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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突如其来的背道而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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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好像是要印证肖玉华的话一样,秀山分局的集资建房计划在这个夏天正式启动。

因为夫妻双方在同一个单位,按照杨谦和穆忻的级别,只能买一套建筑面积130平米的房子,市价每平米大约四千元,局里的内部价不过两千多。便宜的代价是没有房产证,也就是说只有居住权,没有转让权。不过这并不影响大家对房子这种不动产的渴求——反正没房子的人需要的不过也就是一套房子的居住权,而房子太多的人总会有转让的渠道以及办法,局里的规章制度想必也难不住他们。

连同地下室,共计40万的总房款,首付20万,自然是肖玉华和杨成林掏的。

当晚的饭桌上,杨谦不在家,肖玉华字字句句夹枪带棒:“我们这些年攒的钱还不是为了让孩子们过得好一点?看看你们现在租的这套房子,我第一眼就心酸。现在总算好了,能有片自己的瓦遮头了。”

穆忻吃饭,不抬头,只暗自腹诽:第一眼就心酸还能住这么长时间?你不是有钱吗?怎么不掏钱给你儿子租套好点的房子?

肖玉华继续叹气:“40万倒不是太大的数目,可是对你爸爸和我来说,毕竟也不是天上掉下来的……”

穆忻继续沉默——指桑骂槐算什么?我就是听不懂你能拿我怎样?

肖玉华终于绷不住了,还是张口:“所以穆忻你家总要表示一下吧?我听说你每个月还给你妈寄钱?所以说还是女儿贴心,我就从来没看见杨谦孝敬我一分钱。”

说话时肖玉华笑眯眯的,穆忻只能在心里叹了口气。

“吃饭,吃饭。”杨成林又来当和事佬。

“你自己吃呗,我们说房子的事呢,”肖玉华瞪一眼老伴儿,再看着穆忻,故作难色,“穆忻你看过阵子还要交20万,我们之前刚在老家买了房子,眼前手头也紧……”

“我妈那里没攒下什么钱,她身体不好,我每个月给她五百块,都买药吃了。现在的降压药也都挺贵的,偏偏她还有点风湿,”穆忻平静地看着肖玉华,“妈,这房子写杨谦的名字行吗?还有以后我们每个月交给您生活费,算是点心意。”

“那倒不用,买菜钱我们还是拿得出来的,”肖玉华皱眉头,“其实不是房子写谁的名字的问题,要说一家之主,本来也该写杨谦的。我是觉得大家都是家庭成员,理应为这个家里目前最大的一件事情贡献点力量。”

“那么,妈妈,您需要我贡献多少力量呢?”穆忻放下筷子,正视肖玉华,说话的语气已经完全不是聊天,俨然就是谈判了。

她知道这样太生硬,可是不生硬的做得来吗?她不是职业演员,想哭的时候她笑不出来。

肖玉华显然也意识到这一点,面色顿时一沉:“穆忻你这是什么意思?好像我逼你做什么似的。”

她没好气儿地甩掉杨成林企图捅她的胳膊:“都说生儿子是要准备婚房的,这个我们知道,也早就想给杨谦买房子,是他自己不要,说现在下基层,还算不上稳定,不如考回到市区再买。但如今有了这么个买便宜房子的机会,当然是要出力的。不过别人家结婚,都是男方买房子,女方装修,或者男方买房子、装修,女方买家电。轮到咱们家,你说怎么办合适?”

“妈妈,您看这样行吗,我给您写个欠条。装修如果需要十万元,我就欠十万,我一点点赚,需要的话再出去找个兼职,总会赚够的。”说这话的时候,没有人看见,穆忻内心深处,有什么东西,被一层冰牢牢封住。那寒意还缓慢上行,一路蜿蜒,渐渐到了心脏,“咔嚓”一下子就戳出尖锐的刺痛来。疼,也冷。

“没这个道理,我们总不会让自家儿媳妇为了还自己家的债出去兼职。”杨成林皱一下眉头,打断两人的谈话,“吃饭,不说那些没用的!”

只可惜,他多少年来在家就没什么发言权,偶尔发言一次只能是自取灭亡。肖玉华想都没想就抬高了声音:“谁说没用?这又不是一块两块,这是40万!装修完了买家具家电,最后没50万拿不下来!你是印钞票的吗,你说话这么大方?老家那房子买完以后你还剩多少钱?”

“那不是买完之后就有两套了吗?实在不行再卖一套!反正他们也不会回去了,放在那里也是浪费,总往外出租也麻烦。”杨成林也有点烦躁起来。

“我还没死呢就卖房产!”肖玉华再次火冒三丈,“我倒是觉得写借条这个主意不错,大家都要有这个家庭的主人翁意识,谁也不能逃避责任。”

她转头看着穆忻,说话仍然是那么义正词严,听上去无懈可击:“你们年轻人花钱容易大手大脚,就当是我帮你们存着的。等我们百年之后,再还给你们!”

穆忻忍不住在嘴角浮现出一个讽刺的笑容:“百年之后”,既然你们就杨谦一个儿子,百年之后所有财物也得留给这个儿子,那这借条写得有必要吗;“帮你们存着的”,说得好听,我穆忻是浪费钱的人吗,还用得着你帮我存钱;“还给你们”,既然说了这钱是以我穆忻名义借的,又哪里来的“你们”这一说?既然是我借的,就应该还给我,关杨谦什么事?有本事你也让你儿子给你写张借条呀!

这些话她没有说出口,而是转身回屋拿纸笔,“唰唰唰”挥就一张欠条:兹借肖玉华女士房屋装修款10万元,日后陆续偿还。

写完,“啪”地拍在肖玉华面前。

肖玉华有些生气:“你什么态度?!”

穆忻微笑:“很虔诚的态度,钱我一定会还的。”

说完,没等肖玉华说话,穆忻拎起包就冲出了家门。

肖玉华只能在穆忻身后愤怒地吼:“你看看这脾气,还会摔门了,有本事别回来!”

穆忻一边快步走远,一边冷冷地想:房子是我租的,合同是我签的,你让我别回来?做什么梦呢?

意料中的,那晚,穆忻能落脚的地方,也只有市公安局的宿舍。

可是无巧不成书,刚下车,就听见身后有人喊:“小穆?”

穆忻全身一激灵,僵硬地回头,果然,躲得过凶神,躲不过恶煞——不远处的车里,从驾驶座上探出脑袋来的,赫然就是陆炳堂。

看见穆忻回头,陆炳堂高兴地笑了,一边招手唤穆忻过去一边问:“这么晚还加班?”

“我来看我哥,”穆忻站在车边急中生智,指着隔壁的报社大楼道,“他在这里住,嫂子今晚出差回来,说好聚一聚。”

思维开始有点混乱,完全不是刚才对付肖玉华时候的清醒。

陆炳堂却有一瞬的错愕,似乎是不相信地看看隔壁的大楼:“你哥在报社?”

“是啊,专跑党政口的,说不定您还认识呢。他叫褚航声,据说还到市局采访过。”穆忻指天誓日,调动五官,使自己的表情尽可能看上去高兴一点、活泼一点。

“哦,好像有点印象,”陆炳堂敷衍着,心里也在转圈,想着既然穆忻说的有名有姓,看来倒不像是假的,这才挥挥手,“那你去吧,我刚下班,这就回家了。”

说话间似乎还有些惋惜:“本想请你喝杯咖啡的,既然你有事,下次再约。”

穆忻笑着答:“好,那下次见。”

说完话,陆炳堂开车离开了。穆忻出了一身冷汗,站在原地愣了半分钟。本想往市局大院后面的临时宿舍走,突然眼睛的余光看见陆炳堂的车在路口停下来,而路口上又分明是绿灯……几乎没有丝毫迟疑,穆忻抬脚往日报社的方向走去,一边走一边掏出手机按下褚航声的号码,电话接通,第一句就是:“哥,帮我个忙……”

五分钟后,不出穆忻所料,直到褚航声在报社门口接到了穆忻,路口那辆黑色的车子才重新发动,直至消失。

一直用余光扫视身后的穆忻这才松了口气,苦笑着想:这算不算是两个警察间的斗智斗勇?

再转念一想:这世界究竟是从什么时候起变成这个样子?禽兽穿着制服,好人坐立难安,偌大世界、平安g城,可是,在这个夜晚,却没有能让自己安心睡觉的地方。

除了褚航声。

他怎么可以总是在她最落魄的时候出现,又怎么可以……是她这样的有夫之妇走投无路时的避风港?

“有夫之妇”……咂摸着这四个字,穆忻一边跟着褚航声上楼,一边不由得苦笑。

褚航声并不知道刚刚发生的这一切。

他只是像所有大哥应该做的那样,抱出客房的被子,端来一杯水,再把台灯的光调到柔和的亮度。在穆忻去洗漱的时候,他坐在客房的床边,内心矛盾了很久,想着自己到底该不该问穆忻发生了什么事。

如果她是他的亲妹妹,他想自己一定会问的。因为如果他真是一个哥哥,绝不会忍心看妹妹一脸沮丧的表情却无动于衷。他应该知道发生过什么事,应该成为她在这个城市里的依靠,应该除了能给她一片逃避时的屋檐,还可以给她一个心灵的栖息处。

然而,他不是。

他只是她少年时代的邻家大哥,没有血缘,甚至应该避嫌。他们中间隔着的,或许不仅是身份的阻碍,还有十年的疏离。

他只能缄默。

想到这里他叹口气,还是站起身,顺手拍拍身边松软的夏凉被,准备离开。然而就在起身的瞬间,他看见靠在门边的穆忻——不知道她是什么时候回来的,或许是因为她步子太轻,也或许是因为他思考得太投入,他只是错愕地看见她一言不发站在那里,目光平和地看着他。然而,为什么,他总觉得她的目光中蕴含着几分悲悯?

褚航声迷惑了:这样的眼神,究竟是在悲悯他的孤独,还是她自己的逃避?

“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她看着他,缓缓开口。

褚航声愣了——这句话到底该谁问谁?

“为什么你家的洗手间里连一点女性用品都没有——面霜、香水、牙刷,什么都没有。一个有女主人的家,怎么可能连一点痕迹都没有?”穆忻盯着他,“别告诉我她没多少机会来这里住。就算是没有机会来住,也总该准备她的日用品……除非,你从没有打算让她来住。”

这问题如大石般砸来,褚航声闭一下眼,然后才抬头看向穆忻的眼睛。

“说吧,你过得好不好?”穆忻的目光比褚航声所能想象的要犀利得多,她咬咬下唇,重复,“你,过得好吗?”

“说不上好不好,”褚航声缓缓地答,“我们,离婚了。”

是穆忻意料之中的答案,但经由他说出的瞬间,穆忻还是觉得有什么东西“喀嚓”一声碎在了自己心底。

陈年的灰尘纷纷扬扬弥散开来,比想象中还要多的悲伤瞬间将她淹没。她不知道,那些悲伤,源于同情的自怜,还是不可挽回的擦肩而过?

那晚,她,或是褚航声,兴许都失眠了。

早晨,穆忻离开时褚航声已经早早出门了。

她只来得及看见餐桌上的一张留言条:今天有雨,门口有伞。冰箱里有面包。我去采访,今晚不会回来。钥匙在鞋柜上,离开时记得锁门。

没有碰面,反而少了许多尴尬。穆忻手里捏着那串冰凉的钥匙,多少有些踌躇:一个有夫之妇和一个离婚男人,同住一个屋檐下,合适吗?

一边这样揣摩着一边从门后拿了伞,抬头看看窗外,果然天是阴着的。以前杨谦从来不在意天气,妈妈不在身边更没有人提醒她拿伞。她是因为习惯了“有备无患”的自我照顾,办公室里才永远常备雨伞和警用雨衣。借调到市局,因为是临时工作,所以这些备用品自然是没有的。好在,她再不注意天气,还有这样一张纸条。

穆忻的眼眶有些酸涩——这些关怀,少年时代都未尝有过,可是褚航声,这样细致周到的一个人,怎么也会离婚呢?

想到这里时,穆忻突然苦笑——她有什么资格替褚航声惋惜?他离婚了,可是仍然有条不紊过着他自己的生活,事业仍然成功,房子干干净净。而她呢?她的婚姻还在,可是她不愿意回那个家。她看上去什么都有,稳定的职业、英俊的丈夫,快要买房子了,以后还会有车子、孩子……可为什么,她还是觉得自己在一步步往绝路上走?

她从没有想过,顽强如自己,从少年时代的困顿、父亲死后的凄惶中走过来,以为已经能扛得住所有悲伤,可这时,也会觉得绝望。

她不是一棵永远不服输的狗尾巴草吗?是平民家庭的女儿,向往宽裕的生活,有时候也会有脆弱的骄傲,用清高掩饰自卑,然而无论怎样敏感都从不中途放弃……她靠一路坚持才完成学业、顺利就业、养活母亲、经营婚姻,她怎么就至于走不下去?

可是……她还能怎样改变呢?

宽容的前提是遇见可以被宽容的人,原谅的基础是对方的无心之过足以被原谅,可是肖玉华,她是这样的人吗?

当然,或许,肖玉华的动机不过是源于对儿子的无限溺爱——在她心里,她的儿子是世界上最好的小伙子,能配得上的姑娘本就不多;她的儿子不能受一点点的委屈,更不该跟这个下岗女工的女儿一起在穷乡僻壤受苦;她的儿子本来可以有更好的选择,她只是想要抒发不平……她只是爱她的儿子,只是因为爱。

因为爱,不对吗?

……

从日报社的宿舍区到市公安局不过几百米的距离,穆忻想了一路,却仍然没有想明白。天气闷热,让人有说不出的憋闷。她抬起头,却找不到太阳在哪里。往办公楼里走的时候还听见旁边有人聊天,一个说“下雨后就会凉快一些了”,另一个答“赶紧下雨吧,这么又闷又热的烦死人”,穆忻还是忍不住想到:杨谦今天是否需要出外勤?他带伞了吗?雨衣呢?

整整一天,穆忻都在自己的座位前心不在焉。

她一直在想:要怎样才能解决眼前的难题?怎样才能弥补自己冲动之下与肖玉华的翻脸?

可是越想头越疼,她晃晃脑袋准备恢复注意力投入工作。这时候手机突然响起来,她低头看看:居然是杨成林。

“穆忻吗?我是爸爸呀,你在单位吗?”杨成林的声音还是很和蔼,穆忻一下子就酸了鼻子。

“是,爸爸,我在单位里,”穆忻答一声,又忙补充,“我在市局。”

“我知道,我在市局门口,你出来一下好吗?”手机信号似乎不太好,杨成林的声音有点断断续续。

“好的,我马上来。”穆忻急忙拿着手机往外走,出了办公楼才发现天居然阴得有点吓人,风刮得树枝乱晃。杨成林站在大门外的路边,一只手抬起来,挡住狂风大作中的飞沙走石,他的身影,竟似有点孤独无依。

“爸爸,快下雨了,有事咱们进去说吧。”穆忻几步迎上去,她没忘,杨成林也刚出院不久。

“不进去了,我就说几句话,说完就走,”杨成林咳嗽一声,“穆忻呀,我替你妈向你道歉。她这人并不坏,就是有时候嘴巴刻薄了点。我们就杨谦这么一个儿子,不会在乎什么钱不钱的,反正这东西本来就是身外之物,生不带来死不带去。再说不给儿子给谁呢?你妈就是拗劲儿上来了,犯小心眼儿……”

“我知道,爸爸,”穆忻眼眶一酸,“我也不对,再怎么说都不该发脾气。您放心吧,忙完这两天我就回家。前阵子请病假,耽误不少工作。”

“那宿舍你住得还习惯?”

“习惯,都在大院里,也安全,”穆忻仰头看看天,有点担忧,“天阴成这样,怕是雨小不了,爸您快回去吧。您带伞了吗?”

“带了带了,”杨成林见穆忻的态度通情达理,也松口气,笑着拍拍自己身上的包,“你放心吧,我这就走了。我来的时候都看好了,88路车青年公园门口转区间车,终点站就在家门口。”

“马上就要下雨了,坐出租吧。”穆忻急忙道。

“没那么快,看天色还有阵子才能下雨。再说夏天的雨一阵子也就下完了,不会下太久。”杨成林笑眯眯地挥手告别,穆忻百感交集地看着他的背影,在大风渐起的阴天里显得太清瘦。穆忻蓦地心软,因为她不可避免地意识到:这个老人,该是多么珍惜自己的孩子,珍惜这个家,才会来这里,做这个说客。

回办公室后很快天就完全阴下来,有人伸手打开日光灯,穆忻看看窗外越来越坏的天气,有些担心地拿起电话拨杨谦的手机号,拨了很多遍才有人接听,杨谦急吼吼地问:“谁?”

“是我,你在哪儿?”

“看守所,”杨谦抱怨,“这破天气,还得押犯人。”

“刑事犯?”

“是啊,杀人犯!”杨谦没好气儿,“你甭担心我,我们有车,赶紧押完了回家。快下雨了,你今晚别回来了,就在宿舍睡吧。”

穆忻猜到杨谦尚对自己的离家出走一无所知,想想杨成林的恳求,也没有提起,只是叹口气:“你务必注意安全。”

“知道了。张乐办完手续回来了,我挂了啊!”

听筒里传来嘟嘟声,穆忻又发了会儿呆,却在这当口听见走廊上传来杂乱的脚步声。隐约听见有人挨屋在喊什么。

穆忻起身,还没到门口,就见主任推门进来,急匆匆地喊人:“在家的男同志都跟我出去救人,外面雨太大,有人被淹了。”

雨水也能淹人?穆忻瞪大眼,也跟着往外走。没等走出去就被主任拽回来:“女同志留下。”

“我能帮忙。”穆忻急忙表态。

“你能帮什么忙?你也不看看雨多大!就在这儿待着,哪儿也别去!”主任扔下话就跑出了办公楼,穆忻跟着尚未下班的人群挤到办公楼一楼大厅,入眼是外面的瓢泼大雨,顿时目瞪口呆。

从穆忻刚才回到楼里,才不过半小时的时间,雨水已经蓄满了院子里偌大的停车场。雨水浇下来,在汪洋一般的水面上砸出一个个水坑。有急着去幼儿园接孩子的女人咬牙撑伞往大门口跋涉,一脚踩下去,水直接没到膝盖。远看过去,水里人们的伞早就被风吹得鼓翻了,雨水毫不留情地倾泻下来,每个人身上的衣服都已经湿透,本该炎热的夏天在这一瞬间湿冷无比。

恰在此时穆忻的手机响,她接起来,竟是她最不愿听见的肖玉华的声音:“你爸爸是不是找你去了?”

“是,”穆忻答,“爸半小时前离开了,说是去坐公交车了。”

“这么大的雨,你让他坐公交车?”肖玉华的声音瞬间拔高,“你没看新闻吗?电视上说中心广场那边地势低的地方都已经成人工湖了!你赶紧去看看你爸是不是还在公交车站上,赶紧给我拦住他!”

一听这个,穆忻也懵了:是啊,杨成林刚走不久,他会不会还在公交车站上?他那把伞在这种雨里一看就是中看不中用。穆忻二话不说挂了肖玉华的电话,转身就往外冲,雨伞也没撑,反正撑了也没用。奔出办公楼的瞬间,劈头盖脸的雨水砸得人眼睛都睁不开的时候,穆忻突然恐惧地想到:难道,天漏了?

当穆忻好不容易跋涉到公安局门口,隔着不断流到眼睛里的雨水,她瞪大眼,倒吸一口冷气——这究竟是昔日繁华的街道,还是澎湃咆哮的黄河?

眼前那条平日里整齐宽阔的马路突然不见了,哪哪儿都是水,铺天盖地而来,也分不清哪里是路、哪里是绿化带。刚好是下班时间和附近幼儿园、小学的放学时间,尽管周围的商店屋檐下、公交车站里已经挤满了躲雨的人群,可马路上仍然是一片鬼哭狼嚎。有力气小的小孩子没有抓住妈妈的手,一个浪头卷来就被淹在水面以下。年轻的妈妈一声尖叫,也不管自己是不是有力量在越来越湍急的洪水中站稳,一把扔掉手里早就不中用的雨伞就往水里扑,这时候又警服的身影已经一把抓过那年轻妈妈的胳膊,把她甩在身后稍微高一点的地方,而后身手敏捷地跳到更深一些的水里,大手一捞,把正在水里挣扎的小女孩拽出了那片再晚几秒钟就有可能吞噬她生命的汪洋泽国。随后穆忻听见身后传出模糊却又有力的呼喊声:“女同志退后,男同志往前走,先去救那些熄火的私家车,有人困车上了!”

穆忻在倾盆大雨中回头,只见一片蓝色的身影迅速在雨中蔓延开——他们没穿雨衣,估计也是来不及穿雨衣,只是穿着短袖的执勤服往水里冲。这时马路中间的下水道井盖估计已经被大水冲走,激流中开始形成漩涡,一辆公交车在距离车站不远的地方抛锚了,车门打开,有人想要涉水走到安全的地方,可是没成想刚踩出第一步就被呼啸而来的水浪席卷进去。后面的人吓得鬼哭狼嚎,急忙收住脚步回到车上。刚才救了小女孩的那个身影闻声又迅速扑向公交车下,可是还没等他游过去,一辆尚未熄火的吉普车已经颠簸着一路驶过,所有人只来得及看刚才那个被卷入水中的身影再次被浪花卷到吉普车的车轮下……

穆忻瞬间瞪大眼,呼吸哽住了,在滂沱的大雨中站成一块石雕。

一个生命,就这样眼睁睁地从她面前消失。穆忻忍不住哆嗦起来,不知道是恐惧,还是被冰凉的雨水冻得发抖,她只是下意识地紧紧抱住身边一棵算不上粗壮的小树,看着面前越来越大的雨水把抛锚的私家车车轮一点点漫过,直到淹没了停在低洼处的那些轿车的车顶。她张大嘴吃力地喘口气,冰凉的雨水毫不留情地灌进她的嘴、鼻、眼、耳……她紧紧盯住不远处那个最先开始救人的身影,却在他回头的一瞬间惊讶地发现:居然是陆炳堂?

陆炳堂也是在这时看见了穆忻——本来他是看不见的,汪洋大水中,他忙着救人,注意不到其他。但身后大院里跑出来越来越多的蓝色身影让他不由得分神看了一眼,还大声呼喝着提醒他们不要忘记手拉手排成一列人墙再去救人。也就是这工夫,他注意到身边不远处抱着一棵树被大水冲得摇摇晃晃的穆忻,他想都没想就艰难地跋涉过去,一把拽住穆忻的胳膊,大吼:“这么危险,你出来干什么?”

雨太大,他的声音被“哗哗”的雨声冲弱了气势,穆忻哆嗦着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他,陆炳堂干脆紧紧拽住穆忻的手,大喝:“抓紧我!”

穆忻吓坏了,只能言听计从,下一秒,陆炳堂半拖半抱地把她往路边稍微高一些的路基上带。穆忻紧紧抱住陆炳堂的胳膊,眼睛死死盯着面前拍着浪花、泛着泡沫甚至漂浮着鞋子等各种物品的水面,耳边还能听见警察们互相喊话的声音,第一次觉得,居然,陆炳堂给她的,不再是厌恶和恐惧……

那天,穆忻终究是没有在乌泱泱挤了无数人的公交车站牌下找到杨成林。她是在同事们的帮助下才到达了那里,却说不清是庆幸还是担忧地又被同事们一路拽着游回了公安局大院——庆幸,是因为杨成林不至于在这暴雨倾盆下淋雨;担忧,是因为不知道杨成林乘坐的那辆公交车能否安然抵达青年公园,转车是否麻烦,他能否平安到家?

于是,随后三个多小时的时间里,穆忻接到了肖玉华的无数声讨电话,最后一个电话几乎声嘶力竭:“穆忻,你记住,要是你爸出了一点事,我要你陪葬!”

可是,在那样焦急的气氛中,穆忻连愤怒、委屈都顾不上。

她是真的害怕了。

万一杨成林真的出了事,她要怎么对杨谦解释?

说此事和自己没关系——可能吗?如果没关系,大雨之前,杨成林为什么要来市局?如果老老实实交代说他是来劝和的,那究竟又是什么导致一家人失和?

想到这里,穆忻的心脏已经完全从七上八下变成了吊在半空下不来。她甚至能感觉到自己被雨水淋湿的衣服所带来的寒意甚至都不及她心底成冰的恐惧。

她终于坐不下去了,再次手忙脚乱地收拾东西往外跑,却在一楼大厅里迎面遇上全身淋得透湿的陆炳堂,一把拦住她:“你去哪儿?”

“我公公失踪了,我得去找他。”

“你去哪儿找?这一会儿工夫报警说被水冲走的已经十几个了,外面的水还大着呢,你这是去救人还是送死?”陆炳堂黑脸黑面,“给我老实回办公室待着去!”

“可是不能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啊!”穆忻急得想跺脚,眼泪都快落下来,“我爱人联系不上,我能怎么办?若不是因为我,老爷子也不至于下雨天还得跑出来……”

“穆忻你冷静点,”大厅里人来人往,陆炳堂不方便说什么,只好低声呵斥,“你听我说,你现在出门就好比没头的苍蝇,你去哪儿找?你刚才也看见了,公交车站没人就说明他刚离开,路上多少公交车抛锚,你没看见吗?还有那么多私家车被水冲得到处漂,好比一个个定时炸弹,说不定就撞着谁。你安分点,在这儿等等消息,如果他没事,你一直往家打电话,总能有回信;如果有事……你现在出去也晚了。”

陆炳堂到底是见惯了突发状况的人,穆忻渐渐冷静下来,不得不承认他是对的。她擦擦眼泪,转身上楼,走到二楼走廊上,还能听到指挥中心门口传出清晰的接警声——

“在护城河边失踪的吗……现在还不能确定,你们等一等,48小时后找派出所报失踪人口,如果有消息我们及时通知您。”

“市北区公安局吗?麻烦给各派出所下个通知,只要发现遇难者遗体就直接送殡仪馆,东西各一个安置点,这样验尸比较集中……”

“是,我知道你们有困难,可是殡仪馆的车实在忙不过来……你们用警车吧,拆座位,尸体放后面……”

……

穆忻惊呆了。

这是穆忻在杨谦受伤后又一次感觉到,这里的确是一片虽没有硝烟,却距离死亡最近的战场。

但,也是当天灾降临,当不得不直面死亡,不得不眼睁睁看着比职场骚扰更大的恐慌迎面而来的时候,穆忻的人生观在这一天再次被颠覆——究竟什么是善、什么是恶?谁是好人、谁是坏人?在地狱与天堂间,可有真正意义上的三八线、分水岭?往大里说,偏执者眼中特权思想严重、野蛮粗暴刑讯甚至动辄草菅人命的这身蓝色警服背后,总还有人为民请命;往小里说,就是她穆忻这样自诩为客观、冷静、理智的女子,不也只是在今天才看清一个自己已经认定了是禽兽的人冒着生命危险救下素昧平生的路人?

换言之,大千世界,哪个人能用一张脸谱以蔽之?英雄有没有内心深处的小自私、小邪恶,恶人有没有不为人知的优点与好处?你全盘否定的,常常不是因为不存在,而是因为你尚未知晓更为全面的那个世界。

没有人是真正意义上洞若观火的上帝,所以,也没有人有资格仗着义愤填膺的激情而一锤定音。

二十八岁,穆忻第一次在近两年的警营生涯中感受到在压力、不适、尴尬、委屈之外的那些责任、使命、崇高,以及担当。

虽然这念头来得仓皇,这感觉仍然模糊,但她想,或许,她悟懂了什么,只不过雨太大,她太冷,思路被冻住了,需要一点点梳理。

晚上八点,肖玉华的电话再次打来——到这时,穆忻已经有些麻木了,当死亡的消息一条又一条接连不断地传来,她不得不相信三个小时的暴雨的确让这个排水系统严重不健全的城市变成一片修罗场。因此,当她深呼吸一口气,按下手机接听键的时候,她已经在瞬间做好准备去面对一个已经有了充分准备的坏消息。

然而,肖玉华的声音再焦灼,却也不似刚才的撕心裂肺:“穆忻,你爸又犯病了,你在哪儿?怎么办,他心脏不舒服!”

穆忻愣了,用了一秒钟才反应过来:“爸回家了?”

“回来了,在路上走了三个多小时,好不容易回来了。可是才说了半句话就犯病了,我刚给他喂了粒药,可他这会儿脸色白得跟什么似的,怎么办啊?”肖玉华的声音里带着哭腔,“120,对,我得打120,可是雨这么大,120来得了吗?”

“妈你等着,我找人帮忙!”

穆忻放下电话就往秀山公安局110指挥中心拨过去:“孟儿,帮我个忙!”

……

派出所的警车在10分钟后到达穆忻家,随行民警是赵旭辉,他的电话一直与医院急诊室医生的手机接通,一路上按照医生指示把杨成林送到了医院。所有人都在路上绷紧了一根弦,穆忻也不断打电话了解抢救情况。电话那边的赵旭辉一直说“穆姐你别急,好像没那么紧急,医生还在抢救”,说得次数多了,穆忻也渐渐觉得杨成林吉人天相,应该不会有大碍。到大水渐渐有些退去的时候,穆忻豁出去了一路冲上市局正准备开往秀山的警车,抓紧赶到秀山人民医院。但她无论如何都没有想到——她只来得及看见一袭白布缓缓遮上杨成林的脸。

穆忻瞬间凝固在急诊室门口,她难以置信地看着肖玉华“嗷”的一声哭着扑向了杨成林的遗体,那尖锐的号哭声穿越走廊,发出狞厉的回音。穆忻腿一软,滑坐在急诊室门边,眼神愣愣地看着不远处所有人悲戚的脸,她想,这不是真的,这不会是真的,这一定不是真的,对不对?

然而现实终究不是自我安慰——肖玉华转身的工夫看见了穆忻,想也不想就冲过来。她的脸上满是眼泪,表情狰狞,满眼都是仇恨。

她紧紧攥住穆忻的衣领,恨不得把她挫骨扬灰:“你对他说了什么?他怎么会在看你一趟回来后就变成这样?他只说他找过你了,多一句都没来得及说就往下倒,这一倒就再也回不来了!你到底做了什么事刺激了他?啊?你告诉我啊!他不是你亲爹,可是他把你当亲闺女!你就是这么对他的?你活生生要了他一条命!”

肖玉华几乎疯了,她死死扼住穆忻的喉咙,大声问:“你说啊,你到底说了什么,你做了什么?!”

穆忻的眼泪终于大颗大颗地滚下来,她一点都没有反抗,她只是泪眼朦胧地看着肖玉华,再越过她的肩膀看见不远处颓唐地坐在地板上的杨谦,他低着头,她看不清他的表情,她想告诉他,杨成林对她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你妈她心眼是好的,你们小俩口,也要好好过。

可是,如今死无对证,肖玉华绝不可能相信穆忻的无辜。正如她从不相信与自己一起生活了三十年的老伴居然会说没就没!

所以,那是真正刻骨的仇恨,让肖玉华的双手越攥越紧,直到穆忻感觉呼吸困难。可是那一瞬间穆忻也麻木了,她甚至想不起来要掰开肖玉华的双手,她的脑海中翻来覆去只有一件事,那就是——杨成林不在了,对她那么好的杨成林不在了,如果杨谦不信任她,再没有人能信任她……

终于,走廊上在这时传来杂乱的脚步声。哭得昏头昏脑又被扼得喘不过气的穆忻似乎从中听到杨谦一跃而起的惊呼声,紧接着有人抓住肖玉华的胳膊,使劲将她从穆忻身边拉开。肖玉华顺势滑坐到地板上,放开嗓子号啕大哭!

现场一片混乱。

最后,还是护士拿来镇定剂,肖玉华才在注射后渐渐睡去。穆忻被杨谦扶着,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大脑中都是一片空白。

直到听见杨谦问:“到底发生了什么?”

穆忻苦笑,沙哑着嗓子答他:“什么都没发生,爸来找我,说妈脾气不好,人不坏,让我和你好好过日子。我也有错,我答应过了今天就回去和妈道歉,以后一家人平平安安地过日子……”

“那他怎么会死?”杨谦眼神空洞,“你说,他为什么会死?”

穆忻难以置信地抬头,愣愣地看着杨谦,下意识地答:“真的,就说了这些,就这些。”

“就这些?他回家后说了句‘我去找过穆忻了’,说完就往下倒,如果没有刺激,他至于吗?他的心脏本来就不好,你知道的。你怎么忍心再跟他吵,刺激他……”

穆忻看着杨谦的脸,只觉得自己的血凉下去,再凉下去,沿血管一路延伸,上溯至心脏,瞬间冰封。

过了很久,她才慢慢地,几乎是一字一顿地咬牙回答:“昨天,你妈说她掏钱给咱买房,要我写欠条。我答应了,但心里不舒服,所以躲出去。今天你爸来找我,向我道歉,我也道歉了,为我昨天的脾气不好。然后,他离开。再然后,下暴雨。再再然后,就到了这儿。”

她的眼底一片冰凉,全身无力地颤抖着,却还在强自镇定:“杨谦,你还想知道什么?你不相信什么?”

杨谦咬紧唇,眼睛里布满了血丝,他死死盯着穆忻,周身浮现出他们结婚两年来,甚至相识五年来穆忻所从未见过的寒意。在那一瞬间穆忻似乎终于有些明白了:纵然曾经肌肤相亲,纵然曾许诺天长地久,然而这些远远抵不过亲人的一条命!

那是血浓于水的依恋,是横亘在他们面前搬不掉的山!那是二十四小时前还和蔼地想要帮她说话、心疼她的老人,转眼就没了呼吸!

可是偏偏,杨成林什么都没来得及说。所以,没有人能证明他曾经历了什么:是水中跋涉的辛苦,还是获得理解的释然;是几十公里的劳碌,还是终于踏进家门的兴奋……人们只知道,杨成林最后专程跑去见面的,是离家出走的儿媳妇,那么,即便她未曾杀人,却也已经是最大的犯罪嫌疑人!

而仇恨的心许多时候比法律的审判更可怕——法律规定要有证据、案发地点、作案工具等才能定罪,而仇恨,它不需要佐证,只需要恨!

那是单纯的归咎,无从辩解,无法开脱,你身处其中,像被一张大网牢牢缚住,可是你钻不出来,也没有人想要救你出来。因为在一个消逝的生命面前,人们需要这张网,去锁定他们认同的逻辑。

那天,穆忻是带着最后的希望问杨谦:“杨谦,你相信我吗?我没有伤害你爸爸,是雨太大,他——”

“别说了,让我静一静!”杨谦突然大喝一声,抱头蹲到地上,他的声音在夜晚空荡荡的走廊上孤绝而凄厉,他哽咽着说,“我没有爸爸了……”

穆忻终于泪如泉涌。

她记得,多年前,也是一个深夜,在家乡的肿瘤医院里,她和妈妈一起给爸爸穿上寿衣,然后打开病房的窗户等待灵车到来。那是寒冬,冷风肆无忌惮地吹进来,她都不觉得冷。因为她全部的意识都退散了,她只是伏在病床前,最后握上父亲开始僵硬的手,绝望地告诉自己:穆忻,你没有爸爸了……

夜深了,走廊上仍亮着惨白的灯光。穆忻靠坐在墙角,杨谦抱头蹲在不远处。他们没有说话,也无法再继续刚才那个至关重要却完全无解的话题,甚至没法看彼此的眼睛——失去亲人的悲伤,在那个夜晚,将他们彼此的命运,冲向未曾预料到的相反方向。

直到,完完全全,背道而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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