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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 针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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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故事是关于海盗和他们所偷盗的财宝的,事情发生在一年中月长石显灵和罂粟花盛开的八月。月长石可是个令人吃惊的善恶分明的尤物,它可以给其合法拥有者带来好运。在满月的时候把它含在口中,它就可以预示未来;它能使爱情更热烈,使怒火冷下来;它能够治疗羊角风,还可以让树木多结果实,诸如此类,不胜枚举。但是,如果触摸它的是一双邪恶的手,那么它就会唤醒本性中的邪恶的一面,让邪恶之人倒大霉,使其追悔莫及。这种善恶报应是海盗故事里所期望的,对此几乎没有任何争议,在这个故事里更是得到了最好的体现,尽管大量宝石中并没有出现月长石。而那些用死者的鲜血染红的罂粟花呢,往往是在那些发生过激烈战斗和大屠杀的地方才开得最为鲜艳茂密。

所以讲述这样一个发生在奥古斯都恺撒月份的谋杀案本身就很富有诗意。

故事里的海盗是冒险号的基德船长,一个苏格兰人,两个半世纪前——天哪,在五月的一天里——他在伦敦被绞死了,他的名字曾一度成了海盗的代名词。埃勒里从前曾跟不少历史人物有过或多或少的纠葛,但是却从未有过像这样的经历,和一个被绞死的海盗打交道!这太激动人心了!必须承认,他是怀着一种强烈的好奇和乐趣投入到基德船长的财宝案中来的,这种趣味应该说更适合第一次看到金龟子护身符的小男孩,而不是纽约一名思维习惯已经定型的现代警察的儿子,对埃勒里这样一个精疲力竭懒得开口并且见多不怪世故冷漠的人来说,这种趣味显得很不协调。

接着要说的是埃里克·埃里克森。

埃里克森可称得上是个最具悲剧性的人物,一个探险家,却生于地球上已没有什么险可探的年代。他没法使自己成为“第一个什么什么的人”,就只好在其他方面下功夫,成为“到达……最远的人”、“登上……最高的人”或是“潜入……最深的人”,也只有以此安慰安慰自己了。当已有五条西北航线被发现时,他开辟了第六条。他在中国西部的西康发现了一座山峰,这座山峰隶属于安姆尼梅钦山脉,比珠穆朗玛峰还要高出几乎一千英尺,可惜他丢失了测量仪,跟同伴们也失散了,自己的这一大发现无从证实,结果珠穆朗玛峰还是书面记载的地球上的最高峰。埃里克森还到撒哈拉大沙漠的扎夫谷去探险,比斯特洛恩走得更宽更远,但即使这样也改变不了前者已经捷足先登的这个令人懊恼的事实。总之,他一生中尽是诸如此类的倒霉事。现在呢?埃里克森人到中年,身体每况愈下,哪儿也去不了了,只好靠苦涩的名誉聊以自慰——几个学术团体的名誉会员资格和几块奖牌,以及“冒险家”、“宇宙”或“雅典娜神殿”之类的几个俱乐部的正式会员。他终日沉湎于对往事的回忆,经常一个人在纽约的公寓里感叹,有时到长岛蒙托克角对面他拥有的那座小岛的老石屋里住几天,也总是坐在壁炉旁发呆。

埃勒里八月初在冒险家俱乐部与埃里克森第一次见面时听说了有关威廉姆·基德和埃里克森小岛的故事,但不是从埃里克森本人嘴里听到的。他们是由别人顺带介绍认识的,只简单地聊了几句。如果说双方见面有什么发现和收获的话,那也应该是埃里克森所获居多,他用探险家的眼光迅速而锐利地观察了埃勒里,跟以往在其他领域的探险相比,这次他宁愿相信自己的眼光。然后,这个饱经风霜的大块头驼背探险家就跻拉着脚步走了,剩下埃勒里一个人向晚会的主人问来问去。晚会的主人是一位山地绘图师,当地一位平易近人的名人。当他提到埃里克森小岛和冒险号船上的海盗时,脑袋凑近了埃勒里,埃勒里赶紧洗耳恭听,几乎感觉到了对方的鼻息。

“你是说你从来没听说过那个传闻?”绘图师问,一脸消息灵通人士俱有的怀疑表情,“我还以为每个人都知道呢!”然后,他一边嘟囔着说杯里的东西不怎么样,一边开始娓娓道来。

埃里克森家族的一员在一六七五至一六八零年期间拥有了这座小岛,在那个混乱的年代里经历了许多大小财产纷争后,小岛总算没有落入他人之手。在此期间,这个北方汉子还获得了小岛的皇家特许权,这样就使小岛在平安度过了漫长的殖民统治期并安然经历了美国历史上的大小事件之后仍归埃里克森所有。

“那么基德船长知道埃里克森的这座小岛吗?”绘图师问道,摆出一副雄辩的姿态,“有证据表明,是的。比如说,我们知道,一六八八年殖民地发生动乱期间他给政府出了不少力,于是,一六九一年纽约市证会嘉奖了他一百五十英镑。后来,当然,在基德船长一六九九年因为被控谋杀和海盗罪被捕后,有人在长岛对面的加德纳斯岛发现过财宝。要是在晴天,用单筒望远镜可以从加德纳斯岛望见埃里克森岛。他怎么可能不知道那座小岛呢?”

“这只是你的推测,”埃勒里分析道,“接着说吧。”

绘图师接着说,由于威廉姆·基德在西印度群岛出色地抵抗了法国势力,一六九五年他在伦敦被作为合适的船长人选推荐给了国王,于是基德船长接到皇命去抓捕海盗。一六九六年基德船长驾驶着冒险号从英格兰普利茅斯港起航,但并没有去追捕海盗,而是直接开始了他的海盗生涯,比其他海盗还干得凶。

“其余的就是历史了,”绘图师说,“尽管里面有些部分不太可信。我们知道,在一六九八年或前后一段时间,基德驾驶着一艘小单桅船在这一带出没。据这个流传了二百五十年的故事,基德船长从英国出发后,是在马达加斯加离开冒险号乘小帆船逃走的,后来在这一海域活动期间,曾经造访过埃里克森岛。”

“是加德纳斯岛。”埃勒里纠正道。

“还有埃里克森岛,”主人固执地说,“为什么不呢?后来在基德的船上和加德纳斯岛上发现了价值大约一万四千万英镑的财宝,肯定还有更多。约翰·艾弗里——也就是‘大个儿本’——有一次一下子就抢劫了十万件财宝,还外加一个千金小姐呢!”

“基德船长其余的战利品哪儿去了呢?他会把它们都藏在同一个地方吗?他知道自己麻烦大了,于是就想方设法儿贿赂了白勒蒙特总督,你会想起这回事儿的。埃里克森小岛就这么近……”

“然后呢?”埃勒里喃喃问道。

“哦,然后,有一天夜里他驾一艘小船进入海湾,使了点小诡计就窜进了埃里克森的房子——顺便说一句,这老房子现在还在呢,保存得挺完好——他给埃里克森和他家人十五分钟,让他们离开小岛,接着在之后的几天把那儿作为他的根据地。后来,基德离开了那儿,不久后就被捕了,又被解往英格兰,这时埃里克森一家又回到了他们的小岛上……”

“然后他们就掘地三尺,想找出基德可能埋在那儿的财宝。”埃勒里逗乐地说。

“咦,那当然了,”绘图师有点急了,他说,“你难道不会吗?”

“但他们从没发现过财宝。”“不仅他们没发现过,他们的后代或是继承人什么的也从没发现过。但这并不意味着财宝不在那儿,奎因。”

“也不意味着就在那儿。”

那天晚上,埃勒里回到家还感觉他这一整晚就好像是已驶着一叶小舟经历了加勒比海的飓风。

此后不到两星期,埃里克·埃里克森打来了电话。探险家的声音听上去十分遥远,言语中似有许多难言之隐——听起来好像是埋藏很深的隐情。

“奎因先生,我可以私下见您一面吗?我知道您很忙,可是如果可能的话——”

“埃里克森先生,您这是从城里打来的电话吗?”

“是的。”

“那您现在马上来吧。”

妮奇不明白埃勒里为什么这么兴奋:“埋在地下的财宝,”她从鼻子里哼哼着,“还是个大人呢。”

“女人,”奎因先生摇出一副权威的口吻说,“根本没有想象力。”

“如果你说的想象力就是指两杯酒下肚就对着一堆陈年烂谷子的事儿莫名其妙地兴奋不已的话,”女秘书冷冷地说,“我想你说对了。有谁听说过女海盗吗?”

“干海盗这行最残忍的两个就是女的,安妮·波妮和玛丽·里德。”

“她们可不是什么淑女!”

二十分钟后门铃响了,妮奇依旧不以为然地哼哼着,把小岛的主人让进了屋。

“埃里克森先生,真高兴你这么快就来了,”埃勒里热情地说,“这样我们就可以早些着手这事了……”

“你知道我来这里的原因吗?”探险家皱起眉头。

“既然心照不直,就没必要浪费时间嘛。”

“您究竟在说什么?”

“哦,放松点,埃里克森。”埃勒里哈哈大笑,“如果你是对妮奇有所顾虑的话,我向你保证,妮奇知道我所有的秘密,而且她对什么财宝并不感兴趣。”

“财宝?”埃里克森不耐烦地摆了摆干枯嶙峋的手,“这可不是我想见您的原因。”

“不是……因为这个?”

“我可从来没把那个传闻当回事儿,奎因先生。事实上,在我看来,基德做海盗勾当的那回事儿根本就是无稽之谈,不负责任地歪曲历史。基德不过是个政治阴谋的牺牲品,我敢肯定,他压根儿就不是海盗。道尔顿的书里有很好的证据。如果你真要找什么海盗的话,倒不如去翻翻巴塞洛缪·罗伯茨的事儿。罗伯茨那会儿可是掌管了四百条船……”

“那么有关基德那伙人霸占你那座小岛的传闻……?”

“他可能是在一六九八年左右造访过那座小岛,但如果他是去埋什么财宝的话,那我可从没看见过哪怕是一点蛛丝马迹。奎因先生,我想告诉您我来这儿的原因。”

“好吧。”埃勒里长叹了一声,妮奇几乎有点同情他了。

埃里克森的烦恼牵涉到了一段浪漫史,但似乎跟海盗沾不上什么边儿。他惟一的姐姐,一个寡妇,在他退休后不久就去世了,留下了一个女儿。探险家跟他姐姐的关系本来一直很疏远,他上次见到他的外甥女英格时,她还是一个鼻子上长着一个红粉刺的十二岁的长腿小姑娘。可是,在姐姐的葬礼上,他发现热烈拥抱“埃里克舅舅”的是一个满头金发的十九岁的古斯堪的纳维亚妙龄女郎。他的外甥女在这个世界上孤身一人,对他很依恋。而埃里克森,这个单身汉,亦发现这姑娘填补了他以前从未梦想过的一种需求。英格大学毕业后就搬来与舅舅同住,作为他的被监护人,成了也退休以后空虚生活的慰藉和他那笔不大不小的财产的惟一继承人。

起初他们一直在一起——住在埃里克森在纽约的公寓,偶尔也到小岛的石屋里度周末。但是,渐渐成熟的英格浑身散发着魅力,难免招蜂引蝶。都是些年轻人,难免做傻事。于是,埃里克森就——他承认这很自私——重新修整了他的帆船,带着英格远航加勒比海。

“这是我一生中最大的错误,”探险家耸耸肩,“我们中途停在巴哈马群岛,英格在那儿遇见了一个年轻的英国人,那人叫安东尼·霍伯斯-沃特金斯,看上去倒像个绅士,实际上不过是莱福德岛礁一带的一个无业游民,莱福德岛礁就在新普罗维登斯岛的另一头。这是英格头一次严肃的恋爱。我要是立刻带她走就好了。当我明白过来时,一切都太晚了。”

“他们私奔了?”妮奇蛮有把握地猜。

“不,没有,波特小姐。他们在大教堂举行了婚礼。我实在受不了英格那样。我当时真不知道该怎么办。”

埃勒里说:“那个安东尼·霍伯斯-沃特金斯有什么不对劲儿的地方吗?”

“我不知道,奎因先生。”埃里克森严肃而倦怠的脸庞还是没有表情,这倒跟他的眼睛不一样,“这正是我想找您帮忙的原因。”

“你对他了解多少?”

“只有他告诉我的那些和我打听到的那点儿。他战争期间当过皇家空军上尉,除此之外就再没什么了——我并不是因为这个对他有看法,这世界本身就动荡不安。英国上流社会热衷的是打猎、玩马球或是发国王的牢骚,诸如此类的事儿。他认识拿骚差不多所有的正人君子,但他在那儿没待多久。”

“他的父亲是一名上校,不知从什么地方——他说是英格兰——赶来参加婚礼,”探险家继续说,又耸了耸肩,“那是个粗壮的家伙,长着一副马脸,满脸通红,爱咋咋呼呼,简直像个漫画人物。他们好像很有钱,所以应该不是为这个来的。但是,他们身上的确有某种东西,某种神秘的说不清楚的东西,一直让我很烦。他们就像演员在演戏——你看见他们在活动,听见他们在交谈,但是他们根本就不像是有血有肉的人。怎么说呢?平面的,而不是立体的人……我说不清楚,”埃里克森说着,脸颊开始发红,“如果一个人像我这样一生中曾徒步穿越过数不清的高山、沙漠和丛林,那他就有了第六感觉。”他抬起头,“我不信任他们。”

“我猜,”妮奇说,“你的外甥女信任他们。”

“是啊,英格太年轻,天真幼稚,又处在热恋中,所以事情才会这么尴尬和糟糕。可是,英格对我来说太重要了,看在她的分上,在酿成大错之前我不能让这事儿再这样继续下去了。”

“你注意到婚礼之后有什么异样吗,埃里克森先生?”埃勒里问,“他们态度上有什么变化?”

探险家用手绢擦了擦脖后颈,蔑视地说:“他们凑在一起小声嘀嘀咕咕的。”

埃勒里扬起眉。

埃里克森继续讲下去:“就在婚礼之后,雷伯斯-沃特金斯上校起身去美国。他说是去处理公务。我把帆船给英格和托尼让他们去度三周的蜜月。他们回来后在拿骚带上我,我们再一起回纽约,在那儿跟托尼的父亲会合……有三次在不同的场合我撞见这父子俩凑在一起窃窃私语,看见我就立马住口。我不喜欢这个,奎因先生。你不知道我讨厌这个到了什么程度,”埃里克森轻声说,“现在我故意让大家伙儿留在城里,这种大热天照理是应该带他们住到小岛上去的。但小岛完全与世隔绝,是做……那种事的绝妙场所。现在,托尼和英格住在我的公寓,我栖身在一个俱乐部里,那个上校因为不知什么公务还留在美国,现住在城里的旅馆等着办完不知什么事儿。可是我没法儿再拖下去了。英格一连几个星期催着我到岛上去,她看我的目光都变得怪怪的。我只好答应她我们所有人这个周末就出发去岛上度过这个夏天。”

“那小岛是个做哪种事的绝妙场所?”埃勒里问。

“你会以为我疯了。”

“哪种事,埃里克森先生?”

“好吧,我说!”探险家抓紧椅子扶手,喃喃地说,“是谋杀。”

妮奇瞪圆了眼睛:“哦,我敢肯定——”她说。

埃勒里的脚迅速碰了碰她的足尖:“谋杀谁,埃里克森先生?”

“英格!我!我们两个——我不知道!”他努力控制着自己,“也可能是我胡思乱想。可是我告诉你,那两个人不是什么好东西,对他们来说小岛是个可以为所欲为的绝妙地方。我想请您,奎因先生,这个周末跟我们一起到岛上逗留几天。您能来吗?”

埃勒里瞥了一眼他的秘书,工作中妮奇常常替他作主。可是这会儿妮奇正以旁观者的眼光似笑非笑地瞧着他。

“您也一块儿来吧,波特小姐,”探险家误解了埃勒里那一瞥,连忙补充道,“你们在那儿英格会喜欢的。而且,你们的到来会显得是纯社交性的,我不想让英格有哪怕是一丝的疑心……行李收拾得简单点,岛上的生活挺简朴。地方也很宽敞,房子扩建了,有以前的三倍那么大。有关费用,奎因先生——”

“如果真需要什么费用的话,我们到时候再谈。”埃勒里嘀咕着,“我们会去的,埃里克森先生。但是,星期六上午之前我离不开。你们打算什么时候去?”

“星期五。”探险家看上去有点不安。

“我料想他们不会在第一天晚上就做出什么事来,”埃勒里安慰道,“再说你也并不是毫无反抗能力,那么好对付。”

“上帝啊!你可别以为我担心自个儿!我担心的是英格……她结了婚,而且……”埃里克森正结结巴巴地说着却突然停住了,随即又笑了笑,站起身,“当然了,你是对的。我会在蒙托克角等你们的。您不知道我现在轻松多了。”

“但是您邀请埃勒里作客,您的外甥女一点儿都不会起疑心吗?”妮奇问,“要不,埃勒里,你编个理由吧。”

“这个怎么样?”埃勒里笑眯眯地说,“我最近在冒险家俱乐部遇见了埃里克森先生,听说了有关基德船长的财宝的故事。我对这事儿实在好奇,于是就想到这儿来看看能否解开这个二百五十年前的谜。怎么样?”

“太棒了!”埃里克森叫道,“在巴哈马的时候英格就让他们对这个传闻将信将疑,要是这周剩下的几天我不停地跟他们说这事,到时候,瞧着吧,他们准会像跟屁虫似地跟着你四处转悠,你会烦都烦不过来呢。二位,星期六见。”

“是编得挺棒,”探险家走了以后妮奇说,“不过也是事实!我得给你收拾一把大砍刀,好小子——再来几个棒棒糖!”

埃里克·埃里克森和他的外甥女星期六上午在蒙托克角迎接了他们,他们乘坐着大气艇哗哗地掠过蔚蓝色的水面。这种时刻真令人难以想到邪恶的事。英格是个高大的金发女郎,有着北方人的单纯可爱,她和蔼可亲,美丽迷人,而且——妮奇想——正处在新婚燕尔的甜蜜幸福中。天空如洗,阳光明媚,远处的地平线闪现着几点赛艇的帆影;略带咸味的海风轻轻掠过姑娘们的发梢,这世界看上去是如此样和怡人。甚至埃里克森也放松下来了,好像刚刚美美地睡了一觉,又好像是安详的英格给了他力量掩饰住了内心的恐慌。

“这真是太刺激了!”英格的喊声盖过了汽艇的隆隆声,“自从埃里克舅舅告诉我们你们来这里的原因,奎因先生,托尼和上校就整天在谈论这事儿。你真觉得有希望吗?”

“试试看吧,”埃勒里大声喊道,“顺便说一句,我可是有点失望,我还以为你丈夫和公公也会跟你们一起在汽艇里呢。”

“哦,这都怪埃里克舅舅。”姑娘说,探险家在那儿直乐,“我还没来得及喊救命他就把我绑架到这儿来了。”

“罪过。”埃里克森脸上笑着,紧紧把着舵的手却暴露出他内心的恐慌,“我对你这个霍伯斯-沃特金斯太太的身份还不太适应。”

“亲爱的,我很高兴你把我绑到这儿来,真的。”

“尽管被绑的没准应该是霍伯斯-沃特金斯先生?”

英格看上去情绪很好。

尽管阳光明媚,但妮奇的心头却升起一丝寒意。她知道,埃里克森是害怕把英格单独留在岛上和她的丈夫在一起。埃勒里还在跟英格谈论着她的模范丈夫,埃里克森站在舵盘旁默不做声。妮奇该劝劝这位大侦探别再白费唇舌。不是吗?这姑娘正陶醉在新婚燕尔的幸福中,沉浸在爱河中的人,眼里的世界是完美的,而且这个世界是不计较什么过去的。

地平线处出现了一只水獭,身上挂着海草,嘴里叼着一条鱼。很快,一片狭长郁绿的岛屿呈现在眼前,陆地与水面交接处是一片白色的海滩,一个美丽的小海湾。汽艇渐渐驶近,依稀可见岸边的一座平房、一间船坞和一个小码头。突然,码头上立起一个瘦长残缺的身影,仿佛一段朽木立在那儿,仔细看时才发现原来是一个残废的独腿老头。他的左腿齐膝截断,洗得发白的牛仔裤别在断腿上面,断腿下面接着一截又粗又大的假腿。他的脸上布满深深的皱纹,鼻梁扭曲着,目光诡秘狡黠,一条油腻腻的花围巾系在耳后用以遮挡阳光。妮奇说这人看上去简直是一个活脱脱的海盗。

“这就是我们叫他‘长约翰’的原因,”英格说。这时他的舅舅正把着舵小心翼翼地靠近码头,“至少我和托尼是这么叫的,埃里克舅舅叫他伏里奇海默或是其他可笑的称呼,我猜伏里奇海默可能是他的名字。他反应有点迟钝,也一点儿不懂礼貌。嘿!长约!”她叫道,“抓住缆绳!”

老头灵活地跳了几步,接住了缆绳,晃悠了几下,便被他有力的右手拉紧了。然后,他立刻转向埃里克森,瘦骨嶙峋的尖嘴发出一声怪叫。

“吸血鬼!”他叫道。

“行了,约翰。”探险家叹了口气说。

“什么时候给我加钱?”

“约翰,我们现在有客人……”

“你想让我不干了?你就是想让我不干了!”

“快点弄缆绳。”埃里克森挤出一丝笑容。

“我可是个穷光蛋,”老海盗嘴里抱怨着,手上却照吩咐做着。突然,他眯缝着眼睛看了看埃勒里,“这就是那个有名的侦探?”

“是的,约翰。”

“哼!”长约翰嘴里哼着,往水中吐了口唾沫,一脸坏笑,好像早把刚才的牢骚忘光了。

“他待在岛上有好几年了,”当他们走上林中崎岖不平的小径时,埃里克森解释道,“一直作我的看门人。这老家伙脾气古怪,有点迟钝。他还是个守财奴,把我给他的每一分钱都攒起来,还是不停地向我要更多的钱。我也不理睬他。总之,我们相处得不错。”

小岛背面的山冈上有一幢石屋,石头因年代久了而污迹斑斑。主屋旁排列着几座整洁的小屋。老房那儿立着一个护墙板做的塔屋。塔屋是方形的,带着几扇窗户,分明就是原始了望塔结构。从那儿,埃勒里想,应该可以俯瞰整座小岛和一大片海。埃里克森或是他的什么先人在这幢房屋的边上修建了一个简陋而方便的露台,露台的地面由牡蛎壳铺就,那儿还有一个巨大的烧烤坑。

两个人——一个发福的中年人和一个身材颀长的年轻人——晃着手中的望远镜,从折叠椅上站起身来。埃勒里的目光落在两个人身上的一刹那,他就明白埃里克·埃里克森是对的。

很难说清楚是为什么。他们几乎是那种“标准的”英国人,特别是霍伯斯-沃特金斯上校,但这并不是原因所在,那天其余的时间里,埃勒里一直在想,但始终解不开这个谜。

表面上看,这两个人属于能说会道的那类。英格的丈夫小霍伯斯-沃特金斯英俊瘦削,显得不太成熟,一副没精打采的颓废样子,仿佛话都懒得说,但是酒量很大。这正是战后欧洲年轻一代的典型特征:娇奢、颓废、迷惘。而他的父亲老霍伯斯-沃特金斯则简直就是比利卜上校活了,爱大惊小怪,虚张声势,满脑子过时的偏见。妮奇私下里封他为“回炉烤羊肉”。但是,从上校突肿的眼睛里流露出某种东西,有时也从他那咋咋呼呼的口气中流露出来,这完全是性格以外的一种东西,好像包含着一股缺乏底气又愤世嫉俗的力量。

下午,埃勒里开始扮演他考古侦探的角色,对小岛做了一番考查。英格、托尼和上校坚持要跟着他。

长约翰正坐在海边一艘小船上钓鱼,看到他们过来,就故意转过身去。

埃勒里开始沿着海滩闲逛,其他人兴致勃勃地紧跟着他。

“这没什么难为情的,”他说,同时注意到他身后英格走在那两个可疑的家伙中间,“我只不过侦察一下。快点跟上,英格。”

“侦察一下,”霍伯斯-沃特金斯上校气喘吁吁地说,“好极了,哈哈!但是我说,我们不会把线索给破坏了吧?”

“没那么危险,上校,”埃勒里哑然失笑,“尤其是经过了两个半世纪之后。英格,过来跟上我。”

“我挺乐意这么转一转的。”托尼·霍伯斯-沃特金斯懒洋洋地说,听口气有点言不由衷。埃勒里注意到他的眼睛正目光炯炯地四处观察。

他们用了一个钟头围着岛走了一圈。岛的形状是狭长的,中部隆起,植被低矮稀疏。除了那个小海湾其他再无处可停泊船只。那些大概是用作路标的树看上去都不太古老;小岛孤零零地立在海中,经历着数个世纪风浪的冲刷。

“我想这传闻应该有过什么记载吧?”埃勒里问英格,此时已近黄昏,大家正沿着原路返回驻地,“比如说文字、表格、地图之类的东西。”

“没留下任何东西。但据说一六九八年埃里克森的先人曾留下一封信或是什么日记——如果真有过,也早弄丢了——里面记载了有关基德船长房间里的线索,当然,从此之后这就成了难解的谜。”

“线索?基德的房间?”埃勒里叫道,“没人跟我提起过这个!”

“埃里克没告诉你吗?”年轻的英国人低语着,“埃里克这老头可真荒唐,难以想象。”

“我正纳闷儿你为什么没有直奔那儿去呢。”上校边喘气边说,“英格,想不到你舅舅竟没告诉奎因先生最精彩的部分!那个海盗霸占了小岛以后就是从那个房间里观察海面的,是吗,亲爱的?”

“是那座塔屋,”英格说着,向黄昏的夜色中指了指,“丢失的信里提到了那儿,还提到了基德留在那儿的线索。”

“留在那儿的线索?”埃勒里急切地问,一边眯着眼向暮色中望去,“那座小屋一开始就在那儿,是吗,英格?”

“是的。”

“什么线索?”

说话已经到了露台,长约翰站在烧烤坑那儿,正提着鱼叉敌意地望着他们。话题被打断了。

晚饭后,一轮明月升起,外面变得很冷。埃勒里拿着托盘在露台边踱步,不一会儿,埃里克·埃里克森走过来。

“怎么样?”探险家问。

“没什么明显的把柄,埃里克森先生。但是,我也觉得确实有点不对劲。”

“今晚怎么办?我把你安排在上校的隔壁,我有一把自动步枪,可是英格……她单独跟……”

“我已经安排好了。在这么原始的环境下妮奇可是不敢一个人过夜的,这不是个很好的巧合吗?妮奇今晚必须跟别人一起睡,而她从小家教很严,就是说,她只能跟这里惟一的女性——英格一起睡。跟新郎官开个玩笑。”埃勒里淡淡地说,“托尼可以在我隔壁的房间里睡。”——埃里克森可怜巴巴地握了握埃勒里的手——“今晚剩余的时间,埃里克森先生,”埃勒里低声说,“请跟着我走。我太想做个寻宝者了。”

“哈,说悄悄话被我抓住了。”从埃勒里的近处传来一个声音,是小霍伯斯-沃特金斯,手里拿着一只杯子,“在向埃里克打听那个线索,嗯?奎因?”

“我们刚要说这事儿呢,”埃勒里说,“我看,姑娘们可做不来这事儿。”——英格和妮奇先走了。

“这些蚊虫可真讨厌。”上校“啪”地一声拍在自己身上,嘴里嘟囔着,“亲爱的孩子们,姑娘们不在,什么?啊,在那儿呢,你这兔崽子,可别对你孤苦伶仃的老父亲摇头!残月当空,正是冒险的好时候,不是有个家伙这么说过吗?关于那条线索,奎因先生……”

“是的,关于基德船长的小屋你可从没跟我提过一个字,埃里克森先生。”埃勒里责怪地说,“他留下的线索到底是怎么回事?”

“这事可有点玄乎。”探险家边倒咖啡边说,“传说基德在伦敦被绞死前,曾给我的那位先人发了一封信,信中承认他在一六九八年将一批财宝埋在了埃里克森小岛上,还说要想发掘出这批财宝就必须仔细看看针眼。”

“针眼,”埃勒里说,“什么针的眼?”

“啊!”霍伯斯·沃特金斯上校阴险地说,“难就难在这儿了,正如莎士比亚所说。没人知道是怎么回事——嗯?埃里克森?”

“恐怕是这样的,上校,将来也不会有人知道,因为这本来就是无稽之谈!”

“我可一点也不明白你为什么这么说,埃里克。”托尼兴致勃勃地说,“没准儿真有这么一根针呢!”

“即便有过,”埃里克森开玩笑说,“过了二百五十年也早变成大海捞针了。”

“等等!”埃勒里说,“仔细看看塔顶小屋的针眼,是吗?埃里克森先生?”

“是这么说的。”

“那屋里有什么?”

“什么都没有,就是四面墙壁、地板和天花板。我向你保证,奎因先生,每个角落都检查过了——从仔细翻找形状怪异的石头到从窗口换着角度观察树杈——什么都做过了,没什么结果。”

埃勒里抬头盯着那座塔。他突然站起身说:“我怎么才能上去?”

“你可得好好侦查一番了!”霍伯斯-沃特金斯上校从椅子上跃起身叫道,“我自己也巴不得到那该死的房间去看看呢!”

“但是,埃里克一直在泼冷水。”他的儿子低声说。

壁炉旁妮奇和英格两个人脑袋凑在一起交谈,长约翰已经在炉子里生了火。英格向后俯过身对她年轻的丈夫说了点什么,那年轻人迅速地瞥了一眼妮奇,耸了耸肩。

探险家手里高举着一盏煤油灯,带路走上一截狭窄细小的螺旋式楼梯。

“这塔屋从没通过电,”他低声说,浑厚的声音在塔中回响,“来的时候最好带着手电,不然的话可要在楼梯上磕下巴了。”

“可不是吗。”妮奇点头称是。这塔就像风干的一个鸟巢。每一节楼梯都有点下陷,很危险。

楼梯的尽头是一个窄小的平台,平台上有一扇沉重的黑橡木门和一个人工打造的铁柱。埃里克森用他厚实的肩膀去顶门,门“吱”地一声开了。煤油灯光摇曳闪烁。

“你们俩最好留在平台上。这儿的地板恐怕承受不了这么多人的重量。进来吧,奎因先生。”

这是一间比鸽笼大不了多少的小房间,四方的窗户望上去像是小型的壁画。蒙着灰的木地板铺得很凌乱,倒像是海上的波浪起伏不平。嵌着椽的天花板只比人头高出几英寸,四壁帖着壁纸。总之,除了灰尘和蜘蛛网,这就是房间的全部了。窗户紧关着,玻璃残缺不全。

“打开窗户,埃勒里。”妮奇一进门就被呛住了,“这儿简直喘不过气来。”

“打不开的。”英格说,“早卡死了。就这样经历了六代人了。”

埃勒里站在屋中央环顾四周。

“你不打算趴下来仔细瞧瞧吗,奎因先生?”平台上传来上校的喊声,“就像贝克街那家伙一样?”

“我发现这些墙壁可是蛮有趣的。”

但是妮奇在这些墙上看见的只有墙纸。墙纸带斑点的底色上仿制着彩色大理石图案,真是难看,妮奇想,尤其是那些褪了色又发了霉的斑块儿,更是难看。

埃勒里站在一面墙壁前,把灯凑近大理石图案,仔细抚摸着。然后,他从房屋的一角开始,一寸一寸地仔细查看墙纸,从天花板到地板。在一处他停下来观察了很长时间,然后又继续开始。在这期间他没讲一句话。也没有四处观望,最后总算把整间屋都查看了一遍。

“这墙纸,”他说,“埃里克森先生,你知道这是什么吗?”

“真是扯淡!”上校粗暴地打断了他们的谈话,“你到底是来探宝的,还是干什么其他事来的?”

“墙纸?”埃里克森皱了皱眉问,“我就知道这墙纸很旧了。”

“确切地说,旧到十七世纪末。”埃勒里说,“这可是著名的阿尔德曼伯瑞的邓巴制造的名副其实的植战壁纸。应该很值钱。”

“这就是留给你的财宝。”英格哭丧着脸说。

“要是这样的话,”她舅舅耸耸肩说,“那我来岛上第一回就发现它了。”

“可能还有第二发现,”埃勒里说,“如果我们仔细查看针眼的话。”

“奎因,”英格的丈夫说,好像恢复了一丝生气,“可别说是你发现了什么东西。”

“确实发现了。”

霍伯斯-沃特金斯父子啧啧叹奇,英格激动地拥抱了她的丈夫,而探险家似乎还没回过神来。

“你的意思是说,”妮奇大声问,“你走进一个陌生的房间,用了十分钟就解开了一个二百五十年来没人能解开的谜?快说,快说呀,奎因先生!”

“这仅仅是理论上的,”埃勒里歉疚地说,“英格,我可以借把扫帚吗?”

“一把扫帚!”

英格、托尼和上校七嘴八舌地往塔下喊叫,叫长约翰去把家里最好的扫帚拿来。然后,他们不顾地板的承重能力一齐冲进小屋,围着埃勒里上蹲下跳。

“如果这传闻是真的,”埃勒里说,“基德要你的那位先人埃里克森先生去‘仔细查看针眼’,这不该从字面意义上去理解。早先的探宝人如果立刻就明白了这一点,那他们就不会去寻找什么形状古怪或结构奇特的石头、树木之类。他们只不过没有好好地查看屋里。它一直就在他们鼻子底下。”

“什么一直在他们鼻子底下?”妮奇向。

“这墙纸的大理石图案。大理石独一无二的特点就是它的纹路。看这些图案的纹路。有的又长又细,最后逐渐归结成一个尖—-”

“就像针一样。”探险家慢慢地说。

每个人都扑到墙边去寻找。

“可是,哪个里面有孔呢?”英格尖声说,“哦,我可找不,我可真找不到一只眼睛!”

“一只眼睛,一只眼睛,”上校焦急地咕哝着,“一定有个眼睛的!”

“有的,”埃勒里说,“只有一个,就在这儿,窗户附近。”

当众人敬畏的目光落在墙上埃勒里指尖所指的地方时,长约翰拖着假腿一拐一拐上来了。

“扫帚。”他把扫帚扔了过来。

埃勒里抓过扫帚,把扫帚把的末端放在针形纹理的一块空白处,虔诚地说:“祈祷吧。”然后向里捣去。

一阵撕裂声,扫帚把穿透墙纸戳进了墙里。埃勒里继续小心地往里捣,慢慢地把扫帚把推进墙里。

然后埃勒里抽出扫帚,退后两步。

“埃里克森先生,”他说,脸上没有一丝表情,“只有您有这个荣幸看第一眼。”

“好了,埃里克舅舅,别老是蹲在那儿!”英格埋怨道,“你看见什么了?”

“你能看见什么东西吗?”

“但他一定——有一轮明月。”

“现在,亲爱的,让我这老伙计瞅瞅——”

“我知道了,”埃里克·埃里克森慢慢地说,“靠近东北海岸那边一点,你知道那地方的,英格。就是沙滩上那块巴掌大点的地儿,有一块平伸出来的岩石,就是你日光浴的地……”

“让我看看!”

“让我来!”

“是那儿!”

“应该是。天哪,真的是——”

“真走运!”

屋里一阵混乱。

埃勒里愉快地说:“埃里克森先生,因为你知道那个地方在哪儿,所以请带着一盏防风灯和一个作标记的板子到那儿去。我们会从这个洞里看着,等你的灯光进入我们视线正中间时,我们就从这个窗口亮三次手电。然后你就把桩子插进沙地里,我们会带着铁锹赶到你那儿去。”

“我去拿那些东西!”一声尖叫传来,他们转过身去,只见长约翰的假腿已消失了。十五分钟后,英格在前面跑,所有的人跟着她撩开矮树丛直奔探险家而去。

他们发现埃里克森正站在一块光滑平整的岩石的突出部分,面带笑意。

“别忙,”他说,“不管怎么样,等明天上午退了潮再来吧。”只见埃里克森的桩子在离岸四个半英尺的海水中露出个头。

妮奇发现扮演一个胆小怯弱的城市女性的角色对她来说简直是轻车熟路。英格怎么能睡得着呢?几个钟头后她就要成为一大笔海盗财宝的继承人了。妮奇在床上辗转反侧地想,海盗烧杀抢掠……把夺来的财宝理藏在地下,在过去的漫长岁月里有一半时间大西洋的波浪在它上面翻滚咆哮……这海盗真该被绞死……

然后妮奇想起来他已经被绞死了,这是她朦胧中的最后一点思维,然后她感觉到一只手捂住了她的嘴,一盏灯在她眼前闪了闪,耳边响起埃勒里温和可亲的声音:“睡得可真香。穿上衣服跟我到外面去。可别吵醒任何人,不然看我收拾你!”说完就先出去了。

妮奇悄悄溜出房间,外面黑漆漆的,一片死寂。她甚至连露台都辨认不清。埃勒里突然不知从哪儿冒了出来,带她上了小路,进入林中。他紧紧抓着她,以免弄出声音。直到走出几百码他才打开手电,但是又用手遮住光线。

“我现在可以说话了吗?”妮奇冷冷地问,“现在几点了?我们到哪儿去?你做事怎么这么赤裸裸地?你觉得这么做光明磊落吗?不管怎么说,埃勒里,这又不是你的财宝。”

“现在不到四点,我们正赶在我们的朋友之前来干这桩事,这活儿恐怕又湿又脏,海盗的赃物得用海盗的方法来解决。现在你还想回到热烘烘的小床上去吗?”

“不,”妮奇说,“尽管这一切听上去都是冒傻气儿。你怎么在海水里挖东西?”

“凌晨四点二十九退潮——我查过了屋里的潮汐表。”

妮奇这才感到兴奋起来。

当他们到达那块突出的岩石上时,妮奇几乎要欢呼起来,他们看见,埃里克森的桩子只剩一两英寸还埋在水里。一缕金光射出,太阳慢慢从海天交接处滑了出来。蔚蓝辽阔的海面好像一只巨大的餐盘托起一只金闪闪、黄灿灿的煎蛋,而埃勒里手里挥舞着铁锹,仿佛在奏响早餐的铃声。妮奇平趴在潮湿的沙滩上,伸出脑袋看着洞里,埃勒里正在下面忙活呢,头发距妮奇的下巴约有一英尺。

“是个铁箱子,妮奇!”他兴奋地喊着。

“哇!”

“你别下来!去把辘轳准备好!”

“在哪儿?什么?什么辘轳?”

“那个像鼓一样的东西,吊东西用的!”头一天夜里回去之前,几个人已经把能找到的一些轻便有用的工具都搬到了藏宝地点了。“把绳子展开递给我——”

“好——来!”妮奇光着两只小脚激动地跳来跳去地忙活着。

二十分钟后两人气喘吁吁地蹲在洞口边缘的沙地上,注视着一只黄铜镶边的大铁箱子,箱子上有一个鼓起的拱形盖子。箱子因年久腐蚀而发黑变绿,从上面的一些破旧的条形痕迹来看好像用皮带系过。箱子很沉。

“你能打开它吗?”妮奇小声问。

埃勒里把手掌抵在箱盖的边缘,两只胳膊一用力,盖子像一只朽烂的果壳似地裂开了。

妮奇长吁了一口气。如同一个巨大的煎蛋刚从煎锅里翻了过来,无数的油星在上面蹦跳。

箱子里装满了珠宝。

“钻石,”妮奇好像在做梦,“红宝石、翡翠、珍珠、蓝宝石,简直太美了。看哪,埃勒里。真正的海盗赃物。都是从那些死去的西班牙妇女的脖子和手腕上扯下来的——”

“这些宝石都是从它们原来的首饰托儿上卸下来的,”埃勒里咕哝着,“那些托儿大概都回炉了,不过这儿有一些漏掉的。一个金托,一个银的——”

“这儿还有几个银的,埃勒里……”

“这不是银的。”埃勒里拣起一只,“这是白金,妮奇!”

“看这些古币!这是什么?”

“什么?”

“这个钱币!”

“哦?是比索。”

“天哪……”妮奇猛地将双手插入箱子。

就在这时,透过岛上清晨的新鲜空气传来一声沉闷的钝响,好像远处剧烈的关门声,接着很快——快得就像头一声的回声——又传来另一声。

埃勒里跳过洞口,跳上那块扁平的岩石:“妮奇,那是枪声——”

“嗯?”妮奇还跟她的财宝在一起,“可是,埃勒里——这些财宝!你不能走——”可是,埃勒里已经走了。

他们发现埃里克·埃里克森身着长袍和拖鞋躺在基德船长房间的一个进门处,他头朝地倒向空房间,右手握着一支三八自动手枪。他们把他翻转过来,只见他的额头上有一个红色的枪眼,额头着地处是一滩红红的粘稠的血迹。他的身体还是温热的。

埃勒里站起身,对霍伯斯-沃特金斯父子、面如土色的英格、独腿看门人和妮奇说:“咱们现在下楼,锁上塔屋的门。”然后,他们默不做声地下了楼。埃勒里说了声抱歉要离开一会儿,就消失在他自己房中。等他再次出现时,手里握着一把警用左轮手枪,“妮奇,你和英格坐大汽艇到大陆向海岸警卫队和萨福克县警察局报案,这儿没电话。带个管事儿的人一起来。其他人留在这儿跟我一起等着,也就是说,跟我和我的这把铁家伙一起等着。”

那天晚些时候,埃勒里和赶到这里的海岸警卫队队员和陆上警察局长从塔顶小屋下来,并讨论了案情。最后他说:“谢谢你们帮忙。我感到自己很对不住可怜的埃里克森。”然后他等着众人被带进来,坐在他面前。

霍伯斯-沃特金斯上校一改过去咋咋呼呼的神气,完全是一副埃勒里头一天瞥见的那种紧张神态,肌肉紧绷着。托尼·霍伯斯-沃特金斯一声不吭,看上去也不再那么无精打采了。英格脸色刷白,像一尊雕塑。甚至连长约翰也在紧张不安地来回捣腾着他的假腿。

“今天早晨日出后十五分钟左右,”埃勒里开始说话,“我正在沙滩上打开财宝箱时,埃里克·埃里克森正上楼去塔屋。他穿着长袍和拖鞋,带着他的三八自动手枪,弹夹是满的。他的卧室就在塔屋下面,这塔身传音功能很好。显然,他是被塔顶小屋传来的什么声音吵醒了,于是决定去侦查一番。他随身带了一支枪,因为即使是在他自己的屋里,他也觉得只有这样才安全些。”

“我说——”上校激愤地想说什么,但他又停住了,擦了擦脖子上的肥肉。

“有人在塔屋里。那个人在那儿干什么呢?天蒙蒙亮时,在一间空屋子里?那屋里只有一样东西有诱惑力——就是我昨天晚上在墙上戳出的洞。埃里克森听到的那个人正从洞口观察着我,观察着我挖掘财宝。”

众人都注视着他。

“埃里克森来到平台上,猛地推开门。正待在洞口的那个人立刻转过身来,可能他们交谈了一会儿,也可能埃里克森放松了曾惕。总之,他放下了枪口。这时,房间那头的那个人突然掏出一把左轮手枪,向埃里克森的脑袋开了枪,射出了一发二十二毫米口径的子弹,立即杀死了他。但是,在凶手举枪的同时,埃里克森也下意识地举起了手里的自动手枪并开了火!我和波特小姐听见了枪声,两枪几乎是同时响的,而且我们还在埃里克森的脑袋里发现了一粒二十二毫米口径的子弹,在他三十八毫米口径的自动手枪附近发现了一个三十八毫米口径的子弹壳。

埃勒里接着大声说:“凶手开枪后跑下楼梯,却听见其他人来了——你们说过,你们都被枪声惊醒了,然后都立刻冲出屋来——他意识到自己没法逃脱了,于是做了他惟一能做的事:假装自己也是被枪声惊醒的,然后返身跟你们一起跑回塔上。至于枪,在我从沙滩上赶到这里前他已想办法去处理掉了。

“凶手,”埃勒里说,“就在你们中间。”

“是谁呢?”

屋里一片死寂。

“正如我说的,我们在埃里克森的尸体附近发现了他射出的子弹的弹壳。他曾向凶手开枪,他用的自动手枪吐出了弹壳,子弹飞射而出。

“但是,有趣的是,我们没发现埃里克森的子弹。”埃勒里继续分析道,“我和两位警官已经仔细检查过塔屋了。子弹不在那儿。也没有任何痕迹说明它穿透了地板、墙壁、天花板什么的。窗户还是紧闭的。埃里克森开枪时它们就是这样,就像你昨天说的,英格,它们早卡死了,过了几辈子了。今天,我们曾想设法打开这些窗户,可是做不到。

“子弹也不可能射飞。埃里克森是刹那间被枪杀的,他头朝下倒在屋里,这就是说,他开枪的时候是面对屋里的。我们也仔细检查过平台和通道。没有子弹,没有子弹的痕迹,连子弹可能穿透的小洞也没有一个。”

“那个扫帚戳出的洞!”妮奇下意识地说。

“不,这墙特别厚。在门口处的埃里克森和那个洞口呈斜角,所以即使子弹可能穿过了那个洞,它也应该嵌入墙里,或是即使它穿透了墙壁,也该留下子弹划过的痕迹。我们拆了一部分墙,好好看了看,没有子弹,也没有子弹的痕迹。

“所以,有一件反常的事实就是,埃里克森的子弹肯定射到了那屋里的什么东西,但是又没有任何迹象表明有东西被射中了。

“这不可能吗?不。

“有一个符合逻辑的解释。”

埃勒里又说:“子弹肯定射中了那屋里剩下的惟一的东西——就是凶手。你们其中一个隐瞒了弹伤。”

埃勒里转身对两位警察说:“看来咱们得让这三个人脱了衣服浑身上下检查一遍。还有,”他补充道,“妮奇,你带英格到别的地方去——是,我说的是英格!——也检查一遍。”

可怜的上校几乎被脱光了,他儿子立在那儿,同样地几乎一丝不挂,连长约翰也被毫不留情地扒光了衣服——但是,没发现一个人身上有伤。现在,埃勒里不动声色地面对着刚才妮奇带英格出去的那扇门,那个被害者的外甥女,他的遗产和财宝的继承人。那三个人飞快地穿好了衣服。

当妮奇跟英格一起回来时,警长问:“霍伯斯-沃特金斯太太的伤在哪儿,波特小姐?”

“霍伯斯-沃特金斯太太,”妮奇答道,“她没有伤。”

“没有?”

“也许,”海岸警卫队的官员有点尴尬地说,“也许你没检查那儿——嗯——”

“检查过了。”妮奇露出一丝甜甜的笑,“我可是在为伟大的埃勒里·奎因工作……您知道吗?”

这时两名警察转过身看着伟大的埃勒里·奎因,脸上没有一丝仰慕之情。

海岸警卫队队员叹了口气,而那个大陆来的警长甚至连声都没吭就抬脚转身而去。但他立刻又转了回来.因为他听见埃勒里低沉冷峻的声音又响了起来:“要是这样的话,那么谁杀了埃里克森就显而易见了。”

埃勒里掏出一支烟和一个打火机,他点上烟,说:“再回头说到我今天早晨挖出来的那个玩意儿。我挖出了什么呢?一只旧箱子,一些古币,一大堆宝石,还有一些宝石托儿。妮奇,你看见了那些空托儿是用什么材料做的呢?”

“黄金、白银还有白金——”

“白金,”埃勒里说着,轻轻弹了弹烟灰,“这种金属大约在一七五零年,也就是传说中的基德船长把财宝埋在这座岛上五十年以后才传到欧洲。更糟的是,白金直到一九零零年才被用作宝石托儿,而那时,基德早死了一百九十九年了。

“一堆冒牌货,先生们。一堆赃物。就这么回事儿。

“恐怕我今天早晨挖出的所谓‘财宝’不过是最近才埋在沙子里的。那堆东西就跟我口袋里的零钱一样跟什么威廉姆·基德或是其他十七世纪的海盗没有任何关系。哦,它们是故意被弄成像是基德埋下的——箱子确实很旧,钻石中间还散落着些古钱币。但是,那些钻石,就跟白金托儿一样,都是现代的。

“为什么这些现代的钻石要被伪装成海盗的财宝埋在岛上呢?好,假设这些财宝是被盗的赃物。赃物要处理掉就会被专门倒卖赃物的中间商揩掉一部分油水。但是,作为埋在地下的财宝,却可以公开在市场上处理。真是聪明。

“埃里克·埃里克森,先生们,怀疑安东尼·霍伯斯-沃特金斯和他的‘父亲’霍伯斯-沃特金斯上校——没准儿根本就不是他的父亲——并不是他们看上去的那么回事儿。不幸的是,他言中了——这两个人是欧洲珠宝大盗,从他们积累的财宝数量来看,他们也算是这个特殊行当里的精英了。

“埃里克·埃里克森和他的外甥女在新普罗维登斯岛逗留期间,这两个人正在巴哈马静身修整,盘算着用什么好办法把这些赃物变成现钱。这时,他们听说了二百五十年前基德把财宝埋在埃里克森小岛上这个纯属虚构的故事——这财宝可从来没被发现过——这两个精英人物立刻想出了一条妙计。他们把赃物放进一个真正古旧的大箱子——巴哈马曾是海盗的窝点,到处都是海盗的遗物;他们又在盗来的珠宝里散放些真正的古钱币;然后他们把箱子埋在埃里克森的小岛上,等着有一天被他们挖掘出来。计划是围绕着英格的痴情展开的,他假装也爱上了她,并跟她结了婚。作为埃里克森惟一的继承人,英格在埃里克森死后会继承他的所有遗产,包括这座小岛。而作为英格的丈夫,托尼·霍伯斯-沃特金斯将会掌握这一切,等英格死了——当然是过早地死去了,是吗,先生们?——我们的伙计可就万事大吉了——对不起,英格,该是给你当头一棒的时候了。”

英格怔怔地坐着,脸色苍白,她的手紧紧抓着妮奇的手。

“如果你想把杀人的事儿赖在我头上——”年轻人抱着鼻腔赶紧说。

但是上校厉声打断了他:“闭嘴!”

“哦,这个嘛,”埃勒里说,“让我瞧瞧。我们知道埃里克森的子弹射中了凶手,但是四个嫌疑人身上都没有伤。显然,子弹肯定射入了凶手身体的一部分,这部分又是不可能受伤的。”埃勒里笑了,“不可能受伤,除非它不是有血有肉的。你们四个中只有一个人符合这种特殊情况,就是安了假腿的那个人——抓住他!”

他们制住了挣扎着的看门人,把子弹从他的假腿里抠了出来,这时,正发着愣的警长说:“那么这两个人,奎因先生……他们没参与埃里克森的谋杀案吗?”

“整个阴谋围绕的焦点,警长,就是谋杀埃里克森,”埃勒里说着耸了耸肩,“可是我想恐怕长约翰倒是捷足先登干了这事儿。

“你没看出来他们全都参与阴谋了吗?这位上校在婚礼后离开了巴哈马,把财宝偷偷运到美国,又在跟其他人会合之前把财宝弄到埃里克森小岛,他是怎么办到这些的?他怎么能,我是说,如果那个看门人没加入他们一伙的话,他怎么能把箱子埋在岛上呢?还有,财宝被发现的过程也是事先设计好的:塔顶小屋的墙壁被凿了一个洞,洞口的视线正对着选好的埋宝地点,墙纸也被伪装得符合那个所谓‘针眼’的神秘线索等等。如果没有长约翰的参与,这些都是不可能办到的。长约翰,我猜想,等把埃里克森处理掉并通过英格掌握了遗产和小岛以后,就会得到自己的那份好处。

“可是这两个精英人物没料到长约翰这么蠢,又这么贪心。他们真是聪明过了头,要在财宝被找到的当天夜里就杀了埃里克森。即使他们真是这样计划的,他们也不该策划出这么一起蹩脚的谋杀案——特别是谋杀的目标又是这么一个训练有素的探险家。一起‘意外事故’倒应该是他们的首选。在合适的时候,条件具备时——比如说一场风暴什么的,一艘船翻了……也许甚至英格也在同一次事故中遇难,这样就可以一举两得,对自己又没有什么危险。

“但是长约翰实在是太笨了,而且,就像埃里克森说的,又是个守财奴。他等不及了。他听见我趁黑离开,便意识到了我要去干什么,又看到天快亮了,就急忙赶到塔顶小屋去监视我。他盯着我把财宝挖出来,大概还看到了财宝在阳光下闪闪发光。就在这时,埃里克森吃惊地发现了他在屋里,这时他满眼都是财宝,满脑子想的就是:杀死埃里克森,他就可以分到这些财宝。所以,长约翰就杀了他——就在那儿。把那个伟大的日子提前了——”忙中出错,嗯?上校?还有托尼,我遗憾地告诉你,我要带着你的妻子去找纽约最好的律师,看看怎么以最快的速度解除婚约。现在,先生们,如果你们把这些海盗带走的话,“埃勒里对两位警察说,目光却郑重地盯着英格,”我和妮奇还得去填一些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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