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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叙利亚首府大安条克,离新贡大街不远的一条胡同里,有数家澡堂。这些澡堂很时髦,价格昂贵。许多人到这里来是为了听城市里的新闻。

更衣室和凉爽室中间是一个金碧辉煌的大厅,地上铺着彩色大理石和镶嵌画,这里是供顾客发汗用的。

从隔壁一些大厅里不断传来往浴池和大蓄水池里放水的哗哗声和洗浴者溅水的嬉笑声。几个黝黑的奴隶,裸着身子的侍者跑来跑去,忙忙碌碌,打开香料罐。在安条克,洗澡是一项主要的生活乐趣,也是一项高超的多种多样的技艺:难怪叙利亚的首府以纯净水而闻名于世,这里水量充沛,气味甘甜,水质纯净,装满水的浴池或者水桶仿佛是空的一样。

发汗大厅里,从大理石的蒸汽罐里冒出乳白色的蒸汽,在这弥漫的蒸汽中,可以看到一个个发红的赤条条的人体。有人半卧着,也有人坐着;侍者在给一些人往身上涂油。墙龛里立着古代美少年安提诺俄斯和阿多尼斯的塑像,他们的美更加剧了活人躯体的丑。

从热水浴池里走出一个肥胖的老头,道貌岸然,但外貌丑陋,这是商人布西里索斯,他把安条克粮食市场的贸易牢牢地控制在自己的手中。一个身体匀称的年轻人毕恭毕敬地搀着他的手。虽然这两个人都赤身裸体,但是马上就可以认出哪个是老爷,哪个是食客。

“来热气!”布西里索斯用嘶哑的声音命令说:根据这声音很容易知道这个粮商掌握数百万财富。

打开了铜阀门:热蒸汽从蒸汽罐里冲出来,一团白云把老头包围起来。他像是一个被颂扬的妖神,站在云彩里,由于得到莫大的享受而发出嘘嘘声和呼哧声,用两只肥胖的手拍打着装满脂肪的通红的肚皮,发出如敲鼓般的咚咚声。

无家可归者收容所和阿波罗医院的前总监,宫廷度支官马可·奥索尼乌斯蹲在一旁,他那瘦小的身躯与脑满肠肥、大腹便便的商人相比,好像是一只拔光了毛冻得瑟瑟发抖的小鸡雏。

喜欢嘲笑人的尤尼乌斯·毛里克骨瘦如柴,像是一根干树枝,无论如何都不能让自己那布满青筋的枯黄的躯体发出汗来。

加吉利安伸腿拉胯地躺在拼花地板上,他那肥大而松弛的绵软躯体像是肉冻,像骟猪的肉柈子。一个帕弗拉戈尼亚奴隶用一块湿呢绒给他搓背,由于过分用力而气喘吁吁。

发了财的诗人普布利乌斯·奥普塔蒂安·波菲里乌斯忧心忡忡地看着自己那双被痛风给弄得变了形的腿。

“我的朋友们,各位可听说过白牛上书罗马皇帝的事吗?”诗人问道。

“不知道。你说说看。”

“总共只有一行字:‘如果你能战胜波斯人,我们可就全得毁灭。’”

“就这些?”

“还用多吗?”

加吉利安哈哈大笑,雪白的肉柈子哆嗦起来:

“我以战神帕拉斯的名义发誓,是简短,但很正确!只要他从波斯凯旋,就得给诸神用大量白牛献祭,剩下的白牛便会成为珍品,比埃及圣牛阿皮斯还要稀奇。奴才,腰部!用劲儿!”

肉柈子慢慢地翻个身,啪哒一声,好像是有人把一堆湿衣服扔到地上。

“嘻——嘻——嘻!”尤尼乌斯笑了,声音很尖细,带着火气,“据说从印度塔普罗班岛上运来数不清的白色珍禽。从冰天雪地的斯基泰运来一些大天鹅。这一切都是给神准备的。为奥林匹斯诸神上供。这些可怜的神祇自从君士坦丁时代起就没有吃的,饿坏了!”

“诸神吃肉,我们吃素。市场上已经有三天买不到科尔希达野鸡了,像样的鱼一种都没有。”加吉利安说。

“黄口小儿!”粮商有板有眼地说道。

大家全都转过头去,为了表示尊敬而沉默了。

“黄口小儿!”布西里索斯用更加庄重的嘶哑的声音重复了一遍。“依我说,要是能够夹住你们罗马皇帝的嘴唇或者鼻子,一定能从里面流出奶汁来,就像一个两周的哺乳婴儿一样。我本来想要压低粮价,禁止按照我们自己定的价钱出售,他却订购了四十万斗埃及小麦……”

“结果怎么样?可压低了?”

“听我说呀。我暗中说服了商人们,封了粮仓。我们想,宁可让小麦烂掉,也不会屈服。埃及粮食吃完了,我们也不把自己的拿出来。自己煮的饭自己吃!”

布西里索斯用手拍了一下肚皮。

“蒸汽够了。浇水!”商人命令道。年轻英俊的奴隶生着长长的卷发,很像美少年安提诺俄斯,在他的头顶上打开一个细长的双耳罐的口,里面盛着贵重的阿拉伯决明水。香水从他那汗淋淋的通红的躯体往下流,布西里索斯擦拭着身上的水珠,得到莫大的享受。擦遍全身以后,又郑重其事地擦拭粗胖的手指,用弯着腰的奴隶的金发擦拭,像是用毛巾一样。

“大人说得完全正确,”那个食客讨好地弯着腰插嘴说,“尤里安皇帝正是个黄口小儿。不久前,他颁布一份诽谤安条克市民的诏书,题为《仇恨胡须者》,比平民百姓的谩骂更下流,直截了当地宣布说:‘你们嘲笑我的粗野,嘲笑我的胡须吗?随便嘲笑好了!我也嘲笑我自己。我不需要法庭、告密、监狱、处决。’——可是不禁要问,堂堂的罗马恺撒值得这样吗?”

“君士坦提乌斯皇帝永垂不朽,”布西里索斯用教训的口吻说道,“尤里安无法跟他相比:一看那服装,一看那派头,马上就看出来是恺撒。可是这位呢,主宽恕吧,是诸神的早产儿,是只短腿猿猴,是只笨拙的狗熊,走在大街上脸不洗,胡子不刮,头发不梳,手指头上沾满墨渍,看着就让人恶心。图书、学识、哲学!——等着瞧吧,我们教训教训你的自由思想。跟这位可不能开玩笑。对老百姓得这样抓着不放!撒了——就收不回来了。”

马可·奥索尼乌斯一直保持沉默,这时若有所思地开腔了:

“一切都可以原谅,可是他为什么要剥夺我最后一项生活的乐趣——竞技,角斗呢?我的朋友们,人们观看鲜血,能获得乐趣。这是一种神圣的娱乐。没有鲜血便没有人间的欢乐。血腥味就是罗马味……”

这位奥索尼乌斯家族的末裔的脸上微微泛起一种奇怪的神情。他以疑问的目光扫了听众一圈,那双眼睛很纯朴,说不上是苍老的还是幼稚的。

加吉利安的硕大躯体在地上动了一下,他抬起头来,盯着奥索尼乌斯。

“说得好:血腥味就是罗马味!马可,继续说下去,往下说,你今天兴致正浓。”

“朋友们,我说的是我感觉到的。人们觉得鲜血很香甜,即使是基督徒也缺少不了鲜血:他们想要用鲜血洗刷世界。尤里安犯了一个错误:剥夺了百姓观看竞技的权利,他也就剥夺了鲜血给人的乐趣。平民百姓一切都能饶恕,可是唯独这一点却不能饶恕……”

马可说最后几句话时慷慨激昂。突然,他用手摸了摸身体,喜笑颜开了。

“你出汗了?”加吉利安问道,表现出深切的关怀。

“好像是出汗了,”奥索尼乌斯回答道,轻轻地一笑,很兴奋。“搓背,赶快搓背,趁着还没凉,搓呀!”

他躺下了。澡堂侍者开始给他擦拭身体的各个部位——没有血色,苍白而发青,像死尸一样。

斑岩墙龛里的古希腊雕像透过乳白色的蒸汽在观看新时代人丑陋的躯体。

这时,在胡同里的大楼门前集聚了一群人。

夜间的安条克灯火通明,特别是主要街道新贡路穿越整个城市,长达三十六斯塔迪斯,中间有广场,双列柱廊贯通全街,两侧豪华的店铺鳞次栉比。澡堂门前台阶上的街灯在风中摇曳,照耀着五光十色的人群。焦油的黑烟从铁灯座上向四处弥漫。人群中有人讥笑皇帝。几个街头流浪儿大声唱着可笑的童谣,到处乱窜。一个打短工的老女人一把抓住其中一个,把他的衣服撩到头上,一边用鞋底使劲地敲他的光屁股,一边说:

“我叫你瞧瞧,我叫你瞧瞧!你这个鬼东西,还敢不敢再唱下流无耻的歌了!”

一个黝黑的男孩尖声尖气地叫着。

另外一个爬到伙伴的肩上,在白墙上用炭画一幅漫画——一只长着长胡子的山羊头戴皇冠。一个年纪稍大一些的男孩可能是个学生,可爱的脸蛋现出顽皮和狡黠的神情,他在漫画下面写了几个大字:“这是渎神的尤里安。”

他尽量让自己的声音粗哑和可怕,两只脚来回倒腾着,像是一头熊,高声唱着:

来了一个屠夫

来了一个屠夫,

手拿锋利的刀,

撅着胡子,

一把黑毛,

一把长毛,

——那是山羊胡子。

一个路过的老头穿着深色的衣服,可能是个神职人员,他停住脚步,听着男孩唱歌,仰脸望着天空,对奴隶脚夫说:

“小孩子的嘴里出来的是真理。我们在‘卡帕’和‘西’的时代日子过得不是更好吗?”

“‘卡帕’和‘西’是什么意思?”

“你不明白?君士坦提乌斯这个名字用希腊文拼写第一个字母是‘卡帕’,基督这个词的第一个字母是‘西’。依我说,君士坦提乌斯也好,基督也好,都没有给安条克的居民带来任何邪恶——跟各种各样的无赖哲学家大不一样。”

“真的假不了,说得对,我们在‘卡帕’和‘西’那时候日子过得比现在好!”

一个喝得醉醺醺的流浪汉听到了这段俏皮话,得意扬扬地跑遍大街小巷到处传播。

“‘卡帕’和‘西’那时候日子过得不错!”他喊道,“‘卡帕’和‘西’万岁!”

这个隐语飞遍了整个安条克,平民百姓很喜欢这个没有意义的笑谈,把它当成了无可辩驳的真理。

澡堂对面的一家小酒店里洋溢着更加欢快的气氛,这家小酒店归卡帕多细亚的亚美尼亚人西拉克斯所有;他早已把自己的店铺从马塞鲁姆附近恺撒里亚郊区搬到安条克来了。

慷慨大方地从羊皮酒囊和巨型双耳陶罐里往锡酒杯里哗哗地倒酒。像别的地方一样,这里的人也都在谈论皇帝。一个小个子叙利亚兵的口才特别出众,他就是当年参加尤里安讨伐高卢的北方蛮族的那个斯特隆比克。与他并排而坐的是他永不分离的旅伴和朋友,身材魁梧的萨尔玛特人阿拉加里。

斯特隆比克感到自己如鱼得水。他在世界上最喜欢的莫过于各种各样的暴乱和骚动。

他打算发表演说。

一个拾破烂的老女人报告了一条新闻:

“我们全都毁灭了,一个都剩不下。受到主的惩罚了!邻居讲的,起初还都不相信呢。”

“怎么回事,老太太?……你讲呀!……”

“在加沙,亲爱的,发生在加沙。多神教教徒们袭击了一座女修道院。把修女们拉到外面,剥光衣服,绑在广场的柱子上,把她们的身体大卸八块,内脏里装上燕麦,扔给猪吃!”

“我亲眼看见了,”一个年轻的纺纱工生着一张苍白而倔强的脸,补充道,“在拉巴尼的赫利奥波利斯,一个多神教徒把一个被击毙的教堂执事的肾给生着吃了。”

“坏透顶了!”一个铜匠皱着眉头说。

许多人画了十字。

斯特隆比克在阿拉加里的帮助下爬上一张由于洒上葡萄酒而黏糊糊的桌子,模仿演说家的风度,神气十足地向人群发表起演说来。阿拉加里骄傲地指着他,连连赞许地点头称是。

“市民们!”斯特隆比克开口道,“我们得忍耐到何时呢?你们可知道,尤里安发誓从波斯得胜归来以后要募集一批贞洁的男子,拿他们去喂野兽?教堂的门廊将要变成干草棚,神坛将要变成马厩……”

一个驼背的小老头像个陀螺似的钻进小酒馆的门里,吓得脸色煞白,他是那个拾破烂的老女人的丈夫,是个玻璃匠。他站住了,用双手绝望地拍打着大腿,扫了大家一眼,小声说道:

“听见了吗?情况不好!在井里和地下水道里有二百具尸体!”

“什么时候?在哪里?什么尸体?怎么回事?”

“静一静,静一静!”玻璃匠挥着手,继续神秘地小声说道。“听说叛教者早就用活人的内脏占卜跟波斯打仗的事……”

他高兴得喘不上气来,过了片刻又补充道:

“在安条克宫殿的地下室里,发现许多箱骨头。人骨头!在离埃德萨不远的哈雷城,在一座地下神庙里面发现一具孕妇的尸体,绑着头发挂在空中——肚子被剖开,胎儿给取了出来:尤里安用未出生的胎儿的肾脏占卜未来——还是关于跟波斯人打仗、战胜基督徒的事……”

“喂,格卢图林,听说在污水坑里发现了人的骨头,是真的吗?你应该了解情况。”鞋匠问道。

污水沟清洁工格卢图林站在门口,不敢走进来,因为他身上气味难闻。给他提出问题以后,他像平时一样,不好意思地笑了,眨巴着红肿的眼睛:

“不对,老兄,”他怯生生地回答道,“发现了一个婴儿。还有几具驴和骆驼骨架。人骨好像没有看见……”

斯特隆比克又开始说起来,污水沟清洁工看着演说家不禁感到肃然起敬,一条腿在门框上蹭着痒痒,津津有味地听着。

“弟兄们,我们得报仇!”演说家热情地说,“我们要为自由而死,就像古罗马人那样!……”

“你扯着嗓子喊个什么劲儿?”鞋匠突然愤怒了,“事到临头,你得第一个脚底下抹油,让别人去送死……”

“胆小鬼,你们都是胆小鬼!”一个女人插进谈话,只见她穿得花花绿绿,但很寒酸,脸上涂着胭脂和白粉,原来是个马路妓女,被其崇拜者们简单地叫作“母狼”。

“你们知道吗?”她继续不满地说,“圣殉教者马其顿尼乌斯、狄奥杜卢斯和泰提安向刽子手们说了些什么?”

“不知道。你就说说吧,母狼!”

“我亲自听到了。在弗里吉亚的米拉,有三个少年:马其顿尼乌斯、狄奥杜卢斯和泰提安,夜间闯入多神教神庙,为了颂扬上帝而拆毁了那里的神像。地方总督阿马修斯把三个虔诚的教徒捉住,投进大铁锅里,在下面生起了火。他们三人说:‘阿马修斯,如果你想要尝尝烤肉的味道,你就把我们翻个身,好让你别因为吃了没烤熟的肉而败坏了你的胃口。’三个人说罢都哈哈大笑起来,并且往总督脸上吐唾沫。许多人看见了,天使带着三个花环从天而降。若是换了你们,会怎样回答?你们仅仅为自己那张皮而胆战心惊。看着都让人觉得恶心!”

母狼鄙夷地把脸转了过去。

从街上传来叫喊声。

“是不是在捣毁神像?”玻璃匠兴奋起来。

“市民们,跟我来!”斯特隆比克把手一挥。他想要从桌子上跳下来,可是滑脱了,若不是忠诚的阿拉加里上去把他抱住,必定会摔倒。

大家都往门口奔去。从新贡大街涌来一大群人,停在澡堂门前,把这条狭窄的胡同堵得水泄不通。

“潘瓦长老,潘瓦长老!”人们兴奋地相互转告,“从荒漠里来,要开导民众,打倒大人物,拯救小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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