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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部 红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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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裂教派的“长苔”隐修院坐落在维特卢加森林里。通往这个隐修院的条条道路全都覆盖着无法通行的烂泥塘。夏季只能沿着原木铺成的狭窄小路,穿越白天也跟夜间一样漆黑的密林,才能艰难地走到那里;而冬季——则可乘坐雪橇。

相传奥隆涅茨森林里的隐修院被尼康派教徒所毁,有三个长老跟着显灵的圣母像从托尔乌湖上腾空而起,随着圣母像降落在这个地方,在这里搭了一座小房,开始隐居生活,在丘陵上焚烧树林,用树枝开垦土地,在烧焦的泥土里播下种子。弟兄们纷纷前来投靠。三个长老死于同一天同一个时辰,临终前嘱咐弟兄们说:“孩子们,你们走过很多地方,但找不到这样的地方,就在这里住下吧,我们在这里向上帝祈祷——乌鸦喜鹊在这里煮过粥,这里将会出现一座很大的隐修院。”

预言应验了:密林里出现一座修道院,并且在圣母的保佑下发展繁荣起来,像是天堂的百合花。

隐修院里的人们说:“真是奇迹!光明的俄国暗淡了,黑暗的维特卢加却光明了,荒无人烟的地方圣徒云集——像是六翼天使一样,从四面八方飞来。”

鼓吹自焚的科尔尼利长老带着自己的门生吉洪·扎波里斯基——火枪兵之子、逃亡学生——长期在凯尔仁森林和黑松林里游荡,最后在这里住下来。

六月的一天夜间,离“长苔”隐修院不远的地方,在维特卢加的陡峭悬崖顶上,燃着一堆篝火。火光从下面照亮一棵老松树的枝叶和钉在树干上的铜十字架。篝火旁坐着两个人——年轻的女隐修士索菲娅和见习修士吉洪。她是到林子里寻找走失的牦牛的。他被师傅派到一座很远的修道院去给一个苦行修士送信,正从那里回来。他们二人在两条林中小径的交叉点上相遇,已是深夜,隐修院的大门已经上锁,于是他们便决定在篝火旁等到天亮。

索菲娅看着火苗,哼唱起来:

天上的王基督说:

我亲爱的人们,

莫向七首蛇投降,

你们可逃进大山,

在山洞里燃起大火,

里面放进硫黄,

把自己的躯体焚烧。

你们为我而受难吧,

为了我的基督信仰。

我将为此而给你们

打开天国的大门,

把你们引进天堂,

我永远和你们在一起。

姑娘看了看吉洪,说道:“兄弟,就是这样。谁自焚,谁就能得救。为了神子之爱,人人都该跳进火里!”

他没有作声,看着在火焰上面盘旋的飞蛾,只见有一些掉进火里烧死,他不由得想起科尔尼利长老的话:“就像蚊虻一样,越是压迫它们,它们就嗡嗡得越加厉害,往眼睛里扑,我们可爱的俄国人也是这样,高兴受难——勇于成群地往火里跳!”

“你想什么,兄弟?”姑娘又说起来,“莫非你害怕火?敢作敢为,别怕,蔑视它!在火里遭罪不大——一眨眼的工夫——灵魂就离开了躯体!跳进火里之前有些害怕,可是一跳进去,就什么都忘记了。等你燃烧了,你就会看见基督和天使——他们让你的灵魂超脱躯体,而基督则为你的灵魂祝福,给它以神圣的力量。那时就不会感到沉重,而是像飞升一样,跟着天使一起飞翔,如小鸟儿一样飞来飞去——心情愉快,离开躯体,如同飞出黑牢。在这以前,我哭着唱:主哇,把我的灵魂带出躯体吧。终于哭到了头。黑牢在火里焚毁,灵魂则如珍珠,如纯金,向主飞升而去!……”

她的眼睛里流露出喜悦,她仿佛亲眼见到了所说的。

“吉沙,亲爱的吉申卡,莫非你不愿意红死?或者是害怕?”她温情地小声重复说。

“我怕造孽,索菲尤什卡!自焚是主的意旨吗?上帝让我们这么做吗?不违背上帝的意愿吗?”

“躲到哪儿去?需要!”她扳动着白净而纤细的手指。

“藏到大山里,跑进山洞里,钻进地窖里,都躲不开毒蛇。它用自己的毒汁把大地、水和空气全都毒化了。处处是邪恶,没有一块净土!”

夜静悄悄。繁星如孩子一般纯洁无瑕。一弯残月挂在树梢上面黑黝黝的天空。地上,在笼罩着浓雾的沼泽里,长脚秧鸡在昏昏欲睡中发出啾鸣。松林里弥漫着针叶的树脂芳香。篝火旁风铃草上的铃铛花被红色火焰照成紫色,在秸秆上低垂下来,睡意蒙眬地轻轻摇晃着。飞蛾还在不停地飞舞,飞进火里,焚化了。

吉洪合上眼睛,他觉得眼睛被火烤得发干。他想起一个夏日的中午:在林中空地上,烈日当空,在云杉的芳香里感到有一种混合着乳香的果香味,蜜蜂在三叶草、肺草和粉红色的女娄菜上面飞来飞去;只见空地上立着一个破旧的木十字架,已经快要腐烂,那后面可能是某一位隐士的坟墓。他吟诵了自己喜欢的一句诗:“美丽的荒野,我的母亲!”主终于让他实现了自己多年的夙愿——让他找到了“风平浪静的避风港”。他双腿跪下,拨开高草,俯身下去,亲吻大地,哭泣着祷告:

圣母的神灵呀,我的主宰!

潮湿的大地呀,我的母亲!

他举头向天空望去,继续说道:

主宰万物的圣母,

众生称颂的母亲

从天上降临人间!

大地与天空是一体的。他在天上看见了火红的太阳,看见了圣索菲娅的脸,但这是一张人世间的脸,他想要看,但又害怕看。然后他站了起来,向树林里走去。向着何方,走了多久,他都记不得了。最后看见一个湖,一个很小的湖,圆形,像碗一样圆,岸上长着茂密的云杉,像是绿色的屏障,映到平滑如镜的水面上。湖水碧绿,如云杉上的针叶,水面平静,几乎难以察觉出水来,仿佛这是天上的一个深坑落到了地上。隐修女索菲娅坐在水边一块石头上。他认出了她,但又好像是没有认出来。披散开的发辫上挂着一个白睡莲的花环,黑色的修女袈裟向上撩起,两条洁白的腿泡在水里,眼睛好像是醉意蒙眬。她有节奏地摇晃着身子,眼睛望着水面,低声唱着,这支歌好像是圣约翰节之夜围着篝火跳环舞时所唱的古老歌谣,充满着野性:

太阳,太阳红红的!

噢伊,狄德拉多,噢伊,狄德拉多!

花儿,花儿多么可爱!

噢伊,狄德拉多,噢伊,狄德拉多!

大地,母亲,潮湿的大地!

这支古老的歌谣很像是黄莺在夏日中午雷雨前的寂静中凄凉的哀诉。他屏住呼吸,连动也不敢动,心里想:“好像是个女水妖!”他的脚踩响一根枯枝。姑娘回过头来,惊叫一声,从石头上跳起来,向林子里跑去。只有花环掉到水里,水面上泛起涟漪。他惊惧起来,好像是他真的看见了林中妖怪。他回忆着在天上看见的那张人世间的脸,认出那是索菲娅妹妹——看来,他关于潮湿大地母亲的祈祷是亵渎神明的。

他没有向任何人谈起他在湖上所见到的,但是却经常想这件事,不管他如何抗拒这种诱惑,都无法摆脱。有时他最专心致志地祈祷,也难免想起天上这张人世间的脸。

索菲娅跟以前一样,眼睛一刻也不离开篝火,唱着关于圣基里卡的歌,这个年龄幼小的受难者被暴君玛克西米安给投进熊熊的烈火里:

光明的基里卡屹立火中,

他唱着关于天使的歌。

炉中长出茂密的嫩草,

开放出天蓝色的花朵。

小孩在花朵上嬉戏,

他身穿袈裟光辉灿烂。

吉洪也看着篝火,他觉得仿佛是在火焰的蓝蕊中看见了歌中所说的天堂之花。这花儿湛蓝,如一尘不染的天空,预示着非人世的幸福;但是为了到达这蓝天,就得通过这红色的火——红死。

突然间,索菲娅向他转过身来,把自己的手放在他的手上,把自己的脸贴近他的脸,他感觉到了她那热乎乎的喘气,觉得如亲吻一般热烈,只听她小声说:

“我的兄弟,我亲爱的,让我们一起自焚吧!我一个人害怕,跟你一块儿就香甜!我俩一道去见基督,去举行最后婚宴!……”

她重复着,表现出无限的柔情蜜意:

“一道自焚吧,一道自焚吧!”

她那张苍白的脸上,她那双映出火光的黑眼睛里,又闪现出在湖畔——在圣约翰节篝火歌谣中所出现的那种古老的野性。

“一道自焚吧,一道自焚吧,索菲尤什卡!”他小声说,觉得有一种让人惊恐的力量把他引向她,就像把飞蛾引向火焰一样。

通向悬崖的小径上响起了脚步声。

“耶稣基督,神子呀,饶恕我们这些罪人吧!”传来人语声。

“阿门!”吉洪和索菲娅呼应道。

这是一些云游四方的人。他们在林中迷路了,差点儿没有陷进沼泽里;看见了篝火,就攀登上来。

大家围着篝火坐下。

“亲爱的,到隐修院还很远吗?”

“就在山下,一会儿就到。”吉洪说,他仔细打量着说话人的面孔,认出了维塔丽娅,正是那个“过着鸟儿般的生活”,永远四处流浪,四海“为家”的女人,两年前维纳斯节之夜他在阿列克塞皇太子的木筏上见到过她。跟她一起的有永不分离的旅伴,狂叫症患者基里凯娅,逃亡壮丁彼季卡·日兹拉,他的手由于刺了官印——反基督的印记而枯萎了,还有老船工、傻子伊万努什卡,他每天夜里迎接基督,唱着入棺派的歌。

“你们到何处去,教友们?”索菲娅问道。

“我们是行踪不定的人,”维塔丽娅回答说,“在世上飘来荡去,受到异教的迫害,没有自己的城市,我们寻找未来,眼下是从凯尔仁涅茨来。那里进行着疯狂的迫害。彼季里姆是一只凶恶的狼,教会里的毒蝎,把七十七个隐修院给破坏了,把修道院里拯救人的生活给毁了。”

讲起受迫害的情形来。

一位圣长老三次给关在监狱里拷打,用钳子夹断了肋骨,把肚脐拽出来;后来“冬天严寒的天气里给他脱掉衣裳,往头上浇凉水,胡子上淌下的水冻成冰溜子,一直拖到地上;最后用火活活烧死了”。

有些人给戴上铁枷锁:“把头、手和脚往一处夹,夹得脊梁骨关节断裂,从嘴、鼻、眼睛和耳朵里流出鲜血。”

有些人被逼着吃“圣餐”,把嘴给塞得满满的。士兵们把一个少年拖到教堂里,放到板凳上,神甫和执事端着碗走过来,执事们按住他的手和脚,掰开嘴,往里硬灌“圣餐”。这个少年吐了出来。一个执事上去一个嘴巴,把下巴给打掉了。这个受难者就死了。

一个妇女想要逃避迫害,在冰上凿个窟窿,先把自己的七个孩子扔进冰下,然后自己也跳了进去。

一个正派的男人一天夜间给自己怀孕的妻子和三个孩子画了十字,等他们睡熟之后,全都给杀了。第二天早晨到衙门去投案,说:“我折磨死了自己家人,现在你们再把我折磨死吧,他们因我而受难,我因你们而受难,我们一起到天国里去当受难者。”

许多人为了逃避反基督而自焚。

“做得好。如果秉承上帝的意旨,就会幸福!如果落到反基督的手里,上帝也帮不上忙,忍受不住折磨,谁都无法坚持。莫如在这里跳进火里,免得永远遭罪!”维塔丽娅说。

“让火烧死还是投河淹死,反正得到解脱了!”索菲娅肯定地说。

星光闪烁。天边云缝中已泛出鱼肚白。一条河在无边无际的森林里弯弯曲曲地流淌,河面上泛出铁青色。悬崖下面,紧挨着维特卢加的修道院在昏暗中已经隐约可见,只见它用木桩栅栏围着,很像个古代的林中小镇。木头大门背河而开,门上挂着耶稣受难十字架。栅栏里面——“一群”“高脚”木克楞房子,门前有台阶和门楼,房子之间有通道相连,里面有密室,也有明亮的小房间,有夏季住屋,也有晒台,还有瞭望塔,带有如要塞炮眼一样的小窗和两面斜坡的木板房盖;除了弟兄们的净室外,还有各种服务设施——厨房、缝纫房、皮匠房、制鞋房、医务室、文化室、圣像室、客房;还有一座圣母小礼拜堂——也是简单的原木结构,但比别的房子都大,竖着木头十字架,木板房顶,齿状屋檐,毗邻着钟楼,在苍白天空衬托下显得发黑。

传来悠扬哀婉的敲击声,这是敲击木板用来代替晨祷的撞钟——用一根大三棱钉敲击悬挂在牛皮绳上的橡木板;据说挪亚就是用这种声音来召唤动物登上方舟的。这种木头声音传到寂静的森林中来,让人觉得很亲切,但也使他们感到忧伤。

这些云游者画了十字,望着那座神圣的修道院——这是被迫害者最后的栖身之所。

“神圣的新耶路撒冷,光荣属于你,万能的主哇!”基里凯娅唱了起来,苍白如蜡的脸上露出兴奋的笑容。

“所有的隐修院都给摧毁了,而这座却没动过!”维塔丽娅说,“显然是天后保佑的结果。《启示录》中说:给了女人两个鹰的翅膀,让她飞往荒原……”

“沙皇的手很长,可是够不到这里。”一个流浪者说。

“这里是最后的俄国!”另一个说。

敲击声停了,又寂静下来。这是一个伟大的沉默时刻,相传——水不出声,天使到来,六翼天使在上帝的神坛前惊恐地拍打翅膀。

傻子伊万努什卡蹲在地上,双手抱膝,直挺挺地望着明亮的东方,唱起他那支永远唱不完的歌:

松木的棺材

是为我造的。

我将躺在里面,

等着吹起号角。

又像维纳斯节那天在彼得堡木筏上——他们谈起了近来一段时间,谈起了反基督。

“快了,快了,已经到门口了!”维塔丽娅开始说,“眼下我们还能勉强活着,可是等到反基督来了,连嘴唇都不得动一下,只能在心里装着上帝……”

“痛苦哇!痛苦哇!”狂叫症患者基里凯娅呻吟着。

“顿河的逃亡哥萨克阿维尔卡前几天说,”维塔丽娅继续说,“他在草原看见了预兆:来了三个长老,个头一般高,说的是俄语,听起来像希腊语。问他们:从哪里来,往哪儿去?他们说:从耶路撒冷主的灵寝来,到圣彼得堡去瞧瞧反基督。又问:那里有个什么样的反基督?他们说:他就叫作沙皇彼得·阿列克塞耶维奇——他就是反基督。他要占领君士坦丁堡,召集犹太人,再去攻打耶路撒冷,将在那里为王。犹太人认出了他是真正的反基督。这个时代在他这里也就完结了……”

大家又都默不作声了,好像是在期待着什么。突然间,从黑暗的森林里传来拖长的叫喊声,好像是婴儿哭泣——这可能是夜鸟的长鸣。大家都战栗起来。

“咳,弟兄们哪,弟兄们!”彼季卡·日兹拉磕磕巴巴地说,“可怕……我们叫他反基督,在这树林子里没有吗?……你们瞧,我们慌乱成什么样了……”

“傻瓜,你们这些傻瓜,木头脑袋!”有一个人气哼哼地说,像是熊吼。

大家回头一看,见到一个以前没有留意的流浪者。可能是大家谈话的工夫,他才从森林里出来,坐到远处的阴影里,一直没有吭声。这是个高个子的老者,有些驼背,头发已经花白。由于早晨天色昏暗而看不清他的面容。

“彼得沙皇怎能是反基督,他只是个酒鬼、淫棍!”老者继续说,“难道这是反基督?最后一个小鬼不会乘这种雪橇,他比彼得机灵得多!”

“老爹,”维塔丽娅吓得浑身发抖,但又好奇,“开导开导我们这些蠢人,用真理的光辉把我们的心给照亮吧,你就详细说说:这个魔鬼将怎么下界?”

老者咳嗽一阵,磨蹭一会儿,最后吃力地站起来。他那巨大的身躯很笨拙,像熊一样。一个男孩伸给他一只手,把他领到篝火旁。他穿着一件粗糙的羊皮袄,看样子从来都不脱下来,身上戴着铁链石头枷锁,一块石板在胸前,另一块在背后;头上扣着铁帽;腰上扎着铁链,上面带着一个铁环。吉洪想起了古代苦行者穆罗姆的卡庇顿的生活:腰上有个环,天棚上有个钩,睡觉时把钩子穿进铁环里,身子悬空。

老者坐到一棵松树的根部,脸朝着东方。朝霞把他的脸照亮了。两个眼窝塌陷,看不见眼球——里面溃烂了,充满脓血。他那顶铁帽用钉子从前面钉在头盖骨上,因此刺坏了双眼,他就失明了。整个脸很吓人,但笑容却很天真,令人亲切。

他说了起来,仿佛是用那双失明的眼睛看见了他所说的一切:

“咳,可怜的老少爷们!有什么可害怕的?反基督还没来到,我们看不到,听不见。眼下有了许多先兆,以后还会有。现在正在给他铺路。道路一旦畅通无阻,他便会亲自出马。他是不贞洁的姑娘所生,有撒旦附体。他花言巧语,在各个方面都好像是神子:讲究整洁,遵守斋戒,性情温顺,和蔼可亲;给有病的人治病,给饥饿的人饭吃,给无家可归的人房子住,给受苦的人以安慰。人们纷纷前来见他,拥戴他为王,让他统治人民。他从日出的东方到日落的西方,集中了自己的全部力量;大海布满了白色的船帆,大地覆盖着黑色的盾牌。他说:我要把整个宇宙都抓到自己的手中,像是个鸟巢;把里面的鸟卵据为己有!他创造出伟大的奇迹:移山倒海,在水上行走,如履平地,引来天火,把小鬼扮成光明的天使,让他们变成没有形体的大军,数量无穷;吹号唱歌,呼喊号叫;他本来是黑暗的主宰,却像太阳一样,光芒四射;他忽而上天,忽而入地,荣耀非凡。他入主上帝的神庙,扬言:朕即上帝。人人都向他顶礼膜拜,对他说:你就是上帝,除了你,再没有别的上帝。于是圣地变成一片荒凉。大地哭泣,大海咆哮,苍天不降甘露,云彩不降雨水;大海腐烂发臭,江河干涸,清泉枯竭。人们开始饥饿而死。他们去见反基督,哀求说:给我们些吃的和喝的吧。他却讥笑和谩骂他们。于是人们认清他了,他原来是头野兽。人们想要躲开他,可是无处躲藏。黑暗降临了——灾难不断,眼泪不干。人们看上去跟死人一样,女人成了枯萎的花,男人失去了欲望。集市上遍地是金银——却无一人去捡。他们悲痛欲绝,咬着牙,大骂这个活的上帝。于是天摇地动,人子在天上发出预兆。啊,主要降临了!阿门!阿门!阿门!”

他说完了,那双失明的眼睛盯着东方——天边上一块巨大的乌云洒上血红的和金黄的阳光,任何人还都没有看见的,他却仿佛是看见了。火红色的光束在天际扩散开来,如六翼天使们的翅膀,他们正在跟随着二次降临的基督从天而降。浓密而黑暗的森林上空,出现耀眼的火光,洒向云杉黑黝黝的尖顶,形成一条彩色缤纷的长虹。篝火的光亮在阳光下变得暗淡了。大地、天空、河水、树叶、鸟雀——世间的万物——和人的心都在兴奋地欢呼:啊,降临吧,基督!

吉洪体验到了世界末日的惊恐和兴奋,这是他从童年起就很熟悉的。

索菲娅向着太阳画十字,呼唤着火的洗礼,永恒的太阳——红死。

傻子伊万努什卡照旧蹲在地上,双手抱膝,轻轻地摇晃着身子,望着东方——那白昼开始的地方,为永恒的西方——白昼终结之处而歌唱:

棺材呀,我的橡树独木棺,

你们是人人永久的住宅。

白昼结束,傍晚临近,

叶落终究要归根,

最后的时代已来临。

隐修院里开会讨论阿瓦库姆那些有争议的书信。

这位受苦受难的大司祭就圣三位一体的问题往凯尔仁涅茨寄信给自己的朋友谢尔基长老,落款是:“谢尔基,接受这永恒的福音吧,它并非出自我的笔下,而是上帝手书。”

信中断言:“圣三位一体的本质可分为三个相等的各自独立的部分。圣父、圣子和圣灵作为三位天神,在神坛上各有各的座位。基督单独坐在第四个神坛上,与圣三位一体共同主宰世界。贞女在腹中孕育神子,除了肉体之外,只赋予他精神,并不赋予他身份。”

费奥多尔执事指责阿瓦库姆鼓吹异端邪说。阿瓦库姆的门生奥努弗里长老也指责费奥多尔执事鼓吹异端邪说。费奥多尔的追随者们是“单一实质派”,称奥努弗里派为“三实质派”,而对方则称“单一实质派”为曲解者。发生了大分裂,“教士之间,憎恨、诽谤和各种各样的仇恨取代了从前那种热烈的爱”。

为了消除教会的纷争,在“长苔”召开这次会议,邀请奥努弗里长老的门生叶罗菲神甫前来答辩,因为他在奥努弗里长老谢世以后成了这个派别的唯一首脑和导师。

集会在戈连杜哈嬤嬤的净室里举行,她的净室位于隐修院墙外的林中空地上。奥努弗里派拒绝在隐修院里辩论,担心动手打起来,他们势必会吃亏,因为,“单一实质派”的人数多于“三实质派”。

吉洪出席了集会。而科尔尼利长老则没有来,他说:“空口瞎议论个啥,需要的是自焚;在火里才能认识真理。”

净室是一栋茅屋,很宽敞,分成两个部分:侧室很小,供起居用,另一间较大,是祈祷室。沿着原木墙壁钉着一排排搁板,上面摆着基督受难圣像。前面燃着神灯或蜡烛。烛台上挂着熄灭蜡烛用的黑琴鸡尾。墙下摆着长条桌。上面放着许多带有金锁扣的皮面厚书和手抄本;前辈隐修士们最古老的写本都是桦树皮的。

室内很气闷,尽管是中午,但也很昏暗:窗格上贴着不透光的鱼泡,而且护窗板还关着,遮挡住了阳光。只是透过一些缝隙射进一点微光,因此神灯和蜡烛的火光就显得很明亮。散发着蜡油、皮革、汗酸和乳香的混合气味。通向台阶的门开着,从那里往外望去,可以看见阳光灿烂的林中空地和黑黝黝的森林。

叶罗菲神甫站在祈祷室中央的读经台前,被一群身穿黑色袈裟和头戴黑色僧帽的长老团团围住。他举止稳重,脸像圣饼一样洁白而饱满,两只蓝眼睛稍稍有些斜视,带着不同的表情:一只表现出基督教的温顺,另一只则有一种“哲学的傲慢”。他说话的声音和蔼可亲,“如柔和悦耳的春燕”。他穿戴考究:细布袈裟、丝绒僧帽、镶着红宝石的胸前十字架。他那已经花白的金发散发着玫瑰油的芳香。处于贫寒的长老和林中隐士中间,他可以说是一位大贵族或者是尼康派的高级僧侣。

叶罗菲神甫学识渊博,“像喝水一样,吸收了书本中的智慧”。可是他的论敌却说他的智慧不是来自上帝,他似乎是拥有两套学问:一套是明面上的,东正教的——这是给所有的人的;另一套是异端邪说,这是专门给少数人的,其中多为名流和富人。而对普通人和穷人,则用小恩小惠来笼络他们。

“单一实质派”和“三实质派”从早晨一直争论到中午,但毫无结果。叶罗菲神甫始终是闪烁其词——“不着边际地兜圈子”。长老们不管怎样步步紧逼,却不能击溃他。

终于辩论达到高潮,叶罗菲神甫的弟子斯庇里顿突然跳到前面,只见他眼神机灵,皮肤黝黑,头发卷曲,扯着嗓门喊道:

“三位一体并排而坐,圣子在右,圣灵在左,圣父居中。三位天神坐在不同的神坛上,并不藏匿起来,而基督则专门坐在第四个神坛上!”

“你把三位一体之神一分为四了!”长老们惊惧地喊道。

“按照你们的说法,只有一位神?胡说,不是一位,而是三位,三位,三位!”斯庇里顿神甫把手一挥,好像是拿着斧头,砍了下去,“你要是相信三个实体,那么就不是分成三位,而基督则是第四位……”

他讲解实体与实质的区别:圣子作为实质存在于内里,而作为实体则坐在圣父身旁。

“上帝不是实体,只是实质。假如他是个实体,来到人世,就会把整个宇宙烧毁了,圣母不可能在腹内孕育他——她的肚子也得给烧毁了!”

“噢,你这个堕落者和邪恶之徒,你听听自己的良心吧,好好认识认识主吧,挖掉这种异端邪说的老根吧,住口吧,悔罪吧,亲爱的!”长老们告诫他说,“谁告诉你的,还是你在哪儿看见的:三位天神各自单独就座,而不藏匿起来?天使和天使长们都看不见他,可是你却说:不藏匿起来,坐在那里!说这话的人怎能不烧坏舌头?……”

可是斯庇尔顿却继续说下去,毫不退让:

“三位,三位,就是三位!我就是死了,也说是三位!你就是用火烧毁,也别想把这个想法从我的灵魂中驱逐出去!……”

对方看到拿他毫无办法,便又转向叶罗菲神甫。

“你绕什么弯子?直截了当地说吧:你相信单一实质还是相信三实质?”

叶罗菲神甫沉默不语,只是厌恶地撅撅胡子,表示讥笑。看得出,他自诩学问高深,而看不起这些平民百姓和大老粗。

但是长老们却揪住他不放,火气越来越大——“犹如一群山羊向他冲来”。

“你怎么不吭声?聋了?怎么把耳朵堵上了,装聋作哑吗?”

“死了,飞升了,像个高傲的法老!”

“不愿意跟长老们商讨,厌恶大家,伤了我们的心!”

“离经叛道,蛊惑人心!”

叶罗菲神甫终于忍耐不住,不知不觉地向侧室的门退去,反击道:“你们狂叫什么?坐下!你们不能替我负责。我得救还是不能得救,关你们什么事?你们过你们的日子,我们过我们的日子。我们跟你们井水不犯河水。请各位坐下!”

普罗夫神甫已经白发苍苍,但还很壮实,是个倔强的老者,拿着一根榆木棒子,走到叶罗菲神甫跟前,在他的鼻子底下挥动起来。

“愚蠢的异教徒!城里的法官用这种棒子狠狠地揍你的屁股,那时你再说你信单一实质还是信三实质。要不就随你的便,愿意上哪儿去,就上哪儿去吧……”

“安静,弟兄们,看在基督的面上!”响起一个声音,跟别人的声音不大相同,大家都注意地听他。这是米萨伊尔神甫,他是个著名的苦修士,来自很远的修道院——“年纪虽轻,但智慧出众”。“这是干什么,亲爱的弟兄们?莫非是魔鬼在你们身上叫喊,想要煽动兄弟纷争?谁都不寻找活命水来熄灭撒旦的火,而是人人都寻找焦油和干柴要往火堆上放。各位师傅,我在尼康派里面也没有听说过这种兄弟之间的相互仇视!要是让他们知道了,他们就会更加凶狠地折磨我们和杀害我们,而且在上帝面前将是无罪的,而我们则将永远遭受折磨和痛苦。”

大家好像是醒悟了,全都安静下来。

米萨伊尔神甫双腿跪下,首先给全体与会者叩头,然后又单独给叶罗菲神甫叩头。

“请原谅,各位师傅!请原谅,叶罗菲尤什卡,亲爱的兄弟!你聪明过人,闪烁着智慧的光辉。饶恕我们这些孤陋寡闻的人吧,把那些挑战性的书信搁置起来吧,拿出爱来吧!”

他站了起来,想要拥抱叶罗菲神甫。但叶罗菲神甫没有让他拥抱,自己双腿跪下,给米萨伊尔神甫叩头。

“原谅吧,师傅!我算个什么人?一条死狗。我怎能理解你们的神圣教义?你说我闪烁着聪明之光辉。你可是折杀了我!我虽然披着人皮,但无异于生活在粪浆里的生物,相当于一只癞蛤蟆。我不过是头猪,只知填饱自己的肚子。要不是上帝帮助我,我的灵魂就得下地狱。咳,我是个罪人!可是你,米萨伊卢什卡,上帝宽恕你的教训吧……”

米萨伊尔神甫微笑着,再次伸出双手,想要拥抱叶罗菲神甫。可是叶罗菲神甫站起来,把他推开,脸色难看,既傲慢又凶恶,让所有的人都不寒而栗。

“上帝宽恕你的教训吧,”他的声音突然变了,愤怒得发抖,继续说,“你教训我们这些糊涂人,惩罚我们!朋友,还是知道自己的分量为好!飞得高,可别从高处掉下来!这种教训人的派头你是从谁那里学来的,是谁让你充当导师的?如今人人都当起导师来了,可就是没有人听!我们算是倒霉了,生活在这个时代的人都够倒霉的!你连黄嘴丫子还没蜕哩,竟敢往高处攀!我们,说实在的,不愿意听你的那一套。先教训教训你自己吧,请你离开我们。这些导师可真不错!有人拿大棒子威胁,有人用爱来笼络。既然违背了真理,这爱还有什么用!撒旦也爱忠诚于他的人。我们没有吃饱,怎么来爱基督和恨他的仇敌!如果上帝让我去死,我也得跟变节者联合!我洁净,沾在脚上的灰尘也得在你们面前抖掉,经书说得好:宁肯要一个人创造上帝的意旨,也不要一群无法无天者!”

叶罗菲神甫在众人一片混乱之际由自己手下的人保护着钻进侧室里去了。

米萨伊尔神甫走到一边,开始低声祷告,重复着同一句话:

“灾难降临了,灾难降临了,宽恕吧,圣母!”

长老们又叫喊和争论起来,比先前还凶。

“斯庇尔卡,斯庇尔卡,异教徒,你听着:圣子在神坛上坐在圣父右面。好吧,混账小子,别动他,别把他从神坛上推下来,让他掉到圣父的脚下!……”

“可恶,可恶,可恶!该死的!”

“你们都无知!不会解释经书。跟你们这些傻瓜白费口舌!”

大家抢着说话,谁都不听谁的。

现在已经不仅仅是“单一实质派”和“三实质派”在争论,而且是兄弟和兄弟之间准备掐断彼此的喉咙,而分歧也只不过是些鸡毛蒜皮的琐事,譬如:摇动手提香炉的方式,是十字形的还是连续三次;圣母报喜日和四十受难者忌日可否吃大蒜,神甫举行仪式的前一天是否禁止吃葱;斋戒期坐着可否把一条腿架在另一条腿上;古书中某处应是逗号还是句号,某处的词是“永远”还是“永久”。

“一处小小的误读会导致一个大的异端邪说!”

“因为一个字母得死人!”

“得证明古书里所写的,还得啃基督的祈祷词——就是这么回事!”

“长苔”隐修院里精通经书的乌里扬修士一向少言寡语,性情温顺,可是现在却发狂了似的,满嘴冒沫,两眼充血,太阳穴上的血管也鼓涨起来,他用嘶哑的声音证明说:“费季卡,你得明白,基督受难者和彼得不一样:基督——足枷上有一个小翘头,而彼得——则没有小翘头。”

“足枷上有一个小翘头!”费多斯卡扯破嗓子喊。

“没有小翘头!没有小翘头!”乌里扬大叫着。

另一个精通经书的神甫特里菲利跳起来,助他一臂之力,后来追述当时的情景时,说他“像一条离开水的鲈鱼,抻着脖子,瞪着眼睛,全身颤抖,撅着胡子,咬着牙,说话的声音像头公牛,大有不共戴天、势不两立的架势,简直是疯了”。

他并没有论证什么,只是破口大骂。对方也毫不相让,以牙还牙。

开始时人们说的是敬神的话,到最后讲的却是骂人的话了。

“撒旦钻进你的皮囊里去了!……”

“小鬼为了一杯酒而出卖了灵魂!……”

“狗胆包天!连头畜生都不如!……”

“十足的败类,满嘴喷粪,照你说来,圣三位一体好像是……”

“你听着,你听着,三位一体……”

“没什么好听的!收起你的那一套胡说八道吧: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

“我说的是天上的秘密,我有资格说!”

“别胡诌了!闭上你的臭嘴!”

“你们这帮异教徒!遭天杀的!”

维特卢加森林里的集会上所争论的问题,早在十四个世纪以前叛教者尤里安时代就已出现了,拜占庭皇宫里的宗教集会上所争论的几乎也就是这些问题。

吉洪听着,看着——他觉得这不是人们就神的问题展开争论,而是野兽相互撕咬,隐修生活的宁静完全被这些亵渎神明的争论所破坏。

净室的窗外传来叫喊声。戈连杜哈嬷嬷、麦罗庇娅嬷嬷和年老的乌列娅嬷嬷往窗外一看,只见一伙人从修道院那边的树林子里走出来,到了林中空地上。她们想起来,以前有一次在拉里翁屯的凯尔仁涅茨集会时,一些雇佣的自由农、雇工和养蜂人拿着火绳枪、长矛和棍棒,跑到集会的房子里,袭击了长老们。

嬷嬷们害怕再次发生这种事情,便用粗橡木门闩把祈祷室外面的门闩上,这群人便敲起门来:

“开门!开门!”

还喊了些别的。可是负责指挥的戈连杜哈嬷嬷耳朵背,没有听清。而别的嬷嬷则慌得手忙脚乱,只是像母鸡似的咯咯乱叫。祈祷室里面的叫喊声也使她们什么都听不清楚,因为长老们这时什么都不理会,只顾继续争吵。

特里菲利神甫吐了斯庇里顿神甫一口。斯庇里顿神甫抓住特里菲利神甫的胡子,揪掉他的僧帽,想要用铜十字架敲他的秃头顶。可是普罗夫神甫举起榆木棒子,打掉了斯庇里顿神甫手里的十字架。奥努弗里派的壮实汉子阿尔希普卡冲向普罗夫神甫,一拳击中他的太阳穴,老头子一头倒在地上。殴斗起来。仿佛是魔鬼使他们都失去了理智。神灯发出微弱的光亮,从窗户缝隙里射进来一点点阳光,一张张凶恶的脸、攥得紧紧的拳头在这气闷而昏暗的屋子里不停地晃动着,他们用念珠相互抽打眼睛,书籍、锡蜡台和燃烧着的蜡烛等都成了格斗的武器。人们的谩骂声和号叫声以及器物的撞击声不绝于耳。

外面继续敲门和叫喊:

“开门!开门!”

房子由于敲击而震动了:他们在用斧头劈护窗板。

乌列娅嬷嬷脸色煞白,像发面团一样,一屁股坐到地板上,尖叫起来,使人毛骨悚然。护窗板噼里啪啦地掉下来,窗格上的鱼泡破了,隐修院的皮匠米纳神甫把头伸进来,只见他瞪着眼睛,张着嘴,叫道:

“军队,军队来了!你们这帮傻瓜,为什么把门锁上?快点都出来!”

大家全都哑口无言了。有人举着拳头,有人用手指拽着对方的头发,就都这样在原地僵住不动了,好像是一尊尊雕像。

死一般的寂静。只有米萨伊尔神甫一边哭泣一边祈祷:

“灾难降临了,灾难降临了,宽恕吧,圣母!”

等他们清醒过来,便全都向门口奔去,开开门跑到外面。

在林中空地上,从集聚在那里的人群里传来一个可怕的消息:军队带着神甫、见证人和书吏进了林子,已经摧毁了邻近坐落在翁日河畔的“云莓”隐修院,马上就要轮到“长苔”了,不是今天就是明天。

吉洪看见科尔尼利长老被一群隐修士、周围村子里的庄稼人、婆娘和孩子所包围。

长老在布道,他说:

“每个正直的人都用不着竖起耳朵来,用不着思考,而要大胆地瞧着火,为了主而受难吧!魔鬼呀,把我的肉体交给你;可是我的灵魂却没有你的份儿!如今,折磨者们给我们准备下了火和柴,泥土和斧头,砍刀和绞架;可是那边——却有天使的歌声和赞美诗,颂扬和欢乐。我们死掉的躯体由于得到圣灵而将复活——就跟婴儿从母亲的腹中诞生一样,我们将从大地母亲中生长出来。先知们离不开苦修,圣徒们都得通过火河——只有我们是自由的:焚毁就是我们的苦修苦行;我们自己跳进火中,这就是我们通过火河。让我们自焚吧,像是祭祀主的蜡烛一样!让我们烤焦吧,像是献给圣三位一体的甜面包一样!让我们为了神子之爱而死吧!红死比太阳还美丽!”

“自焚吧,自焚吧!我们绝不向反基督投降!”人群吼叫起来。

女人和孩子们比男人叫得更响:

“跳进火里去,跳吧!自焚吧!躲开折磨者吧!”

“如今隐修院都烧了,”长老继续说,“以后乡村和城市也要燃烧起来!我自己就想要纵火烧光尼日尼城,让它片瓦不留,我才开心!俄国对不住我们,全国都得燃烧起来!……”

他的两眼燃着可怕的火光,这好像是毁灭世界的那场最后的大火。

他讲完以后,人群在林中空地和树林边缘上散开了。

吉洪和一些人并排走了很长时间,倾听着三三两两的谈话。他觉得大家全都发疯了。

一个庄稼人对另一个庄稼人说:

“天国往你身上落,可是你却拒绝:什么孩子小呀,老婆年轻呀,不想家破人亡呀。可是你活着就能让他们富足吗?不过是条口袋和一个瓦罐,再就是脚上穿的树皮鞋。老婆嘛,她也想要跳进火里。好吧,你给孩子结了亲,给老婆带来安慰。可是以后又会怎么样呢?还不得进棺材吗?焚烧也罢,不焚烧也罢,反正早晚得死!”

一个修士劝说另一个修士:

“为了赎罪——得受十年的惩罚!在哪里吃斋和祈祷?跳进火里,所有的罪孽全都赎了——不用劳动,不用吃斋,就能进入天堂:大火把所有的罪孽全都烧光。等你一烧死,全都摆脱掉了!”

老爷爷呼唤老爷爷:

“伙计,活够了。吃了一肚子芜菁。该到另一个世界去了,好歹能当个小小的受难者!”

小伙子跟姑娘嬉戏:

“我们跳进火里去吧!那个世界有绣金的衣裳、漂亮的皮鞋,核桃、蜂蜜和苹果吃也吃不完。”

“小孩子焚烧也很好,”长老们祝福说,“他们长大了没有造孽,不结婚,也不生育,能永保洁净,不受腐蚀!”

人们讲述着以前一些大规模的自焚事件。

在帕列奥斯特罗夫隐修院,伊格纳季长老率领两千七百人自焚,发生了奇迹:教堂着起火以后,冒过浓烟,伊格纳季神父手里拿着十字架从教堂顶上走出来,随着他之后的是其他长老和许多百姓,他们全都穿着白色衣服,容光焕发,喜气洋洋,一排一排地进入天国,走进天国的大门之后便看不见了。

在普多加墓地教堂,有一千九百二十个人自焚。夜间,巡逻的士兵看见从天上降落一个光芒四射的塔,只见它五彩缤纷,犹如彩虹;从塔的顶端走下三个身披袈裟的男人,像太阳一样金光闪闪,在火堆旁由东往西走;一个人用十字架祝福,另一个人洒圣水,第三个人熏神香,三个人一起低声唱歌,这样走了三趟,然后进到塔里,升天而去。从此以后,每逢普世星期六的前一天夜里,那个地方都燃起蜡烛,响起难以形容的美妙歌声。

而波莫瑞的一个庄稼人则看到另一种奇迹。他生热病,昏迷不起,看见一个旋转的火轮,一些人在轮子里受罪而号叫:这些人不愿意自焚,轻松地活着,为反基督效力;你向全世界宣传,也就人人都自焚了!轮子上一块火掉到他的嘴唇上。这个庄稼人惊醒了,嘴唇烂了。于是他向人们布道:自焚是好事,你瞧,那些不愿意自焚的死人在我的嘴唇上留下了印记。

狂叫症患者基里凯娅坐在草地上,唱着关于女人阿利鲁耶娃的歌。

西律王派遣犹太人寻找和杀害年幼的基督,女人阿利鲁耶娃把他藏起来,而把自己的孩子扔进火炉里。

天上的王——基督对她说:

啊,阿利鲁耶娃,你是个仁慈妇人,

你向我的全体人民转告我的意旨,

告诉全体东正教的基督徒,

让他们为我而投身于火中,

把自己的孩子也都抛进去。

但是也可听到反对自焚的声音:

“亲爱的老少爷们,”米萨伊尔神甫哀求说,“笃信上帝是好事,但得知道分寸!上帝不喜欢随意受苦。基督的道路只有一条:被捉者不需要逃跑,被捉者需要忍耐,他们自己不要急于逃脱。可怜的人们,你们受惊了,要歇口气!”

固执的特里菲利神甫同意温顺的米萨伊尔神甫的意见。

“有劈柴,但不是为了毫无意义地燃烧!你们集合在一起,难道像猪在圈里一样,就是为了自焚不成?”

“哑巴畜生!”叶罗菲神甫嫌恶地耸了耸肩。

戈连杜哈嬷嬷已经自焚过一次,但没有烧死——她被人拖出来,泼了水。她讲述当时的情形,使所有的人产生了畏惧:身体在火里拧劲和支棱着,头和腿像麻绳一样卷起来,血液像瓦罐里的稀粥一样,沸腾、起沫。烧过之后,尸体膨胀得很大,被火烧焦,散发着炸肉的气味;有的看起来很完整,可是不管什么部位,一拽就掉下来。野狗跑来啃那些烧焦的肉,把嘴巴都抹黑了。火场上长时间发散着难闻的臭气,不堵上鼻子,谁都别想从这里经过。有次着火的时候,在火焰的上面看见两个黑鬼,各生着两只蝙蝠翅膀和挥动着的手,只听它们号叫着:我们的,我们的!在那个地方,多年来每天夜里都能听到哭泣声:咳,我们完了,咳,我们完了!

自焚的反对者们终于朝着科尔尼利长老来了:

“为什么你自己不自焚?既然是好事,那么你们这些导师们就应该走在前头!可是你们却把那些听话的人往火里推,为自己的肚子而大发横财。你们这些自焚的鼓吹者都是这样的;好事,好事让给别人,而不留给自己。你们得敬畏上帝,烧死够多的了,也得可怜可怜剩下来的!”

小伙子基留哈是个狂热的自焚派,这时根据长老的手势跳了出来。他挥舞着斧头,用洪亮的声音喊道:

“谁不愿意自焚,拿着斧头站出来——我跟他决斗。谁能把对方砍了,他就是正确的。把我弄死——就是说上帝不喜欢自焚,我要是把他弄死——那么你们就自焚!”

没有任何人接受挑战,基留哈赢了。

科尔尼利长老走到前面来,说道:

“愿意自焚的——站到右面来,不愿意的——到左面去!”

人群分成两半。一半包围了长老;另一半躲到一旁去了。自焚派有八十人,不希望自焚的——有一百左右。

长老为准备死的人画了十字,祈求保佑,然后把目光仰向天空,庄严地说道:

“主哇,为了你,为了你的信仰,为了神子的爱,我们就要死去。我们不吝惜自己,把灵魂奉献给你,不违背自己的洗礼,将接受第二次洗礼——火的洗礼,将要自焚。因为我们憎恨反基督。我们要为你的最纯洁之爱而死!”

“烧起来,烧起来!我们要自焚!”人群又坚定不移地吼叫起来。

吉洪觉得,如果他在这疯狂的人群里继续待下去,他自己也要发疯。

他逃进森林。一直奔跑,直到吼叫声停息下来。一条狭窄的小径把他引到那个熟悉的水潭,周围长满高草,被茂密的云杉所包围,他以前曾在那里向潮湿的大地母亲祈祷。夕阳在漆黑的树顶上熄灭了。天空飘浮着金色的云朵。灌木丛里散发着树脂的清香。万籁俱寂。

他蹲在地上,钻进草丛里,又像当时在圆湖边上那样亲吻着大地,向大地祈祷,仿佛是知道,唯有大地才能拯救他,使他避免疯狂的火——红死:

圣母的神灵呀,我的主宰!

潮湿的大地呀,我的母亲!

他突然感到有人把手放到他的肩上——回头一看,看见了索菲娅。

她向他俯下身来,默默地聚精会神地看着他的脸。

他也沉默不语,仰脸看着她,只见在黑色的隐修士头巾里露出姑娘的脸,在金色天空的衬托下分明地突现出来,犹如金色圣像上女圣徒的脸。这张脸有些苍白,略略现出红晕,嘴唇胭红而清新,恰似一朵含苞欲放的花,天真的深色眼睛如潭水一般深邃——这张脸是如此美丽,让他喘不过气来,好像是他突然受到惊吓。

“你原来在这里,兄弟!”索菲娅终于说道,“长老到处找你,想不出你跑到什么地方去了。呶,起来,走吧,快点走吧!”

她匆匆忙忙,喜气洋洋,好像过节一样。

“不,索菲娅,”他安详而坚决地说,“我哪儿也不去。够了,我够了。看够了,也听够了。我要离开,彻底离开修道院……”

“你不自焚了?”

“不。”

他以祈求的眼神瞧着她。

“索菲尤什卡,小鸽子!你不要听那些疯子的。不要自焚——这不符合主的意旨!大罪过,魔鬼的诱惑!我俩一起走吧,亲爱的!……”

她更低地向他俯下身来,露出狡黠而温柔的微笑,她的脸离他的脸,她的嘴离他的嘴越来越近,他感觉到了她那热乎乎的喘气。

“你哪儿也不能去!”她小声而热烈地说,“我不放你走,亲爱的!……”

她突然用双手抱住他的头,二人的嘴唇合在一起了。

“你怎么,你怎么,小妹妹?可以这样吗?别人会看见的……”

“让他们看见好啦!什么都可以做,火将净化一切。可是你得告诉我,你愿意自焚吗……愿意吗?”她问道,轻轻叹息一声,向他贴得越来越紧。

他没有经过思索,不由自主地回答,发出同样的叹息:

“愿意!”

在黑暗的云杉上,最后的阳光熄灭了,金色的云朵变成灰色,好像是灰烬。空中弥漫着潮湿的芳香。树林把他俩笼罩在自己浓密的阴影里。大地用高草把他俩遮盖住了。

他觉得,树林和青草,大地和天空——全都燃起最后的大火,整个世界将在这场大火中毁灭——这是红死之火。不过他已经不害怕,相信红死比太阳还美丽。

隐修院空了。修士们逃散了,好像是蚂蚁从被破坏的蚁穴中逃散一样。

自焚派集聚在一座小教堂里,这座小教堂坐落在隐修院一侧的高岗上,因此军队逼近时,从远处就可以发现。

这是一座木房,用陈年的干燥木材建成,自焚时无法从里面逃脱。窗子小得像是缝隙,门也很狭窄,一个人勉勉强强能走进去。门前台阶和楼梯都坏了。门上装有护板,便于闩门。窗子上顶着粗杆子。然后放上引火物:乱麻、干草、松明、桦树皮;墙上涂了焦油;房子围了一圈特制的木槽,里面盛有火药,还有数俄磅备用,以便最后一刻撒在地板上。房顶上设了两个巡逻哨,不分白天黑夜换班监视迫害者的动静。

人们干起活来很愉快,好像过节一样。孩子们也帮助大人干活。大人像是孩子。大家都很兴奋,好像是喝醉了。彼季卡·日兹拉比所有的人都快活。他干起活来一个顶五个。他的一只手本来由于打上官印——野兽的印记而枯萎了,但如今已有所好转,开始能活动了。

科尔尼利长老奔来奔去,来来往往,像是网上的蜘蛛。他那双眼睛很明亮,像是猫的眼睛,仿佛是在黑暗中能照明——目光严峻而又亲切,具有奇异的魔法:这双眼睛不管是看谁,这个人都会失去自己的意志,在各个方面履行长老的意志。

“好哇,同心协力干哪,孩子们!”他和要死的人开玩笑,“我老了,是个朽木头疙瘩,你们还都年轻,是引火的劈柴:我们直接升天,就像伊里亚先知乘着喷火的车一样!”

一切准备就绪以后,便锁上门。门窗全都钉死,只留一扇最狭窄的小窗户。大家都沉默不语地听着锤子敲击声:仿佛是在他们这些活人的头顶上钉棺材盖似的。

唯有傻子伊万努什卡唱着他那支永远也唱不完的歌:

松木的棺材

是为我造的。

我将躺在里面,

等着吹起号角。

长老对那些希望忏悔的人说:

“算了,孩子们!你们有什么好忏悔的?你们如今都跟上帝的天使一样,胜过天使——用大卫的话来说——我曾说:你们是神。你们战胜了全部敌对力量。你们的头上没有罪孽的势力。你们已经不会再犯下罪孽了。你们中间即使有人杀死亲生父亲,和母亲通奸——那么现在也圣洁了。火净化一切!”

长老让吉洪诵读约翰启示录,这是在任何教堂的宗教仪式上都不诵读的。

“我又看见一个新天地,因为先前的天地已经过去了。坐宝座的说,看哪,我将一切都更新了。又说,你要写上,因为这些话是可信的,是真实的。他又对我说,都完了。”

吉洪读着,体验到所熟悉的末日感,其深刻的程度是有生以来从没有过的。他觉得,木房的墙壁把他们跟世界,跟生活,跟时间隔绝了,犹如船舷把人跟水隔绝一样:外面,时间还在继续,而在这里却停滞了,结局到了——都完了。

“我看见了……看见了……看见了……噢,亲爱的老少爷们!”狂叫症患者基里凯娅打断了诵读,只见她脸色煞白,脸形扭曲,瞪着双眼,目光呆滞。

“你看见什么了?”长老问道。

“我看见从神那里自天而降的伟大圣城耶路撒冷,如同贵重的宝石,好像碧玉,明如水晶,如同蓝宝石和绿玛瑙。有十二个门——是十二颗珍珠。城墙是纯金的,如同明净的玻璃。不用太阳,因为有神的荣光普照一切。噢,可怕,可怕,老少爷们!……我看见上帝的脸比阳光还明亮……你看他,那就是他!……他向我们走来!……”

听她说的人都觉得,他们看见了她所说的。

夜幕降临了,点上蜡烛,唱起祈祷歌:

“新郎半夜来到,奴隶幸福,他被喊醒。我的灵魂,不要贪睡,不要死去,不要关在天国之外;醒来吧,呼唤吧:圣洁,圣洁,圣洁,上帝,圣母,宽恕我们吧。我的灵魂,醒来吧,把你的蜡烛点燃,对它发光照亮;有一个声音对你说:这是新郎!”

索菲娅挨着吉洪站着,握着他的手。他感觉到她那只手在颤抖,在她的脸上看见了羞涩的欢乐的微笑:新娘在教堂举行婚礼时对新郎就是这样微笑的。被唤起的欢乐充溢着他的灵魂。他现在觉得,他以前的恐惧是魔鬼的诱惑,而上帝的意旨则是红死:因为要想拯救自己灵魂的人,反而毁灭了灵魂;为我和福音而毁灭自己灵魂的人,反而拯救了灵魂。

这天夜里等着军队到来。可是军队没有来。早晨到了,随之而来的是——疲劳,像喝醉酒一样,昏昏沉沉。

长老注视着所有的人。有人气馁了,害怕了,他给他们服一种像浆果似的气味好闻的黑色药丸,这可能是用草药制的迷魂剂。他们服下以后,变得迟钝,不再害怕火了,而把它当成天堂的幸福,热衷追求。

为了给自己壮胆,讲了其他一些比自焚更可怕的死法,譬如饥饿死的可怕程度是无法与自焚相比拟的。

加入忌食教派的人给关进一个没有门窗的空房子,里面只放几张木板床。为了不让他们自杀,脱光他们的衣服,收去腰带和十字架。他们是从天棚上给放进屋子里的,而天棚吊得很高,任何人都不能经过天棚从屋里“钻出来”。设有手持木棒的看守。要死的人往往要折磨上三四天,甚至五六天。他们哭叫着乞求说:“给点吃的吧!”竟然啃食自己的身体,诅咒上帝。

有一次,二十个人被关进树林子里磨面的仓房——他们吞下石子,感到恶心难忍,便打掉仓房墙上的木板,爬出来;看守用木棒打他们的头,当场击毙二人;然后把门堵上,向长老报告:如何处置他们?长老下令在仓房周围堆放干草,放火焚烧。

“红死要轻松得多:火一烧起来,你就失去了感觉!”讲的人最后说。

七岁的小姑娘阿库尔卡一直安详地坐在长凳上,注意听,突然浑身抖动,跳起来,扑到母亲的怀里,抓住她的衣襟,哭起来,尖叫道:

“妈妈,妈妈!我们走吧,我们走吧。我不想自焚!……”

母亲哄她,但是她叫的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疯狂:

“我不想自焚!我不想自焚!”

对小姑娘连哄带吓唬,甚至殴打,可是她却继续喊叫,最后脸色发青,叫得闭气了,倒在地板上,抽搐起来。

科尔尼利长老向她俯下身去,给她画十字,用念珠抽打她,念诵驱赶魔鬼的咒语。

“走开,走开,不洁的灵魂!”

全都无济于事。于是他把她抱起来,撬开她的嘴,让她吞服一粒黑色药丸。然后轻轻地抚摸她的头发,伏在她耳朵上小声叨咕着。小姑娘逐渐安静下来,像是睡着了,但是眼睛却睁着,瞳孔放大,目光呆滞,好像是在梦中。吉洪听着长老的低语,只听他在给她讲天国,讲天堂的花园。

“有马林果吗,伯伯?”阿库尔卡问道。

“有,亲爱的,非常大,跟苹果一般大,又香又甜,非常甜。”

小姑娘笑了。看得出,她由于想象天堂里的马林果而流出了口水。长老继续以慈母般的温柔爱抚她,哄她。可是吉洪却在他那双明亮的眼睛里感到有一种疯狂而又渺小的,如蜘蛛一般让人害怕的东西。“好像是蜘蛛在吸吮着苍蝇!”他想。

第二个夜晚降临了,军队还是没有来。

夜里,有一个女长老逃跑了。所有的人都睡熟了,甚至连看守都在酣睡,她爬上看守的瞭望台,想要顺着连在一起的手绢爬下去,可是手绢断了,她跌落到地上,摔伤了,在窗下呻吟了很久。最后终于听不见动静了,可能是爬走了,也可能是过路人把她搀走了。

小教堂里很拥挤。人们胡乱地睡在地板上,男的在右边,女的在左边。然而不知道是梦中的幻觉还是魔鬼作祟——睡到半夜,有一些黑影在黑暗中小心地移动,从右边往左边,从左边往右边。

吉洪醒了,倾听着。夜莺在窗外啼鸣,他在这啼鸣声中听到了月夜,洒满露水的草地的清香,云杉树林的气息,还有自由、温存和大地的幸福。也听到了小教堂里面奇怪的低语声、衣服摩擦声和类似于爱情叹息与亲吻的声音。看来人的敌人是强而有力的:死亡的恐惧还没有熄灭,而罪恶的肉欲之火却燃烧起来。

长老没有入睡。他在祈祷,什么也没有看见,什么也没有听见,即使是看见了,大概也宽恕了自己“可怜的孩子们”:

“只有上帝是纯洁无罪的,而人则软弱无力——像泥土一样堕落,也会像天使一样飞升。即使是跟少女或寡妇一起睡觉,也并非放荡之徒;即使是在信仰上迷失了,也并非坏人:不要怪罪我们放荡,而是肉体胆大包天;教会被异教徒所控制,我们就难免在信仰上迷失。”

吉洪想起一个故事,说的是两个长老把一个姑娘架到二十俄里以外的森林里去了,在林子里逼迫她:“妹妹,跟我们一块儿来做基督的爱吧。”姑娘说:“我怎么跟你们做基督的爱?”他们说:“你跟我们交媾——这就是做基督的爱。”姑娘哭起来:“你们敬畏上帝吧!”两个长老安慰她:“火将使我们净化。”可怜的姑娘固执不从,长老威胁说:“你要是还不顺从,就得不到结婚的花冠!”

吉洪突然感到有人拥抱他,紧紧地贴在他身上。这是索菲娅。他也害怕起来。可是他又一想:火会净化一切。透过黑色的隐修士袈裟,也感觉到了贞洁的躯体的温暖和清新,于是贪婪地把嘴唇贴到她的嘴唇上。

在这黑暗的木房里,在这个公共的棺材里,这两个孩子的爱抚是纯洁无瑕的,犹如当年牧童达甫尼斯和牧女赫洛娅在阳光灿烂的莱斯沃斯的爱抚一样。

傻子伊万努什卡蹲在角落里,手里拿着蜡烛,有节奏地摇晃着身体,等待着“雄鸡报晓”,唱着他那支永远唱不完的歌:

棺材呀,我的橡树独木棺,

你们是人人永久的住宅。

夜莺也在啼鸣,歌唱着自由、温存和大地的幸福。在夜莺的啼鸣里仿佛可以听出对傻子伊万努什卡的棺材之歌温情和狡黠的嘲笑。

吉洪想起了彼得堡的那个白夜,漂浮在涅瓦河水面的木筏上一小群人——他们孤悬在天与河水这两道深渊之间——从夏园顺着水面飘来的令人陶然欲醉的音乐,像是来自维纳斯王国的爱情的亲吻和叹息:

丘比特,射出你的箭吧。

我们已经不是没有伤痛,

然而,被爱情之箭射中,

即使溃烂也都感到甜蜜,

你那金色的爱情之箭,

让我们人人全都折服。

拂晓前,八十岁的老头米涅伊也想要逃出去。但基留哈把他捉住了。他俩厮打起来,米涅伊差点没用斧子把基留哈砍了。老头被捆绑起来,关进仓房里。他在那里大喊大叫,用不堪入耳的恶言秽语谩骂科尔尼利长老。

天亮时,吉洪往窗外看了看,想要知道军队来了没有,但只是看到洒满阳光的空无一人的原野、阴郁而沉寂的云杉和露珠上灿烂的彩虹。针叶的芳香、初升太阳的和煦、蓝天的寂静迎面向他扑来,他觉得木房里所做的一切都是疯狂的噩梦,或者是凶恶的暴行。

又开始了漫长的夏季白天,所有的人都陷入等待的痛苦。

人们受着饥饿的威胁。水和面包不足——只有一袋子燕麦面包干和两筐烤饼。但是教堂酿的红葡萄酒却不少。人们都贪婪地喝酒。有人喝醉了,突然哼哼起欢快的酒馆小调。但它比最狂暴的号叫还可怕。

人们开始抱怨起来。三三两两地走到角落里,相互嘀咕着,用恶意的目光看着长老。要是军队不来将会怎么着?饿死不成?一些人要求打碎门,派人去弄面包;可是在他们的眼神里却看出一个隐秘的想法:逃跑。另一些人要求不等迫害者到来,马上就自焚。还有人在祈祷,但从脸上表情看来,显然是在诅咒神明。也有些人吃了麻醉药丸——长老越来越多地分发这种药丸——说梦呓,忽而哭,忽而笑。一个小伙子麻木了,跑到圣像前,抓起蜡烛,把引火物点燃,好不容易才扑灭。也有些人呆呆地坐着,一连几个小时一声不吭,不敢相互看一眼。

吉洪由于一连几夜不眠和饥饿而虚弱不堪,躺在地板上,索菲娅坐在他身旁,唱着鞭身派教徒的一支悲哀的歌——讲的是在生活中被圣父和圣母遗弃的人的灵魂恰如在黑暗森林中一样孤单:

痛苦呀,我心情痛苦。

忧伤呀,我心情忧伤。

我的心儿多么烦闷,

我想要到爸爸那去做客。

年轻的姑娘去见爸爸,

途中要渡过湍急的河流,

所有的桥梁全被冲毁,

摆渡的人全都离去了,

年轻的姑娘只好蹚水。

蹚水过河,浑身湿透,

在爸爸那里烘烤衣服。

心里的苦水如泉涌;

我想要到妈妈那去做客,

跟亲爱的妈妈见见面,

跟亲爱的妈妈谈谈心。

这支歌最后以痛哭结束:

圣洁的圣母哟,

我的光明,为我们祈求吧!

没有你,我的光明,世上罪人多。

潮湿的大地呀,我的母亲,

你哺育我们,主宰我们!

谁也没有看见他俩。索菲娅把头低垂到吉洪的肩上,把脸贴在他的脸上,他感觉到了她在哭泣。

“咳,我可怜你,真可怜,亲爱的吉洪!”她伏在他耳朵上低语,“我毁了你的灵魂,我真可恶!……你愿意逃跑吗?我能弄到绳子。或者我告诉长老:有一条地道通往树林——他将带你出去……”

吉洪疲惫不堪,沉默不语,只是无精打采地天真地微笑着。

他的头脑里掠过遥远的回忆,仿佛是梦境:最抽象的数学结论——不知为什么他现在感到它们特别严谨而优美,像冰一样清澈透明,正是由于其正确,老格留克时常把数学比作音乐——比作非常和谐美妙的如水晶般晶莹的音乐。他也想起了格留克跟雅科夫·勃留斯关于牛顿的《启示录》注释的争论以及勃留斯激烈的干笑,他的话当时在吉洪的心里引起了预感的惊恐。“就在艾萨克·牛顿先生写作自己的注释的同时,在世界的另一端,具体来说,就是此处,在我们这里,在莫斯科,一些被称之为分裂派的狂热教徒却也写自己的启示录注释,几乎是跟牛顿得出了同样的结论。等待着世界的末日和第二次降临,他们中间一些人躺进棺材里,给自己唱挽歌,另外一些自焚。我说,这也就是最有意思的:在这些启示录式的妄想中,西方和东方走到一起来了,最大的开化和最大的愚昧也走到一起来了,这也许确实会使人产生一个想法:世界末日在临近,我们大家都得很快见鬼去!……”牛顿的预言也就具有了新的严峻的意义。“我不想编造假说!彗星陨落到太阳上,就跟飞蛾扑进火里一样——由于这一陨落,太阳的温度就要升高到这种程度,地球上的一切都烧焦!经书中说:天轰隆地降下,大自然燃烧起来而毁坏,地和地上的一切东西都将烧毁。到那时,两个预言都将应验——信仰宗教的人的和从事科学的人的。”他想起了勃留斯图书馆里一本很古老的书,被老鼠啃过,编号461,书名:《列奥纳多·达·芬奇论绘画》(德文)以及书中的单幅插页,木刻的达·芬奇——生着普罗米修斯的脸,或者西门玛格的脸。和这张脸一起,还有另一张脸,也同样可怕——这是他在三位一体广场“四艘三桅战舰”咖啡屋附近遇到一个身穿荷兰船长皮衣的巨人的脸——彼得的脸,他从前曾经憎恨这张脸,如今却突然变得亲切了。这两张脸有共同之处,相反而又相成:一张有敏锐的洞察力,另一张表现出伟大的智慧力量。从这两张脸上向吉洪扑来一种天赐的寒气,犹如从雪山上向一个在山谷里行走而被炎热折磨得精疲力竭的人扑来寒气一样。“噢,物理学,帮我摆脱开形而上学吧!”他想起了格留克喝醉酒时常常向他提到的牛顿的这句名言。这两张脸都指出了摆脱红死的拯救之路——与火的天空相对立的是“大地母亲,潮湿的大地”。

然后一切都混乱了,他也就睡着了。他做了一个梦,仿佛是他在一个童话般的城市上空飞翔,这个城市可能是基捷日,也可能是新耶路撒冷,再不就是“玻璃城”,“明如水晶,如同明净的玻璃”;这个光辉灿烂的城市里有数学、音乐。

他突然醒来。所有的人都忙乱起来,奔跑和叫喊,脸上露出喜悦之情。

“军队,军队来了!”

吉洪向窗外看去,只见远处,在树林边上,围着篝火坐着一群人,他们头戴三角帽,身穿红领铜扣的绿长袍:这是兵。

“军队,军队来了!点火吧,孩子们!上帝和我们在一起!”

佩尔斯基上尉接到下城区高级僧侣公会的命令:

“秘密抵达分裂派教徒之居住地,使其不得自焚。彼等如锁在隐修院或小教堂内,军队当日夜包围之,排成战斗队列,保持高度警惕,严密监视之,绝对不准彼等自焚,规劝彼等投降和承认错误,同时使其存有得到宽恕之希望。如能投降,可逐一登记,戴上足枷,务使其途中不得逃亡,连同其财物一道押往尼日尼城。如屡经劝告,仍不服从,照旧固守不出,则可施加压力,尽可能逐一捕获该窃贼,不准其逃散,可强行拘捕之,或令彼等饥饿而亡,但不得流血。彼等如焚其贼穴或小教堂,汝等当以水熄灭之,毁坏门窗,将彼等活着拖出。”

佩尔斯基上尉是个勇敢的老兵,在波尔塔瓦战役中负过伤,认为洗劫隐修院是“长毛僧侣们搬弄是非的臆造”,宁肯冒着猛烈炮火向瑞典人或土耳其人冲锋陷阵,也不愿意跟分裂派教徒纠缠。他们自焚了,却要他负责,并批评他:“不准该上尉和其他指挥官有如此不体面之行为,看来彼等得以自焚,皆因惧怕该上尉也。”他解释说:“分裂派教徒并非出于惧怕,而是由于自身之冥顽不化才死亡,他们充满可怕的愤怒,对我们完全失去好感,甚至至死也不肯改变自己的信念,不肯接受我们的习俗——他们在其信仰上已根深蒂固,不可救药。”可是上级并没听这种解释,高级僧侣公会要求:

“分裂派教徒自焚是假装的,目的是不缴纳双重赋税,实际上则移居到偏僻的地方躲藏起来,在那里自由自在地为非作歹,因此指挥官应该根据遗骸清点自焚者的数目,然后登记造册,为此,务使骸骨在大火中不化为灰烬。”

但是,上尉认为这有损于军职的尊严,因此没有清点骸骨,于是又受到新的批评。

他决定在“长苔”隐修院要谨慎小心,尽一切可能不让分裂派教徒自焚。

他命令军队在黑天到来之前离开木房远一些,原地不动,他没带武器,只身一人走近小教堂,仔细察看一番,在窗下敲起来,按照分裂教派的方式做祈祷:

“耶稣基督,神子,宽恕我们吧!”

没有人回答。木房里昏黑,寂静无声,像在棺材里一样。周围不见一个人影。树梢发出沉闷的响声。刮起了清凉的夜风。如果点着火,可就糟了!上尉想道,又敲起来,重复说:

“耶稣基督,神子,宽恕我们吧!”

还是寂静无声:只有长脚秧鸡在沼泽地里发出啾鸣,还有远处传来犬吠声。一颗流星如一条火线,划破漆黑的夜空,迸裂成火星。他突然感到恐怖起来,仿佛他真的是在敲击死人的棺材。

“耶稣基督,神子,宽恕我们吧!”他第三次祈祷。

窗上的护板动了。从狭窄的缝隙里射出灯光。窗户终于慢慢打开了,科尔尼利长老探出头来。

“要干什么?你们是什么人,为何来到这里?”

“我们奉皇帝陛下彼得·阿列克塞耶维奇之命,前来开导你们:你们要自报身份,何种出身、职业和籍贯,何时来到森林,带着什么证件离开家的,根据何人批准住在此处,持有何种证明文件?如果对东正教教会及其秘密有什么怀疑,你们可提出书面材料,并派出代表与教会长官谈判,不必有什么恐惧和愤怒……”

“我们是农民和城市平民,以耶稣基督的名义集聚到这里,带着自己的妻子儿女,做安魂祈祷,”长老平静而庄严地回答道,“我们想要为旧的信仰自焚而死,我们不会向你们这些迫害者投降,因为你们信奉新的信仰。如果有人愿意得到拯救,他可以跟我们一道自焚:我们马上就要去见基督。”

“够了,老兄!”上尉客气地反驳说,“主与你们同在,你们丢掉自焚的狂妄企图吧,各自回自己家去,谁也不会动你们一个手指头。像从前一样在自己的村子里过兴旺的日子。只是要缴纳双重赋税……”

“呶,上尉,你去对小孩伢子说这种话吧,我们老早就已知道这种骗人的鬼话:顺着胡子往下流,可是吃不到嘴里。”

“我以名誉发誓,一个人也不抓,不动一个手指!”佩尔斯基大声说。

他说的是真话:他的确决定放所有的人回去,如果他们投降,尽管这是违背命令的,他自己也担惊受怕。

“我们扯着嗓子喊个什么劲儿,嗓子得喊哑的!”他善意地笑着补充道,“你瞧,窗户这么高,说话听不清。老头,这么办吧;你让人竖下一条皮带,我爬上去,你们帮我从窗户钻进去,当然不是这扇窗户,我从另一扇,宽一些的,钻进去。我只是一个人,你们人很多,有什么可害怕的?我们聊聊,上帝保佑,会达成协议的……”

“跟你们有什么好谈的?我们都是穷人和乞丐,跟你们这样的人怎能争个胜负?”长老冷笑着,看来是因自己的权势和力量而扬扬自得,“我们和你们之间的鸿沟太深了,”他又庄重地总结说,“自愿焚毁的人不可能到你们那里去,只能到我们这里来……你走吧。上尉,不然你瞧,我们马上就要自焚了!”

小窗户啪的一声关上了。又开始了寂静。只有风在树梢上呼啸地响,还有长脚秧鸡在沼泽地里啾鸣。

佩尔斯基回到士兵那里去了,下令每人喝一碗酒,说道:

“我们不跟他们动武。他们那里男人很少,全都是婆娘和孩子。我们把门打碎,不用武器,赤手空拳地把他们一一抓起来。”

士兵们准备了绳子、斧头、梯子、水桶,并且装了许多桶水,好用来灭火,还准备了带铁钩的长杆子,用来从火里往外拖人。天终于完全黑了,他们便向小教堂进发,先是从树林边缘包抄过去,然后在空地上的草莽中间匍匐前进,好像是猎人在围捕野兽。

到达木房跟前以后,他们竖起梯子。木房里面漆黑而又寂静无声,犹如在棺材里一样。

突然一扇小窗户开了,长老喊道:

“你们都走开!火药一爆炸,飞出的木头会打着你们!”

“投降吧!”上尉喊道,“我们肯定会攻打下来!你们看,我们有火枪和手枪……”

“你们有手枪,可是我们有基督的木棒!”小教堂里有人回答说。

军队的后排里出现一个挂着十字架的神甫,开始宣读大主教的命令:

“有人非法受难,他就是最邪恶的人:他通过受难而毁掉自己在人世的生活,同时永远都无法逃避痛苦……”

从窗户里伸出一支古老的火绳枪枪筒,响起一声空枪:开枪不是为了击毙什么人,而是为了吓唬迫害者。

神甫躲到士兵们的背后去了。长老朝着他挥动拳头,异常愤怒地喊道:

“地狱里的黑鬼!所多姆大火的余孽!你们这些疯狗,先待一会儿,别离开我——我向你们中间的好人说说关于我们的主耶稣基督的话!他很快就要降临,用自己的舌剑跟你们开战,将推翻皇位,让野狗吃掉你们的尸骨,就像吃掉耶洗别的尸骨 1 一样。我们用这里的火自焚,你们在那里将因永恒之火而永远燃烧!你们锻造了许多剑,造成了骇人听闻的痛苦,发明了最可怕的杀人方法,可是我们的快乐是最甜蜜的!……孩子们,点火吧!上帝和我们在一起!”

从窗户飞出裤子、上衣、皮袄、衬衣和外衣:

“你们拣去吧,迫害者们!拈阄分这些衣服吧。 2 我们什么都不需要。赤条条地来到人世,还要一丝不挂地奉献给主!……”

“你们可怜可怜自己的孩子吧,该死的!”上尉绝望地喊道。

小教堂里传出轻轻的歌声,如同送葬的歌声。

“钻进去,砍碎门窗,弟兄们!”佩尔斯基下令说。

木房里面一切都准备好了。放上了引火物。乱麻、干草、松明、桦树皮,堆放了许多堆。圣像前的蜡烛插在枝形蜡台上很不牢固,稍一振动,就会掉到装有火药的木槽里:经常都是故意这样做的,为的是让自焚尽量不像是自杀。让一些十来岁的孩子坐在长凳上:把他们的衣服用钉子固定上,免得他们挣脱;手脚用绳子捆绑上,免得他们挣扎;嘴用手绢给扎上,免得他们叫喊。地板上的陶罐里烧起乳香,大约有三俄磅,为的是让孩子们先于成年人窒息而死,看不见自焚时的恐怖场面。

一个妇女刚刚生下一个女婴。把她放在木板床上,以便为她举行火的洗礼。

人们脱得光光的,穿上新的白衬衣,头上戴上布冠,上面用红墨水画着八角十字架,然后排成排,跪下,手里拿着蜡烛,以便用点燃的明灯迎接新郎。

长老举起双手,高声祈祷:

“主哇,看看我们这些不称职的奴隶吧!我们软弱无力,为此不能落到迫害者的手里。你看看这群羔羊吧,他们追随你这善良的牧人,躲避反基督这只凶恶的狼!你发发慈悲吧,救救他们吧,用自己的命运引导他们吧,让他们遭受火的苦难吧。宽恕我们吧,主哇,宽恕我们吧。我们这些罪人不明白任何事理,只能向你,我们的主宰,祈祷:宽恕我们吧!我们为了你的最纯洁之爱而死!”

所有的人异口同声地跟随他重复着——这向上帝发出的哀号可怜而又可怕:

“我们为了你的最纯洁之爱而死!”

就在这同一时刻里,士兵们在佩尔斯基的指挥下从四面八方把小教堂围住,爬上梯子,砍木房墙上的原木、窗上的粗杆子和门上的护板。

墙在抖动。蜡烛掉下来,但都没有落到装有火药的木槽里。于是根据长老的手势,基留哈抓起圣母像前一束燃着的蜡烛,直接扔到火药里,自己跳开了。火药爆炸了。引火物燃起来。火苗蹿上墙壁和木梁。浓烟先是白色的,然后变黑,弥漫了整座小教堂。大火似乎是熄灭了;只有红色的火舌从烟中冲出来,发出咝咝的声音,好像蛇芯——忽而向着人们伸去,舔着他们,忽而又跳开,仿佛是在嬉戏。

传出狂叫声。透过被烧者的号叫声和火焰的轰鸣声,响起欢快的歌声:

“新郎半夜来到。”

火突然燃得旺了,吉洪失去了知觉,可是过了两三分钟,他却看见了小教堂里发生的一切,并且永远记住了。

长老抱起新生婴儿,给她施洗:“以圣父、圣子和圣灵的名义!”然后把她扔进火里——她成了火的第一个祭物。

傻子伊万努什卡把双手向火里伸去,好像是在迎接主的降临,他已经等待了一生。

狂叫症患者基里凯娅身上的衬衣成了灰烬,头发燃烧起来,给她的头上戴上一顶火的花冠;她没有感觉到疼痛,麻木了,大睁着双眼,仿佛是在火中看见了伟大的城,圣耶路撒冷从天而降。

彼季卡·日兹拉大头朝下钻进火里,好像是一个欢乐的游泳者跳进水里。

吉洪在这火的可怕闪光中也感觉到了欢快和醉人的东西。他想起了一首歌:

炉中长出茂密的嫩草,

开放出天蓝色的花朵。

好像是他在火的透明的蓝色心脏中看见了天堂之花。蓝得如万里无云的蓝天,预示着非人世的幸福;但是得越过红色的火——红死,才能达到这蓝天。

包围的士兵砍下了两三根原木。浓烟冲到空处来。士兵们伸进长木杆,开始往外拖燃烧着的人,往他们身上浇水。百岁的老妈妈费奥杜丽娅是被拖着两腿给拽出来的,把她那最见不得人的地方暴露无遗。女长老维塔丽娅也爬了出来,可是立即断气了:她的全身由于烧灼而布满水泡。斯庇尔顿神甫被拖出来以后掏出藏在怀里的刀,自刎了。他又活了四个小时,不停地捏着两个手指画十字,谩骂尼康派教徒,据上尉在报告中所说,“很高兴,因为他得以在自己身上造成致命伤”。

另外一些人烧伤不重,自己从墙洞里钻出来,掉到地上,一个压一个、顺着尸体堆往上爬 ,像是爬楼梯一样,朝着士兵们喊:

“我们要烧死了,要烧死了!救命呀,弟兄们!……”

脸上原先那种天使般的兴奋表情变成了野兽般的惊恐。

一些人想要逃出来,而留在里面的人则竭力制止他们。米赫伊老爹双手牢牢抓着墙洞的边缘,想要跳出去,但是十七岁的孙子却用斧子砍他的手,于是老爹掉到火里去了。一个母亲从火堆里钻出来,她的小儿子紧跟着她,可是父亲却拽住他的双腿,把他的头往原木上撞。隐修院一个大腹便便的修士倒在一摊燃烧着的焦油里,抽搐着又蹦又跳,好像是在跳舞,“像是煎锅里的鲫鱼!”吉洪惊恐地笑着想,闭上眼睛,不想看。

他由于炎热和烟呛而喘不上气来。血红的田野上紫色的铃铛花向他低垂下来,发出哀怨。他感觉到索菲娅在拥抱他,紧紧地贴在他身上。她那贞洁的躯体如这夜间开放的花朵,透过她的衬衣,散发出清新,在这火的炎热中是最后的清新。

透过濒死者的号叫声,可以听到活着的人的声音:

“看哪,新郎来了……”

“我的新郎,我所钟爱的基督!”索菲娅伏在吉洪的耳朵上低声说。他觉得,在他躯体里燃烧着的火比红死的火更强有力。他俩一起倒下去了,好像是新郎和新娘拥抱在一起倒在新婚的卧榻上。生着火眼和长着火的翅膀的妻子把他带进火的深渊。

火势灼人,士兵们不得不向后退去。有两个人已被烧着。一个掉进木房里烧死了。

上尉叫骂着:

“混蛋,一群可恶的混蛋!跟瑞典人和土耳其人打仗,也比对付这群王八蛋容易!”

但是老头的脸色比他当年受伤躺在波尔塔瓦战场上更苍白。

风刮得更紧了,火借风势,火焰越来越高,发出雷鸣般的轰隆声。燃烧着的木炭被卷起,像是一只只火鸟。整座小教堂好像一个燃烧着的大火炉,在这个炉子里面,如同在地狱之火里面,一堆躯体在乱滚乱爬,有的痉挛着,有的蜷缩着,有的已经躺倒。躯体上的皮肤破裂了,血水发出咝咝响声,油脂沸腾。可以闻到肉烤焦的臭味。

突然,房梁落下来,房盖塌了。火柱直冲天际,像是一盏巨大的明灯。

红色的火焰把天和地全都照亮,仿佛这真的是一场最后的大火,要把整个世界毁灭掉。

吉洪在森林里洒满露水的清新的草地上苏醒过来。

他后来得知,就在他失去知觉的最后一刻,长老和基留哈抬起他,奔向小教堂的祭坛,神座底下有一个小门通往地下一条任何人都不知道的秘密通道,他们下到地下的秘密通道,走进森林最茂密的地方,迫害者们无法找到他们。

几乎所有的自焚导师都是这样做的:把别人烧死之后,自己和最亲近的门徒则逃之夭夭,以便重新进行布道。

吉洪很久没有苏醒过来;长老和基留哈给他泼了很多水;他们以为他要死掉。可是他身上的烧伤并不严重。

他终于苏醒过来了,问道:

“索菲娅在哪儿?”

长老用他那明亮而亲切的目光看了他一眼:

“别动,孩子,不要为你的小妹妹——新娘悲伤!她那最纯洁的灵魂和其他的圣受难者一起到了天国。”

他仰脸朝天,深受感动地露出喜悦之情,画了十字:

“上帝的奴隶自愿烧死,永垂不朽!安息吧,亲爱的,直到普遍复活之时,为我们祈祷吧,当我们的时刻到来之际,我们在这里也将为主饮尽自己的一杯。但现在时间还没到,还得为基督而工作……”他转向吉洪,“孩子,你经历了火的考验,为和平而死了,又为基督而复活了。你第二次获得了生命,不要为自己,要为主而生。佩带上光明的武器,成为耶稣基督的战士,当一个红死的宣传者,跟我们这些罪人一样!”

他又带着几乎是欢快之情补充道:

“我们要到大洋去散散心,到波莫瑞地区去。要在那里点燃火!我们应该更勇敢,烧死更多的可爱的父老兄弟。上帝相信我们,会帮助我们的。整个俄国都将燃烧起来,随着俄国之后——将是整个宇宙。”

吉洪沉默不语,闭着眼睛。长老以为他又昏迷了,走进一个土窑去准备治疗烧伤的草药。

吉洪一个人留在那里,翻过身来,脊背朝天,天上仍然燃烧着血红色的大火,他把脸俯向大地。

土地的潮气减轻了灼伤的疼痛,他觉得大地听到了他的祈祷,把他从红死的大火中拯救出来,他又从大地的腹中走了出来,像是一个新生的婴儿,像是一个复活的死人。他拥抱大地,亲吻大地,觉得她是有生命的,哭泣着祷告说:

圣母的神灵呀,我的主宰!

潮湿的大地呀,我的母亲!

几天以后,当长老准备上路的时候,吉洪离开他逃跑了。

他明白了,旧的教会并不比新的教会好,于是决定回到世界去,寻找真正的教会,直到找到为止。

注解:

1耶洗别,《圣经·旧约》中西顿王谒巴力之女,以色列王亚哈之妻,引诱他犯罪,她的名字寓意为“罪孽”。

2据《圣经·新约》记载,彼拉多的士兵奉命把耶稣钉死在十字架上,拈阄分他的衣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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