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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国戏剧:尤金·奥尼尔[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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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某个人说过——也许是位法国人吧;反正一切妙语都让他们说掉了——艺术最基本的要素就是它的乡土性:也就是说,它是直接由某个特定的时代和特定的地域所产生的。这是一个非常深刻的论点;因为《李尔王》《哈姆雷特》与《皆大欢喜》除了在伊丽莎白统治下的英国是不可能在别处写成的(这一点也从出自丹麦与瑞典的各种版本的《哈姆雷特》与法国喜剧里的《皆大欢喜》得到证明),《包法利夫人》也只有在十八世纪[2]的罗讷河谷才可能写成;正如巴尔扎克是十九世纪巴黎的产儿。不过这一点也不是没有例外的,正如包含有正确成分的一切规律一样;两个现代的例子便是康拉德和尤金·奥尼尔。此二人可谓是反常的异例,特别是约瑟夫·康拉德;他在这一点上推翻了所有的文学传统。把奥尼尔联系上去尚为时过早,虽然年轻,他已经具有足够的分量,让人对上面所说的道理的真实性产生怀疑。

这倒不算是一件太难的事——在一个人写出作品与逝世之后——追溯他把哪些源泉汇聚到一起,写到纸上,变成他自己的作品。人们可以看到,莎士比亚是如何粗暴地从他的前辈与同时代人那里,攫取他所需要的东西,从而在自己身后留下了一整套的戏剧作品,那是但凡未沾血腥的手都会摘下帽子表示敬意的。德国的戏剧家,都显而易见与有板有眼地遵循了一直到豪普特曼[3]与穆勒的作品为止都仍然是在严守的条顿民族的思想标准,服从着他们的命运;辛格[4]是个乡土性很强的作家,再没有别的现代作家和他一样,带有自己出生的土地的浓郁气味了(辛格如今已不在人世);可是在美国戏剧方方面面都有成就的那个人却是与艺术的所有概念全都相冲突的。

原因可能是在于这个事实:美国本来就没有配称为戏剧或文学的东西,因此也就没有传统可言。如果原因确实如此,我们就必须真的相信,命运给此人开了一个卑鄙的玩笑,竟让他投生在二十世纪的美国,倘若是在一个具有传统的国家里,他原是可以发展到惊人的极端的。不过,有关康拉德(他是个比奥尼尔更加自我矛盾的人)的事实,提供了一个依据,使我们希望,命运为了使这样的一件东西不朽,心肠还是不至于太硬的;而且显示,天才——真是个可怕的词——是怎样的一件无法估算、无法确定的东西。

关于奥尼尔最不寻常的一件事就是一个现代的作家居然会写有关海洋的剧本。咸水的传统在美国文学中断都已经有一百年了。英国人是漂流者,而我们基本上不是。可是这儿有一个人,他还是纽约政坛某位“大佬”的儿子,从小在纽约长大,是普林斯顿大学学生,可是却写海洋。他自己还是个水手,虽然是出于偶然。他被诱拐上了一条驶往南美洲的船,被迫成为一个正儿八经的海员,从里约去往利物浦,以便返回家乡。他体质并不健壮,因为染有肺结核病,照说是必须小心翼翼,不能过于劳累,不能过分暴露在空气阳光底下的,然而,他创作的第一个阶段却为海洋所主宰。

而且他写出了优秀、健康的剧本,而且——说来也怪——纽约居然理解了他这样写也算是一种可能。《琼斯皇帝》是在那里演出的,《稻草》和《安娜·克里斯蒂》今年冬天正在纽约演出。后面这两个剧是稍后的作品,并非写海的,但是里面使戏往前推进的东西和《黄金》《不一样》中使戏剧得以进行的东西是一样的,也就是同样的东西,使琼斯皇帝在他的自我中心与残忍里崛起,装腔作势,最终又在自己祖传的恐惧中死去:它们都具有结构与语言上的清澈性与简朴性。在《花花公子》[5]之后,再没有人像奥尼尔那样具有舞台语言背后的力量了。《琼斯皇帝》里的“何人吃了豹子胆,竟敢在本大帝的宫殿里吹口哨?”可谓直追《花花公子》里的台词:“正是那类东西,会让戴主教冠的圣者,一个个挤到天堂乐园的铁栅栏跟前,为的是看清楚,海伦是怎样披着金色纱巾,迈着猫步,一路款款地走过去的。”

奥尼尔仍然在往前发展;他后来的剧本,如《稻草》和《安娜·克里斯蒂》,透露出一种正在变化的态度,作者对他笔下那些纯粹因环境关系而变得低下的人物,从保持距离的观察,演变到对他们的喜悦与希望、痛苦与绝望有着更加个人化的关怀。说不定或迟或早,他会写出一些有价值的作品的,就以我们国家丰饶的自然资源为基础,而其中最为丰富的一笔就是我们的语言。一个国家的民族文学是不能产生自民间文学的——虽然老天爷知道,人们经常强迫着这样试验——因为美国太大,民间文学种类太多了:南方黑人的、西班牙的、法兰西族裔的、老西部的,因为这些将永远作为口语文学而保存下去;也不会从我们的俚语中产生,那同样也是有限制的地区的土生土长的产物。不过,民族文学倒是可以从有想象力的习语的力量中产生,那样的习语是所有读英语的人都能理解的。今天,除了爱尔兰的某些地区之外,再没有别的地方,像在美国一样,英语让人说得那么富于强烈的泥土气息了;虽然就整个国家来说,我们仍然是口齿不清,词不达意的。

(原载《密西西比人》,一九二二年二月三日。)

* * *

[1] 尤金·奥尼尔(eugene o'neill,1888—1953),美国剧作家。

[2] 原文如此。实际上《包法利夫人》是一八五七年出版的。

[3] 豪普特曼(gerhard hauptmann,1862—1946),德国戏剧家。

[4] 辛格(john synge,1871—1909),爱尔兰戏剧家。

[5] 指辛格一九〇七年的作品《西方世界的花花公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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