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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部 一片荒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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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年,沙皇到沃罗涅日去建造舰船,他刚一离开莫斯科,出于天意,那里就发生了火灾。克里姆林宫里宫殿起火,木房和砖房里面的一切、教堂、十字架、房盖、圣像壁和圣像全都焚毁殆尽。悬挂在大伊万上的重达八千普特的钟王被烧坏,掉在地上摔破了。乌斯宾斯基大钟也摔碎了,其他一些钟也掉了下来。好像是大地都烧着了。”

这是七十岁的老人,莫斯科圣母报喜大教堂保管祭物的伊万神父对皇太子阿列克塞说的。

彼得病愈以后立即于1716年1月27日到外国去了。皇太子一个人留在彼得堡。没有得到父亲的消息,他“推迟”了最后的决定——为了取得继承权而改正错误还是剃度为僧——像以前一样混日子,听凭上帝的安排。他在彼得堡度过冬天,在罗日杰斯特温诺度过春天和夏天,秋天去莫斯科会见亲属。

临行前一天,即9月10日晚上,他看望了自己的老友——奶娘的丈夫、圣母报喜大教堂保管祭物的神甫,跟他一起去参观火灾之后一片荒凉的老克里姆林宫。

他们在没有尽头的废墟上待了很长时间,逐个查看了被焚的宫殿和房舍。没有被焚的,也没能逃脱时间的劫难,终于毁坏了。许多房子没有了门窗和地板,所以不能进到里面去。墙壁上裂缝纵横。房盖和拱顶坍塌了。阿列克塞没有找到,或者说没有认出他童年住过的房子。

不用说话,他已经猜到了伊万神父的想法:火灾恰恰发生在沙皇开始毁坏古代传统的那一年,是主发怒的征兆。

他们走进一座破旧的家用小教堂,伊万雷帝曾经在这里为被他击毙的儿子祈祷。

透过拱顶上的裂缝可以看到天空,只见它又深又蓝,只有在废墟里才能看见这样的天空。裂缝的两个边沿中间,飘荡着弧形的蜘蛛网,被暴风吹断的十字架悬挂在铁链上,随时都可能掉下来。云母的小窗户全都被风吹落。几只寒鸦飞进窟窿里,它们在拱顶的下面筑了巢穴,它们的粪便弄脏了圣像壁。圣徒黝黑的脸上涂着一道道白色鸟粪的痕迹。一半的圣障已经脱落下来。圣坛前有一个脏水坑。

伊万神父对皇太子讲了这个教堂的神甫,一个百岁老人,曾经长期到衙门去,甚至找皇上请求修缮寺院,“拱顶由于年久失修而千疮百孔,非常危险,有可能给圣餐仪式造成危害”。可是谁都不听。他痛苦而死,教堂也就毁坏了。

受惊的寒鸦不祥地叫着,飞来飞去。从窗户吹进来的穿堂风发出呻吟声和哭泣声。蜘蛛在网上跑起来。有什么东西从圣坛后面飞出来,可能是一只蝙蝠,在皇太子的头顶上盘旋。他感到毛骨悚然。可怜这个被糟践了的教堂。他想起了先知关于圣地一片荒凉的预言。

他们经过“金栅栏”,沿着“红台阶”的前排通道进入多棱宫,这里比别处完整一些。可是在这个从前沙皇接见各国使节的地方,如今却上演新的喜剧和举行丑角婚礼。为了使旧的不影响新的,墙上创世纪题材的壁画用石灰刷掉,用赭石涂抹上“新式”的花纹。

来到一个库房,伊万神父指给皇太子看两具狮子模型。他马上就认出了,因为小的时候常常看见。阿列克塞·米哈伊洛维奇时代放在圆柱宫里的皇帝宝座旁,像活的一样,能吼叫,眼睛会动,嘴能张能合。铜质的躯体上贴着用羊皮仿制的狮子皮。能发出“狮吼”和控制眼嘴活动的机器设在毗邻的仓房里,里面有器械和弹簧。可能是为了修理而移到克里姆林宫,和其他一些废弃物一起被遗忘在这里的仓库中。弹簧断了,毛皮上出现了窟窿,腐烂了的韧皮纤维从肚子里掉出来——当年象征着俄国君主威严的雄狮是何等威风凛凛,如今却显得异常可怜。它们的脸上现出绵羊般的蠢相。

一些被废弃但尚完好的房舍,由各种衙门占据。譬如滨河的报答堂和追荐厅里是弹药局,楼阁里是元老院,饲料库和粮食库里是盐务局、军事部、被服局和远征处,御马厩里是布匹和火药仓库。每个衙门搬来时不仅带来档案、官员、门卫和来此办事的人员,而且带来了戴枷的囚犯,他们成年累月地住在宫廷的仓房里。这些新来的人麇集在这古老的宫殿里,乱跑乱窜,好像是尸体里的蛆虫,把这里糟蹋得乌烟瘴气。

伊万神父对皇太子说:“人畜的粪便和垃圾极其严重地危害着皇家的财物和宫中的古传珍宝。这里臭气熏天。金银器皿和皇家的所有财物都受到这种气味的损害——已经变黑。应该清除垃圾,把囚犯解往他处。我们曾多次申请,可是没有理睬我们。”老人悲哀地总结说。

这天是星期日,衙门里空无一人。可是空气中却有一股难闻的气味。随处都可以看见求见者们脊背摩擦墙壁留下的油污、墨迹、下流猥亵的图画和文字。金碧辉煌的古代壁画已经模糊不清,但古代先知们和俄国圣徒们的庄严面孔仍然清晰可见。

克里姆林宫里,宫殿和大教堂附近,秘密大门旁,竟然为公务员和书吏们开了一家酒馆,字号叫“滚子”,由克里姆林山的陡坡而来。它像一棵毒菌,迅速成长起来,多年来一直十分兴旺,尽管明文规定:“应立即将该酒馆从克里姆林宫迁出,为保持酒税的收入,可酌情增设数家以取代该酒馆,应选择适当地点,以不伤大雅。”

一个办公楼里异常气闷,臭味扑鼻,皇太子急忙打开窗户。下面“滚子”里挤满了人,传来野兽般的号叫声、跳舞的跺脚声、三弦琴的铮铮声和醉鬼的小曲:

妈妈狂舞时把我生下,

在皇上的酒馆里给我施洗,

用绿色的葡萄酒为我洗浴。

“这首歌很熟悉,小丑女教长勒热夫斯卡娅在父皇的饮宴上唱过。”

皇太子觉得,“滚子”像是一个张着的大嘴,与这歌声、骂娘声和劣质酒味一起,还有一股令人窒息的臭气向皇宫升起,使他感到恶心,两眼发黑,心里一阵剧痛。

他举目向“金殿”的拱顶望去。只见上面画着天体运行图,有日月星辰、天使和各种“神的用具”,基督乘着彩虹车,左手拿着金杯,右手拿着槌子,头戴七角王冠,金绿色的画地上写着题记:“圣父亘古长存的金玉良言通过天之子使动物从无到有,给教会以安宁,给皇帝以胜利。”

下面传来歌声:

妈妈狂舞时把我生下,

在皇上的酒馆里给我施洗……

皇太子读了太阳上的文字:

太阳归西,夜将至。

这些话在他的心里成了预言:古老莫斯科王国的太阳在楚赫纳人黑暗的沼泽地里,在秋天的泥泞中找到了自己的西方。夜将至——不是漆黑的夜,而是可怕的彼得堡白夜。古老的太阳暗淡无光了。莫诺马赫古老的金冠和披肩由于这新的臭气而变黑。神圣之地夷为一片荒凉。

他仿佛是害怕有看不见的人追捕,急匆匆地跑出皇宫,在通道和楼梯上头也不回,伊万神父由于年迈而腿脚迟缓,几乎是跟不上他。到了广场,来到露天地,皇太子才停住脚步,自由地吸了一口气。这里秋天的空气清洁而凉爽。古代大教堂的白色石头也很清洁,好像新的一样。

伊万神父住在圣母报喜大教堂墙边的一个角落里,即圣徒格奥尔基侧祭坛教堂的净室里,那里有一个低矮的长凳,他常常坐在这里晒太阳,以温暖他那把老骨头。

皇太子疲惫不堪地坐到长凳上。老人回去为他安排住宿。只剩下皇太子一个人。他感到很累,好像是走了几千俄里的路。他想要哭,可是没有眼泪:心在燃烧,泪水仿佛是在烧热的石头上烤干了。落日的余晖如神灯的光亮,照到白色的墙上。大教堂金色的圆顶呈现出红色,好像烧红的炭。天空变成深紫色,像凋谢的紫罗兰花的颜色。白色的尖塔好像是巨大的红色花冠。

响起了钟声,先是在斯帕斯塔楼上,在密室的里兹波洛仁斯克大门上,后来近处和远处的其他尖塔上,都响起了钟声。这拖长的钟声在空中回荡,仿佛是所有的钟彼此呼应,谈论着过去和未来的秘密。古老的撞钟方法——许多小钟为一个雄壮的大钟“伴奏”,奏出一首庄严的教堂乐曲;而新式的荷兰方法,则以急促的“阿姆斯特丹式”流行舞曲相呼应。这新与旧的两种不同声响使皇太子回想起遥远的童年。

他合上眼睛,灵魂陷入恍惚状态,陷入介于梦境和清醒之间的浑浑噩噩之中,其中残留着过去的阴影。犹如阳光透过缝隙射进黑暗的屋子里,白色的墙壁上出现五光十色的阴影,回忆中的种种影像一幕幕地出现在他的眼前。在这一切中占主导地位的是一个令人恐怖的形象——父亲。一个旅人在漆黑的夜里攀上高处,借助于闪电的光亮四下观望,突然看见了所走过的道路,他也是这样,在这可怕的形象照耀下,看见了自己的整个一生。

他六岁。古老的轿式御辇虽然外表金碧辉煌,但行驶起来却和普通马车一样笨拙和颠簸,只是里面用天鹅绒装饰,车窗用云母镶嵌,挂着塔夫绸窗帘,他由祖母抱着坐在绵软的羽绒坐垫上,身边围着同样绵软的靠垫和姆妈。他的母亲阿芙多季娅皇后也在这里。她头上扎着镶有珍珠首饰的绣花头巾——那张白皙的圆脸总是让人惊奇,完全像个小姑娘。

他从敞着的车窗往外面观看为庆祝亚速远征而举行的隆重阅兵式。他喜欢军队的整齐队伍、在阳光下熠熠生辉的铜炮、在木板上胡乱涂抹的寓意画:两个被缚着的土耳其人,下面是文字解说:

咳!我们丢掉了亚速海,

也就给自己招来了灾难。

像蓝靛一样的蓝色大海中有一个赤身裸体的人,“被认为是海神涅普图努斯”,他骑着一头满身鳞甲的绿色怪兽,手执三股叉:“我祝贺占领亚速,并向您臣服。”他感到特别壮观的是身着罗马戎装的德国学者维尼乌斯,他站在高高的凯旋门上,用一个一俄丈半长的话筒朗诵俄语诗。

主易圣容连的一个炮手在队伍中与普通士兵并排而行,他身穿红领深绿色长袍,头戴三角帽。他的身材比所有的人都魁梧高大,因此从远处就可以看得很清楚。阿寥沙认出了那是父亲。可是他那张脸是那么年轻,差不多还是一张孩子的脸,所以阿寥沙觉得他不是父亲,而是兄长,是一个可亲的伙伴,跟他一样是个男孩。在这辆老式马车里,坐在羽绒坐垫上和跟羽绒坐垫同样绵软的姆妈中间,让人感到气闷。真想要自由自在,在阳光下奔向那个手疾眼快、情绪欢畅的卷发男孩。

父亲也认出了儿子。他俩彼此微笑着,阿寥沙高兴得心怦怦直跳。沙皇走到马车前,把车门打开,几乎是强行把儿子从祖母手里夺走——姆妈们惊叫起来——父亲比母亲更温柔,拥抱他,亲吻他,然后把他高高地举起来,给士兵和百姓们观看,把他放在自己的肩上,驮着他跟队伍一道前进。他俯视着人群的海洋,只见万头攒动,成千上万人的欢呼声,如同欢快的雷声,先是从近处响起,然后在越来越远的地方也都跟着响起来:

“沙皇和太子万岁!万岁!万岁!万万岁!”

阿寥沙感觉到,所有的人都在看他,也都爱他。他既高兴又恐惧。他牢牢地搂住父亲的脖子,信任地紧紧依靠着他,父亲驮着他也小心翼翼,唯恐把他摔下来。他觉得父亲的全部动作——也就是他自己的动作,父亲的全部力量——也就是他自己的力量,他和父亲是一体的。他想要笑,又想要哭。百姓们的欢呼声、隆隆的炮声、响亮的钟声、大教堂的金色圆顶、湛蓝的天空、自由自在的风和灿烂的阳光,一切都如此热烈。感到头晕目眩,喘不过气来——他在飞翔,直奔天空,奔向太阳。

祖母从车窗里探出头来。她的脸上布满皱纹,善良,衰老,阿寥沙感到亲切而又可笑。她在挥手,喊叫,祈求,差一点儿要哭起来:

“彼简卡,彼简卡,我的爹呀!可别伤着阿寥申卡!”

姆妈们又把他放到绵软的床铺上,给他盖上绣金锦缎貂皮被,哄他睡觉,给他挠脚跟,以便让他睡得更香甜,把他包得严严的,裹得紧紧的,免得被风吹着,像是爱护眼珠一样地保护着皇子。他被当成女娇娃,永远被藏在深宫秘闱里。他去教堂时,一路上前簇后拥。把他的衣襟提起,不让任何人看见皇太子,因为按照老规矩,还没有“册封”他为太子:一旦公开宣布,人们就会把他当成“怪物”,纷纷从遥远的四面八方前来观看他。

皇宫里低矮幽静的卧室里很气闷。门窗全都钉上毡子,不透一点儿风。地板上也铺着毡子,“为了保暖和行走舒适”。瓷砖的火炉烧得很热。炉中的燃料里掺有乳香,燃烧起来,全屋充满香气。白天,阳光透过雕花窗上的云母射进室内,呈现出琥珀般的深黄色。处处都燃着神灯。阿寥沙精神倦怠,但感到宁静和舒适。他好像永远都睡意昏昏,而不能醒来。听着那些单调的谈话,他昏昏欲睡。教诲他如何“按照上帝的意旨治家——什物要秘藏,保持清洁,堆放整齐,精心保管,不得污染弄脏,不得让它发霉腐烂,经常锁起来,不要被盗,不得弄坏,善有善报,恶有恶惩”;“如何精心保管零星碎物,如何用粗席捕捞池塘里的鱼,如何用桶贮存咸蘑菇,如何虔诚地信奉不可分割的圣父圣子和圣灵的三位一体”。这些单调的谈话让他昏昏欲睡。当年曾给他的祖父——“最安静的”沙皇阿列克塞·米哈伊洛维奇开心解闷的盲艺人在三弦琴悲凉的琴声伴奏下演唱古代壮士歌谣,听着这些百岁老人讲述神怪故事,他昏昏欲睡。朝圣者,乞食的游方僧讲述朝圣时的见闻,他们讲到雅典山像松塔一样,尖尖的,高耸入云,圣母站在山顶上,用袈裟把山遮盖起来;讲到柱塔僧谢苗让自己的躯体腐烂,蛆虫在溃烂处蠕动;讲到诺甫哥罗德人莫伊斯拉夫在船上从远处看见了人间天国;讲到别的一些神的奇迹和魔鬼的作祟。他听着这些,也昏昏欲睡。阿寥申卡感到寂寞无聊的时候,根据祖母的命令,打诨逗趣的小丑们、流浪四方的卖艺女郎们、卡尔梅克人、阿拉伯人便在他面前翩翩起舞,相互厮打,在地上滚爬,彼此拽头发,擦破皮肤流出血。或者老太太把他抱在怀里,数着他的手指,挨着个数,从大拇指数到小拇指,同时嘴里念念有词:“喜鹊贼煮好一锅粥,跑出家门外,请来客人一大帮,给这个吃了,给那个吃了,轮到最后的,锅里空空的——给了他一个脑壳!”祖母胳肢他,他笑起来,往一边躲。她给他吃油腻的奶制品和煎饼、荸荠、胡桃油炸饼、罂粟籽牛奶烤饼、梨、蜜饯无花果。

“吃吧,阿寥申卡,使劲吃吧,亲爱的!”

每当阿寥沙肚子疼的时候,都来一个女巫医,她用咒语给小孩子治病,用草药治疗胃肠病,把瓦罐放在肚子上,嘴里念着咒语——有病的人常常因此而感到病痛减轻。如果打个嚏喷或者咳嗽一两声,就给喝悬钩子,用酒浸樟脑搓身或者用锦葵给洗蒸汽浴。

只有在最热的天气才带领他到上红花园去散步,登上克里姆林山。这里很像空中花园,是皇宫的延续。这里的一切都是人工的:温室花草、小巧的人工湖、笼养的鸟儿。他望着脚下的莫斯科全景,那里有他从未去过的街道、房顶、塔和钟楼,远处的莫斯科河南区,蓝色的麻雀山,天空上金黄色的云彩。他也感到寂寞无聊。他想要离开宫廷,离开这个玩具般的小树林,到真正的森林里去,到田野里去,到大江大河去,到天涯海角去;他想要逃跑,想要飞走——他羡慕燕子。感到气闷,像是在洗蒸汽浴。温室花草和药用植物——马珠草、香薄荷、艾菊、神香草——香气浓烈。蓝蓝的云朵在飘动。突然来了一片阴影,发散着清香气,掉下雨滴。他把脸和手都让雨淋着,贪婪地接受着那冰冷的水滴。奶娘姆妈们在寻找他:

“阿寥申卡,阿寥申卡!回家吧,孩子!你会把脚弄湿的!”

可是阿寥沙不听,藏到树丛里。发散着薄荷、茴香和泥土味,湿淋淋的草木更绿了,有了光泽,多瓣芍药的花朵红似火。夕阳的余晖切开了乌云,阳光和雨水融汇成一道金色的帷幕。他的脚和衣裳已经湿了。可是他看到大大的雨滴落到水坑里,碎成许多小小的金刚石般的颗粒,他欣赏着,不由得跳起,手舞足蹈起来,在哗哗的雨声中唱起一支欢快的歌,这歌声在水塔的圆顶上萦绕:

雨呀,雨呀,你停下!

我们要去约旦河,

要向上帝祈祷,

要去朝拜基督。

突然间,他头上的乌云仿佛是破裂了,出现耀眼的闪电,响起隆隆的雷声,刮起旋风。他又惊又喜,僵住了,好像是欢庆亚速大捷时坐在父亲的肩上时一样。他想起了那个手疾眼快、情绪欢畅的卷发男孩,他感觉到,他爱他,就像爱这闪电一样。他头晕目眩起来,喘不过气来。他跪到地上,双手伸向漆黑的天空,既害怕又希望闪电来得更猛烈,更光辉耀眼。

可是一双老人颤抖着的手已经把他抱了起来,抱回室内,脱掉衣服,让他躺到床上,用酒浸樟脑给他搓身,给他喝了椴树花汁发汗,用被子把他包得严严的,裹得紧紧的。他又昏昏沉沉地入睡了。他梦见一头栖息在石头山里的怪兽,只见它生着女人脸,蛇喙和能劈开铁的长尾蜥蜴的爪子,人们用号角声捕捉它,它受不住这种声音,耳朵被刺穿而死,血把石头染蓝。他也梦见了天堂里的美人鸟,听见它唱着天堂的歌,它住在东方,住在伊甸园里,向正直的人们宣示幸福,这是主所应允他们的。任何一个人活在世上都不能听见它的歌声,假如听见,就会被它所惑,跟随它而去,一边听着歌,一边死去。阿寥沙觉得他正在跟随着美人鸟而行,听着它那甜蜜的歌声而死,进入永世长眠之乡。

突然间,仿佛是风暴刮进屋里来,吹开了门、帷幕、帐子,掀开阿寥沙的被子,给他带来一股寒气。他睁开眼睛,看见了爸爸的脸。但是他并没有害怕,甚至感到惊讶,好像是他知道并且等待他到来。耳朵里还响着美人鸟唱的天堂的歌,他睡眼惺忪地微笑着,伸出双手,叫道:“爸爸!爸爸!亲爱的!”他跳起来,搂住父亲的脖子。父亲紧紧地抱住他,把他紧紧地贴在自己身上,使他感到疼痛,吻他的脸和脖子,裸露着的双脚,穿着睡衣的温暖的全身。父亲从海外给他带来一个奇特的玩具:带玻璃盖的小木箱里有三个蜡制的德国女人和一个小孩,他们身后是一面小镜子,下面有一个骨柄,摇动骨柄,三个德国女人和那个小孩便会转动并在音乐伴奏下跳舞。阿寥沙很喜欢这个玩具。可是他仅仅看了一眼,就又看起爸爸来,看也看不够。他的脸消瘦了,但他却壮实了,仿佛也长大了。但阿寥沙觉得,虽然他是个大人,但仍然很小,还和从前一样是个手疾眼快、情绪欢畅的卷发男孩。他身上散发着酒和新鲜空气的气味。

“爸爸长出了小胡子。毛茸茸的。刚刚能看出来……”

他好奇地用手指抚摸着父亲上唇上的深色茸毛。

“下颏上一个小坑。跟祖母一模一样!”

他亲吻这个小坑。

“为什么爸爸手上起了茧子?”

“斧头磨的。阿寥申卡,在海外建造舰船了。等你长大以后,我带你去。愿意到海外去吗?”

“愿意。爸爸到哪儿,我就到哪儿。愿意永远跟爸爸在一起……”

“你不想奶奶吗?”

阿寥沙突然在半开着的门口看见了老太太和母亲,只见祖母的脸惊恐不安,母亲的脸煞白,很像死人的脸。她俩从远处看着他,不敢走过来,为他,也为自己画着十字。

“想奶奶!……”阿寥沙说,他感到奇怪的是为什么父亲没有问到母亲。

“你更爱谁,是我还是祖母?”

阿寥沙沉默不语,他难以决定。但是突然更紧地贴到父亲身上,全身发抖,由于怯生生的温情而喘不过气来,伏在他耳朵上低声说:

“我爱爸爸,胜过一切人!……”

……突然间,一切全都消失了——皇宫里的居室、绵软的床铺、母亲、祖母、奶妈。他仿佛是陷进一个漆黑的深坑里,好像是一只小鸟从窠里掉到坚硬的冻土地上。

一个冰冷的大房间,灰色的墙壁光秃秃的,窗子上装着铁栏杆。他现在已经不睡了,他经常都想睡觉,永远也睡不够。很早就把他吵醒了。在浓雾中影影绰绰地看到一排排的兵营、黄色的武器库、带有黑白条纹的岗楼、用泥土修的壁垒、摆成金字塔形的球状炮弹、一排排的炮口,还有覆盖着灰色的融雪的驯鹰场、灰色的天空以及空中飞翔的乌鸦和寒鸦。传来击鼓声和士兵操练的口令声:立正!枪上肩!举枪!向右转!然后是一阵鸣枪声,接着又是击鼓声。

和他在一起的是姑妈,娜塔丽娅·阿列克塞耶芙娜公主,她是个老处女,脸色蜡黄,骨瘦如柴,长长的手指掐起人来特别疼,那双凶恶的眼睛射出刺人的目光,每逢看他时都好像是想要把他吃掉:“喂,讨厌鬼,阿芙多季娅的狗崽子!”

只是过了很久,他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沙皇从荷兰回国以后,把自己的妻子,阿芙多季娅皇后流放到苏兹达尔修道院,强行把她剃度为尼,取法名叶莲娜,把儿子从克里姆林宫迁往主易圣容村的行乐宫。行乐宫的隔壁是密探局的刑讯监狱,在那里审讯火枪兵暴乱事件。那里每天都点燃三十多堆篝火,用来拷问叛乱者。

他后来回忆起来的那些事是真的还是梦中所见,他自己也说不清。夜间,他沿着用尖木桩搭成的监狱围墙蹑手蹑脚而行。从院子里传来呻吟声。从木桩的缝隙间射出亮光。他凑过去,从缝隙里看到的是地狱中的景象。

熊熊的火烧得正旺,

锅里的水翻滚沸腾,

他们正在磨刀霍霍,

准备要把你杀掉。

把人在火上烤灼;用绳子把人捆上手脚,用力拉绳子,使其关节发出嘎吱的响声;用烧红的铁钳烙人的肋骨,用烧红的针刺指甲缝——“修指甲”。沙皇就在这些刽子手中间。他的脸很可怕,阿寥沙没有认出父亲来:这是他,也不是他——仿佛他会变,这是他的同貌人。他亲自拷问一个主要叛乱者。那个人一直忍受着,沉默不语。他的躯体——好像是血淋淋的牲口胴体,屠夫正在往下剥皮。可是他一直沉默不语,只是两眼直挺挺地盯着沙皇,好像是在讥笑他。

这个濒死的人突然把头抬起来,向沙皇的眼睛吐了一口唾沫:

“给你,狗崽子,反基督!……”

沙皇从刀鞘里抽出匕首,上去刺进他的喉咙。鲜血溅到沙皇的脸上。

阿寥沙一头倒下,失去了知觉。第二天早晨,士兵们在大墙下面的沟沿上发现了他。他病了很久,昏迷地卧床不起。

刚刚病愈,按照父皇的意旨,便出席了莱福特宫供奉巴克科斯神的庆典。阿寥沙穿一件德国式的长袍,后襟用铁丝支撑着,很僵硬,一顶很大的假发压在头上。姑妈穿着华丽的圆筒裙。他俩在一个单独的房间里,来宾们在毗邻的房间里饮宴。一道塔夫绸的帷幕——宫廷监禁的最后一道屏障把他们跟来宾们隔开。但是阿寥沙对一切都看得清清楚楚,一目了然:酗酒大联欢的参加者们拿着的不是圣器,而是啤酒杯;不是福音书,而是打开盖的装着各种酒的书形箱子;香炉里熏的不是神香,而是烟草。戏称“公爵教皇”的最高司祭身穿宗主教袈裟,但已丑角化了,上面绣着骨牌和纸牌,头戴铁皮做的金冠,上面有一个巴克科斯裸体小像,手执权杖,上面装饰着维纳斯的裸体像,他用葡萄藤做的十字架为来宾们祝福。狂饮开始了。丑角们谩骂大贵族,殴打他们,向他们脸上吐唾沫,往他们身上泼酒,拽他们的头发,强行割掉他们的胡须,把他们的胡须一绺一绺地连肉带血地往下拽。饮宴成了刑讯。阿寥沙觉得,这一切仿佛都是他在梦中所见到的。他又不认识父亲了:他会变,这是他的同貌人。

皇太子的监护人,沙皇“最后一个奴隶”尼基什卡·维亚节姆斯基向皇上禀报道:“紫袍皇太子阿列克塞·彼得罗维奇殿下业已学完字母,并在很短的期限内掌握了拼读,根据启蒙的惯例,正在学习日课经。”他根据《家训》教诲阿寥沙“如何对待各种圣物:亲吻灵验的圣像和圣骨时不得让嘴唇溅出唾沫并且要憋住气,因为主讨厌我们的臭气;吃圣饼时切当心,勿使饼屑掉到地上,不可像吃面包那样用牙咬下,而应用手掰成小块放进嘴里,并且吃的时候务必心情虔诚而恭顺”。阿寥沙听着这些教诲,想起了尼基什卡那次在莱福特宫里的表现——他喝醉了,跟“公爵教皇”和其他一些丑角一起在无耻的德国女人蒙西哈面前跳着下蹲舞,在口哨声中唱起了酒馆里的小调:

在神甫的草地上,哎呀呀!

我失去了勇气,哎呀呀!

德国学者居森男爵向皇上推荐methodus ins tructionis(教育方法)。“皇上下一道谕旨,为皇太子延请一个师傅,他受这一委托,应使皇太子的学业大大长进。”

“应该经常不断地在感情和心灵中培养对善的爱,同时也要努力使他在上帝面前对称之为恶的一切产生厌恶与反感,让他看到由此而来的严重后果,并用圣书中和世俗历史中的实例加以证明。学习法语只有一个最佳途径,就是通过日常的交际。还要教给他最实用的地理知识。要他学会使用圆规,懂得几何学的益处,为军事操练、进攻术、跳舞和骑术打下基础。要他学会流畅地使用俄语,也就是写作。凡是邮件到来的日子,须勤奋阅读带有历史信息的法国报纸,同时对他进行政治的和道德的提示,以忒勒马科斯为例对殿下进行教诲,作为未来君主的明鉴和规范,令其受用终生。为了使他对不懈的学习和感情的培养不至于感到枯燥无味,应适当做些游戏。上述各项可在两年内完成,然后立即将殿下带进科学领域深造,不浪费时间,令其认真掌握世界上所有的政治事务;国家的真正利益;一切实用技艺,如筑城术、炮兵术、民用建筑术、航海术等等,使殿下达到不朽之荣光,以慰悦陛下。”

为了执行“谕旨”,选中了第一个前来应聘的德国人马丁·马丁诺维奇·内鲍耶尔。他按照《幼学品鉴》(又名《日常行为规范》)来教阿寥沙学习“欧洲礼貌和礼节”规矩。

“最重要者莫过于子女高度尊敬父亲。父母对他们有所吩咐,他们皆应脱帽在手,不得与父母站成一列,而须稍许后退,站在他们后面的一侧,如某些仆人在这种场合一样。行路时遇到迎面的来者,应在三步以外停下,彬彬有礼地脱帽问候。谈论某人时说他很有礼貌,是个恭顺的骑士,这比说他是个傲慢的笨蛋要好得多。不应该靠在桌椅或别的什么东西上,不应该像个躺在地上晒太阳的庄稼人。少年人不应该打响鼻和眨巴眼睛。常常眨巴眼睛,这种行为让人厌恶,同样也不可喧哗,或者大声打喷嚏,这会吓着别人,或者在教堂里吓坏小孩子。要爱护手指甲,但也不能让它很华丽。就餐时要坐得端正,挺直腰身,不得用刀剔牙,而要用牙签儿,并且当你剔牙时要用一只手把嘴遮挡上。吃东西时不得像猪一样发出声来,也不得搔头,因为庄稼人才这么做。少年人相互间应该随时用外语交谈,以便养成一种习惯,能显示出他们与那些无知无识的笨蛋完全不同。”

德国人向皇太子一只耳朵里唱的是一个曲,而俄国人向他另一只耳朵里唱的则是另一个调:“阿寥申卡,切莫往右边吐唾沫——守护天使在那边,而要往左边吐——魔鬼在那边。穿鞋时,孩子,切莫先穿左脚后穿右脚——这是罪过。剪下的指甲要用纸包好保存起来,将来可用来攀登锡安山进入天国。”德国人嘲笑俄国人,俄国人嘲笑德国人——阿寥沙不知道该听谁的。“这个傲慢自负的大学生是格但斯克小市民的儿子”,憎恨俄国。他常说:“这算是什么语言?这种语言里不可能有修辞和语法。俄国的神甫自己也不能解释清他们在教堂里所诵读的东西。俄语只能给人带来愚昧和无知!”他经常喝醉,而每逢喝醉时则骂得更凶:

“你们什么都不知道,你们全都是野蛮人!除了狗之外,还是狗!一群无赖!”

俄国人也不甘示弱,给这个德国人起个绰号,叫他“马丁猴”,并且禀报沙皇,“他马丁不对太子殿下进行教育,而给他以不良的表率,抵制科学和外国人的礼节”。阿寥沙觉得他的两个老师——俄国人和德国人——都是一样的下流胚。

他常常感到厌烦,有一次夜里竟然梦见马丁·马丁诺维奇真的成了一只有学问的猴子,拿着《幼学品鉴》按照“欧洲礼貌和礼节”规矩做鬼脸。周围站着古代莫斯科沙皇、宗主教和圣徒,他们的面孔都像金殿墙上画的那样。而“马丁猴”则破口大骂他们:“除了狗之外,还是狗!一群无赖!你们什么都不知道,你们全都是野蛮人!”阿寥沙觉得他那张猴脸跟父亲那张由于抽搐而变形的脸很相像,但那不是沙皇,也不是爸爸,而是另一个人,是他的同貌人,令人毛骨悚然。一只毛茸茸的爪子向阿寥沙伸过来,抓住他的手,把他拖走。

他又消失了,这次已经到了天边,一处平坦的海滨,这是一片沼泽地,处处是长着苔藓的塔头墩子和铁锈色的水,天空低矮,仿佛是在地狱里,太阳像是死了一样。这里的一切都雾蒙蒙的,很像是幽灵。他觉得自己也是个幽灵,仿佛是早已经死了,来到这个幽魂的国度。

皇太子十三岁那年参军,在炮兵连里当兵,参加了诺特堡远征。从诺特堡到拉多加,从拉多加到扬堡、科波里耶和纳尔瓦,处处都用辎重车拉着他跟军队同行,其目的是训练他适应军事生活。他几乎还是个孩子,但已经和成年人一样经受着千难万险,饥寒交迫和疲惫不堪。他看到了流血和死亡以及战争的种种恐怖和污秽。他能见到父亲,但都是从远处,而且是一晃而过。每一次看见,他的心都怦怦跳,因为他有一种愚蠢的期望:父亲马上就会走来,叫他过去,跟他亲热一番。哪怕是只说一句话,只看他一眼,阿寥沙便会兴奋起来,就会明白要他干什么。可是父亲却总是没有时间顾及他:他的手里不是拿着长剑就是鹅毛笔,不是两脚规就是斧头。他在跟瑞典人作战,在为彼得堡打下第一批木桩,建造第一批房屋。

仁慈之父皇陛下:

儿臣无时无刻皆想得悉陛下御体状况,特呈请陛下以慈悲为怀,赐函晓谕,此乃吾之最大幸福也。

儿臣阿寥申卡恭请陛下之祝福并为陛下叩首

1703年8月25日于彼得堡

信都是在老师的口授下写的,他不能加上任何亲切的字眼儿——不管是用来表示爱抚还是表示抱怨。他孤苦伶仃地成长着,像是被隔在军需仓库的围墙外边,胆战心惊,或者像是被遗弃在水沟边上,无人照料,长成了莠草。

纳尔瓦经过猛攻而被占领。为了庆贺胜利,沙皇进行阅兵,奏着军乐,礼炮轰鸣。皇太子站在队伍前,从远处看见一个身材魁梧的青年容光焕发而又威武雄壮地向着他这边走来。这就是他,是他本人,而不是他的同貌人或者变形人,这是从前那个真正的亲爱的爸爸。孩子的心怦怦地跳起来,他又产生了愚蠢的期望。两个人的目光相遇了,仿佛是一道闪电,使阿寥沙目眩。跑到父亲身边去,搂住他的脖子,拥抱他,亲吻他,由于高兴而哭。

然而,他说话却像击鼓一样,像是发布命令和喊军事口令一样:

“儿子!我带你出来参加远征是为了让你看看我是如何不畏艰险。我是个凡人,早晚总得要死,你要记住,你如果不遵循我的表率,就不会有很多的高兴。为了普遍的幸福,你要不惜一切努力。可是你如果把我的话当作耳旁风,不愿意做我所希望的事,那我就不承认你是我的儿子,我就要祈求上帝惩罚你,不管是在今生还是在来世……”

父亲用两个手指抓起阿寥沙的下颏,盯着他的眼睛。一个阴影掠过彼得的脸。仿佛是他第一次看见儿子:这个脆弱的男孩肩部狭窄,胸部凹陷,目光发直而忧郁——这是他的独生子,皇位的继承人,应该完成他的一切业绩和功勋。这就够了吗?鹰窠里从哪儿来了这个可怜的小寒鸦?他怎么竟然生了这样一个儿子?

阿寥沙蜷缩成一团,好像是猜到了父亲所想的一切,感到自己对他有一种莫名的无限的罪过。他既羞愧又惊惧,准备像个小孩子似的在全军面前大哭起来。但是他努力克制自己,用颤抖的声音嘟囔着背熟的颂词:

“最仁慈的父皇陛下!儿臣如今还太年轻,只能尽力而为,但请陛下相信,儿臣矢志忠于陛下,将不遗余力地仿效陛下的作为和垂范。上帝保佑您万寿无疆,儿臣将永远为如此英明的父皇而骄傲……”

根据马丁·马丁诺维奇的教诲,他“彬彬有礼地脱帽问候,像个恭顺的骑士”,表现出“德国人的礼节”:

“至尊父皇之恭顺奴仆与儿臣。”

但他在这个壮美如神的巨人面前,却感到自己是个渺小的驼子,是只愚蠢的猴子。

父亲把手伸给他。他亲吻了手。泪水从阿寥沙的眼睛里夺眶而出,他觉得父亲对手上的眼泪很厌恶,把手抽了回去。

1704年12月17日,军队在纳瓦尔胜利之后凯旋莫斯科,皇太子穿着主易圣容近卫军服,作为一个普通士兵,荷枪走在队伍里。天气很冷。他几乎是冻僵了。为了暖暖身子,在皇宫里平常的饮宴上平生第一次喝了一大杯伏特加,马上就醉了。天旋地转,两眼发黑。在一片黑暗中,一些红红绿绿的圈圈相互连在一起,迅速地旋转着,他什么都看不见,只是清晰地看见了爸爸的面孔,只见爸爸带着蔑视的讥笑神情看着他。他踉踉跄跄地站起来,向父亲走去,皱着眉头看着他,像是一只被捕获的狼崽,想要说什么,想要做什么,但是突然脸色煞白,有气无力地叫了一声,全身一晃,倒在父亲脚下,像个死人似的。

“我老了,耳又聋,眼又花,已经不久于人世了。因此请你解除我的神职吧,让我回到神圣的修道院去过几天安宁的日子。”

伊万神父从净室里出来,又和皇太子并排坐到长凳上,唠叨起来。但皇太子陷入回忆之中,没有听见他那单调的嗡嗡声。

“还得把我那栋破房子,家具什物和没用的破烂卖掉,把住在我这里的两个孤女,没爹没妈的侄女暂时安顿到修道院去。给她们筹集的陪嫁可存到修道院去,我也不白吃修道院的面包,我这个罪人像是福音书里的那个寡妇一样,还有两个美女。我再默默地活上几年,忏悔一生,直到上帝把我从今生带到彼世。我的年纪已经处在死亡的边缘,我父亲活到这个年纪时就撒手而去了……”

皇太子好像是从梦中醒来,发现早已是夜间了。大教堂的白色尖塔变成了蓝色,更像是巨大的天堂百合花。金色的圆顶在深蓝色星空的衬托下现出暗淡的银白色。天上的银河闪着微弱的光辉。微风吹拂,犹如人在睡眠中呼吸那么平静,万籁俱寂,仿佛是长眠的预感从高处降到地面。

伊万神父的嗡嗡声慢慢融入这寂静之中。

“让我回到神圣的修道院去过几天安宁的日子,直到上帝把我从今生带到彼世……”

他又唠叨了很长时间,沉默片刻之后又说起来;走了,又回来叫皇太子去吃晚饭。但是皇太子什么都没有看见,也没有听见。他又合上眼睛,陷入蒙眬状态,在这种介于梦境和清醒之间的状态中主要的是过去的阴影。他的眼前重又出现了往事的回忆——一幅画面接着一幅画面,一个形象接着一个形象,形成一根连绵不断的链条;而高踞于所有这些形象之上的是一个令人恐怖的形象——父亲。一个旅人在漆黑的夜里攀上高处,借助于闪电的光亮四下观望,突然看见了所走过的道路,他也是这样,在这可怕的形象照耀下,看见了自己的整个一生……

他十七岁——从前的莫斯科皇太子们处在这个年龄刚刚“公开册封”立为太子,人们像是观看“怪物”似的从四面八方前来看他们。可是阿寥沙却承担起力不胜任的工作,他从一个城市奔波到另一个城市,为军队采购给养,为海军砍伐和流放木材,建造工事,印刷书籍,铸造大炮,起草命令,征集新兵,搜捕那些因害怕被处死而隐藏起来的贵族少年,对这些差不多跟他一样的孩子“毫不留情地进行体罚”,他亲自监督,“不得弄虚作假”,然后给父皇写出最精确的报告。

从德国热到防波堤,从防波堤到酗酒,从酗酒到追捕逃亡者,弄得他头昏脑涨。他越是努力多做工作,要求他的也就越多。没有期限,不得休息。像是一匹筋疲力尽的马,累得要死。而且知道,这一切都徒劳无功——“任何人不管做什么事都不能使父皇得到满足”。

同时他还得像个小学生一样学习。“这两个星期我们只攻德语,要牢记变格,然后学习法语和代数。学习一天也不得中断。”

终于积劳成疾。1709年1月,天气很冷,他率领他组建的五个团,从莫斯科到乌克兰苏梅城去支援父皇,参加波尔塔瓦战役,行军途中受了风寒,一头病倒,连续两个星期昏迷不醒——“已经无望,必定死亡”。

早春的一天,阳光灿烂,他苏醒过来。整个房间洒满金色阳光。窗外积雪尚未融化,但房檐下的冰溜已经在滴水。春水在潺潺流淌,云雀在空中发出铜铃般的鸣叫声。阿寥沙看见父亲的脸向他俯下来,还是像从前那样亲切,充满柔情。

“我亲爱的,好一些吗?”

阿寥沙没有力量回答,只是微笑着。

“呶,上帝保佑,上帝保佑!”父亲画十字为他祝福。

“主已经听到了我的祈祷。现在就要好了。”

皇太子后来才知道,在他患病期间,父皇一直没有离开他,放下了一切工作,彻夜不眠。当他病重时,举行了祈祷仪式,许愿建造一座神痴圣阿列克塞教堂。

终于慢慢地开始康复了,这些日子是愉快的。阿寥沙觉得父亲的爱抚像太阳的光和热一样,治好了他的病。他极度虚弱,感到疲惫不堪,整天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却感到幸福而甜蜜,看着父亲那张普通而又庄严的脸,看着他那双亲切而又令人生畏的明亮的眼睛,看着他那两片女人般的薄嘴唇以及那上面露出的仿佛有些狡黠的美丽笑容,叫人看也看不够。父亲不知道如何来爱抚阿寥沙,怎样才能使他高兴。有一次,送给他一个象牙烟盒,这是他亲手做的,上面刻着一行字:“小玩意儿,但体现了一颗善良的心。”皇太子保存了多年,每一次看到这个烟盒,都有一种灼热而尖利的东西刺痛他的心,这里包含着对父亲无限的怜悯。

另外一次,彼得一声不响地看着儿子的头发,突然窘迫而怯懦地说,仿佛是在请求原谅:

“假如我对你说过或者做过什么伤了你的心的事,那么看在上帝面上,你不要难过。你就原谅吧,阿寥沙。在艰难的生活中,哪怕是一件小小的不愉快的事都会进入心中。而我的生活真是艰苦备尝:没有任何人能跟我一起思考问题。没有一个帮手!……”

阿寥沙像童年那样,双手搂住父亲的脖子,由于羞涩的柔情而浑身发抖,伏在他耳朵上低声说:

“亲爱的爸爸,亲爱的,我爱你,爱你……”

可是随着他的身体逐渐好转,父亲和他越来越疏远。他俩好像是立下了残酷的誓言:既彼此相亲相爱,又相互为敌,暗自相爱,明面上彼此憎恨。

一切又都一如既往:筹集给养,追捕逃犯,铸造大炮,砍伐森林,建造碉堡,从一个城市到另一个城市漂泊不定。又是像一个苦役犯一样,无休无止地工作不停。可是父亲却总是不满意,他总是觉得儿子偷懒:“放弃了正经的事,游手好闲”。有时阿寥沙想要提醒他在苏梅发生的事,可是舌头却不打转。

“卓昂!我要派你到德累斯顿去。同时命令你在那里认真地生活,把精力更多地用在学习上,具体地说,要学习语言、几何和筑城术,也要学习一些政治。学完几何和筑城术之后,写封信告诉我。”

在国外,他远离所有的亲人,好像是个放逐者。父亲又把他忘了。等到想起来时,那是要他结婚。未婚妻是沃尔芬比特侯爵之女夏洛塔,但皇太子并不喜欢。他不愿意娶一个外国姑娘。“这个鬼老婆是强加给我的!”他喝醉酒时往往这样骂道。

结婚前,他不得不就陪嫁问题进行丢面子的谈判。沙皇竭力想从德国人手里夺得每一个铜板。

和妻子在一起过了半年之后,他就让她独守空房,开始“新的漂泊”:从斯德丁到梅克伦堡,从梅克伦堡到奥布,从奥布到诺甫哥罗德,从诺甫哥罗德到拉多加——又是无尽无休的劳累和无尽无休的担惊受怕。

每一次和父亲会见前,这种担惊受怕的心情都增强到胆战心惊的程度。皇太子每逢走近父亲办公室的门口,都画着十字,自言自语地小声说:“主哇,你要记住大卫王和他的温顺。”毫无意义地温习学过的航海术课程,他没有能力记住那些野蛮话——一边摸着挂在胸前的护身香囊,这是奶娘送给他的礼物,里面装着掺进蜡的魔力草和一张写着古代咒语的纸片——这能软化父母的心肠,咒语是:

“我生到世上,用铁墙围拢,去见我的亲爹。我的亲爹生气了,打碎我的骨头,揪我的身躯,把我放到脚下踩,喝我的血。太阳明亮,星光灿烂,大海静悄悄,田野一片金黄——世间万物平静安详,但愿我的亲爹每日每时,白天黑夜也都平静安详。”

“呶,没什么可说的,儿子,工事设计得绝妙!”父亲看着儿子递上的图纸,耸着肩膀说,“看来你在国外学到不少东西。”

阿寥沙完全不知所措了,像个小学生要挨鞭子时表示悔改一样。

为了免遭处罚而服了一剂“装病”的良药。

胆战心惊变成了憎恨。

普鲁特远征前,沙皇得了重病——“预料活不成了”。皇太子得悉以后,他的头脑里第一次闪现出父亲可能死掉的念头,伴随着高兴的心情。他对这种高兴感到害怕,想要消除这种心情,可是却做不到。这种感情隐藏在他内心的最深处,像是一头遭受伏击的野兽。

一次饮宴时,沙皇按惯例挑动喝醉酒的人们争吵,以便从相互对骂中了解自己近臣的隐秘思想,皇太子也喝醉了,谈论起国家大事、人民受压迫的状况……

所有的人都沉默起来,甚至连小丑们也停止了喧嚷。沙皇聚精会神地听着。阿寥沙产生一种希望:他在听,要是能明白,会是如何?他想到这里,心怦怦地跳个不停。

“够了,别胡诌八扯啦!”沙皇突然制止了他,露出一种嘲笑,这是阿寥沙所熟悉而且憎恨的,“我看得出,儿子,你对国家的和世俗的事务了解得很尖锐,跟狗熊弹管风琴一样……”

他转过身去,向小丑们做了一个手势。他们又喧嚷起来。缅希科夫公爵也喝醉了,跟其他一些高官显宦们跳起舞来。

皇太子还在说着,声嘶力竭地叫喊着。可是父亲已不再理会他,向着跳舞的人跺脚、鼓掌和打口哨:

嗒嗒,吧吧,哒啦啦,

下起白白的雪花,

灰兔子吓跑啦。

加油呀,加油呀!

他的脸是士兵的脸,很粗野——正是他曾经写过,“我们给敌人留下了好给养,还有不多的婴儿”。

缅希科夫跳舞累得气喘吁吁,突然在皇太子面前停了下来,双手叉腰,露出放肆无礼的讥笑,这笑容反映了沙皇的冷笑。

“咳,皇太子!”特级公爵喊道,按照自己的习惯,把“皇太子”一词说成“王太子”。

“咳,皇太子,你怎么噘起嘴来了?来呀,跟我们一起跳舞!”

阿寥沙脸色煞白,一把抓住长剑,可是立即清醒过来,看也不看他,从牙缝里挤出一个词来:

“贱民!”

“什么?你说什么,狗崽子?……”

皇太子转过身来,盯着他的眼睛,大声说:

“我说:贱民!让贱民瞧一眼,比挨顿骂还糟……”

就在这一瞬间,在阿寥沙面前闪过了父皇那张因抽搐而变形的脸。他狠狠地打了儿子一记耳光,打得他嘴和鼻子流出了血,然后抓住他的喉咙,把他摔倒在地上,掐着他的喉咙,让他喘不过气来。沙皇曾经委派年老的官吏罗莫达诺夫斯基、谢列麦捷夫、多尔戈鲁基兄弟,当他发狂失去控制时,他们可出面制止,这时他们都奔过来,抓住他的胳膊,把他从儿子身上拉开——担心会把他打死。

为了给特级公爵“赔礼道歉”,沙皇把皇太子驱逐出去,罚他像小学生那样站在门外,由卫兵看押。那是个冬夜,天气寒冷,风雪弥漫。他只穿一件长袍,没戴帽子。脸上的泪和血很快就冻结了。狂风呼啸,漫天飞雪,仿佛喝醉了似的,狂歌乱舞。通明的窗户里面,年老的女小丑,“公爵女教长”勒热夫斯卡娅也在狂歌乱舞。野蛮的歌声与暴风雪的疯狂呼啸声融为一体:

妈妈狂舞时把我生下,

在皇上的酒馆里给我施洗,

用绿色的葡萄酒给我沐浴。

阿寥沙异常悲痛,他想要在墙上把头撞碎。

突然在黑暗中,有一个人悄悄地从后面向他走来,把一件皮袄披到他的肩上,然后跪到他面前,开始吻他的手,像一条狗在舐似的。这是主易圣容近卫军的一名老兵,是个秘密的分裂派教徒,偶然奉旨看押皇太子。

老人满怀爱怜地盯着他的眼睛,看样子准备为他贡献出自己的灵魂,一边哭一边嘟哝着,好像是在为他祈祷。

“太子殿下,你是我们的红太阳!可怜的孤儿——没爹没娘。天父保佑你。圣母!……”

父亲殴打阿寥沙不止一次了,无缘无故用拳头,事出有因用棍棒。沙皇事事革新,只有打儿子却按老规矩,按照杀子者伊万雷帝的顾问西里维斯特尔的《家训》。

“切莫让子少年时得到权势,在他长大成人之前就打断他的肋骨;用铁器打他,他也不会死,而会更壮实。”

阿寥沙对殴打怀着野兽般的恐惧——“会打死,或者打成残疾”——但是对于精神上的痛苦和耻辱已经习以为常。有时他也产生幸灾乐祸的心情。“好,你就打吧!丢脸的不是我,而是你!”他仿佛是在对父亲说,以一种无限温顺和无限大胆的目光看着他。

然而,父亲可能是猜到了他的想法:他不再殴打他了,而是想出一种更恶毒的办法:根本不再跟他说话。阿寥沙主动跟他说话,他则默不作声,好像是没有听见,对他视而不见。这种沉默持续数个星期,数个月,数年。他随时随地都感觉到了,并且不能容忍的程度与日俱增。这比任何打骂更加叫人屈辱。他觉得这是慢性的杀害——对他的残忍,无论是人还是上帝都不能宽恕。

这种沉默结束了一切。再发展下去,除了黑暗,什么都不会再有了,而在黑暗中则是父皇那张僵死的毫无表情的面孔,如他最后一次所见到的那样,仿佛是石雕的假面具。从这死人般的嘴里说出来的是死人的话语:“我要像对待恶人歹徒那样,把坏死的手指割掉!”……

回忆的线索中断了。他清醒过来,睁开眼睛。夜,还是那么寂静;大教堂的白色尖塔还是蓝色的;金色的圆顶在深蓝色星空的衬托下现出暗淡的银白色;天上的银河闪着微弱的光辉。微风吹拂,犹如人在睡眠中呼吸那么平静,万籁俱静,仿佛是长眠的预感从高处降到地面。

皇太子在这一瞬间好像是体验到了自己整个一生的疲倦——脊背、双手和双腿,各个器官都像是散架子了,骨头疲惫得疼痛。

他想要站起来,但是没有力气,只是把双手向天空举起,呻吟着,好像是在呼唤能够回答他的上帝:

“我的上帝呀!我的上帝呀!……”

可是谁也没有回答。地上是沉默,天上也是沉默,好像是天父跟人间的父亲一样,也把他遗弃了。

他用双手捂住脸,把头垂向石凳,哭泣起来,起初声音很小,像是个被遗弃的孩子,哭得很悲戚,后来声音越来越大,越疯狂。他号啕大哭,头撞着石凳,由于气愤、愤怒和惊惧而大声喊叫。他哭泣自己没有父亲——在这哭泣中可以听出殉难者的号叫,儿子向父亲的永久号叫:

“我的上帝呀,我的上帝呀,你为什么遗弃了我?”

突然间,他听到,好像是那个冬夜里被看押时那样,有个人在黑暗中向他走来,弯下腰,拥抱了他。这是圣母报喜教堂保管祭物的伊万神甫。

“你怎么了,亲爱的?主保佑你!谁欺负了我的小太阳?”

“神父!……神父!……”阿寥沙只能发出呻吟声。

老人全都明白了。深深叹了口气,沉默不语,然后绝望地低声说了起来,好像是世世代代的智慧通过他的嘴在说话。

“有什么办法,阿寥申卡?顺从吧,顺从吧,孩子!用皮鞭抽打,治不好红肿。跟沙皇你切莫争辩。天上有上帝,人间有沙皇。对沙皇的意旨不能判断出是非来。皇上只对上帝负责。他对你来说不仅是沙皇,而且是上帝给的父亲……”

“不是父亲,而是个恶人,是个折磨人的人,是个杀人凶手!”阿寥沙喊道,“让他遭诅咒,让他遭诅咒!……”

“太子殿下,切莫触怒上帝,切莫说这种疯话!父亲的权力太大。经书上也说:要尊敬自己的父亲……”

皇太子突然间不再哭了,迅速地转过身来,长久地凝视着老人。

“可是经书上另外也还说:如果不能和睦相处,那就动用火与剑——把儿子跟父亲分开。你听到了吗,老爹?是主把我跟我父亲分开了!主让我成为生我者心中的火与剑,主让我对他进行审判和处决!我并非为了自己才起来反对他,而是为了教会,为了国家,为了全体基督教的人民!我笃信主!我不屈服,不能顺从他——甚至至死也不能!我和他在世上势不两立!有他没我,有我没他……”

他的脸由于抽搐而变形了,下颌在发抖,眼睛里燃起愤怒之火,他突然间变得跟父亲异常相像。

老人惊恐地看着他,把他当成着了魔的人,给他画了十字,自己也画了十字,摇了摇头,从哆哆嗦嗦的嘴里说出了古训:

“顺从吧,顺从吧,孩子!屈服于父亲吧!……”

好像是克里姆林宫的古老城墙、里面的宫殿、大教堂以及埋葬着祖先的整个大地——这里的一切都在重复说:“顺从吧,顺从吧!”

当皇太子走进圣母报喜教堂保管祭物神甫的房子时,他的妹妹——阿寥沙的奶娘、玛尔法·阿芳纳西耶芙娜老太太看到他的脸色,以为他生病了。当他拒绝吃晚饭,径直走进卧室时,她就越发不安了。老太太想要给他喝椴树花汁并用酒浸樟脑给他搓身。为了让她安心,他喝了中风酒。她亲自安排他睡下,他躺到绵软的床上,他很久没在这种铺着厚厚羽绒褥子的床铺上和枕着羽绒枕头睡觉了。圣像前点着神灯,散发着他所熟悉的干草药、柏树和乳香的气味。老太太的低声细语让他想起童年她讲那些古老童话时的情景:伊万王子和大灰狼的故事啦,红鸡冠的大公鸡的故事啦,树皮鞋、泡泡和干草的故事啦——说的是树皮鞋、泡泡和干草想要一起过河,结果是干草断了,树皮鞋沉了,泡泡越胀越大,最后破裂了——阿寥沙在半睡半醒之中觉得,他好像是个小孩子,在祖母的宫殿里,躺在自己的小床上,坐在他床边的不是玛尔法·阿芳纳西耶芙娜,而是祖母弯腰给他盖被子,把他包得紧紧的,裹得严严的,画着十字,嘴里叨咕着:“亲爱的阿寥申卡,睡吧,孩子。”静悄悄。天堂的美人鸟唱着天堂里的歌。他听着这甜蜜的歌声,慢慢进入没有噩梦的长眠之乡,仿佛死了一样。

但是拂晓前,他却做了一个梦:好像是他在克里姆林宫里漫步在红场上,和百姓一起参加庆祝基督进耶路撒冷的活动。那是复活节前的星期日。他身穿沙皇朝服,绣金紫袍,头戴金冠,肩上披着莫纳玛赫披肩,牵着驴的缰绳,骑在驴上的宗主教年纪很大,须发皆白,一身白色装束。可是阿寥沙仔细观看一番,发现他不是个老人,而是个少年,只见他身穿洁白如雪的衣服,脸如太阳——原来是基督。百姓们没有看出来,或者不认识他。所有的人都脸色发灰,泥土色,像死人似的,让人感到可怕。所有的人都默不作声——一片寂静,阿寥沙甚至听到自己的心脏跳动声。天空也很可怕,像死尸一样,是灰色的,仿佛将要发生日食。有一个驼子总是在他的脚下转来转去,只见他头戴三角帽,嘴里叼着一个陶瓷烟斗,抽着荷兰烈性烟草,难闻的烟味直接冲进他的鼻子,只听他咿咿呀呀地说着什么,厚颜无耻地冷笑着,用手指指着前方,只听见从那里传来越来越响和越来越近的轰隆声,犹如雷鸣。阿寥沙看到,这是迎面而来的队伍:酗酒大联欢的大辅祭正是沙皇彼得·阿列克塞耶维奇,他牵的不是驴,而是一头不知其名的野兽,骑在上面的人面色昏暗:阿寥沙无法看清,但觉得他很像是骗子费多斯卡,或者是窃贼彼季卡,无赖彼季卡,只是比这两个人更令人生畏,更令人厌恶:而他们的前面,是一个不知羞耻的裸体姑娘,不是阿芙罗西妮娅就是彼得堡的维纳斯。为了迎接这个队伍,所有的钟全都敲起来,包括被称作钟王的大伊万。百姓们欢呼,好像是在“公爵教皇”尼基塔·索托夫的婚礼上:

“宗主教结婚了!宗主教结婚了!万岁宗主教夫妇!”

他们跪下向野兽、放荡的女人和未来的无赖叩头:

“奥莎那!奥莎那!未来是幸福的!”

阿寥沙被所有的人所遗弃。他单独和基督在一起,在发疯的虫豸中间。野蛮的行进队伍直接朝他们而来,狂喊乱叫,散发着臭气,皇帝的绣金衣服和基督的太阳面孔都因此而变黑。他们拥上来,踩到他们身上,跺着脚,一切都被践踏——在这神圣的地方只剩下一片废墟。

突然间,一切都消失了。他站在一条宽阔而荒凉的河岸上,好像是在从乌克兰到波兰去的大路上。刮着深秋季节的冷风。下着雪加雨,道路泥泞。风把山杨最后的一些叶子吹落。一个衣衫褴褛的乞丐,冻得发僵,脸色发青,在乞讨:“看在基督的面上赏给一个铜板吧!”是个打烙印的犯人。皇太子心想,看着他的手和脚,只见上面长着脓疮,“可能是个逃亡壮丁”。他可怜这个“冻僵的人”,想要施舍他不是一个铜板,而是七个荷兰盾。他在梦中回忆起,他当时在旅途开支账中记下:“11月22日——过河摆渡费三个荷兰盾;在一家犹太人小旅馆里住宿五个荷兰盾;施舍一个冻僵的人七个荷兰盾。”他已经把手向乞丐伸去——突然间,一只粗糙的大手放到阿寥沙的肩上,一个关卡哨兵粗野地说:

“因为施舍而罚款五个卢布,而乞丐处以笞杖和挖鼻刑,并流放罗格尔维克。”

“发发慈悲吧,”阿寥沙说,“狐狸有洞穴,鸟儿有窠窝,可是这个人却没有安身之地……”

他仔细瞧瞧这个冻僵的人,发现他的面孔如太阳,这——原来是基督。

吾儿!

吾与汝分手之际曾问及汝对众所周知之事的决定,汝对此事经常仅声言,由于自己软弱无能而无力继承皇位,希望最好进修道院;然吾彼时令汝再慎思之,尔后写信告吾汝将做出何种决定,吾已等待七月有余,然汝迄今只字未写。如今(汝已有足够之时间思考),接此信后,速做决定——或此或彼。汝如选择前者,则勿迟于一周前来,汝尚可采取行动。如选择后者,汝当告之何处何时何日(以便吾在良心上得以安宁,此为吾所期望于汝者也)。如选择前者,汝可令该信使带来最后决定,何时从彼得堡启程;如选择后者,则何时进行。吾再次强调,此次汝当最后做出决定,望汝不像平日那样虚度光阴。

信使萨丰诺夫从哥本哈根将信送到圣诞节角,皇太子已从莫斯科来到此地。

他回答父亲说,他立刻前去见他。但是什么决定也没有做出。他觉得,这里不是从二者中间选一——或剃度为僧,或为了继承皇位而痛改前非——而是双重的圈套:剃度为僧,心里想的却是僧帽并非用钉子钉在头上,也就是说,向上帝做出虚伪的誓言——毁坏自己的灵魂;可是为了继承皇位而痛改前非,如父皇所要求的那样,那就需要重新进入母亲腹内,重新降生。

信没有使皇太子痛心,也没有让他害怕。他麻木了,没有感觉,也没有思想,他近来常常有这种状态。他在这种状态中说的和做的一切都如在梦中,自己也不知道下一分钟将要说什么和做什么。心里一片空虚,令人惊恐,说不上是一种绝望的怯懦,也说不上是一种绝望的狂妄。

他启程赴彼得堡,途中在位于悲苦众生教堂附近的家中逗留几天,吩咐听差伊万·阿芳纳西耶维奇·鲍里肖伊“收拾行李,准备携带的物品不同于上一次赴德国时携带的”。

“去见你父皇吗?”

“我要上路。上帝才知道我是去见他还是到别处去。”阿列克塞有气无力地说。

“太子殿下,这别处是什么地方?……”阿芳纳西耶维奇大吃一惊,或者说故作吃惊的样子。

“我想要去看看威尼斯……”皇太子冷笑道,可是立刻又阴郁地补充道,好像是自言自语:

“我并非为了别的,只是要使自己得救……不过,你切莫声张。只有你一人知道此事,再就是基金……”

“我为你保守秘密,”老人回答道,像平时一样忧郁,然而如今在这忧郁的掩盖下却从眼睛中闪现出无限的忠诚,“可是你走之后,我们就要倒霉了。你可要知道,你在做什么……”

“我没有料到父皇会派人送来那样一封信,”皇太子继续说,还是那么昏昏沉沉和有气无力,“我想都没有想到。可是如今我看到,上帝已为我铺设了道路。我还做了个梦,梦见我建造一座教堂,就是说——把路修完。”

他打了个哈欠。

“你们许多人,”阿芳纳西耶维奇说,“都是靠逃跑而得救的。然而俄国以前可是从来没有过这种事,谁都不记得……”

皇太子从家中出来直奔缅希科夫,通知他说,他要去见他父皇。公爵跟他谈话很和蔼,最后问道:

“你把阿芙罗西妮娅留在何处?”

“带她到里加,然后打发她回彼得堡。”皇太子顺口说,几乎是不假思索:他后来对自己这种不负责任的狡猾也大为惊讶。

“为什么打发她走?”公爵说,盯着他的眼睛,“最好是带着她……”

假如皇太子细心,他会吃惊的:缅希科夫不能不知道,皇太子既然希望“为了继承皇位而痛改前非”,到“军事教导”营去见父皇就没有必要带着女仆阿芙罗西妮娅。这番话意味着什么?后来基金听说后,劝说皇太子写信给公爵感谢他的建议:“或许你父皇在公爵处发现你这封信,会怀疑他唆使你逃跑的。”

分手时,缅希科夫让他到元老院去领取护照和旅费。

在元老院人人都争先恐后地向他献殷勤,好像是希望暗中表示同情,而明面上又不能承认。缅希科夫给了他一万卢布旅费。元老院的先生们又给了他一万,同时还办好向里加总督借款五千金卢布和两千零钱的手续。任何人也没有问皇太子为什么需要这么大一笔款项,仿佛是一致商定对此保持沉默。

开完会以后,瓦西里·多尔戈鲁基公爵把他拉到一旁。

“去见你父皇?”

“怎么,公爵?”

多尔戈鲁基谨慎地向四周打量一眼,把自己那双老太婆般的厚嘴唇凑近阿列克塞的耳朵,耳语道:

“怎么?是这样:戴上高筒帽,钻出空门槛,你想想是怎么说的——去过也罢,没去过也罢,可是留下了脚印,拿起斧头朝着空处打!……”

沉默一会儿,他又伏在耳朵上低声补充说:

“假如不是皇上的规矩太严,还有皇后,我会第一个改换身份,早就退避三舍了!”

他握了握皇太子的手,老人那双狡猾而善良的眼睛涌出了泪水。

“如果我能在某些方面事先为你效力,那我很高兴为你而献身……”

“公爵,请你不要抛弃我!”阿列克塞说,没有任何感情和思想,只不过是凭着老习惯。

晚上,他得知,沙皇最忠诚的奴仆雅可夫·多尔戈鲁基打发人悄悄地告诉他,切莫去见父皇,“那里给他准备的不是好事”。

第二天早晨,1716年9月26日,皇太子带着阿芙罗西妮娅和她的哥哥,从前的农奴伊万·费奥多罗夫,乘坐驿车离开彼得堡。

他最终也没有决定到何处去。但是带着阿芙罗西妮娅从里加继续前行,声称“奉命秘密赴维也纳缔结反土耳其同盟,应该在那里更名改姓,不让土耳其人知道”。

在利巴亚,他遇到从维也纳回来的基金。

“你给我找到一个什么样的地方?”皇太子问他。

“找到了。你去见奥地利恺撒,他不会出卖你的。恺撒亲自对副首相申波伦说,他要把你当成儿子来接待。”

皇太子问:

“如果父皇派人到但泽找我,那该怎么办?”

“夜里逃走,”基金回答说,“或者只带一个人,把行李和仆人全都抛弃。假如派来两个人,那你就装病,打发一人先走,尔后避开另一个逃走。”

基金发现他犹豫不决,说道:

“太子,你记着:你父皇目前不会让你剃度为僧,尽管他想要这么做。你的朋友们,那些元老,劝说他把你留在自己身边,强制你跟着到处走,好叫你劳累而死,因为你吃不了那种苦头。你父皇说:好,就这么办。缅希科夫公爵对他说,你当修士过得安宁,会长寿。可是我感到奇怪的是为什么不早些把你叫去。也许会是这样:等你到达丹麦以后,你父皇以学习为名,把你送到一艘战舰上,下令舰长跟就近的瑞典战舰开仗,好让他们把你打死,这从哥本哈根可以得到情报。现在是为此才把你叫去,因此你除了逃跑,没有别的任何办法可以自救。你自己往圈套里钻,这比任何牲口都愚蠢!”基金盯着皇太子,最后说道:

“你为什么如此迷迷糊糊,殿下,好像是心不在焉?莫非是不舒服吗?”

“我非常劳累。”皇太子简单地回答道。

他们分手以后,基金突然又返回来,赶上皇太子,盯着他的眼睛,慢吞吞地说,强调着每一个词,在他的话语里能听出一种自信,皇太子虽然态度冷淡,但却感到不寒而栗。

“要是你父皇派人来说服你回去,并且答应宽恕,那你可千万不要回去:他会当众砍掉你的头的。”

离开利巴亚时,阿列克塞像离开彼得堡时一样,还没有做出任何决定,他并且指望无须做出决定,因为在丹泽有父皇派来的人在等着。在丹泽,道路分成两条:一条通往哥本哈根,另一条经过布雷斯劳通往维也纳。没有派来的人。不能再拖延了,必须立即做出决定。晚上,皇太子投宿的旅馆主人过来询问,明天他预订到什么地方去的马车,他漫不经心地看了看他,好像是在想别的事情,然后几乎是无意识地说道:

“去布雷斯劳。”

他对这个词立刻害怕了,因为它决定了他的命运。但一转念,认为明天早晨还可以重新决定。早晨,马车备好,只好坐上去上路了。他把决定推到下一个驿站;到了下一站,又推到奥德河的法兰克福,到了法兰克福,又推到齐宾根,到了齐宾根,又推到格罗森,如此这般,没有尽头。一直往前走,已经不能停下,犹如从陡峭的山坡上往下滑去。那种恐惧的力量原来曾阻止过他,如今却在催促着他往前赶路。越是往前行,这种恐惧就越发增长。他明白,没有什么可害怕的,父亲还不知道他逃跑的事。可是恐惧是盲目的和无意义的。基金给他提供一些假护照。皇太子不得不更名改姓,时而冒充波兰骑士克列缅涅茨基,时而冒充科汉斯基团长,时而冒充巴尔克中尉,时而冒充俄国随军商人。可是他却觉得,旅馆主人、驿站车夫、驿站长,全都知道他是俄国皇太子,是在逃避父亲。夜间投宿时,每逢听到响动和脚步声,都会从睡梦中惊醒并且跳起来。有一次在昏暗的餐厅里吃晚饭,走进一个人,穿着灰色长袍,很像父亲的旅行服,身材也差不多跟父亲一样魁梧,皇太子几乎吓昏过去。到处他都感到有特务。他花钱出手大方,的确使精打细算的德国人产生怀疑,让他们觉得是在跟皇族血统的人物打交道。特快驿站向他提供最好的马匹,车夫赶车全速前进。有一次黄昏时分,他发现后面有一辆马车,他以为是追赶他的。他答应给车夫十个荷兰盾的小费。于是车夫赶车不要命地奔跑。转弯时撞到石头,一个轮子脱落了。不得不停下,人都从马车上下来。后面的人赶了上来。皇太子大吃一惊,想要把一切全都扔下,带着阿芙罗西妮娅步行到树林里躲藏起来。他已经拉住她的手。她好不容易才阻止住他。

过了布雷斯劳以后,他几乎是在任何地方都不再停留。白天黑夜都不休息,一直赶路。不睡,也不吃。他努力想要咽下一小块食品,可是嗓子却一阵痉挛。他想要打会儿瞌睡,可是立刻就会浑身一抖而惊醒,出了一身冷汗。真想马上死掉或者立刻就擒,但愿立即结束这种折磨。

过了五个不眠之夜以后,他终于沉睡起来。

在马车里醒来时是一个清晨,天还没亮。睡眠使他精神振作起来。他差不多是感到精力充沛了。

阿芙罗西妮娅还在他身边睡着。天很冷。他把她裹得暖和些,吻了她一下。他们经过一个不知名的小镇,街道拥挤,两侧高耸着狭窄的楼房,车轮发出隆隆响声。家家的护窗板还关着,可能是还都在睡觉。市政厅前的集市广场中央,几个半人半鱼的海神弓着背,肩上扛着一个贝壳形的喷泉,水从边沿上哗哗地淌下来。大墙的深处,圣母像前燃着一盏神灯。

经过这座城市以后,爬上一道高岗。下了高岗,道路通向开阔的有些慢坡的平原。套着六匹马的马车像是离弦的箭,飞驰起来。车轮在潮湿的泥土上滚动,发出微弱的声响。下面还笼罩着夜雾,但上面已经放亮。夜雾已经升高,像是夜幕已经拉起,在干枯草茎上留下挂满露珠的游丝,像是珍珠串。展现出蔚蓝的天空。仙鹤的秋季宿营地被曙光照亮,仙鹤相互呼唤着飞起来。平原尽头的山峦闪着蓝光,那是波希米亚山。突然间,一道耀眼的光芒从山峦的后面直接射到皇太子的眼睛。太阳升起了——他的心里也升起了高兴之情,像太阳一样光辉夺目。上帝拯救了他,不是任何人,而是上帝!

他高兴得又笑又哭,仿佛是有生以来第一次看见天空和陆地,太阳和高山。他望着仙鹤,他觉得他也生出了翅膀,他也在飞翔:

“自由了!自由了!”

信使萨丰诺夫提前离开彼得堡,向皇上禀报说,皇太子随后就到。可是两个月过去了,他还没有来。沙皇很长时间不相信儿子逃跑——“他往哪儿跑,不敢!”——可是最后终于相信了,于是向各大城市派出密探,并给驻维也纳公使阿甫拉姆·维谢洛夫斯基亲手写了一道御令:“汝当在维也纳、罗马、那不勒斯、米兰、撒丁以及瑞士等处寻找。在何处寻访到吾子栖身之所,待了解确实之后,当追随彼于各地,并立刻通过特派信使致书于朕;而自己则应非常隐秘。”

维谢洛夫斯基经过长期寻访,找到了踪迹。他从维也纳写信给沙皇:“至此地方寻到踪迹。化名为科汉斯基上校者下榻于城外黑鹰旅馆。科尔纳曰,彼以为该旅客乃显赫人物,因彼花钱大方,况且面貌酷似莫斯科沙皇,彼曾于维也纳见过沙皇,可能是其子也。”

彼得大惊。他对“面貌酷似沙皇”这句话感到奇怪,甚至可怕。他从来未曾想到,阿列克塞面貌上像他。

维谢洛夫斯基继续写道:“于该处仅停留一昼夜,雇一马车运走自己的物品,而本人翌日付款后步行离开此地,彼等无从了解该旅客去往何方。该旅客下榻该旅馆期间曾为其妇购得一咖啡色男装,该妇亦戴男帽。”接着,踪迹消失了。“遍寻此地旅馆和驿所乃至暗娼和妓院,然无一处获得准确消息;亦通过暗探寻访,查遍两条通往意大利之驿路——蒂罗尔和卡林西亚:无一能提供消息者也。”

沙皇猜测到,皇太子可能被奥地利恺撒所接待并被他藏匿在自己的领地,于是从阿姆斯特丹给他寄出一封信:

至高无上之恺撒!

本沙皇不得不怀着由衷的悲痛向陛下推心置腹地禀报一起偶然发生之事件,亦即有关吾子阿列克塞之事。彼令本沙皇极度不满,经常违背父皇之教诲,竟然与一姘妇同居。前不久,本沙皇令彼前来吾之驻地,以绝其不应有的生活和与不安分者之交往,然彼接到御旨之后,未带所派去的任何人员,而选青年数人,离开正路,不详隐匿何处,本沙皇迄今不知彼在何处。本沙皇以为彼之所以产生如此堕落念头乃受他人唆使焉。本沙皇身为其父,实感惋惜,唯恐彼因其不良行为而招致无可挽回之损失,更担心彼落入敌人之手,故令吾国驻贵国公使维谢洛夫斯基寻访,并将其带回。彼如隐蔽或公开滞留贵国,特请求陛下令其与该公使一道遣返,为确保安全起见,尚希派贵国军官数人护送。本沙皇对彼将严加管教,令其痛改前非,并因此而对陛下感恩不尽。

恺撒陛下之忠实兄弟

彼得

同时从侧面通知奥地利恺撒,如他不能自愿交出皇太子,沙皇将视他为叛徒,并“以武力”对付。

有关儿子的每一条消息都使沙皇大受屈辱。欧洲明面上虚伪地表示同情,但暗地里却幸灾乐祸。

维谢洛夫斯基禀报说:“从汉诺威返回此地的某少将去过宫廷,当着梅克伦堡大使之面对卑职公开声言,陛下的疾病纯属悲痛而起,其众所周知的原因之一即皇太子‘失踪’,用法国人的话说,即:il est ecliposé(失踪了)。卑职问,如此荒唐消息为何人所传。答曰:消息可靠而真实,听汉诺威诸大臣所言。吾批驳曰:此乃汉诺威宫廷出于私忿之诽谤耳。”维谢洛夫斯基还通报了外国宫廷公开发表的言论:“沙皇对皇太子的叛逃应负有不小的责任,因该皇太子在其父皇面前毫无过错可言,并有理由逃离故国以自救。似乎是皇子彼得·彼得罗维奇诞生后不久,陛下即强制彼做出保证,彼应放弃皇位,并终生退隐修道院。陛下抵达波莫瑞之后,发现彼并未履行保证,未赴修道院,于是陛下又想出另一招数,即招彼赴丹麦,以学习为名,派彼登一战舰,命舰长与近处之瑞典人开仗,借其手将皇太子杀死。为逃脱此灾难,彼被迫而出走矣。”

沙皇还接到报告,说奥地利恺撒已与英王乔治一世签署了秘密和约:“奥地利恺撒由于亲戚关系而同情皇太子的苦难,同时出于皇室对无辜受迫害者的宽宏,为皇太子提供庇护。”问英王,他作为“选帝侯和布劳恩什维格家族的亲戚,是否打算庇护皇太子”,同时指出“善良的皇太子的悲惨处境”和“他父亲公开而不间断的残暴,毋庸怀疑的狠毒和诸如此类的俄国人的彬彬有礼”。

儿子成了父亲的审判者。

还将发生什么事?皇太子可能成为敌人手中的工具,点燃俄国内乱之火,掀起整个欧洲战争——上帝知道最后结局如何。

杀死他,杀死他也嫌不够!沙皇愤恨地想。

但是愤恨被另一种迄今未曾体验过的感情所压下:父亲感到儿子可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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