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晓月落花如梦:蝶恋花与如梦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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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宋时代缺少英雄气概,但却是一个充满生活质感和文人气息的时代。如果生在帝王家那在两宋真是不幸,而如果是我等小民,读了几本书,家有几亩田,倒是宁愿在那个科举完备,名相辈出的时代——总有个出头之日。文人当政在北宋大行其道,从晏殊、范仲淹、欧阳修到王安石、苏轼、张先、宋祈,哪个不是大家。那个时候没有文联、作协之类组织,没有哪个是专职作家和诗人,更不要说后来的辛弃疾、陆游了。相比晚唐时的抑郁不得志的文人,他们总有过一个施展才华的舞台。也正因为如此想到他们的时候总不能以纯粹的诗家词人的心待之,心思繁复,牵扯尤多。

《蝶恋花》和《如梦令》这两个词牌就跟晏殊和苏轼有关,并不是自他们手上创制,确都因他们而始有这样美丽清雅的名字,北宋的审美风尚由此可见一斑。这让我想起在博物馆看瓷器,排在前面的唐瓷华丽洋气,排在后面的明清瓷大红大绿,精工俗艳。而宋瓷或影青,或黑褐,或纯白,纤巧传神,这是一个以士大夫的眼光为社会标准的时代,耐人寻味。

《蝶恋花》由晏殊自敦煌曲子词《鹊踏枝》改名,《如梦令》由苏轼自后唐庄宗《忆仙姿》改名。

唐代产于西域的“胡乐”尤其是龟兹乐大量传入中土,与汉族原有的以清商乐为主的各种音乐相融合,产生了燕乐。燕乐中很多曲调本来就是民间歌谣的曲调,而民间歌谣本来就是有曲有辞的,像自然朴实、感情直率的敦煌曲子词,从那里我们可以看见词最初的形态和特征。这种来自民间的艺术带着活泼的生气。《鹊踏枝》就是其中一首:“叵耐灵鹊多谩语,送喜何曾有凭据?几度飞来活捉取,锁上金笼休共语! 比拟好心来送喜,谁知锁我在金笼里。欲他征夫是归来,腾身却放我向青云里。”古时候,天地浑然,人也是自然,花鸟鱼虫都跟人亲,看到喜鹊心头就喜了,其实跟鸟儿何干?捉了来又问鸟儿凭何报喜,真正没有道理。所以鸟儿回答她,想要征人早回来,你赶快放了我。这是一个生动的生活场景,绝非士大夫所能言。

唐教坊曲中的《鹊踏枝》兴起于盛唐时期,属于新的燕乐曲,到了晚唐五代时候,用这种曲调填词的文人多了起来,其中最具代表性的是五代南唐词人冯延巳的十四首鹊踏枝:

谁道闲情抛弃久? 每到春来,惆怅还依旧。日日花前常病酒,不辞镜里未颜瘦。

河畔青芜堤上柳,为问新愁,何事年年有? 独立小桥风满袖,平林新月人归后。

这是一个用韵很密的词调,流畅柔婉,沉郁低回,据说冯的词与当时流行的鹊踏枝曲调极吻合,流传很广。冯延巳处于南唐末世必亡之国,又位居高官,词中迷惘抑郁之情已脱离了词为艳体私情的境界,他的词风开启了北宋晏殊、欧阳修的创作之路。晏殊小时候是个神童,7岁的时候和一千多名进士一起在朝堂上考试,他神气自若,援笔立成。后来官做到宰相。他一生亲贤士,重教育,范仲淹、欧阳修都出自他的门下。晏殊一生富贵,词中无愁苦却有悲戚,没有离恨却有隐忧。一种潜伏的风情,暗暗动人伤情。也许是他觉得鹊踏枝太喜庆平俗了,从南梁简文帝的一首七言乐府“翻阶蛱蝶恋花情,容华飞燕相逢迎”中,取出“蝶恋花”三个字做了新词的名称。简文帝萧纲好吴歌艳诗,名言是“立身先须谨重,文章且须放荡”,后人称“宫体”。鹊踏枝头,蝶恋花容,本是自然现象,民间的情趣和士大夫的审美也不见得就有高下,如活泼生动的农家女儿嫁入深宅大院,从此这一曲中的惜春悲秋、凄怆怨慕也越发地精致旖旎、怅惘低回。晏殊的一曲《蝶恋花》堪称绝唱:

槛菊愁烟兰泣露,罗幕轻寒,燕子双飞去。明月不谙离恨苦,斜光到晓穿朱户。

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欲寄彩笺兼尺素,山长水阔知何处。

欧阳修也喜作《蝶恋花》,后人一直将他的词和冯延巳的搞不清楚,其实谁作的今天已无多大的意义,两人处境和政治心情本来就相似。

庭院深深深几许?杨柳堆烟,帘幕无重数。玉勒雕鞍游冶处,楼高不见章台路。

雨横风狂三月暮,门掩黄昏,无计留春住。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

最喜欢的还是苏学士的《蝶恋花》,师出一门,一辈高过一辈:

花褪残红青杏小。燕子飞时,绿水人家绕。枝上柳绵吹又少,天涯何处无芳草。

墙里秋千墙外道。墙外行人,墙里佳人笑。笑渐不闻声渐悄,多情却被无情恼。

词到了宋代文人的手中,再不是简单的酬酢应答之作,词的格律内容都有了极大的发展,词牌种类也得到了极大的丰富。词人们也越发地讲究起来。一种曲调和格律有不同的名称,或一个名称有不同的变体都是宋人对词这种文学体裁作出的探索和丰富。以苏轼这样的天才和高蹈的情怀,对词下功夫成就自不同常人,识人别珠的本领也不一般。他就发现了后唐庄宗李存勖自创的一曲《忆仙姿》的好来:

曾宴桃源深洞,一曲舞鸾歌凤。

长记别伊时,和泪出门相送。

如梦,如梦,残月落花烟重。

五代十国是晚唐乱世的继续,藩镇军阀掌权的朝代更替频繁,长的十几年,短的就只有几年。差不多南唐冯延巳在陪太子李璟读书的时候,北方后唐庄宗李存勖从后梁的手中夺了天下。必也是一番血流成河,尸骨遍野,行武出身的皇帝一旦入了宫,立刻声色犬马起来一点不奇怪,但李存勖的爱好却很有些独特。他自小就通音律,能歌善舞,作曲更是他的强项,最喜欢的看戏演戏,还给自己取了个艺名叫“李天下”。据说他还经常搽画粉墨与伶人俳优们一起登台唱戏。“粉墨登场”这个成语就是从他这来的。皇帝虽然作的不怎么样,但李存勖的小令婉丽,粗犷之人有清思,也算人性复杂多样的一证了。苏轼虽觉这首“曾宴桃源深洞”曲调清婉,但觉得名儿不雅,取其中“如梦,如梦,残月落花烟重”给这一曲取名“如梦令”,并填了两阙,怀念黄州那一片可以自由躬耕的清远之地:

为向东坡传语,人在玉堂深处。

别后有谁来?雪压小桥无路。

归去,归去,江上一犁春雨。

小令相对长调、慢词,短小隽永,清灵别致,用这个词牌为这一阙命名,真是神形兼备,可惜“李天下”不知道了。后来李清照的两首如梦令可以说把这一个词牌的好处发挥到了浑然天成的地步:

昨夜雨疏风骤,浓睡不消残酒。

试问卷帘人,却道海棠依旧。

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

常记溪亭日暮,沈醉不知归路。

兴尽晚回舟,误入藉花深处。

争渡,争渡,惊起一滩鸥鹭。

我曾在那百花的深处逢着扑蝶的人,我曾在那微醺的春夜梦到一滴冰冷的泪。我听到他们浅吟低唱的曲调中无休无止的忧伤,看到生命如流水潮涨潮落,惟有他们的词句仿佛新墨未干,只是搁下了笔,出门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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