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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部 彼得大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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彼得很早就起床了。听差一边烧炉子,一边嘟哝说:“小鬼们还没有抡起拳头呢。”11月的早晨,从窗子往外面望去,天还很黑。沙皇头戴睡帽,身穿睡衣,扎着皮围裙,坐在镟床旁,用骨头为彼得保罗大教堂磨制枝形蜡台——他生病时饮用铁质矿泉水而痊愈,为此许了愿;然后又用卡累利亚桦木磨制一个手持葡萄串的小巴克科斯神像——是准备安在酒杯盖上的。他工作起来是那么认真,好像是靠着这种工作养家糊口似的。

四点半钟,办公室秘书来了。沙皇站到楸木斜面写字台前——这个写字台很高,到中等身材的人的脖子——开始口授关于部委机关的谕旨,这些部委机关是根据莱布尼茨的建议,“效仿其他一些政治发达国家的范例”而在俄国建立的。

哲学家莱布尼茨对沙皇说过:“犹如时钟里面一个齿轮靠着另一个齿轮才能转动,一个伟大的国家机器中,一个部委应该带动其他部委运转,如果一切都能安排得大小合适,准确协调,那么生活的指针就必定能向全国指示出幸福的时刻。”

彼得喜欢机械,把国家变成一部机器的想法一直吸引着他。然而,想起来很容易的事,做起来却很困难。

俄国人不懂得而且也不喜欢部委机关,很看不起这些机构,称之为“不为”。沙皇聘用了一些外国学者和“精通法律的人”。他们开展业务活动都通过翻译。这很不方便。于是派遣一批年轻的俄国书吏赴柯尼斯堡学习德语,以便学成之后在部委里工作起来更方便,为了使他们不贪玩而荒废学业,还派出一些督导官。可是督导官们却跟被督导者一起玩耍起来。沙皇下了一道谕旨:“各部委皆应以瑞典的规章制度为基础在各类工作和体制中逐条逐款地拟定规章条例,如瑞典的某些条款不妥或不合吾国国情——可酌情自定之。”然而,并没有酌情,沙皇预感到,新的部委的工作将会跟旧式衙门一样。全都白费力气——他想到我们这里还没有认识到君主制的直接好处,一百年也别指望做到这一点。

听差禀报外交部翻译官瓦西里·科兹洛夫斯基晋见。走进来一个年轻人,只见他脸色苍白,好像是肺结核患者。沙皇在文件堆里翻腾一阵,递给他一篇力学论著的译文手稿——上面用铅笔写着很多批语。

“翻译得很不好,再修改一下。”

“陛下!”科兹洛夫斯基由于怯懦而结巴起来,喃喃地说,“本书作者的风格诡谲,甚难理解,写得概括而晦涩,与其说是供人阅读,不如说是为了炫耀自己的哲理文体。卑职才疏学浅,无法理解。”

沙皇耐心地开导他。

“不用逐字逐句地翻译,而要理解其意思,用自己的话明白易懂地写出来,只要求不出现疏漏而损害原意,而无须追求其风格。不要无益的华丽,也可删除多余的废话,免得浪费时间和减少读者的兴趣。你可不使用崇高的斯拉夫语,而用普通的俄语,别使用崇高文体的词汇,也别写成外交文书那样。你怎么说,就怎么写,很简单。明白吗?”

“是,陛下!”翻译官像一个士兵列队时那样回答,但是他却垂下了头,表现出很犯愁的样子,大概是想起了自己的前任——外交部翻译官鲍里斯·沃尔科夫的命运,此人翻译法文《园艺之书》,绝望之际害怕沙皇发怒,割断了自己的血管。

“好啦,可以走了。加油干。转告阿甫拉莫夫:最近出版的一些新书印刷得不好,不整洁,字体笔画太粗。Б和П两个字母得改正——笔画太粗。装订也不好,主要是由于书脊钉得太紧——书口便张开了。书脊应该钉得宽松。”

科兹洛夫斯基走后,彼得想起了莱布尼茨关于俄国大百科全书的设想,这应该是“集所有学科之大成,史无前例”,这位德国哲学家还谈到建立彼得堡科学院的问题,这是个最高学术机关,由以沙皇为首的学者们管理,他说,未来的俄国在科学上会超过欧洲,将率领欧洲前进。

“对于酒徒来说,离彼得节还早哩!”沙皇发出了苦笑。在教育欧洲之前,首先自己得学会说俄语,用俄语写作,印刷和装订图书,造纸。

他口授一道谕旨:

“在各大城市和县城沿街搜集遗弃之废布和碎布,送往圣彼得堡办事机关,可为从事该项搜集者按每俄担四戈比付款。”

这些碎布应该送到造纸厂去。

然后又是一道道的谕旨——关于炼油的,关于编树皮鞋的,关于制鞋软革的:“制鞋软革太不耐穿,因为采用焦油,沾湿后便破损而透水,因此应改用鱼油。”

他看了一下挂在床头的记事石板,那是夜里和石笔一起挂上去的,以便睡醒时想到一些将要发布的谕旨,好随时把一些想法记录下来。那天夜里记了如下一些:

“何处堆放粪便?——不要忘记波斯。——关于粗席问题。”

他让马卡罗夫念念驻波斯公使沃楞斯基的来信。

“此地首领实乃笨伯也,即使在普通百姓中亦难寻觅,更无须言及为王者也。上帝引导该王国走向没落矣。虽然吾国目前忙于与瑞典人作战,然而据卑职所察此处之软弱,吾国无须派遣庞大军队,只需动用一小小军团,便可占领波斯大部,而不费吹灰之力也。目前时机最佳,失不再来矣。”

他答复沃楞斯基时,令他派遣商队顺阿姆河而下,寻找抵达印度的水路,记载沿途情形,绘制地图;同时起草给西藏达赖喇嘛的书信。

能找到通往印度的路,把欧洲和亚洲连接起来,这是彼得早就产生的幻想。

早在二十年前,在北京建成东正教的圣索菲亚教堂。莱布尼茨曾预言道:“沙皇能把中国和欧洲连接起来。”外国外交官们警告过本国君主:“沙皇征服波斯将为建立一个比罗马帝国还要强大的帝国打下基础。”土耳其苏丹说:“沙皇是另一个亚历山大大帝,企图征服全世界。”

彼得拿出世界地图,铺在桌子上,这是他有一次思考俄国的未来命运时自己绘制的;俄国的疆域西面——欧洲,南面——亚洲,从楚克奇角到涅曼河,从阿尔汉格尔斯克到阿拉拉特平原这一广大地区——用大字标着“俄国”,跟“亚洲”和“欧洲”一样大的字。他说:“大家把俄国称作国家,都错了,它是半个世界。”

但是,他以习惯的毅力,立即从幻想回到现实中来,从大事转到小事上来。开始口授谕旨——关于粪场的合适地点问题;关于停止使用粗席问题,用毛纺编织袋取代粗席袋装大桡战船用的面包干,用木桶或粗毛编织袋装粮食和咸盐——“务使粗席不再出现”;关于训练士兵射击时节约铅弹问题;关于保护森林问题;关于不得制造独木棺问题——“只可用木板制棺”;关于为俄国订购英国棺材当作样板问题。

他翻阅记事本,检查一下是否遗忘了什么重要的事。第一页记载道:“以上帝之名义。”接下来是各种札记:有时只用两三个词表达复杂的思维进程:

应想出某种办法来揭开人的许多秘密。

试验:如何用硫酸盐扑灭石油大火。如何用硝水煮大麻纤维。购买制作凝冻肠的秘方。

令庄稼人粗通上帝约法,为此当在教堂里宣读。

关于弃儿问题,当养育之。

关于开展捕鲸业问题。

希腊帝国由于忽视战争而灭亡。

令寄来法国报纸。

关于在德国高薪聘请演员问题。

关于俄国谚语。关于俄文词典。

关于如何化验矿石的化学奥秘。

如能懂得自然界法则,了解野兽相互吞食,那么我们为什么还给它们造成这类灾难?

关于新旧案件,反对无神论者。

亲自给士兵编祈祷词“伟大、永恒和神圣的上帝呀”,等等。

彼得的日记使人想起达·芬奇的笔记。

早六时,他开始穿衣服。穿袜子时,发现一个窟窿。坐下来,拿起针和线团修补。一边思考着如何追随马其顿的亚历山大的足迹开辟通往印度的通道问题,一边织补袜子。

然后就着茴香苹果酒吃了一个小甜面包,抽了一袋烟,便离开皇宫,乘双轮轻便马车去海军部,因为天还黑,车上点着灯笼。

海军部大楼的尖顶在雾中被十五座熔铁炉的火光映红。一艘没有完工的战舰裸露着黑色的龙骨,像是一个怪兽的骨架。伸展开的锚链像是一条巨蟒。滑车嘎吱吱地响,锤子叮当地敲,铁声轰隆,焦油滚沸。在火红色的反光中,人们往来如梭,黑影晃动。海军部大楼像是地狱里的锻造作坊。

彼得在巡视。

他在武器局里检查铸铁圆弹和榴弹的直径是否准确无误,只见这些炮弹在带篷的场地里堆放成金字塔形,免得生锈;查看火石枪和火枪里面是否涂了油脂;检查关于大炮的指令是否执行:“应该用镜子查看炮膛里是否光滑,是否有沙眼和毛刺,如发现沙眼,当用手扳钻检查有多深。”

凭着嗅觉分辨海象油的质量,用手摸摸,就能了解船帆布的成色——线纱是否太细,布的质地是否稀疏。他跟工匠们谈起话来就是一个工匠。

“木板要刨得光滑。起码得选用砍伐两年的,时间再长一些,当然更好,因为等到干透时还要缩,而遇到水又要胀……

“钉在船舷上的舱内衬板要用钉子钉透。两端放上衬垫,固定上粗毛布,里面铆平……

“橡木最好用绿色的,看起来有些发蓝,不太好看。用这种橡木造的舰船像铁一样坚硬,燧发枪打不透,连半俄寸都穿不进去……”

在大麻仓库里从货堆中抓起一把大麻,仔细查看,抖一抖,攥一攥,如一个行家。

“舰船上的缆索可是一件大事,至关重要:应该用上等的大麻来做。如果缆索不可靠,舰船可就要遭殃,弄不好,船毁人亡。”

到处都可以听到沙皇愤怒吆喝供应商和包工头的声音:

“我看出来了,在我外出期间,整个事情都一团糟!”

“我不得不花费很大力气来对你们进行整顿,要罚款,甚至要你们的性命也不足惜!”

“你们等着瞧,要狠狠地揍你们,叫你们一时半刻忘不了!”

他不能容忍冗长的谈话。一个外国要人没完没了地大谈特谈鸡毛蒜皮的琐事,他朝他脸上吐了口唾沫,骂了一句娘,就走开了。

他对一个滑头的书吏说:

“你要是不把公文抄完,我可就要往你的脊背上抄了!”

海军部官员诸公张罗着要求提高年俸,他对此批示道:

“不准,对甜食和宦囊的兴趣比对待公务的兴趣还大。”

听说大桡舰队的一些战舰上腌牛肉腐烂了,士兵们一连五个星期只吃清水胡瓜鱼,一千人因此患病不能值勤,他大发脾气,差一点没有扇老舰长耳光,尽管这位舰长德高望重,在冈古特战役中战功卓著。

“今后你如再做这种蠢事,可就别抱怨这么大的年纪也要丢脸!主要的工作比你的脑袋重要一千倍,为什么这样马马虎虎?就是说,你很少阅读军规!这些舰船的军官得吊死,你由于指挥不力也得步他们的后尘!”

但他还是放下了高高举起的手,消了气。

“我从来没有料到你会出这种事。”他小声补充道,这种指责使犯错误的人更难过,沙皇要是打他,也会使他感到比这更轻松一些。

彼得说:“记着,今后不准再有这种残酷的事发生,这在上帝面前比什么罪过都深重。前几天我听说,在彼得堡港务工作中,人们缺少关怀,去年得病的人很多,马路上倒着死人,不仅基督教徒,就连野蛮人见了也于心不忍。你怎么就没有同情心呢?不是牲口,都是基督徒的灵魂。上帝会过问他们的!”

彼得乘坐自己的轻便双轮马车沿着河滨去夏宫,这一年他在那里住到深秋,因为冬宫进行改建。

为什么从前回家吃午饭见到卡简卡很高兴,而现在几乎是一种沉重负担?他想起了那些匿名信暗示妻子和德国小白脸侍从官蒙斯之间的关系。

卡简卡一向是沙皇忠诚的妻子和得力的助手,和他共同分担一切困难和危险,作为一个普通女兵,跟随他出征。在普鲁特远征中“像个男人,而不像女人”,拯救了全军。他把她称作自己的“保姆”。一旦离开她,他就感到孤立无援,像个孩子似的,抱怨说:“保姆!没人给缝缝补补和洗洗涮涮。”

他俩有时相互嫉妒,但那是开玩笑。“读了你的信,我想了很多。你不让我马上到你那儿去,似乎是为了服药,可是事情明摆着,你找了一个比我年轻的;回信告诉我,是我们俄国人还是德国人?你们这些夏娃的女儿都是这样嘲弄我们老头子的!”她反驳说:“我不承认您是老头子,您认为自己是老头子,毫无根据,我相信,女人都很乐意找个这样的老头子。我对您就是如此!我听说,瑞典女王希望跟您风流一番,我对此深信不疑。”

他们分离时,像新婚夫妇那样交换礼物。卡简卡不顾千里迢迢,给他寄匈牙利烈性酒、新腌的酸黄瓜、枸橼、橘子——“因为我们的东西您觉得更好吃。上帝保佑您吃这些东西健康长寿”。

但最贵重的礼物是儿女。除了两个大的,丽赞卡和安努什卡,其他几个生下来都体质衰弱,不久就夭折了。他最喜欢的是最后一个儿子彼简卡,把他叫作“小尖子”“彼得堡的主人”,宣布他取代阿列克塞为皇位继承人。彼简卡生下来也很衰弱,经常生病,靠着吃药才活下来。沙皇整天为他提心吊胆,怕他死了。卡简卡安慰沙皇说:“我想,我们亲爱的老头子别再外出,明年我还能给你生个‘小尖子’。”

在恩恩爱爱的夫妻关系中,还表现出另一种甜蜜——威严的沙皇难得还是个多情种。“我在这里剪了发,把剪下来的头发给你寄去。”“完好地收到您那珍贵的头发,得悉您很康健。”“我心坎上的人儿,寄给你一朵花,这是你亲手栽的。上帝保佑,这里事事如意,只是盼望你也能到这个郊外的皇宫来,没有你,甚感寂寞。”这是他在雷瓦尔她所喜欢的卡捷琳娜花园写的。信中有一朵干枯的蓝色小花和一张英国剪报,上面说:“去年10月11日,一对夫妇从莫穆特省来到英国,他们结婚已达一百一十年,男的一百二十六岁,女的一百二十五岁。”彼得在信中写道:“这就是说,让上帝保佑我们俩也白头偕老,健康长寿。”

然而,如今在这耆老之年,在这个阴暗的秋天早晨回忆起一起度过的生活,他想到卡简卡有可能背叛他,抛弃了自己这个“老头子”,换了一个可恶的德国种的小白脸,他所体验到的不是嫉妒,不是愤怒,而是被“小保姆”遗弃的孩子那种孤独无助之感。

他把缰绳交给听差,佝偻着身体,低下了头。马车行驶在凹凸不平的石头路面上,颠簸得很厉害,他的头摇摇晃晃,好像是由于年老体衰。

涅瓦河岸上的自鸣钟响了十一下。但是清晨的光辉像是垂死者的目光。明亮的白天仿佛永远都不会到来。马蹄在水洼里吧嗒吧嗒地响。车轮底下溅出泥浆。灰色的云彩缓缓地飘动,像是棉絮,越来越低,把彼得保罗要塞的尖塔覆盖上了;灰色的水、灰色的房屋、树木和行人——全都笼罩在雾中,好像是幽灵。

驶过列比里亚日水渠上的木制吊桥,一股潮湿的泥土味和腐烂的树叶味从夏园里扑来,好像是坟墓里的气味——只见工人们正在林荫路上把烂树叶子扫成一堆一堆。乌鸦在光秃秃的椴树上呱呱地叫着。传来敲击锤子的声音:这是在钉制长木箱,要把大理石雕像都套起来,免得冬天落上雪和冻坏。看来复活了的众神又都给钉进棺材里安葬了。

眼前出现一座荷兰式的房子:浅黄色的墙壁前立着几根紫色的廊柱,湿淋淋的,显得发黑,铁皮房盖上耸立着一个尖顶,那尊常胜将军格奥尔基的雕像原来是风向器,白色浮雕的画面表现的是海神的诸子和众海洋女神的种种奇迹,密集的窗户和玻璃大门都直接朝着花园。这就是夏宫。

夏宫里有一股酸菜汤味。午饭要吃的就是菜汤。彼得喜欢吃菜汤,也喜欢别的普通士兵的食品。

餐厅里的布局和陈设也跟古老的荷兰住房一样:顺墙摆着锃亮的铜餐具,厨房里整齐地铺着瓷砖,有一扇窗户通向餐厅,一道道菜肴从窗户直接送过来,非常迅速——沙皇不喜欢吃饭用很长时间——除了菜汤和米饭,还有弗伦斯堡牡蛎、肉冻、波罗的海鲱鱼、以黄瓜和腌柠檬为配料的炸牛肉、醋拌鸭爪。他喜欢吃酸的和咸的,对甜的则不能受用。正餐后,上来核桃、苹果和林堡的奶酪。饮料是克瓦斯和法国红葡萄酒——艾尔米塔日牌的。只有一个听差侍候他进餐。

像平时一样,午餐时有几位客人应邀在座,他们是:雅科夫·勃留斯、御医布留蒙特罗斯特、一位英国商船船长、宫廷侍从蒙斯和宫廷女官哈米尔顿。彼得邀请蒙斯大大出乎卡简卡意料。可是当她知道之后也邀请了宫廷女官哈米尔顿,也许是为了让丈夫知道,她了解他这个“小情妇”。这就是人称“哈蒙托娃姑娘”的哈米尔顿,她是苏格兰人,看上去很傲慢,整洁,冷冰冰的,犹如狄安娜大理石雕像,当年在夏园喷水池的排水管道里发现一个用宫廷餐巾包裹着的婴儿尸体,人们在私下曾经纷纷议论她。

她吃饭时脸色苍白,没有血色,一直沉默不语。

谈话很不投机,尽管卡简卡做了很大努力。她讲了自己今天做的梦:一只发疯的野兽浑身长着白毛,头戴皇冠,皇冠上插着三支点燃的蜡烛,不停地叫:“算账!算账!”

彼得喜欢梦,他自己有时夜里起来用石笔把做的梦记在小石板上。他也讲了自己的梦:他总是梦见水、海上训练、舰船、平底货船,今天梦见船帆和桅杆出了故障。

“唉,亲爱的!你在梦里也不得安生,总是为舰船的事操心!”卡简卡的心软了。

等他闷不作声了,话题转到几艘新造的舰船上来。

“‘涅普顿号’是一条非常出色的战船,航速多快,你算算看,在海军里是最好的。‘冈古特号’也不错,舵轮很好用,就是桅杆顶太高了,不够结实,遇到小风都得比别的先折断,要是遇到坏天气可怎么办?冯·雷因建造的那条大护卫舰,在您回来之前,我没有让下水,留在岸上怕吹干,我让用木板盖上。”

她谈起舰船就像谈论自己的儿女一样:

“‘冈古特号’和‘列斯诺伊号’——是两个亲兄弟,一分开就难过;现在一起停泊,看上去真叫人高兴。而购进的那些停在我们自己造的那些对面,名副其实地——是养子,比我们自己的落后,就像养子对待父亲不如亲生儿子一样!……”

彼得不乐意回答,好像是在想别的事情。偷偷地看看她,又看看蒙斯。只见这个英俊的侍从面孔坚硬而光滑,恰如粉色石头雕刻的,一双蓝眼睛犹如松绿石,让人想起瓷人偶。

卡简卡感觉到,“老头子”在观察他俩。但她镇静自若。即使是知道有人告密,她也毫不惊慌失色。只是当她看着丈夫时眼睛里流露出比平时更加妩媚的温情;再就是也许说话过多,一会儿说东,一会儿又说西,好像是在设法吸引住丈夫,他可能会想:“真烦人!”

没等说完舰船,又谈起孩子,说丽赞卡和安努什卡夏天“生天花险些损坏了脸”,说“尖子要长最后几颗牙的时候,体质很虚弱”。

“但是托上帝的福,现在已经恢复。第五颗牙顺利地出来了——但愿上帝保佑,其余的那些也都如此!现在只是右眼疼痛。”

彼得又一度活跃了,询问御医有关“尖子”的健康状况。

“殿下的右眼已经好了一些,”御医告诉他,“另一侧的下牙也露头了。现在他让用手指去摸——就是说,臼齿也快出了。”

“将会是个勇敢的将军!”卡简卡插嘴道,“他就乐意玩当兵的游戏,玩起放枪放炮来,总是那么开心。他会说的话就是:爸爸、妈妈、兵!亲爱的,我得请求您保护,您一外出,他就跟我吵闹。我说爸爸外出了,他就不喜欢这句话,但你要是说,爸爸在家,他就特别喜欢和高兴。”她拉长了声音,看着丈夫,脸上故作笑容。

彼得什么都没有回答,但突然瞧了她和蒙斯一眼,大家都很害怕。卡简卡低下头,脸色有些白。哈米尔顿抬起眼睛,微微一笑。谁都不说话了。大家都很害怕。

可是彼得却像没事儿似的,转向雅科夫·勃留斯,谈起天文和牛顿的学说来,讲到太阳里的黑点时,说用望远镜可以看到,但得把离眼睛最近的那个镜片熏黑,还谈到将要发生的日食。他全神贯注于谈话,什么都没有分散他的注意力,直到午餐结束。他在席间曾拿出记事本来,记下:

“向百姓宣布日食的事,让他们不要惊奇,人们事先知道了,到时候就不会大惊小怪。任何人不得制造流言蜚语,借以迷惑百姓。”

彼得终于站起来,走到隔壁房间去了,于是大家都松了一口气。

他在生着火的壁炉前坐到安乐椅上,戴上铁框圆眼镜,抽起烟斗来,浏览着最新的荷兰报纸,用铅笔在边上做上记号,表明这应该翻译出来登在俄国报纸上。他又掏出记事本,记下:

“好的坏的一律照登,发生了什么事,毫不隐瞒。”

云缝里露出太阳微弱而苍白的光辉,像是濒死者的微笑。从窗户照进室内的长方形亮光伸延到壁炉上,红色的火焰变得暗淡了。窗外稀疏的树枝在银灰色天空的衬托下像是它的纹理。一棵盆栽的橘树被花匠们从一个温室移到另一个温室,长得羸弱,怕冻,在阳光下才现出生机,经过修剪的浓绿枝叶上挂着橙色的果实,好像是一些金色的小球。黑色廊柱中间白色大理石的男女神祇雕像还没有钉进棺材里去——也都冻僵了,因为全都赤身裸体——仿佛是急于在阳光下面取得一些温暖。

两个小女孩跑进屋来。大的是九岁的安努什卡——一双黑眼睛,白皙的脸,脸蛋儿红扑扑的,安详而严肃,身体较胖,举起她来有些费劲——彼得把她叫作“大木桶姑娘”。小的是七岁的丽赞卡——浅黄的头发,蓝眼睛,轻快敏捷,像只小鸟,活泼好动,很淘气,懒于学习,只喜欢玩耍、跳舞和唱歌,长相漂亮,好撒娇。

“啊,强盗!”彼得喊了一声,放下报纸,亲切地微笑着,把两只手向她俩伸过去。他拥抱她们,亲吻她们,把她俩抱起来,一只膝上放一个。

丽赞卡把他的眼镜拽下来。她不喜欢这副眼镜,因为他戴着显得苍老——成了老爷爷。然后伏在他的耳朵上悄悄地说起来,把自己很早就有的一个幻想告诉他:

“荷兰船长伊萨·科尼格说,阿姆斯特丹有一种绿色的小猴子,不丁点儿,连胡桃核都能装进去。给我弄一只这种小猴呗,爸爸,亲爱的好爸爸。”

彼得怀疑猴子能否有绿色的,但却一本正经地答应了——重复了三遍:真的——下一次邮班就往阿姆斯特丹写信。丽赞卡便高兴地玩起游戏来:从彼得的烟斗里冒出一串蓝色烟圈,像是珍珠项链,她把手往里伸。

安努什卡讲起了她的宠物——一只养在夏园喷泉里的海豹,她给取名叫米什卡,说它如何聪明和听话。

“爸爸,能不能给米什卡做一个鞍子,像骑马似的在水里骑在它身上?”

“那怎么行,它要是潜进水底去,不就把你淹死了?”彼得反驳说。

他像个孩子似的,跟孩子在一起闲谈,哈哈大笑。

突然间在墙上镜子里面看见了蒙斯和卡简卡。他俩正肩并肩地站在隔壁房间里,用糖喂皇后的宠物——一只几内亚鹦鹉。

“陛下……傻瓜!”鹦鹉尖声尖气地叫着。它学会说“祝陛下健康!”和“鹦鹉傻瓜!”,可是它从来没有把这两句话扯到一起。

蒙斯向皇后弯下身来,几乎是伏在她耳朵上在说什么。卡简卡垂下眼睛,脸上泛起红晕,一边听着一边甜蜜地笑着,忸怩作态,很像《爱情岛之旅》中的牧女。

彼得的脸色立刻阴沉起来。但他照旧亲吻孩子,和蔼地把她俩放下:

“好啦,去吧,小强盗!安努什卡,代我向米什卡致意。”

太阳的光辉暗淡下来。室内昏暗了,潮湿而又阴冷。乌鸦在窗外呱呱地叫。响起了锤子敲击声。那是在给复活了的众神钉棺材,安葬他们。

彼得跟勃留斯下象棋。他一向下得很好,可是今天却心不在焉。第四步就把王后丢了。

“将军!”勃留斯说。

“陛下傻瓜!”鹦鹉叫着。

彼得无意中抬起头来,又在镜子里看见了蒙斯和卡简卡。他俩沉醉于谈话,没有察觉到那只像小鬼似的猴子悄悄地钻到他们身后,伸出一只爪子,做了个鬼脸,掀起卡简卡裙子的下摆。

彼得跳了起来,一只腿碰翻了棋盘,棋子全都掉到地板上。他的脸抽搐起来。烟斗也从嘴里掉到地上,摔碎了,带着火星的烟灰撒落一地。勃留斯也惊恐地跳起来。皇后和蒙斯听见响声,都转过身来。

这时,哈米尔顿走进来。她的动作像是没睡醒似的,仿佛是什么都没有看见,也没有听见。但从沙皇身边经过时,她略略低下头,紧紧地盯着他。她那张漂亮的脸煞白,像死人一样,给人带来一股冷气,她好像就是钉进棺材里去的大理石女神中间的一个。

沙皇用目光一直把她送到门口。然后回过头来,看着勃留斯,看着打翻在地的棋盘,露出抱歉的笑容:

“对不起,雅科夫·威廉莫维奇……无意之中!”

他走出皇宫,乘坐小艇到巡逻艇上去休息。

彼得睡眠有毛病,很不踏实。夜间禁止车马,甚至行人从皇宫附近经过。白天在住人的房子里不可能没有动静,因此他到巡逻艇上去睡觉。

他躺下以后感到十分疲倦;可能是醒得太早,又在海军部累着了。他打个哈欠,伸伸懒腰,闭上眼睛,已经入睡了,可是突然浑身一抖,大概是由于突如其来的痛苦。想到皇太子阿列克塞,他感到痛苦。这种想法每时每刻都隐隐地使他疼痛。不过在只身一人的寂静中,有时像是内伤一样,使他感到剧痛。

他尽力想要入睡,可是一点睡意都没有。各种想法不由他做主,钻进头脑中来。

前两天接到托尔斯泰的信,说阿列克塞无论如何也不肯回来。难道他得亲自赴意大利,跟恺撒和英国开战,也许要跟整个欧洲打仗?可是现在正要考虑结束跟瑞典人的战争,得到和平。上帝为什么给了他这样一个儿子来惩罚他?

“押沙龙 1 的心,押沙龙的心,憎恨父亲的一切事业,希望父亲死掉!……”他双手抱头,低声地呻吟着。

他想起来,儿子是如何在恺撒面前,在全世界面前称他为恶棍、暴君和渎神者,阿列克塞的狐朋狗友,“长胡子们”,长老和僧侣们如何骂他彼得是“反基督”。

“混账!”他轻蔑地而又心平气和地想道。没有上帝的帮助,难道他能做出所做的一切吗?上帝知道——他永远跟他在一起,从孩童时代起直到此时此刻。

他回忆起自己的一生,好像是在自我忏悔,检验着自己的良心。

难道不是上帝在他的心里灌输了学习的愿望吗?他不到十六岁就学会了写作,懂得了加减法,尽管常常出错。但那时他已朦胧地,而稍后则明确地感觉到“拯救俄国的出路——在于科学;其他国家奉行这样的政策,让俄国处于蒙昧状态,在各个方面都愚昧无知”。于是他决定亲自到国外去学习科学。可是莫斯科知道此事之后,——宗主教和大贵族们,皇后和公主们都来见他,把儿子阿寥申卡放到他面前,央求他别到德国去——俄国自古以来从没有过这种事。百姓哭着为他送行,好像是给他送葬一样。可是他仍然走了——完成了前所未有、闻所未闻的事:堂堂的沙皇放下权杖,拿起斧头,当了普通工人。“我作为一个学生,要求老师教我。亲自动手做的,用任何代价也买不到。”上帝赞许了他的努力:他建立了少年游戏兵团,尽管索菲娅轻蔑地称他们为“淘气的马倌”,后来却发展成一支威武的军队;他在红花园的池塘里划小舢板,后来却发展成为一支无敌舰队。

和瑞典人的第一次战斗是在纳尔瓦进行的,他吃了败仗。“以前所做的一切都不过是小孩子的游戏,还没有真正的本领。我如今一想到那时,就感激上帝的恩惠,因为遭到那次不幸以后,便不得不克服了懒惰,养成了勤奋刻苦,不分白天黑夜地学习的本领。”那次失败好像是使人绝望了。卡尔吹嘘说:“俄国鬼东西,我们用不着长剑,使用皮鞭子就能把他们消灭干净,更不要说把他们从其国土上赶出去!”假如不是上帝帮助了彼得,他那时就完蛋了。

没有铜制造大炮,他下令熔化大钟造大炮。长老们威胁说——上帝会惩罚的。可是他知道,上帝跟他在一起。没有马,用人拉“被泪水淋湿”的新式大炮。

一切事情都“进展得如家酿的新酒”。对外——进行战争,国内——发生叛乱。阿斯特拉罕、布拉文暴乱。卡尔渡过维斯瓦河和涅曼河,攻占了格罗德诺,两个小时之前彼得才从那里撤退。他天天等待着瑞典人进犯彼得堡或莫斯科,加强了这两个城市的防守,准备迎接围城。可是这时他生病了,“不指望能活下来”。然而,又是——上帝显灵。卡尔出乎他的所料,违背常规,竟然停止前进,掉头转向东南,进攻小俄罗斯。叛乱自消自灭了。“上帝创造了奇迹,以火熄火,让我们得以看到,这一切都非出自人意,而是出于上帝的意旨。”

对瑞典人的头几次胜利。在列斯诺伊战役中,他把手持长矛的哥萨克和卡尔梅克人留作后备,下令:凡是临阵逃跑者,不管是什么人,包括沙皇本人在内,一律斩首。整天战斗在火线上,队列没乱,没有后退一步;火枪由于射击而四次起火,四次把背包和衣袋装满子弹。“我自从服役以来从没见过这种玩具;然而,在暴跳如雷的卡尔眼里,这一次舞蹈跳得可真漂亮!”从此以后,“瑞典人的脖子可就软了”。

波尔塔瓦。他一生中从来也没有像这一天那样感觉到了上帝救助之手。又是——类似于奇迹的幸福。卡尔在前一天被哥萨克的流弹击伤。战斗一打响,一颗炮弹击中了国王的担架,瑞典人以为他被击毙了——队伍就乱套了。彼得看着逃跑的瑞典人,他觉得他长出一对看不见的翅膀;他深知,波尔塔瓦的这一天——就是“俄国复兴的一天”,这一天光辉灿烂的太阳——就是整个新俄国的太阳。

“如今彼得堡的基石已安放好。从今以后,我们在彼得堡可以放心大胆地睡觉了”。这座城市是在与大自然的搏斗中,在沼泽和林莽中建起来的——“像是一个孩子美丽地成长着,是一块神圣的土地,是人间乐园,是上帝的天国”——难道不也是上帝的伟大奇迹,上帝对他恩宠的标志吗?这是有目共睹的,将永远伫立在未来世世代代的面前。

可是如今,一切差不多皆已完成的时候,一切又都要倒塌。上帝离开了他,遗弃了他。给了他对外部敌人的胜利,但却伤害了国内人的心,伤害了他的亲骨肉——儿子的心。

儿子的那些同伙虽然不是外国军队,却很可怕——这是国内的无赖、二流子、受贿者和其他的无用之徒麇集而成的大军。彼得最近一次出国仅仅几个月,可是在此期间,一切都吱吱嘎嘎地响起来,晃动起来,犹如一条破船在飓风中搁浅了——他根据所发生的情况看得出,一旦他不在人世,将会如何。

“出现了大规模的盗窃”。关于受贿问题,曾经颁布过许多谕旨,一道接着一道。差不多每一道谕旨都是这样开头的:“此乃朕之最后命令,如有人竟敢对此置若罔闻……”可是随着这最后的谕旨之后,又连续发布其他一些谕旨,除了那些警告之外,还补充说,这已是最后的了。

有时他真是束手无策了。他感到无能为力了。一个人站在所有的人的对立面。他像一头巨兽,却被蚂蚁和蚊虻给咬得要死。

他看出来,靠着强制毫无所得,便采取狡猾的办法:鼓励告密,建立了专门的监察官职务。于是在全国范围内掀起了诬陷和告密之风。“监察官们并不明察暗访,而是游手好闲,相互包庇,因为他们相互勾结,成帮结伙。无赖密告无赖,告密者密告告密者,监察官密告监察官,而最高监察官,看来就是——最大的无赖。”

丑恶的深谷,无底的污水坑,赫拉克勒斯也无法打扫干净的牛圈。像解冻天气一样,处处是烂泥。“古代的腐烂物”浮上水面。全俄国到处臭气熏天——犹如波尔塔瓦战役之后一样,军队立即从那里撤出,因为无数尸体发出的臭气让人窒息。

心里笼罩着黑暗,因为头脑里一片黑暗。不愿意做善举,因为不知何为善举。小贵族和普通百姓像贱民出身的叶列姆和福马一样:叶列姆不教,福马不会。无论颁布什么样的谕旨都无济于事。

老人们说:“我们的脑袋笨,手也不灵,我们百姓中的人都是死木头疙瘩。”

有一次,他从一个荷兰船长那里听到一个古老的传说:船员们在海上看见一个不知名的岛子,便靠岸登岛,燃起篝火做饭;突然地动山摇,岛子沉入水里,他们险些淹死:原来这是一条正在酣睡的鲸鱼的脊背。俄国新的文明岂不就是在《圣经》里的海怪脊背上点燃的火吗?这海怪就是酣睡的麻木不仁的人民。

在罗格尔维克修筑防波堤,真是苦役般的可诅咒的劳动,是西西弗式的;风暴还没来临,花费数年工夫堆起的长堤顷刻之间毁于一旦;又修筑,再次毁掉——如此无尽无休。

有一次,一个聪明的庄稼人对他说:“我们看到了一切,伟大的皇上,你熬尽心血,可是到头来却一无所获,因为支持你的人太少:你把十个人往山顶上拉,可是却有数百万人往山下走——这种事能有什么好处呢?”

“重担,无法承受的重担!……”彼得躺在床上睡不着,痛苦地呻吟着,真的好像是全俄国的负载全都压在他一个人身上。

他重复着摩西对上帝说的话:“你为什么折磨你的奴隶?我为什么没有得到你的恩惠,而你却把全体人民的重担都压在我身上?你对我说:你用双手抱着他吧,就像保姆抱着孩子似的,把他抱到你所允诺的土地去;难道全体人民是我孕育的,难道是我生下的吗?我一个人抱不动全体人民,因为他们对于我来说太沉重了。你这样对待我,不如把我弄死,既然我没有得到你的恩惠,我也不能忍受我的灾难。”

突然间,他又想起了儿子,感觉到,俄国的整个重担就是因循守旧——全都集中在儿子一个人身上。

他最后终于以一种超乎常人的毅力控制住自己,召唤听差进来,他穿上衣服,乘小艇回宫去了,元老们都在那里等着他,他召集他们来研究弄虚作假和贪污受贿问题。

注解:

1《圣经·旧约》中大卫王的第三子,一直与父为敌,发动叛乱,最后战败而死。

缅希科夫公爵、雅科夫和瓦西里·多尔戈鲁基公爵兄弟、谢列麦捷夫、沙菲罗夫、雅古仁斯基、戈洛甫金、阿普拉克欣等人拥挤在镟工室隔壁的小客厅里。

大家都提心吊胆。他们还都记得,两年前,接受贿赂的沃尔康斯基公爵和奥普赫金当众挨了皮鞭,用烧红的铁烙他们的舌头。他们悄悄地传播着一些奇怪的传闻:似乎是一批近卫军军官和别的军职人员被任命为元老们的审判官。

不过在这惊恐的后面也还有希望,雷雨过去之后,一切都将照旧。古代圣贤的箴言使他们得到安慰:“哪有在上帝面前没作过孽的,哪有在沙皇面前没犯过罪的?难道所有的人都得给绞死?每个叶尔米什卡都有自己的事。每个人活着都想吃甜面包。有罪过的人正派也罢,有罪过的人是坏蛋也罢,反正人人都得靠着罪过才能活着。”

彼得进来了。他的脸色威严而无表情,只有眼睛射出光辉,左面的嘴角微微地颤动。

他跟任何人都没有寒暄,让大家坐下,马上就开始给元老们训话,这训话看来是事先早已想好了的:

“各位元老先生!我已不止一次颁布命令,并且亲口向诸位讲过我们的玩忽职守和贪图吃喝以及忽视民法的问题,可是我的话没有任何效力,命令全都变成了废纸;我现在最后再强调一遍:所有的法律制定出来,而束之高阁,或者像玩纸牌一样,各取所需,除了我国,这种情况在世界任何地方都没有。这可以导致什么结果呢?看到违法盗窃,很少有人不被其所诱——这样一来,人人都逐渐变得无所畏惧了,便去掠夺他人。上帝的愤怒被置之不顾,这种恣意的变节给国家造成的不仅是一时的灾难,而是彻底的灭亡。因此应该这样来看待受贿者:他们犯了渎职罪,或者把他们称作国家的叛徒……”

他讲话时盯着他们的眼睛。又感到自己软弱了。他的话好像是抛到水里了。这些人面色惊慌,目光低垂,心里只有一个想法:“有罪过的人正派也罢,有罪过的人是坏蛋也罢,反正人人都得靠着罪过才能活着。”

“从现在起,任何人都不得居功自傲,吃老本!”彼得最后说,他气得说话声音发抖,“我宣布:凡是窃贼,不管其职位高低,哪怕是元老,也得交军事法庭审判……”

“不可!”雅科夫·多尔戈鲁基公爵开口说道,他是个肥胖的老头,留着长长的白髭,浮肿的脸上灰里透红,一双明亮的眼睛直盯着沙皇,“皇上,不能让士兵审判元老。这不仅有损于我们的名誉,而且也让全俄国都大丢其脸!”

“雅科夫公爵说得对!”马耳他骑士团骑士鲍里斯·谢列麦捷夫插嘴道,“如今整个欧洲都认为俄国人是正派的绅士。皇上,你为什么要使我们名誉扫地,剥夺骑士称号?并非人人都是窃贼……”

“不是窃贼——是叛徒!”彼得狂暴地喊道,脸都变形了,“你以为我不了解你们吗?了解,老弟,把你们都看透了!我要是现在死了——你就要第一个起来拥戴我的儿子,别看他是个坏蛋!你们所有的人都跟他是一路货!……”

但他又以超人的毅力压下自己的怒气。用目光在人群里搜寻缅希科夫公爵,压低了声音,心平气和地说:

“亚历山大,跟我来!”

他俩一起向镟工室走去。公爵身材矮小而干瘦,看上去很脆弱,但实际上跟铁一样坚硬,像水银一样灵活,瘦削的面孔很招人喜欢,一双聪明的眼睛异常机灵和敏捷,让人想起他小的时候沿街叫卖的情景:“馅饼新出炉的!”——他蜷缩着身子,像是一条马上就要挨打的狗,跟着沙皇钻了进去。

矮小而肥胖的沙菲罗夫呼哧呼哧地喘起来,擦着脸上的汗水。又高又瘦的戈洛甫金像个旗杆,浑身发抖,一边画着十字,一边低声祷告着。雅古仁斯基瘫倒在安乐椅上,哼哼着——他吓得肚子疼起来。

但是,从门里传出沙皇愤怒的声音和缅希科夫单调的抱怨声——尽管听不清说的是什么,大家却渐渐放下心来。一些人甚至幸灾乐祸起来。特级公爵已不是头一回了:他的骨头硬——从小就习惯了沙皇的棍子。他毫不在乎!巧妙地应付一番,就会转危为安!

突然,门后传来响声、叫喊声和号叫声。两扇门都开了,缅希科夫蹿出来。只见他的绣金长袍撕破了,蓝色的安得烈绶带成为碎片,胸前的勋章和奖章飘荡着,用沙皇的头发做的假发——沙皇从前每一次剪发都把剪下的头发赠送给他作为嘉奖——滑向一旁,脸上血淋淋的。沙皇手持明晃晃的匕首,狂叫着追赶他:

“我宰了你,狗崽子!”

“彼简卡!彼简卡!”传来皇后的声音,每到需要的时刻,她总要出现,仿佛是从地下钻出来。

她在门槛上挡着他,锁上镟工室的门,单独一个人和他留在里面,紧紧贴到他的身上,搂着他的脖子。

“放开我,放开我!非宰了他不可!……”他疯狂地叫着。

但她把他抱得越来越紧,重复着说:

“彼简卡!彼简卡!主和你同在,我的心肝!把刀放下,把刀放下,你要惹祸的……”

匕首终于从手中落下。他自己一头坐到椅子上。身体的各个部位都可怕地痉挛着。就像最后一次父子见面时那样,卡简卡坐在椅子扶手上,抱着他的头,贴在自己的胸前,轻轻地抚摸着他的头发,像母亲爱抚病孩一样爱抚着他。在这种爱抚下,他渐渐安静下来。痉挛减轻了。身体还偶尔发抖,但已越来越轻。不再叫喊了,只是哼哼着,呜咽着,但没有眼泪。

“真难呐,难呐,卡简卡!没力气了!……没个人商量商量。没个帮手。全都是一路货!……一个人单枪匹马能行吗?不要说人,就是天使也不行!……负担无法承受!……”

呻吟声越来越小,终于完全停了——他睡着了。

她听着他的呼吸声,觉得很均匀。通常每一次大发脾气之后,他都睡得很熟,怎么都喊不醒他,但卡简卡却没有走开。

她继续用一只手抱着他的头,另一只手好像也是在爱抚他,在他的胸前摸索着,她那敏感的手指觉得长袍侧面的衣袋里有一沓信。迅速地掏出来,翻弄着,发现其中有一封弄脏了的信,可能是暗中投递的,蓝色的信封上封着红蜡,还没有拆开,她猜到了,这正是她在寻找的那封信:是举报她和蒙斯的第二封告密信,比第一封还厉害。蒙斯已经警告过她,说到了这封蓝色的信:他是从喝醉酒的仆役们的谈话中得知的。

卡简卡惊讶的是丈夫没有拆开这封信。莫非是害怕知道真实情况?

她脸色有些发白,咬紧牙关,但并没有失去自控能力,看了看他的脸。只见他睡得很香甜,像是个哭够了的婴儿。她轻轻地把他的头放在椅子靠背上,解开自己胸前的几个纽扣,把信揉搓几下,放到乳房的下面,然后弯下腰,拾起匕首,把装信的那个衣袋拆开一点,把长袍下摆的底缝也拆开一点,这些开缝处看起来好像是偶然开线造成的,然后又把其余的信重新放进衣袋里。他发现那封蓝色的信丢失了,将会以为是掉到衣服里子里,又从下摆的开缝落到外面丢失了。沙皇的衣服穿旧了,时常出现一些破洞。

卡简卡转眼之间就做完了这一切。然后又抱起彼简卡的头,放在自己的胸前,望着这个熟睡的巨人,抚摸着他,就像母亲哄自己的病儿,或者就像驯兽女郎哄一头狮子似的。

过了一个小时,他睡醒了,精力充沛,情绪饱满,好像是没有发生过任何事。

沙皇的一个侏儒不久前死了。定在那天安葬——要组织一个丑角面具队伍,这是彼得所喜欢的。卡简卡劝说他把安葬推迟到明天,今天哪儿也不要去,在家休息。可是彼得不听,下令击鼓升旗召集人,很紧急,好像是发生了什么重要事情。他穿上衣服,既像丧服,又像化装舞会的衣服,就出发了。

关于畸形者

众所周知,人类如同飞禽走兽,有时难免生出畸形儿,各国皆视之为怪物,数年前曾颁布命令,要求把彼等送来;然而无知者却反对此举,认为畸形儿之降生乃魔鬼实施魔法而中邪之结果,实则绝无可能有此事,因万物之创造者唯有上帝,而非魔鬼也,魔鬼无权创造任何东西——畸形者或有内伤,或由其母怀孕之际受到惊吓所致,此种实例多矣——母受惊吓,必影响婴儿之发育;为此,重申该项命令,特要求:凡有畸形人、畸形禽兽,皆应送交所在城市之长官,付给报酬:每一畸形人——十卢布,每一畸形家畜和野兽——五卢布,每一畸形禽——三卢布,以上指已死者;而活者,一个人——一百卢布,家畜和野兽——十五卢布,禽——七卢布。如遇特别奇特者,尚可多付。如有反对此举者,人人皆可检举之;一经揭发,即罚款,数额为上述款项十分之一,可赏予举报者。上述畸形者,人或动物皆在其列,如死亡,得浸泡酒精,如无酒精,可浸泡普通酒中,但数量应加倍,并盖严,以免腐烂,酒可在药房购买,款项另付。

彼得喜欢自己的侏儒——“丑八怪”,为他举行盛大葬礼。

走在最前面的是两人一排的三十名唱圣歌的人——清一色是小男孩。他们的后面——是一个身穿全套法衣、手提香炉的身材矮小的神甫,他是从彼得堡所有的神甫中间挑选的,个子最小。六匹黑色的小马披着拖到地面的黑色覆布,拉着一辆玩具般的灵车,上面放着一个很小的棺材。然后,二十四个男侏儒身穿很长的丧服,戴着黑纱,两人一排,在一个手执权杖的小个子前导的引导下,庄严肃穆地行进,还有相同数目的女性侏儒——身材比前面的更加矮小,后面的是一些高个子的,像是一排管风琴的铜管——有驼子、大肚子、歪嘴子、瘸子、像板凳狗一样的罗圈腿,还有许多别样的畸形人,与其说可笑,不如说可怕。队伍的两侧,与侏儒们并排而行的是身材高大的近卫军和沙皇的随从,他们手持火把和送葬蜡烛。有一个高个子,身穿童服,由两个长着白胡子的侏儒牵着;另一个裹着襁褓,像是个吃奶的婴儿,躺在小车上,由六头经过训练的熊拉着。

沙皇带领自己的将军和元老们走在队伍的最后。他身穿荷兰舰船鼓手服,一直步行,像是在做一件最需要的事似的,认真地敲着鼓。

队伍以及跟在后面的人群沿着涅瓦大街行进,从封丹河木桥一直走到雅玛村,墓地就在那里。人们从窗户观看,也有人从房子里跑到外面来,东正教教徒们出于迷信而感到惊恐,不知应画十字还是应吐唾沫。德国人则说:“除了俄国,任何地方也见不到这种送葬队伍!”

晚上五点钟,很快就黑天了,下着鹅毛大雪。大街两侧各植一排椴树,树枝光秃秃的,低矮的房子盖上落满了雪。雾更浓重了。在蒙蒙的黄雾中,在火把暗淡的火光照耀下,这支队伍像是梦幻,像是魔鬼的邪祟。

人群虽然害怕,但照样在泥泞中奔跑着,不肯落在后面,小声地嘁嘁喳喳,相互传播着骇人听闻的传言,说彼得堡出了妖魔。

前几天夜里,巡逻兵在三位一体教堂附近听见教堂西侧大厅里有人跑动的声音,钟楼里有人在木头梯子上跑动,梯子嘎吱吱地响,唱圣诗的神甫第二天早晨去敲钟,发现梯子折断了,撞钟用的绳子缠成四圈。

“除了小鬼,不会是任何人干的。”有些人猜测说。

“不是小鬼,是妖精。”另一些人反驳说。

一个从奥赫塔来卖咸鲱鱼的老太太亲眼看见了女妖精在纺线:

“全身一丝不挂,很瘦,黝黑,头很小,手上戴着顶针,身上长着不知什么东西,像干草似的。”

“莫不是家鬼吧?”有人问道。

“家鬼不住在教堂里。”回答说。

“也许是迷路的吧?他们身上有瘟疫,能传染给牛和狗——因此也伤害人。”

“那是快到春天的时候:家鬼每到春天都脱毛,旧皮往下蜕——他们就兴妖作怪。”

“家鬼也好,小鬼也好,女妖也好——反正是妖魔!”大家都这样认为。

在蒙蒙的黄雾中,在火把暗淡的火光照耀下,巨人和侏儒的影子跳动着,这支队伍本身就是妖魔鬼怪,就是彼得堡的妖魔。

人们相互间还传播着一些更可怕的消息。

芬兰区的一个神甫“为了做出某种疯狂举动”,披在身上一张带角的山羊皮,这张山羊皮立刻就长到他身上了,一天夜间就这样把他押赴刑场。铸铁场出现一个魔鬼,样子像是个德国人,龙骑兵的儿子兹瓦雷金把灵魂出卖给他,用血签署了契约。在药铺花园的墓地上挖掘一个坟,用铁锹撬开棺材,拽着死人的两条腿想把他拉出来,但是没能拉得出,人们都吓跑了;第二天早晨,有人看见从坟里伸出两只脚,于是便产生了死人复生的谣言。克隆维尔克要塞附近的鞑靼村里生了一个婴儿,没有鼻子,长了一只角,税卡上生了一头小猪,长着人脸。“生了这些怪物,预示着城里不吉祥!”还有某地出现一只公鸡长着五条腿;拉多加下了一场血雨;大地震动,像公牛一样哞哞叫;天上出现三个太阳。

“必有灾难,必有灾难!”人们异口同声地说。

“彼得堡要遭劫难!”

“不只是彼得堡——整个世界都到了末日!世界末日!反基督!”

人群里有一个小男孩,拉着妈妈的手,听了这些话,突然大哭起来,吓得大喊大叫。这个女人衣衫褴褛,脸相愚钝,可能是个痴呆者,大叫起来,发出一种非人的声音。人们急忙把她拉到附近一个院子里去了。沙皇可不喜欢跟狂叫症患者开玩笑:他能用皮鞭从他们身上驱鬼。“皮鞭比小鬼的尾巴长!”有人向他禀报“迷信活动”,他就这样说。

大臣和元老中间,也有许多人吓坏了。送葬队伍出发之前,沙菲罗夫交给沙皇几封信,这是信使刚从那不勒斯送来的托尔斯泰和皇太子的信。皇上没有拆封,就把信藏进衣袋里,可能是不愿意当着别人面阅读。但是,沙菲罗夫从托尔斯泰给他的短笺中已经得到了这个可怕的消息。这个消息在人群中传遍了:

“皇太子要回来了!”

“彼得·托尔斯泰是个犹大,真会骗人——他可不是第一个挨收拾的。”

“听说,父亲允许他跟阿芙罗西妮娅结婚。”

“结婚?根本不会。别妄想。他得挨刀,而不是结婚!”

“要是上帝保佑,真的结婚呢?”

“在山羊洼举行婚礼,伴郎和媒婆——是斧头和断头台!”

“傻瓜,傻瓜!白白地把自己毁了。”

“小牛犊站在悬崖上!”

“他的脑袋得搬家!”

“赴刑场吧!”

“也许能开恩吧?不是别人,是亲生儿子:虎不吃子。教训一顿,宽恕了!”

“教训已经晚了,小孩子的衣服他已经脱不下来了。”

“小时候没教育,长大了,就无法教育过来!”

“只要你进入我的臼,我就可以用杵把你捣碎——这可是个教训!”

“哄孩子不让他哭,可把奶头塞到他嘴里!”

“我们大家也都得有这一天,吓得魂不附体!”

“糟了,弟兄们,糟了——完蛋了!”

高官显宦群里不停地这样重复着,百姓群里同样也不停地重复着:

“必有灾难!必有灾难!”

沙皇仍然在烂泥里走着,敲着鼓,压过了悲哀的歌:“安息吧。你永远活在人们心里。”

雾更浓了。一切都在雾中消散了,融化了,变得透明了——仿佛整座城市,所有的人,所有的房屋,所有的街道,全都随着雾一道腾空而起,飞散了,像梦一样。

彼得送葬回来,又马上离开夏宫,独自一人乘小舢板在漆黑的夜中横渡涅瓦河,他没有带桨手,亲自划桨,到达对岸后停靠在一个不大的木制码头上。

这里紧靠河边,离三位一体大教堂不远处,有一座低矮的小房,这是当年兴建彼得堡时由荷兰木匠建造的第一批房子中间的一栋——彼得的第一座皇宫,很像萨阿尔丹海员住的寒酸的小屋一样。在桦树岛荒凉的凯乌萨里沼泽地上,就地取材,砍伐这里生长的松树,搭建而成;墙上用油漆涂成砖形,房盖木板上面铺瓦。

房间低矮而狭窄——共有三间:门斗右侧是办公室,左侧是餐厅,接着是卧室——三间中最小的一间——长四俄尺,宽三俄尺——转身都很困难。陈设虽然简单,但舒适整洁,一色荷兰风格。天棚和墙壁贴着漂白麻布,窗户低矮,但宽敞,窗格上镶着铅制流水槽和小块玻璃,用铁螺丝安着橡木护窗板。门的高度不适合彼得的身材——他得低下头才不至于撞到门框上。

夏宫和冬宫建成以后,这座小房便空闲起来。唯有沙皇想一个人单独过夜,甚至离开卡简卡的时候,他才偶尔住到这里来。

他走进门斗,推醒蒙着毡子酣睡的听差,让他掌灯,走进办公室,锁上门,把蜡烛放到桌子上,他自己坐到椅子上,从衣袋里掏出托尔斯泰、鲁勉采夫和皇太子的信,但并没拆开,好像是犹豫不决。听着三位一体大教堂钟楼上时钟报时声打了九下。最后一下响过之后,恢复了平静,就像当年还没建彼得堡时那么静,那时,这座简陋小房的周围只有无尽头的森林和无法通行的烂泥塘。

终于把信拆开了。他阅读的时候,脸色有些发白,双手颤抖。读完皇太子信中最后一句话:“近日即将从那不勒斯启程,回彼得堡叩见陛下。”——他高兴得喘不过气来。不能再读下去了。画了个十字。

这还不是一种兆头,不是上帝显灵吗?他刚刚还泄气了,很绝望,以为上帝把他遗忘了,永远抛弃了他——可是主的手如今又在支持他了。

他又感到自己强而有力,精力充沛,好像年轻了,准备克服任何艰难困苦去建功立业。

然后,他垂下头,望着蜡烛的火焰,陷入沉思。

儿子回来后,如何处置他呢?杀死!——以前他在气头上是这么想的,当时不指望他能回来。可是现在知道他要回来,气也消了,于是他第一次心平气和地问自己:怎么办?

突然想起自己在第一封由托尔斯泰和鲁勉采夫带往那不勒斯的信中说的话:“以上帝名义保证,汝如迅速归来,将不受任何惩罚,吾将对汝表现出最美好之爱。”现在儿子相信这个誓言,它倒有了可怕的力量。

可是怎样履行这誓言呢?

宽恕儿子岂不就意味着宽恕其余那些跟他一样的叛徒吗?他们对于沙皇和祖国无恶不作,是些卑劣的小人、受贿者、窃贼、寄生虫、无赖、伪君子、“长胡子”,他们跟他勾结在一起,无法无天,天不怕地不怕,使整个国家走向彻底毁灭。既然父亲在世时儿子如此凌辱他,那么他死后将会如何呢?将会败坏和彻底毁坏一切,毁掉俄国!

不,宁肯违背誓言,也不能宽恕。

就是说,又得审讯,又得严刑拷打,动用火、斧子、断头台和流血吗?

他想起处决火枪兵时的一件事:他骑马到红场去,那天在红场上要有三百多颗人头落地,宗主教拿着圣母像迎面向他走来,请求宽恕火枪兵。沙皇向圣母像行个礼,愤怒地用手把宗主教推开,说道:“你来这儿干什么?我崇敬圣母不比你差。但义务让我施恩于好人,处死恶人。滚吧,老家伙!我知道该怎么办。”

他能够向宗主教回答,可是如何向上帝回答呢?

仿佛是在梦中,他眼前出现宣谕台旁的一根长长的原木,上面放着无数的头颅,后脑勺朝上,面部朝下,头发颜色各异——褐色的、红色的、黑色的、白色的,有卷发,也有秃头。他刚刚喝过酒,有些微醉,跟达尼雷奇和其他一些来宾在一起,手里拿着斧头,挽着袖子,像是一个刽子手,一个接着一个地砍这些头。他累了,客人便从他手中把斧头接过去,轮着班砍。大伙都砍疯了。衣服上溅满了血,地上也是一摊一摊的血,脚踩上去很滑。当他举起斧头正要向一颗头砍去的时候,这颗头不声不响地抬了起来,转过脸来,盯着他的眼睛。这是他,阿寥沙!

“阿寥申卡,我亲爱的孩子!”他眼前又出现另一个梦境——他从国外回来,夜间悄悄溜进太子卧室,俯身在他的小床上,把他在睡梦中抱起来,亲吻他,透过衬衣感觉到了他身体的温暖。

“杀死儿子”——只是现在他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感到这是他一生中最可怕的,最重要的事——重要的程度超过了索菲娅、火枪兵、欧洲、科学、军队、海军、彼得堡、波尔塔瓦;这时要解决的是一个永恒的问题:天平的一端放上他所做的一切伟大善举,另一端放上儿子的鲜血——怎么能知道哪一端的分量重呢?关于他这个违背誓言者、杀子者,欧洲将会说些什么,子孙后代将会说些什么?凡是不了解全部内情的人,都难于辨别他的无辜。可是又有谁能了解一切呢?

一个人尽管是为了祖国的幸福,可是犯下灭亲之罪,在上帝面前能够问心无愧吗?

但怎么办呢?宽恕儿子——就要毁掉俄国,处死他——就要毁掉自己。他觉得永远也无法解决这个矛盾。

况且单独一个人无力解决。可是有谁能帮助他呢?教会?在地上结的得到天上去解;在地上要解决的,天上已经决定了。以前是这么说的。可是现在——教会又在哪里?宗主教在哪里?已经没有了。他自己下令废除了宗主教制度。或者找都主教,“奴才斯焦普卡”吗?他会下跪给皇上叩头。找滑头费多斯卡以及其他一些高级僧侣吗?他们“戴上了缰绳,叫他们往哪儿去,他们就往哪儿去。他对他们说什么,他们就做什么”。他自己就是宗主教,他自己就是教会。他高居万人之上,只处在上帝之下。

你这个混蛋,刚才有什么好高兴的?是的,主的手是向他伸过来了,可是却给他加上一副可怕的重担。可怕呀,落到永生的上帝手里真可怕呀!

好像是他的脚下出现一个万丈深渊,让人感到惊恐,头发都竖了起来。

他用双手捂住了脸。

“离开我吧,主哇!让我的灵魂别再沾上鲜血吧。上帝呀,上帝救救我吧!”

他站起来,走进卧室,只见床头上那盏长明灯发出微弱的光亮,墙角上供着救世主的圣像,这是御用圣像画工西蒙·乌沙科夫的手笔,呈送给沙皇阿列克塞·米哈伊洛维奇的,当年曾在克里姆林宫祭坛的宝盖上面保存。这是一幅古老的拜占庭圣像的俄国摹本:相传耶稣受难时不堪十字架的重负,用绣花巾擦脸上的汗水——脸形便印到上面了。

彼得的母亲娜塔丽娅·基里洛芙娜曾用这幅圣像为儿子祝福,打那时起便一直没离开过他。历次征战和旅行,在舰船上和在皇宫里,当年兴建彼得堡时和在波尔塔瓦战场上——随时随地圣像都和他在一起。

走进卧室以后,他给神灯添了油,挑挑灯捻。火苗更亮了。金质饰衣上,围绕着头戴荆冠的耶稣脸上的钻石闪闪发亮,似泪珠,似红宝石,似血滴。

他跪下开始祈祷。

他对圣像已经习惯了,几乎是不看圣像,平时都是不知不觉地向圣父,而不是向圣子祈祷——不是向被钉在十字架上流血而死的耶稣,而是向在战斗中坚强有力地活着的上帝祈祷,这是个战士,是百战百胜的正义之士——他通过先知之口说自己:我愤怒时践踏人民,我发狂时压迫他们;他们的鲜血溅到我的袈裟上,我弄脏了自己的衣装。

可是他抬头看着圣像,想要绕过圣子而向圣父祈祷,却做不到。仿佛是第一次看见头戴荆冠的耶稣悲哀的面孔,并且这张面孔活了,以温和的目光窥视着他的灵魂;儿子和父亲——意味着什么,这是他从童年就开始听到的,但从来也没理解,而现在仿佛是第一次明白了。

他突然想起了一个可怕的古老故事,讲的也是关于儿子和父亲:

“上帝考验亚伯拉罕,对他说:把你唯一的寄托——爱子以撒杀了作为燔祭。亚伯拉罕造了祭坛,把儿子绑起来,放到祭坛上。亚伯拉罕把手擦干净,举刀要杀儿子。”

这只是地上的祭祀,而天上的祭祀则更加可怕——上帝爱和平,不可惜自己唯一的儿子,让他永远流血,儿子的鲜血平息了父亲的愤怒。

他这时体验到一种秘密,这是他最亲近的,最需要的,但也是最可怕的,他连想都不敢想。思前想后,他疲倦了,麻木了。

上帝愿意还是不愿意让他处死儿子?宽恕还是以鲜血来惩罚?假如不只是惩罚他,而且还要惩罚他的子子孙孙——整个俄国,那又将如何?

他趴到地板上,趴了很久,伸着手脚,一动不动,像个死人。

最后,他又抬起头来看圣像,祈祷着,但已经绝望和疯狂,绕过圣子,直接面向圣父:

“让这鲜血落到我的身上吧,让我一个人承担吧!把我处死吧,上帝呀,保佑俄国平安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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