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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篇】 积 极 修 辞 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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丙类 词语上的辞格

一 析  字

字有形、音、义三方面;把所用的字析为形、音、义三方面,看别的字有一面同它相合相连,随即借来代替或即推衍上去的,名叫析字辞。顾炎武《日知录》卷二十七说:

太白诗有《古朗月行》,又云“今人不见古时月”(《把酒问月》)。王伯厚引《抱朴子》曰,“俗士多云,今日不及古日之热,今月不及古月之朗”(《困学纪闻》卷十八;《抱朴子·外篇》卷三《尚博》篇),是则然矣。而又云“狂风吹古月,窃弄章华台”(《司马将军歌》),又曰“海动山倾古月摧”(《永王东巡歌》)。所谓“古月”则明是“胡”字,不得曲为之解也。……或曰:析字 之体,只当著之谶文,岂可以入诗乎?“稾砧今何在?山上复有山……”古诗固有之矣。

按:炎武引来证明诗中也用析字辞的这首古诗“稾砧今何在?山上复有山。何当大刀头?破镜飞上天。”粗看颇不易解,须有解释。宋王观国在《学林新编》卷八解释说:“稾砧者,铁也;槀砧今何在者,问夫何在也。山上复有山者,出也;言夫已出也。大刀头者,镮也;何当大刀头者,何日当还也。破镜者,月半也;破镜飞上天者,言月半当还也。”据此,则“稾砧”两字共有两重曲折:(一)先衍义为“铁”;(二)再依“铁”谐音作“夫”。“山上复有山”是“出”字的化形。“大刀头”也有两重曲折:(一)先衍义作“镮”;(二)又从“镮”谐音作“还”。“破镜”是月半的衍义。又所引太白诗的后二例,如依炎武解释,“古月”两字也是“胡”字的化形。总数所有析字修辞的基本方法,共有三类:(一)化形;(二)谐音;(三)衍义。其余都是这三类基本方法(或参用他种辞格)复合所成的现象。今分别说明于下:

1.化形析字

变化字形的析字约可分作三式:(甲)是离合字形的,可以称为离合;(乙)是增损字形的,可以称为增损;(丙)是单单假借字形的,可以称为借形。三式之中,以离合一式为最常见。

(甲)离合

(一)冯玉祥常说,“我去画我的丘八 画,去作我的丘八 诗。”(薛笃弼来信)

(二)张俊民道,“胡子老官,这事凭你作法便了。做成了,少不得言身寸 。”王胡子道,“我那个要你谢……。”(《儒林外史》三十二回)

这种离合字形的措辞,都是把一个字的字形拆开来用,如“兵”字拆开是“丘”“八”两个字,所以就借“丘”“八”两个字来代一个“兵”字,“谢”字拆开是“言身寸”三个字,所以就借“言身寸”三个字来代一个“谢”字。

旧体诗中的离合体诗,有的也用这一式。如出名古怪的孔融《郡姓名字诗》,依宋叶梦得的解说,便是“鲁国孔融文举”这六个字的离合:

(参用《石林诗话》卷中,及《陔余丛考》卷二十二所引)

还有酒令、童谣之类,有时也用这一式。酒令如:

(四)〔令〕鉏麑触槐 ,死作木边之鬼 。

〔答〕豫让吞炭 ,终为山下之灰 。

(唐人酒令之一;见《渔隐丛话》前集卷二十一所引)

童谣如:

(五)千里草 ,何青青;十日卜 ,不得生。

(《后汉书·五行志》;范晔按,“千里草为董,十日卜为卓。”)

此外,如史书所载,称劉为卯金刀(见《后汉书·光武纪》注),称許为言午(见《三国志·魏文帝纪》注)称王为一士,称张为弓长(见《宋书·王景文传》),称裴为非衣(见《唐书·裴度传》)等,也是用这一式。

(乙)增损

(六)徐之才聪辩强识,有兼人之敏。尤好剧谈谑语,公私言聚,多相嘲戏。嘲王昕姓云,“有言 则 ,近犬 便狂。加颈足 而为馬,施角尾 而为羊。”盧元明因戏之才云,“卿姓是未入人 ,名是字之误。”即答云,“卿姓在亡 为虐,在丘 为虚。生男 则为虏,养马 则为驢。”(《北齐书·徐之才传》)

(七)紫芝道,“都已饮了,说笑话罢。设或是个老的,罚你一杯。”玉儿道,“就从我的姓上说罢。有一家姓王,兄弟八个,求人替起名字,并求替起绰号。所起名字,还要形象不离本姓。一日,有人替他起道:第一个,名唤王主,绰号叫做硬出头的王大。第二个,名唤王玉,绰号叫做偷酒壶的王二。第三个,就叫王三,绰号叫做没良心的王三。第四个,名叫王丰,绰号叫做扛铁枪的王四。第五个,就叫王五,绰号叫做硬拐弯的王五。第六个,名唤王壬,绰号叫做歪脑袋的王六。第七个,名唤王毛,绰号叫做弯尾巴的王七。第八个,名唤王全,这个全字本归入部,并非人字,所以绰号叫做不成人的王八。”(《镜花缘》八十六回)

以上所举都是把一个字的字形略加增损来用,如王“主”、王“玉”、王“全”,是增形,王“三”是损形。“在亡为虐,在丘为虚”,是增损并用。

(丙)借形

(八)苏城有南园、北园二处,菜花黄时,苦无酒家小饮;携盒而往,对花冷饮,殊无意味。或议就近觅饮者,或议看花归饮者,终不如对花热饮为快。众议未定。芸笑曰,“明日但各出杖头钱,我自担炉火来。”众笑曰,“诺。”众去,余问曰,“卿果自往乎?”芸曰,“非也。妾见市中卖馄饨者,其担锅灶无不备,盍雇之而往。妾先烹调端整,到彼处再一下锅,茶酒两便。”余曰,“酒菜固便矣,茶乏烹具。”芸曰,“携一砂罐去,以铁叉串罐柄,去其锅,悬于行灶中,加柴火煎茶,不亦便乎?”……明日看花者至,余告以故,众咸叹服。饭后同往,并带席垫,至南园,择柳阴下团坐。先烹茗,饮毕,然后暖酒烹肴。是日风和日丽,遍地黄金,青衫红袖,越阡度陌,蝶蜂乱飞,令人不饮自醉。既而酒肴俱熟,坐地大嚼。担者颇不俗,拉与同饮,游人见之莫不羡为奇想。杯盘狼藉,各已陶然,或坐或卧,或歌或啸。红日将颓,余思粥,担者即为买米煮之,果腹而归。芸问曰,“今日之游乐乎?”众曰,“非夫 人之力不及此。”大笑而散。(《浮生六记·闲情记趣》)

以上所举例中,“今日之游乐乎”和“非夫人之力不及此”两句,都系引用成句,前者出苏轼《后赤壁赋》,后者出《左传》僖公三十年晋文公语。但晋文公所谓“夫人”系指秦穆公,“夫”音“扶”,“夫人”犹言“此人”,此处却借作夫人太太的夫人,藉以应答芸夫人的引用问语。而其所以借用,全在此人夫人的“夫”字与太太夫人的“夫”字字形相同,所以它是一种借形应境法。以下两例,虽然略为不同,也属同类。

(九)陆通明世居洞庭。有吴某客于山,往来颇狎。一日,陆内人临蓐,吴讯曰,“曾弄璋未?”陆曰,“昨暮生一女,已溺之矣。”吴嘲其讳曰,“先生极明,此事欠通了。”陆讶之。吴曰,“岂不闻溺爱 者不明耶?”(褚人获《坚瓠四集》三)

(十)有人将虞永兴手写《尚书》典钱。李尚书选曰,“经书那可典?”其人曰,“前已是尧典 舜典 。”(朱揆《谐噱录》)

2.谐音析字

谐合字音的析字,也可分作三式:(甲)是单纯谐音的,叫做借音;(乙)是利用反切上用做反切的两音的,叫做切脚;(丙)是利用反切上顺倒双重反切的,叫做双反。三式之中,也以借音一式为最普通。

(甲)借音

(十一)季苇萧笑说道:“你们在这里讲盐呆子的故事?我近日听见说,扬州是六精 。”辛东之道:“是五精罢了,哪里六精?”季苇萧道:“是六精的很!我说与你听:他轿里是坐的债精;抬轿的是牛精;跟轿的是屁精;看门的是谎精;家里藏着的是妖精:这是五精 了。而今时派,这些盐商头上戴的是方巾,中间定是一个水晶 结子;合起来是六精 。”说罢,一齐笑了。(《儒林外史》第二十八回)

这就因为“精”和“晶”声音谐合,便把“晶”也算作“精”,合着原有“五精”,称作“六精”。

(十二)高祖从东垣还,过赵。贯高等乃壁人柏人(欲杀之)。上过欲宿,心动。问曰:县名为何?曰:柏人。——柏 人者迫 于人也。——不宿而去。

(十三)南京的风俗:但凡新媳妇进门,三天就要到厨下收拾一样菜,发个利市。这菜一定是鱼 ,取“富贵有余 ”的意思。(《儒林外史》第二十七回)

这是谐音析字之术数的应用的例子,与化形析字之术数的应用(即所谓“测字”)一样,都是来源很古,现今社会上也还有些思想落后的人迷信它。

那旧诗中一种对偶的方式,诗话里称它为“借对”(严羽《沧浪诗话》)或“假对”(胡仔《渔隐丛话》所引)的,也是这一式。如下文所举的两个例便是:

(十四)厨人具鸡 黍,稚子摘杨 梅。(孟浩然《裴司士见访》;借杨作羊,同鸡对。)

(十五)谈笑有鸿 儒,往来无白 丁。(刘禹锡《陋室铭》;借鸿作红,同白对。)

下列一例是利用借音,又利用成语来说笑话的,关于借音部分也可归入这一式:

(十六)隋侯白,州举秀才,至京畿,辩捷时莫与之比。尝与仆射越国公杨素并马言话。路旁有槐树憔悴死,素乃曰,“侯秀才理道过人,能令此树活否?”曰,“能。”素云,“何计得活?”曰,“取槐 树子于树枝上悬着,即当自活。”素云,“因何得活?”答曰,“可不闻《论语》云:子在,回 何敢死?”素大笑。(《太平广记》二百四十八引《启颜录》)

(乙)切脚

用这方式的语言以前称为“切脚语”(见洪迈《容斋三笔》)或“切脚字”(见俞文豹《唾玉集》),过去曾经流行,现今也还有些遗存,如叫孔叫做窟窿便是。《容斋三笔》说:

世人语音,有以切脚而称者,亦间见之于书史中。如以蓬为勃笼,槃为勃阑,铎为突落,叵为不可,团为突栾,钲为丁宁,顶为滴 ,角为矻落,蒲为勃卢,精为即零,螳为突郎,诸为之乎,旁为步廊,茨为蒺藜,圈为屈挛,锢为骨露,窠为窟驼是也。

像下列两例便是运用这一种辞法:

(十七)伯棼射王,汰辀及鼓跗,着于丁宁 。(《左传·宣公四年》。杜注:丁宁,钲也。)

(十八)正忧坐客寒无席,遗我新蒲入突栾 。(王廷珪《宁公端惠蒲团》诗)

又下列一例也是这一类:

(十九)多九公道,“才女才说学士大夫论及反切尚且瞪目无语,何况我们不过略知皮毛,岂敢乱谈,贻笑大方。”紫衣女子听了,望着红衣女子轻轻笑道,“若以本题而论,岂非吴郡大老倚闾满盈 吗?”红衣女子点头笑了一笑。唐敖听了,甚觉不解。(《镜花缘》第十七回)

所谓“吴郡大老倚闾满盈”,便是“问道于盲”的切脚语。解见同书第十九回。

(丙)双反

“以二字而切两音”的双反,以前也曾流行,据说现今广西的郁林北流两县也还没有一个人不会说,没有一个人不能懂。双反就是顺倒双 重反 切的简称。如:

(二十)先是文惠太子立楼馆于钟山下,号曰东田。东田,反语为颠童也。武帝又于青溪立宫,号曰旧宫。反之穷厩也。至是郁林果以轻狷而至于穷。(《南史·郁林王纪》)

(二十一)或言后主名叔宝,反语为少福,亦败亡之征云。(《南史·陈后主纪》)

就因为“东田”顺反,东田为颠,倒反,田东为童,又“旧宫”顺反,旧宫为穷,倒反,宫旧为厩,又“叔宝”顺反,叔宝为少,倒反,宝叔为福,所以有这等话。(详见顾炎武《音学五书·音论》下)

3.衍义析字

衍绎字义的析字也可分作三式:(甲)是换话达意的,叫做代换;(乙)是随语牵涉的,叫做牵附;(丙)是弯弯曲曲,演述得似乎有关连又似乎没有关连,必须细细推究才能明白的,叫做演化。

(甲)代换

这常发现在引用的文中,是利用同义异词现象的一种措辞法。如《史记》引用《书经》,就常常用这一式。现在节引一段来做例:

(二十二)曰若稽古帝尧,……克明俊德,以亲九族,九族既睦,平章百姓,百姓昭明,协和万邦。……允厘百工,庶绩咸熙。帝曰:畴咨若时登庸?放齐曰:胤子朱启明。帝曰:吁,嘼讼,可乎?(《书经·尧典》)

帝尧者,……能明驯德,以亲九族,九族既睦,便章百姓,百姓昭明,合和万国。……信饬百官,众功皆兴。尧曰:谁可顺此事?放齐曰:嗣子丹朱开明。尧曰:吁,顽凶,不用。(《史记·五帝本纪》)

这是用平易的词代换不平易的词。但有些学做涩体的文章家却用不平易的词来代换平易的词。那是一种怪现象。像下列两例,便是讥笑那种怪现象的:

(二十三)宋人宋子京……与欧阳文忠并修唐史,往往以僻字更易旧文,文忠病之,而不敢言,乃书“宵寐匪祯,札闼洪庥”八字以戏之。宋不知其戏己,因问此二语出何书,当作何解。欧言:“此即公撰《唐书》法也。宵寐匪祯者,谓夜梦不祥也;札闼洪庥者,谓书门大吉也。”宋不觉大笑。(《涵芬楼文谈》五)

(二十四)虞子匡一日递一诗示余曰,“请商之,何如?”余三诵而不知何题。虞曰,“吾效时人换字之法,戏改岳武穆送张紫崖北伐诗也。”其诗曰:“誓律飙雷速,神威震坎隅。遐征逾赵地,力战越秦墟。骥蹂匈奴顶,戈歼鞑靼躯。旋师谢彤阙,再造故皇都。”岳云:“号令风霆迅,天声动北陬。长驱渡河洛,直捣向燕幽。马蹀阏氏血,旗枭克汗头。归来报明主,恢复旧神州。”不过逐字换之。遂抚掌相笑。(郎瑛《七修类藁》四十九)

(乙)牵附

(二十五)宝玉道,“等我回去,问了是谁,教训教训他就好了。”黛玉道,“你的那些姑娘们,也该教训教训,——只是论理,我不该说。今儿得罪了我的事小,倘或明儿宝 姑娘来,什么贝 姑娘来,也得罪了,事情岂不大了?”(《红楼梦》第二十八回)

宝姑娘是宝钗,贝姑娘并无此人,只因“宝”“贝”两字意义相连,即便推衍上去,以嘲笑宝玉平日宝贵宝钗,把宝钗当做“宝贝”。

(二十六)只这句话,又把伊尊翁的史学招出来了,便向两个媳妇道:“你两个须听我说:凡是决大计,议大事,不可不师古,不可过泥古。你两个切不可拘定了《左传》上的‘禀命则不威,专命则不孝’的话。那晋太子申生,原是处在一个家庭多故的时候,所以他那班臣子才有这番议论,如今我家是个天理人情,何须顾虑及此?禀命是你们的礼,便专命也省我们的心。我合你们说句要言不烦的话,‘阃以外将军制之’,你们还有什么为难的不成?”他姊妹两个,才笑着答应下来。舅太太听了半日,问着他姊妹道:“这个话,你们姊儿俩竟会明白了?难道这个《左 传》《右 传》的,也会转转清楚了么?”(《儿女英雄传》第三十三回)

这“右传”也不是世上真有的书,也不过因为“左”“右”意义相连,上文曾说《左传》,就此推演出来罢了。

(丙)演化

(二十七)开皇中,有人姓出 名六斤 欲参(杨)素,赍名纸至省门,遇(侯)白,请为题其姓,乃书曰“六斤半 。”名既入,素召其人,问曰,“卿姓六斤半?”答曰,“是出六斤。”曰,“何为六斤半?”曰,“向请侯秀才题之,当是错矣。”即召白至,谓曰,“卿何为错题人姓名?”对云,“不错。”素曰,“若不错,何因姓出名六斤,请卿题之,乃言六斤半。”对曰,“白在省门,仓卒无处觅称,既闻道是出六斤 ,斟酌只应是六斤半 。”素大笑之。(《太平广记》二百四十八引《启颜录》)

这种辞法以前称为“缪语”(见下文所引《左传》杜注)。缪语就是《文心雕龙·谐 》篇说的“遁辞以隐意,谲譬以指事”的一种 语。当初原是一种暗中通情的方法,必须说得对方懂,旁人不懂,才算完全达到了目的。如下列两例,便是如此的:

(二十八)楚子伐萧……申公巫臣曰,“师人多寒。”王巡三军,拊而勉之。三军之士,皆如挟纩。遂傅于萧。还无社与司马卯言,号申叔展。叔展曰,“有麦麴乎?”曰,“无。”“有山鞠穷乎?”曰,“无。”“河鱼腹疾,奈何?”曰,“目于眢井而拯之。”(《左传·宣公十二年》)

(二十九)吴中叔仪乞粮于公孙有山氏,曰,“佩玉橤兮,余无所系之。旨酒一盛兮,余与褐之父睨之。”对曰,“梁则无矣,粗则有之。若登首山以呼曰,‘庚癸乎!’则诺。”(《左传·哀公十三年》)

还有《列女传》的《仁智传》与《辩通传》中也有例和这喻眢井以麦麴,隐谷水于庚癸的用法相像。

以上所举都是单纯的例。此外复杂的例:如俗称“假”为“西贝”,便是把“假”字先依谐音例看作“贾”字,再依化形例分为“西贝”两字而成;又如俗称“岂有此理”为“岂有此外”,便是先把“理”字依谐音例看作“里”字,随后又依倒反例(见前)把“里”字化成“外”字而成,这些都是析字格复合体的活例。《世说新语·捷悟》篇载:

魏武尝过曹娥碑下。杨修从背上见题作“黄绢幼妇外孙齏臼 ”八字。魏武谓修曰,“解不?”答曰,“解。”魏武曰,“卿未可言,待我思之。”行三十里,魏武乃曰,“吾已得。”令修别记所知。修曰,“黄绢,色丝也,于字为绝;幼妇,少女也,于字为妙;外孙,女子也,于字为好;齏臼,受辛也,于字为辞;所谓‘绝妙好辞’也。”魏武亦记之,与修同。乃叹曰,“我才不及卿,乃觉三十里。”

本例并见《三国演义》第七十一回,知道的人很多,可以说是析字格复合体的活例。其构成方法,都是重用化形衍义两类基本方法:如“绝”先化形作“色丝”,再衍义作“黄绢”;“妙”先化形作“少女”,再衍义作“幼妇”。余仿此。

附记——

析字是构成所谓廋辞的重要方法。廋辞一名,始见于《国语》;《晋语》(五)记范文子有一次退朝很晚,他的父亲范武子问他“何暮也?”他说,“有秦客廋辞 于朝;大夫莫之能对也,吾知三焉。”他的父亲听了大怒,说,“大夫非不能也,让父兄也。尔童子而三掩人于朝,吾不在晋国,亡无日矣”,竟把他大打了一顿。即此便是关于廋辞的最初记载。韦解:“廋,隐也;谓以隐伏谲诡之言问于朝也。”这条解释就是说:廋辞便是隐语,便是隐伏谲诡的话。但秦客当时的话,已不可考,我们无从确知它的内容。只从后世修辞情形倒推起来,我们大致可以推定它不外乎析字。这种廋辞,有时也称隐语。如《汉书·东方朔传》郭舍人说,“臣愿复问朔隐语 ,不知亦当榜。”又称廋语。如宋孙觌诗:“廋语 尚传黄绢妇,多情好在紫髯翁。”现今许多人都把廋语隐语与所谓谜语混同。但是“谜也者,回互其辞,使昏迷也”(见《文心雕龙·谐 》篇),重在斗知,而廋语隐语却重在斗趣或暗示,中间略有分别;我们或许可以说谜语是从廋语“化”出来的,但不能把廋语谜语混看作为一件东西。关于谜语,另有专书,这里不能涉及。

二 藏  词

要用的词已见于习熟的成语,便把本词藏了,单将成语的别一部分用在话中来替代本词的,名叫藏词。例如成语中有:

(一)兄弟 见于     友于兄弟 。(《书经·君陈》篇)

(二)孙 字见于     贻厥孙 谋。(《诗经·文王有声》篇)

(三)黎民 见于     周余黎民 。(《诗经·云汉》篇)

(四)日月 见于     日 居月 诸,胡迭而微。(《诗经·柏舟》篇)

(五)祸福 见于     祸 兮福 所倚,福 兮祸 所伏。(《老子》第五十章)

(六)三十 见于     三十 而立。(《论语·为政》篇)

修辞的现象中就有:

(一)“友于”代“兄弟”——(例)一欣侍温颜,再喜见友于 。(陶渊明《庚子岁从都还》诗)

(二)“贻厥”代“孙”——(例)溉孙荩早聪慧。溉每和御诗,上辄手诏戏溉曰,“得无贻厥 之力乎?”(《南史·到溉传》)

(三)“周余”代“黎民”——(例)谍惵周余 ,竟沉沦于涂炭。(《晋书》六十四论赞)

(四)“居诸”代“日月”——(例)岂不念旦夕,为尔惜居诸 。(韩愈《符读书城南》诗)

(五)“倚伏”代“祸福”——(例)鬼神只瞰高明室,倚伏 不干栖隐家。(徐夤《招隐诗》)

(六)“而立”代“三十”——(例)阿q本来也是正人,我们虽然不知道他曾蒙什么明师指授过,但他对于“男女之大防”却历来非常严;也很有排斥异端——如小尼姑及假洋鬼子之类——的正气。……谁知道他将到而立 之年,竟被小尼姑害得飘飘然了。(鲁迅《阿q正传》)

这里“友于”“贻厥”“周余”“居诸”“倚伏”“而立”便都可以称为藏词语。中间却也略有分别:如“友于”“贻厥”“周余”之类,本词都在后半截,话中藏了这个后半截的,可以称为“歇后藏词语”,就是前人说的“歇后语”;如“居诸”“倚伏”“而立”之类,本词在前半截,话中藏了这个前半截的,依照前例可以称为“抛前藏词语”,以前有人称为“藏头语”。

以上两种藏词语虽然都曾有人用过,但一向是歇后占了极大的多数,到了最近,在口头的习惯上,更是歇后占了藏词的全部。现今习俗所用的藏词,无论是单纯的如

下马威——风

牛头马——面

之类,或兼带谐音的如

猪头三——牲(生)

胡里胡——涂(赌)

之类,几乎没有不是属于歇后的。原因大概由于歇后把要用的词藏在后面,比较地容易想得出,又不必倒推,也比较地来得顺,所以经过多年的试用之后,便把那说出成语的后部来教人猜想前部的藏头语淘汰下去,没有人再在口头上运用了。

现在中国各地都很有人爱用歇后语。通常都是把四五个字构成的成语来做歇后的凭藉。如上海现在流行的“猪头三”一语便是利用四字的成语构成的。《沪苏方言记要》说:“此为称初至沪者之名词。‘牲’、‘生’谐音,言初来之人,到处不熟也。”这就是说“猪头三”这一语是“猪头三牲”的歇后语,不过因为“牲”“生”谐音,利用析字的谐音法来转一个弯儿。但是有时也利用譬解语来做歇后语。譬解语也有单纯的,如

围棋盘里下象棋——不对路数

之类,也有兼带谐音的,如

猪八戒的脊梁——悟能之背(无能之辈)

之类,都是由譬和解两截构成,上截是譬,下截是解,我们读旧小说时常常可以看到。但在旧小说中看到的差不多都是譬解并列的,而在现在一般人口头上的譬解语却常有说譬省解,用譬代解的倾向。如只说“围棋盘里下象棋”来表达“不对路数”,或只说“猪八戒的脊梁”来表达“无能之辈”之类。这却是一种新兴的歇后语。这种新兴的歇后语和上头所说的那种原有的歇后语约有两点不同:(一)是这种歇后语用来歇后的成语,原来是两截的,歇却一截,形式上也还可以成句;(二)是这种歇后语藏掉的部分往往不止是一个词而是几个词。这就见得这种歇后语内容比较的繁复,形式也比较的自然。实际是前头一种歇后的发展现象。我们为便于跟前头一种分别起见,可以另称为新型歇后语。

新型歇后语所用的成语都是口头语,到现在还多只留在口头,未经搬上纸面,而原有的歇后语却早已在文言中出现。原有的歇后语起初用的成语,都是采自《诗经》《书经》等几部知识分子比较熟悉的古书,到后来方才见到利用一般人口头上的成语。又原有的歇后语的运用起初也有几乎看不出它的用意来的,也到后来才见得可以用得同情境极合拍。现在举一个例于下:

吴中黄生相掀唇,人呼为“小黄窍嘴”。读书某寺中,一日,寺僧进面,因热伤手忒地,黄作歇后语谑之曰:

“光头滑一,

光头浪一,

光头练一,

光头勒一。”谓“面汤捵忒”也。僧亦应声戏曰:

“七大八一,

七青八一,

七孔八一,

七张八一。”盖隐“小黄窍嘴”四字。黄亦绝倒。(清褚人获《坚瓠二集》一)

在口头语中用藏词,多是这样带有诙谐风味的。

三 飞  白

明知其错故意仿效的,名叫飞白。所谓白就是白字的“白”。白字本应如《后汉书·尹敏传》那样写做“别字”,但我们平常却都叫做白字。故意运用白字,便是飞白。

在文章或话言中飞白的用处大约有两类:一是记录的,二是援用的。

(一)记录的——这是人有吃涩、滑别的语言,就将吃涩、滑别的语言记录出来。如《尚书·顾命》篇:

奠丽陈教则肄肄 不违,用克达殷集大命。

江声《尚书集注音疏》说,“肄,习也;重言之者,病甚气喘而语吃也。”《史记·高帝本纪》:

五年,诸侯及将相相与共尊汉王为皇帝。汉王三让,不得已,曰,“诸君必以为便便 国家……。”甲午,乃即皇帝位汜水之阳。

“便便”和“肄肄”,都是直录吃涩语言的实例。再如王安石《户部郎中赠谏议大夫曾公墓志铭》中写“可畏”为“克畏”:

始谏议大夫知苏州魏庠,侍御史知越州王柄,不善于政而喜怒纵入。庠介旧恩以进,柄喜持上。公到,劾之,以闻。上惊曰,“曾某乃敢治魏庠,克畏 也!”克畏,可畏也,语转而然。

鲁迅《鸭的喜剧》中写“爱罗先珂”为“爱罗希珂”:

蝌蚪成群的在水里面游泳,爱罗先珂君也常常踱来访他们。有时候,在旁的孩子告诉他说,“爱罗希珂 先生,他们生了脚了。”他便高兴的微笑道,“哦!”

“克畏”和“爱罗希珂”,也都是直录滑别语言的实例。至于《史记·张苍传》:

(高)帝欲废太子,而立戚姬子如意为太子。周昌廷争之强。上问其说。昌为人吃,又盛怒,曰,“臣口不能言,然臣期期 知其不可,陛下欲废太子,臣期期 不奉诏!”

更是吃涩而兼滑别的一个著名的例。“期”就是“綦”的转音。意思等于现在我们说“极觉得不对”或“极不赞成”的“极”字。本来不必重复。但因周昌本来吃舌,当时又气极了,一时说滑了便说成了“期期”。而《史记》就把那说滑了的“期期”直录下来。于是“期期”便成为一个极著名的词头,到现在做文言文的人还常常有人引用它。像这一类的飞白,大抵只是记录当时说话的实际情形,此外不含别的作用。要不要直录,当然尽随作者自便。所以像“期期”一例,《汉书》虽然仍旧写作“期期”,但像“诸君必以为便便国家……”一例,《汉书》便改作“诸侯王幸以为便于天下之民则可矣”,不再沿用飞白的措辞法了。

(二)援用的——这是人有吃涩、滑别的语言,就援用吃涩滑别的语言去取笑。如《聊斋志异》(三)《嘉平公子》篇记嘉平某公子不通文义:

一日,公子有谕仆帖,置案上,中多错谬。“椒”讹“菽”,“薑”讹“江”,“可恨”讹“可浪”。女见之,书其后云:

何事可浪 ,花菽 生江 ;有婿如此,不如为娼。

又如《坚瓠集》(三)载:

有人送 枇杷于沈石田,误写琵琶。石田答书曰:

承惠琵琶 ,开奁视之,听之无声,食之有味。乃知司马挥泪于江干,明妃写怨于塞上,皆为一啖之需耳。嗣后觅之,当于杨柳晓风、梧桐夜雨之际也。

又如《坚瓠七集》(四)载:

景泰中,有一荫生,作苏州监郡,不甚晓文义,一日呼翁仲为仲翁,或作倒字诗诮之曰:

翁仲将来作仲翁,也缘书读少夫工。马金堂玉如何入,只好苏州作判通。

都是此类。就是年来时常援用的“汗牛之充栋”“意表之外”等辞也是这一类。

把大家熟悉的例来说,像《红楼梦》第二十回的这一段中:

宝玉黛玉二人正说着,只见湘云走来笑道:“爱 哥哥,林姐姐,你们天天一处玩,我好容易来了也不理我一理儿!”黛玉笑道:“偏你咬舌子爱说话,连个二哥哥也叫不上来,只是爱 哥哥,爱 哥哥的。回来赶围棋儿,又该你闹么爱 三了。”宝玉笑道:“你学惯了,明儿连你还咬起来呢。”……湘云笑道:“我只保佑着,明儿得一个咬舌儿林姐夫,时时刻刻,你可听爱 呀厄的去!”

所有点出的“爱”字,除出最后一个爱字另有含义外,都就是“二”字的转音,不过中间也略为有分别:“爱哥哥”的“爱”是第一类的用法,“么爱三”的“爱”是第二类的用法。

四 镶嵌

有时为要话说得舒缓些或者郑重些,故意用几个无关紧要的字来拖长紧要的字的,我们可以称为镶字。镶字以镶加虚字和数字为最常见。如《左传·昭公二十五年》,有鸜鹆来巢,师己引童谣说:

鸐之 鹆之 ,公出辱之。

鸜鹆上镶上两个之字。《汉书·叙传》:

荣如 辱如 ,有机有枢。

荣辱上镶上两个如字。又如《何典》卷四:

这个其 容且 易。

把容易两字镶上其且两字。《何典》卷九:

他们不过奉官差遣,打杀他也觉冤 哉枉也 。

把冤枉两字镶上哉也两字。郭沫若译的《战争与和平》一之二十七:

他相信波拿伯只是一位平者 常也 的法国人。

把平常两字镶上者也两字,都是镶加虚字的例。这样镶上的虚字虽然并无独特的意义,却有延音加力的作用,使被镶的各字声音延长,藉以引起读者听者充分的注意。所以它的效果,颇同重叠反复相像,有时可同重叠反复代换。像前面所引的童谣,结句便作“鸜鹆鸜鹆,往歌来哭”,同前面所引的首句,遥遥相对。镶加数字的情形,也同镶加虚字约略相同。如把干净两字镶上一二两字,作一干二净:

林之洋胡须早已烧得一 干二 净。(《镜花缘》第二十六回)

把不做不休四字镶上一二两字,作一不做二不休:

索性给他一 不做二 不休罢。(《镜花缘》第三十五回)

也无非是延音加力的作用,而且有时可同重叠反复代换,像所谓一干二净便不妨改作干干净净。不过镶加的数字,数目在一二以上的,意义略乎有点不同。如:

瞎话 镶 三四 作 瞎三 话四

对面 镶 三六 作 三 对六 面

平稳 镶 四八 作 四 平八 稳

接连 镶 二三 作 接二 连三

乱糟 镶 七八 作 乱七 八 糟

低下 镶 三四 作 低三 下四

零落 镶 七八 作 七 零八 落

等等,就都于“瞎话”“对面”等等正义之外,还略乎含有“多”的副义,但这等副义实际含得不多,故如“瞎三话四”等话,就使瞎说的只是一二句话,也还是可以用,而所谓“接二连三”,接连的即使有七八种事物,也还是可以用的。此外如镶“天地”,把“欢喜”说成了“欢天喜地”,镶“头脑”,把“油滑”说成了“油头滑脑”等等,用法也大略相同。例证极多,我们可以不必列举。

至于嵌字,是故意用几个特定的字来嵌入话中,比较不容易用得自然,所以用处也就异常地少。只在诗词歌曲小说中,偶然一见。如:

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鱼戏莲叶间。

鱼戏莲叶东 ,

鱼戏莲叶西 ,

鱼戏莲叶南 ,

鱼戏莲叶北 。

见《乐府诗集》,嵌“东西南北”四字。又如:

芦 花滩上有扁舟,

俊 杰黄昏独自游;

义 到尽头原是命,

反 躬逃难必无忧。

见《水浒》六十回,嵌“卢俊义反”四字。

将两个并列或对待的双词,间错开来用的拼字法 ,看来可以算是介在镶嵌之间的一体,这却在各式的语文中用得极多。如说“详细 情节”,不说“详细情节”,却说“详 情细 节”,便是这一种方法的运用。实例如下:

两个丫头,川流不息地在家前屋后 走,叫的太太一片声响。(《儒林外史》第二十七回)

此时与子空归来,男呻女吟 四壁静。(杜甫《乾元中寓居同谷县作歌》七首之一)

山重水复 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陆游《游山西村》诗)

林纾著的《畏庐论文》中有“拼字法”一篇专论这一法。他说,“古文之拼字与填词之拼字,法同而字异。……词中之拼字法,盖用寻常经眼之字,一经拼集,便生异观。如花柳者常用字也,昏瞑二字亦然;一拼为柳昏花瞑则异矣。玉香者常用字也,娇怨二字亦然;一拼为玉娇香怨则异矣。烟雨者常用字也,颦恨二字亦然;一拼为恨烟颦雨则异矣。绮罗者常用字也,愁恨二字亦然;一拼为愁罗恨绮则异矣……”后来他又论到古文中拼字法说,“如《汉书·扬雄传》之勒崇垂鸿:崇,高也,鸿,大也,师古注为‘勒崇名而垂鸿业也’,勒垂崇鸿皆拼集也。又骋耆奔欲:耆即嗜字,嗜欲人所常用,一拼以奔骋二字,立成异观……”最后他又辩解说,“诸如此类,不过就众人所习见者指出,见古人用心之处。不知者以仆为咬字嚼句,令人走入魔道,此等罪孽,仆所不任。盖古文原有此种拼字之法,即韩柳亦然。盖局势气脉者,文之大段也;絺章绘句原属小技,然亦不可不知:大处既已用心,此等末节亦不能不垂意及之。”(林纾《畏庐论文》五十九至六十页)

五 复  叠

复叠是把同一的字接二连三地用在一起的辞格。共有两种:一是隔离的,或紧相连接而意义不相等的,名叫复辞;一是紧相连接而意义也相等的,名叫叠字。

1.复辞

(一)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论语·为政》篇)

(二)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孟子·梁惠王》上)

(三)君君,臣臣,父父,子子。(《论语·颜渊》篇)

(四)故有生者,有生生者;有形者,有形形者;有声者,有声声者;有色者,有色色者;有味者,有味味者。(《列子·天瑞》篇)

这就是陈骙所谓“交错之体”。《文则》卷上丁节第二条说:

文有交错之体,若纠缠然,主在析理,理尽后已。《书》(《大禹谟》)曰,“念兹在兹,释兹在兹,名言兹在兹,允出兹在兹。”《庄子》(《齐物论》)曰,“有始也者,有未始有始也者,有未始有夫未始有始也者。”又曰,“以指喻指之非指,不若以非指喻指之非指也。”《荀子》(《富国》)曰,“不利而利之,不如利而后利之之利也;利而后利之,不如利而不利者之利也。”《国语》(《晋语》六)曰,“成人在始与善。始与善,善进善,不善蔑由至矣;始与不善,不善进不善,善亦蔑由至矣。”《榖梁》(《僖公二十二》)曰,“人之所以为人者言也;人而不能言,何以为人?言之所以为言者信也;言而不信,何以为言?信之所以为信者道也;信而不道,何以为信?”此类多矣,不可悉举。

所引各例,都颇精当,可同上面所举四例参看。

2.叠字

(五)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乍暖还寒时候,最难将息。(李清照《声声慢》词)

(六)侧着耳朵儿听,蹑着脚步儿行,悄悄冥冥潜潜等等,等我那齐齐整整,袅袅婷婷,姐姐莺莺。(《西厢记·酬韵》)

(七)晚霞飞,西窗外;

窗外家家种青菜。

天上红,地下绿;

夕阳落在黄茆屋。

屋顶的炊烟——

丝丝,袅袅,团团,片片——

直接上青天。(佚名氏《西窗晚望》)

(八)我则见黯黯惨惨天涯云布,万万点点潇湘夜雨。正值着窄窄狭狭沟沟堑堑路崎岖,黑黑黯黯彤云布,赤留赤律潇潇洒洒断断续续,出出律律忽忽鲁鲁阴云开处,霍霍闪闪电光星注。正值着飕飕摔摔风,淋淋渌渌雨。高高下下凹凹答答一水模糊,扑扑簌簌湿湿渌渌疏林人物,却便似一幅惨惨昏昏潇湘水墨图。(佚名氏《货郎旦》杂剧第三折)

这种叠字比那种复辞的长处约有三点:(一)音节比较自然和谐,不像复辞那样佶屈聱牙;(二)组织比较单纯清楚,不像复辞那样忽而有文法上的变化,如“老吾老”的两个“老”字,文法功能不同,忽而有意思上的变化,如“君君”的两个“君”字意义不等;(三)理解也比较容易,不像复辞那样“若纠缠然”,纠缠不清。因而它的用处更加广,注意它的也更加多。但是古来的注意似乎多只偏于诗一方面。如顾炎武说:

诗用叠字最难。卫诗“河水洋洋,北流活活,施罛濊濊,鳣鲔发发,葭菼揭揭,庶姜孽孽”,连用六叠字,可谓复而不厌,赜而不乱矣。古诗“青青河畔草,郁郁园中柳。盈盈楼上女,皎皎当窗牖。娥娥红粉妆,纤纤出素手”,连用六叠字,亦极自然。下此即无人能继。屈原《九章·悲回风》“纷容容之无经兮,罔芒芒之无纪。轧洋洋之无从兮,驰逶移之焉止。漂翻翻其上下兮,翼遥遥其左右。汜潏潏其前后兮,伴张弛之信期”,连用六叠字。宋玉《九辩》“乘精气之搏搏兮,骛诸神之湛湛。骖白霓之习习兮,历群灵之丰丰。左朱雀之茇茇兮,右苍龙之躍躍。属雷师之阗阗兮,通飞廉之衙衙。前轻辌之锵锵兮,后辎乘之从从。载云旗之委蛇兮,扈屯骑之容容”,连用十一叠字。后人辞赋,亦罕及之者。(《日知录》二十一)

极口称赞古诗的连用叠字,甚至以为“下此即无人能继”。又如王筠把《诗经》叠字类集起来著了《毛诗重言》一书。原因无非因为诗中用叠字的现象比较集中,即所谓连用叠字的比较地多,所以比较受人注意。但修辞现象的较为集中是诗歌的一般情形。因为诗歌格外注意技术,每注意到一种技术,便把那种技术尽量地用,所以技术每每有集中的现象,并非单是叠字一种辞法如此。现在我们可以略举别种文辞的几个例于下。例如:

这日,三人正在船后闲谈,多九公忽然嘱咐众水手道,“那边有块乌云渐渐上来,少刻即有风暴,必须将篷落下一半,绳索结束牢固,惟恐不能收口,只好顺着风头飘了。”唐敖听罢,朝外一看,只见日朗风清,毫无起风形象,惟见有块乌云微微上升,其长不及一丈。看罢,不觉笑道:“若说这样晴明好天,却有暴风,小弟倒不信了。难道这块小小乌云能藏许多风暴?那有此事!”林之洋道,“那明明是块风云,妹夫那里晓得!”言还未了,只听得四面呼呼乱响,顷刻间狂风大作,波浪滔天,那船顺风吹去,就是乌骓快马也赶他不上。越刮越大,真是翻江搅海,十分厉害。唐敖躲在船舱中,这才佩服多九公眼力不错。

这个风暴再也不息,沿途虽有收口处,无奈风势甚狂,哪里由你做主。不但不能收口,并且船篷被风鼓住,随你用力,也难落下。一连刮了三日,这才略略小些,费尽气力,才泊到一个山脚下。……唐敖因风头略小,立在舵楼四处观望。只见船旁这座大岭,较之东口麟凤等山,甚觉宽阔。远远看去,清光满目,黛色参天。望了多时,早已垂涎,要去游玩。林之洋因受了风寒,不能同去,即同多九公上岸。喜得那风被山遮住,并不甚大,随即上了山坡。多九公道,“此处乃海外极南之地,我们若非风暴,何能至此!老夫幼年虽由此地路过,山中却未到过。惟闻人说,此地有个海岛,名叫小蓬莱,不知可是。我们且到前面,如有人烟,就好访问。”又走多时,迎面有一石碑,上镌“小蓬莱”三个大字。唐敖道,“果然九公所说不错。”绕过峭壁,穿过崇林,再四处一看,水秀山清,无穷美景。越朝前进,山景越佳,宛如登了仙界一般。

二人游玩多时,唐敖道,“我们前在东口游玩,小弟以为天下之山无出其右,那知此山处处都是仙境。即如这些仙鹤麋鹿之类,任人抚摩,并不惊走,若非有些仙气,安能如此?到处松实柏子,啖之满口清香,都是仙人所服之物。如此美地,岂无真仙?原来这个风暴却为小弟而设。”多九公道:“此山景致虽佳,我们只顾前进,少刻天晚,山路崎岖,如何行走?今且回去,明日如风大,不能开船,仍好上来。林兄现在有病,我们更该早回才是。”唐敖正游的高兴,虽然转身,仍是恋恋不舍,四处观望。多九公道,“唐兄,要像这样,走到何时才能上船?设或黄昏,如何下得山去?”唐敖道,“不瞒九公说,小弟自从登了此山,不但名利之心都尽,只觉万事皆空。此时所以迟迟吾行者,竟有懒入红尘之意了。”多九公笑道,“老夫素日常听人说,读书人每每读到后来,入了魔境,要变成书呆子。尊驾读书虽未变成书呆子,今游来游去,竟要变成游呆子了。唐兄,快些走罢,不要斗趣了。”(《镜花缘》三十九回到四十回)

我们在这一小段描写蓬莱岛的文字里就可见到“渐渐”、“微微”、“小小”、“明明”、“呼呼”、“略略”、“远远”、“处处”、“恋恋”、“迟迟”、“每每”等许多叠字。又如:

我望这几家沿河的楼窗,都是紧紧地关着,窗上的明瓦零落了,有的糊着新闻纸,已是破碎,经了风只管望里吹,更看不见别的。但是我的想象力可以看见他们的屋内。那发出胡琴声音的一所屋里,有一个女孩子执着生疏而可怕的胡琴在那里练习。伊或者因为没有好好儿睡眠,困乏极了,或者因为手指寒冻,不能灵动自如,或者因为对于教者的威权恐惧而希望避免,使伊的琴声更为恶劣,几乎不成音调。咿咿埃埃的声音连续送到我的耳官里,我如听疲者的呵欠,冻者的抖颤,和弱者的心跳。而我心底的眼睛里更见伊朦朦欲睡的倦态,索瑟不堪的蜷缩,和惊惶无奈的神情——一幅难以描绘的图画。(叶圣陶《隔膜·寒晓的琴歌》)

我们在这一小段描绘歌女的图画里也可以见到“紧紧”、“好好”、“咿咿”、“埃埃”、“朦朦”等叠字。至于口头上用得更多,而且更奇。例如

随便——随随便便

许多——许许多多

几何——几几何何

不少——不不少少(杭州话)

写意——写写意意(上海话)

吃力——吃吃力力

客气——客客气气

高兴——高高兴兴

大方——大大方方

转弯——转转弯弯

简直举不了许多。而采用此类叠字的用意却同笔头上一色无二,大致不外:(一)借声音的繁复增进语感的繁复;或(二)借声音的和谐张大语调的和谐。

叠字未必就是副词、形容词,却是用做副词形容词的居多。所以《文心雕龙·物色篇》说:

诗人感物,联类不穷。流连万象之际,沉吟视听之区,写气图貌,既随物以宛转,属采附声,亦与心而徘徊。故“灼灼”状桃花之鲜,“依依”尽杨柳之貌,“果杲”为出日之容,“瀌瀌”拟雨雪之状,“喈喈”逐黄鸟之声,“喓喓”学草虫之韵。……并以少总多,情貌无遗矣。虽复思经千载,将何易夺?

这在文言中只有独用,在口语中却还可以镶用。在口语中每每把一个叠字镶在一个单字副词或形容词之后,来构成一个繁复的副词或形容词。如“乱纷纷”“冷清清”“寒森森”“羞答答”等是。这种叠字,一小部分是抽出本来相连的一个字来做重言,看去似乎还有意义,如“乱纷纷”的“纷纷”,“冷清清”的“清清”之类;一大部分是,单借对于声音的感觉来表现当时的气氛,乃是一种摹感的摹声辞,实际只取声音,不取意义。故“黑”有时说“黑蜮蜮”,有时说“黑魆魆”,也有时说“黑突突”“黑漆漆”,而“喜”有时说“喜孜孜”,“苦”也有时说“苦孜孜”,“白”有时说“白澄澄”,“黄”也有时说“黄澄澄”。多是随感而用,并无一定(参看本书第五篇论摹状辞)。

再叠字有时这样做镶用,复辞也有时做嵌用。如:

居止次城邑,逍遥自闲止。坐止高荫下,步止荜门里。

好味止园葵,大欢止稚子。平生不止酒,止酒情无喜。

暮止不安寝,晨止不能起。日日欲止之,营卫止不理。

徒知止不乐,未信止利己。始觉止为善,今朝真止矣。

从此一止去,将止扶桑涘。清颜止宿容,奚止千万祀。

——陶潜《止酒》诗

就每句嵌有一个“止”字。但这种嵌复的运用也大不及镶叠的自然。虽然有人赏识它,说“渊明会心在止字,如人利有所嗜,言之津津不置口也”,其实不过是渊明“暮止不安寝,晨止不能起”时候的一种小玩意而已。下列一个是镶叠与嵌复连用的例:

齐臻臻珠围翠绕,冷清清绿暗红疏。但合眼梦里寻春去:春光堪画,春景堪图;春心狂荡,春梦何如?消春愁不曾两叶眉舒,殢春娇一点心酥。感春情来来往往蜂媒,动春意哀哀怨怨杜宇,乱春心娇娇怯怯莺雏。春光怎如!绿窗犹唱留春住。怎肯把春负,长要春风醉后扶,春梦似华胥。(马致远《惜春曲》)

六 节  缩

节短语言文字,叫做节;缩合语言文字,叫做缩。节缩都是音形上的方便手段,于意义并没有什么增减。如将五月四日节短为五四,三十缩合为卅,五月三十日节缩为五卅,意义仍然是五月四日、三十、五月三十日,并没有什么增减。不过字音字形比较地短少,说起来写起来比较地简便些,听起来看起来也比较地简洁些罢了。虽然意义并无增减,却可避免繁冗拖沓,可把常说共喻的词语来省言简举,达到我们得省便处且省便的目的。但在古文中,却有利用它来凑就对偶音节或者形成错综的。今将比较常用的略举于后:

甲 缩合

(一)不可有时缩合为叵。如《后汉书·吕布传》:

布目备曰,“大耳儿最叵 信。”

《说文》说:叵,不可也。

(二)何不有时缩合为盍。如《论语·公冶长》:

子曰,“盍 各言尔志。”

《朱注》说:盍,何不也。

(三)奈何有时缩合为那。如《左传·宣公二年》:

牛则有皮,犀兕尚多,弃甲则那 ?

顾炎武《日知录》(三十二)说:直言之曰那,长言之曰奈何,一也。

(四)之于或之乎有时缩合为诸。如《论语·卫灵公》:

子张书诸 绅。

马建忠《文通》说:之合于字,疾读之曰诸。《孟子·梁惠王》下:

汤放桀,武王伐纣,有诸 ?

王引之《经传释词》说:诸,之乎也;急言之曰诸,徐言之曰之乎。

(五)不要有时缩合为别。如《红楼梦》第四十回:

黛玉道:“我最不喜欢李义山的诗,只喜他这一句:留得残荷听雨声。偏你们又不留着残荷了。”宝玉道:“果然好句!以后咱们别 叫拔去了。”

(六)勿曾有时缩合为赠。如《吴歌甲集》:

吃爷饭,着娘衣。 吃哥哥窠里米, 着嫂嫂嫁时衣!

此外,如不用缩成“甭”,勿要缩成“ ”,二十缩成“廿”,四十缩成“卌”,也颇常用。这类缩成字的声音,通常就是被缩字的合声。如“ ”音“粉”,“卅”音撒,“卌”音锡。除非声音转变了,才会读成不是被缩字的合声,如“廿”今读若“念”。俞樾《茶香室丛钞》(九)说:“廿音聂,转音为念,亦犹捻之有聂音也。”所有合声都由急说急读被缩的字而成。

乙 节短

节短普通也是急说急读的结果。俞樾《古书疑义举例·语急例》说:“《论语·先进》篇:由也喭。郑注曰:子路之行,失于畔喭。然则喭即畔喭也。《雍也》篇:君子博学于文,约之以礼,亦可以弗畔矣夫!畔,亦即畔喭也。畔喭本叠韵字,急言之,则或曰喭,由也喭是也,或曰畔,亦可以弗畔矣夫是也。”这就是说:喭和畔都是畔喭的节短,而节短的缘故,则由于语急。但古来节短的例很多,其中也有不为语急而节的。我们常见的,有书名的节短。如

(一)挚虞《文章流别论》,李充《翰林论》,有人节为《流别》、《翰林》。《文心雕龙·序志》篇:

仲洽《流别》,宏范《翰林》,各照隅隙,鲜观衢路。

有书名带篇名的节短,如

(二)《吕氏春秋》内含六《论》、八《览》、十二《纪》,有时节为《吕览》。《太史公·自序》及《报任少卿书》:

不韦迁蜀,世传《吕览》。

篇名的节称如《学而》、《述而》之类更是常见,可以不必举例。又有地名的节短,如

(三)勃海碣石有人节为勃碣。《史记·货殖传》:

夫燕亦勃碣之间一都会也。

注云:勃海碣石。

(四)巴郡宕渠县有人节为巴宕。《汉书·王莽传》:

成命于巴宕。

注云:巴郡宕渠县。这同现在节江苏浙江为江浙,浙江义乌县为浙义,完全一样。又有官名的节短。如

(五)黄门侍郎、散骑常侍常节作黄散。《晋书·陈寿传》:

杜预复荐之于帝,宜补黄散。

(六)中书、秘书常节作中秘。《魏书·礼志》:

所论事大,垂之万叶。宜并集中秘群儒,人人别议。

这在现在也有相仿的例。此外还有年号的节短。如节称宋神宗的年号熙宁、元丰为熙丰,宋徽宗的年号政和、宣和为政宣之类。这颇有人排斥,而排斥的理由,却是因为“不敬”(看《日知录》二十)。至于人名则节短的更多,排斥者也更多,可说是节短方式上意见最纷歧的一项。我们且把它们分做节姓、节名两项,来举例子。节姓的,有

(七)韩愈《读东方朔杂事》诗节东方朔为方朔:

方朔乃竖子,骄不加禁诃。

本诗中方朔出现了三次。有

(八)刘知几《史通·六家》篇节司马迁为马迁:

马迁撰《史记》,终于今上。

本篇中马迁也出现了好几次。有

(九)《晋书·诸葛恢传》节诸葛为葛。该传载荀闿、蔡谟与诸葛恢,俱字道明,人为之语曰:

京都三明各有名,蔡氏儒雅荀葛清。

本书中诸葛的节称也出现了好几次。如《王濬传》中便有节诸葛亮为葛亮的例。至于节名的例更多。单举比较熟悉的来说,便有

(十)王勃《滕王阁序》节杨得意为杨意,钟子期为钟期:

杨意不逢,抚《凌云》而自惜;钟期既遇,奏流水以何惭。

(十一)嵇康《琴赋》节荣启期为荣期,王昭君为王昭:

于是遁世之士,荣期绮季之畴,乃相与登飞梁,越幽壑,援琼枝,陟峻崿,以游乎其下。……下逮谣俗,《蔡氏五曲》、《王昭楚妃》、《千里别鹤》,犹有一切承闲簉乏,亦有可观者焉。

等等。这大约因为《左传·定公四年》曾节称晋侯重耳为晋重,昭公元年又曾节称莒展舆为莒展,节名早就有了先例,所以循例节称的特别多。

节名节姓通常也是为了简便起见,用在种种不必繁说详举的时候。如例(九),是当时大家知道的;如例(七),是题目上已经标明的;如例(八),也是从那篇文章的上下文便可推知的。但也有时好像只是字面上音节上的经营。或是为要形成错综而节的,如《史记·陈 世家》:

灵公与其大夫孔宁仪行父皆通于夏姬。……灵公与二子饮于夏氏。公戏二子曰,“征舒似汝。”二子曰,“亦似公。”征舒怒,灵公罢酒出,征舒伏弩厩门,射杀灵公。孔宁仪行父皆奔楚。灵公太子午奔晋。征舒自立为陈侯。征舒,故陈大夫也。夏姬,御叔之妻,舒之母也。成公元年冬,楚庄王为夏征舒杀灵公,率诸侯伐陈。谓陈曰,“无惊,吾诛征舒而已!”

文中将夏征舒、征舒、舒错杂着用,除有几处可以有别种解说外,像“舒之母也”只用一舒字,而直前的一句“征舒,故陈大夫也”,却用征舒两字,那就只能说它是为形成错综而节的。至于为凑就对偶音节而节的,例子更多。如陆机《辨亡论》有两句,《晋书·陆机传》作:

施绩范慎以威重显,丁奉钟离斐以武毅称。

而《文选》却作:

施绩范慎以威重显,丁奉离斐以武毅称。

使丁奉离斐与施绩范慎相对,便是节名凑音就对的一个极显明的例。钱大昕《养新录》(十二)说:“汉魏以降,文尚骈俪,诗严声病,所引用古人姓名,任意割省,当时不以为非。如皇甫谧《释劝》:荣期以三乐感尼父。庾信诗:惟有丘明耻,无复荣期乐。白乐天诗:天教荣启乐,人恕接舆狂。谓荣启期也。《费凤别碑》:司马慕蔺相,南容复白圭。谓蔺相如也。……”单是《养新录》已经举出的,便有几十个例。这种割名凑对就音的倾向,容易使文字离开了内容上的需要,专去玩那形式上的花样。不顾内容上是否可以节,而只计较形式上需要不需要节。于是内容往往会晦到非注不明,甚至晦到了只有作者自己能够注。这便犯了以先文人最容易犯的所谓削趾适屦的拙病,自然是应该批评的。过去批评得最厉害的似乎要算顾炎武。他简直骂剪截名字为“不通”(看《日知录》二十三)。但他没有将是非说清楚,也没有将成败辨清楚。别的批评的人也差不多是如此。所以难以折服人心,要引起拥护节短的人反骂他们为浅陋无知(看俞正燮《癸巳存稿》十二)。而这个问题就一直在这样叫通骂陋的叫骂声中搁了下来,一向不曾有过什么切合实际的解决。

我们认为批评节短形式的玩弄是正确的,不过批评也不应只注意形式,不注意实际的情况。因为该批评的不是节短本身,而是节短的滥用。这一定要看情境看内容是否可以节短。说得明确点,就是要看内容是否可以节短,以及节短了是否仍旧看得懂,或者更加简洁有力。要是只要看见节短的形式便批评,那就同专把节短的形式来玩弄的一样要陷于形式主义的泥坑,对于节短不会有同情境联系和内容联系的认识,也就不会有同情境联系和内容联系的运用。

七 省  略

话中把可以省略的语句省略了的,名叫省略辞。有积极的省略和消极的省略两种。凡属可以省略的简直不写,如绘画上的略写法,或虽写只以一二语了之,如唐彪所谓“省笔”,这是积极的省略。积极省略中的前者,我们可以举《左传》、《榖梁传》、《国语》、《礼记》、《史记》、《说苑》等书所载骊姬向晋献公谮害太子申生一件事为例,互相参证。

(《左传》)姬谓太子曰,“君梦齐姜,必速祭之。”太子祭于曲沃,归胙于公。公田,姬寘诸宫,六日,公至,毒而献之。公祭之地,地坟;与犬,犬毙;与小臣,小臣亦毙。姬泣曰,“贼由太子。”太子奔新城(曲沃),公杀其傅杜原款。或谓太子,“子辞,君必辨焉。”太子曰,“君非姬氏居不安,食不饱;我辞,姬必有罪:君老矣,吾又不乐。”曰,“子其行乎?”太子曰,“君实不察其罪,被此名也以出,人谁纳我?”(僖公四年)

(《榖梁》)骊姬又〔谓君〕曰,“吾夜者梦夫人趋而来,曰‘吾苦饥’;世子之宫已成,则何为不使祠也?”故献公谓世子曰,“其祠!”世子祠。已祠,致福于君,君田而不在。骊姬以酖为酒,药脯以毒。献公田来,骊姬曰,“世子已祠,故致福于君。”君将食,骊姬跪曰,“食自外来者,不可不试也。”覆酒于地而地贲;以脯与犬,犬死。骊姬下堂而呼啼曰,“天乎天乎!国,子之国也;子何迟于为君!”君喟然叹曰,“吾与汝未有过切,是何与我之深也!”使人谓世子曰,“尔其图之!”世子之傅里克谓世子曰,“入自明!入自明则可以生;不入自明则不可以生。”世子曰,“吾君已老矣,已昏矣。吾若此而入自明,则骊姬必死,骊姬死则吾君不安。所以使吾君不安者,吾不若自死;吾宁自杀以安吾君。”(僖公十年)

(《国语》)骊姬以君命命申生曰,“今夕君梦齐姜,必速祠而归福。”申生许诺。乃祭于曲沃,归福于绛。公田,骊姬受福,乃寘鸩于酒,寘菫于肉。公至,召申生献。公祭之地,地坟。申生恐而出。骊姬与犬肉,犬毙;饮小臣酒,亦毙。公命杀杜原款。申生奔新城。……人谓中生曰,“非子之罪,何不去乎?”申生曰,“不可。去而罪释,必归于君,是怨君也;章父之恶,取笑诸侯,吾谁乡而入?内困于父母,外困于诸侯,是重困也;弃君去罪,是逃死也。吾闻之:仁不怨君,智不重困,勇不逃死。若罪不释,去而必重;去而罪重,不智;逃死而怨君,不仁;有罪不死,无勇:去而厚怨。恶不可重,死不可避,吾将伏以俟命。”(《晋语》二)

(《礼记》)晋献公将杀其世子申生。公子重耳〔申生异母弟〕谓之曰,“子盖〔当为盍〕言子之志于公乎?”世子曰,“不可。君安骊姬——是我伤公之心也。”曰,“然则盖行乎?”世子曰,“不可。君谓我欲弑君也。天下岂有无父之国哉;吾何行如之?”(《檀弓》上)

(《史记》)骊姬谓太子曰,“君梦见齐姜,太子速祭曲沃,归釐于君。”太子于是祭其母齐姜于曲沃,上其荐胙于献公;献公时出猎,置胙于宫中。骊姬使人置毒药胙中。居二曰,献公从猎来还,宰人上胙献公,献公欲飨之。骊姬从旁止之曰,“胙所从来远,宜试之。”祭地,地坟;与犬,犬死;与小臣,小臣死。骊姬泣曰,“太子何忍也!其父而欲弑代之,况他人乎?且君老矣;旦暮之人,曾不能待,而欲弑之!”……太子闻之奔新城。献公怒,乃诛其傅杜原款。或谓太子曰,“为此药者乃骊姬也,太子何不自辞明之?”太子曰,“吾君老矣,非骊姬,寝不安,食不甘;即辞之,君且怒之。不可。”或谓太子曰,“可奔他国。”太子曰,“被此恶名以出,人谁内我?我自杀耳!”(《晋世家》)

(《说苑》)晋骊姬谮太子申生于献公,献公将杀之。公子重耳谓申生曰,“为此者非子之罪也,子胡不进辞?辞之必免于罪。”申生曰,“不可。我辞之,骊姬必有罪矣。吾君老矣;微骊姬寝不安席,食不甘味,如何使吾君以恨终哉?”重耳曰,“不辞,则不若速去矣。”申生曰,“不可,去而免于死,是恶吾君也。夫彰父之过而取笑诸侯,孰肯内之?入困于宗,出困于逃,是重吾恶也。吾闻之,忠不暴君,智不重恶,勇不逃死。如是者吾以身当之。”(《立节》)

例中如骊姬请献公试胙一节,《左传》完全不写,便是这组的省略法;其余这里写那里不写的也还有,也同样是这组的省略法。至于后者的积极省略法,则常用在不能如上述这样略了不写,而上文却又已经详写过了不必再加详写的地方,就是吴曾祺所谓“于上文所有者,以一二语结之”的省略法(《涵芬楼文谈·省文》)。这“有省文省句之不同:如‘其他仿此’,‘余可类推’,乃省文法也;‘舜亦以命禹’‘河东凶亦然’之类,省句法也”(唐彪《读书作文谱》卷七)。

以上所说的积极省略法,都是省句的省略法:省句到极,简直不写,便是前者;省句不到这样程度,不是不写,只是略写,便是后者。消极的省略,却不是省句而是省词。省词的消极省略法,也可分作两组。

甲 蒙上省略——上文有过的词,下文便省略了。

(一)多闻择其善者 而从之,多见〔择其善者〕而识之。(《论语·述而》)

(二)楚人 为食,吴人 及之。〔楚人〕奔,〔吴人〕食而从之。(《左传·定公四年》)

(三)若是 死时,我与你们 同死;活时,同活。(《水浒》第二回)

(四)我走 我底路;你,你底。(《冬夜·风底话》)

这样凡是上文点出处,下文都已略去。

乙 探下省略——这同前类相反,上下同有的词不留上文却把上文先省略了。如:

(五)七月〔蟋蟀〕在野,八月〔蟋蟀〕在宇,九月〔蟋蟀〕在户,十月蟋蟀 入我床下。(《诗经·豳风·七月》)

(六)夏后氏五十〔亩〕而贡,殷人七十〔亩〕而助,周人百亩 而彻。(《孟子·滕文公》上)

这两组的省略法比较起来当然是前一组比较的普通,后一组比较的少见,因此就有人以为后一组的省略,非深于文章者不能为。如张文潜说,“《诗》三百篇……要之非深于文章者不能作。如‘七月在野’至‘入我床下’,于‘七月’以下皆不道破,直至‘十月’方言‘蟋蟀’,非深于文章者能为之邪?”(胡仔《渔隐丛话·前集》卷一所引)

八 警  策

语简言奇而含意精切动人的,名为警策辞,也称警句,以能像蜜蜂,形体短小而有刺有蜜,为最美妙。文中有了它,往往气势就此一振。

警策辞约可分为三种:第一种是将自明的事理极简练地表现出来,使人感到一种格言味的,如:

(一)事实是事实。(鲁迅译《日本现代小说集·与幼小者》)

(二)虽鞭之长,不及马腹。(《左传·宣公十五年》)

第二种是将表面上两两无关的事物,捏成一句,初看似不可解,其实含有真理的,例如:

(三)墙有耳,伏寇在侧。(《管子·君臣》)

(四)尺有所短,寸有所长。(《史记·白起王翦传赞》)

第三种是话面矛盾反常而意思还是连贯通顺,可以称为“奇说”“妙语”(paradox)的一种警策辞。这是警策辞中最为奇特,却又最为精彩的一种形式。例如:

(五)善游者溺,善骑者堕。(《文子符言》)

(六)不塞不流,不止不行。(韩愈《原道》)

(七)打是疼,骂是爱。(《儿女英雄传》第三十七回)

九 折  绕

有话不直直截截的说,却故意说得曲折,缴绕的,名叫折绕辞。用这类辞的目的约有下列四种:

一、求语言婉转

(一)“小栓的爹 ;你就去么?”是一个老女人的声音。……“唔,”老栓一面听,一面应,一面扣上衣服;伸手过去说,“你给我罢。”(《呐喊·药》)

所谓“小栓的爹”就是华大妈叫的丈夫老栓。

(二)(吴王夫差赐伍子胥死。子胥)将死,曰,“树吾墓槚,槚可材也 ,吴其亡乎 ?”(《左传·哀公十一年》)

所谓“槚可材也,吴其亡乎”就是说吴不久将亡。

二、为讽刺戏谑

(三)子入太庙;每事问。或曰,“孰谓鄹人之子 知礼乎?入太庙,每事问。”(《论语·八佾》)

注里说:“孔子自少以知礼闻,故或人因此讥之。”所谓“鄹人之子”就等于现在说什么老什么老一类的话。

(四)扛丧鬼看见,吓得面如土色,忙问道,“这是什么鬼?为着何事?被谁打死的?”有认得的说道,“这是前村催命鬼的酒肉兄弟,叫做破面鬼。正诈酒三分醉的在戏场上耀武扬威,横冲直撞的骂海骂山,不知撞了荒山里的黑漆大头鬼,恰正钉头碰着铁头,两个牛头高,马头高,长洲弗让吴县的就打起来了。可笑这破面鬼枉自长则金刚大则佛,又出名的大力气,好拳棒,谁知撞了黑漆大头鬼,也就经不起三拳两脚,一样跌倒地下 ,想拳经不起来了 。”(《何典》二)

所谓“跌倒地下,想拳经不起来了”,就是说死了。

三、为增强语意

(五)心理的东西、意识等等是物质的最高产物,是叫作人的头脑的一块特别复杂的物质 的机能。(列宁《唯物主义与经验批判主义》第四章)

所谓“叫作人的头脑的一块特别复杂的物质”的机能,就是说“人脑”的机能。

(六)杞子自郑使报于秦,曰,“郑人使我掌其北门之管。若潜师以来,国可得也。”穆公访诸蹇叔。蹇叔曰,“劳师以袭远,非所闻也。……”公辞焉。召孟明、西乞、白乙,使出师于东门之外,蹇叔哭之曰,“孟子,吾见师之出,而不见其入也!”公使谓之曰,“尔何知 ?中寿 ,尔墓之木拱矣 !”(《左传·僖公三十二年》)

所谓“尔何知?中寿,尔墓之木拱矣”,就是说他老昏。

四、为文饰辞面——这在曹靖华译班珂作的《白茶》一剧里面一个穷开心的大学生巴利克的说白里便有很多例子。现在举几个比较自然的在下面:

(七)“画饼”就是我们的午餐。

就是说午餐无着。

(八)让你睡下去梦见古来一切的饿死鬼罢。

就是说让你睡下去饿死罢。

(九)这是化学上的玩意:是h2 o烧到列氏表八十度就得了。别名又叫做——白茶。

就是说:这是白开水。

十 转  品

说话上把某一类品词移转作别一类的品词来用的,名叫转品。汉语从《马氏文通》以来普通分词为九类,就是:(1)名词;(2)代词;(3)动词;(4)形容词;(5)副词;(6)介词;(7)连词;(8)助词;(9)叹词。这是现在一般的分法,将来研究更加深入,可能有另外的分法;分类的标准也可能用另外的标准。我们以为可以依据词的组织功能分,这里且不详说;但可断言:词可以分类,词也必须分类,某词属于某类或某某类,也都可以一一论定。修辞上有意从这一属类转成别一属类来用的,便是转品辞。转品有可以从情境上判别的,也有可以从习惯上判别的。例如《庄子·秋水》篇:

惠子相梁,庄子往见之。或谓惠子曰,“庄子来,欲代子相。”于是惠子恐,搜于国中,三日三夜。庄子往见之,曰:“南方有鸟,其名为鹓 ,子知之乎?夫鹓 发于南海,而飞于北海,非梧桐不止,非练实不食,非醴泉不饮;于是鸱得腐鼠,鹓 过之,仰而视之,曰,‘吓!’今子欲以子之梁国而吓 我邪?”

这里第一个“吓”字是叹词,第二个“吓”字是动词,而第二个“吓”字却是从第一个“吓”字带出来的,这第二个“吓”字便是一个转品辞。又如《论语·公冶长》篇“斯焉取斯”句朱熹注:

上斯斯 此人,下斯斯 此德。

这里第一第三两个“斯”字是代词,第二第四两个“斯”字是动词,而第二第四两个“斯”字也是从第一第三两个“斯”字带出来的,也是转品辞。再如《孟子·告子》篇:

彼白而我白 之。

这里第二个“白”字也是从第一个“白”字带出来的,而第一个“白”字为形容词,第二个白字为动词,这用为动词的“白”字也是一个转品辞。像这些拈连带用的转品,是可以从用词的情境上判定的。此外不能从情境上判定,但从用词的习惯上仍可判定它是转品的也很多,现在略举几个例在下面。例如

《左传·定公十年》:

公若曰,“尔欲吴王 我乎?”

“吴王我”意思是说教我做吴王,是把名词转作动词用。如《孟子·万章》下:

缪公之于子思也,亟问,亟馈鼎肉。子思不悦,曰,“今而后知君之犬马 畜伋。”

“犬马畜伋”是说喂狗喂马一样地喂子思,是把名词转作副词用。再如韩愈《原道》:

人 其人,火 其书,庐 其居。

点出的“人”字、“火”字、“庐”字也是习惯上作名词用,而在这里却是作动词用的。这些都是转品辞。

这类转品辞如果运用得当,颇可使语辞简洁生动(自然用得不得当,也会使语辞生涩费解),使人对它发生一种特殊的兴趣。如《太平广记》二百四十五引《启颜录》:

晋王戎妻语戎为卿。戎谓曰,“妇那得卿婿?”答曰,“我亲卿爱卿,是以卿 卿;我不卿 卿,谁当卿 卿?”

这里的三个“卿卿”中间,下面一个“卿”字都是代词,上面一个“卿”字都是转品的动词。用法也极寻常,但因用得合拍,便觉异样生动,终至历代流传作为亲昵的称谓。所以转品辞法向来受人注意,甚或将它硬用。如明张岱著的《陶庵梦忆》一书里面便不知有多少处是硬用这种辞法的。

这类转品用法,一向叫做实字虚用,虚字实用。有时也简称虚实。如《覆李眉生书》中说:

虚实者,实字而虚用,虚字而实用也。何以谓之实字虚用?如“春风风人,夏雨雨人”(《说苑·贵德》)。上风雨,实字也。下风雨,则当作养字解,是虚用矣。“解衣衣我,推食食我”(《史记·淮阴侯传》)。上衣食,实字也。下衣食,则当作惠字解,是虚用矣。“春朝朝日,秋夕夕月”(贾谊《论时政疏》;“秋夕夕月”原为“秋暮夕月”)。上朝夕,实字也。下朝夕,则当作祭字解,是虚用矣。“入其门,无人门焉者;入其闺,无人闺焉者”(《公羊传·宣六》)。上门闺,实字也。下门闺,则当作守字解,是虚用矣。后人或以实者作本音读,虚者破作他音读,古人曾无是也。何以谓之虚字实用?如步,行也,虚字也。然《管子》之“六尺为步”,韩文之“步有新船”,舆地之瓜步、邀笛步,《诗经》之国步(《桑柔》)、天步(《白华》),则实用矣。薄,迫也,虚字也。然因其丛密而林曰林薄(张衡《西京赋》),因其不厚而帘曰帷薄(《礼记·曲礼》),以及《尔雅》之“屋上薄”(《释宫》),《庄子》之“高门悬薄”(《达生》),则实用矣。覆,败也,虚字也。然《左传》设伏以败人之兵,其伏兵即名曰覆;如郑突“为三覆以待之”〔隐九〕,“韩穿帅七覆于敖前”〔宣十二〕,是虚字而实用矣。从,顺也。虚字也。然《左传》于位次有定者,其次序即名曰从。如“荀伯不复从”〔成十六〕,“竖牛乱大从”〔昭五〕,是虚字而实用矣。

这里所谓虚实,都就是动词和名词;所谓实字虚用,虚字实用,就是名词用作动词,动词用作名词,就是名词和动词的转品。实际转品并不限于名词和动词之间。又转品,也不止是文言中可以用,语体文及口头语上也是可以用的。如:

胡国光只“哼 ”了一声。(茅盾《蚀·动摇》)

那汉子光 着眼只管打量胡国光。(同上)

这两句中的“哼”“光”等字便也是转品词。语体文及口头语上的转品,有时不能单纯地转用,需要另外添上转成词经常连用的配合成分。如“看”“想”等动词要转成名词,便要加上名词经常连用的“头”“子”等字,作“看头”“想头”等等。又如“车”“袋”等名词要转成动词也要加上动词经常连用的“起”“开”“着”“了”等字,作“车起”“车开”“袋着”“袋了”等等。像这里所引的两个例,便是一个加上“了”字,一个加上“着”字的例。

十一 回  文

回文也常写作迥文,是讲究词序有回环往复之趣的一种措辞法。《诗苑·类格》载唐上官仪曾说“诗有八对”。其“七曰回文对;情新因意得,意得逐情新,是也”。这样的回文,无异于近年所谓“国语的文学,文学的国语”及“从文学革命到革命文学”。除了词序随从内容的特点略作适当的往复回环之外,更无什么做作。在散文中,也常可以见到。而且出现得颇早。单单《老子》一部书里,便有不少的例。如:

善人者不善人之师,不善人者善人之资。(二十七章)

知者不言,言者不知。(五十六章)

信言不美,美言不信。(八十一章)

善者不辩,辩者不善。(同上)

知者不博,博者不知。(同上)

后来有人好奇,定要做到词序完全可以不拘,无论顺读、倒读,都可成文,这便成了一种稀奇的文体。这种稀奇的文体,总名叫做回文体。诗、词、曲都曾经有过。诗就叫做回文诗;词就叫做回文词;曲就叫做回文曲。如《王临川集》中,便有《碧芜》、《梦长》等回文诗好几首。

《文心雕龙·明诗》篇说:“回文所兴,道原为始”,但道原姓什么,什么时代人,都无从查考,大概刘勰说的也不一定对(参看赵翼《陔余丛考》二十三),看来还不及清朱存孝说的确实而简括。存孝说:

诗体不一,而回文尤异。自苏伯玉妻《盘中诗》为肇端,窦滔妻作《璇玑图》而大备。(见《回文类聚序》)

原来是几个太太创造出来的文体。创造的原因,大体相同,都是因为同男人分离得太久了,思念男人,造这玩意儿寄给男人看的。苏伯玉的太太,我们不知道她姓甚名谁,也不知道她是汉代人不是。只知《盘中诗》的本事是“伯玉被使在蜀,久而不归;其妻居长安,思念之,因作此诗”。《盘中诗》云:

山树高,鸟鸣悲。

泉水深,鲤鱼肥。

空仓雀,常苦饥。

吏人妇,会夫稀。

出门望,见白衣。

谓当是,而更非。

还入门,中心悲。

北上堂,西入阶。

急机绞,杼声催。

长叹息,当语谁?

君有行,妾念之。

出有日,还无期。

结巾带,长相思。

君忘妾,未(一作天)知之。

妾忘君,罪当治。

妾有行,宜知之。

黄者金,白者玉。

高者山,下者谷。

姓者(一作为)苏,字伯玉。

(一有作字)人才多,智谋足。

家居长安身在蜀。

何惜马蹄归不数?

羊肉千斤酒百斛,

令君马肥麦与粟。

今时人,知四(一作不)足。

与其书,不能读。

当从中央周四角。

《盘中诗》“从中央周四角”的排列如下图:

相传是伯玉出使在蜀,久不回家,太太把这诗写在盘中寄给他的,所以叫做“盘中诗”。诗的写法,如图,屈曲成文,从中央以周四角,含宛转回环的意思。据说伯玉看了以后,就感悟而回来了。

(从宋桑世昌编《回文类聚》卷二)

但《盘中诗》实际还不是正式的回文,因为它还不能回读。不过词序上的经营,也同后来的回文有些相似,故也不妨说是回文的先导,即“肇端”。回文是以窦滔太太的《璇玑图》为最著名。太太姓苏,名蕙,字若兰。所作回文诗,系以八百四十一字,排成纵横各为二十九字的方图,回环反复读起来,可得诗三千七百五十二首。它的本事,同《盘中诗》很相似。据《晋书·列女传》说是“滔被徙流沙,苏氏思之,织锦为《回文旋图诗》以赠滔,宛转循环以读之,词甚凄惋”。据唐武则天序中说,是由于家庭纠纷的关系,窦滔同苏氏断绝音信,苏氏悔恨自伤,因织锦为回文,五彩相宣,莹心耀目,纵横反复,皆成文章,名叫《璇玑图》,叫人送到襄阳。这时窦滔正留镇襄阳,看了之后,非常感动,就把苏氏接到任上去。这两说说的事实不完全相同,我们也不知道到底哪一说是,不过普通大概相信后一说。现在举图中的一个例如下:

仁智怀德圣虞唐,贞志笃终誓穹苍,钦所感想妄淫荒,心忧增慕怀惨伤。

伤惨怀慕增忧心,荒淫妄想感所钦,苍穹誓终笃志贞,唐虞圣德怀智仁。

苏蕙的《璇玑图》在回文中几乎可说是空前绝后的巨制(《镜花缘》四十一回曾经标题为“奇图”,加以高度的赞扬),但其内容被形式牵制,即所谓“窘缚刺促”的形景,也还是了然可指。出奇的造作的回文,实在是难能而并不怎么可贵的东西。不过它也是汉语文的可能性——词序方面一种有意的尝试,其成就如何,也像意大利未来派的自由语运动似地,颇可供我们借鉴。

回文除了种种词序上的经营之外,也曾发展到墨色的运用和字形的离合的运用。但大都不脱词序的运用。其脱离词序的运用的便是另外一种文体。从前有人把所谓“以意写图,使人自悟”的“神智体”也混同作为回文体(见《回文类聚》卷三)。其实神智体是字形大小,笔画多少,位置正反,排列疏密等等的利用,不是词序的利用,同回文其实不同。宋苏轼(东坡)有过神智体《晚眺》一首。诗是:

长亭短景无人画,老大横拖瘦竹筇。回首断云斜日暮,曲江倒蘸侧山峰。

却写作

(据《东坡问答录》)

据说是他写了去为难人的:

神宗熙宁间,北朝使至,每以能诗自矜,以诘翰林诸儒。上命东坡馆伴之,北使乃以诗诘东坡。东坡曰,“赋诗,亦易事也;观诗稍难耳。”遂作《晚眺》诗以示之。北使惶愧莫知所云,自后不复言诗矣。(据《回文类聚》卷三)

这种神智体诗,现今民间也还有流传,而且也还带有为难人的性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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