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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巧夺黄家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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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锁柱,哪去?”

“哪也不去。来接你。”

“来接我?”

“嗯喃。”

“你咋知道我从这条路上来?”梁永生拍拍锁柱的肩膀说,“又是揣摸的吧?咹?”

“不,这回不是揣摸的。”锁柱抚摸着他身边那个娃娃的头说,“是这个小鬼报告我的。”

这个小鬼,是沈万泉的孙子牛子。

梁永生笑望着牛子,问:

“小鬼,是吗?”

小牛子歪着小脑袋瓜儿,得意地嬉笑着,说:

“哎!”

永生又问:“牛子,你是咋知道的哩?”

牛子答道:“我是看见的呗!”

“看见的?”

“嗯喃。”

“你在哪儿看见的?”

牛子指着一棵枣树说:

“在那棵树上看见的。”

梁永生笑了:

“噢!我明白了——你又爬到树上去祸害人家的枣儿了!是不牛子?”

牛子光笑,没吱声儿。

永生拨拉着牛子的小脸蛋儿,又说:

“真不害臊!”

这时的小牛子,依然是既不认错儿,也不争理儿,只是亲亲热热地拉着梁大爷的手,嘬着个小嘴儿眯眯地笑。梁永生像故意激牛子似的,他用两只笑眼盯着牛子那红润润亮堂堂的面庞,又以讽刺的口吻道:

“还是个儿童团员哩,净犯群众纪律!……”

梁永生一把祸害枣儿和儿童团员联系起来,小牛子的心里可挂了火!他想:“大爷说我什么都行,有就改没有就注意呗!可是,大爷这么个看法儿,我要再不解释清楚,那不就给俺儿童团丢人了吗?”牛子想到这里,就决定要向梁大爷解释一下儿:

“不!俺……”

可是,牛子刚一开口,永生又拦住他说:

“你,你啥呀?别找借口啦!你家没有枣树,是不?房后头那两棵大枣树,二年前就叫鬼子给锯走了——你当是我知不道呀?……”

梁永生说着,迈开步子就要走。

他这么一逗,牛子可更急了!

他两手拽着梁永生的胳膊,吃劲地打着坠骨碌,急眉火眼地说:

“大爷,不行!不行——”

“大爷咋不行?”

“大爷不能走!”

梁永生笑道:

“嗬!俺揭了你的短,你就赖着俺呀!”

小牛子急道:

“不,不,不是那个——”

“不是那个是啥个?”

牛子撒娇地说:

“大爷屈枉人就不行!”

“牛子,是你自个儿说露了馅子呀!是不?”永生说,“这怎么能赖大爷屈枉你哩?”

牛子坚持着:

“可不是屈枉俺呗!”

他在说这话的同时,用一双求援的目光望望锁柱,意思好像在说:“锁柱叔叔,你知道情况,该说句公道话呀!”

方才这一阵,锁柱光笑未语。到了现在这个节骨眼上,他为了满足牛子的意愿,这才插言道:

“梁队长,你是屈枉人家牛子——”

“我是屈枉牛子?”

“对!”

“咋屈枉他?”

“是因为你不了解情况——”锁柱解释说,“人家牛子,是以上树摘枣吃为掩护,在树头上负责给我们放暗哨……”

其实,梁永生是非常了解牛子的。他知道牛子不会去祸害人家的枣儿。根据当前各村儿童团的活动情况,他也早已猜出牛子上树是为了给八路军放暗哨。方才他和牛子说的那些话,是故意激他,逗他。不过,由于他的样子很像真的,牛子这才急了。现在,锁柱这么一说,他又仿佛恍然大悟一般,就着锁柱的话音儿,忙向牛子道歉说:

“噢!原来是这么回事儿!牛子啊,对不起,大爷屈枉你了!”

牛子不好意思地笑着。

梁永生摸摸他的头顶,笑盈盈地又说:

“照这么说,我不光不该批评你,还该表扬表扬你这位负责的儿童团员哩!”

永生一提到儿童团,牛子又着起真儿来:

“表扬?表扬也不对!”

“哟!又不对?”

“就是嘛!”

“咋又不对的?”

“不该表扬呗!”

“为啥不该表扬哩?你站岗放哨……”

牛子抢去永生的话头儿,神气十足地说:

“站岗放哨,那是俺们儿童团的责任!责任,就是应当做的。应当做的,就不应当表扬……”

梁永生听着,笑着,没吱声。

牛子说着说着,瞟了梁大爷一眼,也不知突然想到了啥,他猛地收住了没说完的话头儿,急忙改了嘴,又道:

“俺比起坊子镇上那个高小勇来,还差着老大老大的一大骨节哩!”

“哦!你认识小勇?”

“嗯。认识。”牛子解释说,“高小勇常来俺雒家庄走亲戚……”

“噢!高小勇向你吹过——他怎么怎么行!是不?”

“不是。”小牛子慌忙为他所敬慕的人——高小勇洗白道,“人家小勇可不是好吹牛的人!他的优点,是俺村的民兵队长杨大虎大爷告诉俺的!”

梁永生鼓励牛子:

“噢!那好!牛子是个好孩子,往后儿,还要听杨大爷的话!啊?”

“哎。”

“也要听爷爷的话……”

“不,不,不!”

小牛子甩头晃脑地一连说了三个“不”,继而又鼓起腮帮,脸也涨红起来。

这是咋的回事儿哩?方才梁永生那些话,都是随便跟牛子说的,心里并没多想什么。现在牛子一出现这样的表情,梁永生不由得猛地打了个愣:

“这是为啥?”

“爷爷不是好人!”

小牛子嘴里这么说着,面颊更红了。

噢!永生忽地明白了——沈万泉同志,为了党的工作,为了抗日救国的神圣事业,这个黑锅还真背得不小嘞!你看,这不连他的孙子小牛子都说“爷爷不是好人”了!永生想到这里,不由得想替沈万泉同志解释几句,就说:

“牛子,你爷爷上据点去忙饭,也是为了给你和奶奶混点吃喝儿呀!……”

“爷爷就这么说过,可我不答情,奶奶也不答情!”牛子说,“奶奶还说爷爷是老没出息哩!”

“唔!有那么严重?”

“当然有喽!”牛子力争道,“饿死也不该去侍候那些汉奸王八蛋嘛,那才叫有志气呢!”

多么好的孩子呀!永生再用什么话来向牛子作解释?闹得他一时没有词儿了!永生没了词儿,牛子又说下去:

“我入儿童团的时候,已经表过态了——”

“噢!你表的啥态?”

“坚决跟爷爷划清界限!”牛子为了表达自己的决心,在说这句话时,还将小拳头儿在胸前晃动一下。他见永生大爷和锁柱叔叔这时都在盯着他眯笑,又道:“真的!见回爷爷来家,我都不理他!你们要不信,去问奶奶嘛!”

梁永生爱昵地笑笑,又拨拉一下小牛子的脸蛋儿,走开了。

牛子尥起蹶子,又朝他的“哨位”跑去。

永生一边往村里走着,一边和锁柱拉着呱儿。

这些日子,他一直在别的村里活动。今天半夜,又赶到宁安寨,送走了去升主力的同志们。这不,如今,又来到了雒家庄上。虽然他离开这雒家庄日子并不算多,可他一进村,就对这儿的抗日工作产生了一种处处新鲜的印象。因此,他一边走一边向锁柱说:

“这村离云城这么近,人民群众的抗日救国运动能搞得这么活跃,成绩不小哇!”

很显然,永生的话里,包含着表扬锁柱的成分,因为锁柱来这村工作已经好几天了。可是,锁柱听后,却说:

“俺来以前,人家就很活跃。”

“你来以后呢?”

“我来以后,工作有点单打一,光一路地忙活那个了,别的,没迭得安排……”

“你把这一套算练熟了——”永生笑着说,“凡是工作成绩,总得把你自己摘扒得干干净净的……”

他俩且说且走,来到一个猪圈旁边。

这里,有两个人正在忙着劁猪。梁永生上眼一瞅,笑咧咧地开了腔:

“大叔,你骟驴骟马是行家,劁猪可看出力巴来了!来,瞧我的!”

那劁猪人说:

“甭价,你指点指点就行了,别黵了衣裳!”

“没关系!你让手吧!”

永生说着,夺过那人手中的刀子,三下五除二便劁完了。尔后,他将刀子什么的还给那人,又朝前走下去。在他的背后,响起一片赞扬声:

“老梁真是把巧手儿!他哪时学的这一套哩?”

“人家老梁不光会打仗,对咱庄户人家的事,他都很关心……”

梁永生并不留心人们的议论,渐渐远去了。

走在前头的锁柱,在一个院门口停下来,向永生一挥手说:

“队长,到啦!”

梁永生一腆脸,望着院门说:

“噢!你们住在大虎家?”

“嗯喃。”

锁柱随手推开半掩着的门板。

梁永生迈步跨进了院门。

他走进天井一看,只见西屋里热气腾腾,肉香扑鼻。又见北屋里迎门放着一张八仙桌子,桌子周遭儿摆了几把圈椅。桌面上,除了茶壶茶碗,便是酒瓶酒盅,还有一些点心、水果碟子。

这时节,那位满面春风的杨大虎,正踞踞在一棵沙果树下宰鸡。只见他守着一个热水盆子,将煺光了毛的鸡放在水里,哗啦哗啦地洗着。他听见脚步声,猛一抬头,见梁永生出现在他的面前,立刻喜上眉梢。接着,他站起身子,一面甩着手上的水珠儿,一面用那湿漉漉的拳头给了永生一杵子:

“你这个家伙,可真难请啊!”

“哪等你去请来呀,俺这不是自投来的吗?”

“我到村边去望你四回了!”

“喔哈!这比刘备请诸葛还多一回哩!那真得算‘难请’了!”

他俩都笑起来。

锁柱也跟着笑了。

梁永生指指水盆子里的鸡,又说:

“大虎哥,你又宰鸡,又煮肉,闹得可真火爆呀!怎么,小日子儿不想过啦?”

杨大虎把那络腮胡子一捋,笑哈哈地说:

“俗语道:‘装啥像啥,卖啥吆喝啥’嘛!”

他俩相对一望,又会意地笑了。

继而,大虎压一压嗓门儿,又道:

“咱把这种‘阵势儿’这么一摆,等那杂种进门的时候,对他是个‘安民告示’!……”

“那个姓乔的要是不来呢?”

“甭管他来姓啥的,也得把这个样子摆在这里!”大虎说,“就算他有九千九百九十九个可能不来,我们也得为那个‘万一’作准备呀!……”

他们以打哈哈儿的形式谈论着准备工作,边谈边笑边走进了北屋。

这时,太阳的金色光波,从庭院中斜射进屋来,将屋中的一切陈设涂抹上一层生动的色彩,给人一种窗明几净的感觉。

梁永生指着摆在冲门的一把椅子逗哏地说:

“这把交椅是给我预备的吧?”

大虎光笑未答。

永生坐在椅子上。他随手掏出小烟袋儿,一边装着烟,一边问锁柱:

“战士们来了不?”

“来了。”

“多咱来到的?”

“五更头儿里。”

“他们都哪儿去了?”

“按照咱们的原订计划,全都分散开了……”

在锁柱向梁永生汇报情况的当儿,杨大虎跑到西屋提来一壶浓酽的红茶,笑着说:

“‘客人’还没来,你俩先喝一壶吧!”

他说着,把茶壶和一荮茶碗放在桌子上,又溜出屋去宰他的鸡了。

锁柱的情况汇报还在继续着。

等他汇报完后,梁永生问道:

“哎,二愣呐?”

“送信去了。”

“上哪里?”

“上黄家镇据点上呀!”锁柱说,“队长,你找他有事儿?”

永生没有回答。而是继续问道:

“那封信,是怎么写的?”

“信上是这么写的——”

锁柱的记忆力真好!他原原本本地背诵起那封信的全文来:

“乔队长:日前承阁下盛情设宴,请我前去,适逢我因事不在,未能相会,深感遗憾。为回答阁下盛意,并答谢阁下对我分队长的款待,特于今日午时十二点在雒家庄略备小酌,务请阁下届时光临,商谈时局……”

锁柱一字一板地背述着信简的原文,就像每一个字都在嘴里嚼一遍然后才吐出来似的。他背述完以后,缓了口气又说:

“最后的落款署名是:‘梁永生’。”

这一阵,梁永生稳稳地坐在椅子上,用一只拳头撑着下巴颏,一声不响地在抽烟。锁柱说完了,他依然在抽烟,并不做声。

屋里静得很。

只有梁永生那烟锅不时地吱吱叫唤。

锁柱瞅瞅梁永生的面部表情,不安地问:

“队长,怎么样?有问题?”

说起来,梁永生对信中的个别词句虽不甚满意,可他觉着信已发出去,说也没用了。同时,他对锁柱能够自当自主地进行工作,心里却是很高兴的。梁永生为了进一步培养锁柱独立工作的勇气,便鼓励他说:

“满不错嘛!往后儿,就要这样大胆地干!”

在锁柱看来,给敌人下“请帖”,是件大事。如今,他单独干了,还受到队长的鼓励,心里挺高兴。他为了不让喜悦心情流露出来,又急转话题说:

“队长,我再继续汇报准备情况吧?”

“刚才不是都说过了吗?”

“还没说完呢!”

“没完就接着说。”梁永生喝了口茶水又说,“光说主要的。”

“哎。”锁柱说,“我的安排是:乔光祖一到,就下他的枪……”

“噢!”

“尔后,命令他领着我们进据点,再去收那些伪军们的枪……”

“噢!”

在锁柱汇报情况的当儿,有个念头一直在梁永生的头脑中活动:“安排得倒挺细!可是,那个姓乔的不来又怎么进行?”永生虽然心里这么想着,可他嘴里只是“噢”,啥也没说。因为他相信锁柱会有安排的。事情果然不出永生所料——锁柱说着说着,把话题一转,继而又道:

“当然,那个姓乔的是不会来的。不过,这个‘不会来’,是我们分析出来的。通过分析得出来的结论,不论所依据的材料是多么充分,多么可靠,至多也只能说是百分之九十九,要把它看作百分之百那是危险的。因此,我们对那个‘百分之一’,还是作了些安排。”

永生满意地点点头。

锁柱继续说下去:

“我们通过进一步分析认为:姓乔的不会应邀前来,但也不会拒绝邀请,很可能像我们那样——派代表。”

永生再次点点头,并“噢”了一声。锁柱望望队长那赞许的、期待的目光,继续汇报道:

“如果乔要派代表来,我们就根据当时的具体情况,设法让他派来的人把我们带进据点。另外,这次‘巧夺黄家镇’的一个重要问题是内应问题。关于内应问题,我已和沈万泉同志接过头了,他说已做好了五个伪军的工作。这五个伪军,都是被抓来的,没什么罪恶。我们进去后,他们将在老沈的指挥下,配合我们的行动。”

“噢!”

“除此而外,老沈同志还传出一个信来,说是今天下午一点半到三点半,正是他做好了工作的两个伪军在据点门口值岗。这样,咱们闯进据点大门的问题,就更有把握了!”

“噢!”

“再就是,我还和老沈同志约定好,在乔光祖或者是他的代表领着我们的人进据点以前,有人先在据点门外敲梆子卖豆腐,使老沈同志好有个准备,以防那小子们进了据点后发生突变……”

这一阵,坐在一边抽烟、静听的梁永生,除了有时候“噢”一声而外,他一直是不插言,不表态,让锁柱丝毫不受干扰地把话全说净了。

锁柱汇报完以后,照例是习惯地问了一句:

“队长,这个安排怎么样?”

梁永生笑了:

“挺具体。”

机灵的锁柱意识到,队长的回答,是“挺具体”,而不是“挺好”,因此,他又问:

“队长,有问题?”

永生没答。他习惯地一笑,说道:

“一般说,我们请客人,那客人总该是非亲即友,可今天我们去请的‘客人’,又偏偏是我们的敌人……”

锁柱想了一下,点点头:

“队长,你的意思,我明白了!”

“说说看——”

“你是说——和敌人打交道,应当先考虑到敌人狡猾的一面,然后再去考虑他愚蠢的一面。”锁柱说,“对不,队长?”

梁永生点点头:

“这话对。”

继而他又引申下去:

“锁柱啊,无论干什么事,要先往坏处多想想,先往反面多想想。”

锁柱深深地点着头。

梁永生又举例道:

“咱们都是当兵的,三句话不离本行——就说打仗吧:进攻之前,应先想到怎么撤退;开火之前,既得想到胜,又要想到败……”

他列举了许多具体事例之后,又说:

“总之一句话,只有把最坏的各种可能性全想到了,并作了相应的准备,才能在真的出现了最坏的情况时,不至于束手无策;只有考虑到即使发生了最坏的情况,也能夺取胜利,这才能叫‘有把握’!”

永生习惯地停顿一下,接着说:

“毛主席领导咱们部队,从红军时代开始,就不打无把握之仗!对这‘把握’二字,我是这么理解的。当然,也不一定对。锁柱,你说呢?”

锁柱爽快地说:

“队长,你说得对!我以后一定正经八本地呛劲!”

锁柱说过,沉思起来。屋里很静。过了一阵儿,他瞅了瞅院中的阴影,带着几分焦急的语气说:

“天不早了,二愣怎么还没回来呢?”

这时,梁永生倒剪着双手,微低着头,在屋中很小的一个空间里来回地、缓慢地走动着,走动着。显然是,他正在思索着什么。

锁柱坐在炕沿上,右脚蹬在杌子上,右肘支着膝盖,手掌托着下颏,时而凝视着“通天框”,时而瞟瞟梁队长,又时而向屋外撒打撒打,望望已经傍晌的太阳。

梁永生在后窗近前停下来,转动着豁亮的大眼向村外眺望着。村外,是一派繁忙景象。大刀队的战士们,三三五五地杂在人群中,正在帮助群众干着各种活路。

屋里静若无人。

送信的二愣回来了。

二愣一进屋,锁柱就霍地站起身,急切地问道:

“送去啦?”

“送去啦!”

“来不来?”

“不知道!”

永生转过身来。他见二愣身上湿漉漉的,有点纳闷儿,就问:

“二愣,你这衣裳是怎么搞的?”

二愣嘿嘿地笑了:

“要说这一锅,怪有意思哩!”

“啥?”

“我送上信往外走的时候,突然从厨房里泼出一盆泔水。这盆泔水,不偏不斜,正好泼了我一身。当时,我一下子火儿了!因为我想:‘这不是欺负人吗?不能让他!’可是,我扭头一看,呀!原来那泼水的并不是别人……”

“谁?”

“沈万泉同志!”

“他?”

“对!我灵机一转:‘嗯!明白了——他用水泼我,八成有事儿!怎么办哩?’想到这里,灵机又一转,便佯装生气的样子,吵着闹着,骂骂咧咧地闯进厨房,一把抓上了老沈的脖领子,大声小气地跟他嚷开了!嚷啥?我叫他赔衣裳,我要拉他去见他的‘上司’……”

“老沈呢?”

“他当然不认账!又是挣挣拽拽,又是抓抓挠挠,嘴里也不说好听的!”

“结果怎么着了?”

锁柱追问着。

黄二愣瞪了锁柱一眼:

“你往下听啊!”

他又转向永生:

“你猜怎么着?不一会儿,几个伪军跑来了!他们又是劝,又是拉,说好说歹,死说活说,这一锅才算散了伙!就在我和老沈拉拉扯扯吵吵闹闹的当儿,他将一个小小的纸蛋儿悄悄地塞给了我!”

“哦?好!”永生说,“那纸蛋儿呢?”

“在这里!”

黄二愣说着将手插进衣袋,掏出一个纸蛋儿递给了梁永生。永生接过纸蛋儿,一面小心翼翼地伸展着,一面有口无心地问二愣:

“这上头写的啥?”

“我哪知道哇!”

“噢!没迭得看!”

“倒不是没迭得!”二愣说,“我是个传书送信的,我觉着是不应当半路上偷看的……”

二愣这边说着,永生那边已经把纸蛋儿伸开了。他上眼一瞅,只见那张褶褶皱皱的纸条上写得很简单——只有六个字:

“瞧不起。七巴掌。”

这两句话是个啥意思哩?

把个梁永生、小锁柱和黄二愣全给难住了!

梁永生将纸条儿摊在桌子上,向他俩诙谐地说:

“来,咱们解解!”

二愣说:

“那是你俩的活儿,咱‘解’不了这玩意儿!”

“咦!”梁永生笑道:

“俗话说:‘三个缝皮匠,顶个诸葛亮。’你要不参加,咱管凑不上仨了!”

随后,他们仨一齐开动脑筋琢磨起来。你看吧,他们三个人,你一个想法,我一个看法,你否定我,我否定你,最后终于琢磨出一个名堂来!

啥名堂?

就是将“瞧不起。七巴掌。”“翻译”成:“乔不去。去班长。”

他仨都同意这个“解释”。

于是,便决定照这样的理解行事。

事情就有这么巧:梁永生正想派二愣去找志勇,志勇一步闯进屋来。志勇问:

“有什么变动吗?”

“没有!一切照原订计划行动——我和锁柱、二愣进据点,你带领战士和民兵埋伏在据点外头!……”

“我请求变动一下——”

“咋变动?”

“我和锁柱、二愣进去,你留在外头!”

“我同意志勇的意见!”

锁柱惟恐梁永生不接受志勇的建议,除表态支持外,又用他那张机枪嘴申述起理由来:

“让志勇进据点,队长留在外边,有八大好处:第一,他来班长,咱去分队长,大体对牌儿;第二,志勇去过一回,熟悉地理环境;第三,你留在外头,便于指挥队伍;第四,姓乔的诡计多端,硬闯辕门总是个悬乎事儿,不宜队长出马;第五……”

这当儿,梁永生坐在一旁听着,笑着。

其实,他早把主意拿好了。可是,他见锁柱说起来又没完没了了,就拦腰插言道:

“得啦得啦!就依着你!”

永生这一句,使锁柱的“机枪”停了火儿。锁柱得意地笑了。继而,他又朝志勇瞟了一眼,好像在说:

“怎么样?亏了我吧!”

“这件事算交给你们啦!”梁永生向志勇、锁柱、二愣环视一眼,“你们再仔细分析分析,进去以后,可能出现些什么情况,又该怎么对付……”

他站起身来又说:

“我去找些同志们,进一步研究研究如何在外头策应配合的问题。”

话毕。他迈步走出屋去。

屋里,三个年轻人呛呛咕咕地议论起来。

时间流逝着。

天近晌午了。

梁永生找到小胖子、唐铁牛、赵生水和其他一些同志座谈了一番,还跟杨大虎安排了一下民兵们的任务,又回到这个“客厅”里来了。

这时,志勇他们的讨论也有了眉目。

永生听了志勇的汇报,又补充了两点意见,然后说:

“就这样吧!你们看怎么样?”

志勇说:“好!”

二愣说:“行!”

锁柱说:“如今是‘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了!”

过了一会儿。

他们正在一面等候“客人”一面闲谈末论,负责在村边放哨的庞三华跑进屋来。

三华还没开口,永生先问道:

“来啦?”

“对!”

“几个?”

“俩!”

“有枪不?”

“没枪!”

“他们现在哪里?”

“在村口等着呐!”

“哎,你咋不把‘客人’领进来?”永生风趣地说,“这不显着太‘冷待’人家了?”

“我觉着还是先来送个信儿好!”三华解释道,“也免得……”

“你做得很对!”永生拍一下三华的肩膀笑道,“现在可该去领人家了吧?”

“是!”

三华应声要走。永生又嘱咐一句:

“客气些。”

“是!”

“好啦。去吧!”

三华走了。

永生又向志勇、二愣说:

“你俩跟人家都是‘熟人’,到院门口去接一下吧!”

志勇、二愣相互对视了一眼,笑笑,走了。

永生又吩咐锁柱:

“你到里间屋去,将门帘落下来。注意:要时刻准备战斗,以防敌人在内身藏有凶器!”

“好!”

小锁柱走进里间后,将张着大机头的匣子枪握在手中,又将身子蹲在靠“灯窑儿”的隔墙处,不动了。

梁永生部署完毕,又坐在冲门的椅子上,掏出小烟袋儿,装上烟,点着,一口接一口地抽起来。

不一会儿,院门口传来说话声。

继而,伴随着一阵脚步声,梁志勇、黄二愣和两个伪军一齐走进院来。梁永生朝天井里一望,只见志勇和一个伪军走在前头,他们正然边走边说,边说边笑。在他俩的身后,是黄二愣和另一个伪军。

在今天这种情况下,梁志勇和黄二愣,对待两个伪军班长,是不即不离,若即若离,既警惕,又客气。

他们进了屋。黄二愣指着梁永生向那两个伪军介绍道:

“这一位,就是我们的梁队长。”

两个伪军恭恭敬敬地向梁永生行了个礼。

这时节,他们那发白的眼睛,狡诈而又生疏地梭动着;脸上挂着故意装点出来的显得不大自然的笑容,以十分抱歉的口吻说:

“梁队长,我们来打搅你了!”

梁永生带着一个活泼人特有的那种严肃神色,向桌边的椅子挥动一下手臂:

“坐,坐!”

这两个伪军,也不知是因为路上走得太急了,还是因为心情过度紧张,只见他们吁吁直喘,呼呼有声。在他们这种神色的衬托下,梁永生那种轻松、坦然的态势,愈显得宽怀大度、可敬可畏了。

他跟那两个伪军随随便便地说了几句脸目前的客套话儿,便一面抽着烟一面跟他们东扯西拉、讲古论今地攀谈起来。

这两个伪军,一个是四川口音,一个是关东口音。他俩的话音搅在一起,使人听起来感到耳朵很吃力。

他们前五百年后五百年、从天上到地下地闲谈了一阵,梁永生这才向志勇说:

“喔!天不早了,别光这么干嚼啦,上席吧!啊?”

“是!”

梁志勇应声离去。

不多时,酒呀菜的摆了一桌子。

那个高个儿的伪军望望桌上的席酌儿,欠起身子歉意地说:

“梁队长这番盛情,真叫我们过意不去呀!”

另一个矮个儿的伪军接言道:

“是啊,真是太荣幸了,太荣幸了!”

梁永生坦然笑道:

“别客气啦。很不像个样子!”

他指点着桌面上的酒呀菜的又说:

“你看!有啥呀?只不过是俗菜两盘,淡酒一杯,聊表一下我的一点小意思吧!”

他说着,端起酒杯:

“来吧!甭管好歹啦,请二位包涵着点……”

一场酒宴就这样开始了。

他们吃着,喝着,谈着,笑着,叫个不知内情的人一看,还满像个请客赴宴、“彬彬有礼”的光景哩!

那两个伪军,在开初时很局促。不论永生问他们什么,他们都是站起身来,立正回答。这种多次重复的机械动作,给人一种机器人儿的感觉。

梁永生的态势、神情,和他们截然相反;他就像平常吃饭一样,那么随随便便。他一面用筷子搛着菜,一面向伪军们说:

“我酒量小,不能敬你们,你们自己尽量喝,酒虽不好,但是管够!”

他又用筷子指点着桌上的大大小小的盘盘碟碟,接着说:

“菜不少,没好的,你们觉着什么可口,就搛什么,别拘着!好不好?”

两个伪军欠身道:

“不客气!”

“不客气!”

这两个伪军,都是乔光祖的亲信。对他们的情况,我们也早已掌握了。可是,过了一阵,梁永生望望天井的阴影,估摸一下时间,突然转了谈天说地、评风论雨的话题,带着几分并不明显的歉意,向伪军们说:

“哟!你看我,真对不起!咱们同桌共饭地谈了这么大晌,还没闹清你们二位姓什么呢!”

那个操着四川口音的矮个儿伪军,带着十足的丘八劲儿咔的一声站成了直橛儿:

“报告梁队长!我姓孙——”

他一扭身指指那个高个儿的伪军,嘘着满口的酒气又接着说:

“他姓曹!”

那个姓曹的也站起来,像个大虾似的弓着身子,操着关东口音说:

“是!贱姓曹!”

梁永生点点头,笑笑说:

“你们不要这样。都坐下说话。客人嘛!”

姓孙的伪军说:

“不!队长,你是长官!……”

梁永生哈哈地笑了:

“什么长官不长官呀!我们八路军里,不兴这套玩意儿!……”

伪军们见梁永生说的和做的完全一样,确实没有一点官架子,很是平易近人,所以也不觉不由地不那么局促了。沉了一霎儿,永生像突然想起一个新的话题似的,又问那俩伪军:

“哎,你们乔队长怎么没来呢?”

又是那个姓孙的抢先答话。他语气闪烁地说:

“很遗憾!我们乔队长病了!”

姓曹的帮腔道:

“对!是他派俺俩来的,并要我们代表他向梁队长表示歉意!”

梁永生惋惜地说:

“你看!赶得真巧!上一回,他请客,就赶上我不在;这一回,我请客,又赶上他病了!”

“是啊,真是赶巧了!”

姓曹的呷下一口老白干儿,咂咂嘴,就着姓孙的话音随声附和地说:

“可不是嘛,可不是嘛!”

“这也倒好;该着咱们有缘——”梁永生说,“乔队长要不病,咱们怎么能认识哩!”

“荣幸,荣幸,实在荣幸!”

“就是,就是,就是嘛!”

“哎,你们二位,在乔队长手下担任……”

梁永生这话说得很慢,并且说到这里收住了话头。这显然是,下半句不用再说,那伪军也就明白了。

这回答话,姓曹的抢了先:

“我们俩,都是班长!”

他指着自己的鼻子尖儿:

“我,二班长——”

他又指指姓孙的那小脑瓜儿:

“他,一班长!”

梁永生点点头,“噢”了一声。

这时,梁永生见两个伪军的黄脸皮全被白干儿烧红了,并且或多或少地带上了几分醉意,就悄悄地向志勇递了个眼色。

又过了一阵。

梁志勇就着永生询问乔光祖的病情的茬口儿,以请示的口吻试试探探地插言道:

“队长,我,我想去看看乔队长——”

梁永生的脸上突然现出难色:

“说起来嘛,是应当去看望看望的。不过,你过晌还要到区上去开会……”

梁志勇继续恳求道:

“我快去快来,开会的事,保证误不了!”

永生紧锁着眉头,思索着。

梁志勇再次解释道:

“上一回,我代表你去赴宴,乔队长是那么热情,就像老朋友一样!现在,他病了,我要不去看望看望,总觉着心里怪过意不去的……”

永生好像无可奈何地说:

“这我知道。既然你非要去,就去一趟吧!”

志勇立刻满脸是笑了:

“是!”

“也给我带个好去。”

“是!”

“可一定快去快来呀!”

“是!”

永生说着说着,又像忽然想起了什么:

“哎呀!那据点的大门你进得去吗?”

志勇漫不经心地说:

“问题不大!上回我去过嘛!”

永生摇头道:

“不行!值岗的准能碰上上回值岗的人吗?要是万一发生了误会,那可就……”

志勇猛醒似的说:

“哟!可说哩!”

过了一霎儿,他忽然向那个姓孙的伪军说:

“哎,伙计,你领我去吧?”

他没等姓孙的回答,又向姓曹的说:

“伙计,要不你领我去!”

这时,两个伪军为了难。答应吧?怕回去不好交差!不答应?又找不到拒绝的理由!这时,他们临来之前乔光祖嘱咐的几句话,在两个伪军的耳边响着——一忽儿是:“你们要注意气候的冷热,门帘的高低,看一看他们到底是个什么用意,回来向我报告……”一忽儿是:“你们要像演戏一样,要演得像,演得熟,切莫让他们看出我们心不诚,意不真……”一忽儿又是:“要多听,少说,光叙‘友情’,不谈国事……”最后一句是:“你们要是给我捅了娄子,回来我可不饶你们!”两个伪军心里想着这个,眼睛在彼此盯视着,代表着一种相互商量的意思。

梁永生见伪军们有些犹豫,就势插言道:

“这是啥时候呀?先别谈这个!待会儿,吃饱了,喝足了,他二位回去的时候,你跟他们一块儿走,到那里看望看望,从那里就直接去开会……”

永生的语气,是以上示下的,板上钉钉的,没有一点商量的余地。

志勇点头笑道:

“行,行!这法儿好,一举两得——也当送送客人!”

他又转向伪军:

“你们说对不对?”

这时,闹得两个伪军很尴尬。当他们正抓耳挠腮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蓦然体察到,在梁永生那平平静静的神色中,仿佛又增加上了几分威严的味道。这点威严的味道,好像正在提醒两个伪军:注意!我已经说定了的事情,是不容变动的!于是,两个伪军只好应承道:

“对!”

“对!”

饭后。

志勇和两个伪军,一同走出角门儿,告辞了梁永生,朝黄家镇走去。他们刚走出村口,黄二愣突然从后边跑上来。他向志勇冒冒失失地问道:

“哎,伙计,上哪去?”

“黄家镇。”

“干啥去?”

“少废话!”

“哼!不说俺也知道!”

“你知道?”

“当然喽!”

“知道啥?”

“你去探病!是不?”

梁志勇没吭声。黄二愣又说:

“俺也去!”

“你去?”

“嗯。”

“有你的淡事儿?”

“俺跟你是鸡市鸭市鸽子(各自)另一市(事)!”黄二愣说,“俺刚才去送信,把扇子忘在那里了!”

“那好办——”

“咋办?”二愣说,“不要了?”

“我给你捎来就是了!”

“得啦得啦!”二愣摆手道,“去你的吧!”

“咋?”

“叫你一捎,那扇子还属于我呀?”

“二愣!我告诉你——”梁志勇以警告的口气说,“你这么自由行动,要叫队长知道了,吃不了可得兜着!咱先说下,到你挨剋的时候,我可不给你讲情……”

黄二愣一拍胸脯儿说:

“好汉做事好汉当,哪个用你讲情!”

他说着,随在志勇身后,一同朝前走去。

一条弯弯曲曲的村野小道,将黄绿间杂的平原切成两半,朝向那远方的黄家镇伸延着。道路两旁的农田里,呈现着一派初秋的景象。有些早庄稼快要熟了,散发着醉人的香气。有些晚茬庄稼长得苠,绿油油的还正长上劲儿呢!道边的崖坡上,盛开着各种野花,黄色的,白色的,紫色的,红色的,一簇簇,一片片,陪衬着绿草,喷放着香味。对对双双的花蝴蝶,被这些花朵吸引住,圈圈飞旋,翩翩起舞。三三五五的蚂蚱,或蹦或飞,时而落在人的身上,人想逮它时,它又飞去了。

梁志勇、黄二愣和两个伪军,一路走,一路看,一路老兄老弟地瞎胡扯着,慢一阵快一阵地向着黄家镇奔去。

他们走到半路时,锁柱又从背后追上来。

只见他跑得像只飞起来的小燕儿,并一边跑一边挥臂喊道:

“梁志勇!等一等!”

志勇扭头一望,不耐烦地牢骚道:

“瞧!这个穷裹黏劲儿,真腻歪人!”

待锁柱来到近前,志勇没好气儿地问:

“你又要啰嗦啥?”

锁柱举起手里的信:

“送信去!”

黄二愣伸手要夺信:

“拿过来吧!”

锁柱没让他夺去:

“你要干啥?”

二愣自信地说:

“我替你捎去得啦!”

锁柱拨拉二愣一个趔趄:

“去你的吧!你这个大马虎呀,我一百个信不着!要是误了事,算你的还是算我的?啥?责任嘛!”

志勇忽闪着迷惑的眼睛:

“信?啥信?”

锁柱说:

“你问我,我问谁?我只知道——你们刚出村,柴胡店据点上来了一个人,给梁队长送来一封信;梁队长看完信,把那人打发走后,就立刻写了这封信,叫我送到黄家镇据点上去。并嘱咐我:一定要亲自交给乔队长!……”

如今,他们这一行已经是五个人了——梁志勇、黄二愣、王锁柱和那两个伪军。一路上,两个伪军的表情,总是不大自然,有时还像正在想着什么。志勇他们,为了不给伪军思考的空隙,就你一句、我一句、东一句、西一句地跟他们说着话儿。

他们走着走着,遇见一个卖豆腐的。那人担着豆腐挑子,从那边的一条斜向大道上插过来,忽呀颤地向前走去了。

这个卖豆腐的是杨大虎。

当然,杨大虎也看清了志勇他们。

可是,他们之间,谁也不理谁,各走各的路,全充互不认识。

空行人走不过挑挑儿的。这话半点不假。一开头就走在前头的杨大虎,把志勇等人越拉越远,越拉越远,不一会儿,他在前边的岔路口上拐了个弯儿,被一片高庄稼影起来,不见了。

不一会儿,梁志勇一行来到了黄家镇。

黄家镇据点,在这个镇店的西北角上。这里,原先是彭武举家的住宅。如今,在那又高又厚的垣墙外头,又挑了一圈儿又深又宽的壕沟。壕沟里有半人深的积水。水面上覆盖着一层黄绿色的、灰白色的、泛着泡沫儿的脏东西。壕沟外头,还有一道铁蒺藜网。

这个据点,只有一个门,门口朝南。

门口上,有个木头吊桥。眼时下,那吊桥已经高高地拉起来,像个起重机似的,朝半天空中斜竖着。梁志勇远远地眺望着据点的景象,话在心里说:

“这个老狐狸!要不巧夺智取,攻克这个据点还真得费点火头哩!”

据点在志勇的视线里渐渐地靠近着。

突然,担着豆腐挑子的杨大虎出现在据点门口上。他将挑子放在沟外的大道边上,拿过木头梆子敲起来:

“梆梆梆!梆梆!梆梆梆!梆梆!……”

梆子的响声未落,沈万泉从据点里走出来。他腰里扎着个黵满油渍的白围裙,挓挲着两只湿漉漉的油手,站在据点的大门口上,隔着壕沟向大虎喊道:

“卖豆腐的掌柜的!”

“哎——!”

大虎高声答应着。而后,停住梆子,又满面笑纹地上赶着说:

“大师傅!来点豆腐呀?要多少?今天的豆腐点得老,保你能炖得住!……”

“多少钱?”

“五十元一斤!要多少斤?说话吧!”

“呀!又涨钱啦?”

“票子越来越毛。豆子老是涨钱,豆腐能不涨钱?水涨船高嘛!”大虎说,“说真的,这个价儿卖,只赚把渣,没一分利!”他挥臂向西一点划,又说:

“到西乡,能卖六十元一斤!咱这是老主顾了,能多算你的钱?……”

沈万泉知道:杨大虎的豆腐梆子声,是提前来给他送个信——我们那些来闯据点的同志们快到了!因此,现在沈万泉一边和大虎说着话儿,一边悄悄地朝西瞟了一眼,只见志勇、锁柱、二愣和那两个伪军班长正朝这边走来。于是,他又提高嗓门儿说:

“太贵啦!不买了。下回说吧!”

随后,他向两个门岗递了个眼色,便转过身子走进据点去了。

大虎打了个“唉”声,将挑子拾上肩,朝黄家镇街里走去。他一面走着,还一面自言自语地发着牢骚:

“唉!这个年月儿,钱色不稳,小买卖儿真难做呀!”

大虎渐渐远去了。

志勇他们又来到据点门前。

没等那两个伪军班长说话,站岗的伪军便将那支汉阳造的七九式步枪往肩上一背,哈下腰去解那吊桥的绳子了。这个伪军叫王皮田。他一边解着绳扣儿,还一边隔着壕沟和他的班长热情地打招呼:

“孙班长!回来啦?……曹班长!你准喝多了!……没价?咱就不信!你尿脬尿照照,你的脸成了啥颜色儿啦?快成了猴儿腚了!……”

王皮田一面嘻嘻哈哈地说着,一面慢慢地松着吊桥的绳子。待吊桥放稳后,姓孙的一侧身,朝他背后的梁志勇伸来一条胳膊,让道:

“请进!请进!”

梁志勇微微一笑:

“别客气!别客气!”

姓曹的打了个酒嗝儿插言道:

“分队长先进!客人嘛!”

志勇摆出无可奈何的态势,只好跨前一步,迈进了黄家镇据点的大门口。锁柱和二愣跟那两个伪军班长你推我搡地谦让了一阵,最后还是随在两个伪军班长的后头也进了据点。

据点的大门以里,是个宽宽绰绰的大院儿。

这个大院儿,是伪军们下操、集合的地方。

大院儿的北面,是一拉溜腰屋,总共十一间。当中那间,是个前后通行的穿堂过道,或叫作“走廊”。走廊两边,各有五间平房,朝南这面,光有窗户没有门。

梁志勇他们一同穿过前院儿,又经过那条穿堂过道,进入后院儿。在这穿堂过道的尽北头,有个朝东的门口。一种油腥气息,合着淡淡的烟雾从门口扑出来。

这是厨房。

沈万泉老汉,就住在这厨房的套间里。

目下,沈老汉也不知跑到哪里去了,厨房里空荡荡的,只有盆碗锅灶,没有一个人影儿。

志勇等人越过厨房门口来到后院儿。

这后院儿,比前院儿小多了。

院子的正北有座北屋。

有条用方砖墁成的甬路,从这过道里一直通向北屋门口。

北屋门前,有个七磴台阶的“月台”。

“月台”两侧,各有一丛石榴树。

这座屋,便是伪军小队长乔光祖的住处。

在这屋前的天井里,从东到西拴着一道横铁丝。铁丝上,一拉溜挂着好几个鸟笼子。笼子里,有画眉,有黄雀儿,有八哥儿,还有百舌子什么的。它们正在跳着,叫着。

这个穿堂过道的东侧,有道南北墙。墙上有个小小的发碹门儿,门里是个套院儿。这黄家镇据点上的三班伪军,全都住在这个套院儿里。

梁志勇一出过道北口,那个姓孙的伪军班长就朝北屋一指说:

“分队长,你自己去吧,反正已经来过了!”

姓曹的也说:

“对!熟不讲礼嘛!”

志勇见他俩想溜,就一手拉上一个,用开玩笑的口吻说:

“走走走,一块儿去嘛!俺来到你这里了,你们怎么想着晒我的台呀?”

两个伪军班长无奈,只好陪同志勇一起朝北屋走去。

这时,锁柱向志勇说:

“分队长,你们先去吧!俺是当兵的,和你一块儿进去有些不方便!……”

“那,你干啥去?”

“我和二愣到那边,找我表哥玩玩儿!”

“你不是要去给乔队长送信吗?”志勇说,“怎么又去找你表哥?”

“你先去和乔队长谈着,我和俺表哥见个面儿,说两句话,马上就去……”

锁柱说着,和二愣一前一后,大摇大摆地晃进跨院儿去了。他们走进跨院儿的门口,朝整个庭院投去深深的一瞥。只见,这时伪军们大都没呆在屋中。

院子里可真“火爆”呀!

有的伪军擗着双腿坐在门槛儿上,正低着脑袋哗啦哗啦地洗衣裳。有的狗蹲在墙根底下,敞闪着怀,正抻着衣襟逮虱子,抠虮子。还有的,拿着个小刀子,正要把水果上的儿挖下去。也有的,自己蹲在墙旮旯儿里,正一口口地干哕着。

在天井的东北角上,有棵大椿树。树荫下,放着两张八仙桌。每张桌子的周遭儿,都围成了人疙瘩。

这边的桌上正在“推牌九”。

那边的桌上正在“打麻将”。

围在这两张桌子周遭儿的人们,除了坐下来耍钱的,就是站在外圈儿扒眼儿的。这时节,耍钱的也罢,扒眼的也罢,全都将头埋在骨牌上了。

一忽儿,这个把骨牌往桌上一拍:

“天九儿!”

一忽儿,那个将骨牌搂得啪的一响:

“天杠!”

这当儿,那位腰扎围裙的沈万泉老汉,也掺杂在这扒眼的人堆里。

只见他,肩上搭着一条羊肚子手巾,不时地扯下来擦擦脖子上的汗,并借擦汗的当儿各处撒打撒打。他撒打一阵以后,又装出聚精会神的样子低下头去扒眼儿了。在扒眼儿的空间,他还短不了地插上个一言半语的俏皮话儿,引逗着伪军们哄笑起来。

再说锁柱和二愣。他俩跨进这个院门以后,都从腰里把匣枪掏出来了。

二愣在院门口上,贴墙而站,不动了。

锁柱将拿枪的手往身后一背,两眼快速地朝院里左右一看,脚步没停,不慌不忙地向那树荫走过去。

在这个紧要时刻,沈万泉的配合起了重要作用。你看他,突然指手画脚地嚷道:

“他偷一张牌,扔到桌子底下去了!”

他这一嚷,所有伪军的眼珠子,全钻到桌子底下去了。沈万泉趁势又嚷:

“你看,你看!在那里,在那里,那不是吗!”

沈万泉这么不住声地嚷着,闹得伪军们都低着傻脑袋朝地皮上各处乱撒打,久久地抬不起头来。就在这个当儿,锁柱已来到了离这桌子只有十来步远的地方。

一忽儿,当有的伪军猛地发现了锁柱时,身着便衣的王锁柱,早已直直地挺立在一块大青石上。他正然笑眯眯地盯视着庭院中的伪军们。

这时,锁柱见发现他的伪军紧张起来,便就劲儿向他们打招呼说:

“弟兄们!我们来接你们啦!”

他这一句,使满院的伪军抬起了头。还有的,竟不知所措地站起身来,惶惶不安地盯着锁柱这位陌生的小伙子。

接我们?往哪接?他是干啥的?这样一些念头,在每一个伪军的脑袋里同时闪过去。甚至,有的人竟口不由主地在问:

“你,你是……”

机灵的锁柱,就着伪军的话头儿,笑哈哈地又说:

“怎么?你们还不知道?你们的乔队长,已经决定‘起义反正’了!刚才,你们的孙班长和曹班长,不是才跟我们接过头吗?……”

在锁柱说话的当儿,沈万泉向他事先做好工作的几个伪军递了个眼色。接着,他们几个都溜走了。这间,锁柱又讲下去:

“你们不要有顾虑!不论你们过去如何,‘起义反正’之后,我们既往不咎!……”

经锁柱这么一说,有些伪军的惊色,又变成了迷惑不解的神色。可是,也有少数不老实的顽固家伙,正然拉着架子要往屋里跑。

看来,那些不老实的小子们,大概是料定乔光祖不会“起义反正”,同时又量欺着王锁柱只是孑身一人,而且没见这个穿便衣的小伙子有什么武器,显然是要进屋去拿枪,想进行负隅顽抗!

谁知,就在这时,院门口突然发出一声巨吼:

“不许动!”

这是黄二愣的声音。

他这声吼喊,亚赛炸雷一般,震撼着庭院。一种嗡嗡的回响,在伪军的耳边久久地嘶鸣。就连院中的那棵大椿树,也像吓得发抖似的无风而动。

正要往屋里溜的伪军,被这突如其来的勒令吓得身子一抖,脚不由主地站住了。与此同时,他们朝吼声起处一望,只见那门口旁边的小土台儿上,挺立着一位虎势彪彪的黑大个儿。

又见,那个黑大个儿,一手端着匣枪,匣枪张着大机头;另一只手背在身后,谁知那手里拿的是啥?黄二愣这种怒气冲冲的态势,和他那双炯炯闪光的火眼配合起来,给人一种杀气腾腾的感觉。

就在这时,锁柱也把匣枪亮出来了。

不过,锁柱的神情,和二愣截然相反。他那两只大眼,依然是笑盈盈的,整个面部没有一丝半毫的怒色。使人一看,他这种神色,和二愣的神色是很不协调的。你说怪不怪?这种不协调,却使伪军们产生了许多迷惑的猜想,似乎更感到莫名其妙地可怕。

伪军们正不知所措,忽听到有人又在他们的背后喝道:

“乔队长有令:谁不服从,就地枪毙!”

伪军们回头一看,只见伙夫沈万泉和几个伪军都端着三八式大枪站在屋门口上。这一新的情况,告诉那些不大老实的家伙们,想瞅个空子窜进屋去,拿起枪来进行抵抗,已是根本办不到的了!

在这样的节骨眼上,锁柱也突然严肃起来。他向伪军们说:

“我们的梁永生队长,已经和你们的乔队长谈妥了,我们允许你们集体反正。并且,眼下我们的部队就在据点门外等着哩!咱先把话说明白:你们哪一个不遵守协议,可别怪我们八路军不讲面子!”

有些伪军颤抖着说:

“不敢,不敢!”

“服从,服从!”

锁柱就劲儿喝道:

“服从的站队!”

他挥动着匣枪又跟上一句:

“快!别磨蹭!”

伪军们忽忽啦啦一阵忙乱,满院子响起脚步声。不大一会儿,一大溜长长的横队,出现在锁柱的面前。伴随着锁柱那“立正”、“看齐”、“报数”的口令声,伪军们又是一阵忙乱。

这当儿,我们的地下工作者沈万泉同志,指挥着他事先已经做好工作的那几个伪军,把各屋里的枪支都收集起来,并卸下枪栓,打成枪捆,像开展览会似的摆在了伪军的队前。

此情此景,再次告诉那些不老实的顽固分子:你们完了!已经彻底完了!趁早儿死了捣鬼闹乱子的那份心吧!不要再有什么幻想了!

沈万泉他们已经把枪收了,锁柱为啥还要再来这一手儿呢?

这是因为,在那边,梁志勇正在和乔光祖等人纠缠,而且他们又不了解当前是个什么具体情况;在这种情况之下,万一这边的伪军们发生什么波动,对那边的梁志勇显然是很不利的。所以,他们这一切措施,除了这个斗争现场的需要而外,还时刻在考虑到梁志勇那边的需要。也就是说,他们总是千方百计地使伪军们老实下来,好尽量保持一个平静的气氛。

为了给志勇留下一个更大的回旋空间,锁柱又向伪军们讲起话来了。

他讲的内容,主要是当前的新形势。

他一面讲着,还一面不时地挥动手中的匣子枪,直吓得胆小如鼠的伪军们,一个劲儿地又是咧嘴,又是闭眼,又是打冷战。

这一阵,黄二愣始终站在院门口。

他,一面用匣枪瞄着伪军们,一面不时地瞟扫着乔光祖的住房。假设说,在这时那个姓乔的要是猛孤丁地从屋里窜出来,早已拿定了主意的黄二愣,肯定要甩过匣枪去放倒那个小子。

其实呢?用不着了!

为什么?

因为那个姓乔的,现在和他的喽啰们一样,也在梁志勇的枪口底下做了俘虏。

喔哈!志勇只一个人,而敌人是好几个人,况且他们比一般的伪军要狡猾,顽固,他们就没抵抗?咋会这么轻易地当了志勇的俘虏呢?要交代清楚这个问题,那得从梁志勇进屋说起。

志勇方才跟两个伪军班长进屋时,那个姓乔的正在和他的三班长下象棋。

这间屋子间量并不算大。

窗户上,挂着雪白的而又有花纹的窗帘;山墙上,挂着一副“四扇屏”。画面上全是菊花。花的形状有的像龙爪,有的像拳头,有的像玉手,有的像彩球。

屋中的空间里,被各种陈设摆得满满的。

靠窗处,有一张大藤床。床上铺着印花的床单儿。靠床的墙壁上,张挂着华丽的床围子。床头处,有个紫檀木的油漆小茶几。茶几上雕刻着精细别致的花纹。

一盏大烟灯搁放在茶几上。

屋里散发着刺激脑子的鸦片烟的气味儿。

靠后山墙放着一张大方桌。桌面上铺着淡蓝色的漆布,摆设着用以装潢门面的文房四宝。还有高高的一摞线装的“四书”、“五经”之类。

特别引人注目的,是那个日寇侵华头子冈村宁次的照片镜架。

他所以摆上这些玩意儿,据说是有两层用意:一是标榜自己,二是取悦于石黑。因为石黑是个爱讲“孔孟之道”的日本鬼子。

在这张桌子的两边,是一对太师椅子。

目下,乔光祖和他的三班长,都坐在椅子上,正在面对着桌上的棋盘出神。看样子,可能是三班长的棋局正得势。他一边用手指轻轻地有节奏地敲啄着桌角儿,一边得意洋洋地说:

“队长,甭瞅啦,没招了!……你这马后炮虽然挺厉害,可惜晚着一步,被我这高吊马将住了!……”

这个乔光祖,跟他爹乔福增一个做相儿,也是个大老肥。他的脑袋瓜子,圆鼓鼓,光秃秃,眉毛稀得看不见,嘴边刮得闪青光,叫人猛乍一看,就像个被什么磨光蹭肿了的大牛蛋!

而今,他戴着一副平光的白金丝眼镜,将其全部精力都倾注到棋盘上,一面目不转睛地瞅着自己的“老将”,一面一口连一口地抽着烟卷儿。

在他嘴巴子底下的桌沿上,落满了一层烟灰。

这时你别看他一声不吭,可分明是并不认输。你瞧,他听了三班长那种说法以后,将那腾呀腾地冒着热气的秃亮脑瓜儿摇成了货郎鼓儿。

“乔队长,梁先生来了!”

那个姓孙的撩起门帘这么一打招呼,吓得个姓乔的没等抬头先打了个冷战!当他猛一抬头见梁志勇真的出现在他的面前时,又像突然被人冷不防打了一拳似的,失声地“哦”了一声。

啪嗒!

一枚拿在他手中的棋子儿,溜落在桌面上。

继而,骨骨碌碌一阵滚,又张到地下去了。

这时,机智沉着的梁志勇,佯装着丝毫没有留意他这种惊慌的表情,从从容容地跨进里间,乐呵呵儿地向他打着招呼。

乔光祖稍一沉静,又以近乎跳远的姿势将他那笨重的身子朝志勇弹过来,碰撞得桌子椅子叮叮当当地响了一阵儿。他忙不迭地说:

“失迎,失迎!”

不过,直到这时,他面部的神色,和这“失迎”的客气话依然是失调的。

志勇笑吟吟地说:

“冒失,冒失!”

他稍一停,继而又道:

“听你们的两位班长讲,说是阁下病了!我很不放心,特地来看望看望!……”

梁志勇一面嘻嘻哈哈地说着,一面用他那双欢笑的、平静的眼睛,迅速地、礼貌地扫视着屋中每一个人的面孔。

“哦,哦,哦哈,哦哈哈!”

姓乔的顺水推舟地应承着。他的脸上,挂上了一层潜伏在干笑后面的阴影。

这时,他那高凸凸的大籽肚儿,陡然抽回了二三寸。

接着,他这才将身子一闪,伸开手掌朝桌边的座位一摆,脸上强挤出一丝笑容,又思索意味地将头点动几下,从牙缝里蹦出几个字来:

“请,请坐!”

这时,外松内紧的梁志勇,已明显地意识到,面前这个老奸巨猾的乔光祖,是笑里藏刀,隐含着杀机。于是,便顺口应道:

“不客气!”

梁志勇的语气,不冷不热,不卑不亢,话中有骨。

他虽这样说着,可是,却就势占住了乔光祖让出的位子。

志勇为什么要抢占这个位子呢?

他想到了这样两点:一是,这个位子,与桌子对面的椅子、窗下的床铺正成三角形,他坐在这儿便于监视每个敌人的一举一动;二是,乔光祖的那支枪,就挂在这个座位后头的墙上,他往这儿一坐,敌人们再要去摘枪就不方便了。

不过,志勇来到这个座位上,并没马上坐下。他靠桌沿儿一站,先向姓乔的说:

“坐,坐,别客气!”

又转向两个伪军班长:

“你们也请坐!啊?”

随后又泛指着他们这一伙说:

“你看!我一点都不客气,你们怎么反倒客气起来了?我又不是初次来,还用得着这个样子?再说,你们都站着,叫我怎么好意思坐下呢?……”

敌人们全都坐下了。

乔光祖隔着桌子坐在志勇对面的椅子上。他拍打着眼皮儿,揣猜着志勇的来意……

三个伪军班长,肩挨肩地在床沿上坐了一溜儿。

梁志勇也坐下了。

直到这时,他的脸上依然是闪动着笑意。这由始至终久久不变的笑意,充分地显示着他那勇敢、沉着、机智的风度。

屋里静下来。

志勇又关切地问:

“乔队长,怎么不舒服?还是那老毛病吧?”

乔光祖支支吾吾:

“哎,哎,对,对……”

志勇紧接着又说:

“可不能马虎,得抓紧治呀!……”

这时的梁志勇,不仅嘴在忙着,耳朵还在监听着跨院那边的动静,眼睛又在监视着面前这些家伙的一举一动。就连那只看来闲着无事干的手,也在时刻准备着去抽腰里的匣子枪。

这时的乔光祖,也想了几句眼目前的闲话淡话,来应付这位来意莫测的不速之客——梁志勇。

也许是因为他心怀鬼胎的缘故吧?你看!他的屁股总是不老实儿地在椅子上坐着,一个劲儿地胡动弹,叫人看来,就像椅子上有蒺藜似的。

乔光祖虽不是个“老闷儿”,可是由于他现在心神不定,再加正在一面观察志勇一面暗想对策,所以话就少了。梁志勇,素常里并不是健谈的人。可是而今,他却一反常态,神采飞扬地高谈阔论起来。他先谈到了季节转换的自然规律,又谈到秋天是农民的黄金季节,也是各种害虫末日的前夕,继而问乔光祖道:

“阁下的病,大概也与近来气候的急剧变化有关系吧?”

乔光祖用喉音笑笑,还毫无必要地点点头:

“哦,哎,啊哈,嘿嘿……”

这当儿,梁志勇的视线和乔光祖的视线碰了个头儿,他发现,乔那阴险的脸相,正在神秘地瞟着白而冷的眼锋,朝他的三班长递过一个眼色。

他要干什么?

那个伪军三班长,显然是从乔的眼神中已领悟到什么。只见他稍稍沉思了一下,然后站起身来,向他的上司乔光祖说:

“队长,你们陪着客人说话吧,我退席啦!”

他一侧身又转向志勇:

“对不起!失陪,失陪,失陪了!我还有点事情,去去就来!……”

乔光祖没容梁志勇将来到嘴边的话说出口,就以教训的语气对他的三班长说:

“你要抓紧准备一下——好招待客人呀!”

“是!我知道……”

这时,梁志勇料定这些小子们话中有鬼。他想:“无论如何,不能叫这个小子出去!一来,他出去搞了鬼,我们就被动了;二来,谁知锁柱和二愣那边进行得怎样了?这个家伙一出去,会不会给他们增加麻烦?”志勇想到这儿,便就着乔的话音说:

“一回生,二回熟,我们算是老相识了,还要准备什么?”

他又转向那伪军三班长:

“咱是头回见面,一块儿扯扯嘛!”

那三班长瞟着乔的眼色说:

“不,不!我还有事,对不起!……”

他说着说着迈开步子。

谁知,当他正要出门的时候,梁志勇在他的背后声色俱厉地喝道:

“回来!”

志勇的语气,是命令式的,而且充满了威胁和可怕的力量。那伪军三班长,闻声一抖,收住步子,愣在门口上不知所措了!

到这时,乔光祖和那两个伪军班长,全都立刻惊觉起来。只见他们嘴都张得老大,眼睛瞪得滚圆,活像几只地猴子似的。

梁志勇本想就劲儿亮出匣枪,向他们把话交代明白。可他又一想,不行啊!谁知目下锁柱、二愣进行到啥节骨眼了?要万一他们还没能将伪军们的枪支统统收起来,我在这边一闹翻,不就会促使那边的一些顽固家伙拼命抵抗吗?要出现那种情况,势必给锁柱和二愣造成严重困难!

在梁志勇看来,今儿巧夺黄家镇的关键,并不在于乔光祖和这几个伪军班长如何,而是取决于能不能一枪不发地将伪军们的枪支收起来!如果那一招儿按照预订计划达到了目的,那时的乔光祖就成了“光杆司令”,他即使想拼命顽抗,也无济于事了!

志勇意识到这点以后,就暗自决定:“无论如何,我得千方百计给战友们制造方便,还得跟这小子们磨磨牙,多蘑菇一会儿,好使锁柱、二愣和老沈同志那边的斗争更从容、更有把握一些。”

当然,这时的梁志勇也明确地意识到,他们身在虎穴,事有多变,行动宜速不宜迟!特别是他自己这种处境,要是一旦出了娄子,就会影响这次任务的完成,影响上级党的整个部署,至于什么个人安危之类的东西,他连想也没想过,早已置之度外了!

因为有这些想法,这时的梁志勇,是明知“夜长梦多”,却故意拖延时间。

你看——

志勇灵机一闪,急中生智,蓦地收起怒气放出笑脸,些微带点歉意地说:

“诸位,别见怪,我这个人,是个火性子脾气儿!再说,你们也都是当兵的,总该知道一个军人的性格吧?”

他稍一收,转一下话题又说下去:

“说真的,你们也太瞧不起人了!我是奉我们梁队长之命,特为探病而来的,你们不远接高迎也罢,为啥又要闪我呢?”

志勇向那伪军三班长瞟了一眼,又将目光集中到乔光祖的脸上接着说:

“你们还久闯江湖,连点起码的礼节也不顾,未免太不够朋友了吧?”

他缓了口气,显出又要发火的样子:

“我们梁队长派我来看你,是给你点脸面,谁知你们却是狗上锅台不识抬举!早知这样,我梁志勇是不会来吃你们这一套的!其实,来了也没啥,你们既然不欢迎,我可以走嘛!……”

志勇越说越上气。

到这时,他在刚开口时的满脸笑纹已消逝净尽,怒气又爬满了面腮,并忽地站起身,作出一种要愤然离去的姿态。

“哪里哪里!误会误会!”乔光祖冷情地笑着说,“承君赐驾,茅舍增光,岂有不欢迎之理!我的手下人不懂事儿,实在对不起!……”

这时,乔光祖的那对灰眼珠儿,已张到了不能再大的程度,直直地盯着梁志勇。同时,他还说着说着离开了座位,向志勇这边凑过来。

从表面看,他是要凑过来拉住志勇不让走,而实际上,是想借此机会去摘挂在墙上的那支匣子枪。这当儿,那三个伪军班长也表面上漫不经心地说着挽留的话儿,而暗地里也作好了搏斗的准备。很显然,只要姓乔的一声令下,那仨小子就会马上动手的!

所有这一切,梁志勇都已明显地意识到了。

同时,志勇还进一步看出,眼时下,敌人对他的来意已经疑心很大了。因此,他当即决定:及早动手,控制敌人。

正在这十万火急的关头,从跨院儿里传来了黄二愣那声巨吼:

“不许动!”

这突如其来的吼喊,把个姓乔的,还有三个伪班长,全吓得猛地一抖!

显然,他们都已明白:不好了!

于是,乔光祖朝前猛一扑,一把抓住了挂在墙上的那支匣枪。三个伪军班长,也忽啦一声朝梁志勇这边猛扑过来。

就在这同一刹那间,梁志勇从黄二愣那“不许动”三个字里,立刻判断出:跨院那边,锁柱、二愣、沈万泉他们,已经占了主动,并控制了局势!

梁志勇在这样的判断支配下,嗖的一声从腰里抽出匣枪。他为了不让扑过来的敌人贴上他的身,又猛一纵身蹿上桌子。

随后,他挺立在桌面上,端着匣子枪,居高临下,竖起浓眉,一声怒喝:

“不准动!”

三个伪军班长,全像石猴、木鸡一样,目瞪口呆地僵在那里不动了,面无人色的乔光祖,扭着脖子一瞅,只见梁志勇的两道横眉拧成了一条绳,一双利目射出两道瘆人的寒光,他吓得浑身哆嗦起来。与此同时,他那双刚刚抓上匣枪皮套的手,就像被火烫了一下似的,唰地抽缩回来。你看他,扭着脖子侧着肩,直瞪着一双发白的眼睛盯着梁志勇那乌黑的匣枪口,不自觉地挓挲着被大烟熏黄了的双手,以颤抖的声音说:

“朋友,不要误会,不要误会!……”

“没啥误会的!”

志勇将这话说出口以后,又忽然想道:“跨院儿的情况究竟怎么样还搞不清呀!再说眼前这几个家伙还没被彻底拿下马来,在这样的情况下,还应当讲点斗争策略……”他想到这儿,又接上方才的话儿说下去:

“现在可以告诉你们了——你们的士兵,都已经‘起义反正’了!他们都已把枪交给了我们!……”

乔光祖显然是不相信梁志勇的话。这时他强挤出一丝苦笑,龇着一嘴黄剌剌的金牙说:

“哪里哪里!别开玩笑啦,咱们是朋友了嘛!”

他为了先麻痹住志勇,妄想争取时间,好伺机反扑,又嬉皮笑脸地说:

“分队长,何必这样?只要贵军认为合适,好办,好办,一切都可朝着我姓乔的说……”

“老实点儿!”志勇说,“哪个不老实,就是抗拒士兵‘起义反正’,我们要就地枪毙!”

接着,梁志勇又命令乔光祖和那三个伪军班长,全都并排着坐在床沿上,然后他才跳下桌子,将挂在墙上的匣枪摘下来,又从皮套里抽出来握在另一只手里。

到这时,梁志勇成了“双枪将”,威力更大了。

就这样,乔光祖一伙,在他的枪口下成了俘虏。

接着,从东跨院里传来了口令声和伪军们的报数声:

“一!”

“二!”

“三!”

“四!”

“……”

这报数声,是志勇和锁柱他们事先约定好的暗号儿,它说明对伪军们的收枪工作已胜利完成。因此,梁志勇听见这隐约传来的报数声以后,心中一阵高兴,于是又向乔光祖和三个伪军班长说:

“听了吧?我说你的士兵们都已‘反正’了,你们不信!走,咱们一块儿看看去吧!”

乔光祖斜着眼,溜溜地看着志勇手中的匣枪,抬起屁股朝外走着。

三个伪军班长跟在他的腚后。

梁志勇两手提着双枪,大步走在乔光祖等人的身后,监视着他们的行动。

乔光祖已接近跨院门口了。

他只见,端着匣枪的黄二愣虎视眈眈地站在门口上,一双大眼里射出两道利剑般的冷光。他的眼光和二愣的眼光一碰头儿,便身不由主地一连后退了好几步。使人看来,就像他怕二愣那比他高一头宽一膀的体魄猛扑上来,会一下子把他压瘪砸扁似的,直吓得两臂一垂,脖子一抽,不敢走了!

志勇从后边赶上来。

他先朝二愣笑笑,打了个招呼,又向乔光祖等人挥臂道:

“走吧!”

姓乔的和伪军班长们又走开了。

他们战战兢兢地从黄二愣的枪口前头走过去,抽头探脑地进了跨院儿。

跨院儿里,三个班的伪军,站成了一溜双行横队。

尽管伪军们都是灰眉溜眼,少光无色,可是,他们的队列竟是那么整齐,那么安静,那么笔挺!

仅这一点,就足够乔光祖惊讶的了!

他这支拖拖沓沓的队伍,多咱也未曾有过这么好的“纪律”呀!

除此而外,他又见伪军们的枪和枪栓全分了家;枪杆打成了捆,枪栓装上了箱,都一股脑儿地摆在了伪军们的队列的前头。

姓乔的面对着这种情景,还像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似的,用他那双灰色的尖眼珠子,在院中犄里旮旯地撒打着,就仿佛他是头一回来到这个地方似的。与此同时,他还话在心里自语着:

“我是不是在做梦?”

过了一阵。他渐渐地清醒过来。到这时,他那种潜藏在头脑中的伺机反扑的念头,这才唰地化成了泡影。一种绝望的念头,又在他那麻木的头脑里扩张起来。面色就像才从土里扒出来似的。并且,他还感到有一种很凉很凉的东西,从头顶唰地串到了脚后跟,使他顿时毛骨悚然,浑身打战!

你瞧他,活像被人抽去了全身的筋骨一样,那软瘫瘫的身子擦着墙皮蹲下去,两手捧着后脑勺儿,心里在丧气地想道:

“完了!我姓乔的算完了!……”

这时节,英武的小锁柱正向伪军讲话。他一边讲着,一边用一只手臂合乎节度地挥动着。当他望见乔光祖他们走进院门时,只是用眼角儿扫了一下,就像没有这回事儿似的,飞动着嘴唇又朗朗不断地继续讲下去,只是气魄比方才更大了!

梁志勇在路过院门口时,将他才缴获的那支匣枪递给了黄二愣。尔后,他来到乔光祖的近前,哈下腰去,乐呵呵儿地拍他一下肩膀,用一种轻蔑的而又带着几分讽刺的口吻问道:

“‘乔队长’!怎么样?”

他一挥臂朝庭院指了个扇子面儿:

“现在信了吧?”

姓乔的像被火烧着了脚后跟一样,慌乱地站起身,又点头又弓腰地说:

“信,信,信!……”

这时,只见乔光祖那苦笑的脸上,眼泪顺着皱纹已经流成了几道小河沟儿。继而,梁志勇又指指据点门楼子上的旗子,以嘲笑的语气向乔光祖说:

“那个玩意儿还要吗?”

这时姓乔的眼里闪出一种灰暗而迟钝的色素,并赶忙地说:

“不要了!不要了!”

他说罢,头沉重地垂下去。

那面旗子,经过日晒雨淋,已经破旧得不像样子了。只见,梁志勇向那破旗投去蔑视的一瞥,然后将手中的匣枪一甩,砰的一声枪响,那旗杆拦腰而断,旗子就像燕子投井一般,一下子扎了下去。

残留在门楼房顶上的半截旗杆,在飒飒的秋风里紧张地颤抖了一阵,尔后,活像个没了脑瓜子的僵尸一样,直竖竖地戳在那里不动了!

乔光祖望着这种情景,口不由主地自语道:

“完了!”

随后,又两手捧着后脑勺儿,狗蹲在墙根底下。

顿时,据点周围,响起一片欢呼声:

“黄家镇解放了!”

“乔光祖完蛋了!”

“我们胜利了!”

“……”

原来,梁志勇甩枪断旗杆,不光是为了威镇乔光祖和伪军们,这还是个事先约定好的讯号哩!这个讯号,告诉埋伏在据点外头的大刀队战士和民兵们:巧夺黄家镇已胜利成功了!

因此,不多时,梁永生便带着大刀队进来了。

紧跟在他们后头的,是由杨大虎带领着的一些民兵们。此外,还有一些自动赶来的群众。这些人群,活像暴发了的山洪一样,顺着各条道路从四面八方一齐朝这黄家镇涌来。黄家镇的群众,更是一片欢腾。

梁永生进了黄家镇据点以后,锁柱先向伪军们宣布道:

“我们梁队长来给你们讲话了。你们要好好听着。”

随后,永生先向伪军士兵们简要地讲了一段话,对他们进行了一番教育,最后,又向他们郑重宣布:

“根据我们共产党、八路军优待俘虏的政策,对你们一律不杀不押!”

伪军们一个个喜笑颜开。

梁永生稍一停又接着说下去:

“一会儿就放你们走。凡是属于你们私人的东西,都可以拿着。凡是不属于你们私人所有的,无论什么东西,一律不许动!”

伪军们的情绪更热烈了。

梁永生一双锐利的目光在伪军的队列里巡视一遍,又以自问自答的口气说:

“我们释放你们以后,你们出了这个据点的大门,到哪里去呢?这由你们自己决定!据我们了解,你们这些人当中,有的是穷家子弟,被抓来以后,叫敌人硬逼着干上了伪军……”

有的伪军情不自禁地插言接舌道:

“对!我就是这么回事儿!”

永生向说话的伪军微微一笑,点点头:

“像这样一些人,我们相信是不会再去干伪军了。因为他们都是穷人,本来是日本侵略军逼来的嘛!有时候,因为不明白而一时做了坏事,这可以宽大处理,不予追究。”

梁永生讲到这里,变换了语气又说:

“不过,在你们当中,有的人由于种种原因也可能还要去当伪军的!……”

“不当了!”

“不当了!”

“不当了好!要有人想再去当,可以上柴胡店嘛,石黑,还有白眼狼,都在那里等人去陪葬哩!”

“不去了!”

“死也不去了!”

“还去?我早干够了!”

“去也罢,不去也罢,我方才已经说过——这由你们自己决定!要知道,我们既然当场释放你们,就不怕你们再去当伪军!你们想想,不是吗?啊?”梁永生缓了口气又说,“不过,我再次提醒你们:当伪军,是可耻的,是没有出路的!这一点,大概你们从当前战局的发展情况中也已经看出来了。因此,我劝你们不要再去走这条绝路!我们希望你们,回家为民,一面积极参加抗日工作,立功赎罪,一面好好生产劳动,改造自己,重新做人!”

伪军们纷纷点头,连连应声:

“是!”

“一定!”

“准这么办!”

梁永生点点头,笑着说:

“好!好哇!”

他又以关切的口吻问:

“你们还有什么话要说?不要局促,可以说嘛!”

稍一沉。

有的伪军问:

“我们回到家,要参加抗日工作,人家村上的人们要俺吗?”

永生笑道:

“不用担心,要,准要。从今往后,只要你们参加抗日,将功补过,群众是会欢迎的……”

他望望那伪军迷惑不解的神色,继而又解释道:

“爱国不分先后,革命有早有晚。不论先、后、早、晚,我们一律欢迎。这一点,我们各级抗日组织都懂得,各村的抗日群众也懂得……”

又一个伪军吞吞吐吐地说:

“首长!我觉着有个难处,不知当说不当说——”

“啥?只管说嘛!”

“我是要回家为民的。”那伪军为难地说,“可是,离家远,怕是路上走不开。”

“噢!那好办!我们早把通行证给你们开出来了,一会儿就发给你!”

梁永生转向众伪军,又说:

“你们,还有啥要求?也提一提——”

又一个伪军说:

“我回家没路费——”

“这个,我们根据我党的政策,也早给你们准备好了。”梁永生说,“你们临走的时候,我们发给你们介绍信。并根据路程远近,发给你们一定数量的粮票。”永生耐心地说,“你们无论路过哪个村子,只要是我们的解放区,凭着我们的介绍信和粮票就保证能吃上饭……”

“谢谢首长!”

“谢谢长官!”

“谢我?错了!”梁永生摆摆手。又说:“方才我不是说过吗?上边我说的这些,都是按照我们共产党、八路军的俘虏政策办事的!听明白了吗?”

“明白啦!”

“你们要感谢,就感谢共产党,感谢八路军!”

又有的伪军要求说:

“俺不回家行不?”

“不回家?去干啥?”

“我想,我想,我想干八路!”那伪军的脸涨红起来,又有些不好意思地说,“也不知你这队伍上要俺这一号儿的不?”

梁永生听了这话,脸上泛起一层笑意。可是,他想:“去升主力的同志们走了,大刀队上的老战士已经不很多了。在这种情况下,适合不适合过多地吸收他们参加我们的部队呢?我要是当场答应了他的要求,再有更多的伪军提出这样的要求怎么办?……”

永生沉思了一阵儿,最后这样暗自决定了:“当下,各村的贫雇农子弟要求参军的很多,应当优先吸收他们。以后,等队伍上的工农子弟多了,再根据情况,分期分批地吸收他们当中那些真正志愿参加的人……”

他想到这里,便向伪军们说:

“你们当中,有些人志愿加入我们的队伍,这是一种进步表现,我们欢迎这种态度。不过,根据当前情况,我们还是希望你们先回到家去劳动一段。如果你们回家以后表现很好,以后要当八路是可以办得到的……”

永生一面望着伪军们的表情一面讲着,他察觉有的伪军对他这种说法并不满足,于是又说:

“这样好不好——你们当中,愿意当八路的,在临走之前,可以把自己的姓名和地址留给我们,我们好到时候跟你们联系呀!……”

梁永生正一一地回答着伪军们提出的各种各样的问题,那个乔光祖磨磨蹭蹭地站起身,抽抽探探地凑到梁永生的近前来了。他先向永生行了个礼,然后像瞎子探路似的试探着说:

“梁队长,我,我,我怎么着?”

梁永生对他当然早胸有成竹了。可是,他却故意问那乔光祖道:

“你想怎么着?”

“我想,我想,我也想回家,当个好老百姓……”

永生冷冷地笑了。

乔光祖已看出这笑意味着什么,立刻惊慌起来,忙不迭地问道:

“不行?”

永生相当干脆:

“对!不行!”

姓乔的脸色煞白。

梁永生又郑重地说:

“你,不同于一般的伪军!这你应当有自知之明!我们要把你送到我们的上级去,听候处理!”

乔光祖一听要往上送他,更慌了。他用脚轻搓着地上的一块小砖头儿,愣沉一下,又问:

“梁队长,怎么处理我?”

梁永生严肃地说:

“那要根据你过去罪恶的大小,并看你今后的态度如何,由我们的上级机关来决定。”

“是,是!”

姓乔的不敢再问。他又点头,又哈腰,半步半步地向后退去。他退到一个墙角处,两臂交叉抱住肩膀,将脑袋一耷拉,又用脊梁擦着墙皮蹲下去。

这当儿,王皮田代表着那几个持枪的伪军,在旁边悄悄地捅了沈万泉一把,低声地向他要求说:

“哎,老沈,别忘了呀!”

“啥?”

“你不去给俺们几个问问吗?”

“问啥?”

“问问梁队长——俺们几个当八路行不行呀!”

王皮田这么一说,把个沈万泉提醒了。按说,他原来心里是装着这件事的。可是,一忙起来,把它忙忘了。不过,没等老沈去问,梁永生已主动走过来了。

永生怎么知道的呢?因为方才王皮田和沈万泉说话的时候,王皮田由于着急,嗓音越来越高,他的意思被永生听出来了。现在,永生朝王皮田近前一走,那几个持枪的伪军也忽地凑过来。梁永生在他们几个的对面乐呵呵儿地一站,带着鼓励的口吻说:

“这次解放黄家镇,你们是立了功的人呀!”

几个伪军喜得眉开眼笑:

“哪里哪里!”

“梁队长可不能这么说!”

“俺们至多是以功抵罪!”

这几个人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着,梁永生望着他们亲切地笑着。这时永生虽然明知这几个伪军愿意当八路,可他却并没那么问,而是说:

“你们是不是愿意回家?”

这几个人齐声回答:“不!”

永生故意逗笑儿地说:

“哦!你们还想去再干伪军?”

他们都哄笑起来:

“石黑叫我亲爹,老子也不干了!”

“我开过两回小差儿没开成,差一点儿叫他们活活打死!”

“我是被抓来的,从穿上这身汉奸皮那天起,就觉着这不是好人干的个差事!”

他们虽然把话已经讲得够明白了,可是在这种情况下,梁永生仍然不能不明知故问:

“那么,你们打算怎么办?”

他们众口一声:

“我们想干八路!”

“想干八路?”

“对啦!”

“真的?”

“当然喽!”这是他们这几个人同时说的。王皮田指着沈万泉又加上一句:“梁队长要是不信,你就问问他!”

梁永生笑而不语。

王皮田又补充一句:

“老沈事前还答应过我们哩!”

永生就着这个话音儿,带着几分诙谐说道:

“好啦!老沈同志既然答应你们了,我当然要‘照办’了!现在我向你们正式宣布:在你们几个当中,志愿当八路的,可以摘掉汉奸帽子……”

看来永生还想说什么,可是,当他说到这里时,那几个人激动起来。他们全都抓下头上那顶伪军帽儿,抡起胳臂狠劲地摔在地上:

“去你的吧!”

“再不跟你沾边啦!”

“这个熊玩意儿,压得我一见着熟人就抬不起头来!今天摘了它,就像头顶上掀去一块千斤重的大石头!”

他们这一吵吵,不仅打断了永生的话弦,还把在场的一些大刀队战士和民兵全逗笑了。就连那些正站在队列中的伪军们,也有一些人情不自禁地跟着笑起来。

最引人注目的,是乔光祖没有笑。

笑声落下了。

那个叫王皮田的,凑到锁柱近前,说:

“同志,我得谢谢你呀!”

原来这个王皮田,就是大刀队夜袭柴胡店时碰上的那个巡城哨。现在他见锁柱不理解他这句话的意思,就将他当时被捆起来填进水眼的过程说了一遍,两人都哈哈地笑起来。

锁柱说:“你谢我啥?谢我当时没崩了你?”

王皮田说:“不!我的意思还不是那个——”

锁柱问:“是啥?”

王皮田说:“你忘啦?在你们完成任务要走的时候,你把我从水眼里扯出来,还给我上了一堂政治课哩!你那回对我的教育,使我的脑筋开了窍儿……”

这件事,锁柱早就忘在脑后了。现在经王皮田这么一提,他不由得心中暗想:“看起来,利用一切时机对伪军进行宣传教育,这对瓦解敌人作用可真大呀!”他想到这里,就向王皮田说:

“往后儿,你当上八路,可得改改干伪军时的那些流氓习气、坏作风呀!……”

王皮田涨红着脸说:

“我原先不是坏人,也没那些坏作风;打从干上汉奸队儿,才学上一些坏习气!从你那回教育了我以后,已经改得不轻了!……”

“改得不轻还不行啊!”锁柱说,“今后,得彻底改正,重新做人……”

“对!我一定痛改前非,立功赎罪!”王皮田说,“现在想起来,活活恨死日本人了!今后我一定……”

“可不能这么笼统着说呀!要把日本人民和日本反动派区分开——可恨的,只是那些日本反动派……”

锁柱正在这边和王皮田谈着,忽听梁永生在那边喊他一声。于是,他撂下王皮田,赶紧走过去。

永生笑着,幽默地说:

“来,该换防啦!”

原来这当儿永生又向伪军们讲了一阵话。现在他将锁柱召来后,自己便退到一边去了。

锁柱站在了梁永生讲话的地方,两条视线先在伪军们的脸上巡视了一遍。他这时才留意到,这些正然列队而站的伪军们,有的头发已经很长了,蓬散着,乱得像个老鸹窝;有的刚剃过头,头皮青徐徐的,活像个秃和尚……锁柱总是爱笑。现在他望见伪军们这种光景,就抿着嘴,极力控制着自己,不让自己笑出声来。

随后,他从衣袋里掏出一个小纸包儿,举在手中,向伪军们说:

“注意喽!现在开始发粮票,发介绍信,发通行证了!”

这时的伪军们,全以惊疑的、渴求的目光,注视着锁柱手中的小纸包儿。他们的心里,都在不约而同地说:

“哟!这是真的呀!”

锁柱将粮票、介绍信、通行证分发完后,伪军们便全都回到屋里去整理他们私人的东西了。

这时,大刀队的战士们,各村的民兵们,还有黄家镇上的一些群众,都在忙着收集整理那些缴获的军用物资。

有一位大刀队战士,将电话机解下来,正要和枪支、弹药等其他军用物资包装在一起,准备运走,一位民兵凑过来指着电话机说:

“咱们用不着这玩意儿,摔掉它算啦!”

那战士觉着这话不是全无道理。他正犹豫,另一位战士插言道:

“摔就摔吧!有用的足够咱背的了,别背这种古董玩器儿的废物了!”

那战士被说转了主意。他正要摔,小锁柱一步抢过来拉住他说:

“别摔!”

“咋?”

“捎着它!”

“捎个废物干啥?”

“这不是废物!”锁柱说,“以后有用处!咱们要用发展的眼光看问题,思想要跟上形势……”

当锁柱跟人们在这边谈着的同时,梁永生跟沈万泉也正在那边谈着。

“老沈同志,这黄家镇据点一砸锅,你准有顾虑——”永生笑着说,“啥顾虑?‘失业’了呗!”他俩笑了几声,永生又说,“甭愁‘失业’,我再给你找个活儿干——”

“啥?”

“这黄家镇据点上的物资,属于伪军私人所有的,叫他们带走了;属于军用的,我们要运走;剩下的粮食、柴草和日用家具等物,要分给群众——”永生自问自答地说,“谁来分?要成立个敌伪物资分配委员会。谁当头儿呢?我的意见是,你是‘老黄家镇’了,最有资格担任这个角色!怎么分?我看,黄家镇受敌人的糟害最大,该多分一点;周围的村庄,也要有份儿。具体分配方法,你先琢磨个方案……”在梁永生和沈万泉谈话的当儿,其他人已经将各屋的军用物资集中起来。眼下,他们扛枪捆的扛枪捆,背子弹的背子弹,抬手榴弹箱的抬手榴弹箱,正都喜气洋洋地向外走去。

同志们、群众全走了。

被解放了的伪军们也告辞了。

那个姓乔的,已被大刀队的几位战士押送到县委去。

如今,这黄家镇据点的院子里,只剩下了梁永生、梁志勇、王锁柱、黄二愣和杨大虎,还有那位随着黄家镇的解放而“失了业”的沈万泉。

梁永生望望天色,向锁柱吩咐道:

“解放黄家镇的全部过程,你得算了解情况最多了。就由你代表咱们大刀队的党支部,去找县委汇报吧!”

锁柱爽快地说:

“好吧!你还有什么指示?”

梁永生笑笑说:

“没了。你要把县委的指示带回来。”

“是!”

锁柱一向干脆利落。现在他行了个军礼大步离去。

梁永生目送着这位从来不知疲倦的小伙子出了大门,然后向其余的同志挥手道:

“咱们也该走了吧?”

他说着,跨开了步子。

永生在前,众人在后,走着,说着,笑着,奔着院门走去。当他们来到大门口时,梁永生见墙角上有块砖也不知被谁给碰歪了。他凑过去,哈下腰,把砖正过来,又重新安好。

黄二愣不由得说:

“队长,管他这营生子哩!”

“他?谁?”

“队长,你怎么糊涂啦?”二愣提醒永生,“这里,是敌人的据点……”

“不!”梁永生认真地说,“从现在起,它再不是敌人的据点,而是人民的财产了!”

黄二愣听了,摸着自己的脖颈子笑起来。

梁永生又风趣地说:

“二愣啊,这些房子虽然还是这些房子,可是,这所宅院上头的天已经变了!”

这时,火红的太阳,正映照着绿色的田野;一阵阵的清风,吹起层层碧浪,滚滚向前,滚滚向前!

梁永生一行人走在绿禾镶边阳光粼粼的大道上。

他们,笑面迎着清风,英姿披着金光,一边阔步行进,一边倾听着那从远方传来的歌声。

杨大虎走着走着,像突然想起了什么。他紧走几步赶上永生,百感交集、意味深长地说:

“老梁啊,二十多年前,你大闹黄家镇的时候,并没想到今天再来‘大闹黄家镇’吧?……”

在杨大虎看来,他这句话,一定会在梁永生的脑海里激起层层波涛;眼前这种令人兴奋的现实,也必然要和许多痛苦的往事掺杂起来一齐涌上永生的心头,进而还会使他面对着巧夺黄家镇的胜利景象,心如脱缰之马似的想到许多许多。

可是,杨大虎哪里知道,这时的梁永生,他并没去回想那些往事;而是有几个拔除水泊洼据点的初步设想,正在他的脑海里同时翻滚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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