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尾声 就要降临的基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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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的信仰不是真正的——没有必要维护它。噢,我要是能找到一种真正的信仰,即使为它粉身碎骨也心甘!”

这是一个云游四方的人说的话,他经历过各种信仰,但是任何一种也没有接受。吉洪为逃避红死而逃出维特卢加森林以后,长期四处流浪,时常想起这句话。

一个深秋,他落脚在下城彼切尔修道院休息,抄写古书,有一天,修士尼科季姆神甫单独跟他谈论信仰时说:

“我知道你要干什么,孩子。莫斯科住着一些聪明的人。他们有活命的水。喝了那种水以后,一辈子都不感到口渴。你找他们去吧。要是运气好,他们会向你展示伟大的秘密……”

“什么秘密?”吉洪急切地问道。

“你不要着急,亲爱的,”修士语气严厉,但又很亲切地说,“忙中出错,易招人笑。如果你坚决要洞悉那个秘密,你就得接受沉默的考验。不管你看到什么,听到什么,你都得保持沉默,缄口不谈。我不能把秘密泄露给你的敌人,不准像犹大那样的亲吻。你懂得吗?”

“我懂,神父!我要像个死人一样,永远保持沉默……”

“那好吧。”尼科季姆神甫继续说,“我为你给商人帕尔芬·帕拉蒙内奇·萨菲扬尼科夫写封信,他是做面粉生意的。代我向他问候,带给他一点儿小小的礼品,一小桶渍的凯尔仁云莓果。我俩是多年的老朋友。他会接待你的。你在算账方面很拿手,他的店铺里正需要这样的人……你是马上就启程呢,还是等到开春?眼看就要入冬了。你的衣裳太单薄。冻坏了可怎么办?”

“马上就走,神父,马上!”

“那好,上帝保佑你,孩子!”

尼科季姆神甫祝福吉洪一路平安,交给他一封信,让他先看看:

帕尔芬·帕拉蒙内奇仁兄足下,托基督之福:

兹介绍少年吉洪投奔兄处。彼靠硬面包无以果腹,欲食酥软之甜饼。望兄赐食以饥者。遥祝兄安好,主赐福众生。

温顺者尼科季姆神甫

入冬下过第一场雪之后,吉洪便乘马卡里耶夫运鱼的雪橇出发去莫斯科了。

萨菲扬尼科夫的面粉店坐落在第三市民街和小苏哈列夫广场的拐角。

这里接待了吉洪,但是对尼科季姆神甫的推荐信却半信半疑。为了考验他,分配他给管院子的人当下手,干粗活。可是后来看到他机灵而又勤奋并且能写会算,便把他调到店铺里面来,让他管账。

店铺毕竟是店铺。买货,卖货,谈到的都是亏损和盈利。有时也谈些别的事情,但都是躲在角落里小声嘀咕。

装卸工米季卡老实憨厚,膀大腰粗,但头脑笨拙,有一天,他身上沾满面粉,背上驮着大袋子,在吉洪面前唱起一首很奇怪的歌:

在我们神圣的俄国,在光荣的石城莫斯科,在第三市民街上——不是落下两个太阳,而是两位客人光临:伊万·季莫菲耶维奇向尊贵的有钱的客人达尼洛·费里波维奇鞠躬致敬,对他说:欢迎,欢迎大驾光临,阁下到来,寒舍生辉,我们要对您殷勤款待。请讲讲你最近一个时期,你那可怕的上帝审判,我将洗耳恭听。

“米佳,米佳,达尼洛·费里波维奇和伊万·季莫菲耶维奇都是什么人?”吉洪问道。

米季卡感到突如其来,停下来,被沉重的大袋子压弯了腰,惊奇地瞪着两眼:

“你不知道万军之主 1 和基督吗?”

“怎么,万军之主和基督怎么到第三市民街上了?……”吉洪更加惊奇地看着他。

可是米季卡仿佛是突然醒悟过来,一边走一边嘟哝着:

“知道得多,老得快……”

此后不久,米季卡伤了腰——可能是驮大袋子时受了内伤。他整天躺在地下室的小屋里,不断地呻吟。吉洪常去看望病人,给他喝鼠尾草酊,用樟脑和其他一些从一个熟悉的德国药剂师那里弄来的草药搓腰。因为地下室潮湿,他便把米季卡搬到仓库上面来,让他跟自己一起住在二楼一个明亮的小房间里。米季卡心地善良。他对吉洪产生了好感,跟他谈话更坦诚了。

吉洪从这些谈话以及他在他面前唱的那些歌中了解到,在阿列克塞·米哈伊洛维奇统治初期,穆罗姆县老橡树区叶戈里耶夫教区米哈伊里察和鲍贝尼诺两个村子附近,在一大群人面前,万军之主在众天使和天使长,基路伯和六翼天使的簇拥下,乘着火车,隆隆而降,落到戈罗季那山上。众天使飞回天上去,而主却留在地上了,驻进逃亡士兵达尼洛·费里波维奇的纯洁肉体,宣布代役租农民伊万·季莫菲耶维奇为自己的独生子耶稣基督。于是他们便化作乞丐,云游四方。

为了逃避迫害者,他们忍饥受冻,躲藏在猪圈、牲畜防疫坑和草垛里。有一天,一个婆娘把他俩藏在牲口棚的地下室里。一个小牛犊在地板上撒了泡尿——“地板下面尿湿了,”达尼洛·费里波维奇看见了,对伊万·季莫菲耶维奇说,“会把你淋湿的!”可是他却回答道:“但愿别把沙皇淋湿!”

他们晚年住在莫斯科第三市民街一栋称作锡安寺的专门房子里。他俩在这里逝世,飞升到天上去了。

伊万·季莫菲耶维奇死后跟在他之前一样,“发现了”许多乞丐:“因为主不喜欢住在任何地方,只喜欢住在人的最纯洁的肉体里,如经书所说的:你们就是神的殿堂。当一切死亡的时候,上帝生下基督,基督在一个肉体里结束功勋,而在另一些肉体里则开始。”

“就是说,有许多乞丐?”吉洪问道。

“圣灵只有一个,但肉体却有许多。”米季卡回答道。

“现在也有吗?”吉洪继续问道,他预感到了秘密,心突然收缩了。

米季卡默默地点点头。

“他在哪里?”

“你别问了,不许说的。如果你有运气,自己会看到……”

米季卡沉默了,仿佛是嘴里含了水。

“我不能把秘密泄露给你的敌人。”吉洪想起来了。

过了几天以后,一个晚上,他坐在店铺里算账。

这是星期六晚上。买卖结束了。可是新送来几车货,装卸工们从车上往下搬运大袋子。门开着,一股寒气冲进屋里来,外面雪地上响着脚步声,传来晚祷的钟声。晴朗的紫色天空金光闪闪,把均匀的玫瑰色光线洒在第三市民街上黑色木房白雪覆盖的房顶上。店铺里很黑暗,只有房间的深处,在堆放到天棚的面袋子中间,在显灵者尼科拉的圣像前,一盏神灯在闪闪发亮。

帕尔芬·帕拉蒙内奇·萨菲扬尼科夫是个肥胖的老头,白胡子,红鼻子,很像是圣诞老人,他正在和掌柜叶美里扬·列季沃伊——驼背,红须,秃头,面孔丑陋,但很聪明,使人想起古代森林和田野之神法俄诺斯的面具——一起喝热蜜水,一边喝着,一边听吉洪讲伏尔加左岸长老们的生活。

“叶美里扬·伊万诺维奇,你是怎么想的,根据古书或新书上说的,应该拯救灵魂吗?”吉洪问道。

“从前俄国有个人,名叫达尼洛·费里波维奇,”叶美里扬笑着说道,“好读书,读呀,读呀,全都读完了,他一看,好处不多——便把书都装进口袋扔到伏尔加河里去了。无论是古书还是新书。没有拯救灵魂的方法,而唯一需要的——一本金书,一本活的书,一本深奥的书——这就是圣灵!”

最后一句话他是唱的,调子跟米季卡唱的那古怪的歌一样。

“这本书在哪里?”吉洪怯懦而又急迫地追问。

“在那儿,你瞧!”

他从开着的门向天空指去。

“这就是给你的书!阳光就是金笔,上帝用它在书中书写永恒生活的话。等你把这些话读完了,你就能洞悉天上的秘密和地上的秘密……”

叶美里扬聚精会神地看着他,吉洪突然间觉得这目光很可怕,仿佛是他看透了一潭无底的透明的深水。

而叶美里扬跟老板交换了眼神,就沉默不语了。

“如此说来,无论是旧教会中还是新教会中都没有拯救灵魂的方法吗?”吉洪急急忙忙地说,担心他像米季卡那样守口如瓶。

“你们的教会算什么?”叶美里扬蔑视地耸了耸肩膀,“蚂蚁穴,犹太教教堂,推推搡搡的犹太人!小偷把圈砍了,把牛偷走了。我们这里的神赐僵化了。曾经是火,却成了你们圣像上和神甫袈裟上的宝石和黄金。上帝的圣言也僵化了,成了硬邦邦的面包干——嚼也嚼不动,把牙硌碎了!”

他凑到吉洪耳边,小声补充道:

“有一种真正的教会,新的,秘密的,是个明亮的屋子,用柏树、黄檗树和茴香搭成的,叫锡安厅!吃的不是硬邦邦的面包干,而是刚出炉的馅饼,又热乎又酥软——先知嘴里说出来的活生生的话;那里有天堂的欢乐、圣灵的啤酒,教堂唱的就是它:来吧,喝上一杯新的啤酒,这是不朽的源泉,从基督的棺椁里淌出来的。”

“那种啤酒没说的!人不用嘴来喝,就醉了。”帕尔芬·帕拉蒙内奇大声说,突然把目光转向天棚,突然尖声尖气地唱起来:

上帝酿造啤酒,

圣灵给调制原料……

列季沃伊和米季卡接着唱,用脚打着拍子,抖着肩膀,他们好像是要跳舞。三个人的眼睛全都醉醺醺的:

上帝酿造啤酒,

圣灵给调制原料。

圣母亲自往杯里斟,

跟上帝共度时光;

圣洁的天使给送来,

基路伯给众人分发。

吉洪觉得他听到了数不胜数的跺脚声,急速跳舞的声音,在这歌声里有一种醉人的古怪东西,扣人心弦,让人听也听不够,想要无尽无休地听下去。

但是,这三个人突然间停下了,跟开始时一样突然。

叶美里扬开始检查账簿。米季卡扛起放下的大袋子,扛着走了。帕尔芬·帕拉蒙内奇用手抹抹脸,好像是往下擦什么,然后站起来,打个哈欠,伸伸懒腰,在嘴上画个十字,像每天晚上那样,用老板常有的那种声音说道:

“好啦,伙计们,吃晚饭去!菜汤和粥要凉了。”

店铺又像个店铺了——好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似的。

吉洪清醒过来,也站起来,可是突然间,好像有一种力量把他抛到地板上——他浑身颤抖,脸色苍白,一头跪到地上,伸出双手,叫道:

“师傅们,亲爱的!可怜可怜吧,开开恩吧!我再也没有力量了,我的灵魂希望进入主的殿堂,已经精疲力竭了!接受我加入你们的神圣交往吧!为我揭开你们的伟大秘密吧!……”

“你瞧,多么灵敏呀!”叶美里扬看着他,露出狡黠的微笑,“老弟,讲起故事来很快,干起事来可不那么快呀。首先得问问‘天父’。也许你很幸运。可是现在你还是吃蘑菇馅饼吧,而且得守口如瓶——你得知道,要缄口不言,保持沉默。”

大家都吃晚饭去了,好像什么都没发生似的。

无论是这一天还是第二天,都没有谈起任何秘密来。吉洪提起来,大家都默默无言,以怀疑的目光看着他。仿佛是一道幕布在他面前刚刚揭起来,马上又落下了。可是他所看见的却不能忘记了。

他六神无主,好像丢了魂似的,听人家说话,却听不明白,回答问题驴唇不对马嘴,算账经常出错。老板骂他。吉洪很害怕被赶出店铺去。

可是整整过了一个星期,星期六晚上很晚的时候,他一个人坐在自己房间里,突然米季卡闯进来。

“走吧!”他急急忙忙地、高兴地宣布说。

“到哪儿去?”

“到‘天父’那里去做客。”

吉洪不能细问,匆匆忙忙穿好衣服,下了楼,在台阶前看见了老板的雪橇。叶美里扬和帕尔芬·帕拉蒙内奇裹着皮大衣,已经坐在上面。吉洪坐到他们的脚下,米季卡坐到驭座上,他们便在夜间空无一人的马路上驰骋起来。夜色明亮,静悄悄。月亮从贝母云的鳞片中间露出来。他们在冰上穿过莫斯科河,在莫斯科河南岸一些偏僻的胡同里拐来转去,花了很长时间。终于在茫茫的雪原上,在朦胧的月色中显现出顿河修道院模糊的轮廓——粉色的大墙、白色的雉堞和尖塔。

他们在顿河街和沙别尔街的路口从雪橇上爬下来。米季卡把雪橇赶进院子,把马匹留在那里,一个人回来了。大家沿着漫长而弯曲的被积雪埋没的栅栏步行。拐进一个雪深没膝的死胡同。走到一个大门前,见两扇门上各钉着一个铁环,便敲了起来。没有马上给他们开门,首先盘问,是什么人,从哪儿来的。门里是个很大的院子,有很多设施。但是除了看门的老头之外,不见一个人影——既没有看见灯光,也没听见犬吠——仿佛是荒无人烟。穿过院子以后,他们走上一条踩得很光的狭窄小径,两边是高高的雪堆,这里很荒凉,不是荒地,就是菜园。第二道大门没有上锁,进去以后,是一个果园,苹果树和樱桃树上挂着白雪,好像是春天开的花。万籁俱寂,仿佛是远离人寰。果园的尽头有一栋很大的木房。他们登上台阶,敲门,里面有回应了。一个年轻人把门打开,只见他脸色阴郁,头戴僧帽,身穿长袍,像是修道院的仆役。宽敞的门厅里,墙上挂着,箱子和板凳上放着许多外衣,有男式的,也有女式的,有普通的皮袄,有华丽的皮大衣,有老式的俄国皮帽,也有新式的德国三角帽,还有僧帽。

他们进屋脱掉皮衣以后,列季沃伊连续三遍问吉洪:

“你愿意领悟上帝的秘密吗,孩子?”

吉洪也回答了三遍:

“愿意。”

叶美里扬用手帕把他的眼睛蒙上,领着他的手。

他们在没有尽头的通道里走了很久,时而登上楼梯,时而爬下楼梯。

最后终于停下,叶美里扬命令吉洪脱光衣服,给他身上穿上一件白色麻布衬衣,脚上穿上毛线袜子,没有穿鞋,念了《启示录》中的一段话:

“凡得胜的,必这样穿白衣。”

然后继续往前走。最后一个楼梯很陡,吉洪必须双手抓着走在前面的米季卡的肩膀,才不至于跌倒。

迎面扑来一股潮湿的泥土味,好像是从地窖或地下室里冲出来的。最后一道门开了,他们走进一间烧得很热的正厅,听到悄悄的人语声和沙沙的脚步声,知道室内有许多人。叶美里扬吩咐吉洪跪下,叩三个头,伏在他耳朵上说了几句话,让他跟着他重复三遍:

“我以我的灵魂、上帝及其可怕的审判发誓,将忍受皮鞭和火,斧头和断头台,一切痛苦和死亡,绝不背离神圣的信仰,所看到和听到的皆不外传,就连亲爹和忏悔神父也不告诉。我不能把秘密泄露给你的敌人,不准像犹大那样的亲吻。阿门。”

他做完以后,让他坐到长凳上,给他解下蒙着眼睛的手帕。

他看到一个很大的低矮的房间:墙角上挂着圣像,圣像前点着许多蜡烛,白色的石灰墙上由于潮湿而有许多深色的斑点,有的地方甚至从天棚上往下淌水,水流最后渗进刷着黑油的木板缝隙里。好像在澡堂里一样气闷。空气里弥漫着水蒸气,在蜡烛火苗的周围形成模糊的五彩光环。沿着墙边摆着一排长凳,一边坐着男人,另一边坐着女人,全都穿着同样的长长的白衣,看样子是直接穿在裸体上的,脚上穿着毛线袜,没有穿鞋。

“天后!天后!”响起了幸福的低语声。

门开了,走进一个身材秀丽的高个女人,她穿着黑色衣服,头上扎着白头巾。所有的人全都起立,向她鞠躬。

“阿库琳娜·莫凯耶芙娜,天母,天后!”米季卡小声告诉吉洪。

这个女人走到圣像前,坐在圣像下面,她也像是一尊圣像。所有的人轮流走到她面前,向她鞠躬,亲吻她的膝盖,好像是在吻圣像。

叶美里扬把吉洪领到她面前,说道:

“请天母给施洗!新加入的……”

吉洪跪下,抬起眼睛看她,只见她的皮肤是淡褐色的,年纪已经不小了,四十来岁,眼圈像是用炭描过似的,周围有一些细小的皱纹,眼眉又黑又浓,上唇上面长着一撮黑绒毛。好像茨冈人或者切尔克斯人,他想。可是当她用那双黑色大眼睛看他的时候,他突然明白了,她是多么美丽。

“天母”用蜡烛为他画了三次十字,几乎是挨到了他的前额、胸部和肩部。

“为了圣父、圣子和圣灵,用圣灵的圣火给上帝的奴仆吉洪施洗了!”

然后,她用轻盈而迅速的动作(看来是早就习惯了的)解开了自己的衣服,他看见了她的整个躯体,只见色泽红润,像个十七岁少女那样年轻,略呈黄褐色,仿佛是象牙雕刻的。

列季沃伊从后面推他,伏在他耳朵上小声说:

“去亲吻这神圣的肚子和最洁净的ru头!”

吉洪窘迫得垂下目光。

“别害怕,孩子!”阿库琳娜亲切地说,他觉得好像是听到了母亲、姐妹和情人合在一起的声音。

他也想起了,当年他在密林里的圆湖畔亲吻大地,望着天空时的感觉,他觉得大地和天空是一体的,他哭泣着祷告:

圣母的神灵呀,我的主宰!

潮湿的大地呀,我的母亲!

他幸福地亲吻了这个美丽的躯体三次,犹如亲吻圣像一般。一股可怕的气味向他扑来;她的嘴唇上闪过狡黠的微笑——由于这种气味,由于这种微笑,他感到不寒而栗。

可是合上衣服以后,她坐在他面前又是那样庄严肃穆,神圣得如一尊圣像。

当吉洪跟着叶美里扬回到原来的位置上时,全体齐声唱起来,像在教堂里一样,缓慢而凄凉:

主呀,把耶稣基督给我们吧,

上帝呀,把神子给我们吧,

还有圣灵,安慰者!

停了片刻,然后重新开始,但已是另一个曲调了,欢快,急速,好像是舞曲,一边拍手,一边跺脚——大家的眼睛都醉了:

在我们顿河岸上,

救世主就在家里,

带着众天使,带着天使长,

带着基路伯,

带着六翼天使,

带着天上的力量。

突然,从长凳上跳起一个仪表优雅的瘦老头,就像圣谢尔基·拉多涅日斯基的圣像上所画的那样,跑到屋子中间,旋转起来。

然后,一个十四岁的姑娘也跳起来,只见她差不多还是个孩子,但已有了身孕,瘦得像根芦苇,细长的脖子像根花茎,她转起圈来从容不迫,像只浮在水上的天鹅。

“傻女玛丽尤什卡,”叶美里扬指着她告诉吉洪,“是个哑巴,不会说话,只是哞哞叫,可是一旦圣灵附体,就会像夜莺一样唱歌!”

姑娘用童音唱着,像银铃一样清脆:

小鸟们,别再待着啦,

到时候了,我们该飞啦,

飞出古堡,飞出牢房,

飞出囚禁我们的监狱。

她挥舞着双手,像是两只白色的翅膀。

帕尔芬·帕拉蒙内奇离开长凳,像是被旋风吹卷起来,跑到玛丽尤什卡面前,抓起她的手,便跟她一起旋转起来,犹如一头白熊跟白雪公主一起旋转。吉洪若不是亲眼所见,永远也不会相信这个大块头能够跳得如此轻盈自如。他旋转着,像是只陀螺,同时用尖声细气的假嗓子唱了起来:

救世主在七重天上

风驰电掣般飞奔,

哎呀呀,我的小亲亲!

基督穿着小皮鞋,

那可是羊皮做的,

做得可真够精细!

有越来越多的新人开始旋转起来。

一个装着木头假腿的人跳得也不比别人差,吉洪后来得知,这是退役上尉斯穆雷根,参加亚速远征时受的伤。

上了岁数的霍万斯卡娅公爵夫人满头白色卷发,令人尊敬,身材矮小而肥胖,旋转起来像个球。和她并排而跳的是身材细长的鞋匠师傅雅什卡·布尔达耶夫,只见他连蹦带跳,高高扬起胳膊和踢腿,忽而弯腰,忽而挺腹,正像那只叫作“大长腿”的折了腿的大蚊子,同时叫喊着:

舞起来,跳起来,

登上锡安山!……

这时,几乎所有的人都在跳舞,不仅跳单人舞和双人舞,而且排成排——跳“长蛇”“拧劲”“十字”“大卫的船”“花和带”。

“这些不同的旋转花样,”叶美里扬向吉洪解释说,“表现的是天使和大天使们在上帝神坛周围飞翔时的舞蹈,挥动手臂表示天使扇动翅膀。天和地是一体的:天上有山,地上也有。”

舞蹈越来越急速,室内像是刮起了旋风,仿佛不是人们在跳舞,而是有一种力量使他们急速旋转,看不清他们的面孔,只见头发在头上竖起来,衣服鼓成圆筒,人变成旋转着的白柱。旋转的时候,一些人打口哨,另一些人咯咯叫,疯狂喊叫,也仿佛不是他们,而是有人替他们喊叫:

附体了!附体了!

圣灵,圣洁的圣灵

来吧,来吧!呜!

大家都倒在地板上了,痉挛着,嘴冒白沫,像是魂附体了,而且大部分人说着令人费解的预言。有些人精疲力竭,脸红得像红布或者白得像白布,汗流如注,用毛巾擦拭,衣服湿透,拧出水来,地板上积成一摊摊的水,这种出汗叫作“再生浴”。几乎还没来得及歇过气,又跳了起来。

突然,大家都一下子停下来,匍匐在地。开始了死一般的寂静,跟刚才“天后”走进来时一样,响起了最幸福的低语声:

“天王!天王!”

走进来一个三十来岁的人,身穿白色长衣,用半透明的布做的,因此躯体清晰可见,他长着一张女人的脸,跟阿库琳娜·莫凯耶芙娜一样,也不像俄国人,但更加美丽非凡。

“是什么人?”吉洪问躺在他身旁的米季卡。

“基督天父!”他回答道。

吉洪后来听说,这就是逃亡哥萨克阿维尔扬卡·别斯帕雷,他的父亲是扎波罗日人,母亲是个被俘的希腊人。

“天父”走到“天母”跟前,她爬起来,毕恭毕敬地站在他面前,他跟她“欢喜”,拥抱她,三次吻了嘴唇。

然后,他走到屋子中央,登上一个用木板做的跟井盖一样的圆形小高台。

大家庄严而洪亮地唱起来:

七重天打开了,

金车隆隆响起来,

是金车,也是火车——

圣灵在驰骋。

拉车的白马不简单,

马尾是珍珠的,

鼻孔里喷着火,

眼睛是宝石。

附体了!附体了!

圣灵,圣洁的圣灵,

来吧,来吧!呜!

“天父”给“孩子们”祝福——又开始了旋转,更加疯狂,在两条不动的界线中间——“天母”站在最边上,“天父”站在旋转的圆圈中央。“天父”偶尔缓慢地挥挥手,他每挥动一下,舞蹈都更加急速。发出非人话的叫喊声:

“艾瓦-艾沃!艾瓦-艾沃!”

吉洪想起来了,他曾在保塞尼亚斯的旅行记古拉丁语注释中读过,古希腊酒神的男女祭司迎接狄俄倪索斯时就发出单调的叫喊:“艾瓦-艾沃!”可是已死的神祇的这些秘密究竟是怎样奇妙地从圣山客泰戎的顶峰如同随着地下水一样渗透到莫斯科河南岸这个偏僻的地下室里来的呢?

他看着这舞蹈的白色旋风,竟然失去了知觉。时间停滞了。一切都消失了。各种颜色汇成一种白色——仿佛是一群白色的鸟飞向白色的深渊。什么都不存在了——他自己也不存在了。只有白色的深渊,只有白色的死亡。

等他清醒过来时,叶美里扬抓着他的手说:

“我们走吧!”

虽然白天的光线射不到地下室里来,可是吉洪却感觉到了早晨。快要燃尽的蜡烛冒着黑烟。气闷难忍,臭味扑鼻。地板上一摊摊的汗水用破布擦去了。娱神活动结束了。“天王”和“天后”走了。一些人摇摇晃晃,扶着墙壁,挤到出口,犹如睡意蒙眬的苍蝇一样,往外爬。另一些瘫倒在地上,酣睡起来,好像是休克了。还有一些人坐在长凳上,低垂着头,脸上露出恶心的神情,好像是喝醉了。仿佛是白色的鸟掉到地上,摔得半死。

吉洪从这天起开始参加所有的娱神活动。米季卡教会他跳舞。起初不好意思,可是后来就习惯了,喜欢上了舞蹈,没有它就不能活。

在娱神活动中,向他展现出越来越多的新的秘密。

可是有时他觉得,最主要和最可怕的秘密却瞒着他。他根据所见所闻猜测到了,弟兄和姊妹们过着杂交生活。

“我们都是不娶妻的基路伯,生活在火的纯洁之中,”他们说,“兄弟和姊妹做爱,这是基督的爱,是真诚的,因此不是淫乱,而教会的婚姻才是淫乱,是丑恶的。丈夫和妻子是撒旦,是罪恶的巢穴;而子女则是余孽,是可恶的狗崽子!”

不忠的丈夫所生的孩子,被母亲给抛弃到澡堂里,或者亲手给掐死。

有一天,米季卡老实地向吉洪宣布,他跟两个亲姊妹睡觉,她俩是新圣女修道院的修女;而叶美里扬·伊万诺维奇是先知和师傅,所以有十三个女人和姑娘。

“哪个到他那儿去做忏悔,他就跟哪个睡。”

吉洪听了这种自供,心情很不安,好几天都躲着列季沃伊,不敢正眼看他。

他发现了这种窘迫,便亲切地跟吉洪单独进行一次谈话:

“听我说,孩子,我向你披露一个大秘密!如果你想要活,那么为了主,你就不仅要弄死自己的肉体,还要弄死自己的灵魂、理智和良心。摆脱一切规矩和法律,一切善事和斋戒,节制和贞洁。就连神圣也要放弃。你故步自封起来,犹如是钻进坟墓里一样。于是你成为一个死人,可是这个神秘的死人会复活过来,圣灵附到你身上来,你不管怎样生活,不管做什么,就都不会失去他了……”

列季沃伊那张丑陋的脸——法俄诺斯的面具——露出狂妄和狡猾的表情,吉洪感到害怕:他无法知道,在他面前的是个什么人——是先知还是疯子?

“你迷恋我们所做的——人们所说的淫乱吗?”他更加亲切地说,“我们知道,我们的许多事情不符合你们做人的正派。可是我们该怎么办呢?我们自己做不了主。圣灵操纵着我们,我们那种疯狂的生活就是上帝的不可企及的道路。我要说说我自己:当我跟女人或姑娘性交时,良心绝对不谴责我,而且心里沸腾着愉快和甜蜜,难以言表。假如天使从天而降,对我说:叶美里扬,你生活得不对!那我也不会听。我的上帝认为我无罪,而你们算是什么人,竟然审判我?你们知道我的罪孽,但并不知道上帝对我的仁慈。你们说:你忏悔吧!可是我却说,没有什么可忏悔的。达到了目的的人,对所经过的事就不再需要了。你们的正派对于我们有什么用处?要是把我们打入地狱,我们的灵魂在那里也能得到拯救;要是送我们到天堂去,我们在那里也遇不到更多的快乐。我们在圣灵的深渊里像是石头掉到海洋一样沉没了。可是我们瞒着外人:为此,我们胡闹一阵,好让他们完全不知道……就是这样,亲爱的!”

叶美里扬看着吉洪的眼睛,轻薄地微微一笑。吉洪听了师傅这番话以后,体验到了跟跳旋转舞时一样的感觉:仿佛是他在飞翔,但不知飞往何方,是往上飞向上帝,还是往下飞向魔鬼。

受难周的一次娱神活动要结束的时候,“天母”分发给每人一把柳条和用布带缠着的圣辫。弟兄们把衬衣脱到腰部,姊妹们后面脱到腰部,前面脱到乳房,然后转起圈来,用树条和圣辫抽打自己,一些人高声唱着歌:

大家快来娱神呀,

不要吝惜肉体!

大家快来祭神呀!

对玛尔法不必可怜!

另外一些人低声吹着口哨:

鞭笞呀,鞭笞,

我在寻找基督!

还用裹着破布的铁球——像是古代的投石器——打自己;用刀割,流出了血,看着“天父”,呼叫着:

“艾瓦-艾沃!艾瓦-艾沃!”

吉洪用圣辫抽打自己,他觉得阿库琳娜·莫凯耶芙娜在看着他,只看他一个人,在这亲切的目光下,他打得越痛,就越发感到甜蜜。整个身躯都甜蜜得融化了,犹如蜡遇到火烤一样,他想要在“天母”面前融化掉,燃烧尽,犹如蜡烛在圣像前一样。

突然,蜡烛一支接着一支熄灭了,好像是被舞蹈的旋风给熄灭的。全都熄灭了,一片黑暗——跟当年红死的前夜在自焚派的木房里一样,可以听到低语声、衣服摩擦声、亲吻声和爱情的叹息声。肉体和肉体纠缠在一起了,好像是有一个巨大的躯体长着许多肢体,在黑暗中蠕动。有一双贪婪的手向吉洪伸来,抓住了他,把他按倒在地。

“吉申卡,吉申卡,我可爱的情郎,我亲爱的小基督!”他听到这热烈的低语声,认出了“天母”。

他觉得,好像是一些巨大的虫子、公的和母的蜘蛛盘成一团,在这可怕的淫欲中彼此吞食着。

他推开“天母”,跳起来,想要逃跑。可是每跑一步,都踩到赤条条的躯体上,他踉踉跄跄,绊倒了,又跳起来。可是那双贪婪的手又把他抓住,不知羞耻地爱抚着他。他软弱无力了,觉得马上就要精疲力竭了,陷进这个可怕的躯体里,好像陷进热乎乎的烂泥潭里——可是一切都翻转过来,上边变成下边,下边变成上边——在最后的惊恐中出现了最后的亢奋。

他用尽全部力量,终于挣脱出来,奔到门口,抓住门的拉手,可是打不开门:门上了锁。他瘫倒在地板上。这里的躯体比房间中央少,他得到了片刻安宁。

突然间,又有一双瘦小的好像是孩子的手摸到了他。听到傻女玛丽尤什卡结结巴巴的声音,她想要说什么,但说不出来。他最后总算明白了几个词儿:

“走,走……我……带你……出去……”她嘟哝着,抓住他的手。他在她的手里摸到了钥匙,于是跟着她走了。

墙根底下躯体比较少,她沿着墙根把他领到屋角的圣像前。她低下头,也强制他弯下腰,掀起基督受难十字架前的锦缎帘幕,摸到一个犹如地窖口似的小门,打开以后像只蝎虎似的,灵巧地钻了出去,然后又帮助他爬过去。他们从地下通道来到一个吉洪所熟悉的楼梯。爬上去之后,走进更衣用的大房间。月光把窗户照得通亮。墙上挂着许多娱神用的白衣,在月光下很像是幽灵。

当吉洪呼吸到新鲜空气,从窗户看见晶莹的白雪和天上的繁星时,一股欢快之情充满了他的心,他很久没有清醒过来,只是攥着玛丽尤什卡那双瘦小的孩子般的手。

只是现在他才注意到她的腹部已经不再隆起了,大概是她生了一个男孩,取名叫“小基督”,因为是在圣灵的天启下受胎于“天父”的:“不是来自血肉,不是出于肉欲,不是出于男人的欲望,而是生于神。”

玛丽尤什卡让吉洪坐到长凳上,自己也和他并排坐下,又想要说什么,但是费劲的程度是难以想象的,却一句话也没说出来,只听见哞哞的叫声,他不管怎么仔细听,什么都没有听明白。最后,她相信他不会听明白,便不再说了,并且哭起来。他拥抱她,把她的头搂在自己怀里,轻轻地抚摸她的头发,这浅色的头发很柔软,在月光下好像亚麻。她浑身发抖,他觉得,他的手里好像是一只捕获的小鸟在挣扎。

最后,她抬起眼睛看他,只见这双泪汪汪的深灰色的大眼睛犹如沾满露珠的矢车菊,她笑了,眼里照旧含着泪水,警觉起来,好像是伸着细长的花茎般的脖子在听,突然用孩子般的清脆的声音——她在娱神活动中就是用这种银铃般的声音唱歌的——伏在他耳朵上低语,或者说是在唱——她立刻不再磕巴了,在这半低语半唱歌的倾诉中,每个词儿都说得清清楚楚:

“噢,吉申卡,噢,吉申卡,救救我吧!他们要杀死,杀死伊万努什卡!……”

“哪个伊万努什卡!……”

“我的儿子,我的可怜的孩子……”

“为什么要杀?”吉洪产生了怀疑,觉得她的话是谵语。

“要用活人的血领圣餐,”玛丽尤什卡说,紧紧地贴在他身上,表现出极度惊恐,“据说是‘小基督’正是为了这个才生下来的,无罪的羔羊摆到桌子上,供人食用。说这个孩子不是活人,只是幻影,是圣像,肉体不腐烂——不知痛苦,也不死……他们全都说谎,可恶的!我知道,吉申卡,我的孩子是活人。他不是小基督,而是伊万努什卡……我的亲生儿子!我谁也不给,宁可自己坠入地狱绝不把他献给神……吉申卡,噢,吉申卡,救救我吧!……”

她的话又听不明白了。她终于沉默不语了,把头垂到他的肩上,好像是失去了知觉,也好像是睡着了。

早晨开始了。门外响起脚步声。玛丽尤什卡全身一抖,准备逃跑。他俩分手时相互画了十字,吉洪答应保护伊万努什卡。

“傻子!”他安慰自己说,“自己也不知道说了些什么。也许是出现了幻觉。”

受难周星期四决定举行娱神活动。根据一些模糊的暗示,吉洪猜测到,这次娱神活动中将举行一项大的神秘仪式。难道就是玛丽尤什卡所说的吗?他惊惧地想道。他寻找她,想要商议怎么办,可是她却失踪了。也许是故意把她藏匿起来了。他陷入麻木状态。他几乎是不能想将会发生什么事。如果不是玛丽尤什卡,他会立刻逃跑。

受难周星期四的半夜,跟平时一样,出发去参加娱神活动。

当吉洪走进锡安厅,环视一下集会的人群时,他觉得所有的人都像他一样,也都处于麻木状态。好像是身不由己地做着一切。

“天母”没有来。

“天父”走进来了。他的脸像死人一样苍白,但异常美丽,让他想起在雅科夫·勃留斯搜集的古董中看到的石刻巴克斯-狄俄倪索斯神像。

娱神活动开始了。舞蹈的白色旋风从来还没有如此疯狂地旋转过。好像是一群受惊的白鸟,飞向白色的深渊。

为了不引起怀疑,吉洪也在跳舞。但是努力不沉醉于舞蹈中。他时常走出人群,坐到长凳上,装出休息的样子,观察着所有的人,心里想着伊万努什卡。

人们已经进入狂暴状态,已经不是好声地叫喊着:“附体了!”

吉洪不管如何抗拒,还是感到软弱无力,失去了自控能力。他坐在长凳上,痉挛地用两手抓着凳子,以便不至于在这越来越快的疯狂的旋风中挣脱逃走。突然间,他也狂叫起来——他也魂附体了,腾空而起,旋转起来。

发出最后一声可怕的号叫:

“艾瓦-艾沃!”

所有的人都突然停下来,匍匐在地,好像是受到雷声的惊吓,双手捂着脸。白色的衬衣覆盖在地板上,好像是白色的翅膀。

“看哪,羔羊,没有人世的罪孽,送来了,放在桌子上,供人食用。”——在寂静无声中从地下响起“天母”的声音,低沉而神秘,仿佛是“大地母亲,潮湿的大地”说的。

“天后”从那里走了出来,手里端着一个如圣水盆似的银盆,里面在白布上躺着一个赤条条的婴儿。他在睡觉,可能是给他灌了催眠的草药。盆的底座上固定一根细木杆,上面点着许多蜡烛,火苗跟盆沿一齐,明亮的烛光照在婴儿的身上。好像是他躺在火红色花冠的睡莲花里。

“天后”把盆交给“天王”,嘴里念念有词:

“把你的子献给你,为了所有的人。”

“天王”三次给婴儿画了十字,为之祝福。

“为了圣父、圣子和圣灵。”

然后把他抱在手上,向他举起刀来。

吉洪像所有的人一样,趴在地上,双手捂着脸。但他用一只眼睛透过手指缝隙偷偷地看,看见了一切。他觉得婴儿的躯体如太阳一般光芒四射,这不是伊万努什卡,而是神秘的羔羊,他的名字从创世以来就记在被杀的名册上了,向他举起刀的那个人的脸恰如上帝的脸。他极其惊恐地等待着,极其强烈地希望刀能刺进白白的躯体并流出鲜红的血。到那时一切都将完成,一切都将翻转过来——在最后的惊恐中将出现最后的亢奋。

突然,婴儿哭了起来。“天父”笑了——由于这一笑,上帝的脸变成了野兽的脸。

“野兽,魔鬼,反基督!……”吉洪的头脑里闪现一个念头。一种突如其来的可怕的痛苦使他的心收缩起来。但是就在这同一瞬间——仿佛是有人把他唤醒——他从梦魇中清醒过来。他跳了起来,向阿维尔扬卡扑去,抓住他的手,制止了刀的下落。

所有的人全都跳了起来,向吉洪奔过去,假如不是响起了轰隆隆的敲门声,定会把他撕得粉碎。门,从外面给打破了。两扇门都活动了,脱落下来,玛丽尤什卡冲进屋里,而紧随她之后的是一些身穿绿色长袍,头戴三角帽的人,他们手里拿着明晃晃的战刀:这是兵。吉洪觉得他们是上帝的天使。

他的眼睛里昏黑了。他感觉到肩上很沉重,他伸手去摸,摸到黏糊糊热乎乎的东西:这是血;可能是他被推倒的时候被刀砍伤了。

他闭上眼睛,看见了燃烧着的木房蹿出的红色火苗,红死。白色的鸟在红色的火苗里飞舞。他想:白死比红死还可怕。接着便失去了知觉。

注解:

1犹太教中上帝耶和华的称号之一。

异教徒案件由新成立的圣主教公会审理。

法庭判处逃亡哥萨克阿维尔扬卡·别斯帕雷及其亲姐姐阿库琳娜车裂,其余诸犯鞭笞、挖鼻,男犯流放苦役,女犯发配纺织场和关进修道院监狱。

吉洪由于受伤险些没有死在监狱医院里,从前的保护人雅科夫·威廉莫维奇·勃留斯把他营救出来。他把吉洪带回自己家,治愈了他的伤,在诺甫哥罗德斯式大主教费奥凡·普罗科波维奇面前为他求情。费奥凡对吉洪颇感同情,希望通过他表现出牧人对迷途羔羊的仁慈,这是他所宣传的:“对待教会的敌人应该采取宽厚和克制态度,而不应该像有些人那样采用激烈的言辞和进行排斥。”他还想要使吉洪脱离异端邪说,投入东正教教会的怀抱,从而给其他异教徒和分裂派教徒树立一个榜样。

费奥凡免除了他的鞭刑和流放,让他在自己身边进行悔过,并把他带回彼得堡。

彼得堡的主教会馆坐落在卡尔波夫卡河的药铺岛上茂密的森林中。房子的底层是图书馆。费奥凡发现吉洪对书籍的爱好,便委派他整理图书。图书馆的窗户直接朝着森林,由于天气炎热而经常开着,林中的寂静和藏书室的幽静融成一体,树叶的沙沙声和翻动书页的沙沙声谐调一致。不时响起啄木鸟的嘟嘟声和布谷鸟的咕咕声。偶尔可以看见一对犄角陡直的驼鹿跑到林中空地上来,它们是从当年还是完全荒无人烟的彼得罗夫岛被赶到这里来的。绿树掩映的室内,光线暗淡。空气清新,环境舒适。吉洪整天关在这里,钻到书中度时光。他觉得好像又回到了雅科夫·勃留斯的图书馆,四年的流浪生活只是一场梦。

费奥凡对他很好。没有急于让他回到东正教教会的怀抱,只是让他阅读几本德文的(由于没有俄文的)教义问答,空闲时间跟他谈谈读过的书,根据希腊-俄国教会的学说订正新教的错误。其余的时间让他自由支配,随便干什么都可以。

吉洪又研究起数学来。他在冷静的理性中休息,摆脱开疯狂之火,红死和白死的噩梦。

他也重读了笛卡儿、莱布尼茨、斯宾诺莎等哲学家的著作。想起了格留克牧师的话:“真正的哲学,如果浅尝辄止,会引导人离开上帝;如果深入地钻进去,则把人引向上帝。”

上帝对于笛卡儿来说是物质的第一推动力。宇宙是机器。没有爱,没有秘密,没有生命——除了理性之外,什么都没有,理性反映在各个世界里,犹如光线反映在透明的冰晶中。吉洪对于这死的上帝感到可怕。

“自然界充满生命,”莱布尼茨在其《单子论》中断言道,“我可以证明,任何运动的原因都是精神,而精神就是活的单子,单子则由理念组成,就像中心由角组成一样。”单子由上帝所规定的和谐结合成一个整体。“世界就是上帝的时钟。”又是机器取代了生活,力学取代了上帝——吉洪想,他又感到可怕了。

但是斯宾诺莎比所有的人都可怕,因为他比所有的人都说得明白。他说出了别人所不能说的。“断言上帝体现在人身上——如此荒唐,犹如断言圆吸收了三角形或四边形的本质一样。言语成了肉体——这是东方人说的话,对于理性来说不可能有任何意义。基督教区别于其他宗教的不是信仰,不是爱,不是圣灵的某些天赐,而仅仅是把奇迹当成了自己的基础,亦即愚昧是一切邪恶之根源,从而把信仰变成了迷信。”斯宾诺莎暴露了所有的新派哲学家的一个隐秘思想:要么与基督在一起,反对理性,要么与理性在一起,反对基督。

有一天,吉洪跟费奥凡谈起斯宾诺莎来。

“这种哲学的基础显然是最愚蠢的,”大主教以轻蔑的嘲笑口吻说,“斯宾诺莎用最秽亵的矛盾编织成一套空论,只用美丽而傲慢的言辞来掩盖自己的愚蠢……”

这种谩骂并没有使吉洪心服口服,也没有使他安心。

他在外国神学家的著作中也没有得到帮助,他们跟俄国大主教反驳斯宾诺莎一样,批判新的和旧的哲学家时十分轻率。

费奥凡有时让吉洪抄写圣主教公会的文件。《宗教管理条例》的誓词中有一段话使他震惊:“我宣誓:奉全俄国的君主,我们最仁慈的皇帝为一切宗教机关的最高裁判者。”皇帝成了教会的首脑,皇帝取代了基督。

“用来称呼国家的巨兽列维坦,是人为之作和人为的人。”他想起了英国哲学家霍布斯的《列维坦》一书中的话,这位哲学家也断言,教会应该是国家的一部分,巨兽列维坦,即庞大机器的部件——国家岂不就是《启示录》中所说的按照野兽神的形象所创造的野兽像吗?这个死的上帝的死的教会不禁向吉洪扑来一股理性的寒气,对于他来说也跟疯狂的火,跟红死和白死的人一样,成了致命的。

已经定下了日子,要在三位一体大教堂给吉洪举行敷膏油仪式,这将标志他回到东正教教会的怀抱。

头一天的夜里,一些客人到卡尔波夫主教会馆来进晚餐。

费奥凡在他用拉丁文写的书信中把这种集会叫作风雅之夜,这就是其中的一次。人们一边吃着大主教的腌制和熏烤食品,喝着管家神甫盖拉西姆久负盛名的啤酒,一边谈论着哲学,自然事物和自然法则,多数情况下气氛是自由的,甚至如某些人所说的,是“无神论的”。

吉洪站在连接图书馆和餐厅的玻璃长廊里,从远处听他们谈话。

“聪明人之间不可能发生信仰问题的纷争,因为他人的信仰完全与聪明人无关,他根本不在乎——是路德派,加尔文派,还是多神教,他不是看信仰,而是看行动和习俗。”勃留斯说,“不应该打听一个好人的信仰和祖籍,就跟不应该询问如何酿造好的葡萄酒一样。”费奥凡表示赞同。

“禁止哲学的人不是愚昧之徒,就是阴险的僧侣。”矿务局长瓦西里·尼基季奇·塔季谢夫指出。

学识渊博的修士司祭玛尔凯尔证明说,许多圣徒传就其真实性来说都是很贫乏的。

“很多都是骗人的,很多都是骗人的!”他重复着费多斯卡的名言。

“我们这个时代没有奇迹。”布留蒙特罗斯特医生同意修士司祭的意见。

“前几天,”彼得·安得烈耶维奇·托尔斯泰冷笑着说,“我有机会到一位朋友家去,在那里看见了两个士官。他俩争论起来:一个肯定上帝的存在,另一个否定上帝的存在。否定的人说:‘这点儿小事有什么可磨牙的,上帝是没有的!’我插嘴问道:‘是谁告诉你的,没有上帝?’‘伊万诺夫少尉昨天在客栈说的!’‘可算是找到地方了!’”

大家都笑了,他们感到很开心。

可是吉洪却觉得很可怕。

他觉得,这些人开始走上一条行不通的道路,迟早有一天要使俄国走到欧洲已经达到的地步:要么与基督在一起,反对理性;要么与理性在一起,反对基督。

他回到图书馆。坐在窗前,身旁是一垛堆放得整整齐齐的书墙,这些书清一色是皮封面的,他看了看黑色的云杉上方的白色夜空,只见它空空荡荡,死气沉沉,叫人害怕,于是他想起了斯宾诺莎的话:

“上帝和人之间的共同点很少,犹如大犬星座和作为会吠叫的动物的狗之间一样。人能够爱上帝,可是上帝却不能爱人。”

好像是在那死气沉沉的天空上有一个不能爱人的死的上帝。说根本就没有上帝岂不是更好。也许是没有吧?他想,感到惊惧,就像不久前,当伊万努什卡哭起来,而向他举起刀的阿维尔扬卡却笑起来的时候那样。吉洪跪下了,开始祈祷,望着天空,只重复着一个词:“主哇!主哇!主哇!”

可是天空一片寂静,心里也是一片寂静。无尽无休的寂静,无尽无休的恐惧。

突然间,在这最寂静的深处,有人回应了,说了该怎么办。

吉洪站起来,走进自己的净室,从床底下把行李拖出来,从中拣出自己破旧的旅行法衣、皮腰带、念珠、僧帽、索菲娅赠送的神智索菲娅圣像,脱下长袍和其余的德国衣服,穿上从行李中拣出来的衣服,挎上背包,拿起一根棍子,画个十字,神不知鬼不觉地从房子里走出来,进入森林。

第二天早晨,到了该到教堂去举行敷油膏仪式的时候,开始寻找吉洪。找了很久,可是没有找到。他失踪了,毫无踪影。

相传使徒安得烈·彼尔沃兹万内从基辅来到诺甫哥罗德,在拉多加湖上乘单桅帆船到了瓦拉阿姆岛,在这里竖起一个石头十字架。俄国接受东正教很久以前,有两位圣僧,谢尔基和盖尔曼从东方国家来到瓦拉阿姆,在这里建立了修道院。

从那时起,基督的信仰便在这荒凉的北方燃烧起来,犹如神灯在深更半夜的黑暗中。

瑞典人占领拉多加以后多次毁掉瓦拉阿姆修道院。1611年毁坏得尤为严重,片瓦未存。这个岛子整整荒芜了一百年。1715年,彼得沙皇下令恢复这座古老的修道院。在埋葬圣显灵者谢尔基和盖尔曼的圣骨的地方建了一座木结构的小教堂,命名为主易圣容教堂,还修了几间简陋的净室,从基里尔-别洛焦尔斯基修道院移来一些圣像。基督信仰的神灯重新点燃起来,有预言说,这神灯直到第二次降临都不会熄灭。

吉洪是跟一位云游派长老一起从彼得堡逃出来的。

云游派教导人们说,东正教徒要想逃脱反基督而得救,必须从城市跑到城市,从乡村跑到乡村,一直跑到大地的最后边缘。那个长老邀请吉洪到奥邦国去,这个未知的国度据说是在别洛沃季耶的七十个岛屿上,位于戈格和玛戈格的背面,在天边上太阳升起的地方,那里有一百七十座讲亚速语的教堂,牢固地保存着旧的信仰。“如果上帝赐福给我们,十年就能走到。”长老安慰说。

吉洪不很相信奥邦国,但是却跟着这个云游派教徒走了,因为他并不在乎到何处去和跟着什么人去。

他们乘木筏到了拉多加湖。在这里换乘单桅船——这是一种简陋的湖上小船,向谢尔多鲍里驶去。在湖上遇到暴风雨。在风浪中漂流了很久,差一点儿没有葬身湖底。最后终于抵达瓦拉阿姆修道院的隐修湾。早晨,暴风雨停了,但是得修船。

吉洪在岛上游荡起来。

整座岛子都是花岗岩的。岸边有陡峭的悬崖高悬在水面上。树根无法牢固地扎进花岗岩上面的一层薄土里,因此树木低矮。但是苔藓却很茂盛,好像是蜘蛛网一样,把云杉覆满,一片一片地挂在松树干上。

天气炎热,雾气沉沉。乳白色的天空上影影绰绰地露出些微的蔚蓝色。湖水平滑如镜,天水相连,分不清哪里是水,哪里是天;仿佛天就是湖,湖也就是天。死一般的寂静,甚至鸟儿也都沉默了。这神圣的荒野,这严峻而又温情的天堂,给人的心灵带来一种非人世的寂静,永恒的安宁。

吉洪想起他在长苔森林里唱过的一首歌:

美丽的荒原母亲哟!

我要穿过森林,越过沼泽,

我要翻过高山,钻进洞穴……

他也想起了一位瓦拉阿姆修士对他所说的:

“我们这里有神赐!哪怕是你在树林里待上三天,你都不会遇到野兽和恶人。上帝就是你,你就是上帝!”

他走了很久,离开修道院很远了,最后迷路了。天黑了。他担心单桅船不等他回去就起航。为了瞭望一下四周,他登上一座高山。山坡上长满茂密的云杉。山顶是一块圆形空地,长着紫红色的帚石南。中央立着一个黑色的石柱。

吉洪走累了。他看见空地边上在云杉中间有一个岩洞,好像是由绵软的苔藓铺成的卧榻,于是他躺在那里睡着了。

醒来的时候已是夜间。几乎是跟白天一样明亮。但更加寂静了。岛子的岸边清晰地映照在平滑如镜的湖水中,直到云杉尖顶上最后一个枝杈都能看得一清二楚,仿佛是下面还有另一个岛屿跟上面的完全一样,只是颠倒过来了——这两个岛屿孤悬在两重天际中间。在空地中央的石头上,跪着一个长老,是吉洪所不认识的——可能是住在荒山里的苦行僧。他的黑色身影在金粉色的天空映衬下一动不动,仿佛是用他跪着的那块石头雕成的。他的脸上显露出祈祷时的兴奋,吉洪在人的脸上从来没见到过这种神情。他觉得,周围的这种寂静来自这种祈祷,紫红色的帚石南的芳香也是为了这种祈祷而发散出来的,直接升向金粉色的天空,如手提香炉中的袅袅青烟。

他不敢喘气,不敢动,长时间地望着这个做祈祷的人,自己也跟他一起祈祷,沉浸在祈祷的无限甜蜜之中,仿佛是失去了知觉——他又睡着了。

等他醒来时太阳已经升起。

石头上已不见人影了。吉洪走过去,在茂密的帚石南中间看见一条依稀可辨的小径,他顺着这条小径下到峭壁环绕的谷底灌木林中央,有一个水潭,周围长着高草。潭中的水看不见流动,却能听见哗哗的响声,如小儿的咿呀学语声。

水边上站着一个苦行僧,正是吉洪夜里看见的那一个,只见他正用手里的面包喂一头母驼鹿,身边站着一头很好玩的小幼畜。

吉洪看着,简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他知道,驼鹿是很怕人的,尤其是刚刚产仔的母鹿。他觉得,他看到了人和兽一起生活在天堂里那些时日的秘密。

母鹿吃完面包以后开始舔长老的手。他给母鹿画了一个十字,亲吻了它那毛茸茸的前额,亲切地小声说:

“主与你同在,母亲!”

突然间,母鹿惊恐地四下张望,猛然一跳,带着幼崽跑了,逃进峡谷深处——或许是嗅出了吉洪的气味——只有沙沙声和轰隆声响彻林中。

他走近长老:

“给我祝福吧,神父!”

长老画了个十字为他祝福,安详而又亲切,跟刚才给那头兽祝福一样。

“主与你同在,孩子。你叫什么?”

“吉洪。”

“吉申卡,好个安详的名字。上帝从何处把你带来的?这个地方都是树林子,荒无人烟,世俗的百姓很少有人来——我们只是偶尔才能看到上帝的旅人。”

“我们从拉多加湖到谢尔多鲍里去,”吉洪回答道,“暴风雨把单桅船吹到岛子上来。我昨天到林子里去,迷路了。”

“在林子里过夜的吗?”

“是在林子里。”

“有面包吗?我想你饿了吧?”

吉洪随身携带的一块面包昨天晚上已吃光,现在觉得饿了。

“好吧,我们到净室里去,吉申卡。上帝送来什么,我就给你吃什么。”

这个苦行僧名叫谢尔基神甫,他那头黑发已经花白,由此看来已经五十开外,但是他的步态和整个动作举止却麻利轻快,像一个二十岁的青年:脸干枯,没有油脂,但也很年轻;一双褐色的眼睛略有些近视,经常眯缝着,好像是在笑,这是一种难以抑制的,调皮的,多少有些狡黠的笑:好像是他知道了一件别人不知道的愉快的事,只要他一说出来,大家都会很愉快。可是与此同时,这种愉快中却有一种恬静,这是当他祈祷时吉洪在他的脸上所见到的。

他俩走到陡峭的悬崖底下。已经倾斜的破旧篱笆后面是菜畦。悬崖的一道裂口就是一个天然的净室:三面的墙壁是石头的;第四面是用木桩搭的,上面有一个小窗和门;悬崖上面坐落着瓦拉阿姆显灵者圣谢尔基和盖尔曼修道院,房盖是用桦树皮搭的,抹了泥,上面长满青苔,竖着一个木制八角十字架。山谷的出口通向湖滨,一条小溪沿着山谷流淌,在这里汇入湖中,把带来的泥沙淤积在山谷的尽头。湖岸的木桩上晾晒着渔网。这里有另一个长老,身穿打着补丁的原色粗呢袈裟,赤脚站在没膝深的水里,他长得很敦实,膀大腰粗,脸被风吹得很粗糙,秃头顶的周围残留着一些白发。“好一个渔夫彼得。”吉洪想道,只见他正在修船,在翻过来的船底上涂焦油,散发着刨花、鱼腥和焦油的气味。

“拉里翁努什卡!”谢尔基神甫呼唤他。

老人回头看了看,立即放下手中的活计,向他们走过来,默默地向吉洪行了一个跪拜礼。

“孩子,”谢尔基神甫安慰惶恐不安的吉洪说,露出调皮的微笑,“他不仅对你一个人,对所有的人,甚至对小孩子,都行这种跪拜礼。就是这么温顺!拉里翁努什卡,准备饭吧,招待这位上帝的旅人。”

伊拉里翁站起来,看了看吉洪,目光温顺而又严峻。“爱所有的人,也要躲避所有的人。”这目光中显示出费瓦伊德的大隐士至圣的阿尔先尼神父的这句名言。

净室由两部分组成——一间没有烟囱的小茅舍和一个崖壁上的岩洞,墙上挂的圣像都跟谢尔基神甫本人一样,乐哈哈的——有“兴奋的圣母”“仁慈的圣母”“芳香的花”“幸福的肚子”“赋予生命者”“意外的欢乐”。谢尔基神甫尤其喜欢最后一个。前面点着神灯。岩洞里黑暗而又狭窄,犹如在坟墓里一样,放着两具棺材,头上放着石头。两位长老睡觉就在这两具棺材里。

他们坐下来进餐——坐在长满苔藓的木墩上,上面垫着光木板。伊拉里翁神甫拿来面包和盐,用木碗盛的酸卷心菜、蘑菇粥和用林中野菜做的汤。

谢尔基神甫和吉洪都默默无言地吃着。伊拉里翁神甫则念诵诗篇:

“万民都举目仰望你随时给他们食物。”

饭后,伊拉里翁神甫又修船去了。而谢尔基神甫则和吉洪坐到净室入口处的石头台阶上。他们眼前是开阔的湖,还是那么平静,浅蓝色水面上映着大块的圆形白云——仿佛是下面还有另一个天空,跟上面的一模一样。

“你是根据誓言在流浪吗,孩子?”谢尔基神甫问道。

吉洪看着他,他想要说出全部实情。

“是根据誓言,神父:我寻找真正的教会……”

他向他讲了自己的一生,从初次害怕反基督而逃跑开始讲起,他讲完以后,谢尔基神甫很久没有作声,双手捂着脸;后来站起来,把一只手放到吉洪的肩上,说道:

“主说:凡是到我这来的人,我就不会丢开他们。到主那里去吧,孩子。亲爱的,你能到教会里,能到教会里,到真正的教会里!”

谢尔基神甫的话里有一种神圣的力量和权威,好像他不是代表自己说的。

“你宽厚吧,神父!”吉洪惊叫道,一头扑倒在他的脚下,“接受我为你效力吧,让我和你一起住在荒野里吧!”

“住下吧,孩子,和上帝一起住下吧!”谢尔基神甫拥抱和亲吻了他,“吉申卡——安静的人不会破坏我们的生活。”他又补充了一句,露出他常有的欢快的笑容。

吉洪就这样留在荒野里了,和两个长老一起生活起来。

伊拉里翁神甫是个严格的守斋者。有时一连好几个星期不吃面包。剥下松树的树皮,晒干以后在臼里捣碎,和上面粉烤熟,就吃这种东西,而喝水故意喝臭水坑里热乎乎的铁锈色的水。冬天站在没膝的雪里祈祷。夏天赤身裸体地站在沼泽地里,把整个身体露着让蚊子叮咬。从来不洗澡,援引至圣者以赛亚·西林的话说:“切莫露出你的阴jing,要是因为发痒而需要搔搔,要用汗衫或者一块布把你的手包裹起来,那时再搔——任何时候也不得让你的手摩擦赤裸的身体,切莫看那见不得人的阴jing,否则就要溃烂。”伊拉里翁神甫向吉洪讲了自己从前的师傅,他是基里尔-别洛焦尔斯基修道院的修士,名叫特里丰神甫,绰号:“下流坯”——“因为通过下流才能有幸洞悉未来”。“这位特里丰一生中头上和脚上没有沾过水,可是没有生虱子,他为此而大哭着说,等到来世我身上的虱子像老鼠那么大。特里丰不分白天黑夜不断祈祷,祈祷成为习惯,他的嘴随时随地都抑制不住,由于画十字,前额肿胀发青而溃烂;不管是念日课经,还是做晨祷和晚祷,都放声大哭,由于过分啜泣而常常休克。临死前躺了七天七夜,非常痛苦,但一声都没呻吟过,也没有要水喝,要是有人来探望他,问道:‘师傅,你能好吗?’他回答说:‘一切都很好’。”有一次,伊拉里翁神甫悄悄地走到他身边,不让他听见,只见他吧嗒着嘴,轻轻地说:“喝个饱吧!”“师傅,你想喝水吗?”伊拉里翁神甫问,而特里丰神甫却说:“不,不想。”伊拉里翁神甫根据这个情况明白了,特里丰神甫非常渴,可是却忍着——最后还要严格守斋。

从伊拉里翁神甫的话中可以看出,一个人虽然严格守斋,付出了艰苦,建立了功勋,但仍然不能得救。根据一位圣徒显灵显示,三万个死人中只有两个人进入天堂,其余的都进了地狱。

“魔鬼强而有力,噢,太强大了!”他有时叹息说,非常伤心,好像是还不清楚,上帝和魔鬼,谁比谁更有力量,谁能战胜谁?

吉洪有时也觉得,假如伊拉里翁神甫把自己的想法彻底发挥出来,他就会得出跟红死的导师们相同的结论。

谢尔基神甫在各个方面都跟伊拉里翁神甫相反。他说:“无度的不合理的自我控制,会带来很大害处,比吃得过饱危害还大。食品的量,应该让每个人自己规定。任何好的东西,即使是甜的,都要吃上一点点,因为什么东西都是纯洁的,上帝创造的一切都是好的,什么都不该遗弃。”

他不把拯救灵魂的途径寄托在肉体的外在功勋上,而寄托在内在的“精神集中地默诵耶稣的祈祷词上”。他每天夜间都站在石头上祈祷,站着一动不动,像是一尊雕像。但是吉洪却觉得,这种一动不动却是一种飞翔,比鞭身派的疯狂舞蹈更急剧。

“应该如何祈祷?”他有一天问谢尔基神甫。

“排除一切杂念,”他回答道,“注视自己的心灵深处,说:主哇,耶稣基督,神子,宽恕我吧!不管是站着,坐着或躺着,都这样祈祷,把心灵的大门关闭起来,尽可能屏住呼吸,或者不经常呼吸。起初你会在自己身上发现一片黑暗,在外在的祈祷中认识到在你和上帝之间有一种障碍,犹如一堵铜墙。可是你不要伤心,而要更加勤奋地祈祷,那堵铜墙就会倒塌。你会在心里看到难以言表的光明。于是话就没有了,祈祷,呼吸,下跪,由衷的祈求和最甜蜜的叫喊声等,也都停止了。那时只有一片寂静。那时只有狂暴。人也就知道了,他是在躯体里,还是离开了躯体。那时就会看见上帝。那时人和上帝合为一体。那时就实现了先知的预言:上帝和上帝连在一起,相互理解。那才是聪明的祈祷哩,孩子!”

吉洪发现谢尔基神甫说这话的时候,两只眼睛醉了,像“神的孩子”那样:只不过是“神的孩子”是短暂的,剧烈的,而他的醉则是永久的,安静的,仿佛是清醒的。

伊拉里翁神甫和谢尔基神甫的精神完全不同,他俩似乎是不能取得一致的意见,然而往往却是一致的。

“谢尔基神甫是个超众的家什!”伊拉里翁神甫说,“上帝挑选了他是为了派个圣洁的用场,可是我只配下等用场;他的骨头是白的,而我的骨头则是黑的;他做什么事都能得到原谅,而我却要受到怪罪;他是一只雄鹰,在天上翱翔,而我是一只蚂蚁,在地上乱爬。他的灵魂将得救,这已确定无疑,而我是否能得救,只有上帝才知道。可是,我要是毁灭,如能拽住谢尔基神甫的衣襟,他就能把我拖出地狱!”

“伊拉里翁神甫是块坚实的石头,是东正教的支柱,是一面牢不可破的墙壁,”谢尔基神甫说,“而我则是被风吹得不断摇晃的叶子。要是没有他,我早就完了,早就背离了祖传的遗训。我只有靠着他才得以坚持住。我在他的荫庇下才得安宁,犹如在基督的怀里!”

关于跟吉洪的第一次谈话,谢尔基神甫对伊拉里翁神甫只字未提,可是伊拉里翁神甫却好像猜到了一切,嗅出了异教徒的气味,犹如羊嗅到了狼的气味一样。有一天,吉洪无意之中听到了他跟谢尔基神甫的谈话:

“忍耐吧,拉里翁努什卡!”谢尔基神甫祈求道,“看在上帝的面上,忍着他吧!和睦相处,给予爱……”

“跟异教徒怎能和睦!”伊拉里翁反驳说,“得跟他斗个你死我活,不能屈服于他这个堕落者。要爱自己的敌人,却不能爱上帝的敌人!要远远离开异教徒,不能跟他讲什么正义,只能往他脸上吐唾沫。异教徒比猪狗还坏!让他受到诅咒。让他入地狱!”

“忍耐吧,拉里翁努什卡!……”谢尔基神甫重复说,苦苦地哀求,但这哀求是软弱无力的,好像他自己暗地里也怀疑自己是否正确。

吉洪走开了。他突然明白了,不能指望谢尔基神甫的帮助,这位伟大的圣徒在主面前是强有力的,如同天使,可是在人面前却软弱无力,如同孩子。

过了几天,吉洪又和谢尔基神甫一起坐在净室入口处的石头台阶上,就跟第一天一样。只有他们二人。伊拉里翁神甫划船捕鱼去了。

这是一个炎热的白夜,但天上布满大雷雨的乌云,因此很黑暗。近几天来一直要有大雷雨,可是始终没有降落。地上死一般的寂静。可是天上却是乱云飞渡,风驰电掣,但也寂静无声——仿佛是一批不会说话的巨人奔向战场。偶尔传来远方的沉闷雷声,仿佛是来自地下,好像是睡意蒙眬的野兽的吼叫。闪电的苍白光亮不停地闪动,仿佛是夜由于惊恐而颤抖。每一次闪光中,岛子的整个轮廓,直到云杉尖顶上最后一根枝杈,全都清晰地显现出来,同时也倒映在水里,仿佛是下面也有一个岛屿,跟上面的一模一样,只是颠倒过来了,这两个岛屿孤悬在两重天际中间。闪电的光亮熄灭了,一切又都陷入黑暗之中,寂静无声,只能听到睡意蒙眬的野兽在吼叫。吉洪沉默不语,而谢尔基神甫望着黑黝黝的远方,唱着耶稣的颂歌。低声的祈祷与隆隆的雷声融为一体了:

耶稣哇,你的力量不可战胜。

耶稣哇,你的仁慈无边无沿。

耶稣哇,你的美至高无上。

耶稣哇,你的爱难以言表。

耶稣哇,你是活着的神子。

耶稣哇,宽恕我这个罪人吧。

吉洪感觉到,谢尔基神甫想要对他说什么,可是却犹疑不决。吉洪在黑暗中看不清他的脸,可是当他借助于短暂的闪电光亮看他时,觉得他从来也没有像现在这么忧伤。

“神父,”吉洪终于首先开口了,“我很快就要离开你们……”

“你要到哪儿去,孩子?”

“不知道,神父。没关系。走到哪儿,算哪儿……”

谢尔基神甫抓住他的手,吉洪听到他亲切地小声说,觉得他的声音在颤抖:

“回去吧,回去吧,孩子!……”

“回到哪儿去?”吉洪问道,他突然感到恐怖起来,自己也不知为什么。

“回到教会去,教会!”谢尔基神甫小声说,更亲切了,声音更颤抖了。

“到什么教会去,神父?”

“噢,诱惑,诱惑!”谢尔基神甫叹了一口气,最后强调说:

“只有一个使徒的神圣教会……”

但是这番话却流露出死一般的沉重和因循守旧,好像不是他自愿说的,而是另外一个人逼着他说的。

“可是这个教会在哪里呢?”吉洪说,感到无法形容的痛苦。

“噢,可怜的人,可怜的人!怎么可以离开教会呢?……”谢尔基神甫又小声说,也流露出同样的痛苦,吉洪感觉到他明白了一切。

又是一道闪电——他看见了老人的脸、颤抖着的嘴唇、凄楚的微笑、满含泪水的睁着的双眼——他明白了为什么如此可怕:这张可怜的面孔让人害怕。

吉洪向谢尔基神甫跪下,向他伸出双手,心里怀着最后的希望,同时也怀着最后的绝望。

“救救吧,帮帮吧,维护吧!难道你没看见吗?教会在毁灭,信仰在毁灭,整个基督教在毁灭!处处无法无天,圣地已经一片荒凉,反基督已经要来了。神父,你去建立伟大的功勋吧,到世上去跟反基督战斗吧!……”

“你说什么,你说什么,孩子?我这个罪人能有什么用?……”谢尔基神甫小声说,既温顺又惊恐。

吉洪明白了,他的一切哀求全都白费了,谢尔基神甫永远离开了世界,犹如死人离开了活人。“爱所有的人,也要躲避所有的人。”吉洪想起了这句可怕的话。“既然是这样,那又将如何?”他想,感到死亡一般的痛苦。“脱离尘世的上帝,没有上帝的尘世——如果必须二者选一,那么选择哪一个呢?”

他趴到地上,趴了很久,一动不动,长老抱着他安慰他,他没有听到。

等他清醒过来以后,谢尔基神甫已经离开他,大概是到山上做祈祷去了。

吉洪站起来,走进净室,穿上旅行的衣服,挎上背包,戴上神智索菲娅的圣像,拿起棍子,画了十字,便向树林走去,要继续永远流浪下去。

他本想不辞而别,因为觉得告别对于他俩来说都会很沉重。

可是却想要最后从远处看谢尔基神甫一眼,便向山上走去。

长老在那里,像平时一样,在林中空地中央的石头上祈祷。

吉洪找到悬崖上的那个岩洞,他第一天曾在这个好像是由绵软的苔藓铺成的卧榻上过夜,便在这里躺下,看着那个祈祷者一动不动的黑色身影,看着闪电的耀眼白光和飞驰的无言的乌云,看了很久。

他最后睡着了,就像主的门徒在睡觉而主却在石头上祈祷,后来主来到门徒们那里,发现他们悲伤得睡着了。

等他睡醒时,太阳已经出来,谢尔基神甫也不在石头上了。吉洪走到石头跟前,亲吻长老站过的那个地方。然后,他下了山,顺着荒僻的小径穿过林莽,向瓦拉阿姆修道院走去。

这一觉睡得很死,他醒来后觉得浑身瘫软无力,好像休克过一样。仿佛是仍然在睡梦中,想要醒来,却不能醒过来。他感到一种可怕的痛苦,每逢癫痫发作的前夕都是这样。头很晕,思想混乱。遥远回忆的片断一个接一个地出现在头脑里。忽而是格留克牧师重复着牛顿关于世界末日的话:“彗星陨落到太阳上,由于这一陨落,太阳的温度就要升高到这种程度,地球上的一切都烧焦!我不想编造假说!”他兴奋地重复着牛顿的伟大名言;忽而是入棺派的那支凄凉的歌:

棺材呀,我的橡树独木棺,

你们是人人永久的住宅。

忽而又是燃烧着的木房,垂死者们在里面最后的号叫:“看哪,新郎半夜到来!”忽而是疯狂舞蹈的白色旋风和刺耳的尖叫声:

“艾瓦-艾沃!艾瓦-艾沃!”

伊万努什卡那只无罪的羔羊在阿维尔扬卡·别斯帕雷的刀下无力的哭声。斯宾诺莎讲到的“对上帝的理性的爱”:“人能够爱上帝,可是上帝却不能够爱人。”《宗教管理条例》的誓言把俄国专制君主当成主基督。伊拉里翁神甫那种严峻的温顺:“爱所有的人,也要躲避所有的人!”谢尔基神甫亲切的低语:“到教会去吧,到教会去,孩子!”

他清醒了片刻。环视一下四周。发现迷路了。

小径在凋谢的帚石南中间消失不见了,他寻找了很久。最后完全迷失了,只好碰运气了。

大雷雨又过去了,乌云散开了,太阳灼热。口渴难熬。可是在这个荒无人烟的针叶树林里,处处是花岗岩,找不到一滴水——地上只有灰色的干苔藓、地衣、石芯,细弱的小松树也覆盖着苔藓,好像是挂满蜘蛛网,树干过细,常常折断,向上伸去,好像是病人瘦弱不堪的四肢,皮肤红肿,化脓,一块一块地剥落了。空气由于炎热而不再流动,只是在发抖。头上是无情的天空,像是一块烧得发白的铜板。死一般的沉寂。这阳光刺眼的寂静无声的中午令人无限恐惧。

他又环视一下四周,认出了他时常来的这个地方,今天早晨还来过。一条很长的林间通道可能是当年瑞典人开辟的,但早已遗弃,长满帚石南,通道的尽头,湖水粼粼。这个地方离开谢尔基神甫的净室不远。大概是他迷路时绕了一个圈子,又回到原来出发的地点。他感到疲惫不堪,好像是走了一千里的路程,还没有走完,还要永远走下去。他想,往何处走,为何而去?到未知的奥邦国去,还是到隐形城基捷日去?可是他如今自己也不相信了。

他无力地坐到一棵干枯的松树根部,这棵树孤零零地耸立在矮小的灌木丛中。反正是已无处可去了。就这样躺着吧,闭上眼睛,一动不动,直到死亡来临。

他想起了反教堂派的一位导师对他说的话:“没有教堂,没有圣地,没有神赐,没有神秘——全都到天上去了。”什么都没有,什么都不曾有过,将来也什么都不会有,吉洪想。“没有上帝,没有世界。一切都毁了,一切都完结了。甚至连终结也没有。只有无限的渺小。”

他昏迷地躺了很久。突然清醒了,睁开眼睛,只见一片巨大的乌云从东方涌来,已经遮住了半边天,乌云上面有许多白色斑点,好像是浮肿的躯体上化脓的疮口。这片乌云像是一只巨大的蜘蛛,垂着肥大的肚子,张牙舞爪地向太阳爬去,向太阳伸出一只爪子——太阳颤抖了,吓呆了。一些蜘蛛的灰色影子在地面上迅跑,空气浑浊了,像蜘蛛网一样黏糊糊的。扑来一股令人气闷的热气,好像是从野兽的大嘴里喷出来的。

吉洪喘息起来,血液涌到太阳穴上,眼里一阵发黑。他疲惫不堪,感到恶心,出了一身冷汗。他想要站起来,准备挣扎着爬到谢尔基神甫的净室去,死在他眼前,可是没有力气;想要叫喊,可是叫不出声音。

突然间,很远很远的地方,林中通道的尽头,蓝黑色的云彩上,有个东西闪着白光,飞了起来,好像是一只被太阳所照亮的白鸽。只见他越来越大,越飞越近。吉洪目不转睛地看着,终于看见了这原来是一个白衣的小老头疾行在林中通道上,好像是在空中飞翔——直接朝他而来。

走到了,挨着他坐到树根上。吉洪觉得以前见到过他,只是记不起来是在什么地方和什么时候。小老头很平常,好像是常见的那种云游者,他们手捧圣像走遍城市和乡村,走遍教堂和修道院,化缘修建新的庙宇。

“你高兴吧,吉申卡,高兴吧!”他微笑着说,他的声音很轻,如蜜蜂的嗡嗡声或者远处的祝福声。

“你是什么人?”吉洪问道。

“我是伊万努什卡,伊万努什卡。没有认出来?主派我到你这里来,他很快也随我而来。”小老头把手放到吉洪的头上,他感到很安详,好像是在母亲的怀里。

“累了,可怜的人?我那里有许多你们这样的人,都是孩子。你们在世上游荡,乞讨,孤苦伶仃,挨饿受冻,遭受委屈和疯狂的迫害。可是别害怕,亲爱的。等一等,我会把你们召集到一起,送进就要降临的主的新教堂。曾经有过古老的彼得教堂,将要出现雷子约翰的新教堂。雷击石头,将流出活命水。第一部《旧约》是圣父的王国,第二部《新约》是圣子的王国,第三部,也就是最后一部约法,是圣灵的王国。一是三,三是一。主是守信誉的,允诺了,他昔在今在,以后定会来!”

老人的脸突然变得年轻了,永恒了。吉洪认出了雷子约翰。

白衣老人把双手举向黑色的天空,大声高呼:

“圣灵和新娘都说:来吧!听见的人也说:来吧!证明这件事的也说:是的,我很快就来!阿门。是的,来吧,吾主耶稣!”

“是的,来吧,主哇!”吉洪重复着,也把双手向天上举起,他欣喜若狂。

黑色的天空上,打了一个白色的闪电——天仿佛是裂开了。

吉洪看见了人子。他的头发全是白的,如白色波浪,如白雪;他的眼睛如火焰;脚好像炉中炼得发白的铜;他的脸如金光万道的太阳。

七个雷声说:

“圣洁,主是昔在今在以后永在的万能的主宰。”

雷声停息了,开始一片寂静,在这寂静中响起一个更加寂静的声音:

“我是阿尔法和奥麦加,是开端和结束,是第一和最后。是活的,曾经是死的。看哪,现在活着,也将活着,直到永远永远。阿门。”

“阿门!”雷子约翰重复道。

“阿门!”吉洪重复道,他是雷的教会的第一个儿子。他趴到地上,像是死了,永远失语了……

谢尔基神甫在自己的净室里醒来。

长老一整天都在思念吉洪,担心他发生什么不测,被这种预感所折磨着。他不时地走出净室,在树林里游荡,寻找着,呼唤着:“吉申卡!吉申卡!”可是大雷雨前一片寂静,回答他的只有响彻荒野的回声。

当乌云涌来的时候,净室里一片黑暗,如在夜间。岩洞的深处,燃着神灯,两位长老在祈祷。

伊拉里翁神甫在念诵诗篇:

“主的声音在水上,荣耀的上帝在打雷,主在大水上也在打雷。

“主的声音强而有力,主的声音充满威严。”

突然间,耀眼的白光充满净室,响起震耳欲聋的霹雳声,好像是净室的花岗岩墙壁马上就要倒塌。

两个长老跑了出去,只见那棵高耸在路边小灌木林中的干枯松树在燃烧,犹如一支蜡烛,在黑色天空的背景上,火光尤为明亮——可能是受到雷击而起火的。

谢尔基神甫跑了起来,高声喊着:“吉申卡!吉申卡!”伊拉里翁神甫紧随谢尔基神甫之后。

他们跑到那棵松树下,找到了吉洪,只见他躺在燃烧着的大树下面,失去了知觉。他们把他架起来,抬回净室。没有床,便把他放进一具自己睡觉的棺材里。他们起初以为他已被雷击毙。伊拉里翁神甫想要念倒头经。可是谢尔基神甫没有让他念,而念起了福音书。他念了下面这段话:

“我实实在在地告诉你们:时候要到了并且已经到了,躺在棺材里的人要是听见神子的声音,听见之后定会复活。”

吉洪苏醒了,睁开了眼睛。伊拉里翁神甫惊奇得倒在地上:他觉得,谢尔基神甫竟让死人复活了。

吉洪很快就完全清醒了,爬起来,坐到长凳上。他认出了谢尔基神甫和伊拉里翁神甫,明白他们对他说的话,但自己却不会说话,只能打手势来回答。最后,他俩总算明白了,他成了哑巴——可能是由于惊吓而失去了语言能力。可是他的脸却容光焕发,只是在这种容光焕发中有一种叫人害怕的东西,也许他真的是死而复生的。

大家坐下来吃饭。吉洪又是吃,又是喝。饭后开始祈祷。伊拉里翁神甫第一次和吉洪一起祈祷,好像是忘了他是异教徒,看来是对他产生了好感,尽管这里面掺杂着恐惧。

然后就寝,两个长老跟平时一样,躺到岩洞的棺材里,而吉洪则睡在茅屋炉子顶上的吊铺上。大雷雨疯狂肆虐,狂风呼啸,大雨如注,湖上狂涛怒吼,闪电雷鸣,一刻也不停歇,小窗里连续不断的闪电白光与神灯的红色火苗汇合在一起,照亮了岩洞深处的“意外的欢乐”圣像。可是吉洪觉得,这不是闪电,而是那个白衣老人向他俯下身来,向他讲雷子约翰的教堂,在爱抚他。他在大雷雨声中睡着了,好像是听着母亲的摇篮曲。

他醒得很早,太阳还没有出来。他急忙穿好衣服,准备上路,前来向谢尔基神甫辞行,可是他还睡在自己的棺材里,于是吉洪便像伊拉里翁神甫那样,双腿跪倒,为了不闹醒睡觉的人,轻轻地吻了他的前额。谢尔基神甫突然睁开眼睛,抬起头,说道:“吉申卡!”可是立即又把头枕到棺材头的石头上,合上眼睛,睡得更深了。

吉洪走出净室。

大雷雨过去了。又是一片寂静。只有从湿淋淋的枝头上往下滴着水滴。散发着针叶树的树脂味。黑黝黝的云杉尖顶的上空,金红色的天空上残存着一弯新月。

吉洪精神饱满,轻快地走着,好像是长上了翅膀,他心情愉快而又恐惧,他知道,他将永远这样无言地走下去,直至走遍世上所有的道路,走进约翰教堂,向就要降临的主高呼:“奥莎那!”

为了不至于像昨天那样迷路,他走在高高的石岗上,从那上面可以看到湖和湖岸。远处天边上,雷雨的乌云仍然还是又黑又蓝,叫人害怕,遮住初升的太阳。突然一缕阳光如利剑,把乌云穿透,乌云里燃起大火,溅出鲜血,好像是天上那场最后的战斗已经结束,世界末日就要随之到来:“米迦勒和他的使者们在与龙争战,龙也和它的使者们同他们争战,但是并没有取胜,天上不再有他们的地方了。这头巨龙,也就是古蛇,被摔到地上。”

太阳从乌云后面出来了,光芒四射,力量无边,荣耀非凡,好像是就要降临的主的圣容。

天空、大地和万物向初升的太阳唱着无言的歌:

“奥莎那!光明必定战胜黑暗!”

吉洪正在下山,好像是在迎着太阳飞翔,他自己就是一切,在这永远的无言中为就要降临的主唱着永远的歌:

“奥莎那!基督必定战胜反基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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