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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回 恩变仇鸳鸯成小劫 假作真蚌蛤误渔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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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说编练舟师计划已定,不多几日,便是湖上秋社盛会。那天湖滨南丽上,金鼓阗咽,游人毕集。那些村妇一个个高髻银簪,绿裙红带,嘻嘻哈哈的在人丛中穿着。便有些种田哥哥,一队队跟着说着笑着,更有唱着“大红裤子白屁眼”的田歌来勾引的,惹得那些乡姑娘,把敲花汗巾掩着嘴只是笑。一壁厢锣鼓喧天,正做着双龙会热闹戏文,一壁厢香烟缭绕,又供着猛将神厨。真是十里稻香,社鼓迎神之日;千家酒熟,乡人傩舞之时。人丛中单表一母一女。那女子有二十一二年纪,高高的梳了个新髻,鬓边簪着枝月季花,布裙高拽,绛带低拖,六寸肤圆,三分面白,在村角丫头中,却也甜净活泼,随着她母亲走着。她母亲道:“四姐随我来。”四姐道:“来了。”两个绕出神棚,向戏台前走着。四姐道:“金弟看着家,没来瞧热闹,看还去又要嚷着说妈偏爱了。”她母亲道:“明天你看着家,让他来顽着,可不是一样?”四姐道:“我们还去带着几个海棠糕去给他,也算有看的没吃,有吃的没看,省得他叽叽咕咕的。”她母亲道:“等一回再说罢,你不听戏台上打得锣鼓喧天的,怕有好戏文做呢。”说完,拉了四姐就走。却引得许多看戏的人,丢了台上,看着台下,把四姐羞得拉着他母亲说要回去。他母亲道:“怕甚么,丢却热闹戏文不看却回去,可不是痴了!”

正说着,忽听见人丛中一捧锣响,拥出几个短衣窄袖的人来。四姐母女两人正不知是甚么事,忽见一个鹰头鼠目的少年,提着面铜锣,将锣锤向四姐一指道:“是了。”说还没完,早有几个人一拥上前,将四姐拦腰一抱,掮着便走。急得四姐在那人背上哭唤着救命。偏是那班趁热闹的人,非但不救,翻拍着手道:“癞蛤蟆今天吃着天鹅肉了!”眼看着四姐被这些人一拥下船,像迎神般一棒锣声自开船去了,只急得那婆子哭着跳着骂道:“天杀的,你们要抢便抢我去,这女儿是我的命根子啊!”旁边的人笑道:“抢你去做丈母还早呢。他们这一抢,省了你许多尿桶脚板的嫁妆,还不够你便宜么?”那婆子那里去理他,一步一骂道:“你们主意好,这一抢便把四姐算是你家人了,仔细困扁了头!拚我这条老命,赶上狗窠里去,看两只老畜生怎样。”说着走了。

原来那老婆子家,姓怀,是急水村人,膝下有个儿子,十五六岁,著名的一个顽皮孩子,那天正看着家,才抢去的四姐,便是她女儿。那四姐的父亲在日,曾把她许给南村张老实的儿子。后张家渐渐贫了,几次要把四姐娶回去,怀老太婆执意不肯,因此搁了下来。这一次四姐给人抢了去,怀老婆子认定是张家娶不起媳妇来纠人抢亲的,便气喘嘘嘘回到家中,唤着她儿子阿慧道:“你姐姐给张家几个畜生抢去着。”阿慧正装着碗冷饭,在灶下偷吃着呢,一听这话,将碗一摔想要走,却又止住了,涎着脸道:“我不管这些事。”怀老婆子道:“呸!姐姐给人家抢去做媳妇,你不是她弟弟么?又没屙出了良心,却说出这放屁话!”阿慧嘻着嘴道:“我不犯着啊。平日价我急着要我妈替觅个媳妇,吃妈甚么都骂过。如今姐姐给人家抢做媳妇去,倒要儿子哩。”怀老婆子听了急拍着他的肩道:“好儿子,你也太性急了。完了你姐姐的事,自然有你的。你替姐姐出了力,怕你姐姐不替你出力寻小婶子去么?”阿慧听了才欢欢喜喜的道:“可不要骗我呀。”说完,拖了根木橛,向前飞跑道:“儿子做先锋,妈做后队,跟着我来呀!”怀老婆子揎起袖子,喘喘嘘嘘,一母一子,一前一后,猛扑南村张家来。走了不多几条岸,便到了张家。张家全家也去看戏了,只留了那位亲家太太张妈在家,正和几个隔壁的老妇在场上坐地,看过路人儿。阿慧猛可的奔去举起木橛向台子拍的一下,睁开两个眼珠道:“老畜生,你把我家姊姊抢来,藏到那里去了。”张妈这时真像丈二和尚摸不着了头脑,战战兢兢道:“你是谁呀?”说时,阿慧将木橛向空中一扫,把几个邻人早吓得半爬半滚的躲开去了。接着怀老婆子已到。张妈认得是亲家婆,才说得一声:“亲家来做甚么呀?”怀老婆子早已一头撞来道:“亲家变做冤家了!今天你不还我女儿,这老命同你拚了罢。”张妈莫名其妙,被他扭住胸头将头顶着,直顶到堍壁上去。怀老婆子唤着阿慧道:“搜呀!”阿慧一声得令,飞的一般向张妈屋里奔去。张妈被怀老婆子绊住,又不能脱身,只得唤:“救命呀!白日里来了强盗哩!”那时正是散戏时候,来往的人很多,听有人唤救命,便聚了扰来,登时这场聚了数百人。自有几个热心人走上来,将两人拆开了,问做甚么。怀老婆子撩拳捋臂道:“你们也管不来我的事呀,我的女儿是她的未过门媳妇,她的儿子是我的未过门女婿,我那阿慧,是她儿子的舅子,她是我女儿的婆婆,我是她儿子的丈母。现在我儿子的姐姐,我的女儿,她的媳妇,被我亲家婆的儿子,我的未过门女婿抢了去,我难道便依着么?你们是甚么人?可是我的女儿?可是她的儿子?可是舅子呢?丈母呢?婆婆呢?你们也有女儿的啊,给人家抢去了,肯缩着头么?却来干预这事。”那班人经他这一片夹七夹八的抢白,才知是为着抢亲的事,便都说张家不好。张妈道:“我那里抢过她的女儿呢?我那儿子还好好的在那里看戏呢。她一来时,便叫她儿子提着木橛,像强盗般搜入我家里去了。”说时迟那时快,早见阿慧倒提木橛,没精打采的出来。张氏指着道:“这便是她的儿子,她儿子便是强盗!你们各位看他搜出了人来么?”怀老婆子见自己儿子没搜出人来,身体已矮了一半,急着问道:“可搜着你姊姊么?”阿慧将木橛一丢道:“没有呢,怕被那老畜生藏在裤裆里去了。”正这个时候,张妈的儿子唤寿儿的来了,见自己场上拥了许多人,母亲哭着跳着,正同人拌嘴儿,急分开众人问了个明白,不觉又急又气,如猛虎般扑向怀老婆子道:“你要问我要女儿,我还要问你要媳妇呢!”说完,将他丈母一把扭住,要他立刻交出人来,说:“你把女儿藏到那里去了?却变着脸来赖婚。我今天定问你要人!”说完,把个怀老婆子直扭得唤:“阿慧快来!”阿慧急提起木橛,向寿儿劈面打下道:“姊夫吃你小舅子这一橛罢!”寿儿是个学着打鸟的,颇来得几手拳脚,见阿慧一木橛打来,忙抢进一步,向阿慧拦腰一磕。阿慧连退几步,仰面便倒,那手里的木橛从自己手里反激过来,“拍”的一声,正打在自己脑袋上,哼着唤痛,引得旁边看的人齐声大笑起来。正这个当儿,忽见几十个打手,拥着个教师似的风一般卷来,冲开众人,暴雷也似的喊道:“那一个是抢亲的?”怀老婆子正没寻下台处,忽见了这一班人,便指着张氏母子道:“这便是抢亲的呢!”张妈母子吃了一惊,想:那里来的这些人?想时,早见那些人一拥而上道:“好大胆!眼珠可戳瞎了,抢起赵员外家的小姐来。”不由分说,几个抓一个,将母子两人捉了便走。怀老太婆同阿慧莫名其妙的将舌头一伸,一溜烟逃还去了。只剩那些看热闹的,你一言我一句的议论着。有说:“那班打手是东村赵辣子家养着的。赵辣子好不利害,张妈怎抢起他家的女儿来。”有说:“不像啊,赵辣子家女儿,又没许给过张家,张家也不敢抢他啊。”有说:“怎赵家向张家要女儿?怀家又向张家要女儿?他们母子两人,便有三头六臂,也抢不了两家的女儿啊。”

众人纷纷议论着,里边独有一人含笑不语,眼看众人一哄而散,不觉发作起侠肠热心来,气愤愤地还到一处。那地方紧靠着分湖,有一带杨柳长堤,一弯春水,堤边一字儿泊着二十只猎船,他们是浮家泛宅惯的。那些船妇,都在堤上坐着,也有劈柴的,也有做针指的,也有赤着双趺在堤边洗濯的,也有扶着篙同邻船上闲话的。大家见这人气冲冲的还来,都笑道:“朱三哥,怎没喝酒去,却气腾腾的还来了?又同谁闹起来哩?”朱三道:“他们都还没来么?”说时一个般舱中钻出个人道:“还来了。”朱三道:“快岸上来,我有话商量呢。”那些人便一齐上了岸,约莫也有二三十人。朱三道:“我有一个亲戚,现在被人家无缘无故的抢了去。这抢人的说:‘不管理,只管凶。湖边上好汉是死绝了,不要说抢人,便是杀人又怕了谁?’这句话是我亲耳听见的。你想凶也不凶?”众人听了,都撩手捋臂的,有些不快起来。朱三接着道:“那时有人劝他道:‘这是朱三的亲戚呢,朱三是猎船上的人,你抢了他亲戚时,怕不易干休啊!’那人将眼一睁道:‘朱三么是个甚么人!不要说他一个,便是湖边上的猎船户者来,我也给他一个个死得爽快呢!”这句话没说完,只听众人一声:“好呀!”一窝蜂还到船上,提了鸟枪跳上岸来,拉着朱三道:“走走!”

真是:一池春水风吹绉,底事干卿着恼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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