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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乐帝错斩周新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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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成祖永乐十六年(公元1418)的一个夏夜,夜幕沉沉,云翳遮掩,一弯缺月在云海中穿行。那淡淡的月光,时而隐匿,时而朦胧,把昏暗的光辉,轻轻 地投洒在一座官衙鱼鳞般的瓦顶上。夜已很深了,官衙内灯火寂寥,只有后衙的书房内还闪烁着灯光,雕着细花的窗扉上,映着一个人秉烛夜读的身影。浙江按察使 周新,在书房里审阅最近杭州市民递上来的状纸,已经整整三个时辰了。“梆、梆、梆”几声报更的梆子响,把他从聚精会神中惊醒。他双眉微蹙,心事重重地抬起头来,透过支起一半的窗扇,望了望那无限深邃的夜空,随手将一张状纸放在桌上,起身在室内徘徊起来。

从前天上午开始,按察使衙门就不断接到状纸,这状纸有的来自杭州城内,也有的来自远郊乡村,而内容几乎都是控告京师派往浙江缉事的锦衣卫千户许应先 的。有一张状纸诉道:许应先以寻访珍贵宝石“祖母绿”为借口,在杭州城内大肆搜查。商号富户无不被其敲诈勒索,有的一户竟被索贿数千两银子,逼得人倾家荡 产。还有一张来自余杭县的状纸写道:锦衣卫使者在乡间大施婬威,白昼强抢良家女子,尽情蹂躏。民女被摧残后,有的被杀,有的被发往官妓,弄得余杭县家家白日闭户,不敢出门。

西湖岸畔的一位富商在状纸上控诉道:富商有一女儿,名唤美娘,年方二八,生得天生丽质,秀美端庄。被许应先看见,硬要派人提亲。富商不允,许应先竟 派数十名亲军将美娘强抢到私宅,欲待凌辱。怎奈美娘性情刚烈,手持剪刀抵死抗争,被许应先活活掐死。这还不算,美娘死后,许应先令暴徒们将她衣服剥光,赤 身裸体抛尸在钱塘门外,暴尸三天不准家人收尸。还有一些乡邻来状,告许应先派出的军丁,在乡间到处拆民房,挖水井,声言寻找什么“猫儿眼”、“金刚石”、 “朱蓝石”、“甘黄玉”,实际上是敲诈勒索,谁要微露不满,就被他们施以种种酷刑,直到打死为止……这些状纸张张泣血,字字含悲,看得周新怒发冲冠,拍案 长啸。

这位周按察使今年已经五十开外了。洪武年间,他以诸生的资格被推贡到太学读书,不久授大理寺评事走上宦途。二十余年来,他不畏权贵,执法如山,被人 称为“冷面寒铁”。后来先后在云南、浙江任按察使,善于剖解疑狱,深得民心。浙江的老百姓曾经说过“周按察使来到,我们就有活路了”,对他非常推崇。今 天,在这雪片般飞来的状纸面前,周新第一次感到了为难。因为他知道被告许应先是个非同小可的人物,虽然他的官衔只有五品,但他所居的职位却是锦衣卫外官。 这锦衣卫乃是皇帝的贴身卫队,掌有直接逮捕各级官吏的特权,特别是他们掌握着专门刑讯朝廷大臣的“诏狱”,要想陷害任何人,只要在皇帝面前告上一状就能轻 而易举地达到目的。所以朝中的官员谁也不敢得罪他们。

许应先不但是锦衣卫的千户,而且也是锦衣卫指挥使纪纲最亲信的爪牙。纪纲从朱棣做皇帝前就追随朱棣,深得皇帝信任,在皇帝面前说一不二。许应先自然 也是个通天的人物。他出京以后之所以敢如此肆无忌惮地行凶作恶,就是因为深知没有人敢于出来干预他。想到这里,周新不觉一阵长叹,对于许应先这样的恶棍, 连台阁重臣们都得避让三分,我周某一个小小臬司又能怎样他们呢?然而朝廷法度岂能轻废,黎民涂炭,焉可不问?对锦衣卫这伙跋扈横行之徒,如不绳之于法,要 我这堂堂按察使何用?周新走回文案前,又拿起了一份状纸,他感到了杭州黎民对自己的信赖。这些受害者,冒着血海般的干系,把状纸投了上来,难道自己能置若 罔闻?俗话说“在其位,谋其事”,既然朝廷委任我提典一省刑狱,我岂能不为民做主,伸张正义?想到这里,周新把自己的安危安全抛在了一边,他决心立即想出 办法,严惩许应先之流,保障浙江一境百姓的生命财产安全。

事情偏偏那么凑巧,还没等周新去找许应先问罪,许应先却自己找上按察使衙门来了。第二天上午,周新正与几位幕僚商议处置许应先的方法,忽听前衙一阵騷乱, 紧接着,堂鼓被敲得咚咚响,周新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急忙戴冠升堂。等他来到堂前,才见到几名身材高大的壮汉,一个个锦衣绨服,横眉立目地站在堂前。大堂下 有一位文弱书生,被捆得结结实实,趴在地上,从衣衫的残破状况和身上的血迹可以看出,他已经挨过一顿毒打了。周新还没有落座,那群壮汉已经迎了上来,当先 一人指着周新问道:“你就是周按察使吗?”周新强捺怒火答道:“正是!”壮汉丢下一个帖子道:“奉锦衣卫许千户之命,送来盗贼一名。该盗竟敢深夜潜入许千 户官邸,盗走巨额财产。幸被巡院军丁发现,搜出赃物,千户大人命将犯人押到按察使衙门问罪。现赃物已被千户追回,被盗之物开了一张清单,连同人犯一并交你 处置。堂堂浙江首府,竟有人到朝廷钦差衙门行窃,成何体统?此案如若审得明白,还则罢了,倘有半点差池,我说周臬台呀,当心你的脑袋!”这一番趾高气扬的 话,几乎把周新气晕了。但他毕竟是饱经二十余年沧桑的人了,居然没有发作,反而满脸赔笑地说:“既然人赃两全,此案甚好料理,列位京差且回衙暂候,待下官 审理清楚了,再过府向许大人禀报。”那几个锦衣卫军丁见周新态度谦和,越发盛气凌人,把一张赃物清单抛在地下扬长而去。

周新一直看着那几个壮汉走出了衙门,才把脸转向被押送来的书生。只见他形容憔悴,但掩饰不住清秀的气质,一脸书生气,一看就是个知书达理的官家子 弟。看他满身棒伤,周新不觉一阵可怜,就用平和的语调问:“你是谁家子孙,为什么深夜去许千户家中行窃?”那个书生此时才用颤抖的声音回答:“周大人,生 员实在冤枉。”周新心里说,不用喊冤我也知道你冤枉,说道;“你且详细地讲来。”那个书生叩了一个头说:“按察大人容禀,生员姓李名慕才,乃杭州世家,四 代书香,虽无济世匡民之才,却也懂得礼义廉耻。皆因生员家中藏有祖上遗传胭脂变色璧一块。这胭脂璧平日看去色如玛瑙,殷红可爱,若遇变天,则璧色转为淡 绿,天气好转时又复为红色,是江南奇石。生员一向藏之秘室,不肯宣人。不知那锦衣卫许千户从哪里得到消息,几次派人前来索取,生员都说没有,以为可以遮掩 过去。谁知三天前,许千户竟亲自登门,要以千金重价求购。小人仍以没有来推脱,许千户顿时变脸,拂袖而去。当天晚上,生员越想越可怕,唯恐许千户带人前来 强抢,准备将宝璧藏匿他处。谁知打开宝匣,玉石已不翼而飞。遍讯家人,才知是被一亲信管家盗走。生员一时恼怒,上街寻访盗宝之人,不想正在街上撞见,立即 前去捉拿。那贼人径直往千户衙门跑去,生员穷追不舍,直追到后衙,竟无人阻拦。谁知到后衙贼人忽然不知去向,却涌出一班如狼似虎的锦衣卫亲军,将生员一阵 苦打,然后送往大人衙门。生员平空遭此大祸,家中尚有老母娇妻,如何过活?久闻臬台大人明镜高悬,法不枉断,还望大人为生员伸冤做主。”

听罢这番话,周新已经明白,这又是锦衣卫在栽赃陷害好人。为了进一步证实自己的判断,他一面将李慕才收监关押,一面差人去李慕才家附近查访,很快获 得了确实证据。据李慕才的四邻讲,慕才平日温文尔雅,举止端庄,特别是常常周济四邻,在街坊中很受尊敬。这次突然被锦衣卫抓送按察使衙门,大家都感到茫 然。李家所在地的里正证明,这几天锦衣卫军丁确曾多次到李家去敲诈勒索,前几天许千户也曾亲诣李宅,听说是要买一块什么石头,被李家拒绝了。最有力的证 据,是住在李家隔壁的一位沈老先生提供的消息。他说李家原有一个管家,名唤李云,平日人品不正,前几天突然失踪,而昨天却有人在街上见到了他,不知怎么他 成了锦衣卫的亲军,穿着簇新的锦衣在一家店铺前吆五喝六,大耍威风。

周新得到了这些证据,心中更加有底,一股无名火使他几乎难以自制。可恶的许应先,竟然将被他诬陷之人,公然送到臬台衙门来审讯,分明是欲借官府名义 置李慕才于死地;也分明是欲陷我周某于徇私枉法之地。堂堂王法,竟被他视若儿戏,实在是无法无天。我若不为民伸冤,岂不坏了一世清名?想到这里,周新已经 下定决心不管许应先有多强硬的后台,也要诛除这伙恶棍。他屏退左右,反复思索,终于想出了一个诱敌深入,令许应先不打自招,自陷法网的办法……

时间已是下午了,夏日的暑热,使人有点喘不过气来。锦衣卫缉事衙门内静悄悄的,没有人出来走动。院子中一株大柳树,被陽光晒得叶子卷曲起来,好像失 去了生命力。浓密的绿叶间,几只知了“吱、吱”地鸣叫不停,越发使人感到酷热难忍。锦衣卫千户许应先只穿着一件短袖小褂,坐在桌子前发愣。这次到浙江来, 是他主动找锦衣卫指挥使纪纲讨的差。他知道浙江一带富甲天下,想趁此机会大捞一把。所以到了杭州,就到处以刺探消息为名,勒索富户,敲诈官吏,同时强抢民 女,横行不法。

那全省官员为了保全身家性命,没有一个敢出来劝阻的。相反上至布政使下至县令,几乎人人都在设法巴结这帮恶棍。十几天来浙江省的官吏们,有的备珠 玑,有的献财帛,使许应先在半个月中就发了一笔大财。但唯有那个按察使周新,不但不献贿赂,而且十几天来竟连面也没露过一次,实在是对自己大大的不敬。许 应先原想随便编造个罪名,狠狠地给周新参上一本。但又听说周新二十余年来颇有政声,恐怕激起民愤,所以才想了一个借刀杀人的计策,把李慕才送到臬台衙门, 想看看周新的态度。他没有想到,周新竟恭顺地接收了犯人,并答应加紧审讯。

他更没有想到,就在人犯押到臬台衙门的第二天,周新就送来了报帖,言说“李慕才盗窃一案已审理明白,特请许千户屈驾按察使衙门,商议定罪事宜”,许 应先捧着报帖,不觉一阵冷笑——在皇权和专横面前,那个被称为“冷面寒铁”的周新,到底服服帖帖地就范了。一个锦衣卫千户竟然压倒了浙江全省官吏,可见锦 衣卫的权势确实可以威慑朝野。激动和狂傲,使许应先有点不能自持,竟一反平日中午要睡上两个时辰午觉的惯例,俯在桌前发起愣来。好一会他才派一名亲兵去按 察使衙门送信,说他一个时辰后将到该衙门会审李慕才,令周新做好准备。

周新确实是做了充分的准备,他清楚地知道,如果要对许应先下手,就必须将他们一网打尽。在他们这伙人中,只要有一人跑掉,自己就有被诬告而下狱的可能。所以他与亲信幕僚反复研究了捉拿许应先的详细步骤。现在臬台衙门里,已布下了天罗地网,只等许应先送上门来了。

下午申时末刻,许应先在一队锦衣卫亲兵的簇拥下,来到了臬台衙门。周新亲自迎出来,与许应先携手进入大堂,又令衙役们将随从人员引进花厅休息。谁知 那些随从亲军并不听从接待,只簇拥在许应先周围,不肯离开半步。周新无奈,只得挥手令衙役们退下。这时的大堂上,是二十多名锦衣卫亲军护定许应先,虎视眈 眈地盯着坐在主位上的周新。许应先藐视地瞟了周新一眼问道:“周臬台,犯人为什么不押上来。”周新谦恭地欠了一下身答道:“人犯现押在大牢,谅他插翅也难 逃脱,不过在押出犯人之前,下官对案情还有几处不明,请千户大人明示。”许应先一听就火了,大声吼道:“你的报帖上明明说案子已经审清,为什么还有不明之 处,难道你是想审讯许某我吗?”周新赶紧解释:“下官怎敢审问千户大人,只是按察使衙门审案不比锦衣卫,对案中细节必须核对清楚才能详文上报。现在案中有 几处细节剖析不清,如若轻率定案,恐怕有碍许大人的官声。”许应先道:“这么说你是为我好了?也罢,你哪里不明白,只管问来。

周新接道:“多谢大人,下官想问一下,那李慕才进衙门行窃是结伙去的呢,还是独身一人?”许应先说:“偷东西能结伙去吗?自然是一个人。”周新紧接 着说:“既是一个人去的,许大人送来的遗失清单中有金银、珍珠、玉石、玛瑙之类,这么多东西,他如何拿得了?”一句话问得许应先瞠目结舌,“这……那李慕 才本是勾结了一伙江洋大盗一块去的,只是行窃时,是李一人进屋,其他人在门外接应。”“这么说进府行窃的并不止李慕才一人?”“对了,不过李慕才是贼首罢 了。”“既然是成伙行窃,为什么只拿获李慕才一人?”许应先被问得有些焦躁,说:“其他人都是江洋大盗,见事情败露,都逃窜了。”周新微微一笑道:“一伙 贼人行窃,只把贼首丢下,其他人都跑了,恐难令人置信。”许应先恼怒地说:“事情确实如此嘛,难道许某还撒谎不成!”周新急忙站起来施了一礼说:“千户大 人所言,焉能不实,只是来的是一伙,擒住的只是一人,连个旁证都没有,恐怕难以向上司禀报。此外,下官还有一事不明,要向千户大人请教。请问这锦衣卫衙门 在京及在外各司什么职守?”许应先见问起锦衣卫的职权来了,不觉有点神采飞扬,当即答道:“上护天子,下护黎民。出得京来有缉捕奸盗、保境安民之责。”周 新似乎心领神会地点点头说:“原来如此,可夤夜之间,锦衣卫缉事衙门被盗,堂堂千户竟不能拿获强盗,而仅获一文弱书生,下官若如此向上禀告,恐怕于许大人 的官声有些不便吧?”周新这句话又使许应先一愣,是呀,周新问得对,身为皇家护卫,竟连自己的衙门也看不住,眼睁睁地看着一伙强盗逃逸,这分明是自己失职 呀!“这个……,这个……”许应先一连说了几个“这个”,竟连一句解释词也找不到了。

再看那周新,态度非常谦和,绝没有诘难之意。见许应先被问得汗流浃背,周新伸手从公案上把那张报失单拿起来,递到许应先面前,轻声说:“大人这张失 单可曾查对过?”许应先说:“是我亲自查对的。”周新面色庄重地说:“这张失单价值在千金以上,李慕才偷了这么多东西可要定成死罪呀!”许应先故意不耐烦 地挥了一下手说:“该定何罪自有朝廷王法为据,我管不了那么许多。”周新感叹地摇了摇头说:“那么李慕才只有死路一条了。”许应先满意地点了一下头说: “周臬台到现在才说了一句痛快话。”周新说:“大人放心,下官定依朝廷王法行事”。

说到这里,似乎把审问的事全问清了,周新将椅子挪了一下,又转向许应先,好似扯家常一样地问:“许千户是富贵家出身吧?”许应先摇了摇头说:“不、 不,许某是个行伍出身,家境并不富裕,全凭一身武功,才挣到个千户的职位。”周新又问道:“不知许大人居官几年了?”许应先道:“不多不多,十年而已。” 周新有些羡慕似的问:“锦衣卫千户年俸多少?”许应先脱口答道:“禄米八十石。”听到这里周新脸色陡然沉了下来,带着点威严说道:“年俸八十石的五品京 官,居官仅仅十年,又非富贵出身,却在浙江临时衙门内就一下子失去千金,这许多钱财是怎么来的?”“啊……”许应先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周新绕来绕去,竟提出 了这样一个让他无法回答的问题来,一时面红耳赤,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只得作出一副勃然大怒的姿态,站起来喊道:“大胆周新,竟敢当面戏辱本官,你就不怕 丢官入狱吗?”只见周新手捻长髯,哈哈哈哈一阵大笑,笑罢把一副冷面往下一沉,双目凝光,字句铿锵地说:“想我周新,乃太学举贡出身,二十年来执法不阿, 从来没想过怕死二字。你身为万岁御用侍卫,十余年来仗势欺人,早为天下所共指。此番来到浙江,假公济私,强索民财,霸占良女,滥用刑罚,残害百姓,弄得家 家怨恨,人人喊打,犹自不知收敛,竟欺压到我按察使衙门头上来了,难道你就不怕王法吗?”许应先指着周新吼道:“你血口喷人,说我残害百姓,有何证据?” 周新指着公案上那厚厚的状纸道:“这一张张状纸就是凭证。你自己写的报失单就是你的供状,本司难道还冤枉你不成?”

那许应先一步蹿过来,把一叠状纸抓在手中,三把两把撕得粉碎。这一下可使周新怒发冲冠了,他把惊堂木一拍喝道:“许应先,你可知道这是什么所在?” 许应先毫不示弱,冷冷地说:“不过是小小的臬司衙门。”周新说:“堂堂臬司衙门岂能容你跋扈横行?”许应先冷笑一声道:“不要说是小小的臬司衙门,就是京 城的刑部大堂、都察院内,许某也照样通行无阻。”虽然是这么回答了,但许应先也不禁心中一悸,因为周新的一句话提醒了许应先,他知道周新是个不畏权贵的 人,臬台衙门上下都敬重周新,在这里僵持下去没有好处,俗话说得好,三十六计走为上,遂大喝一声:“周新,本千户早已侦知你有意反叛朝廷,特来缉拿于你, 军士们!”他这一呼唤,护卫在旁边的二十余名锦衣卫亲军齐声答应:“有!”许应先喝令:“将叛臣周新拿下!”二十余名军丁抖出刑具就向周新扑来。

周新往当堂一站,满脸正气,厉声喝道:“大胆!”那军丁们竟被他的凛凛正气,吓得不敢上前,只见周新把袍服整了一下,带着逼人的威严喊声:“升 堂!”一声喊罢,只听大堂两侧齐声威喝,三班捕头,六房校尉,掌刑军丁,操刀刽子手及站堂护卫,一个个手持钢刀利刃冲上堂来,把那二十余名锦衣亲军紧紧围 住。那班军车原来都是色厉内荏之辈,刚才借着许应先的威风还神气十足,盛气凌人呢,一见臬台衙门这班生龙活虎的校尉、军丁,个个怒目相视,立刻泄了气,一 个个垂下头来,刚才的威风早不知跑到哪里去了。

周新三步并作两步走到公案前的太师椅上坐定,拿出一根火签往地下一掷喝道:“把这几个祸国殃民的狂徒给我拿下!”校尉们一齐冲上去,像老鹰抓小鸡一 般把那二十余名锦衣卫亲军揪了下去。此时只有许应先还算没被吓昏,但声调也变得战战兢兢了,他说道:“周臬台,你拿我不得!”周新说:“为何拿你不得?” 许应先猛然从怀里拿出一道黄缎子写的圣谕来说:“我离京前,纪指挥使亲授我一道万岁爷的圣谕,各省官员,不经万岁御批不得缉拿惩处于我。”许应先的这一手 确实在周新的意料之外。他事先没有一点准备,但皇上的圣谕是违背不得的,而此刻如果放了许应先,无异于纵虎归山。周新想了一下才说:“圣谕本是保你秉公行 事,绝不保你行凶作恶,本司当上疏夺回你的圣谕。也罢,且将许应先以外的帮凶悉数拿下,许应先着押解回缉事衙门听参,圣旨一到,夺去恃恩当即缉拿归案。” 说罢一挥手退下堂去。堂上捕头校尉,早就憋足了劲,把所有随从来的锦衣卫恶奴,连揪带拽地押往监狱,许应先也被监送回行辕-

周新这一举动,立即轰动了杭州城,市民们抬匾,挂花,敲锣打鼓来到臬台衙门前感谢铁面无私的周臬台。一刹间那“铁面无私”、“黎民恩露”、“龙图再世”的 匾额,满满挂了一街。四方父老,选出一批德高望重的乡绅,送来土产、布帛以及珍贵药材,围在臬台衙门前求见。但周臬台只叫一名幕僚出来传话说:“为民请 命,惩治不法,乃按察使的职责,无须致谢。乡邻们的盛情本司领了,但所赠礼物一概不收。叫乡邻们速归乡里,勿违农时,以谢天子。”这番话传过,百姓们更是 万分感动,竟然烧着高香,祈祷周臬台寿比南山。周新又发出通告,将李慕才当即释放,并派人抄了锦衣卫缉事衙门,将敲诈来的财物尽数清点入库,待禀明万岁 后,发还给原主。一时间整个江南为之轰动,就连总督、布政使也暗暗钦佩周新的胆略与魄力,周新的名字顿时誉满大江南北。

在百姓们欢呼雀跃奔走庆贺的同时,有一双眼睛始终陰沉地盯着臬台衙门。这就是被软禁起来的许应先。自被“护送”回住处后,虽然周新还处处以一个锦衣 卫外官的礼节来对待他,虽然每天仍有鱼虾类的饭菜供给他,但他却一步也不能走出这个院子。按察使衙门派了一队刑狱军丁,把院子的大门守护得严严实实,巡逻 的皂役,不时在房前经过,许应先的一举一动都在监视之下,要想逃走是千难万难。这两天,又开始查抄赃物了。有几名计吏,带着一衙役,把各屋里敲诈的金银珠 宝、玉石锦缎都搬出来,在院子里清点记录。这更使许应先万分焦急,他知道如果周新把这些东西列成清单上报朝廷,皇帝很可能拿自己做一个牺牲品,一杀了事, 后果实在不堪设想。目前唯一的活路是设法逃走,抢在周新的前面进京告密,把周新打成逆臣。这样一可保全自己的性命;二可狠狠地处治周新,以消心头之恨。但 周新绝不是傻子,他怎么会让自己的敌人从眼皮下逃走呢?许应先琢磨了二天,也没有看出一点防守上的破绽,最后,他终于死心了,放弃了逃走的打算,静等着周 新来判处自己的死刑了。

夜色又悄悄地笼罩了这个大院子,大门口挂起了一串灯笼,街门上被加上了一把大锁。守护院子的更夫打着梆子,围着许应先的屋子转。有时还大胆地提着灯 笼往屋里照上一照,直到看见许千户还在床上睡觉,才放心地离去。许应先起初还大声斥责过几次,后来见斥责不起作用,只好听之任之了。自己只将头朝墙躺着, 睡不着觉就闭目养神。

半夜时分,三更的梆子声刚刚敲过。院子里万籁寂静,只有夏夜的微风吹拂大柳树发出轻微的枝条摩擦声。许应先刚刚朦胧欲睡,忽然觉得有人碰了自己一 下,他连忙坐起身来,脱口要喊“谁!”却被一个人捂住了嘴,他以为是周新派人来暗杀他,就伸手去扳捂住自己嘴的手。这时一个声音在他耳边响起:“千户不要 声张,我来救你了。”好熟的声音,对,这是李慕才的管家李云。许应先心中一阵狂喜。只听李云小声说:“快换衣服,此刻值班军丁已被我用熏香熏倒,正好逃 脱。”许应先赶紧接过李云递过来的衣服匆匆穿好。李云将房门从里面别上,指着后墙角说:“从这里钻出去!”这时,许应先才看见,墙上被掏了一个小洞,仅能 过人,就急急忙忙地从洞里钻了出来。李云随后钻出,又回身用砖把洞口堵上,以便从外面发现不了逃走的痕迹。时逢六月初,满天星斗眨眼,却没有一点月光,李 云扶着许应先深一脚,浅一脚地向前跑去……

黎明时分,许应先潜逃的消息传到了臬台衙门,刚刚入睡不久的周新,被从梦中惊醒。他敏锐地感觉到,许应先的逃走,将给自己造成莫大的威胁,也将给浙 江百姓带来祸害。于是火速传令,杭州城四门紧闭,调动所有缉查人员,挨户搜查,务将许应先拿获归案。同时,他也估计到,许应先可能早已潜出了杭州城,又派 流星快马,往城郊各县传送臬台衙门的通缉令——只要发现许应先,不管他持有什么上谕也要即刻拿下,解送省府。两道命令传出后,他仍然不放心,又叫幕僚起草 了一份捉拿许应先的榜文,历数许的罪恶,呼呈全省黎民,有消息的送消息,有疑点的报疑点,无论如何不能使奸佞逃脱法网。

全省上下,闻风而动,捉拿许应先的事情已经家喻户晓。但是两天过去了,许应先似乎泥牛入海,一点消息也没有。周新盘算着,此刻许应先大概已经离开杭 州地界了。要想堵截捉拿,实在是大海捞针。看来只有自己亲自进京,一面向锦衣卫衙门投状,揭发许应先的罪行;一面向皇上禀明情况,取得皇上的支持,依靠国 法来惩治许应先了。于是,他不再等候各县的拘捕消息,急忙在三班捕头中挑选了四名精明强干的人作为随从,轻装简从,星夜向京师赶去。

听说周臬台为了保全一省百姓的身家性命,独自上京师告御状去了,杭州百姓都为他捏着一把汗。不少人主动跑到总督和布政使衙门,请他们以封疆大吏的资 格上疏声援周臬台。那周新平日里与督、抚的关系都不错,所以总督和布政使都备了本章,弹劾许应先并替周新说了不少好话。但是他们心里明白,朱棣是靠发动兵 变把自己的侄子朱允炆赶下台才登上皇帝的宝座的,由于这个皇位抢得十分不光彩,他当然害怕天下臣民议论自己。他们也明白,最使朱棣担忧的是被他赶下位的那 位大明朝合法皇帝朱允炆一直下落不明,这是对这位永乐皇帝的最大威胁。所以自登基后,朱棣下了极大的工夫在国内外搜寻朱允炆,而担任这项任务的主要机构, 就是锦衣卫。对于锦衣卫,朱棣是绝对信任,要想告倒他认为最得力的许应先,是不太容易的。浙江总督和布政使,曾多次在一起分析形势,对周新雷厉风行地惩治 锦衣卫恶棍,他们十分赞成,但他们对这件在太岁头上动土的做法,只能是暗暗赞叹而已。他们感到这个娄子捅得不小,已隐隐预料到周新将会遭到陷害,出于袍泽 之谊,两人一起写了奏疏,确实已经是难能可贵了。

周新这几天却没有想到那么多。从杭州出发后,他按照正常的路程,沿官道向京师出发。路上还嘱咐随从人员,要随时缉访许应先的下落,因而虽然是日夜兼 程,但走得并不太快,常常是得到一点线索就耽搁半天行程。遗憾的是,虽然有几次好像发现了许应先的踪迹,但细查起来却又根本不对。就这样,他们用了二十天 的时间,才赶到离京不远的涿州。

到达涿州时,天已经黄昏了。县城内酒旗商幌招展,显得十分热闹。夏日的黄昏,太陽虽然下山了,但天色并不显得黑暗,城东北方向那著名的云居寺塔,在暮色中尚可辨清轮廓,给涿州古郡增加了一点古香古色的气氛。

周新还是按老规矩,并不到驿馆休息,却找了一家干净的客店打尖。四个人要了两间上房,周新独自一间,四位随从一间,住下后匆匆吃了一点饭,周新打发 四位随从上街查访许应先的下落,自己留在房中准备进京时应带的公文。他将杭州各县百姓的状子整理出来,特别将被许应先撕毁的一些状子小心地拼在一起,用糨 糊粘好。又反复看了自己写给锦衣卫的状子和写给皇上的奏疏。对于奏疏的内容字斟句酌,他感到自己确实是理直气壮的,对参倒许应先有十足的信心。

正当他认真地修改着奏疏时,忽见一名随从匆匆地走进屋来。他不知发生了什么事,示意随从坐下,但这位随从却显得十分激动,用有点颤抖的声音说:“禀 大人,许应先已经被我们发现了。”“啊!”这真是一个天大的喜讯,只要将许应先抓获,自己的一切行动就完全处于主动地位了。他忙问:“在哪里?”那位随从 说:“我们四人分成两组,沿街缉访,在长街东头的“春来客店”发现了一个客商打扮的人,看背影很是熟悉,于是跟踪进店,在他住的耳房里,看见了许应先,原 来这个假客商就是那个放跑许应先的李云。我们在窗外观察,发现许应先并不知我们也到了涿州,他催促李云早点歇息,明天赶路,我们立即会合齐了,留三个人在 春来店监视许应先,叫我来禀报大人知道,并请示如何处置。”周新果断地说:“速将两个恶棍拿下,持浙江按察使衙门文书,押送到涿州县衙。”随从应了一声 “是!”,转身就走,周新又叫声“回来!”,随从赶紧躬身听令,周新说:“人犯押到后,你告诉涿州县令,就说我即刻前去拜访。”随从领命匆匆退出。周新此 时是既高兴又紧张,高兴的是想不到在这里遇到了许应先,紧张的是唯恐四名捕头做事不慎,把许应先惊走。

周新的担心是多余的,这四名捕头都是缉拿盗贼的老手,臬台衙门的骨干,办起案来十分干净利落,没费气力就在春来店中将许应先拿获了。许应先被获前又 亮出了皇上的圣谕,被四位捕头一把抢过来,说:“既有万岁的圣谕,你为什么从杭州私逃出来,又为什么假扮客商?分明是心中有鬼。”然后不容分说用刑具将许 应先和李云锁起来,送到了涿州县衙。县令验看了浙江按察使的官印,又听说铁面无私的周臬台就在本县投宿,不敢怠慢,立即吩咐把犯人收监,然后备轿亲自到周 新的旅舍来迎接。周新见县令盛情相迎,只得随他到驿馆住下。那位知县原是京师人氏,中举前就听说过周新在京师大理寺任职时断案如神,二人相见情投意合,谈 得很是投机,直到深夜才殷勤道别,各自休息。

由于许应先已经落网,周新不再担心被人诬陷,所以在涿州耽搁了一天才起身进京。一路上心境欢快,竟也留恋起山川景致来了,一边走,一边观赏风景,从涿州到卢沟桥竟走了三天。这天下午,来到了卢沟桥头,只见一座长桥横跨在宽阔的河面上,雄浑的桥身雕饰精致的桥栏,数不清的石狮,或坐或嬉戏,栩栩如生。站在桥上纵目观望,则见无定河水奔腾直下,两岸芦荻密布,一片苍翠。远处巍巍燕山,峰峦起伏,恰似一座屏障,拱卫京师,果然是京师要地。

周新牵着马,一边走一边看,心中竟涌出一点诗意来,刚要张口吟诵,忽见从桥东飞步跑过十几名旗牌校尉来,为首一人手执写着“令”字的蓝旗,与周新走 个对面,见周新身着四品官服,遂问道:“哪位是浙江按察使周新?”周新心里甚感纳闷,在这荒野古桥,谁会来找我周新?就答道:“下官就是。”没等他说完, 那旗校就大声吼道:“周新接圣旨。”周新一见有圣旨下来,慌忙跪倒,只听旗校大喝一声:“奉万岁圣谕,着将逆臣周新拿下。”说罢一挥手,后面的旗校已蜂拥 而上,摘去周新的乌纱帽和官衣,周新的四位随从欲将上前阻拦,却被他喝退了,周新此刻已经料定,必是出了大变故,他示意随从火速离开,免受牵连。那如狼似 虎般的旗校抖出刑具,将周新锁上,周新怒喝道:“我乃堂堂四品按察使,你们休得无礼。”只听为首的旗校一阵狞笑说:“不要说你这小小的按察使,就是内阁辅 臣我也拿得。不过今天得让你明白明白被抓的原因,告诉你吧,锦衣卫指挥使纪纲大人在皇上面前把你参下来了,你竟敢公然缉拿万岁爷派出的锦衣卫缉事官员,强 抢万岁圣谕,分明图谋反叛。幸亏苍天有眼,许千户在狱中被典狱官员放出,已经在你前头进京了。现在人证俱在,你还有什么话讲?”周新此刻才知道,那许应先 居然又从涿州狱中逃脱了。

他暗暗埋怨自己过于自信,竟被许应先抢在前面恶人先告状,误了大事。他也料到,此番被拿进京,恐怕就难以生还了,想到这里,他反而镇定下来,对旗校 们说:“许应先诬陷朝廷大臣,罪不容诛。我周新居官二十余载,一不欺君,二不傲上,三不贪赃,四不枉法,不怕到金殿面君,尔等不必缉拿,我随你们一起进京 就是了。”为首的旗校说:“说得好轻巧,我等出京之时,受锦衣卫之托,要替许千户出口恶气,少不得要委屈你了。”说罢对站在两侧的旗校说:“还不给我 打!”两侧的打手听见号令,早拿出藏在腰间的棍棒,没头没脑,向周新打去。这宫廷御用旗校别的本领没有,论打人行刑,却个个十分凶狠,可叹周新一介清官, 只半袋烟工夫就被打得皮开肉绽,体无完肤了。

按照明初的惯例,凡属皇上亲自下旨缉拿的官员,品级在四品以上的,要由皇帝亲自审理定罪。所以周新被逮京后,并没有下到由锦衣卫掌管的诏狱里,而是 直接押进宫去面君。昨天晚上,锦衣卫指挥使纪纲进宫禀报机密大事时,告诉朱棣,他派往浙江的千户许应先,已经侦察到朱允炆的线索,正在深入追查,不想被浙 江按察使周新凭空抓走,无理监押,以至眼睁睁看着朱允炆又潜逃了。许应先为禀报朱允炆的消息,从杭州逃出,又被周新追到涿县二次缉拿。锦衣卫经过缉查,发 现周新本是洪武年间的旧臣,对朱允炆素有依恋之情,平日也有为朱允炆鸣不平的言辞。这次无理缉拿许应先,实在是为了保护朱允炆,意在谋反朝廷。朱棣得讯勃 然大怒,因为他一向把抓捕朱允炆当做本朝最大的事情,听说周新把朱允炆放跑了,岂能不生气?他历来对纪纲百般信赖,那里还去分辨纪纲的话是真是假?当即发 下圣谕,火速逮周新进京问罪。下午申时,内侍报告周新已被押逮进宫,朱棣立即传谕,在太液池西边的兴圣宫审问钦犯。

周新此时早已是体无完肤,血肉模糊了。但他自恃为民请命,理直气壮,还希望皇帝圣明,能查明真情严惩恶吏,所以进殿时,还尽量挺直身躯,见了朱棣恭 恭敬敬行跪拜礼。朱棣不等周新拜罢,劈头就问:“周新,你私拿朕谕旨派出的锦衣卫缉事人员,又公然抢夺圣旨,坏了朕的大事,朕缉拿于你该是不该?”周新叩 了一个头说:“锦衣卫千户许应先,矫旨在杭州一带敲诈勒索,强抢民女,肆意荼毒百姓,民怒如沸,状纸云集,臣身为按察使,掌管一省刑狱,不能不严惩恶吏, 解救百姓。”朱棣听周新辩护,更加气恼,说:“锦衣卫缉查要案,必要搜寻,怎么能说是敲诈勒索,分明是你欲加其罪!”周新说:“臣惩办许应先,是根据无数 百姓的状纸行事。许应先一伙在杭州城攫贿掠民,作威作福,杭州府官民有目共睹,万岁只需派人查对便可水落石出,臣与许应先素昧平生,为什么要无缘无故地加 罪于他?”

朱棣被周新这番话堵得无话可说,越发恼怒,拍案斥道:“即令许应先有扰民之举,也非是你地方官吏所能随便缉拿的,为什么不上奏朝廷,却突然下手缉朕 亲派使臣?”周新抬起头来,两眼射出了两道犀利的光芒,望着朱棣说:“臣记得陛下曾有明论,按察使行事与都察院同,臣奉旨擒拿奸恶,有何不可?俗话说,王 子犯法与庶民同罪,难道许应先一个小小千户竟能凌驾堂堂王法之上吗?”朱棣自登基以来,虽然也见过几位敢于进谏的直臣,却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挨过顶撞,不 由得怒火中烧,吼道:“放肆!你一个小小臬司,竟然如此无法无天,连朕的钦差官员也敢缉拿,倘若各省都效法于你,朕的政令如何得行?天下岂不大乱?就凭这 一条,朕也要问你个反叛之罪!”周新此刻早将生死置之度外,大声抗争道:“锦衣卫官员假借万岁名义,在四处行凶作恶,无故查抄良民,毒打无辜,诬陷忠臣, 早被天下臣民所指斥,若不及时绳之以法,要大明刑律何用?况且这种劣迹若不及时扫荡,将来锦衣卫使者出京循此旧律,必将更加肆无忌惮,早晚要激起民变,那 时恐怕真要天下大乱了。”几句忠言,掷地有声,朱棣竟然无懈可击,只得把语调压得更加陰沉严厉地说:“周新,你当庭顶撞寡人,其罪当诛。但朕念你平日有不畏权贵的美称,不来加罪于你。你且回监仔细想想,如果知罪呢,就上一道谢罪本章。朕当从轻发落,如果死不认罪,朕也有处置你的办法。下殿去罢!”说罢一挥手,早有护卫旗校,给周新上了刑具,押往狱中去了。

永乐十八年前,北京的紫禁城尚未建成。朱棣的皇宫还暂时设在元代的宫城里。其位置在现在北海琼华岛的正东。但朱棣居住的地方却常常变化,由于这年夏 天天气酷热,所以朱棣索性搬到琼华岛南边的仪天殿居住了。一天早膳以后,他屏退群臣,一个人在殿内批阅奏章,又想起了周新一案。

自兴圣宫审讯周新后,他已降旨把有关周新的案卷全部调进来了。这里有浙江总督和布政使的奏疏,有刑部力保周新的本章,还有浙江省百姓士绅上的万民 折,都要求保护直臣,严惩恶吏。据他派到民间刺探消息的内待报告,杭州的一些老百姓,已经自发组织了一个请愿团,两天前进了京,正在吏部、刑部等处为营救 周新奔走。这一切都使他感到为难。

按说周新一案应发到刑部,会同三大法司会审,但是他非常担心刑部会替周新说话。何况只要官司移到刑部,许应先作为被告人,也要被拘捕审讯。在三大法 司那森严的大堂上,如果许应先泄露了缉查朱允炆的隐私,那么自己也要跟着受到指斥。所以朱棣下决心,不让刑部插手审理。但是此案又绝不能发往自己最信任的 锦衣卫诏狱,因为这一案与锦衣卫相关太紧,下到诏狱后,明明是羊入虎口,显出自己袒护锦衣卫,又会受到言官的指责。朱棣最痛恨的是周新放跑了他一心要抓到 的朱允炆,虽然这是纪纲凭空给周新安上的罪名,但朱棣却深信不疑。自他登基以来,对朱允炆的臣下,已经进行了大规模的杀戮,但唯恐还有一些同情者漏掉,所 以只要听说谁与朱允炆有牵连,他是定斩不饶的。纪纲正是抓住了他的这个心理特点,因而一告便准。但朱棣绝没想到一个小小按察使竟会惊动这么多朝臣来替他说 话,现在如果贸然杀掉周新,说不定会引起一场轩然大波,因此他几次提起朱笔又都轻轻地放下了。左右权衡一时拿不定主意,就站起来在殿内来回踱步。

仪天殿是建在一个小岛上的,这个小岛就是今天的北海团城,四面临水。他站在窗前向北望去,琼华岛上的广寒殿,殿宇巍峨,万绿围绕,斗拱飞檐时隐时 现,真如一座仙宫一般。仪天殿下,太液池碧波潋滟,一阵清风徐来,把池中的水汽夹杂着山上奇花的芳香送进殿中,令人心旷神怡。面对这一片绚丽景致,朱棣忽 然动了侧隐之心,想起周新二十余年忠贞秉正,倒也值得可怜,不如顺乎人心,将他放出官复原职罢了。

这时他才记起,上次审讯时,曾嘱咐周新写一道谢罪本章,不知是否交上来了。如果谢表已经送来,正好顺水推舟,赦他出去。于是,他喊声“内侍!”,立 即有两名司礼监秉笔太监走进殿来候旨。朱棣问:“周新的奏章可曾送进来?”太监小心翼翼地回答:“已经送进来了。”朱棣有些不满地说:“为什么不随周新案 卷一齐呈报?”太监回禀道:“臣看周新的奏章,以为内中多有忌讳,没敢呈送。”朱棣把脸一沉说:“大胆,还不速速取来?”那位太监有些慌乱地叩了一个头, 赶紧把周新的奏折取来交给了朱棣。朱棣展开奏折,见折子中的蝇头小楷写得端端正正,字迹苍劲有力,不知道的人绝不会相信这是一个遍身棒伤的人写的,不觉点 了点头。但他看到奏折中的内容时,却越看越生气。原来周新在折中没有一句谢罪的话,反而建议削减锦衣卫官员到京师以外各省去缉查案件。这分明要断皇帝的耳 目,减弱皇权。朱棣不能忍耐了,他把周新的奏折狠狠地摔在了地下,提起朱笔,刷刷地写下了“以逆臣罪名,立即处斩周新”的上谕。

五天以后,刑部遵照朱棣的旨意要对周新行刑了。京师百姓,纷纷嗟叹,杭州来的父老备了香案,在刑车必经之路上,跪着给周臬台送行。六部言官中那些刚正之臣纷纷上本为周新鸣冤。这些奏本一概被朱棣留中不发。七月中旬,天陰雨 湿,愁云惨淡,周新的刑车在数百名带刀护卫的簇拥下,开往西四牌楼刑场。一路上,百姓们备酒,捻香泣送忠良。周新此时已经过一番梳洗打扮,虽然脸上伤痕累 累,却依然神采奕奕,双目凝光,面情庄重,边走边向跪在街道两侧的百姓们点头致意。刑车快到刑场时,杭州父老们拥了上来,把一束大红绸子披在了周臬台身 上,他们一个个泣不成声,呜呜咽咽地说:“周大人,杭州百姓给您送行来了。愿您英灵永在,神魂早升天际。”一番话说得两侧围观的人无不泪如雨下。

车到刑场,周新从容地走下车来,整了整衣冠,对着西北皇城方向恭恭敬敬地叩了三个头,算是与皇帝拜别。又转过身来向着南方自己故乡南海的方向叩了三 个头,口称:“老母在上,儿臣在此尽忠了。”拜罢仰天长叹,厉声高呼:“周新生为直臣,死当做直鬼。”说罢慷慨就戮。其从容的姿态直到数年后还被京师目睹 的父老赞叹。

朱棣杀了周新后,心中也很不是滋味,因为上至都察院,下至六部言官纷纷为周新鸣冤,扰得他一个多月不得安宁。还是纪纲出来,以锦衣卫的名义发了一道 文告,谁要是再替周新说话,就与周新同等论罪,才将这场风波压下去。自此以后,明朝官场中形成了一种风气,锦衣卫官员可以左右六部九卿。这就造成了以后正 统、天顺年间锦衣卫都指挥使门达、逯果专权,嘉靖时期锦衣卫百户王邦奇,肆意诬陷忠良的大冤狱。明代十余位皇帝都依靠锦衣卫镇压朝廷大臣,也不能不说是由 朱棣杀周新一案留下的弊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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