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刺客列传第二十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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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学孟译注

【说明】

这是一篇类传,依次记载了春秋战国时代曹沫、专诸、豫让、聂政和荆轲等五位著名刺客的事迹。

关于此传的传旨,在卷一百三十《太史公自序》中,只谈到“曹子匕首,鲁获其田,齐明其信;豫让不为二心”,专诸、聂政、荆轲之事不及一语。显然,这不 是此传的全部传旨。细味全传,尽管这五人的具体事迹并不相同,其行刺或行劫的具体缘由也因人而异,但是有一点则是共同的,这就是他们都有一种扶弱拯危、不 畏强暴、为达到行刺或行劫的目的而置生死于度外的刚烈精神。而这种精神的实质则是“士为知己者死”。所以太史公在本传的赞语中说:“此其义或成或不成,然 其立意较然,不欺其志,名垂后世,岂妄也哉!”这也就是太史公对本传传旨的一种集中概括了。当然,如果我们站在今天的立脚点重新审视和关照这五位刺客或劫 持者的行迹以及他们行刺或行劫的具体目的,我们完全可以得出一种新的认识,作出一种新的评价,但这新的认识和评价毕竟不是太史公的。太史公是站在他所在的 那个时代的立脚点,带着他特有的身世之感和爱憎,来热烈赞歌他所一再称赏的那种“士为知己者死”的刚烈精神的。

本传虽是五人的类传,但能“逐段脱卸,如鳞之次,如羽之压,故论事则一人更胜一人,论文则一节更深一节”(吴见思《史记论文》),所以全篇次第井然,始于曹沫,终于荆轲,中间依次为专诸、豫让和聂政,俨然一部刺客故事集,而统摄全篇的内在思想则是本传的主旨。

载述五人行迹,太史公并没有平均使用笔墨,而是依传主的具体情况和行刺行劫的具体缘由,巧为剪裁和布局。曹沫劫持齐桓公,有管仲缘情理而谏说,桓公权 利害而宽容,使曹沫身名两全,所以,故事到这里也就戛然而止,不复枝蔓。专诸刺王僚,前边略有铺叙,但高|潮段则由伏甲、具酒、藏刃和王前擘鱼行刺几个精彩 细节组成,而以事成身死,其子得封为尾声。豫让刺襄子,故事已近曲折,始终围绕“义不二心”而襄子偏又义之这个矛盾冲突展开,最后以刺衣伏剑结束对传主的 记述。聂政刺侠累故事就更曲折一些,前边铺叙聂政避仇市井,仲子具酒奉金情事,又在奉金问题上通过仲子固让、聂政坚谢把“请”和“不许”的矛盾揭示出来, 然后再用一段铺叙聂政的心理活动,而以母死归葬收束上文,以感恩图报引起下文,在束上起下的过程中既交代了前段矛盾是如何解决的,又预示了下段行刺活动将 怎样展开。“杖剑至韩段”是故事的高|潮,写得干净利落而又惊心骇目,令人不忍卒读。后又一波三折,写了聂政姊哭尸为弟扬名的情事,从而深化了传旨。本传 最后写荆轲刺秦王,太史公是带着他的全部感情写荆轲其人其事的,为我们刻画出一个十分完整的叙事主人公形象。一开始先用几段文字依次交待荆轲身世籍贯, “好读书击剑”,曾“以术说卫元君”;曾游榆次,“与盖聂论剑”;游邯郸与鲁勾前博。这几段文字,后两段还插入两个精彩的细节描写。这些,不仅对认识荆轲 全人是必要的,而且对荆轲传的主体部分起着铺垫作用。之后“荆轲既至燕”一段是故事的过渡。在这一段中既写了荆轲的交游细节和生活细节,又引出了与后来故 事的发展密切相关的两个人物,即高渐离和田光先生。从“居顷之”到易水饯行,是故事的发展阶段,诸多情事,以时间先后为序,逐一加以交待和描述,使荆轲其 人的形象越来越丰满。其中易水饯行一段的场面描写,为突出荆轲的气质、性格、乃至整个精神风貌起到了画龙点睛的作用,也为故事高|潮的到来做好必要的铺 垫。“遂至秦”段是故事的高|潮,惊心动魄、流传千古的“图穷匕首见”的壮烈场面,就在本段。“舞陽色变振恐”,荆轲“顾笑舞陽”,“倚柱而笑,箕踞而 骂”,以及“秦王环柱而走”等等细节,从不同的角度,不同的侧面,把荆轲临危不惧、镇定自若、大义凛然、视死如归的形象质感化地突现出来。其后是故事的结 尾。虽系结尾,也有深化传旨的作用。统观所记五人文字,一人长似一人,而以荆轲的文字最长。全传凡五千余字,而荆轲一人就占去三千多字。不仅长,而且故事 性最强,即使用现代观念和小说概念去分析衡量,说它是一篇精悍的短篇小说,恐怕也不会有多少争议的。

太史公“遇一种题,便成一种文字”,本传堪称《史记》全书中“第一种激烈文字”(吴见思《〈史记〉论文》)。从文学的角度看,这篇“最激烈文字”至今有它的巨大审美价值,特别是荆轲其人的传记。

【译文】

曹沫,是鲁国人,凭勇敢和力气侍奉鲁庄公。庄公喜爱有力气的人。曹沫任鲁国的将军,和齐国作战,多次战败逃跑。鲁庄公害怕了,就献出遂邑地区求和。还继续让曹沫任将军。

齐桓公答应和鲁庄公在柯地会见,订立盟约。桓公和庄公在盟坛上订立盟约以后,曹沫手拿匕首胁迫齐桓公,桓公的侍卫人员没有谁敢轻举妄动,桓公问:“您 打算干什么?”曹沫回答说:“齐国强大,鲁国弱小,而大国侵略鲁国也太过分了。如今鲁国都城一倒塌就会压到齐国的边境了,您要考虑考虑这个问题。”于是齐 桓公答应全部归还鲁国被侵占的土地。说完以后,曹沫扔下匕首,走下盟坛,回到面向北的臣子的位置上,面不改色,谈吐从容如常。桓公很生气,打算背弃盟约。 管仲说:“不可以。贪图小的利益用来求得一时的快意,就会在诸侯面前丧失信用,失去天下人对您的支持,不如归还他们的失地。”于是,齐桓公就归还占领的鲁 国的土地,曹沫多次打仗所丢失的土地全部回归鲁国。

此后一百六十七年,吴国有专诸的事迹。

专诸,是吴国堂邑人。伍子胥逃离楚国前往吴国时,知道专诸有本领。伍子胥进见吴王僚后,用攻打楚国的好处劝说他。吴公子光说:“那个伍员,父亲、哥哥 都是被楚国杀死的,伍员才讲攻打楚国,他这是为了报自己的私仇,并不是替吴国打算。”吴王就不再议伐楚的事。伍子胥知道公子光打算杀掉吴王僚,就说:“那 个公子光有在国内夺取王位的企图,现在还不能劝说他向国外出兵。”于是就把专诸推荐给公子光。

公子光的父亲是吴王诸樊。诸樊有三个弟弟:按兄弟次序排,大弟弟叫余祭,二弟弟叫夷眛,最小的弟弟叫季子札。诸樊知道季子札贤明,就不立太子,想依照 兄弟的次序把王位传递下去,最后好把国君的位子传给季子札。诸樊死去以后王位传给了余祭。余祭死后,传给夷眛。夷眛死后本当传给季子札,季子札却逃避不肯 立为国君,吴国人就拥立夷眛的儿子僚为国君。公子光说:“如果按兄弟的次序,季子当立;如果一定要传给儿子的话,那么我才是真正的嫡子,应当立我为君。” 所以他常秘密地供养一些有智谋的人,以便靠他们的帮助取得王位。

公子光得到专诸以后,像对待宾客一样地好好待他。吴王僚九年,楚平王死了。这年春天,吴王僚想趁着楚国办丧事的时候,派他的两个弟弟公子盖余、属庸率领军队包皮皮 围楚国的谮城,派延陵季子到晋国,用以观察各诸侯国的动静。楚国出动军队,断绝了吴将盖余、属庸的后路,吴国军队不能归还。这时公子光对专诸说:“这个机 会不能失掉,不去争取,哪会获得!况且我是真正的继承人,应当立为国君,季子即使回来,也不会废掉我呀。”专诸说:“王僚是可以杀掉的。母老子弱,两个弟 弟带着军队攻打楚国,楚国军队断绝了他们的后路。当前吴军在外被楚国围困,而国内没有正直敢言的忠臣。这样王僚还能把我们怎么样呢。”公子光以头叩地说: “我公子光的身体,也就是您的身体,您身后的事都由我负责了。”

这年四月丙子日,公子光在地下室埋伏下身穿铠甲的武士,备办酒席宴请吴王僚,王僚派出卫队,从王宫一直排列到公子光的家里,门户、台阶两旁,都是王僚 的亲信。夹道站立的侍卫,都举着长矛。喝酒喝到畅快的时候,公子光假装脚有毛病,进入地下室,让专诸把匕首放到烤鱼的肚子里,然后把鱼进献上去。到王僚跟 前,专诸掰开鱼,趁势用匕首刺杀王僚,王僚当时就死了。侍卫人员也杀死了专诸,王僚手下的人一时混乱不堪。公子光放出埋伏的武士攻击王僚的部下,全部消灭 了他们,于是自立为国君,这就是吴王阖闾。阖闾于是封专诸的儿子为上卿。

此后七十多年,晋国有豫让的事迹。

豫让,是晋国人,以前曾经侍奉范氏和中行氏两家大臣,没什么名声。他离开那里去奉事智伯,智伯特别地尊重宠幸他。等到智伯攻打赵襄子时,赵襄子和韩、 魏合谋灭了智伯;消灭智伯以后,三家分割了他的国土。赵襄子最恨智伯,就把他的头盖骨漆成饮具。豫让潜逃到山中,说:“唉呀!好男儿可以为了解自己的人去 死,好女子应该为爱慕自己的人梳妆打扮。现在智伯是我的知己,我一定替他报仇而献出生命,用以报答智伯,那么,我就是死了,魂魄也没有什么可惭愧的了。” 于是更名改姓,伪装成受过刑的人,进入赵襄子宫中修整厕所,身上藏着匕首,想要用它刺杀赵襄子。赵襄子到厕所去,心一悸动,拘问修整厕所的刑人,才知道是 豫让,衣服里面还别着利刃,豫让说:“我要替智伯报仇!”侍卫要杀掉他。襄子说:“他是义士,我谨慎小心地回避他就是了。况且智伯死后没有继承人,而他的 家臣想替他报仇,这是天下的贤人啊。”最后还是把他走了。

过了不久,豫让又把漆涂在身上,使肌肤肿烂,像得了癞疮,吞炭使声音变得嘶哑,使自己的形体相貌不可辨认,沿街讨饭。就连他的妻子也不认识他了。路上 遇见他的朋友,辨认出来,说:“你不是豫让吗?”回答说:“是我。”朋友为他流着眼泪说:“凭着您的才能,委身侍奉赵襄子,襄子一定会亲近宠爱您。亲近宠 爱您,您再干您所想干的事,难道不是很容易的吗?何苦自己摧残身体,丑化形貌,想要用这样的办法达到向赵襄子报仇的目的,不是更困难吗?”豫让说:“托身 侍奉人家以后,又要杀掉他,这是怀着异心侍奉他的君主啊。我知道选择这样的做法是非常困难的,可是我之所以选择这样的做法,就是要使天下后世的那些怀着异 心侍奉国君的臣子感到惭愧!”

豫让说完就走了,不久,襄子正赶上外出,豫让潜藏在他必定经过的桥下。襄子来到桥上,马受惊,襄子说:“这一定是豫让。”派人去查问,果然是豫让。于 是襄子就列举罪过指责他说:“您不是曾经侍奉过犯氏、中行氏吗?智伯把他们都消灭了,而您不替他们报仇,反而托身为智伯的家臣。智伯已经死了,您为什么单 单如此急切地为他报仇呢?”豫让说:“我侍奉范氏、中行氏,他们都把我当作一般人看待,所以我像一般人那样报答他们。至于智伯,他把我当作国土看待,所以 我就像国土那样报答他。”襄子喟然长叹,流着泪说:“唉呀,豫让先生!您为智伯报仇,已算成名了;而我宽恕你,也足够了。您该自己作个打算,我不能再放过 您了!”命令士兵团团围住他。豫让说:“我听说贤明的君主不埋没别人的美名,而忠臣有为美名去死的道理。以前您宽恕了我,普天下没有谁不称道您的贤明。今 天的事,我本当受死罪,但我希望能得到您的衣服刺它几下,这样也就达到我报仇的意愿了,那么,即使死了也没有遗恨了。我不敢指望您答应我的要求,我还是冒 昧地说出我的心意!”于是襄子非常赞赏他的侠义,就派人拿着自己的衣裳给豫让。豫让拔出宝剑多次跳起来击刺它,说:“我可用以报答智伯于九泉之下了!”于 是以剑自杀。自杀那天,赵国有志之士听到这个消息,都为他哭泣。

此后四十多年,轵邑有聂政的事迹。

聂政是轵邑深井里人。他为杀人躲避仇家,和母亲、姐姐逃往齐国,以屠宰牲畜为职业。

过了很久,濮陽严仲子奉事韩哀侯,和韩国国相侠累结下仇怨。严仲子怕遭杀害,逃走了。他四处游历,寻访能替他向侠累报仇的人。到了齐国,齐国有人说聂 政是个勇敢之士,因为回避仇人躲藏在屠夫中间。严仲子登门拜访,多次往返,然后备办了宴席,亲自捧杯给聂政的母亲敬酒。喝到畅快兴浓时,严仲子献上黄金一 百镒,到聂政老母跟前祝寿。聂政面对厚礼感到奇怪,坚决谢绝严仲子。严仲子却执意要送,聂政辞谢说:“我幸有老母健在,家里虽贫穷,客居在此,以杀猪宰狗 为业,早晚之间买些甘甜松脆的东西奉养老母,老母的供养还算齐备,可不敢接受仲子的赏赐。”严仲子避开别人,趁机对聂政说:“我有仇人,我周游好多诸侯 国,都没找到为我报仇的人;但来到齐国,私下听说您很重义气,所以献上百金,将作为你母亲大人一点粗粮的费用,也能够跟您交个朋友,哪里敢有别的索求和指 望!”聂政说:“我所以使心志卑下,屈辱身分,在这市场上做个屠夫,只是希望借此奉养老母;老母在世,我不敢对别人以身相许。”严仲子执意赠送,聂政却始 终不肯接受。但是严仲子终于尽到了宾主相见的礼节,告辞离去。

过了很久,聂政的母亲去世,安葬后,直到丧服期满,聂政说:“唉呀!我不过是平民百姓,拿着刀杀猪宰狗,而严仲子是诸侯的卿相,却不远千里,委屈身分 和我结交。我待人家的情谊是太浅薄太微不足道了,没有什么大的功劳可以和他对我的恩情相抵,而严仲子献上百金为老母祝寿,我虽然没有接受,可是这件事说明 他是特别了解我啊。贤德的人因感愤于一点小的仇恨,把我这个处于偏僻的穷困屠夫视为亲信,我怎么能一味地默不作声,就此完事了呢!况且以前来邀请我,我只 是因为老母在世,才没有答应。而今老母享尽天年,我该要为了解我的人出力了。”于是就向西到濮陽,见到严仲子说:“以前所以没答应仲子的邀请,仅仅是因为 老母在世;如今不幸老母已享尽天年。仲子要报复的仇人是谁?请让我办这件事吧!”严仲子原原本本地告诉他说:“我的仇人是韩国宰相侠累,侠累又是韩国国君 的叔父,宗族旺盛,人丁众多,居住的地方士兵防卫严密,我要派人刺杀他,始终也没有得手。如今承蒙您不嫌弃我,应允下来,请增加车骑壮士作为您的助手。” 聂政说:“韩国与卫国,中间距离不太远,如今刺杀人家的宰相,宰相又是国君的亲属,在这种情势下不能去很多人,人多了难免发生意外,发生意外就会走漏消 息,走漏消息,那就等于整个韩国的人与您为仇,这难道不是太危险了吗!”于是谢绝车骑人众,辞别严仲子只身去了。

他带着宝剑到韩国都城,韩国宰相侠累正好坐在堂上,持刀荷戟的护卫很多。聂政径直而入,走上台阶刺杀侠累,侍从人员大乱。聂政高声大叫,被他击杀的有几十个人,又趁势毁坏自己的面容,挖出眼睛,剖开肚皮,流出肠子,就这样死了。

韩国把聂政的尸体陈列在街市上,出赏金查问凶手是谁家的人,没有谁知道。于是韩国悬赏征求,有人能说出杀死宰相侠累的人,赏给千金。过了很久,仍没有人知道。

聂政的姐姐聂荌听说有人刺杀了韩国的宰相,却不知道凶手到底是谁,全韩国的人也不知他的姓名,陈列着他的尸体,悬赏千金,叫人们辨认,就抽泣着说: “大概是我弟弟吧?唉呀,严仲子了解我弟弟!”于是马上动身,前往韩国的都城,来到街市,死者果然是聂政,就趴在尸体上痛哭,极为哀伤,说:“这就是所谓 轵深井里的聂政啊。”街上的行人们都说:“这个人残酷地杀害我国宰相,君王悬赏千金询查他的姓名,夫人没听说吗?怎么敢来认尸啊?”聂荌回答他们说:“我 听说了。可是聂政所以承受羞辱不惜混在屠猪贩肉的人中间,是因为老母健在,我还没有出嫁。老母享尽天年去逝后,我已嫁人,严仲子从穷困低贱的处境中把我弟 弟挑选出来结交他,恩情深厚,我弟弟还能怎么办呢!勇士本来应该替知己的人牺牲性命,如今因为我还活在世上的缘故,重重地自行毁坏面容躯体,使人不能辨 认,以免牵连别人,我怎么能害怕杀身之祸,永远埋没弟弟的名声呢!”这整个街市上的人都大为震惊。聂荌于是高喊三声“天哪”,终于因为过度哀伤而死在聂政 身旁。

晋、楚、齐、卫等国的人听到这个消息,都说:“不单是聂政有能力,就是他姐姐也是烈性女子。假使聂政果真知道他姐姐没有含忍的性格,不顾惜露尸于外的 苦难,一定要越过千里的艰难险阻来公开他的姓名,以致姐弟二人一同死在韩国的街市,那他也未必敢对严仲子以身相许。严仲子也可以说是识人,才能够赢得贤士 啊!”

从此以后二百二十多年,秦国有荆轲的事迹。

荆轲是卫国人,他的祖先是齐国人,后来迁移到卫国,卫国人称呼他庆卿。到燕国后,燕国人称呼他荆卿。

荆卿喜爱读书、击剑,凭借着剑术游说卫元君,卫元君没有任用他。此后秦国攻打魏国,设置了东郡,把卫元君的旁支亲属迁移到野王。

荆轲漫游曾路经榆次,与盖聂谈论剑术,盖聂对他怒目而视。荆轲出去以后,有人劝盖聂再把荆轲叫回来。盖聂说:“刚才我和他谈论剑术,他谈的有不甚得当 的地方,我用眼瞪了他;去找找看吧,我用眼瞪他,他应该走了,不敢再留在这里了。”派人到荆轲住处询问房东,荆轲已乘车离开榆次了。派去的人回来报告,盖 聂说:“本来就该走了,刚才我用眼睛瞪他,他害怕了。”

荆轲漫游邯郸,鲁句践跟荆轲士博戏,争执博局的路数,鲁句践发怒呵斥他,荆轲却默无声息地逃走了,于是不再见面。

荆轲到燕国以后,喜欢上一个以宰狗为业的人和擅长击筑的高渐离。荆轲特别好饮酒,天天和那个宰狗的屠夫及高渐离在燕市上喝酒,喝得似醉非醉以后,高渐 离击筑,荆轲就和着拍节在街市上唱歌,相互娱乐,不一会儿又相互哭泣,身旁像没有人的样子。荆轲虽说混在酒徒中,可以他的为人却深沉稳重,喜欢读书;他游 历过的诸侯各国,都是与当地贤士豪杰德高望众的人相结交。他到燕国后,燕国隐士田光先生也友好地对待他,知道他不是平庸的人。

过了不久,适逢在秦国作人质的燕太子丹逃回燕国。燕太子丹,过去曾在赵国作人质,而秦王嬴政出生在赵国,他少年时和太子丹要好。等到嬴政被立为秦王, 太子丹又到秦国作人质。秦王对待燕太子不友好,所以太子丹因怨恨而逃归。归来就寻求报复秦王的办法,燕国弱小,力不能及。此后秦国天天出兵山东,攻打齐、 楚和三晋,像蚕吃桑叶一样,逐渐地侵吞各国。战火将波及燕国,燕国君臣唯恐大祸临头。太子丹为此忧虑,请教他的老师鞠武。鞠武回答说:“秦国的土地遍天 下,威胁到韩国、魏国、赵国。它北面有甘泉、谷口坚固险要的地势,南面有泾河、渭水流域肥沃的土地,据有富饶的巴郡、汉中地区,右边有陇、蜀崇山峻岭为屏 障,左边有殽山、函谷关做要塞,人口众多而士兵训练有素,武器装备绰绰有余。有意图向外扩张,那么长城以南,易水以北就没有安稳的地方了。为什么您还因为 被欺侮的怨恨,要去触动秦王的逆鳞呢!”太子丹说:“既然如此,那么我们怎么办呢?”鞠武回答说:“让我进一步考虑考虑。”

过了一些时候,秦将樊於(wu,乌)期得罪了秦问,逃到燕国,太子接纳了他,并让他住下来。鞠武规劝说:“不行。秦王本来就很凶暴,再积怒到燕国,这 就足以叫人担惊害怕了,又何况他听到樊将军住在这里呢?这叫作‘把肉放置在饿虎经过的小路上’啊,祸患一定不可挽救!即使有管仲、晏婴,也不能为您出谋划 策了。希望您赶快送樊将军到匈奴去,以消除秦国攻打我们的借口。请您向西与三晋结盟,向南连络齐、楚,向北与单(chán,缠)于和好,然后就可以想办法 对付秦国了。”太子丹说:“老师的计划,需要的时间太长了,我的心里忧闷烦乱,恐怕连片刻也等不及了。况且并非单单因为这个缘故,樊将军在天下已是穷途末 路,投奔于我,我总不能因为迫于强暴的秦国而抛弃我所同情的朋友,把他送到匈奴去这应当是我生命完结的时刻。希望老师另考虑别的办法。”鞠武说:“选择危 险的行动想求得安全,制造祸患而祈请幸福,计谋浅薄而怨恨深重,为了结交一个新朋友,而不顾国家的大祸患,这就是所说的‘积蓄仇怨而助祸患’了。拿大雁的 羽毛放在炉炭上一下子就烧光了。何况是雕鸷一样凶猛的秦国,对燕国发泄仇恨残暴的怒气,难道用得着说吗!燕国有位田光先生,他这个人智谋深邃而勇敢沉着, 可以和他商量。”太子说:“希望通过老师而得以结交田先生,可以吗?”鞠武说:“遵命。”鞠武便出去拜会田先生,说:“太子希望跟田先生一同谋划国事。” 田光说:“谨领教。”就前去拜访太子。

太子上前迎接,倒退着走为田光引路,跪下来拂拭座位给田光让坐。田光坐稳后,左右没别人,太子离开自己的座位向田光请教说:“燕国与秦国誓不两立,希 望先生留意。”田光说:“我听说骐骥盛壮的时候,一日可奔驰千里,等到它衰老了,就是劣等马也能跑到它的前边。如今太子光听说我盛壮之年的情景,却不知道 我精力已经衰竭了。虽然如此,我不能冒昧地谋划国事,我的好朋友荆卿是可以承担这个使命的。”太子说:“希望能通过先生和荆卿结交,可以吗?”田光说: “遵命。”于是即刻起身,急忙出去了。太子送到门口,告诫说:“我所讲的,先生所说的,是国家的大事,希望先生不要泄露!”田光俯下身去笑着说:“是。” 田光弯腰驼背地走着去见荆卿,说:“我和您彼此要好,燕国没有谁不知道,如今太子听说我盛壮之年时的情景,却不知道我的身体已力不从心了,我荣幸地听他教 诲说:‘燕国、秦国誓不两立,希望先生留意。’我私下和您不见外,已经把您推荐给太子,希望您前往宫中拜访太子。”荆轲说:“谨领教。”田光说:“我听 说,年长老成的人行事,不能让别人怀疑他。如今太子告诫我说:‘所说的,是国家大事,希望先生不要泄露’,这是太子怀疑我。一个人行事却让别人怀疑他,他 就不算是有节操、讲义气的人。”他要用自杀来激励荆卿,说:“希望您立即去见太子,就说我已经死了,表明我不会泄露机密。”因此就刎颈自杀了。

荆轲于是便去会见太子,告诉他田光已死,转达了田光的话。太子拜了两拜跪下去,跪着前进,痛哭流涕,过了一会说:“我所以告诫田先生不要讲,是想使大 事的谋划得以成功。如今田先生用死来表明他不会说出去,难道是我的初衷吗!”荆轲坐稳,太子离开座位以头叩地说:“田先生不知道我不上进,使我能够到您跟 前,不揣冒昧地有所陈述,这是上天哀怜燕国,不抛弃我啊。如今秦王有贪利的野心,而他的欲望是不会满足的。不占尽天下的土地,使各国的君王向他臣服,他的 野心是不会满足的。如今秦国已俘虏了韩王,占领了他的全部领土。他又出动军队向南攻打楚国,向北逼近赵国;王翦率领几十万大军抵达漳水、邺县一带,而李信 出兵太原、云中。赵国抵挡不住秦军,一定会向秦国臣服;赵国臣服,那么灾祸就降临到燕国。燕国弱小,多次被战争所困扰,如今估计,调动全国的力量也不能够 抵挡秦军。诸侯畏服秦国,没有谁敢提倡合纵策政,我私下有个不成熟的计策,认为果真能得到天下的勇士,派往秦国,用重利诱惑秦王,秦王贪婪,其情势一定能 达到我们的愿望。果真能够劫持秦王,让他全部归还侵占各国的土地,像曹沫劫持齐桓公,那就太好了;如不行,就趁势杀死他。他们秦国的大将在国外独揽兵权, 而国内出了乱子,那么君臣彼此猜疑,趁此机会,东方各国得以联合起来,就一定能够打败秦国。这是我最高的愿望,却不知道把这使命委托给谁,希望荆卿仔细地 考虑这件事。”过了好一会儿,荆轲说:“这是国家的大事,我的才能低劣,恐怕不能胜任。”太子上前以头叩地,坚决请求不要推托,而后荆轲答应了。当时太子 就尊奉荆卿为上卿,住进上等的宾馆。太子天天到荆轲的住所拜望。供给贵重的饮食,时不时地还献上奇珍异物,车马美女任荆轲随心所欲,以便满足他的心意。

过了很长一段时间,荆轲仍没有行动的表示。这时,秦将王翦已经攻破赵国的都城,俘虏了赵王,把赵国的领土全部纳入秦国的版图。大军挺进,向北夺取土 地,直到燕国南部边界。太子丹害怕了,于是请求荆轲说:“秦国军队早晚之间就要横渡易水,那时即使我想要长久地侍奉您,怎么能办得到呢!”荆轲说:“太子 就是不说,我也要请求行动了。现在到秦国去,没有让秦王相信我的东西,那么秦王就不可以接近。那樊将军,秦王悬

赏黄金千斤、封邑万户来购买他的脑袋。果真得到樊将军的脑袋和燕国督亢的地图,献给秦王,秦王一定高兴接见我,这样我才能够有机会报效您。”太子说:“樊将军到了穷途末路才来投奔我,我不忍心为自己私利而伤害这位长者的心,希望您考虑别的办法吧!”

荆轲明白太子不忍心,于是就私下会见樊於期说:“秦国对待将军可以说是太残酷了,父母、家族都被杀尽。如今听说用黄金千斤、封邑万户,购买将军的首 级,您打算怎么办呢?”於期仰望苍天,叹息流泪说:“我每每想到这些,就痛入骨髓,却想不出办法来!”荆轲说:“现在有一句话可以解除燕国的祸患,洗雪将 军的仇恨,怎么样?”於期凑向前说:“怎么办?”荆轲说:“希望得到将军的首级献给秦王,秦王一定会高兴地召见我,我左手抓住他的衣袖,右手用匕首直刺他 的胸膛,那么将军的仇恨可以洗雪,而燕国被欺凌的耻辱可以涤除了,将军是否有这个心意呢?”樊於期脱掉一边衣袖,露出臂膀,一只手紧紧握住另一只手腕,走 近荆轲说:“这是我日日夜夜切齿碎心的仇恨,今天才听到您的教诲!”于是就自刎了。太子听到这个消息,驾车奔驰前往,趴在尸体上痛哭,极其悲哀。已经没法挽回,于是就把樊於期的首级装到匣子里密封起来。

当时太子已预先寻找天下最锋利的匕首,找到赵国人徐夫人的匕首,花了百金买下它,让工匠用毒水淬它,用人试验,只要见一丝儿血,没有不立刻死的。于是 就准备行装,送荆轲出发。燕国有位勇士叫秦舞陽,十三岁上就杀人,别人都不敢正面对着看他。于是就派秦舞陽作助手。荆轲等待一个人,打算一道出发;那个人 住得很远,还没赶到,而荆轲已替那个人准备好了行装。又过了些日子,荆轲还没有出发,太子认为他拖延时间,怀疑他反悔,就再次催请说:“日子不多了,荆卿 有动身的打算吗?请允许我派遣秦舞陽先行。”荆轲发怒,斥责太子说:“太子这样派遣是什么意思?只顾去而不顾完成使命回来,那是没出息的小子!况且是拿一 把匕首进入难以测度的强暴的秦国。我所以暂留的原因,是等待另一位朋友同去。眼下太子认为我拖延了时间,那就告辞决别吧!”于是就出发了。

太子及宾客中知道这件事的,都穿着白衣戴着白帽为荆轲送行。到易水岸边,饯行以后,上路,高渐离击筑,荆轲和着拍节唱歌,发出苍凉凄惋的声调,送行的 人都流泪哭泣,一边向前走一边唱道:“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复又发出慷慨激昂的声调,送行的人们怒目圆睁,头发直竖,把帽子都顶起来。于 是荆轲就上车走了,始终连头也不回。一到秦国,荆轲带着价值千金的礼物,厚赠秦王宠幸的臣子中庶子蒙嘉。蒙嘉替荆轲先在秦王面前说:“燕王确实因大王的威 严震慑得心惊胆颤,不敢出动军队抗拒大王的将士,情愿全国上下做秦国的臣子,比照其他诸侯国排列其中,纳税尽如同直属郡县职分,使得以奉守先王的宗庙。因 为慌恐畏惧不敢亲自前来陈述。谨此砍下樊於期的首级并献上燕国督亢地区的地图,装匣密封。燕王还在朝廷上举行了拜送仪式,派出使臣把这种情况禀明大王,敬 请大王指示。”秦王听到这个消息,非常高兴,就穿上了礼服,安排了外交上极为隆重的九宾仪式,在咸陽宫召见燕国的使者。荆轲捧着樊於期的首级,秦舞陽捧着 地图匣子,按照正、副使的次序前进,走到殿前台阶下秦舞陽脸色突变,害怕得发抖,大臣们都感到奇怪。荆轲回头朝秦舞陽笑笑,上前谢罪说:“北方藩属蛮夷之 地的粗野人,没有见过天子,所以心惊胆颤。希望大王稍微宽容他,让他能够在大王面前完成使命。”秦王对荆轲说:“递上舞陽拿的地图。”荆轲取过地图献上, 秦王展开地图,图卷展到尽头,匕首露出来。荆轲趁机左手抓住秦王的衣袖,右手拿匕首直刺。未近身秦王大惊,自己抽身跳起,衣袖挣断。慌忙抽剑,剑长,只是 抓住剑鞘。一时惊慌急迫,剑又套得很紧,所以不能立刻拔出。荆轲追赶秦王,秦王绕柱奔跑。大臣们吓得发呆,突然发生意外事变,大家都失去常态。而秦国的法 律规定,殿上侍从大臣不允许携带任何兵器;各位侍卫武官也只能拿着武器都依序守卫在殿外,没有皇帝的命令,不准进殿。正当危急时刻,来不及传唤下边的侍卫 官兵,因此荆轲能够追赶秦王。仓促之间,惊慌急迫,没有用来攻击荆轲的武器,只能赤手空拳和荆轲搏击。这时,侍从医官夏无且(ju,居)用他所捧的药袋投 击荆轲。正当秦王围着柱子跑,仓猝慌急,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侍从们喊道:“大王,把剑推到背后!”秦王把剑推到背后,才拔出宝剑攻击荆轲,砍断他的左 腿。荆轲残废,就举起他的匕首直接投刺秦王,没有击中,却击中了铜柱。秦王接连攻击荆轲,荆轲被刺伤八处。荆轲自知大事不能成功了,就倚在柱子上大笑,张 开两腿像簸箕一样坐在地上骂道:“大事之所以没能成功,是因为我想活捉你,迫使你订立归还诸侯们土地的契约回报太子。”这时侍卫们冲上前来杀死荆轲,而秦 王也不高兴了好一会儿。过后评论功过,赏赐群臣及处置当办罪的官员都各有差别。赐给夏无且黄金二百镒,说:“无且爱我,才用药袋投击荆轲啊。”

于是秦王大发雷霆,增派军队前往赵国,命令王翦的军队去攻打燕国,十月攻克了蓟城。燕王喜、太子丹等率领着全部精锐部队向东退守辽东。秦将李信紧紧地 追击燕王,代王嘉就写信给燕王喜说:“秦军之所以追击燕军特别急迫,是因为太子丹的缘故。现在您如果杀掉太子丹,把他的人头献给秦王,一定会得到秦王宽 恕,而社稷或许也侥幸得到祭祀。”此后李信率军追赶太子丹,太子丹隐藏在衍水河中,燕王就派使者杀了太子丹,准备把他的人头献给秦王。秦王又进军攻打燕 国。此后五年,秦国终于灭掉了燕国,俘虏了燕王喜。

第二年,秦王吞并了天下,立号为皇帝。于是通辑太子丹和荆轲的门客,门客们都潜逃了。高渐离更名改姓给人家当酒保,隐藏在宋子这个地方作工。时间长 了,觉得很劳累,听到主人家堂上有客人击筑,走来走去舍不得离开。常常张口就说:“那筑的声调有好的地方,也有不好的地方。”侍候的人把高渐离的话告诉主 人,说:“那个庸工懂得音乐,私下说是道非的。”家主人叫高渐离到堂前击筑,满座宾客都说他击得好,赏给他酒喝。高渐离考虑到长久他隐姓埋名,担惊受怕地 躲藏下去没有尽头,便退下堂来,把自己的筑和衣裳从行装匣子里拿出来,改装整容来到堂前,满座宾客大吃一惊,离开座位用平等的礼节接待他,尊为上宾。请他 击筑唱歌,宾客们听了,没有不被感动得流着泪而离去的。宋子城里的人轮流请他去做客,这消息被秦始皇听到。秦始皇召令进见,有认识他的人,就说:“这是高 渐离。”秦始皇怜惜他擅长击筑,特别赦免了他的死罪。于是薰瞎了他的眼睛,让他击筑,没有一次不说好。渐渐地更加接近秦始皇。高渐离便把铅放进筑中,再进 宫击筑靠近时,举筑撞击秦始皇,没有击中。于是秦始皇就杀了高渐离。终身不敢再接近从前东方六国的人了。

鲁句践听到荆轲行刺秦王的事,私下说:“唉!太可惜啦,他不讲究刺剑的技术啊,我太不了解这个人了!过去我呵斥他,他就以为我不是同路人了。”

太史公说:社会上谈论荆轲,当说到太子丹的命运时,说什么“天上像下雨一样落下粮食来,马头长出角来!”这太过分了。又说荆轲刺伤了秦王,这都不是事 实。当初公孙季功、董生和夏无且交游,都知道这件事,他们告诉我的就像我记载的。从曹沫到荆轲五个人,他们的侠义之举有的成功,有的不成功,但他们的志向 意图都很清楚明朗,都没有违背自己的良心,名声流传到后代,这难道是虚妄的吗!

【原文】【注解】

曹沫者,鲁人也,以勇力事鲁庄公。庄公好力1。曹沫为鲁将、与齐战,三败北2。鲁庄公惧,乃献遂邑之地以和。犹复以为将。

1好力:爱好勇武、力气。2败北:战败逃跑。北,打了败仗往回逃。

齐桓公许与鲁会于柯而盟。桓公与庄公既盟于坛上,曹沫执匕首劫齐桓公,桓公左右莫敢动,而问曰:“子将何欲?”曹沫曰:“齐强鲁弱,而大国侵鲁亦甚 矣。今鲁城坏即压齐境1,君其图之。”桓公乃许尽归鲁之侵地。既已言,曹沫投其匕首,下坛,北面就群臣之位,颜色不变2,辞令如故3。桓公怒,欲倍其约 4。管仲曰:“不可。夫贪小利以自快,弃信于诸侯,失天下之援,不如与之。”于是桓公乃遂割鲁侵地,曹沫三战所亡地尽复予鲁5。

其后百六十有七年而吴有专诸之事6。

1鲁城坏即压齐境:意思是说,你们侵略鲁国,已经深入到都城边缘、假如鲁国的都城倒塌,就会压到齐国的边境了。2颜色:脸色。3辞令如故:像平常一样谈吐从容。4倍:通“背”。背弃、违背。5所亡地:丢失的国土。亡,丢失,失去。6有:又。

专诸者,吴堂邑人也。伍子胥之亡楚而如吴也1,知专诸之能。伍子胥既见吴王僚,说以伐楚之利2。吴公子光曰:“彼伍员父兄皆死于楚而员言伐楚,欲自为 报私仇也,非能为吴。”吴王乃止。伍子胥知公子光之欲杀吴王僚,乃曰:“彼光将有内志3,未可说以外事。”乃进专诸于公子光4。

1伍子胥亡楚如吴见卷四十《楚世家》、卷六十六《伍子胥列传》。2说(shuì,税):劝说、说服。3内志:在国内夺取王位的意图。志,志向,意图。4进:推荐。

光之父曰吴王诸樊。诸樊弟三人:次曰余祭,次曰夷眛,次曰季子札。诸樊知季子札贤而不立太子,以次传三弟1,欲卒致国于季子札2。诸樊既死,传余祭。 余祭死,传余眛。余眛死,当传季子札;季子札逃不肯立,吴人乃立夷眛之子僚为王。公子光曰:“使以兄弟次邪,季子当立;必以子乎,则光真适嗣3,当立。” 故尝陰养谋臣以求立4。

1以次传之弟:依照兄弟次序把王位传递下去。2这一句的意思是说,想最终把国君的位子传给季子札。3適(dí,敌)嗣:正妻所生的长子。適,同“嫡”。旧时正妻为“嫡”。4尝:通“常”。陰养:秘密地供养。

光既得专诸,善客待之。九年而楚平王死1。春,吴王僚欲因楚丧,使其二弟公子盖余、属庸将兵围楚之灊;使延陵季子于晋,以观诸侯之变2。楚发兵绝吴将 盖余、属庸路,吴兵不得还。于是公子光谓专诸曰:“此时不可失,不求何获3!且光真王嗣,当立,季子虽来,不吾废也。”专诸曰:“王僚可杀也。母老子弱, 而两弟将兵伐楚,楚绝其后。方今吴外困于楚,而内空无骨鲠之臣4,是无如我何。”公子光顿首曰5:“光之身,子之身也。”

1按卷四十《楚世家》、卷十四《十二诸侯年表》、《左传·昭公二十六年》,记楚平王卒于其十三年(前516),是年为吴王僚十一年,此谓“九年”, 误。下文所记吴王僚因楚丧而伐之的事,《左传》在昭公二十七年,即吴王僚十二年。2变:动态。3不求何获:意谓不争取(时机)就不会有收获。4骨鲠之臣: 正直敢言的忠臣。鲠,通“骾”。5顿首:以头叩地。

四月丙子,光伏甲士于窟室中1,而具酒请王僚2。王僚使兵陈自宫至光之家,门户阶陛左右3,皆王僚之亲戚也4。夹立侍,皆持长铍5。酒既酣,公子光详 为足疾6,入窟室中,使专诸置匕首鱼炙之腹中而进之7。既至王前,专诸擘鱼8,因以匕首刺王僚,王僚立死。左右亦杀专诸,王人扰乱。公子光出其伏甲以攻王 僚之徒,尽灭之,遂自立为王,是为阖闾,阖闾乃封专诸之子以为上卿。

其后七十余年而晋有豫让之事。

1甲士:身穿铠甲的武士。窟室:地下室。2具:备办。3阶陛:台阶。4亲戚:此指亲信。5铍(pi,披):长矛。一说两刃刀。6详为足疾:假装脚有毛病。详,通“佯”,假装。7鱼炙:烤熟的整条鱼。进:献上。8擘:拆。掰开。

豫让者,晋人也,故尝事范氏及中行氏,而无所知名。去而事智佰,智佰甚尊宠之。及智佰伐赵襄子,赵襄子与韩魏合谋灭智伯,灭智伯之后而三分其地。赵襄 子最怨智伯1,漆其头以为饮器2。豫让遁逃山中,曰:“嗟乎!士为知己者死,女为说己者容3。今智伯知我,我必为报仇而死,以报智伯,则吾魂魄不愧矣。” 乃变名姓为刑人4,入宫涂厕5,中挟匕首,欲以刺襄子。襄子如厕,心动,执问涂厕之刑人,则豫让,内持刀兵,曰:“欲为智伯报仇!”左右欲诛之。襄子曰: “彼义人也,吾谨避之耳。且智伯亡无后,而其臣欲为报仇,此天下之贤人也。”卒释去之6。

1怨:恨,仇恨。2膝其头以为饮器:把他的头盖骨涂以膝做为饮具。3以上二句为古成语。说(yuè,悦),同“悦”。喜欢、爱慕。容,梳妆打扮。4刑 人:受刑的人。这里犹“刑余之人”即宦者。5涂厕:修整厕所。涂,以泥抹墙。6卒释去之:最终还是把豫让放走了。释,放。去,离开。

居顷之,豫让又漆身为厉1,吞炭为哑2,使形状不可知,行乞于市。其妻不识也。行见其友,其友识之,曰:“汝非豫让邪?”曰:“我是也。”其友为泣 曰:“以子之才,委质而臣事襄子3,襄子必近幸子4。近幸子,乃为所欲,顾不易邪5?何乃残身苦形6,欲以求报襄子,不亦难乎!”豫让曰:“既委质臣事 人,而求杀之,是怀二心以事其君也。且吾所为者极难耳!然所以为此者,将以愧天下后世之为人臣怀二心以事其君者也。”

1漆身为厉(lài,赖):以漆涂身,使肌肤肿烂,像患癞病。厉,同“癞”。癞疮。2吞炭为哑:吞炭为了使声音变得嘶哑。3委质:初次拜见尊长时致送礼物。这里有托身的意思。4近幸:亲近宠爱。5顾不易邪:难道还不容易吗。6残身苦形:摧残身体,丑化形貌。

既去,顷之,襄子当出,豫让伏于所当过之桥下。襄子至桥,马惊,襄子曰:“此必是豫让也。”使人问之,果豫让也。于是襄子乃数豫让曰1:“子不尝事 范、中行氏乎?智伯尽灭之,而子不为报仇,而反委质臣于智伯。智伯亦已死矣,而子独何以为之报仇之深也?”豫让曰:“臣事范、中行氏,范、中行氏皆众人遇 我2,我故众人报之3。至于智伯,国士遇我4,我故国士报之。”襄子喟然叹息而泣曰:“嗟乎豫子!子之为智伯,名既成矣,而寡人赦子,亦已足矣。子其自为 计,寡人不复释子!”使兵围之。豫让曰:“臣闻明主不掩人之美,而忠臣有死名之义。前君已宽赦臣,天下莫不称君之贤,今日之事,臣固伏诛5,然愿请君之衣 而击之,焉以致报仇之意,则虽死不恨。非所敢望也,敢布腹心6!”于是襄子大义之,乃使使持衣与豫让。豫让拔剑三跃而击之,曰:“吾可以下报智伯矣!”遂 伏剑自杀。死之日,赵国志士闻之,皆为涕泣。

其后四十余年而轵有聂政之事。

1数:列举罪过而责之。2众人遇我:把我当成一般人对待。3众人报之:像一般人那样报答。4国士:国内杰出人物。5伏诛:受到应得的死罪。诛,杀死。6敢布腹心:敢于披露心里话。

聂政者,轵深井里人也。杀人避仇,与母、姊如齐,以屠为事。

久之,濮陽严仲子事韩哀侯,与韩相侠累有卻1。严仲子恐诛,亡去,游求人可以报侠累者。至齐,齐人或言聂政勇敢士也,避仇隐于屠者之间。严仲子至门 请,数反2,然后具酒自畅聂政母前3。酒酣,严仲子奉黄金百溢4,前为聂政母寿5。聂政惊怪其厚,固谢严仲子。严仲子固进,而聂政谢曰:“臣幸有老母,家 贫,客游以为狗屠,可以旦夕得甘毳以养亲6。亲供养备,不敢当仲子之赐。”严仲子辟人,因为聂政言曰:“臣有仇,而行游诸侯众矣;然至齐,窃闻足下义甚 高,故进百金者,将用为大人粗粝之费7,得以交足下之欢,岂敢以有求望邪!”聂政曰:“臣所以降志辱身居市井屠者8,徒幸以养老母;老母在,政身未敢以许 人也。”严仲子固让,聂政竟不肯受也。然严仲子卒备宾主之礼而去。

1有郤:有仇怨。郤,空隙,裂缝。喻感情上产生裂痕。2数反:多次往返拜访。反,同“返”。返回。3畅:敬酒。《战国策》作“觞”。是。4溢:即 “镒”。古代重量单位。为二十两。一说二十四两。5寿:敬酒或用礼物赠人,表示祝人长寿。6甘毳(cuì,粹):甜脆食物。毳,通“脆”。7大人:对别人 父母的敬称。粗粝:粗糙的粮食。谦词。8降志辱身:使心志卑下,屈辱身份。市井:市场。下文“市井之人”指做买卖的人。

久之,聂政母死。既已葬,除服1,聂政曰:“嗟乎!政乃市井之人,鼓刀以屠;而严仲子乃诸侯之卿相也,不远千里,枉车骑而交臣2。臣之所以待之,至浅 鲜矣3,未有大功可以称者4,而严仲子奉百金为亲寿,我虽不受,然是者徒深知政也。夫贤者以感忿睚眦之意而亲信穷僻之人5,而政独安得嘿然而已乎6!且前 日要政7,政徒以老母!老母今以天年终,政将为知己者用。”乃遂西至濮陽,见严仲子曰:“前日所以不许严仲子者,徒以亲在;今不幸而母以天年终。仲子所欲 报仇者为谁?请得从事焉!”严仲子具告曰:“臣之仇韩相侠累,侠累又韩君之季父也,宗族盛多,居处兵卫甚设,臣欲使人刺之,(众)终莫能就。今足下幸而不 弃,请益其车骑壮士可为足下辅翼者8。”聂政曰:“韩之与卫,相去中间不甚远,今杀人之相,相又国君之亲,此其势不可以多人,多人不能无生得失,生得失则 语泄,语泄是韩举国而与仲子为仇,岂不殆哉9!”遂谢车骑人徒,聂政乃辞独行。

1除服:丧服期满。2枉:屈,委屈。3鲜:少,稀少。4称:相比,相抵。5睚眦(yázì,牙字):发怒时瞪眼睛。借指小的仇恨。6嘿:通“默”,沉默。7要:邀请。8辅翼:助手,辅助。9殆:危险。

杖剑至韩1,韩相侠累方坐府上,持兵戟而卫侍者甚众。聂政直入,上阶刺杀侠累,左右大乱。聂政大呼,所击杀者数十人,因自皮面决眼2,自屠出肠,遂以死。

韩取聂政尸暴于市3,购问莫知谁子4。于是韩(购)县〔购〕之5,有能言杀相侠累者予千金。久之莫知也。

1杖:持,携带。2皮面决眼:割破面皮,挖出眼珠。3暴(pù,铺)于市:暴露在大街上。4购问:悬赏询问。5县(xuán,玄):同“悬”。悬挂。

政姊荌闻人有刺杀韩相者,贼不得1,国不知其名姓,暴其尸而悬之千金,乃於邑曰2:“其是吾弟与?嗟乎,严重子知吾弟!”立起,如韩,之市,而死者果 政也,伏尸哭极哀,曰:“是轵深井里所谓聂政者也。”市行者诸众人皆曰:“此人暴虐吾国相,王悬购其名姓千金,夫人不闻与?何敢来识之也?”荌应之曰: “闻之。然政所以蒙污辱自弃于市贩之间者3,为老母幸无恙4,妾未嫁也。亲既以天年下世,妾已嫁夫,严仲子乃察举吾弟困污之中而交之,泽厚矣,可奈何!士 固为知已者死,今乃以妾尚在之故,重自刑以绝从5,妾其奈何畏殁身之诛6,终灭贤弟之名!”大惊韩市人。乃大呼天者三,卒于邑悲哀而死政之旁。

1贼不得:指不知道凶手的姓名。2於邑(wuyè,乌叶):同“呜咽”,哭泣。3蒙污辱自弃于市贩:承受羞辱,不惜混在屠猪贩肉的人之间。4无恙: 平安无事。恙,忧,病。5重自刑以绝从:深深地毁坏自己的面容肢体,使人不能辨认,以免牵连别人。从,连带治罪。一说通“踪”,踪迹线索。6殁:死。

晋、楚、齐、卫闻之,皆曰:“非独政能也,乃其姊亦烈女也。乡使政诚知其姊无濡忍之志1,不重暴骸之难2,必绝险千里以列其名3,姊弟俱僇于韩市者4,亦未必敢以身许严仲子也。严仲子亦可谓知人能得士矣!”

其后二百二十余年秦有荆轲之事。

1乡使:从前假使。乡,同“向”。从前,过去。濡忍:含忍,忍耐。2不重:不顾惜。暴骸:露尸于外。3绝险:度越艰难险阻。列:显露,布陈。4僇:通“戮”。杀戮。

荆轲者,卫人也,其先乃齐人1,徙于卫2,卫人谓之庆卿。而之燕,燕人谓之荆卿。

1先:先人,祖先。2徙:迁移。

荆轲好读书击剑,以术说卫元君1,卫元君不用。其后秦伐魏,置东郡,徙卫元君之支属于野王2。

1说:劝说,说服。2徙卫元君支属于野王:迁移野王不只是支属,卫元君也在内。支属,旁支亲属。

荆轲尝游过榆次,与盖聂论剑1,盖聂怒而目之2。荆轲出,人或言复召荆卿。盖聂曰:“曩者吾与论剑有不称者3,吾目之;试往,是宜去,不敢留。”使使往之主人,荆卿则已驾而去榆次矣。使者还报,盖聂曰:“固去也,吾曩者目摄之4;”

1论剑:谈论剑术,有较量的意思。2目:瞪眼逼视。3曩者:过去。这里指刚才。不称:不相宜,不合适。4摄:通“慑”。威慑,震慑。一说降服。

荆轲游于邯郸,鲁句践与荆轲博1,争道2,鲁句践怒而叱之,荆轲嘿而逃去,遂不复会。

1博:古代一种博戏。2争道:争执博局的着数,道,技艺,方法。

荆轲既至燕,爱燕之狗屠及善击筑者高渐离1。荆轲嗜酒,日与狗屠及高渐离饮于燕市,酒酣以往,高渐离击筑,荆轲和而歌于市中,相乐也,已而相泣,旁若 无人者。荆轲虽游于酒人乎,然其为人沉深好书2;其所游诸侯,尽与其贤豪长者相结3。其之燕,燕之处士田光先生亦善待之4,知其非庸人也。

1筑:古代弦乐器,像琴,属于打击乐。2沉深:深沉稳重。3贤豪长者:贤士、豪杰和年高有德行的人。4处士:有才有德不愿为官的隐居者。

居顷之,会燕太子丹质秦亡归燕1。燕太子丹者,故尝质于赵,而秦王政生于赵,其少时与丹欢。及政立为秦王,而丹质于秦。秦王之遇燕太子丹不善,故丹怨 而亡归。归而求为报秦王者,国小,力不能。其后秦日出兵山东以伐齐、楚、三晋2,稍蚕食诸侯3,且至于燕,燕君臣皆恐祸之至。太子丹患之,问其傅鞠武。武 对曰:“秦地遍天下,威胁韩、魏、赵氏,北有甘泉、谷口之固,南有泾、渭之沃,擅巴4、汉之铙,右陇、蜀之山,左关、郩之险,民众而士厉5,兵革有余6。 意有所出,则长城之南,易水以北,未有所定也。奈何以见陵之怨7,欲批其逆鳞哉8!”丹曰:“然则何由?”对曰:“请入图之。”

1会:适逢,正赶上。质:人质。2三晋:指韩、赵、魏三国。以其国君原来都是晋国的执政大夫,后各自立国,将晋一分为三,故称。3稍:逐渐,一点一点 地。蚕食:像蚕吃桑叶一样地逐渐侵吞。4擅:拥有,据有。5士厉:士兵训练有素。厉,勇敢者锐气。6兵革:武器装备。兵:武器。革,皮制铠甲。7见陵:被 欺凌。见,被。陵:侵犯,欺侮。8批:触动,触犯。逆鳞:传说中龙颈部生的倒鳞。触及倒鳞,龙即发怒。用以比喻暴君凶残。

居有间,秦将樊於期得罪于秦王,亡之燕,太子丹受而舍之1。鞠武谏曰:“不可。夫以秦王之暴而积怒于燕,足为寒心2,又况闻樊将军之所在乎?是谓‘委 肉当饿虎之蹊’3也,祸必不振矣4!虽有管、晏,不能为之谋也。愿太子疾遣樊将军入匈奴以灭口5。请西约三晋,南连齐、楚,北购于单于6,其后迺可图 也。”太子曰:“太傅之计,矿日弥久7,心惛然8,恐不能须臾。且非独于此也,夫樊将军穷困于天下,归身于丹,丹终不以迫于强秦而弃所哀怜之交,置之匈 奴,是固丹命卒之时也。愿太傅更虑之。”鞠武曰:“夫行危欲求安,造祸而求福,计浅而怨深,连结一人之后交9,不顾国家之大害,此所谓‘资怨而助祸’矣 10。夫以鸿毛燎于炉炭之上?,必无事矣。且以雕鸷之秦?,行怨暴之怒,岂足道哉!燕有田光先生,其为人智深而勇沉13,可与谋。”太子曰:“愿因太傅而得交 于田先生,可乎?”鞠武曰:“敬诺。”出见田先生,道“太子愿图国事于先生也”。田光曰:“敬奉教。”乃造焉14。

1舍:使……住下来。2寒心:提心吊胆。3委肉当饿虎之蹊:古成语,意思是把肉放置在饿虎经过的小路上。委,抛给,抛弃。蹊,小路。4不振:不可拯 救。振,救,挽救。5灭口:消除……借口。6购:通“媾”,媾和,讲和。7旷日弥久:时间长久。8惛然:忧闷,烦乱。惛:糊涂。9后交:新交,晚交。10资 怨而助祸:助长怨恨而促使祸患的发展。?鸿毛:大雁羽毛。喻燕国力量薄弱。?雕鸷:雕与鸷均为凶猛的禽鸟。比喻秦国的凶猛。13勇沉:勇敢沉着,勇气潜于内 心。14乃造焉:就到太子那里去拜访。造,拜访。

太子逢迎,却行为异1,跪而蔽席2。田光坐定,左右无人,太子避席而请曰3:“燕秦不两立,愿先生留意也。”田光曰:“臣闻骐骥盛壮之时4,一日而驰千里;至其衰老,驽马先之5。今太子闻光盛壮之时,不知臣精已 消亡矣。虽然,光不敢以图国事,所善荆卿可使也。”太子曰:“愿因先生得结交于荆卿,可乎?”田光曰:“敬诺。”即起,趋出6。太子送至门,戒曰:“丹所 报,先生所言者,国之大事也,愿先生勿泄也!”田光俯而笑曰:“诺。”偻行见荆卿,曰:“光与子相善,燕国莫不知。今太子闻光壮盛之时,不知吾形己不逮 也,幸而教之曰:‘燕秦不两立,愿先生留意也’。光窃不自外,言足下于太子也,愿足下过太子于宫。”荆轲曰:“谨奉教。”田光曰:“吾闻之,长者为行,不 使人疑之。今太子告光曰‘所言者,国之大事也,愿先生勿泄’,是太子疑光也。夫为行而使人疑人,非节侠也7。”欲自杀以激荆卿,曰:“愿足下急过太子,言 光已死,明不言也8。”因遂自刎而死。

1却行为导:倒退着走,为(田光)引路。2蔽席:拂拭座位让坐。蔽,拂拭,掸。3避席而请:离开自己的座席向田光请教。避席,以示敬意。4骐骥:良马、骏马。5驽马:劣等马。6趋:小步快走。以示礼敬。7节侠:有节操、讲义气的人。8明:表明,显示。

荆轲遂见太子,言田光已死,致光之言。太子再拜而跪,漆行流涕1,有顷而后言曰:“丹所以诫田先生毋言者,欲以成大事之谋也。今田先生以死明不言,岂 丹之心哉!”荆轲坐定,太子避席顿首曰:“田先生不知丹之不肖2,使得至前,敢有所道,此天之所以哀燕而不弃其孤也3。今秦有贪利之心,而欲不可足也。非 尽天下之地,臣海内之王者4,其意不厌5。今秦已虏韩王,尽纳其地。又举兵南伐楚,北临赵;王翦将数十万之众距漳、邺,而李信出太原、云中。赵不能支秦, 必入臣6,入臣则祸至燕。燕小弱,数困于兵,今计举国不足以当秦。诸侯服秦,莫敢合从7。丹之私计愚,以为诚得天下之勇士使于秦,窥以重利8;秦王贪,其 势必得所愿矣。诚得劫秦王,使悉反诸侯侵地,若曹沫之与齐桓公,则大善矣;则不可,因而刺杀之。彼秦大将擅兵于外而内有乱9,则君臣相疑,以其间诸侯得合 纵,其破秦必矣。此丹之上愿,而不知所委命,唯荆卿留意焉。”久之,荆轲曰:“此国之大事也,臣驽下,恐不足住使。”太子前顿首,固请毋让10,然后许诺。 于是尊荆卿为上卿,舍上舍。太子日造门下,供太牢具?,异物间进,车骑美女恣荆轲所欲?,以顺适其意。

1膝行:跪行,双膝着地向前。2不肖:不成材,没出息。此谦词。3孤:按当时燕王尚在,不该称孤。4臣:使……臣服,称臣。5厌:满足。又写作 “餍”。6入臣:前往秦国称臣。7合从:即“合纵”。东方六国南北联合,结成一体共同对抗秦国的政策。8窥:示,引诱。9擅:独揽,掌握。10让:推辞。? 太牢:牛、羊、猪三种牲畜各一头,是古代祭祀的重礼。借指贵重美食。?恣:听任,随其所欲。

久之,荆轲未有行意。秦将王翦破赵,虏赵王,尽收入其地,进兵北略地至燕南界1。太子丹恐惧,乃请荆轲曰:“秦兵旦暮渡易水2,则虽欲长侍足下,岂可 得哉!”荆轲曰:“微太子言3,臣愿谒之4。今行而毋信,则秦未可亲也。夫樊将军,秦王购之金千斤,邑万家。诚得樊将军首与燕督亢之地图,奉献秦王,秦王 必说见臣5,臣乃得有以报。”太子曰:“樊将军穷困来归丹,丹不忍以己之私而伤长者之意,愿足下更虑之!”

1略:夺取,侵占。2旦暮:早晚。极言时间短暂。3微:无,没有。4谒:请求,禀告。5说:喜欢,高兴。这个意义后来写作“悦”。

荆轲知太子不忍,乃遂私见樊於期曰:“秦之遇将军可谓深矣1,父母宗族皆被戮没2。今闻购将军首金千斤,邑万家,将奈何?”於期仰天太息流涕曰:“於 期每念之,常痛于骨髓,顾计不知所出耳!”荆轲曰:“今有一言可以燕国之患,报将军之仇者,何如?”於期乃前曰:“为之奈何?”荆轲曰:“愿得将军之首以 献秦王,秦王必喜而见臣,臣左手把其袖,右手揕其匈3,然则将军之仇报而燕见陵之愧除矣。将军岂有意乎?”樊於期偏袒搤捥而进曰4:“此臣之日夜切齿腐心 也5,乃今得闻教!”遂自刭。太子闻之,驰往,伏尸而哭,极哀。既已不可奈何,乃遂盛樊于期首函封之6。

1深:残酷,刻毒。2戮:杀死。没:没入官府为奴。3揕(zhèn,振):直刺。匈:同“胸”。胸膛。4偏袒搤(è,扼)捥:脱掉一边衣袖,露出一边 臂膀,一只手紧握另一支手腕,以示激愤。搤,同“扼”,掐住,捉住。捥,同“腕”。5切齿腐心:上下牙齿咬紧挫动,愤恨得连心都粹了。6函封:装入匣子, 封起来。

于是太子豫求天下之利匕首,得赵人徐夫人匕首,取之百金,使工以药焠之1,以试人,血濡缕2,人无不立死者。乃装为遣荆卿。燕国有勇士秦舞陽,年十 三,杀人,人不敢忤视3。乃令秦舞陽为副。荆轲有所待,欲与俱:其人居远未耒,而为治行4。顷之,未发,太子迟之,疑其改悔,乃复请曰:“日已尽矣!荆卿 岂有意哉?丹请得先遣秦舞陽。”荆轲怒,叱太子曰:“何太子之遣?往而不返者,竖子也5!且提一匕首入不测之强秦,仆所以留者,待吾客与俱。今太子迟之, 请辞决矣6!”遂发。

1以药焠之:把烧红的匕首放到带有毒性液体里醮。2血濡缕:只要渗出一点血丝。3忤视:用恶意的眼光看人。忤,逆,抵触。4治行:准备行装。5竖子:小子,对人的蔑称。6辞决:长别。

太子及宾客知其事者,皆白衣冠以送之。至易水之上,既祖1,取道,高渐离击筑,荆轲和而歌,为变徵之声2,士皆垂泪涕泣。又前而为歌曰:“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复为羽声忼慨3,士皆瞋目4,发尽上指冠5。于是荆轲就车而去,终已不顾。

1既祖:饯行之后。祖,古人出远门时祭祀路神的活动。这里指饯行的一种隆重仪式,即祭神后,在路上设宴为人送行。2为变徵(zhi,止)之声:发出变 徵的音调。古代乐律,分宫、商、角、变徵、徵、羽、变宫七调,大体相当今西乐的c、d、e、f、g、a、b七调。变徵即f调,此调苍凉、凄惋,宜放悲声。 3羽声:相当西乐a调。音调高亢,声音慷慨激昂。4瞋目:瞪大眼睛。5发尽上指冠:因怒而头发竖起,把帽子顶起来。此夸张说法。

遂至秦,持千金之资币物1,厚遗秦王宠臣中庶子蒙嘉2。嘉为先言于秦王曰:“燕王诚振怖大王之威3,不敢举兵以逆军吏,愿举国为内臣,比诸侯之列4, 给贡职如郡县,而得奉守先王之宗庙5。恐惧不敢自陈,谨斩樊於期之头,及献燕督亢之地图,函封,燕王拜送于庭,使使以闻大王,唯大王命之。”秦王闻之,大 喜,乃朝服,设九宾6,见燕使者咸陽宫。荆轲奉樊於期头函,而秦舞陽奉地图柙,以次进。至陛,秦舞陽色变振恐7,群臣怪之。荆轲顾笑舞陽8,前谢曰:“北 蕃蛮夷之鄙人,未尝见天子,故振慴。願大王少假借之9,使得毕使于前。”秦王谓轲曰:“取舞陽所持地图。”轲既取图奏之。秦王发图10,图穷而匕首见?。因 左手把秦王之袖,而右手持匕首揕之。未至身,秦王惊,自引而起,袖绝。拔剑,剑长。操其室?。时惶急,剑坚,故不可立拔。荆轲逐秦王,秦王环柱而走。群臣 皆愕,卒起不意13,尽失其度14。而秦法,群臣侍殿上者不得持尺寸之兵;诸郎中执兵皆陈殿下,非有诏召不得上。方急时,不及召下兵,以故荆轲乃逐秦王。而卒 惶急,无以击轲,而以手共搏之。是时侍医夏无且以其所奉药囊提荆轲也15,秦王方环柱走,卒惶急,不知所为,左右乃曰:“王负剑!”,负剑,遂拔以击荆轲, 断其左股16。荆轲废,乃引其匕首以擿秦王17,不中,中桐柱。秦王复击轲,轲被八创。轲自知事不就,倚柱而笑,箕踞以骂曰18:“事所以不成者,以欲生劫之, 必得约契以报太子也。”于是左右既前杀轲19,秦王不怡者良久。已而论功,赏群臣及当坐者各有差20,而赐夏无且黄金二百溢,曰:“无且爱我,乃以药囊提荆轲 也。”

1资:价值。资财。币:古代用作礼物的丝织品,泛指用作礼物的玉帛等物。2遗:赠送。3振怖:内心惊悸,害怕。怖,惊慌、害怕。4比:排列、比照。5 宗庙:帝王或诸侯祭祀祖宗的地方。6九宾:外交上极其隆重的礼仪。说法不一。一说九个接待宾客的礼宾人员;一说九种规格不同的礼节;一说九种地位不同的礼 宾人员。7色变:变了脸色。8顾笑:指回头向舞陽笑。9假借:宽容。10发图:展开地图。?穷:尽。见:同“现”。出现。?室:指剑鞘。(13)卒:通 “猝”,突然。(14)度:常态。(15)提:打,投掷。(16)股:大腿。(17)擿:同“掷”。投掷。(!”8)箕踞:两脚张开,蹲坐于地,如同簸 箕。以示轻蔑对方。(19)此句末“轲”下似应有“舞陽”或及“秦舞陽”等字,不然,秦舞陽失交待。(20)坐:治罪、办罪。

于是秦王大怒,益发兵诣赵1,诏王翦军以伐燕。十月而拔蓟城2。燕王喜、太子丹等尽率其精兵东保于辽东。秦将李信追击燕王急,代王嘉乃遗燕王喜书曰:“秦所以尤追燕急者,以太子丹故也。今王诚杀丹献之秦王,秦王必解3,而社稷幸得血食4。”其后李信追丹,丹匿衍水中,燕王乃使使斩太子丹,欲献之秦。秦复进兵攻之。后五年,秦卒灭燕,虏燕王喜。

1益:增加。诣:往,到……去。2拔:攻克,占领。3解:缓解、宽释。4社稷幸得血食:国家或许得到保存。社稷,土神和谷神,以古代君主都祭祀社稷,故成为国家政权的象征。血食,享受祭祀。因为祭祀时要杀牛、羊、豕三牲,所以叫血食。

其明年,秦并天下,立号为皇帝。于是秦逐太子丹、荆轲之客,皆亡。高渐离变名姓为人庸保1,匿作于宋子。久之,作苦,闻其家堂上客击筑,彷徨不能去。 每出言曰:“彼有善有不善。”从者以告其主,曰:“彼庸乃知音、窃言是非。”家丈人召使前击筑2,一坐称善,赐酒。而高渐离念久隐畏约无穷时,乃退,出其 装匣中筑与其善衣,更容貌而前。举坐客皆惊,下与抗礼3,以为上客。使击筑而歌,客无不流涕而去者。宋子传客之,闻于秦始皇。秦始皇召见,人有识者,乃 曰:“高渐离也。”秦皇帝惜其善击筑,重赦之,乃矐其目4。使击筑,未尝不称善。稍益近之,高渐离乃以铅置筑中,复进得近,举筑朴秦皇帝5,不中。于是遂 诛高渐离,终身不复近诸侯之人6。

1庸保:帮工,伙计。庸,同“佣”。被雇用的人。2家丈人:东家,主人。3抗礼:用平等的礼节接待。4矐其目:弄瞎他的眼睛。矐,熏瞎。5朴:撞击。6诸侯之人:此前东方六国的人。

鲁句践已闻荆轲之刺秦王,私曰:“嗟乎,惜哉其不讲于刺剑之术也1!甚矣吾不知人也!曩者吾叱之,彼乃以我为非人也2!”

1讲:讲究,精通。2非人:不是同类人。

太史公曰:世言荆轲,其称太子丹之命1,“天雨粟,马生角”也2,太过。又言荆轲伤秦王,皆非也。始公孙季功,董生与夏无且游,具知其事,为余道之如是。自曹沫至荆轲五人,此其义或成或不成3,然其主意较然4,不欺其志5,名垂后世,岂妄也哉6!

1命:运气,命运。2天雨粟,马生角:据《燕丹子》记载,“丹求归,秦王曰:‘乌头白,马生角,乃许耳。’丹乃仰天长叹,乌头即白,马亦生角。”王充 《论衡·感虚》等亦有此说。这里比喻不可能之事。雨,下雨。3义:义举,指行刺活动。4较:清楚,明白。5欺:违背。6妄:虚妄,荒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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