不得不分开。我跟着爷爷住进‘逸园’;华滨被他爸爸张光荣领了回去;威连的父母兄姐在1975年中他上初中之前就阖家搬去香港,只剩下他一个人留在上海生活。

“分离之后,我们各自的景况有了很大的区别。威连从小就很自立很能干,独自生活得有条有理。而且他每周日都会到‘逸园’来接受爷爷的教导,所以我和他一直有机会见面。反而是华滨最可怜,张光荣根本就不配做父亲,先是把华滨在婆婆那里一扔就是十年,接回去以后依旧不管不顾。自打被张光荣领回,华滨连吃饭都变得有一顿没一顿,更别说其他方面的关心和爱护。华滨那时还在念小学,没有我和威连管着,成绩很快变得一塌糊涂,甚至跟着张光荣沾染上了不少恶习,逃学、撒谎、打架、偷东西……那时我们三个经常偷偷约在威连的家里会面,每次华滨都要向我们哭诉,抱怨他爸爸的种种恶行。我记得那些时候威连总是很沉默,偶尔还会教训华滨几句,他小小年纪就有种天生的威严,华滨一直非常怕他。

“我们就这样保持着不为人知的友谊。很快三年过去了,威连顺利升上华海中学的高中,我也从外校考了进去。‘文革’结束后张光荣越来越落魄,凭着一些文娱方面的特长,好不容易混到华海中学当上代课教师,倒是因此把华滨也弄进了华海中学,否则以他当时的成绩,能不能上中学都是个问题。但无论如何,我们三个在华海中学重聚了,我大概是其中最兴奋的一个,两个男孩子却没什么特别的喜悦。在这个过程中我发现了,男孩长大后会变得相当深沉,他们很快就学会了隐藏真实的内心,注意力也渐渐跨越眼前的小圈子,投向更远大的目标。而我们女人,却只会耽于情感,在爱的樊笼里兜兜转转……

“最说明问题的例子是:1978年秋季我们三个刚到华海中学报到,威连就定下了规矩,在学校里我们不能表现出任何相互熟识的迹象,而只能定期在他家里悄悄聚会。虽然心里对他的这个规定很困惑,我和华滨都已经习惯对他言听计从了。而不久之后发生的张光荣意外死亡事件,恰恰证实了威连的先见之明。

“1979年的严冬是我记忆中最寒冷的冬天。当时张光荣酗酒越来越严重,连上课的时候都常带着酒气。校长找他谈了几次话,如果他的情况再不改善,只怕连工作也保不住了。因为生活过得极不如意,张光荣把郁闷全都发泄到华滨身上,平日里对他非打即骂,华滨对父亲的憎恨也是与日俱增,好几次我们聚会时他都哭着给我看他手臂和胸口的伤痕,我伤心得直落泪,威连却冷冰冰地说:‘这种人还不如死了好!’他说这话时冷酷的样子让我害怕,更令我胆战心惊的是华滨眼中随之而现的寒光。

“张光荣是在那年期终考试的前几天出的事。事发的当天傍晚,我们三个又约在威连的家里见面。华滨的功课太差,威连一直在帮他补习,而我负责给大家做饭。每次看着两个男孩狼吞虎咽地把饭菜消灭光,就是我生活中最大的快乐。

“可是那天,我和威连一直等到晚上九点多,华滨才惊慌失措地出现。他告诉我们,张光荣喝醉了酒,失足跌下华海中学的沙坑,现在生死不明。我正急着想出门喊邻居去救人,却被威连阻止。他让我和华滨都待在家里,他自己先去看看情况。威连的家离华海中学不远,大概半小时左右就回来了,他说自己爬下沙坑看了,张光荣已经没有呼吸,肯定是死了。这下我和华滨都彻底没了主意,只能全听威连的。

“为避免不必要的麻烦,在威连的安排下,我和华滨装做什么都没发生似的,各自回家睡觉去了。第二天中午张光荣的尸体被发现,公安局经过勘察,确认张光荣是失足跌落后直接摔断脖颈,当场死亡的。

“张光荣本来就令大家厌恶,他的意外死亡没有引起任何疑问和悲戚,很快就被淡忘了。但从那以后,根据威连的吩咐,我和华滨再没去过威连的家。

“华滨倒是因祸得福,从此摆脱了他那个流氓父亲,并被一户印尼华侨家庭收养了。这户人家是和张光荣一批回国的,女主人是位小有成就的钢琴演奏家。张华滨跟着这家人过了几年的舒服日子,还学到了一些钢琴技艺。”

童晓听到这里乐了,忍不住插嘴:“呵呵,如果不是他在去年公司年会上晒琴技,也就不会发生攸川康介企图用艾滋毒血玻璃片扎他的诡异情节了。”

林念真又是凄婉一笑:“可惜华滨的命不好,三年后那家人接连生了两个儿子,对华滨的关爱一下子全转移到自己的孩子身上。又过了一段时间,这家人举家迁回印尼,也没有带上华滨。再后来,华滨在锦江饭店工作时碰上些不如意的事情,就以去印尼探亲的名义申请出国。其实,印尼的养父母根本不愿接纳他,华滨只是找了这个渠道去香港投奔威连。这之后,他们俩就一起在香港奋斗,具体的情况我也……不太清楚了。”

林念真结束了她的追述。童明海父子一时无言,心中滋味杂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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