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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回 古凝神飞檄策各路 吉尔杭秉节视三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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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说吹儿听得堡头军号,忽然自天而下,精神一振,眼前便见舒庆已横在地上。鸠儿跃上舒庆的坐骑,娇叱一声,迎头杀去。堡上军马,如潮水般拥下来,将固原兵杀得只恨爷娘多生了头,一齐抱头鼠窜而逃。

吹儿也来不及同堡上领兵的人招呼,一时吹儿夫妇同郝子玉、左虎臣四人,如四只猛虎,率领着一队熊罴,一直赶将下去。左近各堡,听得回回堡得胜,一齐驱兵来助战。这一场直把固原兵杀得落花流水,十停中死了七八停,立脚不住,逃回固原去了。

子玉等收兵回来,在路上才同吹儿夫妇问讯。吹儿便把遇见古凝神及疾驰来援的话说着。子玉听了,啧啧叹道:“天助汉族,生此奇人,不上三日夜,竟驰九百馀里,喘息没完,又除大敌,这是自有英雄以来,要让贤夫妇独步千古哩。”鸠儿笑道:“那些人也太不中用,那骨头竟是萝卜做的一般,砍下去也教人不畅快。”子玉笑向虎臣道:“虎臣,你的嘴到那里去了,怎么一声也不响。”虎臣朵着嘴道:“不如人家,还说些甚么?”子玉、吹儿不觉抚掌大笑。一路说笑着,已到堡前。一路上尸横遍野,原不足动他们的慈念,只要差几个一捆捆地埋在堡外,筑起义冢,竖起石碣,待将来京观铭功,勒碑纪绩。

只鸠儿那匹马,是千馀里患难之交,如何撇舍得下,眼睁睁地一路向两旁觅着,直到回回堡濠堑左近,才见他已被乱军踹死了。佳人也爱名马,不觉下马叹息了一回,命堡兵用麻袋装了带回堡内。

子玉忙着要收束军队,点获俘虏,教虎臣陪着吹儿夫妇坐地。虎臣眼见这大虫一般的英雄,杀人如斩瓜切菜,心里已打算定了,想是俺老左应该侍候的,便冒冒失失问道:“两位古先生的先锋爷,怎不早来一天,杀的人还要多。可惜被俺们堡上擂木炮石打死了不少哩。”鸠儿原还有些野性,见他这样子倒好笑起来,道:“左将军也算是爱说几句体面话的哩。要是擂木炮石退得敌兵。我们俩也乐得一步步的走哩。”虎臣不觉满面通红,嗫嚅道:“那还了得。”吹儿看了鸠儿一眼,鸠儿知是嫌他说错了,便也有些讪讪的。说着,子玉已草草料理清楚,来陪新客。

话了一回战事,便说起古凝神来。原来凝神那天晓得吹儿夫妇竟委下孩子,排闼而去,不觉叹息了一回,唤掌柜的雇了个乳母喂着,叫他暂留在寓内,待叫人来接。这天因累着孩子的,不能走了,到了晚上,心里兀自悬系着陇事,一个人在廊下负手走了一回,还向床上靠着,看紫瑛时,已含笑睡着了,靠了一回,敛心平气的正要入梦,忽见灯前人影一幌,突地有个人立在面前,见他瘦削腰肢,长裙窄衣,戴了个铜面具儿,向着床下道:“贼子躲在那里做甚么?”只听得床下突然一声,蓦然钻出个武士来,向窗外就飞。一刹时人影杳然,早都不知去向,心里恍然大悟,却可惜没认清究竟是谁。正想着,忽听得庭前一叶飞落,那带面具的翩然进来,将面具向桌上一掷,笑着福了一福道:“古先生受惊么?”凝神这才仔细一看,只见他素靥长眉,浑不似风尘颜色,点头道:“惊倒未必,只姑娘怎便知古某名姓?这伏在床下的,又是谁呢?”女子嘤咛一笑道:“古先生原不认得奴。奴是受涵碧姊妹命来陇上问两个人消息的呢。”

说时,向窗外望了一望,笑道:“那捞什子放在外边,总有些儿不稳。古先生,奴出去了便来。”说完一转身,从窗外提进个皮袋来,搁在桌下。再坐着是一是二的告诉了凝神。

原来那女子正是前回书中说的,杨春华在红石山上第一夜住着那卧榻主人,姓仇,单名个云字,是与涵碧异姓姊妹,涵碧因她太喜杀人,在宁古塔一带犯了不少案,只是游龙惊鸿,神行无方,那些缉捕的只好朝着打楞。并且又犯了个女子第一种毛病,涵碧屡次劝他,恼得她性起,一转脸就走了。涵碧所以严戒婢子不许泄漏,便是为这个缘故。

仇云别了涵碧,吃了一个美少年的骗,陷入狱底,几乎不免。在狱中忏悔了半年,越想男子越恨,越想男子越龌龊起来,便发了个誓,越狱而出,奔回红石山。一见涵碧,便投怀痛哭,自陈改悔。涵碧试了她几次,漠然不动,知是隐痛已深,不致再蹈前辙,待她如亲姊妹一般。仇云也日听着春华讲书,立愿做个巾帼英雄。这时春华在红石山编练已成,急待吹儿夫妇陇上消息,知道仇云有飞行绝迹之术,便教她来寻吹儿。

一天已入陕境,在一家客店中歇下,正推窗望着,路上只见两骑飞一般的过来。看那马上人时,一个獐头鼠目,腰间横了一支铁尺,约莫也有五六十斤重,还有一人,仇云不看罢了,看时不觉翠生生的黛眉间猛露出一天杀气,忙把窗带上了,潜听着他们。原来正是那短命薄情陷己于狱的少年。听他们竟下了骑,同店主人说话着,知道是也来投宿的,不觉咬紧银牙,向自己胸前画着太乙符的口袋中,摸出枝晶融如水的匕首,抚摩了一回,含笑纳回口袋。从窗隙中望去,见二人已入,紧接着回自己的屋子中去了。

一回,店家掌上火来,同自己闲话,说:“姑娘住的屋子,今儿原是两夫妇住着的。早上那妇人才产下个孩子来,一瞥眼便丢下孩子,排闼而去了。天下竟有这种狠心的父母。要不是上房古先生唤乳母喂着,怕不才出娘胎,便回到阎王家里去么?”仇云听了,心中一动,想:莫不是是吹儿夫妇。只这古先生又谁呢?不是玉峰夫子也在这店里?一路想,一路吃完饭,正躺着歇息,忽听得隔壁有人嘁嘁喳喳的讲着,侧耳听时,那獐头鼠目的道:“我才见那老头儿,觉得他身边像有神祗保护的一般,别的且莫说,只他两条威严赫赫的眼光,便令人触了不寒而栗。我看你也得留意呢。”那少年冷笑道:“要你来着急?我黑夜杀人也不止一次了。”

仇云听了,心里暗自道:“好险啊!这厮今晚不幸遇着了我哩。”自言自语着一人装作没事一般的在院中立着,却将面背着月光,见一个须眉皓然的人,负手在廊下看月,微睃着与涵碧时常讲起的玉峰夫子差不多模样。一回头便见隔壁房里,趁着老人回头时,一条黑影直扑进老者房里去,心里知道是了,便装着懒懒的回到房里,将衣裙紧了,带上面具,候老者回进房去,院中人静了,便轻轻的伏在窗下,偷瞧着,见老者身躺在床上,一边一个僮儿似的,早已睡熟了,便飞燕般掠了进去,将那少年从床底下唤将出来,赶到屋脊上杀了,将尸体倒提向屋瓦上,把一腔搭腻连精的血,像泼水一般的倒了,从腰间抽出块丝巾来,将颈口缚紧,再把那眉蹙目开的头颅装在个皮袋里,捎在腰际,轻轻挟起尸首,跳落院中,掩身走进那少年原住的屋子。见那獐头鼠目的,将头蒙着在那里睡,也不知是真的是假的,便也不去管他,悄悄将没头尸体,塞在他床下,回出门来,却忘记了那皮袋,还搁在门外,又转身取了来见凝神。

凝神听她是涵碧的姊妹,要问她说话时,她道:“刺客已被奴杀了。明天这儿定有人来发觉,只先生不能即刻便走,去留之间先生自有权衡。奴却要走也。”凝神定神一想道:“我便听你再迟半日动身,只有两封书在此,你能替我带去么?”仇云道:能能!”凝神便修起两封书来,交与她。她见了封面,沉吟道:“江南蓟北,往返万里,非七天不到呢。”凝神不觉抚掌笑道:“不迟不迟。”仇云将书向贴胸藏了,提起皮袋,指着里边装着的东西道:“这薄情人头,合携他到乱山中去喂虎狼呢。”说完道了声“珍重”,不知去向了。

这一去不打紧,却挑起一件天大的事情来。那时八王用江南生策,密献苏重儿入宫以后。帝眷愈隆,那几个言三语四的汉尚书,再也不能邀天心一顾,知道八王根深蒂固,一时攀不下来,更另换了一副面皮,日日歌功颂德,向八王邸狗一般的走动。真个内倚骨肉之亲,外结君臣之谊,威权煊赫不可一世起来。

有一天得了个宁夏将军的急报,说蒙匪蠢动,非先发制人痛剿一回,不足威服远方。廷旨便令甘肃将军会同宁夏将军协派得力军兵出关。两将军复奏上来,说已饬固原总兵舒某率全部出关。清廷以为穷边小丑,克日可平,全不放在心上。果然,不上几日,边报到来,说蒙酋闻大兵出关,已仓皇奔散。少不得自有几个爱做文章的人,铺张扬厉,献起平蒙颂来。

清帝乐得快活,便赏王大臣等上殿领筵。八王是个班头,正率着群臣欢呼称颂着,忽听得殿角上格格作响,蓦地飞进一只大蝙蝠来,向中间悬着那九龙垂珠灯乱扑。接着便是一只苍鹰,拍着两轮劲翮,追进来,将蝙蝠一爪抓住。蝙蝠怪叫一声,有如人声,却被苍鹰抓出殿外去了。一时竟觉得烛光黯淡,阴风萧瑟,满殿文武,吓得面如土色。清帝颜色立变,顾问左右道:“这是甚么兆?”太常卿朱烈战战兢兢道:“苍鹰上殿,主有兵凶。只陛下神武圣文,德威加于四海,便有遗孽,半已受戮。不过天心厚眷圣朝,示以警戒,或者便应在蒙匪入犯呢。”

八王原深恨着几个汉大臣,想机会到了,便离席而起道:“苍鹰是上天司杀之官,蝙蝠为不禽不兽之物,臣弟以为大臣中必有不忠不义隐谋不轨者,窃为陛下危之。”说时,目光炯炯乱转,注视着两行汉人,把大学士陆范、礼部尚书金学易等吓得汗流如注。清帝默然不语,传旨撤筵。诸臣纷纷谢恩出出。

八王却非常得意。回到府邸时,忽见门吏呈上一个急报来,说甘肃将军特差心腹将校,八百里鸡毛报送来的。说甘肃闹糟了,赶明天上午要讨还文,马上还去的呢。八王不知是甚么事,吩咐将送书人唤上来。不多一刻,便有个急行装束的将校走进来,磕下头去道:“家爷限小人七天赶到,请王爷快遣良将劲兵,去救兰州。固原已被馀孽夺了去了。”八王不知是件甚么一回事,忙问:“怎样便失了固原?那馀孽又从那里来的呢?”那将校才将蒙匪退去,回回堡鏖战,舒提督阵亡等事说出来。

八王听了,不觉变色而起道:“有这等事,封疆之吏,所司何事?乃令朱明馀孽,猖獗至此。”说完,便要叩开宫门进去,自告奋勇。江南生见他全仗意气,没一点经纬,止不住在旁边冷笑道:“殿下差矣。”八王愕然问故。

江南生道:“殿下以天潢贵胄,掌廷殿重权,兵钱黜陟,颐指气使。而在其位诸阁臣,捧简拱策,以听命于殿下者久矣。彼非有所爱而为也,以殿下日近主上,鬼蜮之伎,特有所畏而不敢耳。况今日殿下,又以苍鹰上殿,明白献替于主上。若辈自知其危,必竭智尽能,以谋殿下。殿下陈师出都,为若辈所求之而不得者。旌旗朝行,谗言夕进。武安君之不返,马伏波之中谗,彼独非功业昭著者哉?有震主之权,而无自固之策。去朝渐远,小人窃发,虽欲自白,其可得哉?窃为殿下不取也。”

八王听了大喜道:“微先生言,某几自误。今后愿举此身以从先生,唯先生教之。”江南生道:“吉尔杭为八旗名钭,与殿下有姻娅之谊,以此人巡视三边,馀孽便脆弱易碎。而殿下内综戎行之柄,外树强固之援,此万世一时之机也。”八王听了,非常佩服,便请江南生写了个回文,交付来人去讫。自己明晨入朝,将边情奏知清帝,言:“正白旗都统吉尔杭,熟悉陇事,谋勇兼优,将陇事付之,必能克日奏功。”清帝正要准奏,阁臣金学易出班奏道:“甘肃为中原首领,北拥长城之雄,东扼贺兰之险,非得一亲信大臣,统大兵镇之不为功。吉尔杭虽八旗骁将,究缺威望,一行入陇,兰州宁夏诸将,名位与吉相埒,各不相下,令必难行。寇贼乘之,则西北危矣。”

说完,接一接二的都说金学易之言是也,乞别遣重臣。八王厉声道:“诸君以塞外人为不可用耶?败军之将,不足以言勇;亡国之大夫,不可与图成。吉尔杭入关之时,战必胜,攻必克,岂若牵羊系组开城纳款之奴耶?陛下勿听腐儒之言,臣弟愿以全家保之。”这几句话,把几个阁臣吓得面面相觑,不敢出声。

真是:既拚故国深恩去,又向胡庭争宠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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