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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一 古文十七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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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文十七家序

古文之名,立于唐之韩、柳。盖以变革六朝骈俪之弊,或称为散文,谓其文不用偶用韵者,实不尽然。大抵古文之根源在于积理养气,其文辞必求雅驯,而立言贵有益于世。今读韩、柳所作,未尝不章句整齐,声调铿锵。但其变通有法,不拘一格,断非摹拟剽窃所能为功耳。是故历代为文之士,巧历不能计;而卓尔名家,为世宗仰者,韩、柳前后,固可屈指而数也。吾因是考之历代古文选本,见其集中所载,往往滥收杂取;否即限于一隅,罕能扼其要领,繁简适中,不禁慨然有感于古文名家不易,而选本适用亦难,间有能见其大,取去合度者。其书以人统文,限定家数,于总集中而兼具别集之长。所取者多为一代之翘楚,可资师法,如张溥之《汉魏六朝百三家集》,茅坤之《唐宋八大家文钞》,李祖陶之《元明八大家文选》、《清文录》等编。案其体例,似较他本为约而善,然其纂录皆过于繁博。又时代隔断,不能上下古今,而观其会通,读者仍多遗憾焉。故本编特详参诸本,舍短取长,要以适合于学者之入门研读为主。爰有十七家古文之选,远溯晚周,近迄清季,二千年作者,其统宗所在,源流相承,均提纲挈领,一目了然。共计录文二百余篇。虽为卷帙所限,未能尽集各家之美大,而有物有序,传诵海内之作,约略具此。学者苟沈潜反复于此有得,则自知其兼收并蓄夸多斗靡者之无当于治古文也〔群经诸子,及马《史》班《书》,其文皆华实并茂,为后世古文之根源。然以其立意不同,各有专编,故不复及,学者合而参之可也〕。

屈平

屈平,周,战国时楚宗室,字原。怀王时为三闾大夫,甚见信任。上官大夫靳尚害其能,谗之,王怒,疏平。平忧愁幽思而作《离骚》。后怀王为张仪所欺,平谏不听,卒客死于秦。顷襄王立,复用谗,谪平于江滨。平于是作《渔父》诸篇以见志。五月五日,遂怀石自沉汨罗江而死。案屈平《离骚》等作,上续三百篇,其体势浸趋冗长,与《风》、《雅》不类,而其著作之旨趣,则无二道。汉《艺文志·诗赋略》载:平与其弟子宋玉、景差诸赋,自为一类,大要皆抒情托志,比兴深微。又篇中多用楚人语言及楚地名物,故刘向、王逸先后集其所作,题曰“楚辞”。其文虽皆有韵,而与散文之体为近,历代古文总集多加采录。古文家亦往往拟作,或变通其体,要莫不推本屈平。盖吾国学者之专以文辞成一大家者,实自平始也。

离骚

帝高阳之苗裔兮,朕皇考曰伯庸。摄提贞于孟陬兮,惟庚寅吾以降。皇览揆余于初度兮,肇锡余以嘉名。名余曰正则兮,字余曰灵均。

纷吾既有此内美兮,又重之以能修。扈江蓠与辟芷兮,纫秋兰以为佩。汩余若将不及兮,恐年岁之不吾与。朝搴阰之木兰兮,夕揽洲之宿莽。日月忽其不淹兮,春与秋其代序。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迟暮。不抚壮而弃秽兮,何不改乎此度?乘骐骥以驰骋兮,来吾道夫先路。

昔三后之纯粹兮,固众芳之所在。杂申椒与菌桂兮,岂惟纫夫蕙茝?彼尧、舜之耿介兮,既遵道而得路。何桀纣之昌披兮,夫唯捷径以窘步。惟党人之偷乐兮,路幽昧以险隘。岂余身之惮殃兮,恐皇舆之败绩。忽奔走以先后兮,及前王之踵武。荃不察余之中情兮,反信馋而齌怒。余固知謇謇之为患兮,忍而不能舍也。指九天以为正兮,夫唯灵修之故也。曰黄昏以为期兮,羌中道而改路。初既与余成言兮,后悔遁而有他。余既不难夫离别兮,伤灵修之数化。

余既兹兰之九畹兮,又树蕙之百亩。畦留夷与揭车兮,杂杜蘅与方芷。冀枝叶之峻茂兮,愿竢时乎吾将刈。虽萎绝其亦何伤兮,哀众芳之芜秽!众皆竞进以贪婪兮,凭不厌乎求索。羌内恕己以量人兮,各兴心而嫉妒。忽驰骛以追逐兮,非余心之所急。老冉冉其将至兮,恐修名之不立。朝饮木兰之坠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苟余情其信姱以练要兮,长颔亦何伤?揽木根以结茝兮,贯薜荔之落蕊。矫菌桂以纫蕙兮,索胡绳之。謇吾法夫前修兮,非世俗之所服。虽不周于今之人兮,愿依彭咸之遗则。

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余虽好修姱以羁兮,謇朝谇而夕替。既替余以蕙兮,又申之以揽茝。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尤未悔!怨灵修之浩荡兮,终不察夫民心。众女嫉余之蛾眉兮,谣诼谓余以善淫。固时俗之工巧兮,偭规矩而改错。背绳墨以追曲兮,竞周容以为度。忳郁邑余侘傺兮,吾独穷困乎此时也。宁溘死以流亡兮,余不忍为此态也!鸷鸟之不群兮,自前代而固然。何方圆之能周兮,夫孰异道而相安。屈心而抑志兮,忍尤而攘诟。伏清白以死直兮,固前圣之所厚。

悔相道之不察兮,延伫乎吾将反。回朕车以复路兮,及行迷之未远。步余马于兰皋兮,驰椒丘且焉止息。进不入以离尤兮,退将复修吾初服。制芰荷以为衣兮,集芙蓉以为裳。不吾知其亦已兮,苟余情其信芳。高余冠之岌岌兮,长余佩之陆离。芳与泽其杂糅兮,唯昭质其犹未亏。忽反顾以游目兮,将往观乎四荒。佩缤纷其繁饰兮,芳菲菲其弥章。民生各有所乐兮,余独好修以为常〔当作恒,避汉讳,改〕。虽体解吾犹未变兮,岂余心之可惩!

女媭之婵媛兮,申申其詈予。曰:“鲧婞直以亡身兮,终然殀乎羽之野。汝何博謇而好修兮,纷独有此姱节?菉葹以盈室兮,判独离而不服。众不可户说兮,孰云察余之中情。世并举而好朋兮,夫何茕独而不予听?”依前圣之节中兮,喟凭心而历兹。济沅湘以南征兮,就重华而陈词:

启《九辩》与《九歌》兮,夏康娱以自纵。不顾难以图后兮,五子用失乎家巷。羿淫游以佚田兮,又好射夫封狐。固乱流其鲜终兮,浞又贪夫厥家。浇身被服强圉兮,纵欲而不忍。日康娱而自忘兮,厥首用夫颠陨。夏桀之常违兮,乃遂焉而逢殃。后辛之菹醢兮,殷宗用而不长。汤、禹俨而祗敬兮,周论道而莫差。举贤才而授能兮,循绳墨而不颇。皇天无私阿兮,览民德焉错辅。夫维圣哲以茂行兮,苟得用此下土。瞻前而顾后兮,相观民之计极。夫孰非义而可用兮,孰非善而可服?阽余身而危死兮,览余初其犹未悔。不量凿而正枘兮,固前修以菹醢。曾歔欷余郁邑兮,哀朕时之不当。揽茹蕙以掩涕兮,霑余襟之浪浪。

跪敷衽以陈词兮,耿吾既得此中正。驷玉虬以乘鹥兮,溘埃风余上征。朝发轫于苍梧兮,夕余至乎县圃。欲少留此灵琐兮,日忽忽其将暮。吾令羲和弭节兮,望崦嵫而匆迫。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饮余马于咸池兮,总余辔乎扶桑。折若木以拂日兮,聊逍遥以相羊。前望舒使先驱兮,后飞廉使奔属。鸾皇为余先戒兮,雷师告余以未具。吾令凤鸟飞腾兮,继之以日夜。飘风屯其相离兮,帅云霓而来御。纷总总其离合兮,斑陆离其上下。吾令帝阍开关兮,倚阊阖而望予。时暧暧其将罢兮,结幽兰而延伫。世溷浊而不分兮,好蔽美而嫉妒。

朝吾将济于白水兮,登阆风而绁马。忽反顾以流涕兮,哀高丘之无女。溘吾游此春宫兮,折琼枝以继佩。及荣华之未落兮,相下女之可诒。吾令丰隆乘云兮,求宓妃之所在。解佩以结言兮,吾令蹇修以为理。纷总总其离合兮,忽纬其难迁。夕归次于穷石兮,朝濯发乎洧盘。保厥美以骄傲兮,日康娱以淫游。虽信美而无礼兮,来违弃而改求。

览相观于四极兮,周流乎天余乃下。望瑶台之偃蹇兮,见有娀之佚女。吾令鸩为媒兮,鸩告余以不好。雄鸠之鸣逝兮,余犹恶其佻巧。心犹豫而狐疑兮,欲自适而不可。凤皇既受诒兮,恐高辛之先我。欲远集而无所止兮,聊浮游以逍遥。及少康之未家兮,留有虞之二姚。理弱而媒拙兮,恐导言之不固。世溷浊而嫉贤兮,好蔽美而称恶。闺中既以邃远兮,哲王又不寤。怀朕情而不发兮,余焉能忍与此终舌!

索琼茅以筳篿兮,命灵氛为余占之。曰:“两美其必合兮,孰信修而慕之?思九州之博大兮,岂唯是其有女?”曰:“勉远逝而无狐疑兮,孰求美而释女?何所独无芳草兮,尔何怀乎故宇?世幽昧以昡曜兮,孰云察余之美恶?民好恶其不同兮,惟此党人其独异。户服艾以盈要兮,谓幽兰其不可佩。览察草木其犹未得兮,岂珵美之能当?苏粪壤以充帏兮,谓申椒其不芳!”

欲从灵氛之吉占兮,心犹豫而狐疑。巫咸将夕降兮,怀椒糈而要之。百神翳其备降兮,九疑缤其并迎。皇剡剡其扬灵兮,告余以吉故。曰:“勉升降以上下兮,求矩矱之所同。汤、禹严而求合兮,挚、咎繇而能调。苟中情其好修兮,何必用夫行媒!说操筑于傅岩兮,武丁用而不疑。吕望之鼓刀兮,遭周文而得举。宁戚之讴歌兮,齐桓闻以该辅。及年齿之未晏兮,时亦犹其未央。恐鹈鴂之先鸣兮,使百草为之不芳!”

何琼佩之偃蹇兮,众薆然而蔽之?惟此党人之不谅兮,恐嫉妒而折之。时缤纷其变易兮,又何可以淹留!兰芷变而不芳兮,荃蕙化而为茅。何昔日之芳草兮,今直为此萧艾也?岂其有他故兮,莫好修之害也。余以兰为可恃兮,羌无实而容长。委厥美以从俗兮,苟得列乎众芳。椒专佞以慢慆兮,又欲充其佩帏。既干进而务入兮,又何芬之能祗?固时俗之流从兮,又孰能无变化?览椒兰其若兹兮,又况揭车与江离?惟兹佩之可贵兮,委厥美而历兹。芳菲菲而难亏兮,芬至今犹未沫。和调度以自娱兮,聊浮游而求女。及余饰之方壮兮,周流观乎上下。

灵氛既告余以吉占兮,历吉日乎吾将行。折琼枝以为羞兮,精琼靡以为。为余驾飞龙兮,杂瑶象以为车。何离心之可同兮,吾将远逝以自疏。邅吾道夫昆仑兮,路修远以周流。扬云霓之晻蔼兮,鸣玉鸾之啾啾。朝发轫于天津兮,夕余至乎西极。凤皇翼其承旂兮,高翱翔之翼翼。忽吾行此流沙兮,遵赤水而容与。麾蛟龙使梁津兮,诏西皇使涉予。路修远以多艰兮,腾众车使径待。路不周以左转兮,指西海以为期。屯余车其千乘兮,齐玉轪而并驰。驾八龙之婉婉兮,载云旗之委蛇。抑志而弭节兮,神高驰之邈邈。奏《九歌》而舞《韶》兮,聊假日以媮乐。陟升皇之赫戏兮,忽临睨夫旧乡。仆夫悲余马怀兮,蜷局顾而不行。

乱曰:已矣哉!国无人莫我知兮,又何怀乎故都!既莫足与为美政兮,吾将从彭咸之所居。

九章

惜诵

惜诵以致愍兮,发愤以抒情。所非忠而言之兮,指苍天以为正。令五帝以折中兮,戒六神与向服。俾山川以备御兮,命咎繇使听直。竭忠诚以事君兮,反离群而赘肬。忘儇媚以背众兮,待明君其知之。言与行其可迹兮,情与貌其不变。故相臣莫若君兮,所以证之不远。吾谊先君而后身兮,羌众人之所仇。专惟君而无他兮,又众兆之所雠。壹心而不豫兮,羌不可保也。疾亲君而无他兮,有招祸之道也。

思君其莫我忠兮,忽忘身之贱贫。事君而不贰兮,迷不知宠之门。忠何罪以遇罚兮?亦非余心之所志;行不群以巅越兮,又众兆之所咍。纷逢尤以离谤兮,謇不可释也;情沉抑而不达兮,又蔽而莫之白也。心郁邑余侘傺兮,又莫察余之中情。固烦言不可结而诒兮,愿陈志而无路。退静默而莫余知兮,进号呼又莫吾闻。申侘傺之烦惑兮,中闷瞀之忳忳!

昔余梦登天兮,魂中道而无杭。吾使历神占之兮,曰:“有志极而无旁。”“终危独以离异兮?”曰:“君可思而不可恃。故众口其铄金兮,初若是而逢殆。惩于羹者而吹齑兮,何不变此志也?欲释阶而登天兮,犹有曩之态也。众骇遽以离心兮,又何以为此伴也?同极而异路兮,又何以为此援也?晋申生之孝子兮,父信谗而不好。行婞直而不豫兮,功用而不就。”

吾闻作忠以造怨兮,忽谓之过言。九折臂而成医兮,吾至今而知其信然。矰弋机而在上兮,罻罗张而在下。设张辟以娱君兮,愿侧身而无所。欲儃佪以干傺兮,恐重患而离尤。欲高飞而远集兮,君罔谓女何之?欲横奔而失路兮,盖坚志而不忍。背膺牉以交痛兮,心郁结而纡轸。捣木兰以矫蕙兮,凿申椒以为粮。播江离与滋菊兮,愿春日以为糗芳。恐情质之不信兮,故重著以自明。挢兹媚以si处兮,原曾思而远身。

涉江

余幼好此奇服兮,年既老而不衰。带长铗之陆离兮,冠切云之崔嵬。被明月兮佩宝璐。世溷浊而莫余知兮,吾方高驰而不顾。驾青虬兮骖白螭,吾与重华游兮瑶之圃。登昆仑兮食玉英,与天地兮比寿,与日月兮齐光。

哀南夷之莫吾知兮,旦余济乎江湘。乘鄂渚而反顾兮,欸秋冬之绪风。步余马兮山皋,邸余车兮方林。乘舲船余上沅兮,齐吴榜以击汰。船容与而不进兮,淹回水而疑滞。朝发枉陼兮,夕宿辰阳。苟余心其端直兮,虽僻远其何伤!

入溆浦余儃佪兮,迷不知吾所如。深林杳以冥冥兮,乃猨狖之所居。山峻高以蔽日兮,下幽晦以多雨。霰雪纷其无垠兮,云霏霏而承宇。

哀吾生之无乐兮,幽独处乎山中。吾不能变心而从俗兮,固将愁苦而终穷!接舆髡首兮,桑扈裸行。忠不必用兮,贤不必以。伍子逢殃兮,比干菹醢。与前世而皆然兮,吾又何怨乎今之人!余将董道而不豫兮,固将重昏而终身!

乱曰:鸾鸟凤皇,日以远兮。燕雀乌鹊,巢堂坛兮。露申辛夷,死林薄兮。腥臊并御,芳不得薄兮。阴阳易位,时不当兮。怀信侘傺,忽乎吾将行兮。

哀郢

皇天之不纯命兮,何百姓之震愆?民离散而相失兮,方仲春而东迁。去故乡而就远兮,遵江夏以流亡。出国门而轸怀兮,甲之鼂吾以行。发郢都而去闾兮,怊荒忽其焉极?楫齐扬以容与兮,哀见君而不再得。望长楸而太息兮,涕淫淫其若霰。

过夏首而西浮兮,顾龙门而不见。心婵媛而伤怀兮,眇不知其所蹠。顺风波而流从兮,焉洋洋而为客。凌阳侯之氾滥兮,忽翱翔之焉薄?心纟圭结而不解兮,思蹇产而不释。将运舟而下浮兮,上洞庭而下江。去终古之所居兮,今逍遥而来东。羌灵魂之欲归兮,何须臾而忘反。背夏浦而西思兮,哀故都之日远。登大坟以远望兮,聊以舒吾忧心。哀州土之平乐兮,悲江介之遗风。当陵阳之焉至兮,淼南渡之焉如?曾不知夏之为丘兮,孰两东门之可芜?心不怡之长久兮,忧与愁其相接。惟郢路之辽远兮,江与夏之不可涉。忽若去不信兮,至今九年而不复。惨郁郁而不通兮,蹇侘傺而含慼。

外承欢之汋约兮,谌荏弱而难持。忠湛湛而愿进兮,妒被离而鄣之。纟皮尧、舜之抗行兮,嘹杳杳而薄天。众谗人之嫉妒兮,被以不慈之伪名。憎愠之修美兮,好夫人之忼慨。众踥蹀而日进兮,美超远而逾迈。

乱曰:曼余目以流观兮,冀壹反之何时?鸟飞反故乡兮,狐死必首丘。信非吾罪而弃逐兮,何日夜而忘之?

抽思

心郁郁之忧思兮,独永叹乎增伤。思蹇产之不释兮,曼遭夜之方长。悲秋风之动容兮,何回极之浮浮。数惟荪之多怒兮,伤余心之忧忧。愿遥起而横奔兮,览民尤以自镇。结微情以陈辞兮,矫以遗夫美人。

昔君与我成言兮,曰:“黄昏以为期。”羌中道而回畔兮,反既有此他志。吾以其美好兮,览余以其修姱。与余言而不信兮,盖为余而造怒。愿承间而自察兮,心震悼而不敢。悲夷犹而冀进兮,心怛伤之憺憺。兹历情以陈辞兮,荪详聋而不闻。固切人之不媚兮,众果以我为患。初吾所陈之耿著兮,岂至今其庸亡?何独乐斯之蹇蹇兮,愿荪美之可光。望三五以为像兮,指彭咸以为仪。夫何极而不至兮,故远闻而难亏。善不由外来兮,名不可以虚作。孰无施而有报兮,孰不实而有获?

少歌曰:与美人抽思兮,并日夜而无正。吾以其美好兮,敖朕辞而不听。

倡曰:有鸟自南兮,来集汉北。好姱佳丽兮,牉独处此异域。既惸独而不群兮,又无良媒在其侧。道卓远而日忘兮,愿自申而不得。望北山而流涕兮,临流水而太息。望孟夏之短夜兮,何晦明之若岁!惟郢路之辽远兮,魂一夕而九逝。曾不知路之曲直兮,南指月与列星。愿径逝而未得兮,魂识路之营营。何灵魂之信直兮,人之心不与吾心同!理弱而媒不通兮,尚不知余之从容。

乱曰:长濑湍流,泝江潭兮。狂顾南行,聊以娱心兮。轸石崴嵬,蹇吾愿兮。超回志度,行隐进兮。低佪夷犹,宿北姑兮。烦冤瞀容,实沛徂兮。愁叹苦神,灵遥思兮。路远处幽,又无行媒兮。道思作颂,聊以自救兮。忧心不遂,斯言谁告兮!

怀沙

滔滔孟夏兮,草木莽莽。伤怀永哀兮,汩徂南土。眴兮杳杳,孔静幽默。郁结纡轸兮,离愍而长鞠。抚情效志兮,冤屈而自抑。

刓方以为圜兮,常度未替;易初本迪兮,君子所鄙。章画志墨兮,前图未改。内厚质正兮,大人所盛。巧倕不斲兮,孰察其拔正。玄文处幽兮,蒙瞍谓之不章;离娄微睇兮,瞽以为无明。变白以为黑兮,倒上以为下。凤皇在笯兮,鸡鹜翔舞。同糅玉石兮,一概而相量。夫惟党人之鄙固兮,羌不知余之所臧。

任重载盛兮,陷滞而不济。怀瑾握瑜兮,穷不知所示。邑犬之群吠兮,吠所怪也。非俊疑杰兮,固庸态也。文质疏内兮,众不知余之异采。材朴委积兮,莫知余之所有。重仁袭义兮,谨厚以为丰。重华不可遌兮,孰知余之从容!古固有不并兮,岂知其何故?汤、禹久远兮,邈而不可慕也。惩违改忿兮,抑心而自强。离愍而不可迁兮,愿志之有像。进路北次兮,日昧昧其将暮。舒忧娱哀兮,限之以大故。

乱曰:浩浩沅湘,分流汩兮。修路幽蔽,道远忽兮。怀质抱情,独无匹兮。伯乐既没,骥焉程兮。民生禀命,各有所错兮。定心广志,余何畏惧兮。曾伤爰哀,永叹喟兮。世溷浊莫吾知,人心不可谓兮。知死不可让,愿勿爱兮!明告君子,吾将以为类兮。

思美人

思美人兮,擥涕而竚眙。媒绝路阻兮,言不可结而诒。蹇蹇之烦冤兮,陷滞而不发。申旦以舒中情兮,志沉菀而莫达。愿寄言于浮云兮,遇丰隆而不将。因归鸟而致辞兮,羌迅高而难当。

高辛之灵盛兮,遭玄鸟而致诒。欲变节以从俗兮,媿易初而屈志。独历年而离愍兮,羌冯心犹未化。宁隐闵而寿考兮,何变易之可为!知前辙之不遂兮,未改此度。车既覆而马颠兮,蹇独怀此异路。勒骐骥而更驾兮,造父为我操之。迁逡次而勿驱兮,聊假日以须时。指嶓冢之西隈兮,与黄以为期。

开春发岁兮,白日出之悠悠。吾将荡志而愉乐兮,遵江夏以娱忧。揽大薄之芳茝兮,搴长洲之宿莽。惜吾不及古人兮,吾谁与玩此芳草?解萹薄与杂菜兮,备以为交佩。佩缤纷以缭转兮,遂萎绝而离异。吾且儃佪以娱忧兮,观南人之变态。窃快在其中心兮,扬厥凭而不竢。芳与泽其杂糅兮,羌芳华自中出。纷郁郁其远蒸兮,满内而外扬。情与质信可保兮,羌居蔽而闻章。

令薜荔以为理兮,惮举趾而缘木。因芙蓉而为媒兮,惮蹇裳而濡足。登高吾不说兮,入下吾不能。固朕形之不服兮,然容与而狐疑。广遂前画兮,未改此度也。命则处幽吾将罢兮,愿及白日之未暮也。独茕茕而南行兮,思彭咸之故也。

惜往日

惜往日之曾信兮,受命诏以昭时。奉先功以照下兮,明法度之嫌疑。国富强而法立兮,属贞臣而日娭。秘密事之载心兮,虽过失犹弗治。心纯厖而不泄兮,遭谗人而嫉之。君含怒而待臣兮,不清澂其然否。蔽晦君之聪明兮,虚惑误又以欺。弗参验以考实兮,远迁臣而弗思。信谗谀之溷浊兮,盛气志而过之。

何贞臣之无辜兮,被离谤而见尤?惭光景之诚信兮,身幽隐而备之。临沅湘之玄渊兮,遂自忍而沈流。卒没身而绝名兮,惜壅君之不昭。君无度而弗察兮,使芳草为薮幽。焉舒情而抽信兮,恬死亡而不聊。独鄣壅而蔽隐兮,使贞臣而无由。

闻百里之为虏兮,伊尹烹于庖厨。吕望屠于朝歌兮,宁戚歌而饭牛。不逢汤武与桓缪兮,世孰云而知之?吴信谗而弗味兮,子胥死而后忧。介子忠而立枯兮,文公寤而追求。封介山而为之禁兮,报大德之优游。思久故之亲身兮,因缟素而哭之。或忠信而死节兮,或谩而不疑。弗省察而按实兮,听谗人之虚辞。芳与泽其杂糅兮,孰申旦而别之。何芳草之早殀兮,微霜降而下戒。谅聪不明而蔽壅兮,使谗谀而日得。

自前世之嫉贤兮,谓蕙若其不可佩。妒佳冶之芬芳兮,嫫母姣而自好。虽有西施之美容兮,谗妒入以自代。愿陈情以白行兮,得罪过之不意。情冤见之日明兮,如列宿之错置。乘骐骥而驰骋兮,无辔衔而自载;乘氾泭以下流兮,无舟楫而自备。背法度而心治兮,辟与此其无异。宁溘死而流亡兮,恐祸殃之有再。不毕辞以赴渊兮,惜壅君之不识!

橘颂

后皇嘉树,橘徕服兮。受命不迁,生南国兮。深固难徙,更壹志兮。绿叶素荣,纷其可喜兮。曾枝剡棘,圆果抟兮。青黄杂糅,文章烂兮。精色内白,类任道兮。纷缊宜修,姱而不丑兮。

嗟尔幼志,有以异兮。独立不迁,岂不可喜兮?深固难徙,廓其无求兮。苏世独立,横而不流兮。闭心自慎,终不失过兮。秉德无私,参天地兮。愿岁并谢,与长友兮。淑离不淫,梗其有理兮。年岁虽少,可师长兮。行比伯夷,置以为像兮。

悲回风

悲回风之摇蕙兮,心冤结而内伤。物有微而陨性兮,声有隐而先倡。夫何彭咸之造思兮,暨志介而不忘!万变其情岂可盖兮,就虚伪之可长!鸟兽鸣以号群兮,草苴比而不芳。鱼葺鳞以自别兮,蛟龙隐其文章。故荼荠不同亩兮,兰茝幽而独芳。惟佳人之永都兮,更统世而自贶。眇远志之所及兮,怜浮云之相羊。介眇志之所惑兮,窃赋诗之所明。

惟佳人之独怀兮,折芳椒以自处。曾歔欷之嗟嗟兮,独隐伏而思虑。涕泣交而凄凄兮,思不眠以至曙。终长夜之曼曼兮,掩此哀而不去。寤从容以周流兮,聊逍遥以自恃。伤太息之愍怜兮,气于邑而不可止。乣思心以为兮,编愁苦以为膺。折若木以蔽光兮,随飘风之所仍。存仿佛而不见兮,心踊跃其若汤。抚珮衽以案志兮,超惘惘而遂行。岁昒昒其若颓兮,时亦冉冉而将至。蘅槁而节离兮,芳以歇而不比。怜思心之不可惩兮,证此言之不可聊。宁逝死而流亡兮,不忍此心之常愁。孤子吟而抆泪兮,放子出而不还。孰能思而不隐兮,昭彭咸之所闻。

登石峦以远望兮,路眇眇之默默。入景响之无应兮,闻省想而不可得。愁郁郁之无快兮,居戚戚而不可解。心鞿羁而不形兮,气缭转而自缔。穆眇眇之无垠兮,莽芒芒之无仪。声有隐而相感兮,物有纯而不可为。邈漫漫之不可量兮,缥绵绵之不可纡。愁悄悄之常悲兮,翩冥冥之不可娱。凌大波而流风兮,讬彭咸之所居。

上高岩之峭岸兮,处雌蜺之标颠。据青冥而摅虹兮,遂倏忽而扪天。吸湛露之浮源兮,漱凝霜之雰雰。依风穴以自息兮,忽倾寤以婵媛。冯昆仑以瞰雾兮,隐山以清江。惮涌湍之礚礚兮,听波声之汹汹。纷容容之无经兮,罔芒芒之无纪。轧洋洋之无从兮,驰委移之焉止。漂翻翻其上下兮,翼遥遥其左右。氾潏潏其前后兮,伴张驰之信期。观炎气之相仍兮,窥烟液之所积。悲霜雪之俱下兮,听潮水之相击。借光景以往来兮,施黄棘之枉策。求介子之所存兮,见伯夷之放迹。心调度而弗去兮,刻著志之无适。

曰:吾怨往昔之所冀兮,悼来者之悐悐。浮江淮而入海兮,从子胥而自适。望大河之洲渚兮,悲申徒之抗迹。骤谏君而不听兮,任重石之何益!心结而不解兮,思蹇产而不释。

九歌

东皇太一

吉日兮辰良,穆将愉兮上皇。抚长剑兮玉珥,璆锵鸣兮琳琅。瑶席兮玉瑱,盍将把兮琼芳。蕙肴蒸兮兰藉,奠桂酒兮椒浆。扬枹兮拊鼓,疏缓节兮安歌,陈竽瑟兮浩倡。灵偃蹇兮姣服,芳菲菲兮满堂。五音纷兮繁会,君欣欣兮乐康。

云中君

浴兰汤兮沐芳,华采衣兮若英。灵连蜷兮既留,烂昭昭兮未央。謇将憺兮寿宫,与日月兮齐光。龙驾兮帝服,聊翱游兮周章。

灵皇皇兮既降,猋远举兮云中。览冀洲兮有余,横四海兮焉穷?思夫君兮太息,极劳心兮忡忡!

湘君

君不行兮夷犹,蹇谁留兮中洲?美要眇兮宜修,沛吾乘兮桂舟。令沅湘兮无波,使江水兮安流。望夫君兮归来,吹参差兮谁思?

驾飞龙兮北征,邅吾道兮洞庭。薜荔拍佤兮蕙绸,荪桡兮兰旌。望涔阳兮极浦,横大江兮扬灵。扬灵兮未极,女婵媛兮为余太息。横流涕兮潺湲,隐思君兮陫侧。

桂櫂兮兰枻,斫冰兮积雪。采薜荔兮水中,搴芙蓉兮木末。心不同兮媒劳,恩不甚兮轻绝。石濑兮浅浅,飞龙兮翩翩。交不忠兮怨长,期不信兮告余以不闲。

鼌骋骛兮江皋,夕弭节兮北渚。鸟次兮屋上,水周兮堂下。捐余玦兮江中,遗余佩兮澧浦。采芳洲兮杜若,将以遗兮下女。时不可兮再得,聊逍遥兮容与。

湘夫人

帝子降兮北渚,目眇眇兮愁予。嫋嫋兮秋风,洞庭波兮木叶下。登白薠兮骋望,与佳期兮夕张。鸟何萃兮中,罾何为兮木上?

沅有茝兮澧有兰,思公子兮未敢言。荒忽兮远望,观流水兮潺湲。麋何食兮庭中?蛟何为兮水裔?

朝驰余马兮江皋,夕济兮西澨。闻佳人兮召予,将腾驾兮偕逝。筑室兮水中,葺之兮荷盖。荪壁兮紫坛,播芳椒兮成堂。桂栋兮兰橑,辛夷楣兮药房。罔薜荔兮为帷,擗蕙櫋兮既张。白玉兮为镇,疏石兰兮为芳。芷葺兮荷屋,缭之兮杜衡。合百草兮实庭,建芳馨兮庑门。九疑缤兮并迎,灵之来兮如云。

捐余袂兮江中,遗余褋兮澧浦。搴汀洲兮杜若,将以遗兮远者。时不可兮骤得,聊逍遥兮容与。

大司命

广开兮天门,纷吾乘兮玄云。令飘风兮先驱,使冻雨兮洒尘。君回翔兮以下,逾空桑兮从女。纷总总兮九州,何寿夭兮在予!

高飞兮安翔,乘清气兮御阴阳。吾与君兮齐速,导帝之兮九坑。灵衣兮被被,玉佩兮陆离。壹阴兮壹阳,众莫知兮余所为。折疏麻兮瑶华,将以遗兮离居。老冉冉兮既极,不寖近兮愈疏。乘龙兮辚辚,高驼兮冲天。结桂枝兮延伫,羌愈思兮愁人。愁人兮奈何?愿若今兮无亏。固人命兮有当,孰离合兮何为!

少司命

秋兰兮麋芜,罗生兮堂下。绿叶兮素华,芳菲菲兮袭予。夫人兮自有美子,荪何以兮愁苦?秋兰兮青青,绿叶兮紫茎。满堂兮美人,忽独与予兮目成。

入不言兮出不辞,乘回风兮载云旗。悲莫悲兮生别离,乐莫乐兮新相知!荷衣兮蕙带,倏而来兮忽而逝。夕宿兮帝郊,君谁须兮云之际?

与女沐兮咸池,晞女发兮阳之河。望美人兮未来,临风怳兮浩歌。孔盖兮翠旍,登九天兮抚彗星。竦长剑兮拥幼艾,荪独宜兮为民正。

东君

暾将出兮东方,照吾槛兮扶桑。抚余马兮安驱,夜皎皎兮既明。驾龙辀兮乘雷,载云旗兮委蛇。长太息兮将上,心低佪兮顾怀。羌声色兮娱人,观者憺兮忘归!

瑟兮交鼓,萧钟兮瑶簴。鸣篪兮吹竽,思灵保兮贤姱。翾飞兮翠曾,展诗兮会舞。应律兮合节,灵之来兮蔽日。

青云衣兮白霓裳,举长矢兮射天狼。操余弧兮反沦降,援北斗兮酌桂浆。撰余辔兮高驰翔,杳冥冥兮以东行。

河伯

与女游兮九河,冲风起兮水横波。乘水车兮荷盖,驾两龙兮骖螭。登昆仑兮四望,心飞扬兮浩荡。日将暮兮怅忘归,惟极浦兮寤怀。鱼鳞屋兮龙堂,紫贝阙兮朱宫。灵何为兮水中?乘白鼋兮逐文鱼,与女游兮河之渚,流澌纷兮将来下。子交手兮东行,送美人兮南浦。波滔滔兮来迎,鱼隣隣兮媵予。

山鬼

若有人兮山之阿,被薜荔兮带女萝。既含睇兮又宜笑,子慕予兮善窈窕。乘赤豹兮从文貍,辛夷车兮结桂旗。被石兰兮带杜衡,折芳馨兮遗所思。

余处幽篁兮终不见天,路险难兮独后来。表独立兮山之上,云容容兮而在下。杳冥冥兮羌昼晦,东风飘兮神灵雨。留灵修兮憺忘归,岁既晏兮孰华予!

采三秀兮于山间,石磊磊兮葛蔓蔓。怨公子兮怅忘归,君思我兮不得闲。山中人兮芳杜若,饮石泉兮荫松柏,君思我兮然疑作。

雷填填兮雨冥冥,猿啾啾兮狖夜鸣。风飒飒兮木萧萧,思公子兮徒离忧。

国殇

操吴戈兮被犀甲,车错毂兮短兵接。旌蔽日兮敌若云,矢交坠兮士争先。

凌余阵兮躐余行,左骖殪兮右刃伤。霾两轮兮絷四马,援玉枹兮击鸣鼓。天时怼兮威灵怒,严杀尽兮弃原野。

出不入兮往不反,平原忽兮路超远。带长剑兮挟秦弓,首身离兮心不惩。诚既勇兮又以武,终刚强兮不可凌。身既死兮神以灵,魂魄毅兮为鬼雄。

礼魂

成礼兮会鼓,传芭兮代舞,姱女倡兮容与。春兰兮秋菊,长无绝兮终古。

远游

悲时俗之迫阨兮,愿轻举而远游。质菲薄而无因兮,焉托乘而上浮?遭沈浊而污秽兮,独郁结其谁语!夜耿耿而不寐兮,魂营营而至曙。惟天地之无穷兮,哀人生之长勤。往者余弗及兮,来者吾不闻。步徙倚而遥思兮,怊惝怳而乖怀。意荒忽而流荡兮,心愁凄而增悲。神倏忽而不反兮,形枯槁而独留。内惟省以端操兮,求正气之所由。

漠虚静以恬愉兮,澹无为而自得。闻赤松之清尘兮,愿承风乎遗则。贵真人之休德兮,美往世之登仙。与化去而不见兮,名声著而日延。奇傅说之托辰星兮,羡韩众之得一。形穆穆以浸远兮,离人群而遁逸。因气变而遂曾举兮,忽神奔而鬼怪。时仿佛以遥见兮,精皎皎以往来。绝氛埃而淑尤兮,终不反其故都。免众患而不惧兮,世莫知其所如。

恐天时之代序兮,耀灵晔而西征。微霜降而下沦兮,悼芳草之先零。聊仿佯而逍遥兮,永历年而无成!谁可与玩斯遗芳兮?长向风而舒情。高阳邈以远兮,余将焉所程?

重曰:春秋忽其不淹兮,奚久留此故居?轩辕不可攀援兮,吾将从王乔而娱戏。餐六气而饮沆瀣兮,漱正阳而含朝霞。保神明之清澄兮,精气入而粗秽除。顺凯风以从游兮,至南巢而壹息。见王子而宿之兮,审壹气之和德。

曰:“道可受兮,而不可传。其小无内兮,其大无垠。无滑而魂兮,彼将自然。壹气孔神兮,于中夜存。虚以待之兮,无为之先。庶类以成兮,此德之门。”

闻至贵而遂徂兮,忽乎吾将行。仍羽人于丹丘兮,留不死之旧乡。朝濯发于汤谷兮,夕晞予身兮九阳。吸飞泉之微液兮,怀琬琰之华英。玉色以脕颜兮,精醇粹而始壮。质销铄以汋约兮,神要眇以淫放。嘉南州之炎德兮,丽桂树之冬荣。山萧条而无兽兮,野寂漠其无人。载营魄而登霞兮,掩浮云而上征。命天阍其开关兮,排阊阖而望予。召丰隆使先导兮,问大微之所居。集重阳入帝宫兮,造旬始而观清都。朝发轫于大仪兮,夕始临乎于微闾。

屯余车之万乘兮,纷容与而并驰。驾八龙之婉婉兮,载云旗之逶蛇。建雄虹之采旄兮,五色杂而炫耀。服偃蹇以低昂兮,骖连蜷以骄骜。骑胶葛以杂乱兮,斑漫衍而方行。撰余辔而正策兮,吾将过乎句芒。

历太皓以右转兮,前飞廉以启路。阳杲杲其未光兮,凌天地以径度。风伯为余先驱兮,氛埃辟而清凉。凤凰翼其承旗兮,遇蓐收乎西皇。揽慧星以为旍兮,举斗柄以为麾。叛陆离其上下兮,游惊雾之流波。

时暖曃其莽兮,召玄武而奔属。后文昌使掌行兮,选署众神以并毂。路曼曼其修远兮,徐弭节而高厉。左雨师使径侍兮,右雷公以为卫。欲度世以忘归兮,意姿睢以担挢。内欣欣而自美兮,聊愉娱以自乐。

涉青云以泛滥游兮,忽临睨夫旧乡。仆夫怀余心悲兮,边马顾而不行。思旧故以想象兮,长太息而掩涕。泛容与而遐举兮,聊抑志而自弭。指炎神而直驰兮,吾将往乎南疑。

览方外之荒忽兮,沛罔象而自浮。祝融戒而还衡兮,腾告鸾鸟迎宓妃。张《咸池》奏《承云》兮,使湘灵鼓瑟兮,令海若舞冯夷。二女御《九韶》歌。玄螭虫象并出进兮,形蟉虬而逶蛇。雌蜺便娟以增挠兮,鸾鸟轩翥而翔飞。音乐博衍无终极兮,焉及逝以徘徊。

舒并节以驰骛兮,逴绝垠乎寒门。轶迅风于清源兮,从颛琐乎增冰。历玄冥以邪径兮,乘间维以反顾。召黔赢而见之兮,为余先乎平路。

经营四方兮,周流六漠。上至列缺兮,降望大壑。下峥嵘而无地兮,上寥廓而无天。视倏忽而无见兮,听惝怳而无闻。超无为以至清兮,与泰初而为邻。

卜居

屈原既放,三年不得复见。竭知尽忠,而蔽鄣于谗。心烦虑乱,不知所从。乃往见太卜郑詹尹曰:“余有所疑,愿因先生决之。”詹尹乃端策拂龟,曰:“君将何以教之?”

屈原曰:“吾宁悃悃款款朴以忠乎?将送往劳来斯无穷乎?宁诛锄草茅以力耕乎?将游大人以成名乎?宁正言不讳以危身乎?将从俗富贵以媮生乎?宁超然高举以保真乎?将哫訾栗斯,喔咿儒儿以事妇人乎?宁廉洁正直以自清乎?将突梯滑稽、如脂如韦以絜楹乎?宁昂昂若千里之驹乎?将氾氾若水中之凫,与波上下,偷以全吾躯乎?宁与骐骥亢轭乎?将随驽马之迹乎?宁与黄鹄比翼乎?将兴鸡鹜争食乎?此孰吉孰凶?何去何从?世溷浊而不清,蝉翼为重,千钧为轻;黄钟毁弃,瓦釜雷鸣;谗人高张,贤士无名。吁嗟默默兮,谁知吾之廉贞?”

詹尹乃释策而谢,曰:“夫尺有所短,寸有所长;物有所不足,智有所不明;数有所不逮,神有所不通。用君之心,行君之意,龟策诚不能知此事。”

渔父

屈原既放,游于江潭,行吟泽畔,颜色憔悴,形容枯槁。

渔父见而问之曰:“子非三闾大夫欤?何故至于斯?”屈原曰:“世人皆浊我独清,众人皆醉我独醒,是以见放。”渔父曰:“圣人不凝滞于物,而能与世推移。举世皆浊,何不淈其泥而扬其波?众人皆醉,何不其糟而歠其酾?何故深思高举,自令见放为?”屈原曰:“吾闻之:‘新沐者必弹冠,新浴者必振衣。’安能以身之察察,受物之汶汶者乎?宁赴湘流,葬于江鱼之腹中。安能以皓皓之白,而蒙世俗之尘埃乎?”

渔父莞尔而笑,鼓枻而去。乃歌曰:“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吾足。”遂去,不复与言。

贾谊

贾谊,汉,洛阳人。年十八,以能诵诗属文称于郡中。文帝诏为博士,时年二十余,岁中超迁至大中大夫。谊请改正朔、易服色、制法度、兴礼乐。绛、灌等毁之,出为长沙王太傅。既辞往,闻长沙卑湿,自以寿不得长,又以谪去,意不自得,及渡湘水为赋以吊屈原。居三年,有鵩鸟飞入舍,止于座隅,乃为赋以自厉。后岁余,复拜梁王太傅,上《治安策》〔即《陈政事疏》〕,数千言。居数年,梁王堕马死,谊自伤为傅无状,哭泣,岁余亦卒,年三十三。《史记》以谊与屈原合传,载其赋论数篇。《汉书》复益以疏策。其文雄骏宏肆,历代见称,盖卓然为西汉古文一大家,不独以论事明切见称也〔案:世俗通行之贾谊《新书》十卷。先儒多谓其书大半割裂《史》、《汉》所载之文,分立篇目。由于后人之采辑附益,不尽可信,其文亦不及《史》、《汉》所载,远甚。故今不录〕。

过秦论上

秦孝公据殽函之固,拥雍州之地,君臣固守,以窥周室,有席卷天下、包举宇内、囊括四海之意,并吞八荒之心。当是时也,商君佐之,内立法度,务耕织,修守战之具,外连衡而斗诸侯。于是秦人拱手而取西河之外。

孝公既没,惠文、武、昭襄蒙故业,因遗策,南取汉中,西举巴蜀,东割膏腴之地,北收要害之郡。诸侯恐惧,会盟而谋弱秦,不爱珍器、重宝、肥饶之地,以致天下之士,合从缔交,相与为一。当此之时,齐有孟尝,赵有平原,楚有春申,魏有信陵。此四君者,皆明智而忠信,宽厚而爱人,尊贤而重士,约从离横,兼韩、魏、燕、赵、宋、卫、中山之众,于是六国之士,有宁越、徐尚、苏秦、杜赫之属为之谋,齐明、周最、陈轸、召滑、楼缓、翟景、苏厉、乐毅之徒通其意,吴起、孙膑、带佗、倪良、王廖、田忌、廉颇、赵奢之伦制其兵。尝以十倍之地,百万之众,叩关而攻秦。秦人开关延敌,九国之师遁逃而不敢进。秦无亡矢遗镞之费,而天下诸侯已困矣。于是从散约解,争割地而奉秦。秦有余力而制其敝,追亡逐北,伏尸百万,流血漂橹。因利乘便,宰割天下,分裂河山。强国请服,弱国入朝。

施及孝文王、庄襄王,享国之日浅,国家无事。

及至秦王〔篇中“秦王”字,《史记》本如此,《汉书》俱作“始皇”〕,奋六世之余烈,振长策而御宇内,吞二周而亡诸侯,履至尊而制六合,执捶拊以鞭笞天下,威振四海。南取百越之地,以为桂林、象郡,百越之君,俯首系颈,委命下吏。乃使蒙恬北筑长城而守藩篱,却匈奴七百余里。胡人不敢南下而牧马,士不敢弯弓而报怨。于是废先王之道,燔百家之言,以愚黔首隳名城,杀豪杰,收天下之兵,聚之咸阳,销锋镝,铸为金人十二,以弱天下之民。然后践华为城,因河为池,据亿丈之城,临不测之溪以为固。良将劲弩,守要害之处;信臣精卒,陈利兵而谁何。天下已定,秦王之心,自以为关中之固,金城千里,子孙帝王万世之业也。

秦王既没,余威震于殊俗。然而陈涉,瓮牖绳枢之子,氓隶之人,而迁徙之徒也。材能不及中人,非有仲尼、墨翟之贤,陶朱、猗顿之富,蹑足行伍之间,俯起阡陌之中,率罢弊之卒,将数百之众,转而攻秦。斩木为兵,揭竿为旗,天下云集响应,赢粮而景从,山东豪俊遂并起而亡秦族矣。

且夫天下非小弱也,雍州之地,殽函之固,自若也。陈涉之位,非尊于齐、楚、燕、赵、韩、魏、宋、卫、中山之君也;锄耰棘矜,非铦于钩戟长铩也;谪戍之众,非抗于九国之师也;深谋远虑,行军用兵之道,非及囊时之士也。然而成败异变,功业相反。试使山东之国,与陈涉度长絜大,比权量力,则不可同年而语矣。然秦以区区之地,致万乘之权,招八州而朝同列,百有余年矣。然后以六合为家,殽函为宫。一夫作难而七庙隳,身死人手,为天下笑者,何也?仁义不施,而攻守之势异也。

陈政事疏

臣窃惟事势,可为痛哭者一,可为流涕者二〔姚鼐曰:此二字疑本是一字,后论匈奴一事,而叠出可为流涕句耳,非有二也。俗人或遂于起处增一为二〕,可为长太息者六〔姚鼐曰:长太息者六,文内阙一,西山先生引《新书》(永无休止诸侯)官名制度同于天子者补之。鼐谓《新书》者未敢信以为真。贾生之文也,若果如此,孟坚必不删削之。意谓此一段为《论积贮》,即载于《食货志》者是也〕。若其它背理而伤道者,难遍以疏举。进言者皆曰天下已安已治矣,臣独以为未也。曰安且治者,非愚则谀,皆非事实知治乱之体者也。夫抱火厝之积薪之下而寝其上,火未及燃,因谓之安,方今之势,何以异此!本末舛逆,首尾衡决,国制抢攘,非甚有纪,胡可谓治!陛下何不一令臣得熟数之于前,因陈治安之策,试详择焉?

夫射猎之娱与安危之机,孰急?使为治,劳智虑,苦身体,乏钟鼓之乐,勿为可也。乐与今同,而加之诸侯轨道,兵革不动,民保首领,匈奴宾服,四荒乡风,百姓素朴,狱讼衰息。大数既得,则天下顺治,海内之气清和咸理,生为明帝,没为明神,名誉之美,垂于无穷。礼:祖有功而宗有德,使顾成之庙称为太宗,上配太祖,与汉亡极。建久安之势,成长治之业,以承祖庙,以奉六亲,至孝也;以幸天下,以育群生,至仁也;立经陈纪,轻重同得,后可以为万世法程,虽有愚幼不肖之嗣,犹得蒙业而安,至明也。以陛下之明达,因使少知治体者得佐下风,致此非难也。其具可素陈于前,愿幸无忽。臣谨稽之天地,验之往古,按之当今之务,日夜念此至孰也,虽使禹、舜复生,为陛下计,亡以易此。

夫树国固必相疑之势,下数被其殃,上数爽其忧,甚非所以安上而全下也。今或亲弟谋为东帝,亲兄之子西乡而击,今吴又见告矣。天子春秋鼎盛,行义未过,德泽有加焉,犹尚如是,况莫大诸侯,权力且十此者乎!

然而天下少安,何也?大国之王幼弱未壮,汉之所置傅相方握其事。数年之后,诸侯之王大抵皆冠,血气方刚,汉之傅相称病而赐罢,彼自丞尉以上遍置私人,如此,有异淮南、济北之为邪!此时而欲为治安,虽尧、舜不治。

黄帝曰:“日中必彗,操刀必割。”今令此道顺,而全安甚易,不肯早为,已乃堕骨肉之属而抗刭之,岂有异秦之季世乎!夫以天子之位,乘今之时,因天之助,尚惮以危为安,以乱为治,假设陛下居齐桓之处,将不合诸侯而匡天下乎?臣又知陛下有所必不能矣。假设天下如曩时,淮阴侯尚王楚,黥布王淮南,彭越王梁,韩信王韩,张敖王赵,贯高为相,卢绾王燕,陈豨在代,令此六七公者皆亡恙,当是时而陛下即天子位,能自安乎?臣有以知陛下之不能也。天下淆乱,高皇帝与诸公并起,非有仄室之势以豫席之也。诸公幸者乃为中涓,其次仅得舍人,材之不逮至远也。高皇帝以明圣威武即天子位,割膏腴之地以王诸公,多者百余城,少者乃三四十县,德至渥也。然其后十年之间,反者九起。陛下之与诸公,非亲角材而臣之也,又非身封王之也,自高皇帝不能以是一岁为安,故臣知陛下之不能也。

然尚有可诿者,曰疏,臣请试言其亲者。假令悼惠王王齐,元王王楚,中子王赵,幽王王淮阳,共王王梁,灵王王燕,厉王王淮南,六七贵人皆亡恙,当是时陛下即位,能为治乎?臣又知陛下之不能也。若此诸王,虽名为臣,实皆有布衣昆弟之心,虑亡不帝制而天子自为者。擅爵人,赦死罪,甚者或戴黄屋,汉法令非行也。虽行不轨如厉王者,令之不肯听,召之安可致乎!幸而来至,法安可得加!动一亲戚,天下圜视而起。陛下之臣虽有悍如冯敬者,适启其口,匕首已陷其胸矣。陛下虽贤,谁与领此?

故疏者必危,亲者必乱,已然之效也。其异姓负强而动者,汉已幸胜之矣,又不易其所以然。同姓袭是迹而动,既有征矣,其势尽又复然。殃祸之变,未知所移,明帝处之尚不能以安,后世将如之何!

屠牛坦一朝解十二牛,而芒刃不顿者,所排击剥割,皆众理解也。至于髋髀之所,非斤则斧。夫仁义恩厚,人主之芒刃也;权势法制,人主之斤斧也。今诸侯王皆众髋髀也,释斤斧之用,而欲婴以芒刃,臣以为不缺则折。胡不用之淮南、济北?势不可也。

臣窃迹前事,大抵强者先反。淮阴王楚最强,则最先反;韩信依胡,则又反;贯高因赵资,则又反;陈豨兵精,则又反;彭越用梁,则又反;黥布用淮南,则又反;卢绾最弱,最后反。长沙乃在二万五千户耳,功少而最完,势疏而最忠,非独性异人也,亦形势然也。曩令樊、郦、绛、灌据数十城而王,今虽已残亡可也;令信、越之伦列为彻侯而居,虽至今存可也。

然则天下之大计可知已。欲诸王之皆忠附,则莫若令如长沙王;欲臣子之勿菹醢,则莫若令如樊、郦等;欲天下之治安,莫若众建诸侯而少其力。力少则易使以义,国小则亡邪心。令海内之势,如身之使臂,臂之使指,莫不制从,诸侯之君不敢有异心,辐凑并进而归命天子。虽在细民,且知其安,故天下咸知陛下之明。割地定制,令齐、赵、楚各为若干国,使悼惠王、幽王、元王之子孙毕以次各受祖之分地,地尽而止,及燕、梁它国皆然。其分地众而子孙少者,建以为国,空而置之,须其子孙生者,举使君之。诸侯之地其削颇入汉者,为徙其侯国及封其子孙也,所以数偿之。一寸之地,一人之众,天子亡所利焉,诚以定治而已,故天下咸知陛下之廉。地制一定,宗室子孙莫虑不王,下无倍畔之心,上无诛伐之志,故天下咸知陛下之仁。法立而不犯,令行而不逆,贯高、利几之谋不生,柴奇、开章之计不萌,细民乡善,大臣致顺,故天下咸知陛下之义。卧赤子天下之上而安,植遗腹,朝委裘,而天下不乱,当时大治,后世诵圣。一动而五业附,陛下谁惮而久不为此?

天下之势方病大瘇。一胫之大几如要,一指之大几如股,平居不可屈信,一二指搐,身虑亡聊。失今不治,必为锢疾,后虽有扁鹊,不能为已。病非徒瘇也,又苦戾。元王之子,帝之从弟也;今之王者,从弟之子也。惠王之子,亲兄子也;今之王者,兄子之子也。亲者或亡分地以安天下,疏者或制大权以逼天子,臣故曰“非徒病瘇也,又苦戾”。可痛哭者,此病是也。

天下之势方倒县。凡天子者,天下之首,何也?上也。蛮夷者,天下之足,何也?下也。今匈奴嫚娒侵掠,至不敬也,为天下患,至亡已也,而汉岁致金絮采缯以奉之。夷狄征令,是主上之操也;天子共贡,是臣下之礼也。足反居上,首顾居下,倒县如此,莫之能解,犹为国有人乎?非亶倒县而已,又类辟,且病痱。夫辟者一面病,痱者一方痛。今西边北边之郡,虽有长爵不轻得复,五尺以上不轻得息,斥候望烽燧不得卧,将吏被介胄而睡,臣故曰“一方病矣”。医能治之,而上不使,可为流涕者此也。

陛下何忍以帝皇之号为戎人诸侯,势既卑辱,而祸不息,长此安穷!进谋者率以为是固不可解也,亡具甚矣。臣窃料匈奴之众不过汉一大县,以天下之大困于一县之众,甚为执事者羞之。陛下何不试以臣为属国之官以主匈奴?行臣之计,请必系单于之颈而制其命,伏中行说而笞其背,举匈奴之众唯上之令。今不猎猛敌而猎田彘,不搏反寇而搏畜菟,玩细娱而不图大患,非所以为安也。德可远施,威可远加,而直数百里外威令不信,可为流涕者此也。

今民卖僮者,为之绣衣丝履偏诸缘,内之闲中,是古天子后服,所以庙而不宴者也,而庶人得以衣婢妾。白縠之表,薄纨之里,以偏诸,美者黼绣,是古天子之服,今富人大贾嘉会召客者以被墙。古者以奉一帝一后而节适,今庶人屋壁得为帝服,倡优下贱得为后饰,然而天下不屈者,殆未有也。且帝之身自衣皂绨,而富民墙屋被文绣;天子之后以缘其领,庶人嬖妾缘其履:此臣所谓舛也。夫百人作之,不能衣一人,欲天下亡寒,胡可得也?一人耕之,十人聚而食之,欲天下亡饥,不可得也。饥寒切于民之肌肤,欲其亡为奸邪,不可得也。国已屈矣,盗贼直须时耳,然而献计者曰“毋动为大”耳。夫俗至大不敬也,至亡等也,至冒上也,进计者犹曰“毋为”,可为长太息者此也。

商君遗礼义,弃仁恩,并心于进取,行之二岁,秦俗日败。故秦人家富子壮则出分,家贫子壮则出赘。借父耰锄,虑有德色;母取箕帚,立而谇语。抱哺其子,与公并倨;妇姑不相说,则反唇而相稽。其慈子耆利,不同禽兽者亡几耳。然并心而赴时,犹曰蹶六国,兼天下。功成求得矣,终不知反廉愧之节、仁义之厚,信并兼之法,遂进取之业,天下大败。众掩寡,智欺愚,勇威怯,壮陵衰,其乱至矣。

是以大贤起之,威震海内,德从天下。曩之为秦者,今转而为汉矣。然其遗风余俗,犹尚未改。今世以侈靡相竞,而上亡制度,弃礼谊,捐廉耻,日甚,可谓月异而岁不同矣。逐利不耳,虑非顾行也,今其甚者杀父兄矣。盗者剟寝户之帘,搴两庙之器,白昼大都之中剽吏而夺之金。矫伪者出几十万石粟,赋六百余万钱,乘传而行郡国,此其亡行义之尤至者也。而大臣特以簿书不报,期会之间,以为大故。至于俗流失,世坏败,因恬而不知怪,虑不动于耳目,以为是适然耳。夫移风易俗,使天下回心而乡道,类非俗吏之所能为也。俗吏之所务,在于刀笔筐箧,而不知大体。陛下又不自忧,窃为陛下惜之。

夫立君臣,等上下,使父子有礼,六亲有纪,此非天之所为,人之所设也。夫人之所设,不为不立,不植则僵,不修则坏。《管子》曰:“礼义廉耻,是谓四维;四维不张,国乃灭亡。”使管子愚人也则可,管子而少知治体,则是岂可不为寒心哉?秦灭四维而不张,故君臣乖乱,六亲殃戮,奸人并起,万民离叛,凡十三岁而社稷为虚。今四维犹未备也,故奸人几幸,而众心疑惑。岂如今定经制,令君君臣臣,上下有差,父子六亲各得其宜,奸人亡所几幸,而群臣众信上不疑惑。此业一定,世世常安,而后有所持循矣。若夫经制不定,是犹度江河亡维楫,中流而遇风波,船必覆矣。可为长太息者此也。

夏为天子,十有余世,而殷受之。殷为天子,二十余世,而周受之。周为天子,三十余世,而秦受之。秦为天子,二世而亡。人性不甚相远也,何三代之君有道之长,而秦无道之暴也?其故可知也。古之王者,太子乃生,固举以礼,使士负之,有司齐肃端冕,见之南郊,见于天也。过阙则下,过庙则趋,孝子之道也。故自为赤子而教固已行矣。昔者成王幼在襁抱之中,召公为太保,周公为太傅,太公为太师。保,保其身体;傅,傅之德义;师,道之教训;此三公之职也。于是为置三少,皆上大夫也,曰少保、少傅、少师,是与太子宴者也。故乃孩提有识。三公、三少固明孝仁礼义以道习之,逐去邪人,不使见恶行。于是皆选天下之端士,孝悌博闻有道术者以卫翼之,使与太子居处出入。故太子乃生而见正事,闻正言,行正道,左右前后皆正人也。夫习与正人居之,不能毋正,犹生长于齐不能不齐言也;习与不正人居之,不能毋不正,犹生长于楚之地不能不楚言也。故择其所耆,必先受业,乃得尝之;择其所乐,必先有习,乃得为之。孔子曰:“少成若天性,习贯如自然。”及太子少长,知妃色,则入于学。学者,所学之宫也。《学礼》曰:“帝入东学,上亲而贵仁,则亲疏有序而恩相及矣;帝入南学,上齿而贵信,则长幼有差而民不诬矣;帝入西学,上贤而贵德,则圣智在位而功不遗矣;帝入北学,上贵而尊爵,则贵贱有等而下不逾矣;帝入太学,承师问道,退习而考于太傅,太傅罚其不则而匡其不及,则德智长而治道得矣。此五学者既成于上,则百姓黎民化辑于下矣。”及太子既冠成人,免于保傅之严,则有记过之史,彻膳之宰,进善之旌,诽谤之木,敢谏之鼓。瞽史诵诗,工诵箴谏,大夫进谋,士传民语。习与智长,故切而不愧;化与心成,故中道若性。三代之礼:春朝朝日,秋暮夕月,所以明有敬也;春秋入学,坐国老,执酱而亲馈之,所以明有孝也;行以鸾和,步中《采齐》,趣中《肆夏》,所以明有度也;其于禽兽,见其生不食其死,闻其声不食其肉,故远庖厨,所以长恩,且明有仁也。

夫三代之所以长久者,以其辅翼太子有此具也。及秦而不然。其俗固非贵辞让也,所上者告讦也;固非贵礼义也,所上者刑罚也。使赵高傅胡亥而教之狱,所习者非斩劓人,则夷人之三族也。故胡亥今日即位而明日射人,忠谏者谓之诽谤,深计者谓之妖言,其视杀人若艾草菅然。岂惟胡亥之性恶哉?彼其所以道之者非其理故也。

鄙谚日:“不习为吏,视已成事。”又曰:“前车覆,后车诫。”夫三代之所以长久者,其已事可知也;然而不能从者,是不法圣智也。秦世之所以亟绝者,其辙迹可见也;然而不避,是后车又将覆也。夫存亡之变,治乱之机,其要在是矣。天下之命,悬于太子;太子之善,在于早谕教与选左右。夫心未滥而先谕教,则化易成也;开于道术,智谊之指,则教之力也。若其服习积贯,则左右而已。夫胡、粤之人,生而同声,耆欲不异,及其长而成俗,累数译而不能相通,行者有虽死而不相为者,则教习然也。臣故曰“选左右、早谕教最急。”夫教得而左右正,则太子正矣,太子正而天下定矣。《书》曰:“一人有庆,兆民赖之。”此时务也。

凡人之智,能见已然,不能见将然。夫礼者禁于将然之前,而法者禁于己然之后,是故法之所用易见,而礼之所为至难知也。若夫庆赏以劝善,刑罚以惩恶,先王执此之政,坚如金石,行此之令,信如四时,据此之公,无私如天地耳,岂顾不用哉?然而曰礼云礼云者,贵绝恶于未萌,而起教于微眇,使民日迁善远罪而不自知也。孔子曰:“听讼,吾犹人也,必也使毋讼乎!”为人主计者,莫如先审取舍,取舍之极定于内,而安危之萌应于外矣。安者非一日而安也,危者非一日而危也,皆以积渐然,不可不察也。人主之所积,在其取舍,以礼义治之者,积礼义;以刑罚治之者,积刑罚。刑罚积而民怨背,礼义积而民和亲。故世主欲民之善同,而所以使民善者或异。或道之以德教,或驱之以法令。道之以德教者,德教洽而民气乐;驱之以法令者,法令极而民风哀。哀乐之感,祸福之应也。秦王之欲尊宗庙而安子孙,与汤、武同,然而汤、武广大其德行,六七百岁而弗失,秦王治天下,十余岁则大败。此亡它故矣,汤、武之定取舍审而秦王之定取舍不审矣。

夫天下,大器也。今人之置器,置诸安处则安,置诸危处则危。天下之情与器亡以异,在天子之所置之。汤、武置天下于仁义礼乐,而德泽洽,禽兽草木广裕,德被蛮貊四夷,累子孙数十世,此天下所共闻也。秦王置天下于法令刑罚,德泽亡一有,而怨毒盈于世,下憎恶之如仇雔,祸几及身,子孙诛绝,此天下之所共见也。是非其明效大验邪!人之言曰:“听言之道,必以其事观之,则言者莫敢妄言。”今或言礼谊之不如法令,教化之不如刑罚,人主胡不引殷、周、秦事以观之也?

人主之尊譬如堂,群臣如陛,众庶如地。故陛九级上,廉远地,则堂高;陛亡级,廉近地,则堂卑。高者难攀,卑者易陵,理势然也。故古者圣王制为等列,内有公、卿、大夫、士,外有公、侯、伯、子、男,然后有官师、小吏,延及庶人,等级分明,而天子加焉,故其尊不可及也。里谚曰:“欲投鼠而忌器。”此善谕也。鼠近于器,尚惮不投,恐伤其器,况于贵臣之近主乎!廉耻节礼以治君子,故有赐死而亡戮辱。是以黥劓之罪不及太夫,以其离主上不远也。礼,不敢齿君之路马,蹴其刍者有罚;见君之几杖则起,遭君之乘车则下,入正门则趋;君之宠臣虽或有过,刑戮之罪不加其身者,尊君之故也。此所以为主上豫远不敬也,所以体貌大臣而厉其节也。今自王、侯、三公之贵,皆天子之所改容而礼之也,古天子之所谓伯父、伯舅也,而令与众庶同黥、劓、髠、刖、笞、骂、弃市之法,然则堂不亡陛乎?被戮辱者不泰迫乎?廉耻不行,大臣无乃握重权,大官而有徒隶亡耻之心乎?夫望夷之事,二世见当以重法者,投鼠而不忌器之习也。

臣闻之,履虽鲜不加于枕,冠虽敝不以苴履。夫尝已在贵宠之位,天子改容而体貌之矣,吏民尝俯伏以敬畏之矣。今而有过,帝令废之可也,退之可也,赐之死可也,灭之可也;若夫束缚之,系绁之,输之司寇,编之徒官,司寇小吏詈骂而榜笞之,殆非所以令众庶见也。夫卑贱者习知尊贵者之一旦吾亦乃可以加此也,非所以习天下也,非尊尊贵贵之化也。夫天子之所尝敬,众庶之所尝宠,死而死耳,贱人安宜得如此而顿辱之哉!

豫让事中行之君,智伯伐而灭之,移事智伯。及赵灭智伯,豫让衅面吞炭,必报襄子,五起而不中。人问豫子,豫子曰:“中行众人畜我,我故众人事之;智伯国士遇我,我故国士报之。”故此一豫让也,反君事仇,行若狗彘;已而抗节致忠,行出乎列士,人主使然也。故主上遇其大臣如遇犬马,彼将犬马自为也;如遇官徒,彼将官徒自为也。顽顿亡耻,奊诟亡节,廉耻不立,且不自好,苟若而可,故见利则逝,见便则夺。主上有败,则因而挻之矣;主上有患,则吾苟免而已,立而观之耳;有便吾身者,则欺卖而利之耳。人主将何便于此?群下至众,而主上至少也,所托财器职业者,粹于群下也。俱亡耻,俱苟妄,则主上最病。

故古者礼不及庶人,刑不至大夫,所以厉宠臣之节也。古者大臣有坐不廉而废者,不谓不廉,曰“簠簋不饬”;坐污秽淫乱男女亡别者,不曰污秽,曰“帷薄不修”;坐罢软不胜任者,不谓罢软,曰“下官不职”。故贵大臣定有其罪矣,犹未斥然正以呼之也,尚迁就而为之讳也。故其在大谴大何之域者,闻谴何则白冠缨,盘水加剑,造请室而请罪耳,上不执缚系引而行也。其有中罪者,闻命而自弛,上不使人颈戾而加也。其有大罪者,闻命则北面再拜,跪而自裁,上不使捽抑而刑之也,曰:“子大夫自有过耳!吾遇子有礼矣。”遇之有礼,故群臣自喜;婴以廉耻,故人矜节行。上设廉耻礼义以遇其臣,而臣不以节行报其上者,则非人类也。

故化成俗定,则为人臣者,主耳忘身,国耳忘家,公耳忘私,利不苟就,害不苟去,唯义所在。上之化也,故父兄之臣诚死宗庙,法度之臣诚死社稷,辅翼之臣诚死君上,守圄捍敌之臣诚死城郭封疆。故曰:“圣人有金城”者,比物此志也。彼且为我死,故吾得与之俱生;彼且为我亡,故吾得与之俱存;夫将为我危,故吾得与之皆安。顾行而忘利,守节而伏义,故可以托不御之权,可以寄六尺之孤。此厉廉耻、行礼谊之所致也,主上何丧焉!此之不为,而顾彼之久行,故曰可为长太息者此也。

论积贮疏

管子曰:“仓廪实而知礼节。”民不足而可治者,自古及今,未之尝闻。古之人曰:“一夫不耕,或受之饥;一女不织,或受之寒。”生之有时而用之亡度,则物力必屈。古之治天下,至纤至悉也,故其畜积足恃。今背本而趋末,食者甚众,是天下之大残也;淫侈之俗,日日以长,是天下之大贼也。残贼公行,莫之或止;大命将泛,莫之振救。生之者甚少而靡之者甚多,天下财产何得不蹶!汉之为汉几四十年矣,公私之积犹可哀痛。失时不雨,民且狼顾;岁恶不入,请卖爵、子。既闻耳矣,安有为天下阽危者若是而上不惊者!

世之有饥穰,天之行也,禹、汤被之矣。即不幸有方二三千里之旱,国何以相恤?卒然边境有急,数十百万之众,国何以馈之?兵旱相乘,天下大屈,有勇力者聚徒而衡击,罢夫羸老易子而咬其骨。政治未毕通也,远方之能疑者并举而争起矣,乃骇而图之,岂将有及乎?

夫积贮者,天下之大命也。苟粟多而财有余,何为而不成?以攻则取,以守则固,以战则胜。怀敌附远,何招而不至?今驱民而归之农,皆著于本,使天下各食其力。末技游食之民转而缘南亩,则畜积足而人乐其所矣。可以为富安天下,而直为此廪廪也,窃为陛下惜之!

惜誓

惜余年老而日衰兮,岁忽忽而不反。登苍天而高举兮,历众山而日远。观江河之纡曲兮,临四海之沾濡;攀北极而一息兮,吸沆瀣以充虚。飞朱鸟使先驱兮,驾太一之象舆;苍龙蚴虬于左骖兮,白虎骋而为右;建日月以为盖兮,载玉女于后车;驰骛于杳冥之中兮,休息乎昆仑之墟。

乐穷极而不厌兮,愿从容乎神明。涉丹水而驼骋兮,右大夏之遗风。黄鹄之一举兮,知山川之纡曲,再举兮,睹天地之圜方。临中国之众人兮,托回飙乎尚羊。乃至少原之野兮,赤松、王乔皆在旁。二子拥瑟而调均兮,余因称乎清商。澹然而自乐兮,吸众气而翱翔。念我长生而久仙兮,不如反余之故乡。

黄鹄后时而寄处兮,鸱枭群而制之;神龙失水而陆居兮,为蝼蚁之所裁。夫黄鹄、神龙犹如此兮,况贤者之逢乱世哉!

寿冉冉而日衰兮,固儃回而不息。俗流从而不止兮,众枉聚而矫直。或偷合而苟进兮,或隐居而深藏;苦称量之不审兮,固权概而就衡。或推迻而苟容兮,或直言之谔谔;伤诚是之不察兮,并纫茅丝以为索。

方世俗之幽昏兮,眩白黑之美恶;放山渊之龟玉兮,相与贵夫砾石。梅伯数谏而至醢兮,来、革顺志而用国;悲仁人之尽节兮,反为小人之所贼。比干忠谏而剖心兮,箕子被发而佯狂;水背流而源竭兮,木去根而不长;非重躯以虑难兮,惜伤身之无功。

已矣哉!独不见夫鸾凤之高翔兮,乃集太皇之野;循四极而回周兮,见盛德而后下。彼圣人之神德兮,远浊世而自藏。使麒麟可得羁而系兮,又何以异乎犬羊?

鵩鸟赋

单阏之岁兮,四月孟夏,庚子日斜兮,集予舍,止于坐隅兮,貌甚闲暇。异物来萃兮,私怪其故。发书占之兮,谶言其度,曰:“野鸟入室兮,主人将去。”请问于兮:“予去何之?吉乎告我,凶言其灾。淹速之度兮,语予其期。”乃叹息,举首奋翼,口不能言,请对以臆,曰:“万物变化兮,固无休息。斡流而迁兮,或推而还。形气转续兮,变化而蟺。沕穆无穷兮,胡可胜言!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忧喜聚门兮,吉凶同域。彼吴强大兮,夫差以败;越栖会稽兮,勾践霸世。斯游遂成兮,卒被五刑;傅说胥靡兮,乃相武丁。夫祸之与福兮,何异纠缠!命不可说兮,孰知其极?水激则旱兮,矢激则远;万物回薄兮,振荡相转。云蒸雨降兮,纠错相纷;大钧播物兮,坱圠无垠。天不可预虑兮,道不可预谋;迟速有命兮,焉识其时?

“且夫天地为炉兮,造化为工;阴阳为炭兮,万物为铜。合散消息兮,安有常则?千变万化兮,未始有极!忽然为人兮,何足控抟;化为异物兮,又何足患!小智自私兮,贱彼贵我;达人大观兮,物无不可。贪夫徇财兮,烈士徇名;夸者死权兮,品庶每生。怵迫之徒兮,或趋西东;大人不曲兮,意变齐同。愚士系俗兮,窘若囚拘;至人遗物兮,独与道俱。众人惑惑兮,好恶积亿;真人恬漠兮,独与道息。释智遗形兮,超然自丧;寥廓忽荒兮,与道翱翔。乘流则逝兮,得坻则止;纵躯委命兮,不私与己。其生兮若浮,其死兮若休;澹乎若深渊之静,泛乎若不系之舟。不以生故自宝兮,养空而浮;德人无累兮,知命不忧。细故蒂芥兮,何足以疑!”

吊屈原赋

恭承嘉惠兮,俟罪长沙。侧闻屈原兮,自沉汨罗。造托湘流兮,敬吊先生。遭世罔极兮,乃殒厥身。呜呼哀哉兮,逢时不祥!鸾凤伏窜兮,鸱枭翱翔。阘茸尊显兮,谗谀得志;贤圣逆曳兮,方正倒植。谓随、夷为溷兮,谓跖、为廉;莫邪为钝兮,铅刀为铦。吁嗟默默,生之无故兮!斡弃周鼎,宝康瓠兮。腾驾罢牛,骖蹇驴兮;骥垂两耳,服盐车兮。章甫荐履,渐不可久兮;嗟苦先生,独离此咎兮!

讯曰:已矣!国其莫我知兮,子独壹郁其谁语?凤缥缥其高逝兮,固自引而远去。袭九渊之神龙兮,沕渊潜以自珍;偭獭以隐处兮,夫岂从虾与蛭蟥?所贵圣人之神德兮,远浊世而自藏。使骐骥可系而羁兮,岂云异夫犬羊?般纷纷其离此尤兮,亦夫子之故也!历九州而相其君兮,何必怀此都也?凤凰翔于千仞兮,览德辉而下之;见细德之险征兮,摇曾击而去之。彼寻常之污渎兮,岂容吞舟之鱼!横江湖之鳣鲸兮,固将制于蝼蚁。

司马相如

司马相如,汉,成都人,字长卿,少时好读书、击剑。景帝时为武骑常侍。病免。客游梁,与邹阳枚乘、庄忌之徒同舍,乃著《子虚》之赋。旋归蜀。武帝立,读其《子虚赋》而善之,乃召至,复著《上林赋》以进,遂以为郞。后通西南夷有功,寻拜文园令。病免。居茂陵。帝使求其书。而相如已死,遗札言封禅事。相如为人豪宕,不拘细行。然颇通小学,工于文辞,所作诸赋,玮瑰雄壮,其始极陈富丽,既乃归之讽谏,一变骚人抒情托志之义。而自创为汉赋一体。扬雄以下,多仿为之,终未有能过之者。说者谓“其体盖出于诸子之纵横家”云。

谏猎书

臣闻物有同类而殊能者,故力称乌获,捷言庆忌,勇期贲、育。臣之愚暗,窃以为人诚有之,兽亦宜然。今陛下好陵阻险、射猛兽,卒然遇轶材之兽,骇不存之地,犯属车之清尘,舆不及还辕,人不暇施巧,虽有乌获、逢蒙之伎,力不得用,枯木朽株尽为难矣。是胡、越起于毂下,而羌、夷接轸也,岂不殆哉?虽万全无患,然本非天子之所宜近也。

且夫清道而后行,中路而驰,犹时有衔橜之变,而况乎涉蓬蒿,驰乎邱坟,前有利兽之乐,而内无存变之意,其为害也不亦难矣!夫轻万乘之重,不以为安,乐出于万有一危之涂以为娱,臣窃为陛下不取也。

盖明者远见于未萌,而智者避危于无形。祸固多藏于隐微,而发于人之所忽者也。故鄙谚曰:“家累千金,坐不垂堂。”此言虽小,可以喻大。臣愿陛下留意幸察。

谕巴蜀檄

告巴蜀太守:蛮夷自擅,不讨之日久矣,时侵犯边境,劳士大夫。陛下即位,存抚天下,安集中国。然后兴师出兵,北征匈奴。单于怖骇,交臂受事,屈膝请和;康居、西域,重译纳贡,稽首来享。移师东指,闽越相诛。右吊番禺,太子入朝。南夷之君,西僰之长,常效贡职,不敢堕怠,延颈举踵,喁喁然皆向风慕义,欲为臣妾,道里辽远,山川阻深,不能自致。夫不顺者已诛,而为善者未赏,故遣中郎将往宾之。发巴蜀之士各五百人,以奉币帛,卫使者不然,靡有兵革之事,战斗之患。今闻其乃发军兴制,惊惧子弟,忧患长老;郡又擅为转粟运输,皆非陛下之意也。当行者或亡逃自贼杀,亦非人臣之节也。

夫边郡之士,闻烽举燧燔,皆摄弓而驰,荷兵而走,流汗相属,惟恐居后;触白刃,冒流矢,议不反顾,计不旋踵,人怀怒心,如报私仇。彼岂乐死恶生,非编列之民,而与巴蜀异主哉?计深虑远,急国家之难,而乐尽人臣之道也。故有剖符之封,析圭而爵,位为通侯,居列东第;终则遗显号于后世,传土地于子孙。行事甚忠敬,居位甚安佚,名声施于无穷,功烈著而不灭。是以贤人君子,肝脑涂中原,膏液润野草而不辞也。今奉币使至南夷,即自贼杀,或亡逃抵诛。身死无名,谥为至愚,耻及父母,为天下笑。人之度量相越,岂不远哉?然此非独行者之罪也。父兄之教不先,子弟率之不谨,寡廉鲜耻,而俗不长厚也。其被刑戮,不亦宜乎?

陛下患使者有司之若彼,悼不肖愚民之如此,故遣信使,晓谕百姓以发卒之事,因数之以不忠死亡之罪,让三老孝弟以不教诲之过。方今田时,重烦百姓,已亲见近县,恐远所溪谷山泽之民不遍闻,檄到,亟下县道,使咸谕陛下之意。毋忽!

难蜀父老

汉兴七十有八载,德茂存乎六世,威武纷纭,湛恩汪,群生沾濡,洋溢乎方外。于是乃命使西征,随流而攘,风之所被,罔不披靡。因朝冉从,定笮存邛,略斯榆,举苞蒲,结轨还辕,东向将报,至于蜀都。

耆老大夫、搢绅先生之徒二十有七人,俨然造焉。辞毕,因进曰:“盖闻天子之于夷狄也,其义羁縻勿绝而已。今罢三郡之士,通夜郎之途,三年于兹,而功不竟,士卒劳倦,万民不赡;今又接之以西夷,百姓力屈,恐不能卒业,此亦使者之累也,窃为左右患之。且夫邛、笮、西僰之与中国并也,历年兹多,不可记已。仁者不以德来,强者不以力并,意者殆不可乎!今割齐民以附夷狄,弊所恃以事无用,鄙人固陋,不识所谓。”

使者曰:“乌谓此乎?必若所云,则是蜀不变服而巴不化俗也,仆尚尝恶闻若说。然斯事体大,固非观者之所觏也。余之行急,其详不可得闻已。请为大夫粗陈其略:

“盖世必有非常之人,然后有非常之事;有非常之事,然后有非常之功。非常者,固常人之所异也。故曰非常之元,黎民惧焉;及臻厥成,天下晏如也。

“昔者洪水沸出,泛滥衍溢,民人升降移徙,崎岖而不安。夏后氏戚之,及堙洪塞原,决江流河,洒沉澹灾,东归之于海,而天下永宁。当斯之勤,岂惟民哉?心烦于虑,而身亲其劳,躬胝无月友,肤不生毛,故休烈显乎无穷,声称浃乎于兹。

“且夫贤君之践位也,岂特委琐握〔龌龊〕,拘文牵俗,循诵习传,当世取说云尔哉!必将崇论宏议,创业垂统,为万世规。故驰鹜乎兼容并包,而勤思乎参天贰地。且《诗》不云乎:‘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是以六合之内,八方之外,浸淫衍溢,怀生之物有不浸润于泽者,贤君耻之。今封疆之内,冠带之伦,咸获嘉祉,靡有阙遗矣。而夷狄殊俗之国,辽绝异党之域,舟车不通,人迹罕至,政教未加,流风犹微。内之则犯义侵礼于边境,外之则邪行横作,放杀其上,君臣易位,尊卑失序,父兄不辜,幼孤为奴虏,系累号泣,内乡而怨,曰:‘盖闻中国有至仁焉,德洋恩普,物靡不得其所,今独曷为遗己!’举踵思慕,若枯旱之望雨,戾夫为之垂涕,况乎上圣,又乌能已?故北出师以讨强胡,南驰使以诮劲越。四面风德,二方之君鳞集仰流,愿得受号者以亿计。故乃关沫若,徼牂牁,镂灵山,梁孙原,创道德之途,垂仁义之统,将博恩广施,远抚长驾,使疏逖不闭,曶爽昧,得耀乎光明,以偃甲兵于此,而息讨伐于彼。遐迩一体,中外禔福,不亦康乎?夫拯民于沉溺,奉至尊之休德,反衰世之陵夷,继周氏之绝业,天子之急务也。百姓虽劳,又乌可以已哉?

“且夫王者固未有不始于忧勤,而终于逸乐者也。然则受命之符合在于此。方将增太山之封,加梁父之事,鸣和鸾,扬乐颂,上咸五,下登三。观者未睹指,闻者未闻音,犹鹪鹏已翔乎寥廓,而罗者犹视乎薮泽,悲夫!”

于是诸大夫茫然丧其所怀来,而失阙所以进,喟然并称曰:“允哉汉德,此鄙人之所愿闻也。百姓虽劳,请以身先之。”敞罔靡徙,迁延而辞避。

子虚赋

楚使子虚使于齐,王悉发车骑,与使者出畋。畋罢,子虚过奼乌有先生,亡是公存焉。坐定,乌有先生问曰:“今日畋,乐乎?”子虚曰:“乐。”“获多乎?”曰:“少”。“然则何乐?”对曰:“仆乐齐王之欲夸仆以车骑之众,而仆对以云梦之事也。”曰:“可得闻乎?”

子虚曰:“可。王驾车千乘,选徒万骑,畋于海滨。列卒满泽,罘网弥山,掩兔辚鹿,射麋脚麟。鹜于盐浦,割鲜染轮。射中获多,矜而自功。顾谓仆曰:‘楚亦有平原广泽游猎之地,饶乐若此者乎?楚王之猎,孰与寡人乎?’仆下车对曰:‘臣,楚国之鄙人也。幸得宿卫,十有余年,时从出游,游于后园,览于有无,然犹未能遍睹也,又焉足以言其外泽乎!’齐王曰:‘虽然,略以子之所闻见而言之。’仆对曰:‘唯唯。臣闻楚有七泽,尝见其一,未睹其余也。臣之所见,盖特其小小者耳,名曰云梦。云梦者,方九百里,其中有山焉。其山则盘纡岪郁,隆崇峍崒;岑崟参差,日月蔽亏;交错纠纷,上干青云;罢池陂陀,下属江河。其土则丹青赭垩,雌黄白坿,锡碧金银,众色炫耀,照烂龙鳞。其石则赤玉玫瑰,琳瑉昆吾,瑊玏玄厉,碝石珷玞。其乐则有蕙圃,衡兰芷若,芎菖蒲,江离蘼芜,诸柘巴苴。其南则有平原广泽,登降阤靡,案衍坛曼。缘以大江,限以巫山。其高燥则生葴菥苞荔,薛莎青;其埤湿则生藏茛蒹葭,东蕃雕胡,莲藕觚芦,庵闾轩于,众物居之,不可胜图。其西则有涌泉清池,激水推移;外发芙蓉菱华,内隐钜石白沙。其中则有神龟蛟鼍,玳瑁鳖鼋。其北则有阴林:其树楩柟豫章,桂椒木兰,檗离朱杨,樝梨梬栗,橘柚芬芳。其上则有鹓雏孔鸾,腾远射干。其下则有白虎玄豹,蟃蜒貙猂。

“‘于是乎乃使专诸之伦,手格此兽。楚王乃驾驯骏之驷,乘雕玉之舆,靡鱼须之桡旃,曳明月之珠旗,建干将之雄戟,左乌皞之雕弓,右夏服之劲箭;阳子骖乘,纤阿为御;案节未舒,即陵狡兽,蹴蛩蛩,辚距虚。轶野马,陶,乘遗风,射游骐;倏眒倩浰,雷动猋至,星流霆击,弓不虚发,中必决眦,洞胸达掖,绝乎心系,获若雨兽,掩草蔽地。于是楚王乃弭节徘徊,翱翔容与,览乎阴林,观壮士之暴怒,与猛兽之恐惧,徼受诎,殚睹众物之变态。

“‘于是郑女曼姬,被阿緆,揄纻缟,杂纤罗,垂雾縠;襞积褰绉,纡徐委曲,郁桡溪谷,衯衯裶裶,扬袘戌削,蜚襳垂髾,扶舆猗靡,翕呷萃蔡,下摩兰蕙,上拂羽盖。错翡翠之葳蕤,缪绕玉绥;眇眇忽忽,若神仙之仿佛。

“‘于是乃相与獠于蕙圃,媻姗勃窣,上乎金隄,揜翡翠,射。微矰出,孅缴施,弋白鹄,连驾鹅,双鸧下,玄鹤加。怠而后发,游于清池;浮文鹢,扬旌枻,张翠帷,建羽盖,网玳瑁,钩紫贝;摐金鼓,吹鸣籁,榜人歌,声流喝,水虫骇,波鸿沸,涌泉起,奔扬会,磊石相击,硠硠磕磕,若雷霆之声,闻乎数百里之外。

“‘将息獠者,击灵鼓,起烽燧,车案行,骑就队,纟丽乎淫淫,般乎裔裔。于是楚王乃登云阳之台,泊乎无为,澹乎自持,勺药之和具而后御之。不若大王终日驰骋,曾不下舆,脟割轮焠,自以为娱。臣窃观之,齐殆不如。’于是齐王无以应仆也。”

乌有先生曰:“是何言之过也!足下不远千里,来贶齐国,王悉发境内之士,而备车骑之众,与使者出畋,乃欲戮力致获,以娱左右,何名为夸哉!问楚地之有无者,愿闻大国之风烈,先生之余论也。今足下不称楚王之德厚,而盛推云梦以为高,奢言淫乐而显侈靡,窃为足下不取也。必若所言,固非楚国之美也;无而言之,是害足下之信也。彰君恶,伤私义,二者无一可,而先生行之,必且轻于齐而累于楚矣。且齐东渚钜海,南有琅邪,观乎成山,射乎之罘,浮渤澥,游孟诸,邪与肃慎为邻,右以汤谷为界,秋田乎青丘,彷徨乎海外,吞若云梦者八九,于其胸中,曾不蒂芥。若乃俶傥瑰玮,异方殊类,珍怪鸟兽,万端鳞萃,充牣其中,不可胜记,禹不能名,卨不能计。然在诸侯之位,不敢言游戏之乐,苑囿之大;先生又见客,是以王辞而不复,何为无以应哉!”

上林赋

亡是公听然而笑曰:“楚则失矣,而齐亦未为得也。夫使诸侯纳贡者,非为财币,所以述职也;封疆画界者,非为守御,所以禁淫也。今齐列为东藩,而外私肃慎,捐国逾限,越海而田,其于义固未可也。且二君之论,不务明君臣之义,正诸侯之礼,徒事争于游戏之乐,苑囿之大,欲以奢侈相胜,荒淫相赴,此不可以扬名发誉,而适足以贬君自损也。

“且夫齐、楚之事,又焉足道乎!君未睹夫巨丽也,独不闻天子之上林乎?左苍梧,右西极,丹水更其南,紫渊径其北。终始灞、浐,出入泾、渭;酆、镐、潦、潏,纡余委蛇,经营乎其内;荡荡乎八川分流,相背而异态。东西南北,驰骛往来;出乎椒丘之阙,行乎洲淤之浦;经乎桂林之中,过乎泱漭之野。汩乎混流,顺阿而下,赴隘狭之口,触穹石,激堆埼,沸乎暴怒,汹涌澎湃。氵毕沸滵汩,偪侧泌氵节,横流逆折,转腾潎冽,滂濞沆溉。穹隆云桡,宛氵单胶戾,逾波趋浥,莅莅下濑;批岩冲拥,奔扬滞沛;临坻注壑,瀺灂霣坠;沉沉隐隐,砰磅訇礚;潏潏淈淈,湁潗鼎沸。驰波跳沫,汩漂疾。悠远长怀,寂漻无声,肆乎永归。然后灏溔潢漾,安翔徐回;翯乎滈滈,东注太湖,衍溢陂池。

“于是乎蛟龙赤螭,渐离,鰅鰫鰬鮀,禺禺魼鳎,揵鳍掉尾,振鳞奋翼,潜处于深岩。鱼鳖讙声,万物众多。明月珠子,的砾江靡;蜀石黄碝,水玉磊砢;磷磷烂烂,采色浩汗,丛积乎其中。鸿鹔鹄鸨,鹅属玉,交精旋目,烦鹜庸渠,箴疵卢,群浮乎其上。汎淫泛滥,随风澹淡,与波摇荡,掩薄水渚,唼喋菁藻,咀嚼菱藕。

“于是乎崇山矗矗,崔巍,深林巨木,崭岩嵯。九巉嶻嶭,南山峨峨,岩甗锜,摧崣崛崎。振溪通谷,蹇产沟渎,谽呀豁,阜陵别;崴磈嵔廆,丘虚堀礨,隐辚郁垒,登降施靡。陂池貏豸,沇溶淫鬻,散涣夷陆;亭皋千里,靡不被筑。掩以绿蕙,被以江蓠,糅以蘪芜,杂以留夷;布结缕,攒戾莎;揭车蘅兰,槁本射干;茈姜蘘荷,葴持若荪;鲜支黄砾,蒋苎青;布濩闳泽,延曼太原。离靡广衍,应风披靡,吐芳扬烈,郁郁菲菲,众芳发越,肸蠁布写,晻薆咇茀。

“于是乎周览泛观,缜纷轧芴,芒芒恍忽。视之无端,察之无涯,日出东沼,入乎西陂。其南则隆冬生长,涌水跃波;其兽则旄貘嫠,沈牛麈麋,赤首圜题,穷奇象犀。其北则盛夏含冻裂地,涉冰揭河。其兽则麒麟角端,橐驼,蛩蛩,駃驴骡。

“于是乎离宫别馆,弥山跨谷;高廊四注,重坐曲阁。华榱璧珰,辇道纟丽属;步櫩周流,长途中宿。夷嵕筑堂,累台增成,岩窔洞房,頫杳眇而无见,仰攀橑而扪天;奔星更于闺闼,宛虹扦于楯轩。青龙蚴蟉于东箱,象舆婉僤于西清;灵圄燕于闲馆,偓佺之伦暴于南荣;醴泉涌于清室,通川过于中庭。盘石振崖,嵚岩倚倾,嵯峨嶫,刻削峥嵘。玫瑰碧琳,珊瑚丛生,琘玉旁唐,玢豳文鳞,赤瑕驳荦,杂臿其间,晁采琬琰,和氏出焉。

“于是乎卢橘夏熟,黄甘橙楱,枇杷橪柿,亭奈厚朴,梬枣杨梅,樱桃蒲陶,隐夫薁棣,答遝离支,罗乎后宫,列于北园。丘陵,下平原,扬翠叶,扤紫茎,发红华,垂朱荣,煌煌扈扈,照曜巨野。沙棠栎槠,华枫枰栌,留落胥邪,仁频并闾,欃檀木兰,豫章女贞。长千仞,大连抱;夸条直畅,实叶葰楙,攒立丛倚,连卷欐佹,崔错癹骫,抗衡閜砢,垂条扶疏,落英幡丽。纷溶箾蔘,猗狔从风,浏莅卉歙,盖象金石之声、管钥之音。偨池茈虒,旋还乎后宫。杂袭絫辑,被山缘谷,循阪下隰,视之无端,究之无穷。

“于是乎玄猿素雌,蜼玃飞蠝,蛭蜩蠼猱,獑胡豰蛫,栖息乎其间。长啸哀鸣,翩幡互经,夭蟜枝格,偃蹇杪颠。踰绝梁,腾殊榛,捷垂条,掉希间,牢落陆离,烂熳远迁。若此者数百千处。娱游往来,宫宿馆舍,庖厨不徙,后宫不移,百宫备具。

“于是乎背秋涉冬,天子校猎。乘镂象,六玉虬,拕蜺旌,靡云旗,前皮轩,后道游。孙叔奉辔,卫公参乘、扈从横行,出乎四校之中。鼓严簿,纵猎者,河江为阹,泰山为橹,车骑雷起,殷天动地,先后陆离,离散别追。淫淫裔裔,缘陵流泽,云布雨施。生貔豹,搏豺狼;手熊罴,足壄羊,蒙鹖苏,绔白虎,被班文,跨壄马。凌三嵕之危,下碛历之坻。径峻赴险,越壑厉水。椎蜚廉,弄獬豸,格虾蛤,鋋猛氏,羂騕褭,射封豕。箭不苟害,解脰陷脑。弓不虚发,应声而倒。

“于是乘舆弭节徘徊,翱翔往来,睨部曲之进退,览将帅之变态。然后浸淫促节,儵夐远去。流离轻禽,蹴履狡兽。白鹿,捷狡兔,轶赤电,遗光耀,追怪物,出宇宙。弯蕃弱,满白羽,射游枭,栎蜚遽。择肉而后发,先中而命处,弦矢分,艺殪仆。然后扬节而上浮,凌惊风,历骇猋,乘虚无,与神俱。躏玄鹤,乱昆鸡,遒孔鸾,促鵕,拂翳鸟,捎凤凰,捷鹓鶵,揜焦明。道尽途殚,回车而还。消摇乎襄羊,降集乎北纮,率乎直指,晻乎反乡。蹶石阙,历封峦,过鳷鹊,望露寒,下棠梨,息宜春。西驰宣曲,濯鹢牛首;登龙台,掩细柳。观士大夫之勤略,均猎者之所得获,徒车之所轥轹,步骑之所蹂若,人臣之所蹈籍,与其穷极倦,惊惮詟伏,不被创刀而死者,他他籍籍,填坑满谷,掩平弥泽。

“于是乎游戏懈怠,置酒乎颢天之台,张乐乎胶葛之;撞千石之钟,立万石之虡;建翠华之旗,树灵鼍之鼓。奏陶唐氏之舞,听葛氏天之歌,千人唱,万人和;山陵为之震动,川谷为之荡波。巴、渝、宋、蔡,淮南、于遮,文成颠歌,族居递奏,金鼓迭起,铿锵闛鞈,洞心骇耳。荆、吴、郑、卫之声,《韶》、《濩》、《武》、《象》之乐,阴淫案衍之音,鄢郢缤纷,激楚结风。俳优侏儒,狄鞮之倡,所以娱耳目、乐心意者,丽靡烂漫于前。靡曼美色,若夫青琴、宓妃之徒,绝殊离俗,妖冶娴都,靓妆刻饰,便嬛绰约,柔桡嫚嫚,妩媚姌弱。曳独茧之褕,眇阎易以戌削,便姗戌屑,与俗殊服,芬芳沤郁,酷烈淑郁;皓齿粲烂,宜笑的;长眉连娟,微睇绵藐,色授魂与,心愉于侧。

“于是酒中乐酣,天子芒然而思,似若有亡,曰:‘嗟乎,此大奢侈!朕以览听余闲,无事弃日,顺天道以杀伐,时休息于此;恐后叶靡丽,遂往而不返,非所以为继嗣创业垂统也。’于是乎乃解酒罢猎,而命有司曰:‘地可垦辟,悉为农郊,以赡氓隶;颓墙填堑,使山泽之人得至焉。实陂池而勿禁,虚宫馆而勿仞,发仓廪以救贫穷,补不足,恤鳏寡,存孤独。出德号,省刑罚,改制度,易服色,革正朔,与天下为更始。’

“于是历吉日以斋戒,袭朝服,乘法驾,建华旗,鸣玉鸾;游于六艺之囿,驰骛乎仁义之涂,览观《春秋》之林;射《狸首》,兼《驺虞》,弋玄鹤,舞干戚,载云,揜群雅,悲《伐檀》,乐‘乐胥’,修容乎《礼》园,翱翔乎《书》圃,述《易》道,放怪兽,登明堂,坐清庙,次群臣,奏得失;四海之内,靡不受获。于斯之时,天下大悦,乡风而听,随流而化;芔然兴道而迁义,刑错而不用;德隆于三王,而功羡于五帝。若此,故猎乃可喜也。若夫终日驰骋,劳神苦形;罢车马之用,抏士卒之精;费府库之财,而无德厚之恩;务在独乐,不顾众庶,亡国家之政,贪雉兔之获,则仁者不繇也。从此观之,齐、楚之事,岂不哀哉!地方不过千里,而囿居九百;是草木不得垦辟,而民无所食也。夫以诸侯之细,而乐万乘之侈,仆恐百姓被其尤也。”

于是二子愀然改容,超若自失,逡巡避席,曰:“鄙人固陋,不知忌讳,乃今日见教,谨受命矣。”

哀二世赋

登陂阤之长阪兮,坌入曾宫之嵯峨。临曲江之州兮,望南山之参差。岩岩深山之谾谾兮,通谷豁乎谽谺。汩淢嗡习以永逝兮,注平皋之广衍。观众树之塕薆兮,览竹林之榛榛。东驰土山兮,北揭石濑。弭节容与兮,历吊二世。持身不谨兮,亡国失势;信谗不寤兮,宗庙灭绝。呜呼哀哉!操行之不得,坟墓芜秽而不修兮,魂无归而不食。夐邈绝而不齐兮,弥久远而愈佅。精罔阆而飞扬兮,拾九天而永逝。呜呼哀哉!

长门赋

孝武皇帝陈皇后,时得幸,颇妒。别在长门宫,愁闷悲思。闻蜀郡成都司马相如天下工为文,奉黄金百斤为相如文君取酒,因于解悲愁之辞。而相如为文以悟主上,陈皇后复得亲幸。其辞曰:

夫何一佳人兮,步逍遥以自虞。魂逾佚而不反兮,形枯槁而独居。言我朝往而暮来兮,饮食乐而忘人。心慊移而不省故兮,交得意而相亲。

伊予志之慢愚兮,怀贞慤之欢心。愿赐问而自进兮,得尚君之玉音。奉虚言而望诚兮,期城南之离宫。修薄具而自设兮,君曾不肯乎幸临。

廓独潜而专精兮,天飘飘而疾风。登兰台而遥望兮,神怳怳而外淫。浮云郁而四塞兮,天窈窈而昼阴。雷隐隐而响起兮,声象君之车音。飘风回而起闺兮,举帷幄之襜襜。桂树交而相纷兮,芳酷烈之訚訚。孔雀集而相存兮,玄猿啸而长吟。翡翠胁翼而来萃兮,鸾凤翔而北南。

心凭噫而不舒兮,邪气壮而攻中。下兰台而周览兮,步从容于深宫。正殿块以造天兮,郁并起而穹崇。闲徙倚于东厢兮,观夫靡靡而无穷。挤玉户以撼金铺兮,声噌吰而似钟音。

刻木兰以为榱兮,饰文杏以为梁。罗丰茸之游树兮,离楼梧而相撑。施瑰木之欂栌兮,委参差以槺梁。时仿佛以物类兮,象积石之将将。五色炫以相曜兮,烂耀耀而成光。致错石之瓴甓兮,象玳瑁之文章。张罗绮之幔帷兮,垂楚组之连纲。

抚柱楣以从容兮,览曲台之央央。白鹤噭以哀号兮,孤雌跱于枯杨。日黄昏而望绝兮,怅独托于空堂。悬明月以自照兮,徂清夜于洞房。援雅琴以变调兮,奏愁思之不可长。案流征以却转兮,声幼妙而复扬。贯历览其中操兮,意慷慨而自卬。左右悲而垂泪兮,涕流离而从横。舒息悒而增欷兮,蹝履起而彷徨。揄长袂以自翳兮,数昔日之諐殃。无面目之可显兮,遂颓思而就床。抟芬若以为枕兮,席荃兰而茝香。

忽寝寐而梦想兮,魂若君之在旁。惕寤觉而无见兮,魂迋迋若有亡。众鸡鸣而愁予兮,起视月之精光。观众星之行列兮,毕昴出于东方。望中庭之蔼蔼兮,若季秋之降霜。夜曼曼其若岁兮,怀郁郁其不可再更。澹偃蹇而待曙兮,荒亭亭而复明。妾人窃自悲兮,究年岁而不敢忘。

刘向

刘向,汉,楚元王交四世孙,字子政,本名更生。初为谏大夫,宣帝诏选名儒俊材,向以通达能属文与焉。元帝时与萧望之等同心辅政,为弘恭、石显等所陷,几不能免,成帝时复起,累官光禄大夫、中垒校尉。时外戚王氏擅权,帝数欲用向为九卿,为王氏及诸大臣所阻,官终不迁。向为人简易无威仪,专积思于经术,尝授诏领校祕书,每书皆撮其旨意,总为《别录》,在朝数上封事,极论时政得失。其言多痛切,发于至诚,其文尤浑融遒逸,尽态极妍。唐韩愈古文泰斗,其称古之作者数人,虽贾、董不及,而独屈指于向,可以知其所至矣。卒年七十二,所著有《洪范》、《五行传》、《列女传》、《列仙传》、《新序》、《说苑》等书。

《战国策》序

周室自文、武始兴,崇道德,隆礼义,设辟雍、泮宫、庠、序之教,陈礼乐、弦歌移风之化,叙人伦,正夫妇,天下莫不晓然论孝悌之义、惇笃之行,故仁义之道,满乎天下,卒至之刑错四十余年。远方慕义,莫不宾服。雅、颂、歌咏,以思其德,下及康、昭之后,虽有衰德,其纲纪尚明。及春秋时已四、五百载矣。然其余业遗烈,流而未灭,五霸之起,尊事周室,五伯之后,时君虽无德,人臣辅其君者,若郑之子产,晋之叔向,齐之晏婴,挟君辅政,以并立于中国,犹以义相支持,歌说以相感,聘觐以相交,期会以相一,盟誓以相救。天子之命,犹有所行;会享之国,犹有所耻。小国得有所依,百姓得有所息。故孔子曰:“能以礼让为国乎,何有?周之流化岂不大哉!”

及春秋之后,众贤辅国者既没,而礼义衰矣,孔子虽论《诗》、《书》,定《礼》、《乐》,王道粲然分明;以匹夫无势,化之者七十二人而已,皆天下之俊也。时君莫尚之。是以王道遂用不兴。故曰:“非威不立,非势不行。”仲尼既没之后,田氏取齐,六卿分晋,道德大废,上下失序。至秦孝公,捐礼义而贵战争,弃仁义而用诈谲,苟以取强而已矣。夫篡盗之人,列为王侯,诈谲之国,兴立为强,是以转相放效,后生师之,遂相吞灭,并大兼小,暴师经岁,流血满野,父子不相亲,兄弟不相安,夫妇离散,莫保其命,湣然道德绝矣。

晚世益甚,万乘之国七,千乘之国五,敌侔争权,盖为战国,贪饕无耻,竞进无厌,国异政教,各自制断,上无天子,下无方伯,力功争强,胜者为右,兵革不休,诈伪并起。当此之时,虽有道德不得施,有谋之强,负阻恃固,连与交质,重约结誓,以守其国。故孟子、孙卿儒术之士,弃捐于世,而游说权谋之徒,见贵于俗。是以苏秦、张仪、公孙衍、陈轸、代、厉之属,主纵横短长之说,左右倾侧。苏秦为纵,张仪为横。横则秦帝,纵则楚王。所在国重,所去国轻。然当此之时,秦国最雄,诸侯方弱。苏秦结纵之时,合六国为一,以傧背秦。秦人恐惧,不敢窥兵于关中,天下不交兵者二十有九年。然秦国势便形利,权谋之士,咸先驰之。苏秦先欲横,秦弗用,故东合纵。及苏秦死,后张仪连横,诸侯听之,西向事秦。是故始皇因四塞之固,据崤函之阻,跨陇蜀之饶,听众人之策,乘六世之烈,以蚕食六国,兼诸侯,并有天下,杖于诈谋之弊,终无信笃之诚,无道德之教,仁义之化,以缀天下之心,任刑法以为治,信小术以为道。遂燔烧诗书,坑杀儒士,上小尧、舜,下邈三王。二世愈甚,惠不下施,情不上达;君臣相疑,骨肉相疏;化道浅薄,纲纪坏败;民不见义,而悬于不宁。抚天下十四岁,天下大溃,诈伪之弊也。其比王德,岂不远哉!孔子曰:“道之以政,齐之以刑,民免而无耻;道之以德,齐之以礼,有耻且格。”夫使天下有所耻,故化可致也。苟以诈伪偷活取容,上自为之,何以率下?秦之败也,不亦宜乎?

战国之时,君德浅薄,为之谋策者,不得不因势而为资,据时而为画,故其谋扶急持倾,为一切之权。虽不可以临国教,化兵革,亦救急之势也,皆高材秀士,度时君之所能行,出奇策异智,转危为安,运亡为存,亦可喜,皆可观。

论起昌陵疏

臣闻《易》曰:“安不忘危,存不忘亡。”是以身安而国家可保也。故贤圣之君,博观终始,穷极事情,而是非分明。王者必通“三统”,明天命所授者博,非独一姓也。孔子论《诗》,至于“殷士肤敏,裸将于京”,喟然叹曰:“大哉天命!善不可不传于子孙,是以富贵无常,不如是,则王公其何以戒慎,民萌何以劝勉?”盖伤微子之事周,而痛殷之亡也。虽有尧、舜之圣,不能化丹朱之子;虽有禹汤之德,不能训末孙之桀、纣。自古及今,未有不亡之国也。昔高皇帝既灭秦,将都洛阳,感寤刘敬之言,自以德不及周而贤于秦,遂徙都关中,依周之德,因秦之阻。世之长短,以德为效,故常战栗不敢讳亡。孔子所谓“富贵无常”,盖谓此也。

孝文皇帝居霸陵,北临厕,意凄怆悲怀,顾谓群臣曰:“嗟乎!以北山石为椁,用纻絮斮,陈漆其间,岂可动哉?”张释之进曰:“使其中有可欲,虽锢南山犹有隙;使其中无可欲,虽无石椁,又何戚焉?”夫死者无终极,而国家有废兴,故释之之言为无穷计也。孝文寤焉,遂薄葬,不起山坟。

《易》曰:“古之葬者,厚衣之以薪,葬之中野,不封不树,后世圣人易之以棺椁。”棺椁之作,自黄帝始。黄帝葬于桥山,尧葬济阴,丘陇皆小,葬具甚微。舜葬苍梧,二妃不从;禹葬会稽,不改其列;殷汤无葬处;文、武、周公葬于毕;秦穆公葬于雍橐泉宫祈年馆下;樗里子葬于武库,皆无邱垅之处。此圣帝明王贤君智士,远览独虑无穷之计也。其贤臣孝子,亦承命顺意而薄葬之,此诚奉安君父,忠孝之至也。夫周公,武王弟也,葬兄甚微。孔子葬母于防,称古墓而不坟,曰:“某,东西南北之人也,不可不识也。”为四尺坟,遇雨而崩。弟子修之,以告孔子。孔子流涕曰:“吾闻之!古者不修墓。”盖非之也。延陵季子适齐而反,其子死,葬于嬴、博之间,穿不及泉,敛以时服,封坟掩坎,其高可隐,而号曰:“骨肉复归于土,命也,魂气则无不之也。”夫嬴、博去吴千有余里,季子不归葬。孔子往观,曰:“延陵季子于礼合矣。”故仲尼孝子,而延陵慈父,舜、禹忠臣,周公弟弟。其葬君亲骨肉皆微薄矣,非苟为俭,诚便于体也。宋桓司马为石椁,仲尼曰:“不如速朽!”秦相吕不韦集知略之士而造《春秋》,亦言薄葬之义,皆明于事情者也。

逮至吴王阖闾违礼厚葬,十有余年,越人发之。及秦惠文、武、昭、孝文、庄襄五王,皆大作邱陇,多其瘗藏,咸尽发掘暴露,甚足悲也!秦始皇帝葬于骊山之阿,下锢三泉,上崇山坟,其高五十余丈,周回五里有余,石椁为游馆,人膏为灯烛,水银为江海,黄金为凫雁,珍宝之藏,机械之变,棺椁之丽,宫馆之盛,不可胜原。又多杀宫人,生埋工匠,计以万数,天下苦其役而反之。骊山之作未成,而周章百万之师至其下矣。项籍燔其宫室营宇,往者咸见发掘。其后牧儿亡羊,羊入其凿,牧者持火照求羊,失火烧其藏椁。自古至今,葬未有盛如始皇者也。数年之间,外被项籍之灾,内离牧竖之祸,岂不哀哉!是故德弥厚者葬弥薄,知愈深者葬愈微。无德寡知,其葬愈厚,邱陇弥高,宫庙甚丽,发掘必速。由是观之,明暗之效,葬之吉凶,昭然可见矣。

周德既衰而奢侈,宣王贤而中兴,更为俭宫室,小寝庙。诗人美之,《斯干》之诗是也。上章道宫室之如制,下章言子孙之众多也。及鲁严公刻饰宗庙,多筑台囿,后嗣再绝,《春秋》刺焉。周宣如彼而昌,鲁、秦如此而绝,是则奢俭之得失也。

陛下即位,躬亲节俭,始营初陵,其制约小,天下莫不称贤明。及徙昌陵,增埤为高,积土为山,发民坟墓,积以万数,营起邑居,期日迫卒,功费大万百余。死者恨于下,生者愁于上,怨气感动阴阳,因之以饥馑,物故流离以十万数。臣甚惛焉!以死者为有知,发人之墓,其害多矣!若其无知,又安用大?谋之贤知则不说,以示众庶则苦之。若苟以说愚夫淫侈之人又何为哉?

陛下慈仁笃美甚厚,聪明疏达盖世,宜宏汉家之德,崇刘氏之美,光昭五帝三王,而顾与暴秦乱君兢为奢侈,比方邱陇。说愚夫之目,隆一时之观,违贤知之心,亡万世之安,臣窃为陛下羞之!唯陛下上览明圣黄帝、尧、舜、禹、汤、文、武、周公、仲尼之制,下观贤知穆公、延陵、樗里、张释之之意。孝文皇帝去坟薄葬,以俭安神,可以为则。秦昭、始皇增山厚藏,以侈生害,足以为戒。初陵之楧,宜从公卿大臣之议,以息众庶。

论甘延寿等疏

郅支单于囚杀使者吏士以百数事,暴扬外国,伤威毁重,群臣皆闵焉。陛下赫然欲诛之,意未尝有忘。西域都护延寿、副校尉汤承圣旨,倚神灵,总百蛮之君,扌监城郭之兵,出百死,入绝域,遂蹈康居,屠五重城,搴歙侯之旗,斩郅支之首,县旌万里之外,扬威昆山之西,扫谷吉之耻,立昭明之功,万夷慑伏,莫不惧震!呼韩邪单于见郅支已诛,且喜且惧,乡风慕义,稽首来宾,愿守北藩,累世称臣。立千载之功,建万世之安,群臣大勋莫大焉。

昔周大夫方叔、吉甫为宣王诛猃狁而百蛮从,其《诗》曰:“啴啴焞焞,如霆如雷;显允方叔,征伐猃狁,蛮荆来威。”《易》曰:“有嘉折首,获匪其丑。”言美诛恶首之人,而诸不顺者皆来从也。今延寿、汤所诛震,虽《易》之折首、《诗》之雷霆不能及也。论大功者,不录小过;举大美者,不疵细瑕。《司马法》曰:“军赏不逾月。”欲民速得为善之利也,盖急武功,重用人也。吉甫之归,周厚赐之。其《诗》曰:“吉甫燕喜,既多受祉;来归自镐,我行永久。”千里之镐,犹以为远,况万里之外,其勤至矣!延寿、汤既未获受祉之报,反屈捐命之功,久挫于刀笔之前,非所以劝有德、厉戎士也。

昔齐桓公前有尊周之功,后有灭项之罪。君子以功覆过而为之讳行事。贰师将军李广利,捐五万之师,靡亿万之费,经四年之劳,而廑获骏马三十匹。虽斩宛王母鼓之首,犹不足以复费,其私罪恶甚多。孝武以为万里征伐,不录其过,遂封拜两侯、三卿,二千石百有余人。今康居国强于大宛,郅支之号重于宛王,杀使者罪甚于留马,而延寿、汤不烦汉士,不费斗粮,比于贰师功德百之。且常惠随欲击之乌孙,郑吉迎自来之日逐,犹皆列土受爵。故言威武勤劳则大于方叔、吉甫;列功复过,则优于齐桓、贰师;近事之功,则高于安远长罗。而大功未著,小恶数布,臣窃痛之!宜以时解县通籍,除过勿治,尊宠爵位,以劝有功。

使人上变事书

窃闻故前将军萧望之等,皆忠正无私,欲致大治,忤于贵戚尚书。今道路人闻望之等复进,以为且复见毁谗,必曰:“尝有过之臣,不宜复用。”是大不然。

臣闻《春秋》:地震为在位执政太盛也,不为三独夫动,亦已明矣。且往者高皇帝时季布有罪,至于夷灭,后赦以为将军,高后、孝文之间,卒为名臣。孝武帝时,倪宽有重罪系按,道侯韩说谏曰:“前吾丘寿王死,陛下至今恨之。今杀宽,后将复大恨矣。”上感其言,遂贳宽,复用之,位至御史大夫。御史大夫未有及宽者也。及董仲舒坐私为灾异书,主父偃取奏之,下吏,罪至不道;幸蒙不诛,复为大中大夫、胶西相。以老病免归。汉有所欲兴,常有诏问仲舒,为世儒宗,定议有益天下。孝宣皇帝时,夏侯胜坐诽谤,系狱三年,免为庶人。宣帝复用胜至长信少府、太子太傅,名敢直言,天下美之。

若乃群臣,多此比类,难一二记。有过之臣,无负国家,有益天下,此四臣者,足以观矣。前弘恭奏望之等狱决三月,地大震,恭移病出后复视事,天阴雨雪。由是言之,地震殆为恭等。臣愚以为宜退恭、显,以章蔽善之罚;进望之等,以通贤者之路。如此太平之门开,灾异之原塞矣。

条灾异封事

臣前幸得以骨肉备九卿,奉法不谨,乃复蒙恩。窃见灾异并起,天地失常,征表为国,欲终不言,念忠臣虽在圳亩,犹不忘君,惓惓之义也。况重以骨肉之亲,又加以旧恩未报乎!欲竭愚诚,又恐越职,然惟二恩未报,忠臣之义,一抒愚意,退就农亩,死无所恨。

臣闻舜命九官,济济相让,和之至也。众贤和于朝,则万物和于野。故《箫韶》九成,而凤皇来仪;击石拊石,百兽率舞。四海之内,靡不和宁。及至周文,开基西郊,杂遝众贤,罔不肃和,崇推让之风,以销分争之讼。文王既没,周公思慕,歌咏文王之德,其《诗》曰:“于穆清庙,肃雍显相;济济多士,秉文之德。”当此之时,武王、周公继政,朝臣和于内,万国和于外,故尽得其欢心,以事其先祖。其《诗》曰:“有来雍雍,至止肃肃,相维辟公,天子穆穆。”言四方皆以和来也。诸侯和于下,天应报于上,故《周颂》曰“降福穰穰”,又曰“饴我厘麰”〔厘麰,麦也,〕,始自天降。此皆以和致和,获天助也。

下至幽、厉之际,朝廷不和,转相非怨,诗人疾而忧之曰:“民之无良,相怨一方。”众小在位而从邪议,歙歙相是而背君子,故其《诗》曰“歙歙訾訾,亦孔之哀!谋之其臧,则具是违;谋之不臧,则具是依!”君子独处守正,不桡众枉,勉强以从王事则反见憎毒谗诉,故其《诗》曰:“密勿从事,不敢告劳,无罪无辜,谗口嗷嗷!”当是之时,日月薄蚀而无光,其《诗》曰:“朔日辛卯,日有蚀之,亦孔之丑!”又曰:“彼月而微,此日而微,今此下民,亦孔之哀!”又曰:“日月鞠凶,不用其行;四国无政,不用其良!”天变见于上,地变动于下,水泉沸腾,山谷易处。其《诗》曰:“百川沸腾,山冢卒崩,高岸为谷,深谷为陵。哀今之人,胡憯莫惩!”霜降失节,不以其时,其《诗》曰:“正月繁霜,我心忧伤;民之讹言,亦孔之将!”言民以是为非,甚众大也。此皆不和,贤、不肖易位之所致也。

自此之后,天下大乱,篡杀殃祸并作,厉王奔彘,幽王见杀。至乎平王末年,鲁隐之始即位也。周大夫祭伯乖离不和,出奔于鲁,而《春秋》为讳,不言来奔,伤其祸殃自此始也。是后尹氏世卿而专恣,诸侯背畔而不朝,周室卑微。二百四十二年之间,日食三十六,地震五,山陵崩陁二,彗星三见,夜常星不见,夜中星陨如雨一,火灾十四。长狄入三国,五石陨坠,六鹢退飞,多麋,有蜮、蜚,鸜鹆来巢者,皆一见。昼冥晦。雨木冰。李梅冬实。七月霜降,草木不死。八月杀菽。大雨雹。雨雪雷霆失序相乘。水、旱、饥、蝝、螽、螟蜂午并起。当是时,祸乱辄应,弑君三十六,亡国五十二,诸侯奔走,不得保其社稷者,不可胜数也。周室多祸;晋败其师于贸戎,伐其郊;郑伤桓王;戎执其使;卫侯朔召不住,齐逆命而助朔;五大夫争权,三君更立,莫能正理。遂至陵夷不能复兴。

由此观之,和气致祥,乖气致异;祥多者其国安,异众者其国危,天地之常经,古今之通义也。今陛下开三代之业,招文学之士,优游宽容,使得并进。今贤不肖浑淆,白黑不分,邪正杂糅,忠谗并进。章交公车,人满北军。朝臣舛午,胶戾乖刺,更相谗愬,转相是非。传授增加,文书纷纠,前后错缪,毁誉浑乱。所以营感耳目,感移心意,不可胜载。分曹为党,往往群朋,将同心以陷正臣。正臣进者,治之表也;正臣陷者,乱之机也。乘治乱之机,未知孰任,而灾异数见,此臣所以寒心者也。夫乘权藉势之人,子弟鳞集于朝,羽翼阴附者众,辐凑于前,毁誉将必用,以终乖离之咎。是以日月无光,雪霜夏陨,海水沸出,陵谷易处,列星失行,皆怨气之所致也。夫遵衰周之轨迹,循诗人之所刺,而欲以成太平,致雅颂,犹却行而求及前人也。初元以来六年矣,案《春秋》六年之中,灾异未有稠如今者也。夫有《春秋》之异,无孔子之救,犹不能解纷,况甚于《春秋》乎?

原其所以然者,谗邪并进也。谗邪之所以并进者,由上多疑心,既已用贤人而行善政,如或谗之,则贤人退而善政还。夫执狐疑之心者,来谗贼之口;持不断之意者,开群枉之门。谗邪进则众贤退,群枉盛则正事消。故《易》有《否》、《泰》。小人道长,君子道消;君子道消,则政日乱,故为《否》。否者,闭而乱也。君子道长,小人道消;小人道消,则政日治,故为《泰》。泰者,通而治也。《诗》又云:“雨雪麃麃,见晛聿消”,与《易》同义。昔者鲧、共工、驩兜与舜、禹杂处尧朝,周公与管、蔡并居周位。当是时,迭进相毁,流言相谤,岂可胜道哉!帝尧、成王能贤舜、禹、周公而消共工、管、蔡,故以大治,荣华至今。孔子与季、孟偕仕于鲁,李斯与叔孙通俱宦于秦,定公、始皇贤季、孟、李斯而消孔子、叔孙,故以大乱,污辱至今。故治乱荣辱之端,在所信任;信任既贤,在于坚固而不移。《诗》云:“我心匪石,不可转也。”言守善笃也。《易》曰:“涣汗其大号。”言号令如汗,汗出而不反者也。今出善令,未能逾时而反,是反汗也;用贤未能三旬而退,是转石也。《论语》曰:“见不善如探汤。”今二府奏佞谄不当在位,历年而不去。故出令则如反汗,用贤则如转石,去佞则如拔山,如此望阴阳之调,不亦难乎!

是以群小窥见间隙,缘饰文字,巧言丑诋,流言飞文,哗于民间。故《诗》云:“忧心悄悄,愠于群小。”小人成群,诚足愠也。昔孔子与颜渊、子贡更相称誉,不为朋党;禹、稷与皋陶传相汲引,不为比周。何则?忠于为国,无邪心也。故贤人在上位,则引其类而聚之于朝,《易》曰:“飞龙在天,大人聚也。”在下位,则思与其类俱进,《易》曰:“拔茅茹,以其汇,征吉。”在上则引其类,在下则推其类,故汤用伊尹,不仁者远,而众贤至,类相致也。今佞邪与贤臣并在交戟之内,合党共诛,违善依恶,歙歙訾訾,数设危险之言,欲以倾移主上。如忽然用之,此天地之所以先戒,灾异之所以重至者也。

自古明圣,未有无诛而治者也,故舜有四放之罚,而孔子有两观之诛,然后圣化可得而行也。今以陛下明知,诚深思天地之心,迹察两观之诛,览《否》、《泰》之卦,观雨雪之诗,历周、唐之所进以为法,原秦、鲁之所消以为戒,考祥应之福,省灾异之祸,以揆当世之变,放远佞邪之党,坏散险诐之聚,杜闭群枉之门,广开众正之路,决断狐疑,分别犹豫,使是非炳然可知,则百异消灭,而众祥并至,太平之基,万世之利也。

臣幸得托肺附,诚见阴阳不调,不敢不通所闻。窃推《春秋》灾异,以救今事一二,条其所以,不宜宣泄。臣谨重封昧死上。

极谏外家封事

臣闻人君莫不欲安,然而常危;莫不欲存,然而常亡,失御臣之术也。夫大臣操权柄,持国政,未有不为害者也。昔晋有六卿,齐有田、崔,卫有孙、宁,鲁有季、孟,常掌国事,世执朝柄。终后田氏取齐,六卿分晋,崔杼弑其君光,孙林父、宁殖出其君衎,弑其君剽,季氏八佾舞于庭,三家者以《雍》彻,并专国政,卒逐昭公。周大夫尹氏管朝事,浊乱王室。子朝、子猛更立,连年乃定。故《经》曰:“王室乱。”又曰:“尹氏杀王子克。”甚之也。《春秋》举成败,录祸福,如此类甚众。皆阴盛而阳微、下失臣道之所致也。故《书》曰:“臣之有作威作福,害于而家,凶于而国!”孔子曰:“禄去公室,政逮大夫,危亡之兆也。”秦昭王舅穰侯及泾阳、华阳君,专国擅势,上假太后之威,三人者权重于昭王,家富于秦国,国甚危殆,赖寐范睢之言而秦复存。二世委任赵高,专权自恣,雍蔽大臣,终有阎乐望夷之祸,秦遂以亡。近事不远,即汉所代也。

汉兴,诸吕无道,擅相尊王。吕产、吕禄席太后之宠,据将相之位,兼南北军之众,拥梁、赵王之尊,骄盈无厌,欲危刘氏。赖忠正大臣绛侯、朱虚侯等,竭诚尽节,以诛灭之,然后刘氏复安。今王氏一姓,乘朱轮华毂者二十三人,青紫貂蝉,充盈幄内,鱼鳞左右。大将军秉事用权,五侯骄奢僭盛,并作威福,击断目恣,行污而寄治,身私而托公,依东宫之尊,假甥舅之亲,以为威重。尚书、九卿、州牧、郡守,皆出其门。管执枢机,朋党比周;称誉者登进,忤恨者诛伤。游谈者助之说,执政者为之言。排摈宗室,孤弱公族,其有智能者,尤非毁而不进。远绝宗室之任,不令得给事朝省,恐其与己分权,数称燕王盖主以疑上心,避讳吕、霍而弗肯称。内有管、蔡之萌,外假周公之论。兄弟据重,宗族磐互,历上古至秦汉,外戚僭贵,未有如王氏者也。虽周皇甫、秦穰侯、汉武安、吕、霍、上官之属皆不及也。

物盛必有非常之变先见,为其人征象。孝昭帝时,冠石立于泰山,仆柳起于上林,而孝宣帝即位。今王氏先祖坟墓在济南者,其梓柱生枝叶,扶疏上出屋,根垂地中。虽立石起柳,无以过此之明也。事势不两大,王氏与刘氏亦且不并立。如下有泰山之安,则上有累卵之危。陛下为人子孙,守持宗庙,而令国祚移于外亲,降为皂隶,纵不为身,奈宗庙何?妇人内夫家,外父母家,此亦非皇太后之福也。孝宣皇帝不与舅平昌、乐昌侯权,所以全安之也。

夫明者,起福于无形,销患于未然。宜发明诏,吐德音。援近宗室,亲而纳信;黜远外戚,毋授以政;皆罢令就第,以则效先帝之所行,厚安外戚,全其宗族,诚东宫之意,外家之福也。王氏永存,保其爵禄;刘氏长安,不失社稷。所以褒睦外内之姓,子子孙孙无疆之计也。如不行此策,田氏复见于今,六卿必起于汉,然后嗣忧,昭昭甚明!不可不深图,不可不早虑。《易》曰:“君不密则失臣,臣不密则失身,几事不密则害成。”唯陛下深留圣思,审固几密;览往事之戒,以折中取信;居万安之实,用保宗庙,久承皇太后,天下幸甚!

说成帝兴礼乐

宜兴辟雍,设庠序,陈礼乐,隆雅颂之声,盛揖让之容,以风化天下。如此而不治者,未之有也。或曰:不能具礼。礼以养人为本,如有过差,是过而养人也。刑罚之过,或至死伤。今之刑,非皋陶之法也,而有司请定法,削则削,笔则笔,救时务也。至于礼乐,则曰不敢,是敢于杀人,不敢于养人也。为其俎豆、管弦之间小不备,因是绝而不为,是去小不备而就大不备,大不备或莫甚焉。夫教化之比于刑法,刑法轻,是舍所重而急所轻也。且教化,所恃以为治也,刑法所以助治也。今废所恃而独立其所助,非所以致太平也。自京师有悖逆不顺之子孙,至于陷大辟受刑戮者不绝,由不习五常之道也。夫承千岁之衰周,继暴秦之余敝,民渐渍恶俗,贪饕险诐,不闲义理,不示以大化,而独殴以刑罚,终已不改。故曰:“导之以礼乐,而民和睦。”初,叔孙通将制定礼仪,见非于齐、鲁之士,然卒为汉儒宗,业垂后嗣,斯成法也。

扬雄

扬雄,汉,成都人,字子云,少好学,不为章句,训诂通而已,博览无所不见,口吃不能剧谈,默而为深湛之思。年四十余,来游京师,成帝诏对承明庭,奏《甘泉》、《河东》、《长杨》、《羽猎》四赋,遂以为郞,给事黄门,历成、哀、平三朝,而官不迁,王莽时卒,年七十一。按雄为学。最好模拟。尝作《太玄》以拟《易》,作《法言》以拟《论语》,后人讥其徒为貌似,不能恢宏儒学。其文亦然,诸赋仿司马相如,《州箴》仿《虞箴》,《反离骚》仿《离骚》,《解嘲》仿东方朔《答客难》。然雄本博极群书,深通小学,其文赋诸作,谋篇造句,法度谨严,往来驰骋,尤称雄健。所模拟者,虽不能尽过前人,而实兼有前人之胜。故自韩愈以下,多推服焉。有《扬子云集》。

谏不受单于朝书

臣闻六经之治,贵于未乱;兵家之胜,贵于未战。二者皆微,然而大事之本,不可不察也。今单于上书求朝,国家不许而辞之。臣愚以为,汉与匈奴从此隙矣。夫北地之狄,五帝所不能臣,三王所不能制,其不可使隙甚明。

臣不敢远称,请引秦以来明之。以秦始皇之强、蒙恬之威,带甲四十余万,然不敢窥西河,乃筑长城以界之。会汉初兴,以高祖之威灵,三十万众困于平城,士或七日不食。时奇谲之士、石画之臣甚众,卒其所以脱者,世莫得而言也。又高皇后常忿匈奴,群臣庭议。樊哙请以十万众,横行匈奴中,季布曰:“哙可斩也,妄阿顺旨。”于是大臣权书遗之,然后匈奴之结解,中国之忧平。

及孝文时,匈奴侵暴北边,候骑至雍甘泉。京师大骇,发三将军屯细柳、棘门、霸上以备之,数月乃罢。孝武即位,设马邑之权,欲诱匈奴。使韩安国将三十万众,徼于便队,匈奴觉之而去,徒费财劳师,一虏不可得见,况单于之面乎?其后深惟社稷之计,规恢万载之策,乃大兴师数十万,使卫青、霍去病操兵,前后十余年,于是浮西河,绝大幕,破寘颜,袭王庭。穷极其地,追奔逐北,封狼居胥山,禅于姑衍,以临瀚海,虏名王、贵人以百数。自是之后,匈奴震怖,益求和亲,然而未肯称臣也。且夫前世,岂乐倾无量之费役、无罪之人,快心于狼望之北哉!以为不一劳者不久佚,不暂废者不永宁。是以忍百万之师,以摧饿虎之喙,运府库之财,填庐山之壑,而不悔也。

至本始之初,匈奴有桀心,欲掠乌孙,侵公主。乃发五将之师,十五万骑猎其南,而长罗侯以乌孙五万骑震其西,皆至质而还。时鲜有所获,徒奋扬威武,明汉兵若风雷耳。虽空行空反,尚诛两将军。故北狄不服中国,未得高枕安寝也。

逮至元康、神爵之间,大化神明,鸿恩溥洽,而匈奴内乱,五单于争立。日逐、呼韩邪携国归化,扶伏称臣。然尚羁縻之,计不颛制。自此之后,欲朝者不距,不欲者不强。何者?外国天性忿鸷,形容魁健,负力怙气,难化以善,易隶以恶。其强难诎,其和难得。故未服之时,劳师远攻,倾国殚货,伏尸流血,破坚拔敌,如彼之难也。既服之后,慰荐抚循,交接赂遗,威仪俯仰,如此之备也。往时常屠大宛之城,蹈乌桓之垒,探姑缯之壁,籍荡姐之场,艾朝鲜之旃,拔两越之旗,近不过旬月之役,远不离二时之劳。固已犁其庭,扫其闾,郡县而置之。云彻席卷,后无余灾。惟北狄为不然,真中国之坚敌也,三垂比之悬矣。前世重之兹甚,未易可轻也。

今单于归义,怀款诚之心,欲离其庭,陈见于前。此乃上世之遗策,神灵之所想望。国家虽费,不得已者也。奈何距以来厌之辞,疏以无日之期,消往昔之恩,开将来之隙。夫款而隙之,使有恨心,负前言,缘往辞,归怨于汉,因以自绝,终无北面之心。威之不可,谕之不能,焉得不为大忧乎?夫明者视于无形,聪者听于无声,诚先于未然。即蒙恬、樊哙不复施,棘门、细柳不复备,马邑之策安所设?卫、霍之功何得用?五将之威安所震?不然,一有隙之后,虽智者劳心于内,辩者毂击于外,犹不若未然之时也。且往者图西域,制车师,置城郭,都护三十六国,费岁以大万计者,岂为康居、乌孙能逾白龙堆而寇西边哉?乃以制匈奴也。

夫百年劳之,一日失之,费十而爱一,臣窃为国不安也。惟陛下少留意于未乱未战,以遏边萌之祸。

州箴

冀州牧箴

洋洋冀州,鸿原大陆。岳阳是都,岛夷皮服。潺湲河流,表以碣石。三后攸降,列为侯伯。降周之末,赵、魏是宅。冀土麋沸,炫沄如汤。更盛更衰,载从载横。陪臣擅命,天王是替。赵、魏相反,秦拾其敝。北筑长城,恢夏之场。汉兴定制,改列藩王。仰览前世,厥力孔多。初安如山,后崩如崖。故治不忘乱,安不忘危。周室自怙,云焉有予隳?六国奋矫,果绝其维。牧臣司冀,敢告在阶。

兖州牧箴

悠悠济河,兖州之宇。九河既导,雷夏攸处。草繇木条,漆丝絺纻。济漯既通,降丘宅土。成汤五徙,卒都于亳。盘庚北渡,牧野是宅。丁感雊雉,祖已伊忠。爰正厥事,遂绪高宗。厥后陵迟,颠覆汤绪。西伯戡黎,祖伊奔走。致天威命,不恐不震。妇言是用,牝鸡是晨。三仁既知,武果戎殷。牧野之禽,岂复能耽?甲子之朝,岂复能笑。有国虽久,必畏天咎。有民虽长,必惧人殃。箕子歔欷,厥居为墟。牧臣司兖,敢告执书。青州牧箴

茫茫青州,海岱是极。盐铁之地,铅松怪石。群水攸归,莱夷作牧。贡篚以时,莫怠莫违!昔在文武,封吕于齐。厥土涂泥,在丘之营。五侯九伯,是讨是征。马殆其衔,御失其度。周室荒乱,小白以霸。诸侯佥服,复尊京师。小白既没,周卒陵迟。嗟兹天王,附命下土。失其法度,丧其文武。牧臣司青,敢告执矩。

徐州牧箴

海岱伊淮,东海是渚。徐州之士,邑于蕃宇。大野既潴,有羽有蒙。孤桐蠙珠,泗沂攸同。实列蕃蔽,侯卫东方。民好农蚕,大野以康。帝癸及辛,不祗不恪。沉湎于酒,而忘其东作。天命汤武,剿绝其绪祚。降周任姜,镇于琅邪。姜氏绝苗,田氏攸都。事由细微,不虑不图。祸如丘山,本在萌芽。牧臣司徐,敢告仆夫。

扬州牧箴

矫矫扬州,江汉之浒。彭蠡既潴,阳鸟攸处。橘柚羽贝,瑶琨筿荡。闽越北垠,沅湘攸往。犷矣淮夷,蠢蠢荆蛮。翩彼昭王,南征不旋。人咸踬于垤,莫踬于山。咸跌于污,莫跌于川。明哲不云我昭,童蒙不云我昏。汤、武圣而师伊、吕,桀、纣悖而诛逄、干。盖迩不可不察,远不可不亲。靡有孝而逆父,罔有义而忘君。太伯逊位,基吴绍类。夫差一误,太伯无祚。周室不匡,句践入霸。当周之隆,越裳重译。春秋之末,侯甸叛道。元首不可不思,股肱不可不孳。尧崇屡省,舜盛钦谋。牧臣司扬,敢告执筹。

荆州牧箴

幽幽巫山,在荆之阳。江汉朝宗,其流汤汤。夏君遭鸿,荆衡是调。云梦涂泥,包匦菁茅。金玉砥砺,象齿元龟。贡篚百物,世世以饶。战战栗栗,至桀荒溢。曰我在帝位,若天有日。不顺庶国,孰敢余夺?亦有成汤,果秉其钺。放之南巢,号之以桀。南巢茫茫,包楚与荆。风慓以悍,气锐以刚。有道后服,无道先强。世虽安平,无敢逸豫。牧臣司荆,敢告执御。

豫州牧箴

郁郁荆河,伊洛是经。荥播枲漆,惟用攸成。田田相拏,庐庐相距。夏殷不都,成周攸处。豫野所居,爰在鹑墟。四隩咸宅,宇内莫如。陪臣执命,不虑不图。王室陵迟,丧其爪牙。靡哲靡圣,捐失其正。方伯不维,韩卒擅命。文武孔纯,至厉作昏。成康孔宁,至幽作倾。故有天下者,毋曰我大,莫或余败,毋曰我强,靡克余亡。夏宅九州,至于季世,放于南巢。成康太平,降及周微,带蔽屏营,屏营不起,施于孙子,王赧为极,实绝周祀。牧臣司豫,敢告柱史。

益州牧箴

岩岩岷山,古曰梁州。华阳西极,黑水南流。茫茫洪波,鲧堙降陆。于时八都,厥民不隩。禹导江沱,岷嶓启干。远近氐贡,磬错砮丹。丝麻条畅,有粳有稻。自京徂畛,民攸温饱。帝有桀纣,缅沉颇僻。遏绝苗民,灭夏殷绩。爰周受命,复古之常。幽厉夷业,破绝为荒。秦作无道,三方溃叛。义兵征暴,遂国于汉。拓开疆宇,恢梁之野。列为十二,光羡虞夏。牧臣司梁,是职是图。经营盛衰,敢告士夫。

雍州牧箴

黑水西河,横截昆仑。邪指阊阖,画为雍垠。上侵积石,下碍龙门。自彼氐羌,莫敢不来庭,莫敢不来臣。每在季主,常失厥绪。侯纪不贡,荒侵其宇。陵迟衰微,秦据以戾。兴兵山东,六国颠沛。上帝不宁,命汉作京。陇山徂以,列为西荒。南排劲越,北启强胡。并连属国,一护攸都。盖安不忘危,盛不讳衰。牧臣司雍,敢告赘衣。

幽州牧箴

荡荡平川,惟冀之别。北阨幽都,戎夏交偪。伊昔唐虞,实为平陆。周未荐臻,迫于獯鬻。晋溺其倍,周使不阻。六国擅权,燕赵本都。东陌秽貊,羡及东胡。强秦北排,蒙公城疆。大汉初定,介狄之荒。元戎屡征,如风之腾。义兵涉漠,偃我边萌。既定且康,复古虞唐。盛不可不图,衰不可或忘。堤溃蚁穴,器漏箴芒。牧臣司幽,敢告侍旁。

并州牧箴

雍别朔方,河水悠悠。北辟獯鬻,南界泾流。画兹朔土,正直幽方。自昔何为,莫敢不来贡,莫敢不来王。周穆遐征,犬戎不享。爰貊伊德,侵玩上国。宣王命将,攘之泾北。宗周罔职,日用爽蹉。既不俎豆,又不干戈。犬戎作难,毙于骊阿。太上曜德,其次曜兵。德兵俱颠,靡不悴荒。牧臣司并,敢告执纲。

交州牧箴

交州荒裔,水与天际。越裳是南,荒国之外。爰自开辟,不羁不绊。周公摄阼,白雉是献。昭王陵迟,周室是乱。越裳绝贡,荆楚逆叛。四国内侵,蚕食周宗。臻于季赧,遂入灭亡。大汉受命,中国兼该。南海之宇,圣武是恢。稍稍受羁,遂臻黄支。杭海三万,来牵其犀。盛不可不忧,隆不可不惧。顾瞻陵迟,而忘其规摹。亡国多逸豫,而存国多难。泉竭中虚,池竭濒干。牧臣司交,敢告执宪。

赵充国颂

明灵惟宣,戎有先零。先零猖狂,侵汉西疆。汉命虎臣,惟后将军。整我六师,是讨是震。既临其域,喻以威德。有守矜功,谓之弗克。请奋其旅,于罕之羌。天子命我,从之鲜阳。营平守节,屡奏封章。料敌制胜,威谋靡亢。遂克西戎,还师于京。鬼方宾服,罔有不庭。昔周之宣,有方有虎。诗人歌功,乃列于《雅》。在汉中兴,充国作武。赳赳桓桓,亦绍厥后。

羽猎赋

孝成帝时羽猎,雄从。以为昔在二帝三王,宫馆台榭、沼池苑囿、林麓薮泽,财足以奉郊庙、御宾客、充庖厨而已,不夺百姓膏腴谷土桑柘之地。女有余布,男有余粟,国家殷富,上下交足。故甘露零其庭,醴泉流其唐,凤凰巢其树,黄龙游其沼,麒麟臻其囿,神爵栖其林。昔者禹任益虞而上下和,草木茂;成汤好田而天下用足;文王囿百里,民以为尚小;齐宣王囿四十里,民以为大:裕民之与夺民也。武帝广开上林,东南至宜春、鼎胡、御宿、昆吾,旁南山,西至长杨、五柞,北绕黄山,滨渭而东,周袤数百里。穿昆明池,象滇河,营建章、凤阙、神明、馺娑、渐台、泰液,象海水,周流方丈、瀛洲、蓬莱。游观侈靡,穷妙极丽。虽颇割其三垂,以赡齐民,然至羽猎,甲车戎马、器械储偫、禁御所营,尚泰奢丽夸诩,非尧、舜、成汤、文王三驱之意也。又恐后世复修前好,不折中以泉台,故聊因《校猎赋》以风之。其辞曰:

或称羲农,岂或帝王之弥文哉!论者云否,各亦并时而得宜,奚必同条而共贯?则泰山之封,焉得七十而有二仪?有以创业垂统者,俱不见其爽,遐迩五三,孰知其是非?遂作颂曰:丽哉神圣,处于元宫。富既与地乎侔訾,贵正与天乎比崇。齐桓曾不足使扶毂,楚严未足以为骖乘;狭三王之阨薜,峤高举而大兴;历五帝之寥廓,涉三皇之登闳;建道德以为师,友仁义与之为朋。

于是玄冬季月,天地隆烈,万物权舆于内,徂落于外。帝将惟田于灵之囿,开北垠,受不周之制,以奉终始颛顼、玄冥之统。乃诏虞人典泽,东延昆邻,西驰阊阖,储积共偫,戍卒夹道,斩丛棘,夷野草,御自汧、渭,经营酆、镐,章皇周流,出入日月,天与地杳。尔乃虎路三嵏以为司马,围经百里而为殿门。外则正南极海,邪界虞渊,鸿蒙沆茫,碣以崇山。营合围会,然后先置乎白杨之南,昆明灵沼之东。贲育之伦,蒙盾负羽,杖镆邪而罗者以万计。其余荷垂天之毕,张竟野之罘,靡日月之朱竿,曳彗星之飞旗。青云为纷,虹蜺为缳,属之乎昆仑之墟,涣若天星之罗,浩如涛水之波,淫淫与与,前后要遮。搀枪为,明月为候,荧惑司命,天弧发射,鲜扁陆离,骈衍佖路。徽车轻武,鸿絧緁猎,殷殷轸轸,被陵缘岅,穷冥极远者,相与迾乎高原之上;羽骑营营,昈分殊事,缤纷往来,轠轤不绝,若光若灭者,布乎青林之下。

于是天子乃以阳晁始出乎玄宫,撞鸿钟,建九旒,六白虎,载灵舆,蚩尤并毂,蒙公先驱。立历天之旂,曳捎星之旃,霹雳列缺,吐火施鞭。萃傱沇溶,淋离廓落,戏八镇而开关;飞廉、云师,吸嚊潚率,鳞罗布列,欑以龙翰。啾啾跄跄,入西园,切神光;望平乐,径竹林,蹂蕙圃,践兰唐。举烽烈火,辔者施技,方驰千驶,狡骑万帅。虓虎之陈,从横胶轕,猋拉雷厉,駖磕,汹汹旭旭,天动地岌。羡漫半散,萧条数千万里外。

若夫壮士慷慨,殊乡别趣,东西南北,骋嗜奔欲。地苍豨,跋犀牦,蹶浮麋,斮巨狿,搏玄猿,腾空虚,距连卷。踔夭,娭门,莫莫纷纷,山谷为之风猋,林丛为之生尘。及至获夷之徒,蹶松柏,掌蒺藜,猎蒙笼,辚轻飞;履般首,带修蛇,钩赤豹,摼象犀;跇峦阬,超唐陂。车骑云会,登降暗蔼,泰华为旒,熊耳为缀。木仆山还,漫若天外,储与乎大浦,聊浪乎宇内。

于是天清日晏,逢蒙列眦,羿氏控弦。皇车幽曷,光纯天地,望舒弥辔,翼乎徐至于上兰。移围徙陈,浸淫蹴部,曲队坚重,各按行伍。壁垒天旋,神抶电击,逢之则碎,近之则破。鸟不及飞,兽不得过。军惊师骇,刮野扫地。及至车飞扬,武骑聿皇,蹈飞豹,绢嘄阳;追天宝,出一方;应駍声,击流光。野尽山穷。囊括其雌雄,沇沇溶溶,遥噱乎纮中。三军芒然,穷冘阏与,亶观夫剽禽之绁踰,犀兕之抵触,熊罷之拏攫,虎豹之凌遽,徒角枪题柱,蹙竦袭怖,魂亡魄失,触辐关脰。妄发期中,进退履获,创淫轮夷,丘累陵聚。

于是禽殚中衰,相与集于靖冥之馆,以临珍池。灌以岐梁,溢以江河,东瞰目尽,西畅亡崖,随珠和氏,焯烁其陂。玉石嶜崟,眩耀青荧,汉女水潜,怪物暗冥,不可殚形。玄鸾孔雀,翡翠垂荣,王雎关关,鸿雁嘤嘤,群娱乎其中,噍噍昆鸣;凫鷖振鹭,上下砰磕,声若雷霆。乃使文身之伎,水格鳞虫,凌坚冰,犯严渊,探岩排碕,薄索蛟螭,蹈獱獭,据鼋鼍,抾灵蠵。入洞穴,出苍梧,乘巨鳞,骑京鱼。浮彭蠡,目有虞。方椎夜光之流离,剖明月之胎珠,鞭洛水之宓妃,饷屈原与彭胥。

于兹乎鸿生巨儒,俄轩冕,杂衣裳,修唐典,匡《雅》、《颂》,揖让于前。昭光振耀,蚃旸如神,仁声惠于北狄,武谊动于南邻。是以旃裘之王,胡貉之长,移珍来享,抗手称臣。前入围口,后陈卢山。群公常伯阳朱、墨翟之徒,喟然并称曰:“崇哉乎德,虽有唐、虞、大夏、成周之隆,何以侈兹!夫古之觐东岳,禅梁基,舍此世也,其谁与哉?”上犹谦让而未俞也,方将上猎三灵之光,下决醴泉之滋,发黄龙之穴,窥凤凰之巢,临麒麟之囿,幸神雀之林;奢云梦,侈孟诸,非章华,是灵台,罕徂离宫而辍观游,土事不饰,木功不雕,承民乎农桑,劝之以弗怠,侪男女使莫违;恐贫穷者不遍被洋溢之饶,开禁苑,散公储,创道德之囿,弘仁惠之虞,驰弋乎神明之囿,览观乎群臣之有亡;放雉兔,收罝罘,麋鹿刍荛与百姓共之,盖所以臻兹也。于是醇洪鬯之德,丰茂世之规,加劳三皇,勖勤五帝,不亦至乎!乃只庄雍睦之徒,立君臣之节,崇贤圣之业,未遑苑囿之丽,游猎之靡也,因回轸还衡,背阿房,反未央。

长杨赋

明年,上将大夸胡人以多禽兽。秋,命右扶风发民入南山。西自褒斜,东至弘农,南驱汉中,张罗网罝罘,捕熊罴、豪猪、虎豹、狖玃、狐兔、麋鹿,载以槛车,输长杨射熊馆。以网为周阹,纵禽兽其中,令胡人手搏之,自取其获,上亲临观焉。是时,农民不得收敛。雄从至射熊馆,还,上《长杨赋》,聊因笔墨之成义章,故藉翰林以为主人,子墨为客卿以讽。其辞曰:

子墨客卿问于翰林主人曰:“盖闻圣主之养民也,仁霑而恩洽,动不为身。今年猎长杨,先命右扶风,左太华而右褒斜,椓巀嶭而为弋,纡南山以为罝,罗千乘于林莽,列万骑于山隅,帅军踤阹,锡戎获胡。扼熊罴,拖豪猪,木拥枪累,以为储胥,此天下之穷览极观也。虽然,亦颇扰于农人。三旬有余,其廑至矣,而功不图,恐不识者外之则以为娱乐之游,内之则不以为干豆之事,岂为民乎哉!且人君以玄默为神,澹泊为德,今乐远出以露威灵,数摇动以罢车甲,本非人主之急务也,蒙窃惑焉。”

翰林主人曰:“吁,客何谓之兹邪!若客,所谓知其一未睹其二,见其外不识其内也。仆尝倦谈,不能一二其详,请略举其凡,而客自览其切焉。”

客曰:“唯,唯。”

主人曰:“昔有强秦,封豕其土,窫窳其民,凿齿之徒相与磨牙而争之,豪俊麋沸云扰,群黎为之不康。于是上帝眷顾高祖,高祖奉命,顺斗极,运天关,横巨海,漂昆仑,提剑而叱之。所过麾城摲邑,下将降旗,一日之战,不可殚记。当此之勤,头蓬不暇梳,饥不及餐,鞮鍪生虮虱,介胄被霑汗,以为万姓请命乎皇天。乃展民之所诎,振民之所乏,规亿载,恢帝业,七年之间而天下密如也。逮至圣文,随风乘流,方垂意于至宁,躬服节俭,绨衣不敝,革鞜不穿,大厦不居,木器无文。于是后宫贱玳瑁而疏珠玑,却翡翠之饰,除雕琢之巧,恶丽靡而不近,斥芬芳而不御,抑止丝竹晏衍之乐,憎闻郑、卫幼眇之声,是以玉衡正而太阶平也。

“其后熏鬻作虐,东夷横畔,羌戎睚眦,闽越相乱,遐萌为之不安,中国蒙被其难。于是圣武勃怒,爰整其旅,乃命骠、卫,纷纭沸渭,云合电发,飚腾波流,机骇蠭轶,疾如奔星,击如震霆,碎轒辒,破穹庐,脑沙幕,髓余吾,遂躐乎王庭。驱橐驼,烧熐蠡,分剓单于,磔裂属国,夷阬谷,拔卤莽,刊山石,蹂尸舆厮,系累老弱,兖铤瘢耆,金镞淫夷者数十万人。皆稽颡树颌,扶服蛾伏,二十余年矣,尚不敢惕息。夫天兵四临,幽都先加,回戈邪指,南越相夷,靡节西征,羌僰东驰。是以遐方疏俗、殊邻绝党之域,自上仁所不化,茂德所不绥,莫不蹻足抗首,请献厥珍,使海内澹然,永无边城之灾,金革之患。

“今朝廷纯仁,遵道显义,并包书林,圣风云靡;英华沉浮,洋溢八区,普天所覆,莫不沾儒;士有不谈王道者,则樵夫笑之。意者以为事罔隆而不杀,物靡盛而不亏,故平不肆险,安不忘危。乃时以有年出兵,整舆竦戎,振师五柞,习马长杨,简力狡兽,校武票禽,乃萃然登南山,瞰乌弋,西厌月,东震日域。又恐后代迷于一时之事,常以此为国家之大务,淫荒田猎,陵夷而不御也,是以车不安轫,日未靡旃,从者仿佛,骩属而还,亦所以奉太尊之烈,遵文武之度,复三王之田,反五帝之虞;使农不辍耰,工不下机,婚姻以时,男女莫违;出恺弟,行简易,矜劬劳,休力役;见百年,存孤弱,帅与之同苦乐。然后陈钟鼓之乐,鸣鞀磬之和,建碣磍之虡,拮隔鸣球,掉八列之舞;酌允铄,肴乐胥,听庙中之雍雍,受神人之福祜;歌投《颂》,吹合《雅》。其勤若此,故真神之所劳也。方将俟元符,以禅梁甫之基,增泰山之高,延光于将来,比荣乎往号,岂徒欲淫览浮观,驰骋秔稻之地,周流梨栗之林,蹂践刍荛,夸诩众庶,盛狖玃之收,多麋鹿之获哉!且盲者不见咫尺,而离娄烛千里之隅;客徒爱胡人之获我禽兽,曾不知我亦已获其王侯。”

言未卒,墨客降席,再拜稽首,曰:“大哉体乎!允非小人之所能及也。乃今日发矇,廓然已昭矣!”

解嘲

哀帝时,丁、傅、董贤用事,诸附离之者或起家至二千石。时雄方草创《太玄》,有以自守,泊如也。人有嘲雄以“玄之尚白”。而雄解之,号曰“解嘲”。其辞曰:

客嘲扬子曰:“吾闻上世之士,人纲人纪,不生则已,生必上尊人君,下荣父母,析人之珪,儋人之爵,怀人之符,分人之禄,纡青拖紫,朱丹其毂。今吾子幸得遭盛明之世,处不讳之朝,与群贤同行,历金门、上玉堂有日矣。曾不能画一奇,出一策,上说人主,下谈公卿,目如耀星,舌如电光,一从一横,论者莫当。顾默而作《太玄》五千文,枝叶扶疏,独说数十余万言。深者入黄泉,高者出苍天,大者含元气,细者入无闲。然而位不过侍郎,擢才给事黄门。意者玄得无尚白乎?何为官之拓落也?

扬子笑而应之曰:“客徒欲朱丹吾毂,不知一跌将赤吾之族也!往昔周网解结,群鹿争逸,离为十二,合为六七,四分五剖,并为战国。士无常君,国无定臣,得士者富,失士者贫,矫翼厉翮,恣意所存。故士或自盛以橐,或凿坏以遁。是故邹衍以颉颃而取世资,孟轲虽连蹇犹为万乘师。

“今大汉左东海,右渠搜,前番禺,后椒涂,东南一尉,西北一候,徽以纠墨,制以锧鈇;散以礼乐,风以诗书;旷以岁月,结以倚庐。天下之士,雷动云合,鱼鳞杂袭,咸营于八区。家家自以为稷契,人人自以为皋陶,戴縰垂缨而谈者,皆拟于阿衡,五尺童子,羞比晏婴与夷吾。当涂者升青云,失路者委沟渠,旦握权则为卿相,夕失势则为匹夫。譬若江湖之雀,渤澥之鸟,乘雁集不为之多,双凫飞不为之少。

“昔三仁去而殷墟,二老归而周炽;子胥死而吴亡,种蠡存而越霸;五羖入而秦喜,乐毅出而燕惧;范雎以折摺而危穰侯,蔡泽以噤吟而笑唐举。故当其有事也,非萧、曹、子房、平勃、樊、霍则不能安;当其无事也,章句之徒,相与坐而守之,亦无所患。故世乱则圣哲驰骛而不足,世治则庸夫高枕而有余。

“夫上世之士,或解缚而相,或释褐而傅;或倚夷门而笑,或横江潭而渔;或七十说而不遇,或立谈间而封侯;或枉千乘于陋巷,或拥篲而先驱。是以士颇得信其舌而奋其笔,窒隙蹈瑕而无所诎也。当今县令不请士,郡守不迎师,群卿不揖客,将相不俛眉。言奇者见疑,行殊者得辟。是以欲谈者卷舌而同声,欲步者拟足而投迹。向使上世之士处乎今世,策非甲科,行非孝廉,举非方正,独可抗疏,时道是非,高得待诏,下触闻罢,又安得青紫?

“吾闻之,炎炎者灭,隆隆者绝。观雷观火,为盈为实,天收其声,地藏其热。高明之家,鬼瞰其室。攫拏者亡,默默者存;位极者高危,自守者身全。是故知玄知默,守道之极;爰清爰静,游神之庭;惟寂惟漠,守德之宅。世异事变,人道不殊,彼我易时,未知何如。今子乃以鴟枭而笑凤皇,执蝘蜓而嘲龟龙,不亦病乎?子之笑我玄之尚白,吾亦笑子病甚,不遇俞跗与扁鹊也,悲夫!”

客曰:“然则靡玄无所成名乎?范、蔡以下,何必玄哉?”

扬子曰:“范雎,魏之亡命也。折胁拉髂,免于徽索,翕肩蹈背,扶服入橐。激卬万乘之主,介泾阳、抵穰侯而代之,当也。蔡泽,山东之匹夫也。颐折頞,涕唾流沫,西揖强秦之相,搤其咽而亢其气,拊其背而夺其位,时也。天下已定,金革已平,都于洛阳。娄敬委辂脱輓,掉三寸之舌,建不拔之策,举中国徙之长安,适也。五帝垂典,三王传礼,百世不易。叔孙通起于枹鼓之间,解甲投戈,遂作君臣之仪,得也。甫刑靡敝,秦法酷烈,圣汉权制,而萧何造律,宜也。故有造萧何律于唐虞之世,则矣。有作叔孙通仪于夏殷之时,则惑矣。有建娄敬之策于成周之世,则乖矣。有谈范蔡之说于金张许史之间,则狂矣。夫萧规曹随,留侯画策,陈平出奇,功若泰山,响若坻隤,虽其人之赡智哉,亦会其时之可为也。故为可为于可为之时,则从;为不可为于不可为之时,则凶。若夫蔺生收功于章台,四皓采荣于南山,公孙创业于金马,骠骑发迹于祁连,司马长卿窃赀于卓氏,东方朔割炙于细君,仆诚不能与此数子并,故默然独守吾《太玄》。”

解难

客难扬子曰:“凡著书者,为众人之所好也。美味期乎合口,工声调于比耳;今吾子乃抗辞幽说,闳意眇指,独驰聘于有亡之际,而陶冶大炉,旁薄群生,历览者兹年矣,而殊不寤。亶费精神于此,而烦学者于彼,譬画者画于无形,弦者放于无声,殆不可乎?”

扬子曰:“俞。若夫闳言崇议,幽微之途,盖难与览者同也。昔人有观象于天、视度于地、察法于人者,天丽且弥,地普而深,昔人之辞,乃玉乃金。彼岂好为艰难哉?势不得已也!独不见夫翠虬绛螭之将登乎天,必耸身于仓梧之渊?不阶浮云、翼疾风、虚举而上升,则不能撠胶葛、腾九闳;日月之经不千里,则不能烛六合、耀八纮;泰山之高不嶕峣,则不能浡滃云而散歊烝。

“是以宓羲氏之作《易》也,绵络天地,经以八卦,文王附六爻,孔子错其象而彖其辞;然后发天地之藏,定万物之基。《典》、《谟》之篇,《雅》、《颂》之声,不温纯深润,则不足以扬鸿烈而章缉熙。盖胥靡为宰,寂寞为尸;大味必淡,大音必希;大语叫叫,大道低回。

“是以声之眇者,不可同于众人之耳;形之美者,不可棍于世俗之目;辞之衍者,不可齐于庸人之听。今夫弦者,高张急徽,追趋逐耆,则坐者不期而附矣;试为之施《咸池》,揄《六茎》,发《箫韶》,咏《九成》,则莫有和也。是故钟期死,伯牙绝弦破琴而不肯与众鼓;獿人亡,则匠石辍斤而不敢妄斫。师旷之调钟,俟知音者之在后也;孔子作《春秋》,几君子之前睹也。老聃有遗言:贵知我者希。此非其操与?”

反离骚

有周氏之婵嫣兮,或鼻祖于汾隅。灵宗初谍伯侨兮,流于末之杨侯。淑周楚之丰烈兮,超既离乎皇波。因江潭而往记兮,钦吊楚之湘累。

惟天轨之不辟兮,何纯洁而离纷?纷累以其淟涊兮,暗累以其缤纷。汉十世之阳朔兮,招摇纪于周正。正皇天之清则兮,度后土之方贞。

图累承彼洪族兮,又览累之昌辞。带钩矩而佩衡兮,履欃枪以为綦。素初贮厥丽服兮,何文肆而质!资娵娃之珍姒兮,鬻九戎而索赖。

凤皇翔于蓬陼兮,岂驾鹅之能捷。骋骅骝以曲囏兮,驴骡连蹇而齐足。枳棘之榛榛兮,猿狖拟而不敢下。灵修既信椒兰之唼佞兮,吾累忽焉而不蚤睹。

衿芰荷之绿衣兮,被夫容之朱裳。芳酷烈而莫闻兮,不如襞而幽之离房。闺中容竞淖约兮,相态以丽佳。知众嫭之嫉妒兮,何必飏累之蛾眉。

懿神龙之渊潜兮,竢庆云而将举。亡春风之被离兮,孰焉知龙之所处?愍吾累之众芬兮,飏烨烨之芳苓。遭季夏之凝霜兮,庆夭悴而丧荣。

横江、湘以南氵往兮,云走乎彼苍吾。驰江潭之泛溢兮,将折衷乎重华。舒中情之烦或兮,恐重华之不累与。陵阳侯之素波兮,岂吾累之独见许。

精琼靡与秋菊兮,将以延夫天年。临汨罗而自陨兮,恐日薄于西山。解扶桑之总辔兮,纵令之遂奔驰。鸾皇腾而不属兮,岂独飞廉与云师。

卷薜芷与若蕙兮,临湘渊而投之。棍申椒与菌桂兮,赴江湖而沤之。费椒稰以要神兮,又勤索彼琼茅。违灵氛而不从兮,反湛身于江皋。

累既攀夫傅说兮,奚不信而遂行?徒恐鷤之将鸣兮,顾先百草为不芳。初累弃彼虙妃兮,更思瑶台之逸女。抨雄鸩以作媒兮,何百离而曾不一耦,乘云蜺之旖柅兮,望昆仑以樛流。览四荒而顾怀兮,奚必云女彼高丘。

既亡鸾车之幽蔼兮,焉驾八龙之委蛇。临江濒而掩涕兮,何有《九招》与《九歌》。夫圣哲之不遭兮,固时命之所有。虽增欷以于邑兮,吾恐灵修之不累改。

昔仲尼之去鲁兮,婓婓迟迟而周迈。终回复于旧都兮,何必湘渊与涛濑?溷渔父之哺歠兮,洁沐浴之振衣。弃由、聃之所珍兮,蹠彭咸之所遗。

韩愈

韩愈,唐,昌黎人,字退之,三岁而孤,嫂郑鞠之。贞观中擢进士第,张建封辟为府推官,调四门博士,迁监察御史。上疏极论宫市,贬山阳令,元和中复为博士。宪宗将平蔡,命裴度宣慰淮西,奏愈行军司马,愈请乘遽入汴,说韩弘使协力。元济平,迁刑部侍郞。宪宗遣使往凤翔迎佛骨入禁中,愈上表极谏,贬潮州刺史,改袁州,诏拜国子祭酒,转兵部侍郎。镇州王庭凑乱,诏愈宣抚之,归转吏部侍郎。卒年五十七,谥文。愈性明锐,尽通六经百家之说,以攘斥佛老为己任,论者方之孟子之辟扬墨。文章闳中肆外,佐佑六经,一扫魏晋以来骈俪之弊,而返之周汉。宋苏轼称之曰:“文起八代之衰,道济天下之溺。”故其所作遂为后世学古文者之正宗,有《昌黎先生集》。

原道

博爱之谓仁,行而宜之之谓义,由是而之焉之谓道,足乎己无待于外之谓德。仁与义为定名,道与德为虚位。故道有君子小人,而德有凶有吉。老子之小仁义,非毁之也,其见者小也。坐井而观天,曰天小者,非天小也。彼以煦煦为仁,孑孑为义,其小之也则宜。其所谓道,道其所道,非吾所谓道也;其所谓德,德其所德,非吾所谓德也。凡吾所谓道德云者,合仁与义言之也,天下之公言也。老子之所谓道德云者,去仁与义言之也,一人之私言也。

周道衰,孔子没,火于秦,黄老于汉,佛于晋、魏、梁、隋之间。其言道德仁义者,不入于杨,则入于墨;不入于老,则入于佛。入于彼,必出于此。入者主之,出者奴之;入者附之,出者污之。噫!后之人其欲闻仁义道德之说,孰从而听之?老者曰:“孔子,吾师之弟子也。”佛者曰:“孔子,吾师之弟子也。”为孔子者,习闻其说,乐其诞而自小也,亦曰吾师亦尝师之云尔。不惟举之于其口,而又笔之于其书。噫!后之人虽欲闻仁义道德之说,其孰从而求之!

甚矣,人之好怪也!不求其端,不讯其末,惟怪之欲闻。古之为民者四,今之为民者六:古之教者处其一,今之教者处其三。农之家一,而食粟之家六;工之家一,而用器之家六;贾之家一,而资焉之家六。奈之何民不穷且盗也!

古之时,人之害多矣。有圣人者立,然后教之以相生相养之道。为之君,为之师,驱其虫蛇禽兽,而处之中土。寒然后为之衣,饥然后为之食。木处而颠,土处而病也,然后为之宫室。为之工以赡其器用,为之贾以通其有无,为之医药以济其夭死,为之葬埋、祭祀以长其恩爱,为之礼以次其先后,为之乐以宣其湮郁,为之政以率其怠倦,为之刑以锄其强梗。相欺也,为之符玺、斗斛、权衡以信之。相夺也,为之城郭、甲兵以守之。害至而为之备,患生而为之防。今其言曰:“圣人不死,大盗不止;剖斗折衡,而民不争。”呜呼!其亦不思而已矣。如古之无圣人,人之类灭久矣。何也?无羽毛、鳞介以居寒热也,无爪牙以争食也。

是故君者,出令者也;臣者,行君之令而致之民者也;民者,出粟米麻丝,作器皿,通货财,以事其上者也。君不出令,则失其所以为君;臣不行君之令而致之民,则失其所以为臣;民不出粟米麻丝,作器皿,通货财,以事其上,则诛。今其法曰:“必弃而君臣,去而父子,禁而相生养之道,以求其所谓清净寂灭者。”呜呼!其亦幸而出于三代之后,不见黜于禹、汤、文、武、周公、孔子也;其亦不幸而不出于三代之前,不见正于禹、汤、文、武、周公、孔子也。

帝之与王,其号虽殊,其所以为圣一也。夏葛而冬裘,渴饮而饥食,其事虽殊,其所以为智一也。今其言曰:“曷不为太古之无事?”是亦责冬之裘者曰:“曷不为葛之之易也?”责饥之食者曰:“曷不为饮之之易也?”

传曰:“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先治其国;欲治其国者,先齐其家;欲齐其家者,先修其身;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欲正其心者,先诚其意。”然则古之所谓正心而诚意者,将以有为也。今也欲治其心而外天下国家,灭其天常,子焉而不父其父,臣焉而不君其君,民焉而不事其事。孔子之作《春秋》也,诸侯用夷礼则夷之,进于中国则中国之。《经》曰:“夷狄之有君,不如诸夏之亡也。”《诗》曰:“戎狄是膺,荆舒是惩。”今也举夷狄之法,而加之先王之教之上,几何其不胥而为夷也?

夫所谓先王之教者何也?博爱之谓仁,行而宜之之谓义,由是而之焉之谓道,足乎己无待于外之谓德。其文:《诗》、《书》、《易》、《春秋》;其法:礼、乐、刑、政;其民:士、农、工、贾;其位:君臣、父子、师友、宾主、昆弟、夫妇;其服:麻、丝;其居:宫、室;其食、粟米、果蔬、鱼肉。其为道易明,而其为教易行也。是故以之为己,则顺而祥;以之为人,则爱而公;以之为心,则和而平;以之为天下国家,无所处而不当。是故生则得其情,死则尽其常;郊焉而天神假,庙焉而人鬼飨。曰:“斯道也,何道也?”曰:“斯吾所谓道也,非向所谓老与佛之道也。”尧以是传之舜,舜以是传之禹,禹以是传之汤,汤以是传之文、武、周公,文、武、周公传之孔子,孔子传之孟轲。轲之死,不得其传焉。荀与扬也,择焉而不精,语焉而不详。由周公而上,上而为君,故其事行;由周公而下,下而为臣,故其说长。然则如之何而可也?曰:“不塞不流,不止不行。人其人,火其书,庐其居。明先王之道以道之,鳏寡孤独废疾者有养也,其亦庶乎其可也!”

原性

性也者,与生俱生也。情也者,接于物而生也。性之品有三,而其所以为性者五。情之品有三,而其所以为情者七。曰:何也?曰:性之品有上、中、下三。上焉者,善焉而已矣;中焉者,可导而上下也;下焉者,恶焉而已矣。其所以为性者五:曰仁、曰礼、曰信、曰义、曰智。上焉者之于五也,主于一而行于四;中焉者之于五也,一不少有焉则少反焉,其于四也混;下焉者之于五也,反于一而悖于四;性之于情视其品。情之品有上、中、下三,其所以为情者七:曰喜、曰怒、曰哀、曰惧、曰爱、曰恶、曰欲。上焉者之于七也,动而处其中;中焉者之于七也,有所甚,有所亡,然而求合其中者也;下焉者之于七也,亡与甚,直情而行者也。情之于性视其品。

孟子之言性曰:“人之性善。”荀子之言性曰:“人之性恶。”扬子之言性曰:“人之性善恶混。”夫始善而进恶,与始恶而进善,与始也混,而今也善恶皆举其中而遗其上下者也!得其一而失其二者也。叔鱼之生也,其母视之,知其必以贿死。杨食我之生也,叔向之母闻其号也,知必灭其宗。越椒之生也,子文以为大戚,知若敖氏之鬼不食也。人之性果善乎?后稷之生也,其母无灾,其始匍匐也,则岐岐然、嶷嶷然。文王之在母也,母不忧,既生也,傅不勤;既学也,师不烦。人之性果恶乎?尧之朱,舜之均,文王之管、蔡,习非不善也,而卒为奸。瞽叟之舜,鲧之禹,习非不恶也,而卒为圣人。人之性善恶果混乎?故曰:三子之言性也,举其中而遗其上下者也!得其一而失其二者也。

曰:然则性之上下者,其终不可移乎?曰:上之性就学而愈明,下之性畏威而寡罪。是故上者可教,而下者可制也。其品则孔子谓不移也。曰:今之言性者异于此!何也?曰:今之言者,杂佛、老而言也。杂佛、老而言也者,奚言而不异?

师说

古之学者必有师。师者,所以传道受业解惑也。人非生而知之者,孰能无惑?惑而不从师,其为惑也,终不解矣。

生乎吾前,其闻道也,固先乎吾,吾从而师之;生乎吾后,其闻道也,亦先乎吾,吾从而师之。吾师道也,夫庸知其年之先后生于吾乎?是故无贵无贱,无长无少,道之所存,师之所存也。

嗟乎!师道之不传也久矣!欲人之无惑也难矣!古之圣人,其出人也远矣,犹且从师而问焉;今之众人,其下圣人也亦远矣,而耻学于师。是故圣益圣,愚益愚。圣人之所以为圣,愚人之所以为愚,其皆出于此乎?

爱其子,择师而教之;于其身也,则耻师焉,惑矣!彼童子之师,授之书而习其句读者,非吾所谓传其道、解其惑者也。句读之不知,惑之不解,或师焉,或不焉;小学而大遗,吾未见其明也。

巫、医、乐师、百工之人,不耻相师。士大夫之族,曰师曰弟子云者,则群聚而笑之。问之,则曰:“彼与彼,年相若也,道相似也,位卑则足羞,官盛则近谀。”呜呼!师道之不复,可知矣!巫、医、乐师、百工之人,君子不齿,今其智乃反不能及,其可怪也欤!

圣人无常师。孔子师郯子、苌弘、师襄、老聃。郯子之徒,其贤不及孔子。孔子曰:“三人行,则必有我师。”是故弟子不必不如师,师不必贤于弟子,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如是而已。

李氏子蟠,年十七,好古文,六艺经传,皆通习之,不拘于时,学于余。余嘉其能行古道,作《师说》以贻之。

张中丞传后叙

元和二年四月十三日夜,愈与吴郡张籍阅家中旧书,得李翰所为《张巡传》。翰以文章自名,为此传颇详密,然尚恨有阙者,不为许远立传,又不载雷万春事首尾。

远虽材若不及巡者,开门纳巡,位本在巡上,授之柄而处其下,无所疑忌,竟与巡俱守死成功名。城陷而虏,与巡死先后异耳。两家子弟材智下,不能通知二父志,以为巡死而远就虏,疑畏死而辞服于贼。远诚畏死,何苦守尺寸之地,食其所爱之肉,以与贼抗而不降乎!当其围守时,外无蚍蜉蚁子之援,所欲忠者,国与主耳,而贼语以国亡主灭,远见救援不至,而贼来益众,必以其言为信,外无待而犹死守,人相食且尽,虽愚人亦能数日而知死处矣,远之不畏死亦明矣!乌有城坏其徒俱死,独蒙愧耻求活,虽至愚者不忍为,呜呼!而谓远之贤而为之邪?说者又谓远与巡分城而守,城之陷自远所分始,以此诟远,此又与儿童之见无异。人之将死,其藏腑必有先受其病者;引绳而绝之,其绝必有处。观者见其然,从而尤之,其亦不达于理矣!小人之好议论,不乐成人之美,如是哉!如巡、远之所成就,如此卓卓,犹不得免,其他则又何说!

当二公之初守也,宁能知人之卒不救,弃城而逆遁?苟此不能守,虽避之他处何益?及其无救而且穷也,其创残饿嬴之余,虽欲去,必不达,二公之贤,其讲之精矣。守一城,捍天下,以千百就尽之卒,战百万日滋之师,蔽遮江淮,沮遏其势,天下之不亡,其谁之功也?当是时,弃城而图存者,不可一二数;擅强兵坐而观者,相环也。不追议此,而责二公以死守,亦见其自比于逆乱,设淫辞而助之攻也。

愈尝从事于汴、徐二府,屡道于两府间,亲祭于其所谓双庙者。其老人往往说巡、远时事,云南霁云之乞救于贺兰也,贺兰嫉巡、远之声威功绩出己上,不肯出师救,爱霁云之勇且壮,不听其语,强留之。具食与乐,延霁云坐。霁云慷慨语曰:“云来时,睢阳之人不食月余日矣,云虽欲独食,义不忍!虽食,且不下咽!”因拔所佩刀断一指,血淋漓以示贺兰。一座大惊,皆感激,为云泣下。云知贺兰终无为云出师意,即驰去。将出城,抽矢射佛寺浮屠,矢着其上砖半箭,曰:“吾归破贼,必灭贺兰,此矢所以志也!”愈贞元中过泗州,船上人犹指以相语。城陷,贼以刃胁降巡,巡不屈,即牵去,将斩之;又降霁云,云未应,巡呼云曰:“南八!男儿死耳,不可为不义屈!”云笑曰:“欲将以有为也,公有言,云敢不死!”即不屈。

张籍曰:有于嵩者,少依于巡,及巡起事,嵩常在围中。籍大历中于和州乌江县见嵩,嵩时年六十余矣。以巡初尝得临涣县尉,好学,无所不读。籍时尚小,粗问巡、远事,不能细也。云:巡长七尺余,须髯若神。尝见嵩读《汉书》,谓嵩曰:“何为久读此?”嵩曰:“未熟也。”巡曰:“吾于书,读不过三遍,终身不忘也。”因诵嵩所读书,尽卷不错一字。嵩惊,以为巡偶熟此卷,因乱抽他帙以试,无不尽然。嵩又取架上诸书试以问巡,巡应口诵无疑。嵩从巡久,亦不见巡常读书也。为文章,操纸笔立书,未尝起草。初守睢阳时,士卒仅万人,城中居人户亦且数万,巡因一见问姓名,其后无不识者。巡怒,须髯辄张。及城陷,贼缚巡等数十人坐,且将戮,巡起旋,其众见巡起,或起或泣,巡曰:“汝勿怖!死,命也!”众泣不能仰视。巡就戮时,颜色不乱,阳阳如平常。远宽厚长者,貌如其心。与巡同年生,月日后于巡,呼巡为兄,死时年四十九。

嵩贞元初死于亳、宋间;或传嵩有田在亳、宋间,武人夺而有之,嵩将诣州讼理,为所杀。嵩无子。张籍云。

论佛骨表

臣某言:伏以佛者,夷狄之一法耳。自后汉时流入中国,上古未尝有也。昔者黄帝在位百年,年百一十岁;少昊在位八十年,年百岁;颛顼在位七十九年,年九十八岁;帝喾在位七十年,年百五岁;帝尧在位九十八年,年百一十八岁;帝舜及禹,年皆百岁。此时天下太平,百姓安乐寿考,然而中国未有佛也。其后殷汤亦年百岁,汤孙太戊在位七十五年,武丁在位五十九年,书史不言其年寿所极,推其年数,盖亦俱不减百岁。周文王年九十七岁,武王年九十三岁,穆王在位百年。此时佛法亦未入中国,非因事佛而致然也。

汉明帝时,始有佛法,明帝在位才十八年耳。其后乱亡相继,运祚不长。宋、齐、梁、陈、元魏已下,事佛渐谨,年代尤促。唯梁武帝在位四十八年,前后三度舍身施佛,宗庙之祭,不用牲牢,昼日一食,止于菜果;其后竞为侯景所逼,饿死台城,国亦寻灭。事佛求福,乃更得祸。由此观之,佛不足事,亦可知矣!

高祖始受隋禅,则议除之。当时群臣材识见不远,不能深知先王之道,古今之宜,推阐圣明,以救斯弊,其事遂止,臣常恨焉。

伏惟睿圣文武皇帝陛下,神圣英武,数千百年以来,未有伦比。即位之初,即不许度人为僧尼道士,又不许创立寺观。臣常以为高祖之志,必行于陛下之手。今纵未能即行,岂可恣之转令盛也?

今闻陛下令群僧迎佛骨于凤翔,御楼以观,舁入大内,又令诸寺递迎供养。臣虽至愚,必知陛下不惑于佛,作此崇奉,以祈福祥也。直以年丰人乐,徇人之心,为京都士庶设诡异之观,戏玩之具耳。安有圣明若此,而肯信此等事哉!然百性愚冥,易惑难晓,苟见陛下如此,将谓真心事佛,皆云:“天子大圣,犹一心敬信,百姓何人,岂合更惜身命!”焚顶烧指,百十为群,解衣散钱,自朝至暮。转相仿效,唯恐后时,老少奔波,弃其业次。若不即加禁遏,更历诸寺,必有断臂脔身,以为供养者。伤风败俗,传笑四方,非细事也。

夫佛本夷狄之人,与中国言语不通,衣服殊制。口不言先王之法言,身不服先王之法服,不知君臣之义,父子之情。假如其身至今尚在,奉其国命,来朝京师,陛下容而接之,不过宣政一见,礼宾一设,赐衣一袭,卫而出之于境,不令惑众也。况其身死已久,枯朽之骨,凶秽之余,岂宜令人宫禁?

孔子曰:“敬鬼神而远之。”古之诸侯,行吊于其国,尚令巫祝先以桃茢祓除不祥,然后进吊。今无故取朽秽之物,亲临观之,巫祝不先,桃茢不用,群臣不言其非,御史不举其失,臣实耻之。乞以此骨付之有司,投之水火,永绝根本,断天下之疑,绝后代之惑,使天下之人知大圣人之所作为,出于寻常万万也,岂不盛哉!岂不快哉!

佛如有灵,能作祸祟,凡有殃咎,宜加臣身,上天鉴临,臣不怨悔。无任感激恳悃之至,谨奉表以闻。臣某诚惶诚恐。

与孟尚书书

愈白:行官自南回,过吉州,得吾兄二十四日手书数番,忻悚兼至,未审入秋来眠食何似,伏惟万福!

来示云:有人传愈近少信奉释氏,此传之者妄也。潮州时,有一老僧号大颠,颇聪明,识道理,远地无可与语者,故自山召至州郭,留十数日,实能外形骸以理自胜,不为事物侵乱。与之语,虽不尽解,要自胸中无滞碍,以为难得,因与来往。及祭神至海上,遂造其庐;及来袁州,留衣服为别。乃人之情,非崇信其法,求福田利益也。孔子云:“丘之祷久矣。”凡君子行己立身,自有法度,圣贤事业,具有方册,可效可师;仰不愧天,俯不愧人,内不愧心,积善积恶,殃庆自各以其类至。何有去圣人之道,舍先王之法,而从夷狄之教,以求福利也?《诗》不云乎:“恺悌君子,求福不回。”《传》又曰:“不为威惕,不为利疚。”假如释氏能与人为祸祟,非守道君子之所惧也,况万万无此理。且彼佛者果何人哉?其行事类君子耶?小人耶?若君子也,必不妄加祸于守道之人;如小人也,其身已死,其鬼不灵。天地神祇,昭布森列,非可诬也,又肯令其鬼行胸臆,作威福于其间哉?进退无所据,而信奉之,亦且惑矣!

且愈不助释氏而排之者,其亦有说。孟子云:“今天下不之杨则之墨,杨、墨交乱,而圣贤之道不明,则三纲沦而九法斁,礼乐崩而夷狄横,几何其不为禽兽也!”故曰:“能言拒杨、墨者,皆圣人之徒也。”扬子云云:“古者杨、墨塞路,孟子辞而辟之,廓如也。”夫杨、墨行,正道废,且将数百年,以至于秦,卒灭先王之法,烧除其经,阬杀学士,天下遂大乱。及秦灭,汉兴且百年,尚未知修明先王之道;其后始除挟书之律,稍求亡书,招学士,经虽少得,尚皆残缺,十亡二三。故学士多老死,新者不见全经,不能尽知先王之事,各以所见为守,分离乖隔,不合不公,二帝三王群圣人之道于是大坏。后之学者无所寻逐,以至于今泯泯也,其祸出于杨、墨肆行而莫之禁故也。孟子虽贤圣,不得位,空言无施,虽切何补?然赖其言,而今学者尚知宗孔氏,崇仁义,贵王贱霸而已。其大经大法皆亡灭而不救,坏烂而不收,所谓存十一于千百,安在其能廓如也?然向无孟氏,则皆服左衽而言侏离矣。故愈尝推尊孟氏,以为功不在禹下者,为此也。

汉氏以来,群儒区区修补,百孔千疮,随乱随失,其危如一发引千钧,绵绵延延,浸以微灭。于是时也,而唱释、老于其间,鼓天下之众而从之。呜呼,其亦不仁甚矣!释、老之害过于杨、墨,韩愈之贤不及孟子,孟子不能救之于未亡之前,而韩愈乃欲全之于已坏之后。呜呼,其亦不量其力且见其身之危,莫之救以死也!虽然,使其道由愈而粗传,虽灭死万万无恨!天地鬼神,临之在上,质之在旁,又安得因一摧折,自毁其道,以从于邪也!

籍、湜辈虽屡指教,不知果能不叛去否?获吾兄眷厚而不获承命,惟增惭惧,死罪死罪!愈再拜。

答崔立之书

斯立足下:仆见险不能止,动不得时,颠顿狼狈,失其所操持,困不知变,以至辱于再三,君子小人之所悯笑,天下之所背而驰者也。足下犹复以为可教,贬损道德,乃至手笔以问之,攀援古昔,辞义高远,且进且劝,足下之于故旧之道得矣。虽仆亦固望于吾子,不敢望于他者耳。然尚有似不相晓者,非故欲发余乎?不然,何子之不以丈夫期我也!不能默默,聊复自明。

仆始年十六七时,未知人事,读圣人之书,以为人之仕者皆为人耳,非有利乎己也。及年二十时,苦家贫,衣食不足,谋于所亲,然后知仕之不唯为人耳。及来京师,见有举进士者,人多贵之,仆诚乐之,就求其术,或出礼部所试赋、诗、策等以相示,仆以为可无学而能,因诣州县求举。有司者好恶出于其心,四举而后有成,亦未即得仕。闻吏部有以博学宏辞选者,人尤谓之才,且得美仕,就求其术,或出所试文章,亦礼部之类。私怪其故,然犹乐其名,因又诣州府求举,凡二试于吏部,一既得之,而又黜于中书,虽不得仕,人或谓之能焉。退自取所试读之,乃类于俳优者之辞,颜忸怩而心不宁者数月。既已为之,则欲有所成就,《书》所谓“耻过作非”者也。因复求举,亦无幸焉,乃复自疑,以为所试与得之者不同其程度;及得观之,余亦无甚愧焉。

夫所谓博学者,岂今之所谓者乎?夫所谓宏辞者,岂今之所谓者乎?诚使古之豪杰之士,若屈原、孟轲、司马迁、相如、扬雄之徒进于是选,必知其怀惭乃不自进而已耳;设使与夫今之善进取者竞于蒙昧之中,仆必知其辱焉。然彼五子者,且使生于今之世,其道虽不显于天下,其自负何如哉!肯与夫斗筲者决得失于一夫之目而为之忧乐哉!故凡仆之汲汲于进者,其小得,盖欲以具裘葛、养穷孤;其大得,盖欲以同吾之所乐于人耳。其他可否,自计已熟,诚不待人而后知。今足下乃复比之献玉者,以为必俟工人之剖然后见知于天下,虽两刖足不为病,且无使勍者再克,诚足下相勉之意厚也,然仕进者岂舍此而无门哉?足下谓我必待是而后进者,尤非相悉之辞也。仆之玉固未尝献,而足固未尝刖,足下无为为我戚戚也。

方今天下风俗尚有未及于古者,边境尚有被甲执兵者,主上不得怡而宰相以为忧。仆虽不贤,亦且潜究其得失,致之乎吾相,荐之乎吾君,上希卿大夫之位,下犹取一障而乘之。若都不可得,犹将耕于宽闲之野,钓于寂寞之滨,求国家之遗事,考贤人哲士之终始,作唐之一经,垂之于无穷,诛奸谀于既死,发潜德之幽光。二者将必有一可。足下以为仆之玉凡几献,而足凡几刖也;又所谓勍者,果谁哉?再克之刑信如何也?

士固信于知己,微足下无以发吾之狂言。愈再拜。

答卫中行书

大受足下:辱书,为赐甚大。然所称道过盛,岂所谓诱之而欲其至于是与?不敢当!不敢当!其中择其一二近似者而窃取之,则于交友忠而不反于背面者,少似近焉。亦其心之不所好耳,行之不倦,则未敢自谓能尔也。不敢当!不敢当!

至于汲汲于富贵以救世为事者,皆圣贤之事业,知其智能谋力能任者也,如愈者又焉能之?始相识时,方甚贫,衣食于人。其后相见于汴、徐二州,仆皆为之从事,日月有所入,比之前时,丰约百倍。足下视吾饮食衣服,亦有异乎?然则仆之心,或不为此汲汲也。其所不忘于仕进者,亦将小行乎其志耳,此未易遽言也。凡祸福吉凶之来,似不在我。惟君子得祸为不幸,而小人得祸为恒;君子得福为恒,而小人得福为幸,以其所为似有以取之也。必曰“君子则吉,小人则凶”者,不可也。贤不肖存乎己;贵与贱、祸与福存乎天;名声之善恶存乎人。存乎己者,吾将勉之;存乎天、存乎人者,吾将任彼而不用吾力焉。其所守者,岂不约而易行哉?

足下曰:“命之穷通,自我为之。”吾恐未合于道。足下征前世而言之,则知矣。若曰:以道德为己任,穷通之来,不接吾心,则可也。穷居荒凉,草树茂密,出无驴马,因与人绝。一室之内,有以自娱。足下喜吾复脱祸乱,不当安安而居,迟迟而来也。

答李翊书

六月二十六日,愈白李生足下:

生之书辞甚高,而其问何下而恭也。能如是,谁不欲告生以其道。道德之归也有日矣,况其外之文乎?抑愈所谓望孔子之门墙而不入于其宫者,焉足以知是且非邪?虽然,不可不为生言之。

生所谓立言者是也,生所为者与所期者甚似而几矣。抑不知生之志,蕲胜于人而取于人邪?将蕲至于古之立言者邪?蕲胜于人而取于人,则固胜于人而可取于人矣。将蕲至于古之立言者,则无望其速成,无诱于势利,养其根而俟其实,加其膏而希其光。根之茂者其实遂,膏之沃者其光晔。仁义之人,其言蔼如也。

抑又有难者,愈之所为,不自知其至犹未也,虽然,学之二十余年矣。始者非三代两汉之书不敢观,非圣人之志不敢存。处若忘,行若遗,俨乎其若思,茫乎其若迷。当其取于心而注于手也,惟陈言之务去,戛戛乎其难哉。其观于人,不知其非笑之为非笑也。如是者亦有年,犹不改,然后识古书之正伪,与虽正而不至焉者,昭昭然白黑分矣,而务去之,乃徐有得也。当其取于心而注于手也,汩汩然来矣。其观于人也,笑之则以为喜,誉之则以为尤,以其犹有人之说者存也。如是者亦有年,然后浩乎其沛然矣。吾又惧其杂也,迎而距之,平心而察之,其皆醇也,然后肆焉。虽然,不可以不养也,行之乎仁义之途,游之乎《诗》、《书》之源,无迷其途,无绝其源,终吾身而已矣。

气,水也;言,浮物也。水大而物之浮者,大小毕浮。气之与言犹是也,气盛则言之短长与声之高下者皆宜。虽如是,其敢自谓几于成乎?虽几于成,其用于人也奚取焉?虽然,待用于人者,其肖于器邪?用与舍属诸人。君子则不然。处心有道,行己有方,用则施诸人,舍则传诸其徒,垂诸文,而为后世法。如是者,其亦足乐乎?其无足乐也?

有志乎古者希矣!志乎古必遗乎今,吾诚乐而悲之。亟称其人,所以劝之,非敢褒其可褒而贬其可贬也。问于愈者多矣,念生之言不志乎利,聊相为言之。愈白。

答刘正夫书

愈白进士刘君足下:辱笺,教以所不及,既荷厚赐,且愧其诚然,幸甚,幸甚。

凡举进士者,于先进之门,何所不往?先进之于后辈,苟见其至,宁可以不答其意邪?来者则接之,举城士大夫莫不皆然。而愈不幸,独有接后辈名。名之所存,谤之所归也。有来问者,不敢不以诚答。或问:“为文宜何师?”必谨对曰:“宜师古圣贤人。”曰:“古圣贤人所为书具存,辞皆不同,宜何师?”必谨对曰:“师其意,不师其辞。”又问曰:“文宜易宜难?”必谨对曰:“无难易,惟其是耳。”如是而已,非固开其为此而禁其为彼也。

夫百物朝夕所见者,人皆不注视也。及睹其异者,则共观而言之。夫文岂异于是乎?汉朝人莫不能为文,独司马相如、太史公、刘向、扬雄为之最。然则用功深者,其收名也远。若皆与世沉浮,不自树立,虽不为当时所怪,亦必无后世之传也。足下家中百物皆赖而用也,然其所珍爱者,必非常物。夫君子之于文,岂异于是乎?

今后进之为文,能深探而力取之,以古圣贤人为法者,虽未必皆是,要若有司马相如、太史公、刘向、扬雄之徒出,必自于此,不自于循常之徒也。若圣人之道,不用文则已,用则必尚其能者。能者非他,能自树立,不因循者是也。有文字来,谁不为文?然其存于今者,必其能者也。顾常以此为说耳。

愈于足下,忝同道而先进者,又常从游于贤尊给事。既辱厚赐,又安得不进其所有,以为答也?足下以为何如?愈白。

答尉迟生书

愈白尉迟生足下:夫所谓文者,必有诸其中,是故君子慎其实。实之美恶,其发也不揜。本深而末茂,形大而声宏,行峻而言厉,心醇而气和,昭晰者无疑,优游者有余。体不备,不可以为成人;辞不足,不可以为成文。愈之所闻者如是,有问于愈者,亦以是对。

今吾子所为皆善矣,谦谦然若不足而以征于愈,愈又敢有爱于言乎?抑所能言者,皆古之道。古之道不足以取于今,吾子何其爱之异也?

贤公卿大夫在上比肩,始进之贤士在下比肩,彼其得之,必有以取之也。子欲仕乎?其往问焉,皆可学也。若独有爱于是而非仕之谓,则愈也尝学之矣,请继今以言。

与冯宿论文书

辱示《初筮赋》,实有意思。但力为之,古人不难到;但不知直似古人,亦何得于今人也?仆为文久,每自则意中以为好,则人必以为恶矣。小称意人亦小怪之,大称意即人必大怪之也。时时应事作俗下文字,下笔令人惭;及示人,则人以为好矣。小惭者亦蒙谓之小好,大惭者即必以为大好矣。不知古文直何用于今世也,然以俟知者知耳。

昔扬子云著《太玄》,人皆笑之,子云之言曰:“世不我知,无害也。后世复有扬子云,必好之矣。”子云死近千载,竟未有扬子云,可叹也!其时桓谭亦以为雄书胜老子。老子未足道也,子云岂止与老子争强而已乎?此未为知雄者。其弟子侯葩颇知之,以为其师之书胜《周易》,然侯之他文不见于世,不知其人果何如耳。以此而言,作者不祈人之知也明矣。直百世以俟圣人而不惑,诸鬼神而无疑耳。足下岂不谓然乎?

近李翱从仆学文,颇有所得,然其人家贫多事,未能卒其业。有张籍者,年长于翱,而亦学于仆,其文与翱相上下,一二年业之,庶几乎至也。然闵其弃俗尚而从于寂寞之道,以之争名于时也!

久不谈,聊感足下能自进于此,故复发愤一道。愈再拜。

送王秀才埙序

吾常以为孔子之道大而能博,门弟子不能遍观而尽识也,故学焉而皆得其性之所。其后离散分处诸侯之国,又各以所能授弟子,原远而末益分。

盖子夏之学,其后有田子方;子方之后,流而为庄周。故周之书,喜称子方之为人。荀卿之书,语圣人必曰孔子、子弓。子弓之事业不传,惟《太史公书》《弟子传》有姓名字,曰:“臂子弓。”子弓受《易》于商瞿。孟轲师子思,子思之学盖出曾子。自孔子没,群弟子莫不有书,独孟轲氏之传得其宗,故吾少而乐观焉。

太原王埙,示余所为文,好举孟子之所道者。与之言,信悦孟子,而屡赞其文辞。夫沿河而下,苟不止,虽有迟疾,必至于海。如不得其道也,虽疾不止,终莫幸而至焉。故学者必慎其所道。道于杨、墨、老、庄、佛之学,而欲之圣人之道,犹航断港绝潢以望至于海也。故求观圣人之道,必自孟子始。今埙之所由,既几于知道,如又得其船与楫,知沿而不止,呜呼,其可量也哉!

送孟东野序

大凡物不得其平则鸣。草木之无声,风挠之鸣。水之无声,风荡之鸣。其跃也,或激之;其趋也,或梗之;其沸也,或炙之。金石之无声,或击之鸣。人之于言也亦然,有不得已者而后言,其歌也有思,其哭也有怀。凡出乎口而为声者,其皆有弗平者乎!

乐也者,郁于中而泄于外者也,择其善鸣者而假之鸣。金、石、丝、竹、匏、土、革、木八者,物之善鸣者也。维天之于时也亦然,择其善鸣者而假之鸣。是故以鸟鸣春,以雷鸣夏,以虫鸣秋,以风鸣冬。四时之相推夺,其必有不得其平者乎?

其于人也亦然。人声之精者为言,文辞之于言,又其精也,尤择其善鸣者而假之鸣。其在唐虞,咎陶、禹其善鸣者也,而假以鸣。夔弗能以文辞鸣,又自假于《韶》以鸣。夏之时,五子以其歌鸣。伊尹鸣殷,周公鸣周。凡载于《诗》、《书》六艺,皆鸣之善者也。周之衰,孔子之徒鸣之,其声大而远。《传》曰:“天将以夫子为木铎。”其弗信矣乎!其末也,庄周以其荒唐之辞鸣。楚,大国也,其亡也,以屈原鸣。臧孙辰、孟轲、荀卿,以道鸣者也。杨朱、墨翟、管夷吾、晏婴、老聃、申不害、韩非、慎到、田骈、邹衍、尸佼、孙武、张仪、苏秦之属,皆以其术鸣。秦之兴,李斯鸣之。汉之时,司马迁、相如、扬雄,最其善鸣者也。其下魏、晋氏,鸣者不及于古,然亦未尝绝也。就其善者,其声清以浮,其节数以急,其词淫以哀,其志弛以肆,其为言也,乱杂而无章。将天丑其德莫之顾耶?何为乎不鸣其善鸣者也?

唐之有天下,陈子昂、苏源明、元结、李白、杜甫、李观,皆以其所能鸣。其存而在下者,孟郊东野始以其诗鸣。其高出魏、晋,不懈而及于古,其他浸淫乎汉氏矣。从吾游者,李翱、张籍其尤也。三子者之鸣信善矣。抑不知天将和其声,而使鸣国家之盛耶?抑将穷饿其身,思愁其心肠,而使自鸣其不幸耶?三子者之命,则悬乎天矣。其在上也,奚以喜;其在下也,奚以悲?

东野之役于江南也,有若不释然者,故吾道其命于天者以解之。

送李愿归盘谷序

太行之阳有盘谷。盘谷之间,泉甘而土肥,草木丛茂,居民鲜少。或曰:“谓其环两山之间,故曰盘。”或曰:“是谷也,宅幽而势阻,隐者之所盘旋。”友人李愿居之。

愿之言曰:“人之称大丈夫者,我知之矣。利泽施于人,名声昭于时。坐于庙朝,进退百官,而佐天子出令。其在外,则树旗旄,罗弓矢,武夫前呵,从者塞途,供给之人,各执其物,夹道而疾驰。喜有赏,怒有刑。才畯满前,道古今而誉盛德,入耳而不烦。曲眉丰颊,清声而便体,秀外而惠中,飘轻裾,翳长袖,粉白黛绿者,列屋而间居,妒宠而负恃,争妍而取怜。大丈夫之遇知于天子,用力于当世者之所为也。吾非恶此而逃之,是有命焉,不可幸而致也。

“穷居而野处,升高而望远,坐茂树以终日,濯清泉以自洁。采于山,美可茹;钓于水,鲜可食。起居无时,惟适之安。与其有誉于前,孰若无毁于其后;与其有乐于身,孰若无忧于其心。车服不维,刀锯不加,理乱不知,黜陟不闻。大丈夫不遇于时者之所为也,我则行之。

“伺候于公卿之门,奔走于形势之途,足将进而趑趄,口将言而嗫嚅,处秽污而不羞,触刑辟而诛戮。侥幸于万一,老死而后止者,其于为人贤不肖何如也?”

昌黎韩愈,闻其言而壮之,与之酒而为之歌曰:

“盘之中,维子之宫;盘之土,维子之稼;盘之泉,可濯可沿;盘之阻,谁争子所?窈而深,廓其有容;缭而曲,如往而复。嗟盘之乐兮,乐且无央。虎豹远迹兮,蛟龙遁藏;鬼神守护兮,呵禁不祥;饮且食兮寿而康,无不足兮奚所望。膏吾车兮秣吾马,从子于盘兮,终吾生以徜徉。”

祭鳄鱼文

维年月日,潮州刺史韩愈,使军事衙推秦济,以羊一、猪一投恶溪之潭水,以与鳄鱼食,而告之曰:

昔先王既有天下,烈山泽,罔绳擉刃,以除虫蛇恶物为民害者,驱而出之四海之外。及后王德薄,不能远有,则江汉之间,尚皆弃之,以与蛮、夷、楚、越,况潮、岭海之间,去京师万里哉!鳄鱼之涵淹卵育于此,亦固其所。今天子嗣唐位,神圣慈武,四海之外,六合之内,皆抚而有之,况禹迹所揜,扬州之近地,刺史、县令之所治,出贡赋以供天地宗庙百神之祀之壤者哉?鳄鱼其不可与刺史杂处此土也!

刺史受天子命,守此土,治此民,而鳄鱼睅然不安溪潭据处,食民畜、熊、豕、鹿、獐,以肥其身,以种其子孙。与刺史亢拒,争为长雄。刺史虽驽弱,亦安肯为鳄鱼低首下心,伈伈,为民吏羞,以偷活于此邪!且承天子命以来为吏,固其势不得不与鳄鱼辨。鳄鱼有知,其听刺史言:

潮之州,大海在其南,鲸鹏之大,虾蟹之细,无不容归,以生以食,鳄鱼朝发而夕至也。今与鳄鱼约:尽三日,其率丑类南徙于海,以避天子之命吏。三日不能,至五日;五日不能,至七日;七日不能,是终不肯徙也。是不有刺史听,从其言也。不然,则是鳄鱼冥顽不灵,刺史虽有言,不闻不知也。夫傲天子之命吏,不听其言,不徙以避之,与冥顽不灵而为民物害者,皆可杀。刺史则选材技吏民,操强弓毒矢,以与鳄鱼从事,必尽杀乃止。其无悔!

平淮西碑

天以唐克肖其德,圣子神孙,继继承承,于千万年,敬戒不怠,全付所覆,四海九州,罔有内外,悉主悉臣。高祖太宗,既除既治;高宗中睿,休养生息;至于玄宗,受报收功,极炽而丰,物众地大,孽芽其间;肃宗、代宗,德祖顺考,以勤以容,大慝适去,稂莠不薅,相臣将臣,文恬武嬉,习熟见闻,以为当然。

睿圣文武皇帝,既受群臣朝,乃考图数贡,曰:“呜呼!天既全付予有家,今传次在予,予不能事事,其何以见于郊庙?”群臣震慑,奔走率职。明年,平夏;又明年,平蜀;又明年,平江东;又明年,平泽潞。遂定易定,致魏、博、贝、卫、澶、相、无不从志。皇帝曰:“不可究武,予其少息。”

九年,蔡将死。蔡人立其子元济以请,不许。遂烧舞阳,犯叶、襄城,以动东都,放兵四劫。皇帝历问于朝,一二臣外,皆曰:“蔡帅之不廷授,于今五十年,传三姓四将;其树本坚,兵利卒顽,不与他等。因抚而有,顺且无事。”大官臆决唱声,万口和附,并为一谈,牢不可破。

皇帝曰:“惟天惟祖宗所以付任予者,庶其在此,予何敢不力。况一二臣同,不为无助。”曰:“光颜,汝为陈、许帅,维是河东、魏博、郃阳三军之在行者,汝皆将之。”曰:“重胤,汝故有河阳、怀,今益以汝,维是朔方、义成、陕、益、凤翔、延、庆七军之在行者,汝皆将之。”曰:“弘,汝以卒万二千属而子公武往讨之。”曰:“文通,汝守寿,维是宣武、淮南、宣歙、浙西四军之行于寿者,汝皆将之。”曰:“道古,汝其观察鄂岳。”曰:“恕!汝帅唐、邓、随,各以其兵进战。”曰:“度,汝长御史,其往视师。”曰:“度,准汝予同,汝遂相矛,以赏罚用命不用命!”曰:“弘,汝其以节都统诸军。”曰:“守谦,汝出入左右,汝惟近臣,其往抚师。”曰:“度,汝其往,衣服饮食予士,无寒无饥。以既厥事,遂生蔡人。赐汝节斧,通天御带,卫卒三百。凡兹廷臣,汝择自从,惟其贤能,无惮大吏。庚申,予其临门送汝。”曰:“御史,予悯士大夫战甚苦,自今以往,非郊庙祠祀,其无用乐。”

颜、胤、武合攻其北,大战十六,得栅城县二十三,降人卒四万。道古攻其东南,八战,降万三千;再入申,破其外城。文通战其东,十余遇,降万二千。愬入其西,得贼将,辄释不杀,用其策,战比有功。

十二年八月,丞相度至师,都统宏责战益急,颜、胤、武合战益用命,元济尽并其众,洄曲以备。十月壬申,愬用所得贼将,自文城因天大雪,疾驰百二十里,用夜半到蔡,破其门,取元济以献,尽得其属人卒。辛巳,丞相度入蔡,以皇帝命赦其人。淮西平,大飨赉功。师还之日,因以其食赐蔡人。凡蔡卒三万五千,其不乐为兵,愿归为农者十九,悉纵之。斩元济京师。

册功:弘加侍中;愬为左仆射,帅山南东道;颜、胤皆加司空;公武以散骑常侍,帅鄜坊丹延;道古进大夫;文通加散骑常侍;丞相度朝京师,道封晋国公,进阶金紫光禄大夫,以旧官相,而以其副总为工部尚书,领蔡任。既还奏,群臣请纪圣功,被之金石。皇帝以命臣愈。臣愈再拜稽首而献文曰:

唐承天命,遂臣万邦。孰居近土,袭盗以狂。往在玄宗,崇极而圮。河北悍骄,河南附起。四圣不宥,屡兴师征。有不能剋,益戍以兵。夫耕不食,妇织不裳。输之以车,为卒赐粮。外多失朝,旷不岳狩。百隶怠官,事亡其旧。

帝时继位,顾瞻咨嗟。惟汝文武,孰恤予家。既斩吴蜀,旋取山东。魏将首义,六州降从。淮蔡不顺,自以为强。提兵叫欢,欲事故常。始命讨之,遂连奸邻。阴遣刺客,来贼相臣。方战未利,内惊京师。群公上言,莫若惠来。帝为不闻,与神为谋。乃相同德,以讫天诛。

乃敕颜、胤、愬、武、古通,咸统于弘,各奏汝功。三方分攻,五万其师,大军北乘,厥数倍之。常兵时曲,军士蠢蠢。既翦陵云,蔡卒大窘。胜之邵陵,郾城来降。自夏入秋,复屯相望。兵顿不励,告功不时,帝哀征夫,命相往厘。士饱而歌,马腾于槽。试之新城,贼遇败逃。尽抽其有,聚以防我。西师跃入,道无留者。

蔡城,其疆千里。既入而有,莫不顺俟。帝有恩言,相度来宣;诛止其魁,释其下人。蔡之卒夫,投甲呼舞;蔡之妇女,迎门笑语。蔡人告饥,船粟往哺;蔡人告寒,赐以缯布。始时蔡人,禁不往来;今相从戏,里门夜开。始时蔡人,进战退戮;今旰而起,左飧右粥。为之择人,以收余惫;选吏赐牛,教而不税。

蔡人有言,始迷不知。今乃大觉。羞前之为。蔡人有言,天子明圣;不顺族诛,顺保性命。汝不吾信,视此蔡方;孰为不顺,往斧其吭。凡叛有数,声势相倚;吾强不支,汝弱奚恃;其告而长,而父而兄;奔走偕来,同我太平。淮蔡为乱,天子伐之。既伐而饥,天子活之。

始议伐蔡,卿士莫随。既伐四年,小大并疑。不赦不疑,由天子明。凡此蔡功,惟断乃成。既定淮蔡,四夷毕来。遂开明堂,坐以治之。

柳子厚墓志铭

子厚,讳宗元。七世祖庆,为拓跋魏侍中,封济阴公〔姚范曰:“柳庆仕终于宇文,又不为侍中。”《周书》本传可考,封平济公。其封济阴乃子厚六世祖旦,庆之子也,旦封济阴公。见《柳集》,《隋书》本传不载〕。曾伯祖奭为唐宰相,与褚遂良、韩瑗俱得罪武后,死高宗朝。皇考讳镇,以事母弃太常博士,求为县令江南,其后以不能媚权贵失御史。权贵人死,乃复拜侍御史。号为刚直,所与游皆当世名人。

子厚少精敏,无不通达。逮其父时,虽少年已自成人,能取进士第,崭然见头角,众谓柳氏有子矣。其后以博学宏词,授集贤殿正字。俊杰廉悍,议论证据今古,出入经史百子,踔厉风发,率常屈其坐人,名声大振,一时皆慕与之交。诸公要人,争欲令出我门下,交口荐誉之。

贞元十九年,由蓝田尉拜监察御史。顺宗即位,拜礼部员外郎。遇用事者得罪,例出为刺史;未至,又例贬永州司马。居闲,益自刻苦,务记览,为词章,泛滥停蓄,为深博无涯涘,而自肆于山水间。元和中,尝例召至京师,又偕出为刺史,而子厚得柳州。既至,叹曰:“是岂不足为政邪?”因其土俗,为设教禁,州人顺赖。其俗以男女质钱,约不时赎,子本相侔,则没为奴婢。子厚与设方计,悉令赎归;其尤贫力不能者,令书其佣,足相当,则使归其质。观察使下其法于他州,比一岁,免而归者且千人。衡湘以南,为进士者,皆以子厚为师,其经承子厚口讲指画为文词者,悉有法度可观。

其召至京师而复为刺史也,中山刘梦得禹锡亦在遣中,当诣播州。子厚泣曰:“播州非人所居,而梦得亲在堂,吾不忍梦得之穷,无辞以白其大人;且万无母子俱往理。”请于朝,将拜疏,愿以柳易播,虽重得罪,死不恨。遇有以梦得事白上者,梦得于是改刺连州。呜呼!士穷乃见节义。今夫平居里巷相慕悦,酒食游戏相征逐,诩诩强笑语以相取下,握手出肺肝相示,指天日涕泣,誓生死不相背负,真若可信;一旦临小利害,仅如毛发比,反眼若不相识,落陷阱不一引手救,反挤之又下石焉者,皆是也。此宜禽兽夷狄所不忍为,而其人自视以为得计,闻子厚之风,亦可以少愧矣!

子厚前时少年,勇于为人,不自贵重顾籍,谓功业可立就,故坐废退;既退,又无相知有气力得位者推挽,故卒死于穷裔,材不为世用,道不行于时也。使子厚在台省时,自持其身,已能如司马刺史时,亦自不斥;斥时,有人力能举之,且必复用不穷。然子厚斥不久,穷不极,虽有出于人,其文学辞章,必不能自力以致必传于后如今,无疑也。虽使子厚得所愿,为将相于一时,以彼易此,孰得孰失?必有能辨之者。

子厚以元和十四年十一月八日卒,年四十七。以十五年七月十日归葬万年先人墓侧。子厚有子男二人:长曰周六,始四岁;季曰周七,子厚卒乃生。女子二人,皆幼。其得归葬也,费皆出观察使河东裴君行立。行立有节概,重然诺,与子厚结交,子厚亦为之尽,竟赖其力。葬子厚于万年之墓者,舅弟卢遵。遵,涿人,性谨慎,学问不厌。自子厚之斥,遵从而家焉,逮其死不去。既往葬子厚,又将经纪其家,庶几有始终者。铭曰:

是惟子厚之室,既固既安,以利其嗣人。

圬者王承福传

圬之为技,贱且劳者也。有业之,其色若自得者。听其言,约而尽。问之,王其姓,承福其名,世为京兆长安农夫。天宝之乱,发人为兵。持弓矢十三年,有官勋。弃之来归,丧其土田,手镘衣食,余三十年。舍于市之主人,而归其屋食之当焉。视时屋食之贵贱,而上下其圬之傭以偿之,有余,则以与道路之废疾饿者焉。

又曰:“粟,稼而生者也,若布与帛,必蚕绩而后成者也,其他所以养生之具,皆待人力而后完也,吾皆赖之。然人不可遍为,宜乎各致其能以相生也。故君者,理我所以生者也。而百官者,承君之化者也。任有小大,惟其所能,若器皿焉。食焉而怠其事,必有天殃,故吾不敢一日舍镘以嬉。夫镘易能,可力焉,又诚有功,取其直,虽劳无愧,吾心安焉。夫力易强而有功也,心难强而有智也。用力者使于人,用心者使人,亦其宜也,吾特择其易为无愧者取焉。

“嘻!吾操镘以入富贵之家有年矣。有一至者焉,又往过之,则为墟矣;有再至三至者焉,而往过之,则为墟矣。问之其邻,或曰:‘噫!刑戮也。’或曰:‘身既死,而其子孙不能有也。’或曰:‘死而归之官也。’吾以是观之,非所谓食焉怠其事,而得天殃者邪?非强心以智而不足,不择其才之称否而冒之者邪?非多行可愧,知其不可而强为之者邪!将富贵难守,薄功而厚飨之者邪?抑丰悴有时,一去一来而不可常者邪?吾之心悯焉,是故择其力之可能者行焉。乐富贵而悲贫贱,我岂异于人哉!”

又曰:“功大者,其所以自奉也博,妻与子,皆养于我者也,吾能薄而功小,不有之可也。又吾所谓劳力者,若立吾家而力不足,则心又劳也。一身而二任焉,虽圣者不可能也。”

愈始闻而惑之,又从而思之,盖贤者也,盖所谓独善其身者也。然吾有讥焉,谓其自为也过多,其为人也过少,其学杨朱之道者邪?杨之道,不肯拔我一毛而利天下,而夫人以有家为劳心,不肯一动其心以蓄其妻子,其肯劳其心以为人乎哉!虽然,其贤于世之患不得之而患失之者,以济其生之欲,贪邪而亡道以丧其身者,其亦远矣!又其言有可以警余者,故余为之传而自鉴焉。

毛颖传

毛颖者,中山人也。其先明视,佐禹治东方土,养万物有功,因封于卯地,死为十二神。尝曰:“吾子孙神明之后,不可与物同,当吐而生。”已而果然。明视八世孙,世传当殷时居中山,得神仙之术,能匿光使物,窃姮娥、骑蟾蜍入月,其后代遂隐不仕云。居东郭者曰,狡而善走,与韩卢争能,卢不及,卢怒,与宋鹊谋而杀之,醢其家。

秦始皇时,蒙将军恬南伐楚,次中山,将大猎以惧楚。召左右庶长与军尉,以《连山》筮之,得天与人文之兆。筮者贺曰:“今日之获,不角不牙,衣褐之徒,缺口而长须,八窍而趺居,独取其髦,简牍是资,天下其同书。秦其遂兼诸侯乎!”遂猎,围毛氏之族,拔其豪,载颖而归,献俘于章台宫,聚其族而加束缚焉。秦皇帝使恬赐之汤沐,而封诸管城,号曰管城子,日见亲宠任事。

颖为人,强记而便敏,自结绳之代以及秦事,无不纂录。阴阳、卜筮、占相、医方、族氏、山经、地志、字书、图画、九流、百家、天人之书,及至浮图、老子、外国之说,皆所详悉。又通于当代之务,官府簿书、巿井贷钱注记,惟上所使。自秦皇帝及太子扶苏、胡亥、丞相斯、中车府令高,下及国人,无不爱重。又善随人意,正直、邪曲、巧拙,一随其人。虽见废弃,终默不泄。惟不喜武士,然见请亦时往。

累拜中书令,与上益狎,上尝呼为中书君。上亲决事,以衡石自程,虽官人不得立左右,独颖与执烛者常侍,上休方罢。颖与绛人陈玄、弘农陶泓及会稽褚先生友善,相推致,其出处必偕。上召颖,三人者不待诏,辄俱往,上未尝怪焉。后因进见,上将有任使,拂试之,因免冠谢。上见其发秃,又所摹画不能称上意。上嘻笑曰:“中书君老而秃,不任吾用。吾尝谓著中书,君今不中书邪?”对曰:“臣所谓尽心者。”因不复召,归封邑,终于管城。其子孙甚多,散处中国夷狄,皆冒管城,惟居中山者,能继父祖业。

太史公曰:毛氏有两族。其一姬姓,文王之子,封于毛,所谓鲁、卫、毛、聃者也。战国时有毛公、毛遂。独中山之族,不知其本所出,子孙最为蕃昌。《春秋》之成,见绝于孔子,而非其罪。及蒙将军拔中山之豪,始皇封诸管城,世遂有名,而姬姓之毛无闻。颖始以俘见,卒见任使,秦之灭诸侯,颖与有功,赏不酬劳,以老见疏,秦真少恩哉!

画记

杂古今人物小画共一卷。

骑而立者五人,骑而披甲载兵立者十人,一人骑执大旗前立,骑而披甲载兵行且下牵者十人,骑且负者二人,骑执器者二人,骑拥田犬者一人,骑而牵者二人,骑而驱者三人,执羁靮立者二人,骑而下倚马臂隼而立者一人,骑而驱涉者二人,徒而驱牧者二人,坐而指使者一人,甲胄手弓矢鈇铖植者七人,甲胄执帜植者十人,负者七人,偃寝休者二人,甲胄坐睡者一人,方涉者一人,坐而脱足者一人,寒附火者一人,杂执器物役者八人,奉壶矢者一人,舍而具食者十有一人,挹且注者四人,牛牵者二人,驴驱者四人,一人杖而负者,妇人以孺子载而可见者六人,载而上下者三人,孺子戏者九人。凡人之事三十有二,为人大小百二十有三,而莫有同者焉。

马大者九匹,于马之中又有上者,下者、行者、牵者、涉者、陆者、翘者、顾者、鸣者、寝者、讹者、立者、人立者、龁者、饮者、溲者、陟者、降者、痒磨不树者、嘘者、嗅者、喜相戏者、怒相踶啮者、秣者、骑者、骤者、走者、载服物者、载狐兔者,几马之事二十有七,为马大小八十有三,而莫有同者焉。

牛大小十一头,橐驼三头,驴如橐驼之数而加其一焉。隼一,犬、羊、狐、兔、麋、鹿共三十。旃车三两。杂兵器、弓矢、旌旗、刀剑、矛盾、弓服、矢房、甲胄之属,瓶盂、簦笠、筐筥、锜釜、饮食服用之器,壶矢博奕之具,二百五十有一,皆曲极其妙。

贞元甲戌年,余在京师,甚无事。同居有独孤生申叔者,始得此画,而与余弹棋。余幸胜而获焉,意甚惜之!以为非一工人之所能运思,盖藂集众工人之所长耳,虽百金不愿易也。明年出京师,至河阳,与二三客论画品格,因出而观之。座有赵侍御者,君子人也,见之戚然,若有感然。少而进曰:“噫!余之手模也,亡之且二十年矣!余少时,常有志乎兹事。得国本,绝人事而摹得之,游闽中而丧焉!居闲处独,时往来余怀也,以其始为之劳而夙好之笃也。今虽遇之,力不能为已,且命工人存其大都焉!”余既甚爱之,又感赵君之事,因以赠之,而记其人物之形状与数,而时观之,以自释焉。

五箴并序

人患不知其过,既知之,不能改,是无勇也。余生三十有八年,发之短者日益白,齿之摇者日益脱,聪明不及于前时,道德日负于初心,其不至于君子而卒为小人也昭昭矣!作《五箴》以讼其恶云。

游箴

余少之时,将求多能,早夜以孜孜;余今之时,既饱而嬉,早夜以无为。呜呼余乎!其无知乎?君子之弃,而小人之归乎?

言箴

不知言之人,乌可与言?知言之人,默焉而其意已传。幕中之辩,人反以汝为叛;台中之评,人反以汝为倾。汝不惩邪,而呶呶以害其生邪!

行箴

行与义乖,言与法违,后虽无害,汝可以悔;行也无邪,言也无颇,死而不死,汝悔而何?宜悔而休,汝恶曷瘳?宜休而悔,汝善安在?悔不可追,悔不可为;思而斯得,汝则勿思。

好恶箴

无善而好,不观其道;无悖而恶,不详其故。前之所好,今见其尤;从也为比,舍也为仇。前之所恶,今见其臧,从也为愧,舍也为狂。维雠维比,维狂维愧,于身不祥,于德不义。不义不祥,维恶之大。几如是为,而不颠沛?齿之尚少,庸有不思,今其老矣,不慎胡为?

知名箴

内不足者,急于人知,霈焉有余,厥闻四驰。今日告汝,知名之法,勿病无闻,病其晔晔。昔者子路,惟恐有闻,赫然千载,德誉愈尊。矜汝文章,负汝言语,乘人不能,掩以自取。汝非其父,汝非其师,不请而教,谁云不欺?欺以贾憎,掩以媒怨,汝曾不寤,以及于难。小人在辱,亦克知悔,及其既宁,终莫能戒。既出汝心,又铭汝前,汝如不顾,祸亦宜然。

进学解

国子先生晨入太学,招诸生立馆下,诲之曰:“业精于勤荒于嬉,行成于思毁于随。方今圣贤相逢,治具毕张。拔去凶邪,登崇俊良。占小善者率以录,名一艺者无不庸。爬罗剔抉,刮垢磨光。盖有幸而获选,孰云多而不扬。诸生业患不能精,无患有司之不明;行患不能成,无患有司之不公。”

言未既,有笑于列者曰:“先生欺余哉!弟子事先生,于兹有年矣。先生口不绝吟于六艺之文,手不停披于百家之编;记事者必提其要,纂言者必钩其玄;贪多务得,细大不捐;焚膏油以继晷,恒兀兀以穷年。先生之业,可谓勤矣。觝排异端,攘斥佛老;补苴罅漏,张皇幽眇,寻坠绪之茫茫,独旁搜而远绍;障百川而东之,回狂澜于既倒。先生之于儒,可谓有劳矣。沉浸醲郁,含英咀华。作为文章,其书满家。上规姚姒,浑浑无涯;周《诰》、殷《盘》,佶屈聱牙,《春秋》谨严,《左氏》浮夸,《易》奇而法,《诗》正而葩,下逮《庄》、《骚》,太史所录,子云、相如,同工异曲。先生之于文,可谓闳其中而肆其外矣。少始知学,勇于敢为;长通于方,左右具宜。先生之于为人,可谓成矣。然而公不见信于人,私不见助于友。跋前踬后,动辄得咎。暂为御史,遂窜南夷。三年博士,冗不见治。命与仇谋,取败几时。冬暖而儿号寒,年丰而妻啼饥。头童齿豁,竟死何裨?不知虑此,而反教人为?”

先生曰:“吁,子来前!夫大木为杗,细木为桷,欂栌侏儒,椳闑楔,各得其宜,施以成室者,匠氏之工也。玉札丹砂,赤箭青芝,牛溲马勃,败鼓之皮,俱收并蓄,待用无遗者,医师之良也。登明选公,杂进巧拙,纡余为妍,卓荦为杰,校短量长,惟器是适者,宰相之方也。昔者孟轲好辩,孔道以明,辙环天下,卒老于行;荀卿守正,大论是宏,逃谗于楚,废死兰陵。是二儒者,吐辞为经,举足为法,绝类离伦,优入圣域,其遇于世何如也?今先生学虽勤而不由其统,言虽多而不要其中,文虽奇而不济于用,行虽修而不显于众。犹且月费俸钱,岁靡廪粟;子不知耕,妇不知织;乘马从徒,安坐而食;踵常途之促促,窥陈编以盗窃。然而圣主不加诛,宰臣不见斥,兹非其幸欤?动而得谤,名亦随之,投闲置散,乃分之宜。若夫商财贿之有亡,计班资之崇卑,忘己量之所称,指前人之瑕疵,是所谓诘匠氏之不以杙为楹,而訾医师以昌阳引年,欲进其豨苓也。”

祭柳子厚文

嗟嗟子厚,而至然邪?自古莫不然,我又何嗟?人之生世,如梦一觉。其间利害,竟亦何校?当其梦时,有乐有悲。及其既觉,岂足追惟!

凡物之生,不愿为材。牺尊青黄,乃木之灾。子之中弃,天脱馽羁。玉佩琼琚,大放厥词。富贵无能,磨灭谁纪?子之自著,表表愈伟。不善为斫,血指汗颜。巧匠旁观,缩手袖间。子之文章,而不用世。乃令吾等,掌帝之制。子之视人,自以无前。一斥不复,群飞刺天。

嗟嗟子厚,今也则亡。临绝之音,一何琅琅!遍告诸友,以寄厥子。不鄙谓余,亦托以死。凡今之交,观势厚薄。余岂可保,能承子托。非我知子,子实命我。犹有鬼神,宁敢遗堕。念子永归,无复来期。设祭棺前,矢心以辞。

呜呼哀哉,尚飨!

祭十二郎文

年月日,季父愈闻汝丧之七日,乃能衔哀致诚,使建中远具时羞之奠,告汝十二郎之灵:

呜呼!吾少孤,及长,不省所怙,惟兄嫂是依。中年,兄没南方,吾与汝俱幼,从嫂归葬河阳,既又与汝就食江南,零丁孤苦,未尝一日相离也。吾上有三兄,皆不幸早世,承先人后者,在孙惟汝,在子惟吾,两世一身,形单影只。嫂尝抚汝指吾而言曰:“韩氏两世,惟此而已!”汝时尤小,当不复记忆。吾时虽能记忆,亦未知其言之悲也。

吾年十九,始来京城。其后四年,而归视汝。又四年,吾往河阳省坟墓,遇汝从嫂丧来葬。又二年,吾佐董丞相于汴州,汝来省吾。止一岁,请归取其孥。明年,丞相薨,吾去汴州,汝不果来。是年,吾佐戎徐州,使取汝者始行,吾又罢去,汝又不果来。吾念汝从于东,东亦客也,不可以久,图久远者,莫如西归,将成家而致汝。呜呼!孰谓汝遽去吾而殁乎!吾与汝俱少年,以为虽暂相别,终当久与相处,故舍汝而旅食京师,以求斗斛之禄。诚知其如此,虽万乘之公相,吾不以一日辍汝而就也!

去年,孟东野往,吾书与汝曰:“吾年未四十,而视茫茫,而发苍苍,而齿牙动摇。念诸父与诸兄,皆康强而早逝,如吾之衰者,其能久存乎?吾不可去,汝不肯来,恐旦暮死,而汝抱无涯之戚也。”孰谓少者殁而长者存,强者夭而病者全乎!

呜呼!其信然邪?其梦邪?其传之非其真邪?信也,吾兄之盛德而夭其嗣乎?汝之纯明而不克蒙其泽乎?少者强者而夭殁,长者衰者而存全乎?未可以为信也。梦也,传之非其真也,东野之书,耿兰之报,何为而在吾侧也?呜呼!其信然矣!吾兄之盛德而夭其嗣矣!汝之纯明宜业其家者,不克蒙其泽矣!所谓天者诚难测,而神者诚难明矣!所谓理者不可推,而寿者不可知矣!虽然,吾自今年来,苍苍者或化而为白矣,动摇者或脱而落矣,毛血日益衰,志气日益微,几何不从汝而死也。死而有知,其几何离;其无知,悲不几时,而不悲者无穷期矣!汝之子始十岁,吾之子始五岁,少而强者不可保,如此孩提者,又可冀其成立邪?呜呼哀哉!呜呼哀哉!

汝去年书云:“比得软脚病,往往而剧。”吾曰:“是疾也,江南之人,常常有之。”未始以为忧也。呜呼,其竟以此而殒其生乎?抑别有疾而至斯乎?汝之书,六月十七日也。东野云,汝殁以六月二日,耿兰之报无月日。盖东野之使者不知问家人以月日,如耿兰之报,不知当言月日。东野与吾书,乃问使者,使者妄称以应之耳。其然乎?其不然乎?

今吾使建中祭汝,吊汝之孤与汝之乳母。彼有食可守以待终丧,则待终丧而取以来;如不能守以终丧,则遂取以来;其余奴婢,并令守汝丧。吾力能改葬,终葬汝于先人之兆,然后惟其所愿。

呜呼!汝病吾不知时,汝殁吾不知日,生不能相养以共居,殁不得抚汝以尽哀,敛不凭其棺,窆不临其穴,吾行负神明而使汝夭。不孝不慈,而不能与汝相养以生,相守以死。一在天之涯,一在地之角,生而影不与吾形相依,死而魂不与吾梦相接,吾实为之,其又何尤!彼苍者天,曷其有极!自今已往,吾其无意于人世矣,当求数顷之田于伊、颍之上,以待余年,教吾子与汝子,幸其成;长吾女与汝女,待其嫁。如此而已。呜呼!言有穷而情不可终,汝其知也邪?其不知也邪?

呜呼哀哉,尚飨!

柳宗元

柳宗元,河东人,字子厚。少敏悟绝伦,为文章卓伟精致,类古名家之说,一时辈行推仰。第贞元进士博学宏辞科,拜监察御史。坐王叔文党,贬永州司马,复徙柳州刺史。宗元既窜斥,地又荒疠,因自放山泽间,其堙厄感郁,一寓诸文,而文乃益进。与韩愈友善。年四十七卒,愈志其墓,又为文祭之。评其文曰:“雄深雅健,似司马子长,崔、蔡不足多也。”后世言古文者,因皆以韩、柳并称云。有《柳河东集》、《外集》、《龙城录》。

天说

韩愈谓柳子曰:“若知天之说乎?吾为子言天之说。今夫人有疾痛、倦辱、饥寒甚者,因仰而呼天曰:‘残民者昌,佑民者殃!’又仰而呼天曰:‘何为使至此极戾也?’若是者,举不能知天。夫果蓏、饮食既坏,虫生之;人之血气败逆壅底,为痈疡、疣赘、瘘痔,虫生之;木朽而蝎中,草腐而萤飞,是岂不以坏而后出耶?物坏,虫由之生;元气阴阳之坏,人由之生。虫之生而物益坏,食啮之,攻穴之,虫之祸物也滋甚。其有能去之者,有功于物者也;繁而息之者,物之也。人之坏元气阴阳也亦滋甚:垦原田,伐山林,凿泉以井饮,窾墓以送死,而又穴为偃溲,筑为墙垣、城郭、台榭、观游,疏为川渎、沟洫、陂池,燧木以燔,革金以镕,陶甄琢磨,悴然使天地万物不得其情,悻悻冲冲,攻残败挠而未尝息。其为祸元气阴阳也,不甚于虫之所为乎?吾意有能残斯人,使日薄岁削,祸元气阴阳者滋少,是则有功于天地者也;繁而息之者,天地之也。今夫人举不能知天,故为是呼且怨也。吾意天闻其呼且怨,则有功者受赏必大矣,其祸焉者受罚亦大矣。子以吾言为如何?”

柳子曰:“子诚有激而为是邪?则信辩且美矣。吾能终其说。彼上而玄者,世谓之天;下而黄者,世谓之地;浑然而中处者,世谓之元气;寒而暑者,世谓之阴阳。是虽大,无异果蓏、痈痔、草木也。假而有能去其攻穴者,是物也。其能有报乎?繁而息之者,其能有怒乎?天地,大果蓏也;元气,大痈痔也;阴阳,大草木也,其乌能赏功而罚祸乎?功者自功,祸者自祸,欲望其赏罚者大谬;呼而怨,欲望其哀且仁者,愈〔一作亦〕大谬矣。子而信子之仁义以游其内,生而死尔,乌置存亡得丧于果蓏、痈痔、草木耶?”

桐叶封弟辩

古之传者有言,成王以桐叶与小弱弟,戏曰:“以封汝。”周公入贺。王曰:“戏也。”周公曰:“天子不可戏。”乃封小弱弟于唐。

吾意不然。王之弟当封耶?周公宜以时言于王,不待其戏而贺以成之也。不当封耶?周公乃成其不中之戏,以地以人与小弱者为之主,其得为圣乎?且周公以王之言不可苟焉而已,必从而成之耶?设有不幸,王以桐叶戏妇寺,亦将举而从之乎?凡王者之德,在行之何若。设未得其当,虽十易之不为病;要于其当,不可使易也,而況以其戏乎?若戏而必行之,是周公教王遂过也。

吾意周公辅成王,宜以道,从容优乐,要归之大中而已,必不逢其失而为之辞。又不当束缚之,驰骤之,使若牛马然,急则败矣。且家人父子尚不能以此自克,况号为君臣者邪!是直小丈夫缺缺者之事,非周公所宜用,故不可信。

或曰:封唐叔,史佚成之。

《西汉文类》序

左右史混久矣,言事驳乱,《尚书》、《春秋》之旨不立。自左丘明传孔氏,太史公述历古今,合而为《史记》,迄于今,交错相纠,莫能离其说。独《左氏》《国语》纪言,不参于事,《战国策》、《春秋后语》颇本右史《尚书》之制。然无古圣人蔚然之道,大抵促数耗矣,而后之文者袭之。文之近古而尤壮丽,莫若汉之《西京》。班固书传之,吾尝病其畔散不属,无以考其变。欲采比义,会年长疾作,驽堕日甚,未能胜也。幸吾弟宗直爱古书,乐而成之。搜讨磔裂,捃摭融结,离而同之,与类推移,不易时月,而咸得从其条贯。森然炳然,若开群玉之府。指挥联累,圭璋琮璜之状,各有列位,不失其序,虽第其价可也。以文观之,则赋、颂、诗、歌、书、奏、诏、策、辨、论之辞毕具;以语观之,则右史纪言,《尚书》《国语》《战国策》成败兴坏之说大备,无不包也。噫!是可以为学者之端耶。

始吾少时,有路子者,自赞为是书,吾嘉而序其意,而其书终莫能具,卒俟宗直也。故删取其序,系于左,以为《西汉文类》首纪。殷、周之前,其文简而野,魏、晋已降,则荡而靡,得其中者汉氏。汉氏之东,则既衰矣。当文帝时,始得贾生明儒术,武帝尤好焉。而公孙弘、董仲舒、司马迁、相如之徒作,风雅益盛,敷施天下,自天子至公卿大夫士庶人咸通焉。于是宣于诏策,达于奏议,讽于辞赋,传于歌谣,由高帝迄于哀、平,王莽之诛,四方之文章盖烂然矣。史臣班孟坚修其书,拔其尤者充于简册,则二百三十年间,列辟之达道,名臣之大范,贤能之志业,黔黎之风习列焉。若乃合其英精,离其变通,论次其序位,必俟学古者兴行之。唐兴,用文理,贞元间,文章特盛。本之三代,浃于汉氏,与之相准。于是有能者,取孟坚书,类其文,次其先后,为四十卷。

愚溪诗序

灌水之阳有溪焉,东流入于潇水。或曰:冉氏尝居也,故姓是溪为冉溪。或曰:可以染也,名之以其能,故谓之染溪。余以愚触罪,谪潇水上,爱是溪,入二三里,得其尤绝者家焉。古有愚公谷,今余家是溪,而名莫能定,土之居者犹龂龂然,不可以不更也,故更之为愚溪。

愚溪之上,买小丘,为愚丘。自愚丘东北行六十步,得泉焉,又买居之,为愚泉。愚泉凡六穴,皆出山下平地,盖上出也。合流屈曲而南,为愚沟。遂负土累石,塞其隘,为愚池。愚池之东,为愚堂。其南为愚亭。池之中为愚岛。嘉木异石错置,皆山水之奇者,以余故,咸以愚辱焉。

夫水,智者乐也。今是溪独见辱于愚,何哉?盖其流甚下,不可以灌溉;又峻急,多坻石,大舟不可入也。幽邃浅狭,蛟龙不屑,不能兴云雨,无以利世,而适类于余,然则虽辱而愚之,可也。

宁武子“邦无道则愚”,智而为愚者也;颜子“终日不违如愚”,睿而为愚者也。皆不得为真愚。今余遭有道,而违于理、悖于事,故凡为愚者莫我若也。夫然,则天下莫能争是溪,余得专而名焉。

溪虽莫利于世,而善鉴万类,清莹秀澈,锵鸣金石,能使愚者喜笑眷慕,乐而不能去也。余虽不合于俗,亦颇以文墨自慰,漱涤万物,牢笼百态,而无所避之。以愚辞歌愚溪,则茫然而不违,昏然而同归,超鸿蒙,混希夷,寂寥而莫我知也。于是作《八愚诗》,纪于溪石上。

《杨评事文集》后序

文之用,辞令褒贬,导扬讽谕而已。虽其言鄙野,足以备于用。然而阙其文采,固不足以竦动时听,夸示后学。立言而朽,君子不由也。故作者抱其根源,而必由是假道焉。作于圣,故曰经;述于才,故曰文。文有二道:辞令褒贬,本乎著述者也;导扬讽谕,本乎比兴者也。著述者流,盖出于《书》之谟、训,《易》之象、系,《春秋》之笔削,其要在于高壮广厚,词正而理备,谓宜藏于简册也。比兴者流,盖出于虞、夏之咏歌,殷、周之风雅,其要在于丽则清越,言畅而意美,谓宜流于谣诵也。兹二者,考其旨义,乖离不合。故秉笔之士,恒偏胜独得,而罕有兼者焉。厥有能而专美,命之曰艺成。虽古文雅之盛世,不能并肩而生。

唐兴以来,称是选而不怍者,梓潼陈拾遗。其后燕文贞以著述之余,攻比兴而莫能极;张曲江以比兴之隙,穷著述而不克备。其余各探一隅,相与背驰于道者,其去弥远。文之难兼,斯亦甚矣。若杨君者,少以篇什著声于时,其炳耀尤异之词,讽诵于文人,满盈于江湖,达于京师。晚节遍悟文体,尤邃叙述。学富识远,才涌未已,其雄杰老成之风,与时增加。既获是,不数年而夭。其季年所作尤善,其为《鄂州新城颂》、《诸葛武侯传论》、饯送梓潼陈众甫、汝南周愿、河东裴泰、武都符义府、太山羊士谔、陇西李鍊。凡六序、《庐山禅居记》、《辞李常侍启》、《远游赋》、《七夕赋》皆人文之选已。用是陪陈君之后,其可谓具体者欤?

呜呼!公既悟文而疾,既即功而废,废不逾年,大病及之,卒不得穷其工、竟其才,遗文未克流于世,休声未克充于时。凡我从事于文者,所宜追惜而悼慕也!宗元以通家修好,幼获省谒,故得奉公元兄命,论次篇简。遂述其制作之所诣,以系于后。

读韩愈所作《毛颖传》

自吾居夷,不与中州人通书。有来南者,时言韩愈为《毛颖传》,不能举其辞,而独大笑以为怪,而吾久不克见。杨子诲之来,始持其书,索而读之,若捕龙蛇,搏虎豹,急与之角而力不敢暇,信韩子之怪于文也。世之模拟窜窃,取青媲白,肥皮厚肉,柔筋脆骨,而以为辞者之读之也,其大笑固宜。

且世人笑之也,不以其俳乎?而俳又非圣人之所弃者。《诗》曰:“善戏谑兮,不为虐兮。”《太史公书》有《滑稽列传》,皆取乎有益于世者也。故学者终日讨论答问,呻吟习复,应对进退,掬溜播洒,则疲惫而废乱,故有“息焉游焉”之说。不学操缦,不能安弦。有所拘者,有所纵也。大羹玄酒,体节之荐,味之至者。而又设以奇异,小虫、水草、樝梨、橘柚,苦咸酸辛,虽蜇吻裂鼻,缩舌涩齿,而咸有笃好之者。文王之昌蒲菹,屈到之芰,曾晳之羊枣,然后尽天下之奇味以足于口。独文异乎?韩子之为也,亦将弛焉而不为虐欤!息焉游焉而有所纵欤!尽六艺之奇味以足于口欤!而不若是,则韩子之词,若壅大川焉,其必决而放诸陆,不可以不陈也。

且凡古今是非六艺百家,大细穿穴用而不遗者,毛颖之功也。韩子穷古书,好斯文,嘉颖之能尽其意,故奋而为之传,以发其郁积,而学者得之励,其有益于世欤!是其言也,固与异世者语,而贪常嗜琐者,犹呫呫然动其喙。彼亦劳甚矣乎!

答刘禹锡《天论》书

宗元白:发书得《天论》三篇,以仆所为《天说》为未究,欲毕其言。始得之,大喜,谓有以开明吾志虑。及详读五六日,求其所以异吾说,卒不可得。其归要曰:非天预乎人也。凡子之论,乃吾《天说》传疏耳,无异道焉。谆谆佐吾言,而曰有以异,不识何以为异也。

子之所以为异者,岂不以赞天之能生植也欤?夫天之能生植久矣,不待赞而显。且子以天之生植也,为天耶?为人耶?抑自生而植乎?若以为为人,则吾愈不识也。若果以为自生而植,则彼自生而植耳,何以异夫果蓏之自为果蓏,痈痔之自为痈痔,草木之自为草木耶?是非为虫谋明矣,犹天之不谋乎人也。彼不我谋,而我何为务胜之耶?子所谓交胜者,若天恒为恶,人恒为善,人胜天则善者行。是又过德乎人,过罪乎天也。又曰:天之能者生植也,人之能者法制也。是判天与人为四而言之者也。余则曰:生植与灾荒,皆天也;法制与悖乱,皆人也,二之而已。其事各行不相预,而凶丰理乱出焉,究之矣。凡子之辞,枝叶甚美,而根不直,取以遂焉。

又子之喻乎旅者,皆人也,而一曰天胜焉,一曰人胜焉,何哉?莽苍之先者,力胜也;邑郛之先者,智胜也。虞、芮,力穷也;匡、宋,智穷也。是非存亡,皆未见其可以喻乎天者。若子之说,要以乱为天理、理为人理耶?谬矣。若操舟之言人与天者,愚民恒说耳。幽、厉之云为上帝者,无所归怨之辞尔,皆不足喻乎道。子其熟之,无羡言侈论以益其枝叶,姑务本之为得,不亦裕乎?独所谓无形为无常形者甚善。宗元白。

答韩愈论史官书

正月二十一日,宗元顿首,十八丈退之侍者前:获书言史事,云具《与刘秀才书》,及今乃见书藁,私心甚不喜,与退之往年言史事甚大谬。

若书中言,退之不宜一日在馆下,安有探宰相意,以为苟以史荣一韩退之邪?若果尔,退之岂宜虚受宰相荣己,而冒居馆下,近密地,食奉养,役使掌故,利纸笔为私书,取以供子弟费?古之志于道者,不宜若是。

且退之以为纪录者有刑祸,避不肯就,尤非也。史以名为褒贬,犹且恐惧不敢为;设使退之为御史中丞大夫,其褒贬成败人愈益显,其宜恐惧尤大也。则又将扬扬入台府,美食安坐,行呼唱于朝廷而已邪?在御史犹尔,设使退之为宰相,生杀出入,升黜天下士,其敌益众。则又将扬扬入政事堂,美食安坐,行呼唱于内庭外衢而已邪?又何以异不为史而荣其号、利其禄者也?

又言“不有人祸,则有天刑”。若以罪夫前古之为史者,然亦甚惑。凡居其位,思直其道,道苟直,虽死不可回也;如回之,莫若亟去其位。孔子之困于鲁、卫、陈、宋、蔡、齐、楚者,其时暗,诸侯不能以也。其不遇而死,不以作《春秋》故也。当其时,虽不作《春秋》,孔子犹不遇而死也。若周公、史佚,虽纪言书事,独遇且显也。又不得以《春秋》为孔子累。范晔悖乱,虽不为史,其族亦赤。司马迁触天子喜怒,班固不检下,崔浩沽其直以斗暴虏,皆非中道。左丘明以疾盲,出于不幸。子夏不为史亦盲,不可以是为戒。其皆于不出此。是退之宜守中道,不忘其直,无以他事自恐。退之之恐,唯在不直、不得中道,刑祸非所恐也。

凡言二百年文武事多有诚如此者。今退之曰:我一人也,何能明?则同职者又所云若是,后来继今者又所云若是,人人皆曰我一人,则卒谁能纪传之邪?如退之但以所闻知,孜孜不敢怠,则同职者、后来继今者,亦各以所闻知,孜孜不敢怠,则庶几不坠,使卒有明也。不然,徒信人口语,每每异辞,日以滋久,则所云“磊磊轩天地”者,决必沈没,且乱杂无可考,非有志者所忍恣也。果有志,岂当待人督责迫蹙,然后为官守邪?

又凡鬼神事,渺茫荒惑无可准,明者所不道。退之之智,而犹惧于此。今学如退之,辞如退之,好言论如退之,慷慨自谓正直行行焉如退之,犹所云若是,则唐之史述其卒无可托乎!明天子贤宰相得史才如此,而又不果,甚可痛哉!退之宜更思,可为速为;果卒以为恐惧不敢,则一日可引去,又何以云“行且谋”也?今人当为而不为,又诱馆中他人及后生者,此大惑已。不勉己而欲勉人,难矣哉!

答韦中立论师道书

二十一日,宗元白:辱书云欲相师,仆道不笃,业甚浅近,环顾其中,未见可师者。虽常好言论,为文章,甚不自是也。不意吾子自京师来蛮夷间,乃幸见取。仆自卜固无取,假令有取,亦不敢为人师。为众人师且不敢,况敢为吾子师乎?

孟子称:“人之患在好为人师。”由魏、晋氏以下,人益不事师。今之世,不闻有师,有辄哗笑之,以为狂人。独韩愈奋不顾流俗,犯笑侮,收召后学,作《师说》,因抗颜而为师。世果群怪聚骂,指目牵引,而增与为言辞。愈以是得狂名,居长安,炊不暇熟,又挈挈而东,如是者数矣。屈子赋曰:“邑犬群吠,吠所怪也。”仆往闻庸蜀之南,恒雨少日,日出则犬吠,余以为过言。前六七年,仆来南,二年冬,幸大雪逾岭,被南越中数州。数州之犬,皆苍黄吠噬狂走者累日,至无雪乃已,然后始信前所闻者。今韩愈既自以为蜀之日,而吾子又欲使吾为越之雪,不以病乎?非独见病,亦以病吾子。然雪与日岂有过哉?顾吠者犬耳!度今天下不吠者几人,而谁敢衔怪于群目,以召闹取怒乎?

仆自谪过以来,益少志虑。居南中九年,增脚气病,渐不喜闹,岂可使呶呶者早暮咈吾耳、骚吾心?则固僵仆烦愦,愈不可过矣。平居望外,遭齿舌不少,独欠为人师耳。

抑又闻之,古者重冠礼,将以责成人之道,是圣人所尤用心者也。数百年来,人不复行。近有孙昌允者,独发愤行之。既成礼,明日造朝至外廷,荐芴言于卿士曰:“某子冠毕。”应之者咸怃然。京兆尹郑叔则怫然,曳笏却立,曰:“何预我耶?”廷中皆大笑。天下不以非郑尹而快孙子,何哉?独为所不为也。今之命师者大类此。

吾子行厚而辞深,凡所作,皆恢恢然有古人形貌,虽仆敢为师,亦何所增加也?假而以仆年先吾子,闻道著书之日不后,诚欲往来言所闻,则仆固愿悉陈中所得者。吾子苟自择之,取某事去某事,则可矣。若定是非以敎吾子,仆材不足,而又畏前所陈者,其为不敢也决矣。吾子前所欲见吾文,既悉以陈之,非以耀明于子,聊欲以观子气色诚好恶何如也。今书来,言者皆大过。吾子诚非佞誉诬谀之徒,直见爱甚故然耳。

始吾幼且少,为文章,以辞为工。及长,乃知文者以明道,是固不苟为炳炳烺烺,务釆色、夸声音而以为能也。凡吾所陈,皆自谓近道,而不知道之果近乎,远乎?吾子好道而可吾文,或者其于道不远矣。故吾每为文章,未尝敢以轻心掉之,惧其剽而不留也;未尝敢以怠心易之,惧其弛而不严也;未尝敢以昏气出之,惧其昧没而杂也;未尝敢以矜气作之,惧其偃蹇而骄也。抑之欲其奥,扬之欲其明,疏之欲其通,廉之欲其节,激而发之欲其清,固而存之欲其重,此吾所以羽翼夫道也。本之《书》以求其质,本之《诗》以求其恒,本之《礼》以求其宜,本之《春秋》以求其断,本之《易》以求其动,此吾所以取道之原也。参之谷梁氏以厉其气,参之《孟》《荀》以畅其支,参之《庄》《老》以肆其端,参之《国语》以博其趣,参之《离骚》以致其幽,参之太史公以著其洁,此吾所以旁推交通而以为之文也。凡若此者,果是耶,非耶?有取乎,抑其无取乎?吾子幸观焉择焉,有余以告焉。苟亟来以广是道,子不有得焉,则我得矣,又何以师云尔哉?取其实而去其名,无招越、蜀吠怪,而为外廷所笑,则幸矣!宗元复白。

答韦珩示韩愈相推以文墨事书

足下所封示退之书,云欲推避仆以文墨事,且以励足下。若退之之才,过仆数人,尚不宜推避于仆,非其实可知,固相假借为之辞耳。退之所敬者,司马迁、扬雄。迁于退之,固相上下。若雄者,如《太玄》《法言》及《四愁赋》,退之独未作耳,决作之,加恢奇,至他文过扬雄远甚。雄之遣言措意,颇短局滞涩,不若退之猖狂恣睢,肆意有所作。若然者,使雄来尚不宜推避,而况仆耶?彼好奖人善,以为不屈己,善不可奖,故慊慊云尔也。足下幸勿信之。

且足下志气高,好读《南》《北》史书,通国朝事,穿穴古今,后来无能和。而仆稚騃,卒无所为,但趑趄文墨笔砚浅事。今退之不以吾子励仆,而反以仆励吾子,愈非所宜。然卒篇欲足下自挫抑,合当世事以固当,虽仆亦知无出此。吾子年甚少,知己者如麻,不患不显,患道不立尔。此仆以自励,亦以佐退之励足下。不宣。宗元顿首再拜。

与许京兆孟容书

宗元再拜五丈座前:伏蒙赐书诲谕,微悉重厚,欣踊恍惚,疑若梦寐,捧书叩头,悸不自定。伏念得罪来五年,未尝有故旧大臣肯以书见及者。何则?罪谤交积,群疑当道,诚可怪而畏也。以是兀兀忘行,尤负重忧,残骸余魂,百病所集,痞结伏积,不食自饱。或时寒热,水火互至,内消肌骨,非独瘴疠为也。忽奉教命,乃知幸为大君子所宥,欲使膏盲沈没,复起为人。夫何素望,敢以及此。

宗元早岁,与负罪者亲善,始奇其能,谓可以共立仁义,裨教化。过不自料,勤勤勉励,唯以中正信义为志,以兴尧、舜、孔子之道,利安元元为务,不知愚陋,不可力强,其素意如此也。末路孤危,厄塞臲,凡事壅隔,狠忤贵近,狂疏缪戾,蹈不测之辜,群言沸腾,鬼神交怒。加以素卑贱,暴起领事,人所不信。射利求进者,填门排户,百不一得,一旦快意,更造怨讟。以此大罪之外,讠互诃万端,旁午搆扇,尽为敌,协心同攻,外连强暴失职者以致其事。此皆丈人所闻见,不敢为他人道说。怀不能已,复载简牍。此人虽万被诛戮,不足塞责,而岂有赏哉?今其党与,幸获宽贷,各得善地,无公事,坐食俸禄,明德至渥也。尚何敢更俟除弃废痼,以希望外之泽哉?年少气锐,不识几微,不知当否,但欲一心直遂,果陷刑法,皆自所求取得之,又何怪也!

宗元于众党人中,罪状最甚。神理降罚,又不能即死。犹对人言语,求食自活,迷不知耻,日复一日。然亦有大故。自以得姓来二千五百年,代为冢嗣。今抱非常之罪,居夷獠之乡,卑湿昏雾,恐一日填委沟壑,旷坠先绪,以是怛然痛恨,心肠沸热。茕茕孤立,未有子息。荒陬中少士人女子,无与为婚,世亦不肯与罪大者亲昵,以是嗣续之重,不绝如缕。每当春秋时飨,孑立捧奠,顾眄无后继者,懔懔然欷歔惴惕,恐此事便已,摧心伤骨,若受锋刃。此诚丈人所共悯惜也。先墓在城南,无异子弟为主,独托村邻。自谴逐来,消息存亡不一至乡闾,主守者因以益怠。昼夜哀愤,惧便毁伤松柏,刍牧不禁,以成大戾。近世礼重拜扫,今已阙者四年矣。每遇寒食,则北向长号,以首顿地。想田野后路,士女遍满,皂隶庸丐,皆得上父母丘墓,马医、夏畦之鬼,无不受子孙追养者。然此已息望,又何以云哉!城西有数顷田,树果数百株,多先人手自封植,今已荒秽,恐便斩伐,无复爱惜。家有赐书三千卷,尚在善和里旧宅,宅今已三易主,书存亡不可知。皆付受所重,常系心腑,然无可为者。立身一败,万事瓦裂,身残家破,为世大僇。复何敢更望大君子抚慰收恤,尚置人数中邪!是以当食不知辛咸节适,洗沐盥漱,动逾岁时,一搔皮肤,尘垢满爪。诚忧恐悲伤,无所告诉,以至此也。

自古贤人才士,秉志遵分,被谤议不能自明者,仅以百数。故有无兄盗嫂、娶孤女云挝妇翁者,然赖当世豪杰,分明辨别,卒光史籍。管仲遇盗,升为功臣;匡章被不孝之名,孟子礼之。今已无古人之实,而其有诟,犹欲望世人之明己,不可得也。直不疑买金以偿同舍,刘宽下车,归牛乡人。此诚知疑似之不可辩,非口舌所能胜也。郑詹束缚于晋,终以无死;钟议南音,卒获返国;叔向囚虏,自期必免;范痤骑危,以生易死;蒯通据鼎耳,为齐上客;张苍、韩信伏斧锧,终取将相;邹阳狱中,以书自活;贾生斥逐,复召宣室;倪宽摈死,后至御史大夫;董仲舒、刘向下狱当诛,为汉儒宗。此皆瑰伟博辩奇壮之士,能自解脱。今以恇怯淟涊,下才末伎,又婴恐惧痼病,虽欲慷慨攘臂,自同昔人,愈疏阔矣!

贤者不得志于今,必取贵于后,古之著书者皆是也。宗元近欲务此,然力薄才劣,无异能解,虽欲秉笔缕,神志荒耗,前后遗忘,终不能成章。往时读书,自以不至抵滞,今皆顽然无复省录。每读古人一传,数纸已后,则再三伸卷,复观姓氏,旋又废失。假令万一除刑部囚籍,复为士列,亦不堪当世用矣!伏惟兴哀于无用之地,垂德于不报之所,但以通家宗祀为念,有可动心者,操之勿失。虽不敢望归扫茔域,退托先人之庐,以尽余齿,姑遂少北,益轻瘴疠,就婚娶,求胤嗣,有可付托,即冥然长辞,如得甘寝,无复恨矣!书辞繁委,无以自道。然即文以求其志,君子固得其肺肝焉。无任恳恋之至!不宣。宗元再拜。

种树郭橐驼传

郭橐驼,不知始何名。病偻,隆然伏行,有类橐驼者,故乡人号之驼。橐驼闻之曰:“甚善,名我固当。”因舍其名,亦自谓橐驼云。其乡曰丰乐乡,在长安西。驼业种树,凡长安豪富人为观游及卖果者,皆争迎取养。视驼所种树,或移徙,无不活,且硕茂早实以蕃。他植者虽窥伺效慕,莫能如也。

有问之,对曰:“橐驼非能使木寿且孳也,能顺木之天,以致其性焉尔。凡植木之性,其本欲舒,其培欲平,其土欲故,其筑欲密。既然已,勿动勿虑,去不复顾。其莳也若子,其置也若弃,则其天者全而其性得矣。故吾不害其长而已,非有能硕茂之也;不抑耗其实而已,非有能早而蕃之也。他植者则不然,根拳而土易,其培之也,若不过焉则不及焉。苟有能反是者,则又爱之太殷,忧之太勤,旦视而暮抚,已去而复顾。甚者爪其肤以验其生枯,摇其本以观其疏密,而木之性日以离矣。虽曰爱之,其实害之,虽曰忧之,其实仇之,故不我若也。吾又何能为哉!”

问者曰:“以子之道,移之官理可乎?”驼曰:“我知种树而已,官理,非吾业也。然吾居乡,见长人者好烦其令,若甚怜焉,而卒以祸。旦暮吏来而呼曰:‘官命促尔耕,勖尔植,督尔获。早缫而绪,早织而缕;字而幼孩,遂而鸡豚。’鸣鼓而聚之,击木而召之。吾小人辍飧饔以劳吏者,且不得暇,又何以蕃吾生而安吾性耶?故病且怠。若是,则与吾业者其亦有类乎?”

问者曰:“嘻,不亦善夫!吾问养树,得养人术。”传其事以为官戒也。

捕蛇说

永州之野产异蛇,黑质而白章,触草木,尽死;以啮人,无御之者。然得而腊之以为饵,可以已大风、挛踠、瘘、疠,去死肌,杀三虫。其始,太医以王命聚之,岁赋其二,募有能捕之者,当其租入。永之人争奔走焉。

有蒋氏者,专其利三世矣。问之,则曰:“吾祖死于是,吾父死于是。今吾嗣为之十二年,几死者数矣。”言之,貌若甚戚者。

余悲之,且曰:“若毒之乎?余将告于莅事者,更若役,复若赋,则何如?”

蒋氏大戚,汪然出涕,曰:“君将哀而生之乎?则吾斯役之不幸,未若复吾赋不幸之甚也。向吾不为斯役,则久已病矣。自吾氏三世居是乡,积于今六十岁矣,而乡邻之生日蹙。殚其地之出,竭其庐之入,号呼而转徙,饥渴而顿踣,触风雨,犯寒暑,呼嘘毒疠,往往而死者相藉也。曩与吾祖居者,今其室十无一焉;与吾父居者,今其室十无二三焉;与吾居十二年者,今其室十无四五焉。非死则徙尔,而吾以捕蛇独存。悍吏之来吾乡,叫嚣乎东西,隳突乎南北,哗然而骇者,虽鸡狗不得宁焉。吾恂恂而起,视其缶,而吾蛇尚存,则弛然而卧。谨食之,时而献焉。退而甘食其土之有,以尽吾齿。盖一岁之犯死者二焉,其余则熙熙而乐,岂若吾乡邻之旦旦有是哉。今虽死乎此,比吾乡邻之死则已后矣,又安敢惧毒邪?”

余闻而愈悲。孔子曰:“苛政猛于虎也!”吾尝疑乎是,今以蒋氏观之,犹信。呜呼!孰知赋敛之毒,有甚于是蛇者乎!故为之说,以俟夫观人风者得焉。

始得西山宴游记

自余为僇人,居是州,恒惴栗。其隙也,则施施而行,漫漫而游。日与其徒上高山,入深林,穷回溪,幽泉怪石,无远不到。到则披草而坐,倾壶而醉。醉则更相枕以卧,卧而梦。意有所极,梦亦同趣。觉而起,起而归。以为凡是州之山水有异态者,皆我有也,而未始知西山之怪特。

今年九月二十八日,因坐法华西亭,望西山,始指异之。遂命仆过湘江,缘染溪,斫榛莽,焚茅茷,穷山之高而止。攀援而登,箕踞而遨,则凡数州之土壤,皆在袵席之下。其高下之势,岈然洼然,若垤若穴,尺寸千里,攒蹙累积,莫得遁隐。萦青缭白,外与天际,四望如一。然后知是山之特出,不与培为类,悠悠乎与灏气俱,而莫得其涯,洋洋乎与造物者游而不知其所穷。引觞满酌,颓然就醉,不知日之入。苍然暮色,自远而至,至无所见,而犹不欲归。心凝形释,与万化冥合。然后知吾向之未始游,游于是乎始,故为之文以志。是岁,元和四年也。

钴潭记

钴潭,在西山西。其始盖冉水自南奔注,抵山石,屈折东流,其颠委势峻,荡击益暴,啮其涯,故旁广而中深,毕至石乃止。流沫成轮,然后徐行。其清而平者且十亩,有树环焉,有泉悬焉。

其上有居者,以予之亟游也,一旦款门来告曰:“不胜官租私券之委积,既芟山而更居,愿以潭上田贸财以缓祸。”予乐而如其言。则崇其台,延其槛,行其泉,于高者坠之潭,有声潀然。尤与中秋观月为宜,于以见天之高、气之迥。孰使予乐居夷而忘故土者,非兹潭也欤?

钴潭西小丘记

得西山后八日,寻山口西北道二百步,又得钴潭。潭西二十五步,当湍而峻者为鱼梁。梁之上有丘焉,生竹树。其石之突怒偃蹇,负土而出,争为奇状者,殆不可数。其嵚然相累而下者,若牛马之饮于溪;其冲然角力而上者,若熊罴之登于山。丘之小不能一亩,可以笼而有之。问其主,曰:“唐氏之弃地,货而不售。”问其价,曰:“止四百。”余怜而售之。李深源、元克己时同游,皆大喜,出自意外。即更取器用,铲刈秽草,伐去恶木,烈火而焚之。嘉木立,美竹露,奇石显。由其中以望,则山之高、云之浮、溪之流、鸟兽之遨游,举熙熙然回巧献技,以效兹丘之下。枕席而卧,则清泠之状与目谋,氵营氵营之声与耳谋,悠然而虚者与神谋,渊然而静者与心谋。不匝旬而得异地者二,虽古好事之士,或未能至焉。

噫,以兹丘之胜,致之沣、镐、鄠、杜,则贵游之士争买者,日增千金而愈不可得。今弃是州也,农夫渔父,过而陋之,价四百,连岁不能售。而我与深源、克己独喜得之,是其果有遭乎?书于石,所以贺兹丘之遭也。

至小丘西小石潭记

从小丘西行百二十步,隔篁竹,闻水声,如鸣佩环,心乐之。伐竹取道,下见小潭,水尤清洌,全石以为底,近岸卷石底以出,为坻为屿,为嵁为岩。青树翠蔓,蒙络摇缀,参差披拂。潭中鱼可百许头,皆若空游无所依。日光下澈,影布石上,佁然不动,俶尔远逝,往来翕忽,似与游者相乐。

潭西南而望,斗折蛇行,明灭可见。其岸势犬牙差互,不可知其源。坐潭上,四面竹树环合,寂寥无人,凄神寒骨,悄怆幽邃。以其境过清,不可久居,乃记之而去。

同游者吴武陵、龚古,余弟宗玄;隶而从者,崔氏二小生:曰恕己,曰奉壹。

欧阳修

欧阳修,宋,庐陵人,字永叔,晚号六一居士。举进士甲科,庆历初召知谏院,改右正言,知制诰。时杜衍、韩琦、范仲淹、富弼相继罢去,修上书极谏,出知滁州,徙扬州、颖州。还为翰林学士八年,知无不言。嘉祐间拜参知政事,与韩琦同心辅政。熙宁初与王安石不合,以太子少师致仕,年六十六卒。自五代以来,文章多袭唐人声韵之体。宋初,柳开穆修,志欲复古,而力未逮。至修得韩愈遗稿,苦心探索,遂以古文为天下倡导。三苏、曾、王诸大家,皆出其门。故当时风尚,为之一变。然修为古文,名曰宗韩,其气体实与之各别,前贤论之颇详,盖不欲于形貌求似,而能得其神理者,此所以自成为一大家也。著有《新唐书》、《新五代史》、《诗文集》等种。

本论中

佛法为中国患千余岁,世之卓然不惑而有力者,莫不欲去之。已尝去矣,而复大集,攻之暂破而愈坚,扑之未灭而愈炽,遂至于无可奈何。是果不可去耶?盖亦未知其方也。

夫医者之于疾也,必推其病之所自来,而治其受病之处。病之中人,乘乎气虚而入焉。则善医者,不攻其疾,而务养其气,气实则病去,此自然之效也。故救天下之患者,亦必推其患之所自来,而治其受患之处。佛为夷狄,去中国最远,而有佛固已久矣。尧、舜、三代之际,王政修明,礼义之教充于天下,于此之时,虽有佛无由而入。及三代衰,王政阙,礼义废,后二百余年而佛至乎中国。由是言之,佛所以为吾患者,乘其阙废之时而来,此其受患之本也。补其阙,修其废,使王政明而礼义充,则虽有佛,无所施于吾民矣,此亦自然之势也。

昔尧、舜、三代之为政,设为井田之法,籍天下之人,计其口而皆授之田。凡人之力能胜耕者,莫不有田而耕之。敛以什一,差其征赋,以督其不勤。使天下之人,力皆尽于南亩,而不暇乎其他。然又惧其劳且怠而入于邪僻也,于是为制牲牢、酒醴以养其体,弦匏、俎豆以悦其耳目,于其不耕休力之时而教之以礼。故因其田猎而为蒐狩之礼,因其嫁娶而为婚姻之礼,因其死葬而为丧祭之礼,因其饮食群聚而为乡射之礼。非徒以防其乱,又因而教之,使知尊卑长幼,凡人之大伦也。故凡养生送死之道,皆因其欲而为之制。饰之物采而文焉,所以悦之,使其易趣也。顺其情性而节焉,所以防之,使其不过也。然犹惧其未也,又为立学以讲明之。故上自天子之郊,下至乡党,莫不有学,择民之聪明者而习焉,使相告语而诱劝其愚惰。呜呼!何其备也!盖尧、舜、三代之为政如此,其虑民之意甚精,治民之具甚备,防民之术甚周,诱民之道甚笃,行之以勤而被于物者洽,浸之以渐而入于人者深。故民之生也,不用力乎南亩,则从事于礼乐之际;不在乎家,则在乎庠序之间。耳闻目见,无非仁义乐而趣之,不知其倦,终身不见异物,又奚暇夫外慕哉?故曰虽有佛无由而入者,谓有此具也。

及周之衰,秦并天下,尽去三代之法,而王道中绝。后之有天下者,不能勉强,其为治之具不备,防民之渐不周。佛于此时,乘间而出。千有余岁之间,佛之来者日益众,吾之所为者日益坏。井田最先废,而兼并游惰之奸起,其后所谓蒐狩、婚姻、丧祭、乡射之礼,凡所以教民之具,相次而尽废。然后民之奸者,有暇而为他;其良者,泯然不见礼义之及己。夫奸民有余力,则思为邪僻;良民不见礼义,则莫之所趣。佛于此时,乘其隙,方鼓其雄诞之说而牵之,则民不得不从而归矣。又况王公大人往往倡而驱之曰:“佛是真可归依者。”然则吾民何疑而不归焉?幸而有一不惑者,方艴然而怒曰:“佛何为者,吾将操戈而逐之!”又曰:“吾将有说以排之!”夫千岁之患遍于天下,岂一人一日之可为?民之沈酣入于骨髓,非口舌之可胜。

然则将奈何?曰:莫若修其本以胜之。昔战国之时,杨、墨交乱,孟子患之而专言仁义,故仁义之说胜,则杨、墨之学废。汉之时,百家并兴,董生患之而退修孔氏,故孔氏之道明而百家息。此所谓修其本以胜之之效也。今八尺之夫,被甲荷戟,勇冠三军,然而见佛则拜,闻佛之说则有畏慕之诚者,何也?彼诚壮佼,其中心茫然无所守而然也。一介之士,眇然柔懦,进趋畏怯,然而闻有道佛者则义形于色,非徒不为之屈,又欲驱而绝之者,何也?彼无他焉,学问明而礼义纯熟,中心有所守以胜之也。然则礼义者,胜佛之本也。今一介之士,知礼义者,尚能不为之屈,使天下皆知礼义,则胜之矣。此自然之势也。

朋党论 在谏院进

臣闻朋党之说,自古有之,惟幸人君辨其君子、小人而已。大凡君子与君子以同道为朋,小人与小人以同利为朋,此自然之理也。

然臣谓小人无朋,惟君子则有之,其故何哉?小人所好者禄位也,所贪者财货也,当其同利之时,暂相党引以为朋者,伪也;及其见利而争先,或利尽而交疏,则反相贼害,虽其兄弟亲戚不能相保。故臣谓小人无朋,其暂为朋者,伪也。君子则不然。所守者道义,所行者忠信,所惜者名节;以之修身,则同道而相益;以之事国,则同心而共济,终始如一。此君子之朋也。故为人君者,但降退小人之伪朋,用君子之真朋,则天下治矣。

尧之时,小人共工、驩兜等四人为一朋。君子八元、八恺十六人为一朋。舜佐尧退四凶小人之朋,而进元恺君子之朋。尧之天下大治。及舜自为天子,而皋、夔、稷、契等二十二人并列于朝,更相称美、更相推让,凡二十二人为一朋,而舜皆用之,天下亦大治。《书》曰:“纣有臣亿万,惟亿万心;周有臣三千,惟一心。”纣之时,亿万人各异心,可谓不为朋矣,然纣以亡国。周武王之臣,三千人为一大朋,而周用以兴。后汉献帝时,尽取天下名士囚禁之,目为党人;及黄巾贼起,汉室大乱,后方悔悟,尽解党人而释之,然已无救矣。唐之晚年,渐起朋党之论。及昭宗时,尽杀朝之名士,或投之黄河,曰:“此辈清流,可投浊流。”而唐遂亡矣。

夫前世之主,能使人人异心不为朋,莫如纣;能禁绝善人为朋,莫如汉献帝;能诛戮清流之朋,莫如唐昭宗之世。然皆乱亡其国。更相称美推让而不自疑,莫如舜之二十二臣,舜亦不疑而皆用之。然而后世不诮舜为二十二人朋党所欺,而称舜为聪明之圣者,以能辨君子与小人也。周武之世,举其国之臣,三千人共为一朋,自古为朋之多且大莫如周,然周用此以兴者,善人虽多而不厌也。

夫兴亡治乱之迹,为人君者可以鉴矣。〔按:后汉禁锢党人,乃灵帝建宁二年事,文作献帝,误。〕

《唐书·艺文志》序

自《六经》焚于秦而复出于汉,其师传之道中绝,而简编脱乱讹缺,学者莫得其本真。于是诸儒章句之学兴焉!其后传、注、笺、解、义疏之流,转相讲述,而圣道粗明。然其为说,固已不胜其繁矣!

至于上古三皇五帝以来世次,国家兴灭终始,赞窃伪乱,史官备矣。而传记、小说,外暨方言、地理、职官、氏族皆出于史官之流也。自孔子在时,方修明圣经以绌缪异,而老子著书论道德,接乎周衰。战国游谈放荡之士,田骈、慎到、列、庄之徒,各极其辩。而孟轲、荀卿始专修孔氏以折异端。迹诸子之论,各成一家,自前世皆存而不绝也。

夫王迹熄而《诗》亡,《离骚》作而文辞之士兴。历代盛衰,文章与时高下。然其变态百出,不可穷极,何其多也!

自汉以来,史官列其名氏、篇第,以为六艺、九种、七略。至唐始分为四类,曰经、史、子、集,而藏书之盛,莫盛于开元。其著录者,五万三千九百一十五卷,而唐之学者自为之书,又二万八千四百六十九卷。呜呼!可谓盛矣!

六经之道,简严易直而天人备,故其愈久而益明。其余作者众矣,质之圣人,或离或合。然其精深闳博,各尽其术,而怪奇伟丽,往往震发于其间。此所以使好奇爱博者,不能忘也。然凋零磨灭,亦不可胜数,岂其华文少实,不足以行远与!而俚言俗说,猥有存者,亦其有幸不幸者与!今著于篇,有其名而无其书者,十盖五六也,可不惜哉!

《五代史·宦者传》序

自古宦者乱人之国,其源流深于女祸。女,色而已。宦者之害,非一端也。盖其用事也近而习,其为心也专而忍。能以小善中人之意,小信固人之心,使人主必信而亲之。待其已信,然后惧以祸福而把持之。虽有忠臣硕士列于朝廷,而人主以为去己疏远,不若起居饮食前后左右之亲为可恃也。故前后左右者日益亲,则忠臣硕士日益疏,而人主之势日益孤。势孤则惧祸之心日益切,而把持者日益牢。安危出其喜怒,祸患伏于帷闼,则向之所谓可恃者,乃所以为患也。患已深而觉之,欲与疏远之臣,图左右之亲近。绥之则养祸而益深,急之则挟人主以为质。虽有圣智,不能与谋。谋之而不可为,为之而不可成,至其甚则俱伤而两败。故其大者亡国,其次亡身,而使奸豪得藉以为资而起。至挟其种类,尽杀以快天下之心而后已!此前史所载宦者之祸常如此者,非一世也。

夫为人主者,非欲养祸于内,而疏忠臣硕士于外,盖其渐积而势使之然也。夫女色之惑,不幸而不悟,则祸斯及矣!使其一悟,捽而去之可也。宦者之为祸,虽欲悔悟而势有不得而去也。唐昭宗之事是已!故曰:“深于女祸”者,谓此也,可不戒哉!

《五代史·伶官传》序

呜呼!盛衰之理,虽曰天命,岂非人事哉?原庄宗之所以得天下,与其所以失之者,可以知之矣。

世言晋王之将终也,以三矢赐庄宗而告之曰:“梁,吾仇也;燕王,吾所立;契丹与吾约为兄弟;而皆背晋以归梁,此三者,吾遗恨也!与尔三矢,尔其无忘乃父之志。”庄宗受而藏之于庙。其后用兵,则遣从事以一少牢告庙,请其矢,盛以锦囊,负而前驱,及凯旋而纳之。方其系燕父子以组,函梁君臣之首,入于太庙,还矢先王,而告以成功,其意气之盛,可谓壮哉!

及仇雠已灭,天下已定。一夫夜呼,乱者四应。仓皇东出,未及见贼而士卒离散。君臣相顾,不知所归。至于誓天断发,泣下沾襟,何其衰也!岂得之难而失之易欤!抑本其成败之迹,而皆自于人欤!

《书》曰:“满招损,谦得益。”忧劳可以兴国,逸豫可以亡身,自然之理也。故方其盛也,举天下之豪杰,莫能与之争。及其衰也,数十伶人困之,而身死国灭,为天下笑。夫祸患常积于忽微,而智勇多困于所溺,岂独伶人也哉?作《伶官传》。

《集古录》目序

物常聚于所好,而常得于有力之强。有力而不好,好之而无力,虽近且易,有不能致之。象犀虎豹,蛮夷山海杀人之兽,然其齿角皮革,可聚而有也。玉出昆仑流沙万里之外,经十余驿乃至乎中国。珠出南海,常生深渊,采者腰纟亘而入水,形色非人,往往不出,则下饱蛟鱼。金矿于山,凿深而穴远,篝火糇粮而后进,其崖崩窟塞,则遂葬于其中者,率常数十百人。其远且难而又多死祸,常如此。然而金玉珠玑,世常兼聚而有也。凡物好之而有力,则无不有也。

汤盘,孔鼎,岐阳之鼓,岱山、邹峄、会稽之刻石,与夫汉、魏已来圣君贤士桓碑、彝器、铭诗、序记,下至古文、籀篆、分隶诸家之字书,皆三代以来至宝,怪奇伟丽、工妙可喜之物。其去人不远,其取之无祸。然而风霜兵火,湮没磨灭,散弃于山崖墟莽之间未尝收拾者,由世之好者少也。幸而有好之者,又其力或不足,故仅得其一二,而不能使其聚也。

夫力莫如好,好莫如一。予性颛而嗜古,凡世人之所贪者,皆无欲于其间,故得一其所好于斯。好之已笃,则力虽未足,犹能致之。故上自周穆王以来,下更秦、汉、隋、唐、五代,外至四海九州,名山大泽,穷崖绝谷,荒林破冢,神仙鬼物,诡怪所传,莫不皆有,以为《集古录》。以谓传写失真,故因其石本,轴而藏之。有卷帙次第而无时世之先后,盖其取多而未已,故随其所得而录之。又以谓聚多而终必散,乃撮其大要,别为录目,因并载夫可与史传正其阙谬者,以传后学,庶益于多闻。

或讥予曰:“物多则其势难聚,久聚而无不散,何必区区于是哉?”予对曰:“足吾所好,玩而老焉可也。象犀金玉之聚,其能果不散乎?予固未能以此而易彼也。”

《苏氏文集》序

予友苏子美之亡后四年,始得其平生文章遗稿于太子太傅杜公之家,而集录之以为十卷。

子美,杜氏婿也,遂以其集归之,而告于公曰:“斯文,金玉也,弃掷埋没粪土,不能销蚀。其见遗于一时,必有收而宝之于后世者。虽其埋没而未出,其精气光怪已能常自发见,而物亦不能掩也。故方其摈斥摧挫、流离穷厄之时,文章已自行于天下,虽其怨家仇人,及尝能出力而挤之死者,至其文章,则不能少毁而掩蔽之也。凡人之情,忽近而贵远,子美屈于今世犹若此,其申于后世宜如何也!公其可无恨。”

予尝考前世文章政理之盛衰,而怪唐太宗致治几乎三王之盛,而文章不能革五代之余习。后百有余年,韩、李之徒出,然后元和之文始复于古。唐衰兵乱,又百余年而宋圣兴,天下一定,晏然无事。又几百年,而古文始盛于今。自古治时少而乱时多,幸时治矣,文章或不能纯粹,或迟久而不能及,何其难之若是欤?岂非难得其人欤?苟一有其人,又幸而及出于治世,世其可不为之贵重而爱惜之欤?嗟吾子美,以一酒食之过,至废为民而流落以死。此其可以叹息流涕,而为当世仁人君子职位宜与国家乐育贤材者也。

子美之齿少于予,而予学古文反在其后。天圣之间,予举进士于有司,见时学者务以言语声偶摘裂,号为时文,以相夸尚。而子美独与其兄才翁及穆参军伯长,作为古歌诗杂文,时人颇共非笑之,而子美不顾也。其后天子患时文之弊,下诏书讽勉学者以近古,由是其风渐息,而学者稍趋于古焉。独子美为于举世不为之时,其始终自守,不牵世俗趋舍,可谓特立之士也。

子美官至大理评事、集贤校理而废,后为湖州长史以卒,享年四十有一。其状貌奇伟,望之昂然,而即之温温,久而愈可爱慕。其材虽高,而人亦不甚嫉忌,其击而去之者,意不在子美也。赖天子聪明仁圣,凡当时所指名排斥,二三大臣而下,欲以子美为根而累之者,皆蒙保全,今并列于荣宠。虽与子美同时饮酒得罪之人,多一时之豪俊,亦被收采,进显于朝廷,而子美独不幸死矣,岂非其命也?悲夫!

记旧本韩文后

予少家汉东。汉东僻陋,无学者,吾家又贫,无藏书。州南有大姓李氏者,其子尧辅颇好学,予为儿童时多游其家。见其弊筐贮故书在壁间,发而视之,得唐《昌黎先生文集》六卷,脱落颠倒无次序。因乞李氏以归。读之,见其言深厚而雄博,然予犹少,未能悉究其义,徒见其浩然无涯若可爱。

是时,天下学者杨、刘之作,号为时文,能者取科第、擅名声,以夸荣当世,未尝有道韩文者。予亦方举进士,以礼部诗赋为事。年十有七,试于州,为有司所黜。因取所藏韩氏之文复阅之,则喟然叹曰:“学者当至于是而止尔!”因怪时人之不道,而顾己亦未暇学,徒时时独念于予心,以谓方从进士于禄以养亲;苟得录矣,当尽力于斯文,以偿其素志。

后七年,举进士及第,官于洛阳,而尹师鲁之徒皆在,遂相与作为古文。因出所藏《昌黎集》而补缀之,求人家所有旧本而校定之。其后天下学者亦渐趋于古,而韩文遂行于世。至于今,盖三十余年矣,学者非韩不学也,可谓盛矣。

呜呼!道固有行于远而止于近,有忽于往而贵于今者。非惟世俗好恶之使然,亦其理有当然者。昔孔、孟惶惶于一时,而师法于千万世。韩氏之文,没而不见者二百年,而后大施于今。此又非特好恶之所上下,盖其久而愈明,不可磨灭,虽蔽于暂而终耀于无穷者,其道当然也。

予之始得于韩也,当其沉沈弃废之时。予固知其不足以追时好而取势利,于是就而学之,则予之所为者,岂所以急名誉而于势利之用哉?亦志乎久而已矣。故予之仕,于进不为喜、退不为惧者,盖其志先定而所学者宜然也。集本出于蜀,文字刻画颇精于今世俗本,而脱缪尤多。凡三十年间,闻人有善本者,必求而改正之。其最后卷帙不足,今不复补者,重增其故也。予家藏书万卷,独《昌黎先生集》为旧物也。呜呼!韩氏之文、之道,万世所共尊,天下所共传而有也。予于此本,特以其旧物而尤惜之。

与尹师鲁书

某顿首师鲁十二兄书记:前在京师相别时,约使人如河上。既受命,便遣白头奴出城,而还言不见舟矣。其夕,及得师鲁手简,乃知留船以待,怪不如约,方悟此奴懒去而见绐。

临行,台吏催苛百端,不比催师鲁人长者有视,使人惶迫不知所为。是以又不留下书在京师,但深托君贶因书道修意以西。始谋陆赴夷陵,以大暑,又无马,乃作此行。沿汴绝淮,泛大江,凡五千里,用一百一十程,才至荆南。在路无附书处,不知君贶曾作书道修意否?及来此,问荆人,云去郢止两程,方喜得作书以奉问。又见家兄,言有人见师鲁过襄州,计今在郢久矣。师鲁欢戚不问可知,所渴欲问者,别后安否?及家人处之如何,莫苦相尤否?六郎旧疾平否?

修行虽久,然江湖皆昔所游,往往有亲旧留连,又不遇恶风水,老母用术者言,果以此行为幸。又闻夷陵有米、面、鱼,如京洛,又有梨、栗、橘、柚、大筍、茶荈,皆可饮食,益相喜贺。昨日因参转运,作庭趋,始觉身是县令矣。其余皆如昔时。

师鲁简中言,疑修有自疑之意者,非他,盖惧责人太深以取直尔。今而思之,自决不复疑也。然师鲁又云暗于朋友,此似未知修心。当与高书时,盖已知其非君子,发于极愤而切责之,非以朋友待之也,其所为何足惊骇?路中来,颇有人以罪出不测见吊者,此皆不知修心也。师鲁又云非忘亲,此又非也。得罪虽死,不为忘亲,此事须相见,可尽其说也。

五六十年来,天生此辈,沉默畏慎,布在世间,相师成风。忽见吾辈作此事,下至灶门老婢,亦相疑怪,交口议之。不知此事古人日日有也,但问所言当否而已。又有深相赏叹者,此亦是不惯见事人也。可嗟世人不见如往时事久矣!往时砧斧鼎镬,皆是烹斩人之物,然士有死不失义,则趋而就之,与几席枕藉之无异。有义君子在傍,见有就死,知其当然,亦不甚叹赏也。史册所以书之者,盖特欲警后世愚懦者,使知事有当然而不得避尔,非以为奇事而诧人也。幸今世用刑至仁慈,无此物,使有而一人就之,不知作何等怪骇也。然吾辈亦自当绝口,不可及前事也。居闲僻处,日知进道而已,此事不须言。然师鲁以修有自疑之言,要知修处之如何,故略道也。

安道与予在楚州,谈祸福事甚详,安道亦以为然。俟到夷陵写去,然后得知修所以处之之心也。又常与安道言,每见前世有名人,当论事时,感激不避诛死,真若知义者,及到贬所,则戚戚怨嗟,有不堪之穷愁形于文字,其心欢戚无异庸人,虽韩文公不免此累,用此戒安道慎勿作戚戚之文。师鲁察修此语,则处之之心又可知矣。近世人因言事亦有被贬者,然或傲逸狂醉,自言我为大不为小。故师鲁相别,自言益慎职、无饮酒,此事修今亦遵此语。咽喉自出京愈矣,至今不曾饮酒,到县后勤官,以惩洛中时懒慢矣。

夷陵有一路,只数日可至郢,白头奴足以往来。秋寒矣,千万保重。

答吴充秀才书

修顿首白先辈吴君足下:前辱示书及文三篇,发而读之,浩乎若千万言之多,及少定而视焉,才数百言尔。非夫辞丰意雄,沛然有不可御之势,何以至此!然犹自患伥伥莫有开之使前者,此好学之谦言也。

修材不足用于时,仕不足荣于世,其毁誉不足轻重,气力不足动人。世之欲假誉以为重,借力而后进者,奚取于修焉?先辈学精文雄,其施于时,又非待假誉而为重、力而后进者也。然而惠然见临,若有所责,得非急于谋道,不择其人而问焉者欤?

夫学者未始不为道,而至者鲜焉。非道之于人远也,学者有所溺焉尔。盖文之为言,难工而可喜,易悦而自足。世之学者往往溺之,一有工焉,则曰:“吾学足矣!”甚者至弃百事不关于心,曰:“吾文士也,职于文而已。”此其所以至之鲜也。

昔孔子老而归鲁,六经之作,数年之顷尔。然读《易》者如无《春秋》,读《书》者如无《诗》,何其用功少而至于至也?圣人之文虽不可及,然大抵道胜者,文不难而自至也。故孟子皇皇不暇著书,荀卿盖亦晚而有作。若子云、仲淹,方勉焉以模言语,此道未足而强言者。后之惑者,徒见前世之文传,以为学者文而已,故愈力愈勤而愈不至。此足下所谓“终日不出于轩序,不能纵横高下皆如意”者也,道未足也。若道之充焉,虽行乎天地,入于渊泉,无不之也。

先辈之文浩乎沛然,可谓善矣。而又志于为道,犹自以为未广,若不止焉,孟、荀可至而不难也。修学道而不至者,然幸不甘于所悦而溺于所止,因吾子之能不自止,又以励修之少进焉。幸甚!

送徐无党南归序

草木鸟兽之为物,众人之为人,其为生则异,而为死则同,一归于腐坏澌尽泯灭而已。而众人之中,有圣贤者,固亦生且死于其间,而独异于草木鸟兽众人者,虽死而不朽,逾远而弥存也。其所以为圣贤者,修之于身,施之于事,见之于言,是三者所以能不朽而存也。修于身者,无所不获;施于事者,有得有不得焉;其见于言者,则又有能有不能也。施于事矣,不见于言可也。自《诗》《书》《史记》所传,其人岂必皆能言之士哉?修于身矣,而不施于事,不见于言,亦可也。孔子弟子,有能政事者矣,有能言语者矣。若颜回者,在陋巷,曲肱饥卧而已,其群居则默然终日如愚人。然自当时群弟子皆推尊之,以为不敢望而及,而后世更千百岁,亦未有能及之者。其不朽而存者,固不待施于事、况于言乎?

予读班固《艺文志》、唐《四库书目》,见其所列,自三代、秦、汉以来,著书之士,多者至百余篇,少者犹三四十篇,其人不可胜数,而散亡磨灭,百不一二存焉。予窃悲其人,文章丽矣,言语工矣,无异草木荣华之飘风,鸟兽好音之过耳也。方其用心与力之劳,亦何异众人之汲汲营营?而忽焉以死者,虽有迟有速,而卒与三者同归于泯灭。夫言之不可恃也盖如此。今之学者,莫不慕古圣贤之不朽,而勤一世以尽心于文字间者,皆可悲也。

东阳徐生,少从予学,为文章,稍稍见称于人。既去,而与群士试于礼部,得高第,由是知名。其文辞日进,如水涌而山出。予欲摧其盛气而勉其思也,故于其归,告以是言。然予固亦喜为文辞者,亦因以自警焉。

胡先生墓表

先生讳瑗,字翼之,姓胡氏。其上世为陵州人〔一本作京兆〕,后为泰州如皋人〔一作海陵〕。

先生为人师,言行而身化之,使诚明者达,昏愚者励,而顽傲者革。故其为法严而信,为道久而遵。师道废久矣,自景祐、明道以来,学者有师,惟先生暨泰山孙明复、石守道三人,而先生之徒最盛。其在湖州之学,弟子去来常数百人,各以其经转相传授。其教学之法最备。行之数年,东南之士。莫不以仁义礼乐为学。庆历四年,天子开天章阁,与大臣讲天下事,始慨然诏州县皆立学。于是建太学于京师,而有司请下湖州取先生之法以为太学法,至今为著令。后十余年,先生始来居太学,学者自远而至,太学不能容,取旁官署以为学舍。礼部贡举,岁所得士,先生弟子十常居四五,其高第者知名当时或取甲科居显仕,其余散在四方,随其人贤愚,皆循循雅饬,其言谈举止,〔一本有“遇之”二字〕不问可知为先生弟子。其学者相语称先生,不问可知为胡公也。

先生初以白衣见天子,论乐,拜〔一有试字〕秘书省校书郎,辟丹州军事推官。改密州观察推官。丁父忧,去职。服除,为保宁军节度推官,遂居湖学,召为诸王宫教授,以疾免。已而以太子中舍致仕,迁殿内丞于家。皇祐中,驿召至京师议乐,复以为大理评事兼太常寺主簿,又以疾辞。岁余,为光禄寺丞国子监直讲,乃居太学,迁大理寺丞,赐绯衣银鱼。嘉祐元年,迁太子中允,充天章阁侍讲,仍居太学。已而病不能朝,天子数遣使者存问,又以太常博士致仕。东归之日,太学之诸生与朝廷贤士大夫送之东门,执弟子礼,路人嗟叹以为荣。以四年六月六日卒于杭州,享年六十有七。以明年十月五日,葬于乌程何山之原。其世次官邑与其行事、莆阳蔡君谟具志于幽堂。

呜呼!先生之德在乎人,不待表而见于后世,然非此无以慰学者之思,乃揭于其墓之原。六年八月三日,庐陵欧阳修述。

泷冈阡表

呜呼!惟我皇考崇公卜吉于泷冈之六十年,其子修始克表于其阡。非敢缓也,盖有待也。

修不幸,生四岁而孤。太夫人守节自誓;居贫,自力于衣食,以长以教,俾至于成人。太夫人告之曰:“汝父为吏,廉而好施与,喜宾客。其俸禄虽薄,常不使有余,曰:‘毋以是为我累。’故其亡也,无一瓦之覆、一垄之植以庇而为生。吾何恃而能自守耶?吾于汝父,知其一二,以有待于汝也。自吾为汝家妇,不及事吾姑,然知汝父之能养也。汝孤而幼,吾不能知汝之必有立,然知汝父之必将有后也。吾之始归也,汝父免于母丧方逾年。岁时祭祀,则必涕泣曰:‘祭而丰,不如养之薄也。’间御酒食,则又涕泣曰:‘昔常不足,而今有余,其何及也!’吾始一二见之,以为新免于丧适然耳。既而其后常然,至其终身未尝不然。吾虽不及事姑,而以此知汝父之能养也。汝父为吏,尝夜烛治官书,屡废而叹。吾问之,则曰:‘此死狱也,我求其生不得尔!’吾曰:‘生可求乎?’曰:‘求其生而不得,则死者与我皆无恨也;矧求而有得耶,以其有得,则知不求而死者有恨也。夫常求其生,犹失之死,而世常求其死也。’回顾乳者抱汝而立于旁,因指而叹曰:‘术者谓我岁行在戍将死。使其言然,吾不及见儿之立也,后当以我语告之。’其平居教他子弟,常用此语。吾耳熟焉,故能详也。其施于外事,吾不能知;其居于家,无所矜饰。而所为如此,是真发于中者邪!呜呼!其心厚于仁者邪!此吾知汝父之必将有后也。汝其勉之!夫养不必丰,要于孝;利虽不得博于物,要其心之厚于仁。吾不能教汝,此汝父之志也。”修泣而志之,不敢忘。

先公少孤力学。咸平三年,进士及第。为道州判官,泗、绵二州推官,又为泰州判官,享年五十有九,葬沙溪之泷冈。太夫人姓郑氏,考讳德仪,世为江南名族。太夫人恭俭仁爱而有礼,初封福昌县太君,进封乐安、安康、彭城三郡太君。自其家少微时,治其家以俭约,其后常不使过之,曰:“吾儿不能苟合于世,俭薄所以居患难也。”其后修贬夷陵,太夫人言笑自若,曰:“汝家故贫贱也,吾处之有素矣。汝能安之,我亦安矣。”

自先公之亡二十年,修始得禄而养。又十有二年,烈官于朝,始得赠封其亲。又十年,修为龙图阁直学士、尚书吏部郎中,留守南京。太夫人以疾终于官舍,享年七十有二。又八年,修以非才,入副枢密,遂参政事。又七年而罢。自登二府,天子推恩,褒其三世。盖自嘉祐以来,逢国大庆,必加宠锡。皇曾祖府君累赠金紫光禄大夫、太师、中书令;曾祖妣累封楚国太夫人;皇祖府君累赠金紫光禄大夫、太师、中书令;曾祖妣累封吴国太夫人;皇祖府君累赠金紫光禄大夫、太师、中书令兼尚书令;祖妣累封越国太夫人。今上初郊,皇考赐爵为崇国公,太夫人进号魏国。

于是小子修泣而言曰:“呜呼!为善无不报,而迟速有时,此理之常也。惟我祖考,积善成德,宜享其隆。虽不克有于其躬,而赐爵受封,显荣褒大,实有三朝之锡命。是足以表见于后世,而庇赖其子孙矣。”乃列其世谱,具刻于碑。既又载我皇考崇公之遗训,太夫人之所以教而有待于修者,并揭于阡。俾知夫小子修之德薄能鲜,遭时窃位,而幸全大节,不辱其先者,其来有自。

熙宁三年岁次庚戌四月辛酉朔十有五日乙亥,男推诚保德崇仁翊戴功臣、观文殿学士、特进、行兵部尚书、知青州军州事、兼管内劝农使、充京东路安抚使、上柱国、乐安郡开国公,食邑四千三百户,食实封一千二百户修表。

醉翁亭记

环滁皆山也。其西南诸峰,林壑尤美。望之蔚然而深秀者,琅琊也。山行六七里,渐闻水声潺潺,而泻出于两峰之间者,酿泉也。峰回路转,有亭翼然临于泉上者,醉翁亭也。作亭者谁?山之僧曰智仙也。名之者谁?太守自谓也。太守与客来饮于此,饮少辄醉,而年又最高,故自号曰醉翁也。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山水之间也。山水之乐,得之心而寓之酒也。

若夫日出而林霏开,云归而岩穴暝,晦明变化者,山间之朝暮也。野芳发而幽香,佳木秀而繁阴,风霜高洁,水落而石出者,山间之四时也。朝而往,暮而归,四时之景不同,而乐亦无穷也。

至于负者歌于途,行者休于树,前者呼,后者应,伛偻提携,往来而不绝者,滁人游也。临溪而渔,溪深而鱼肥;酿泉为酒,泉香而酒洌;山肴野蔌,杂然而前陈者,太守宴也。宴酣之乐,非丝非竹,射者中,弈者胜,觥筹交错,起坐而喧哗者,众宾欢也。苍颜白发,颓然乎其间者,太守醉也。

已而夕阳在山,人影散乱,太守归而宾客从也。树林阴翳,鸣声上下,游人去而禽鸟乐也。然而禽鸟知山林之乐,而不知人之乐;人知从太守游而乐,而不知太守之乐其乐也。醉能同其乐,醒能述以文者,太守也。太守谓谁?庐陵欧阳修也。

秋声赋

欧阳子方夜读书,闻有声自西南来者,悚然而听之,曰:“异哉!”初淅沥以萧飒,忽奔腾而澎湃,如波涛夜惊,风雨骤至。其触于物也,钅从钅从铮铮,金铁皆鸣;又如赴敌之兵,衔枚疾走,不闻号令,但闻人马之行声。余谓童子:“此何声也?汝出视之。”童子曰:“星月皎洁,明河在天,四无人声,声在树间。”

余曰:“噫嘻、悲哉!此秋声也。胡为而来哉?盖夫秋之为状也,其色惨淡,烟霏云敛;其容清明,天高日晶;其气慄冽,砭人肌骨;其意萧条,山川寂寥。故其为声也,凄凄切切,呼号奋发。丰草绿缛而争茂,佳木葱茏而可悦;草拂之而色变,木遭之而叶脱。其所以摧败零落者,乃一气之余烈。

“夫秋,刑官也,于时为阴;又兵象也,于行为金。是谓天地之义气,常以肃杀而为心。天之于物,春生秋实,故其在乐也,商声主西方之音,夷则为七月之律。商,伤也,物既老而悲伤;夷,戮也,物过盛而当杀。

“嗟呼!草木无情,有时飘零;人为动物,惟物之灵。百忧感其心,万事劳其形,有动乎中,必摇其精。而况思其力之所不及,忧其智之所不能,宜其渥然丹者为槁木,黟然黑者为星星。奈何以非金石之质,欲与草木而争荣?念谁为之戕贼,亦何恨乎秋声。”

童子莫对,垂头而睡。但闻四壁虫声唧唧,如助余之叹息。

祭石曼卿文

呜呼曼卿!生而为英,死而为灵。其同乎万物生死,而复归于无物者,暂聚之形;不与万物共尽,而卓然其不朽者,后世之名。此自古圣贤,莫不皆然,而著在简册者,昭于日星。

呜呼曼卿!吾不见子久矣,犹能仿佛子之平生。其轩昂磊落、突兀峥嵘而埋藏于地下者,意其不化为朽壤,而为金玉之精。不然,生长松之千尺,产灵芝而九茎。奈何荒烟野蔓,荆棘纵横;风凄露下,走磷飞萤!但见牧童樵叟,歌吟而上下,与夫惊禽骇兽,悲鸣踯躅而咿嘤。今固如此,更千秋而万岁兮,安知其不穴藏狐貉与鼯鼪?此自古圣贤亦皆然兮,独不见夫累累兮旷野与荒城!

呜呼曼卿!盛衰之理,吾固知其如此,而感念畴昔,悲凉凄怆,不觉临风而陨涕者,有愧夫太上之忘情!

苏洵

苏洵,宋,眉山人,字明允,号老泉。年二十七始发愤为学,博览经史、百家之说,留心时务,长于策论,每自况以贾谊。文章老练雄肆、操纵自如。至和、嘉祐间,与二子轼、辙同至京师,翰林学士欧阳修上其所著《权书衡论》二十二篇,士大夫争传之,一时学者竞效苏氏为文章。宰相韩琦奏于朝,除秘书省校书郎,与姚辟同修建隆以来礼书,为《太常因革礼》一百卷。书成而卒,年五十八。有《嘉祐集》。世以其父子俱知名,称洵为老苏、轼为大苏、辙为小苏,合称三苏。

乐论

礼之始作也,难而易行;既行也,易而难久。天下未知君之为君,父之为父,兄之为兄,而圣人为之君、父、兄;天下未有以异其君、父、兄,而圣人为之拜起坐立;天下未肯靡然以从我拜起坐立,而圣人身先之以耻。呜呼!其亦难矣。天下恶夫死也久矣!圣人招之曰:“来!吾生尔。”既而其法果可以生天下之人。天下之人视其向也如此之危,而今如此之安,则宜何从?故当其时虽难而易行。既行也,天下之人视君、父、兄,如头足之不待别白而后识;视拜起坐立,如寝食之不待告语而后从事。虽然,百人从之,一人不从,则其势不得遽至乎死。天下之人,不知其初之无礼而死,而见其今之无礼而不至乎死也,则曰:“圣人欺我。”故当其时虽易而难久。

呜呼!圣人之所恃以胜天下之劳逸者,独有死生之说耳。死生之说不信于天下,则劳逸之说将出而胜之。劳逸之说胜,则圣人之权去矣。酒有鸩,肉有堇,然后人不敢饮食。药可以生死,然后人不敢以苦口为讳。去其鸩,彻其堇,则酒肉之权固胜于药。圣人之始作礼也,其亦逆知其势之将必如此也,曰:“告人以诚而后人信之,幸今之时,吾之所以告人者,其理诚然。而其事亦然,故人以为信。吾知其理,而天下之人知其事,事有不必然者,则吾之理不足以折天下之口,此告语之所不及也。”

告语之所不及,必有以阴驱而潜率之。于是观之天地之间,得其至神之机,而窃之以为乐。雨,吾见其所以湿万物也;日,吾知其所以燥万物也;风,吾见其所以动万物也。隐隐谹谹,而谓之雷者,彼何用也?阴凝而不散,物蹙而不遂,雨之所不能湿,日之所不能燥,风之所不能动;雷一震焉,而凝者散,蹙者遂。曰雨者,曰日者,曰风者,以形用;曰雷者,以神用。用莫神于声!故圣人因声以为乐。为之君、臣、父、子、兄弟者,礼也;礼之所不及而乐及焉。正声入乎耳,而人皆有事君、事父、事兄之心,则礼者固吾心之所有也。而圣人之说,又何从而不信乎?

史论上

史何为而作乎?其有忧也。何忧乎?忧小人也。何由知之?以其名知之。楚之史曰《梼杌》。梼杌,四凶之一也。君子不待褒而劝,不待贬而惩;然则,史之所惩劝者,独小人耳。仲尼之志大,故其忧愈大;忧愈大,故其作愈大。是以因史修经,卒之论其效者,必曰“乱臣贼子惧”。由是知史与经皆忧小人而作,其义一也。

其义一,其体二,故曰史焉,曰经焉。大凡文之用四:事以实之,词以章之,道以通之,法以检之。此经、史所兼而有之者也。虽然,经以道、法胜,史以事、辞胜;经不得史无以证其褒贬,史不得经无以酌其轻重;经非一代之实录,史非万世之常法。体不相沿,而用实相资焉。

夫《易》、《礼》、《乐》、《诗》、《书》,言圣人之道与法详矣,然弗验之行事。仲尼惧后世以是为圣人之私言,故因赴告策书以修《春秋》,旌善而惩恶,此经之道也;犹惧后世以为己之臆断,故本《周礼》以为凡,此经之法也。至于事则举其略,辞则务于简。吾故曰:经以道、法胜。史则不然,事既曲详,词亦夸耀,所谓褒贬,论赞之外无几。吾故曰:史以事、辞胜。

使后人不知史而观经,则所褒莫见其善状,所贬弗闻其恶实。故曰:经不得史,无以证其褒贬。使后人不通经而传史,则称谓不知所法,惩劝不知所沮。吾故曰:史不得经,无以酌其轻重。

经或从伪赴而书,或隐讳而不书,若此者众,皆适于教而已。吾故曰:经非一代之实录。史之一纪、一世家、一传,其间美恶得失固不可以一二数,则其论赞数十百言之中,安能事为之褒贬,使天下之人动有所法如《春秋》哉?吾故曰:史非万世之常法。

夫规矩准绳所以制器,器所待而正者也。然而不得器则规无所效其圆,矩无所用其方,准无所施其平,绳无所措其直。史待经而正,不得史则经晦。吾故曰:体不相沿,而用实相资焉。

噫!一规,一矩,一准,一绳,足以制万器。后之人其务希迁、固,实录可也,慎无若王通、陆长源辈,嚣嚣然冗且僭,则善矣。

管仲论

管仲相桓公,霸诸侯,攘戎狄,终其身齐国富强,诸侯不敢叛。管仲死,竖刁、易牙、开方用,桓公薨于乱,五公子争立,其祸蔓延,讫简公,齐无宁岁。

夫功之成,非成于成之日,盖必有所由起;祸之作,不作于作之日,亦必有所由兆。故齐之治也,吾不曰管仲,而曰鲍叔;及其乱也,吾不曰竖刁、易牙、开方,而曰管仲。何则?竖刁、易牙、开方三子,彼固乱人国者,顾其用之者,桓公也。夫有舜而后知放四凶,有仲尼而后知去少正卯。彼桓公何人也?顾其使桓公得用三子者,管仲也。仲之疾也,公问之相。当是时也,吾以仲且举天下之贤者以对,而其言乃不过曰:竖刁、易牙、开方三子,非人情,不可近而已。

呜呼!仲以为桓公果能不用三子矣乎?仲与桓公处几年矣,亦知桓公之为人矣乎?桓公声不绝乎耳,色不绝乎目,而非三子者,则无以遂其欲。彼其初之所以不用者,徒以有仲焉耳。一日无仲,则三子者可以弹冠相庆矣。仲以为将死之言,可以絷桓公之手足耶?夫齐国不患有三子,而患无仲;有仲,则三子者,三匹夫耳。不然,天下岂少三子之徒哉?虽桓公幸而听仲,诛此三人,而其余者,仲能悉数而去之耶?呜呼,仲可谓不知本者矣!因桓公之问,举天下之贤者以自代,则仲虽死,而齐国未为无仲也,夫何患?三子者,不言可也。

五伯莫盛于桓、文。文公之才不过桓公,其臣又皆不及仲。灵公之虐,不如孝公之宽厚。文公死,诸侯不敢叛晋。晋袭文公之余威,得为诸侯之盟主者百有余年。何者?其君虽不肖,而尚有老成人焉。桓公之薨也,一败涂地。无惑也,彼独恃一管仲,而仲则死矣。

夫天下未尝无贤者,盖有臣而无君者矣。桓公在焉,而曰天下不复有管仲者,吾不信也。仲之书,有记其将死,论鲍叔、宾胥无之为人,且各疏其短。是其心以为是数子者,皆不足以托国;而又逆知其将死。则其书诞谩不足信也。吾观史鰌以不能进蘧伯玉而退弥子瑕,故有身后之谏。萧何且死,举曹参以自代。大臣之用心,固宜如此也。

夫国以一人兴,以一人亡。贤者不悲其身之死,而忧其国之衰,故必复有贤者,而后可以死。彼管仲者,何以死哉?

权书八 六国

六国破灭,非兵不利,战不善,弊在赂秦。赂秦而力亏,破灭之道也。或曰:“六国互丧,率赂秦耶?”曰:“不赂者以赂者丧。盖失强援,不能独完。故曰弊在赂秦也。”

秦以攻取之外,小则获邑,大则得城。较秦之所得,与战胜而得者,其实百倍;诸侯之所亡,与战败而亡者,其实亦百倍。则秦之所大欲,诸侯之所大患,固不在战矣。思厥先祖父暴霜露、斩荆棘,以有尺寸之地,子孙视之不甚惜,举以予人,如弃草芥。今日割五城,明日割十城,然后得一夕安寝。起视四境,而秦兵又至矣。然则诸侯之地有限,暴秦之欲无厌,奉之弥繁,侵之愈急,故不战而强弱胜负已判矣。至于颠覆,理固宜然。古人云:“以地事秦,犹抱薪救火,薪不尽,火不灭。”此言得之。

齐人未尝赂秦,终继五国迁灭,何哉?与嬴而不助五国也。五国既丧,齐亦不免矣。燕、赵之君,始有远略,能守其土,义不赂秦,是故燕虽小国而后亡,斯用兵之效也。至丹以荆卿为计,始速祸焉。赵尝五战于秦,二败而三胜,后秦击赵者再,李牧连却之。洎牧以谗诛,邯郸为郡,惜其用武而不终也。且燕、赵处秦革灭殆尽之际,可谓智力孤危,战败而亡,诚不得已。向使三国各爱其地,齐人勿附于秦,刺客不行,良将犹在,则胜负之数,存亡之理,当与秦相较,或未易量。

呜呼!以赂秦之地封天下之谋臣,以事秦之心礼天下之奇才,并力西向,则吾恐秦人食之不得下咽也。悲夫!有如此之势,而为秦人积威之所劫,日削月割,以趋于亡。为国者无使为积威之所劫哉!

夫六国与秦皆诸侯,其势弱于秦,而犹有可以不赂而胜之之势。苟以天下之大,下而从六国破亡之故事,是又在六国下矣。

衡论七 申法

古之法简,今之法繁。简者不便于今,而繁者不便于古。非今之法不若古之法,而今之时不若古之时也。

先王之作法也,莫不欲服民之心;服民之心,必得其情。情然耶,而罪亦然,则固入吾法矣。而民之情又不皆如其罪之轻重大小,是以先王忿其罪而哀其无辜,故法举其略,而吏制其详。杀人者死,伤人者刑,则以著于法,使民知天子之不欲我杀人伤人耳。若其轻重出入,求其情而服其心者,则以属吏。任吏而不任法,故其法简。

今则不然,吏奸矣,不若古之良;民媮矣,不若古之淳。吏奸,则以喜怒制其轻重而出入之,或至于诬执;民媮,则吏虽以情出入,而彼得执其罪之大小以为辞。故今之法,纤悉委备,不执于一,左右前后,四顾而不可逃。是以轻重其罪,出入其情,皆可以求之法。吏不奉法,辄以举劾。任法而不任吏,故其法繁。

古之法若方书,论其大概,而增损剂量,则以属医者,使之视人之疾,而参以己意。今之法若鬻履,既为其大者,又为其次者,又为其小者,以求合天下之足。故其繁简则殊,而求民之情以服其心,则一也。

然则今之法不劣于古矣,而用法者尚不能无弊。何则?律令之所禁,画一明备,虽妇人孺子,皆知畏避;而其间有习于犯禁而遂不改者,举天下皆知之而未尝怪也。

先王欲杜天下之欺也,为之度,以一天下之长短;为之量,以齐天下之多寡;为之权衡,以信天下之轻重。故度、量、权衡,法必资之官,资之官而后天下同。今也庶民之家,刻木比竹、绳丝缒石以为之;富商豪贾,内以大,出以小;齐人适楚,不知其孰为斗,孰为斛;持东家之尺而校之西邻,则若十指然。此举天下皆知之,而未尝怪者,一也。

先王恶奇货之荡民,且哀夫微物之不能遂其生也,故禁民采珠贝;恶夫物之伪而假真且重费也,故禁民糜金以为涂饰。今也,采珠贝之民,溢于海滨;糜金之工,肩摩于列肆。此又举天下皆知之,而未尝怪者,二也。

先王患贱之凌贵,而下之僭上也,故冠服器皿皆以爵列为等差,长短大小,莫不有制。今也工商之家,曳纨锦,服珠玉,一人之身,循其首以至足,而犯法者十九。此又举天下皆知之,而未尝怪者,三也。

先王惧天下之吏,负县官之势,以侵劫齐民也,故使市之坐贾,视时百物之贵贱而录之,旬辄以上,百以百闻,千以千闻,以待官吏之私续;十则损三,三则损一以闻,以备县官之公糶。今也吏之私续,而从县官公糶之法。民曰:“公家之取于民也固如是。”是吏与县官敛怨于下。此又举天下皆知之,而未尝怪者,四也。

先王不欲人之擅天下之利也,故仕则不商,商则有罚;不仕而商,商则有征。是民之商不免征,而吏之商又加以罚。今也吏之商既幸而不罚,又从而不征,资之以县官公糶之法,负之以县官之徒,载之以县官之舟,关防不讥,津梁不呵,然则为吏而商,诚可乐也,民将安所措手足?此又举天下皆知之,而未尝怪者,五也。

若此之类,不可悉数,天下之耳习目熟,以为当然;宪官法吏,目击其事,亦恬而不问。夫法者,天子之法也。法明禁之,而人明犯之,是不有天子之法也,衰世之事也。

而议者皆以为今之弊,不过吏胥骫法以为奸;而吾以为吏胥之奸,由此五者始。今有盗白昼持梃入室,而主人不知之禁,则逾垣穿穴之徒,必且相告而肆行于其家。其必先治此五者,而后诘吏胥之奸,可也。

族谱引

苏氏之《谱》,谱苏氏之族也。苏氏出于高阳,而蔓延于天下。唐神龙初,长史味道刺眉州,卒于官,一子留于眉。眉之有苏氏自此始。而谱不及焉者,亲尽也。亲尽则曷为不及?谱为亲作也。凡子得书而孙不得书者,何也?以著代也。自吾之父以至吾之高祖,仕不仕,娶某氏,享年几,某日卒,皆书;而他不书者,何也?详吾之所自出也。自吾之父以至吾之高祖,皆曰讳某,而他则遂名之,何也?尊吾之所自出也。《谱》为苏氏作,而独吾之所自出得详与尊,何也?《谱》,吾作也。

呜呼!观吾之《谱》者,孝弟之心可以油然而生矣。情见于亲,亲见于服,服始于衰,而至于缌麻,而至于无服。无服则亲尽,亲尽则情尽,情尽则喜不庆,忧不吊;喜不庆,忧不吊,则途人也。吾之所以相视如途人者,其初兄弟也。兄弟,其初一人之身也。悲夫!一人之身分而至于途人,此吾谱之所以作也。其意曰:分至于途人者,势也。势,吾无如之何也。幸其未至于途人也,使其无至于忽忘焉可也。呜呼!观吾之《谱》者,孝弟之心可以油然而生矣。

系之以诗曰:吾父之子,今为吾兄。吾疾在身,兄呻不宁。数世之后,不知何人。彼死而生,不为戚欣。兄弟之情,如足与手,其能几何?彼不相能,彼独何心!

上欧阳内翰书

洵,布衣穷居,尝窃自叹,以为天下之人,不能皆贤,不能皆不肖。故贤人君子之处于世,合必离,离必合。往者天子方有意于治,而范公在相府,富公为枢密副使,执事与余公、蔡公为谏官,尹公驰骋上下,用力于兵革之地。方是之时,天下之人,毛发丝粟之才,纷纷然而起,合而为一。而洵也自度其愚鲁无用之身,不足以自奋于其间,退而养其心,幸其道之将成,而可以复见于当世之贤人君子。不幸道未成,而范公西,富公北,执事与余公、蔡公分散四出,而尹公亦失势奔走于小官。洵时在京师,亲见其事,忽忽仰天叹息,以为斯人之去,而道虽成,不复足以为荣也。

既复自思,念往者众君子之进于朝,其始也,必有善人焉推之;今也亦必有小人焉间之。今之世无复有善人也则已矣,如其不然也,吾何忧焉?姑养其心,使其道大有成,而待之何伤?

退而处十年,虽未敢自谓其道有成矣,然浩浩乎其胸中若与曩者异。而余公适亦有成功于南方,执事与蔡公复相继登于朝,富公复自外入为宰相,其势将复合为一。喜且自贺,以为道既已粗成,而果将有以发之也。

既又反而思,其向之所慕望爱悦之而不得见之者,盖有六人焉。今将往见之矣,而六人者,已有范公、尹公二人亡焉,则又为之潸然出涕以悲。呜呼!二人者不可复见矣!而所恃以慰此心者,犹有四人也,则又以自解。思其止于四人也,则又汲汲欲一识其面,以发其心之所欲言。而富公又为天子之宰相,远方寒士,未可遽以言通于其前;而余公、蔡公,远者又在万里外;独执事在朝廷间,而其位差不甚贵,可以叫呼攀援而闻之以言。而饥寒衰老之病,又痼而留之,使不克自至于执事之庭。夫以慕望爱悦其人之心,十年而不得见,而其人已死,如范公、尹公二人者,则四人者之中,非其势不可遽以言通者,何可以不能自往而遽已也?

执事之文章,天下之人莫不知之,然窃自以为洵之知之特深,愈于天下之人。何者?孟子之文,语约而意尽,不为巉刻斩绝之言,而其锋不可犯。韩子之文,如长江大河,浑浩流转,鱼鼋蛟龙,万怪惶惑,而抑遏蔽掩,不使自露,而人望见其渊然之光,苍然之色,亦自畏避不敢迫视。执事之文,纡徐委备,往复百折,而条达疏畅,无所间断,气尽语极,急言竭论,而容与闲易,无艰难劳苦之态。此三者,皆断然自为一家之文也。惟李翱之文,其味黯然而长,其光油然而幽,俯仰揖让,有执事之态;陆贽之文,遣言措意,切近的当,有执事之实;而执事之才又自有过人者。盖执事之文,非孟子、韩子之文,而欧阳子之文也。

夫乐道人之善而不为谄者,以其人诚足以当之也。彼不知者,则以为誉人以求其悦己也。夫誉人以求其悦己,洵亦不为也。而其所以道执事光明盛大之德,而不自知止者,亦欲执事之知其知我也。虽然,执事之名,满于天下,虽不见其文,而固已知有欧阳子矣。而洵也不幸,堕在草野泥涂之中,而其知道之心,又近而粗成,欲徒手奉咫尺之书,自托于执事,将使执事何从而知之,何从而信之哉?

洵少年不学,生二十五岁,始知读书,从士君子游。年既已晚,而又不遂刻意厉行,以古人自期,而视与己同列者,皆不胜己,则遂以为可矣。其后困益甚,然后取古人之文而读之,始觉其出言用意,与己大异。时复内顾,自思其才,则又似夫不遂止于是而已者。由是尽烧囊时所为文数百篇,取《论语》、《孟子》、韩子及其他圣人、贤人之文,而兀然端坐,终日以读之者,七八年矣。方其始也,入其中而惶然,博观于其外而骇然以惊。及其久也,读之益精,而其胸中豁然以明,若人之言固当然者,然犹未敢自出其言也。时既久,胸中之言日益多,不能自制,试出而书之,已而再三读之,浑浑乎觉其来之易矣,然犹未敢以为是也。近所为《洪范论》、《史论》凡七篇,执事观其如何?噫嘻,区区而自言,不知者又将以为自誉,以求人之知己也。惟执事思其十年之心,如是之不偶然也而察之。

上韩枢密书

太尉执事:洵著书无他长,及言兵事,论古今形势,至自比贾谊。所献《权书》,虽古人已往成败之迹,苟深晓其义,施之于今,无所不可。昨因请见,求进末议,太尉许诺,谨撰其说。言语朴直,非有惊世绝俗之谈、甚高难行之论,太尉取其大纲,而无责其纤悉。

盖古者非用兵决胜之为难,而养兵不用之可畏。今夫水激之山,放之海,决之为沟塍,壅之为沼沚,是天下之人能之;委江河,注淮泗,汇为洪波,潴为太湖,万世而不溢者,自禹之后未之见也。夫兵者,聚天下不义之徒,授之以不仁之器,而教之以杀人之事。夫惟天下之未安,盗贼之未殄,然后有以施其不义之心,用其不仁之器,而试其杀人之事。当是之时,勇者无余力,智者无余谋,巧者无余技,故其不义之心变而为忠,不仁之器加之于不仁,而杀人之事施之于当杀。及夫天下既平,盗贼既殄,不义之徒聚而不散,勇者有余力则思以为乱,智者有余谋则思以为奸,巧者有余技则思以为诈,于是天下之患杂然出矣。盖虎豹终日而不杀,则跳踉大叫,以发其怒;蝮蝎终日而不螫,则噬啮草木,以致其毒。其理固然,无足怪者。昔者刘、项奋臂于草莽之间,秦、楚无赖子弟千百为辈,争起而应者,不可胜数。转斗五六年,天下厌兵,项籍死,而高祖亦已老矣。方是时,分王诸将,改定律令,与天下休息。而韩信、黥布之徒,相继而起者七国,高祖死于介胄之间而莫能止也。连延及于吕氏之祸,讫孝文而后定。是何起之易而收之难也!刘、项之势,初若决河,顺流而下,诚有可喜。及其崩溃四出,放乎数百里之间,拱手而莫能救也。呜呼!不有圣人,何以善其后?

太祖、太宗躬擐甲胄,跋履险阻,以斩刈四方之蓬蒿。用兵数十年,谋臣猛将满天下,一旦卷甲而休之,传四世而天下无变。此何术也?荆楚、九江之地不分于诸将,而韩信、黥布之徒无以启其心也。虽然,天下无变而兵久不用,则其不义之心,蓄而无所发,饱食优游,求逞于良民。观其平居无事,出怨言以邀其上;一日有急,是非人得千金,不可使也。往年诏天下缮完城池,西川之事,洵实亲见。凡郡县之富民,举而籍其名,得钱数百万,以为酒食馈饷之费。杵声未绝,城辄随坏,如此者数年而后定。卒事,官吏相贺,卒徒相矜,若战胜凯旋而待赏者。比来京师,游阡陌间,其曹往往偶语,无所讳忌。闻之土人,方春时,尤不忍闻;盖时五六月矣,会京师忧大水,锄櫌畚筑列于两河之壖,县官日费千万,传呼劳问之声不绝者数十里,犹且睊睊狼顾,莫肯效用。且夫内之如京师之所闻,外之如西川之所亲见,天下之势,今何如也?

御将者,天子之事也;御兵者,将之职也。天子者,养尊而处优,树恩而收名,与天下为喜乐者也,故其道不可以御兵;人臣执法而不求情,尽心而不求名,出死力以捍社稷,使天下之心系于一人,而己不与焉。故御兵者,人臣之事,不可以累天子也。今之所患,大臣好名而惧谤。好名则多树私恩,惧谤则执法不坚。是以天下之兵豪纵至此,而莫之或制也。顷者狄公在枢府,号为宽厚爱人,狎昵士卒,得其欢心。而太尉适承其后。彼狄公者,知御外之术,而不知治内之道,此边将材也。古者兵在外,爱将军而忘天子;在内,爱天子而忘将军。爱将军所以战,爱天子所以守。狄公以其御外之心,而施诸其内,太尉不反其道,而何以为治?

或者以为兵久骄不治,一旦绳以法,恐因以生乱。昔者郭子仪去河南,李光弼实代之。将至之日,张用济斩于辕门,三军股栗。夫以临淮之悍,而代汾阳之长者,三军之士,竦然如赤子之脱慈母之怀而立乎严师之侧,何乱之敢生?且夫天子者,天下之父母也;将相者,天下之师也。师虽严,赤子不以怨其父母;将相虽厉,天下不也以咎其君。其势然也。天子者,可以生人、杀人,故天下望其生;及其杀之也,天下曰:是天子杀之。故天子不可以多杀。人臣奉天子之法,虽多杀,天下无以归怨。此先王所以威怀天下之术也。

伏惟太尉思天下所以长久之道,而无幸一时之名;尽至公之心,而无恤三军之多言。夫天子推深仁以结其心,太尉厉威武以振其惰。彼其思天子之深仁,则畏而不至于怨;思太尉之威武,则爱而不至于骄。君臣之体顺,而畏爱之道立,非太尉吾谁望邪?

仲兄文甫说

洵读《易》至《涣》之六四,曰:“涣其群,元吉。”曰:“嗟夫!群者,圣人所欲涣以混一天下者也。盖余仲兄名涣,而字公群,则是以圣人之所欲解散涤荡者以自命也,而可乎?”他日以告,兄曰:“子其可无为我易之?”洵曰:“唯。”既而曰:“请以文甫易之,如何?”

且兄尝见夫水之与风乎?油然而行,渊然而留,祇洄汪洋,满而上浮者,是水也,而风实起之。蓬蓬然而发乎太空,不终日而行乎四方,荡乎其无形,飘乎其远来,既往而不知其迹之所存者,是风也,而水实形之。今夫风水之相遭乎大泽之陂也,纡徐委虵,蜿蜒沦涟,安而相推,怒而相凌,舒而如云,蹙而如鳞,疾而如驰,徐而如缅,揖让旋辟,相顾而不前,其繁如穀,其乱如雾,纷纭郁扰,百里若一,汨乎顺流,至乎沧海之滨,滂薄汹涌,号怒相轧,交横绸缪,放乎空虚,掉乎无垠,横流逆折,旋倾侧,宛转胶戾。回者如轮,萦者如带,直者如燧,奔者如燄,跳者如鹭,跃者如鲤,殊状异态,而风水之极观备矣!故曰:“风行水上涣。”此亦天下之至文也。

然而此二物者,岂有求乎文哉?无意乎相求,不期而相遭,而文生焉。是其为文也,非水之文也,非风之文也。二物者,非能为文,而不能不为文也。物之相使,而文出于其间也,故曰:此天下之至文也。今夫玉非不温然美矣,而不得以为文;刻镂组绣,非不文矣,而不可以论乎自然。故夫天下之无营而文生之者,唯水与风而已。

昔者君子之处于世,不求有功,不得已而功成,则天下以为贤;不求有言,不得已而言著,则天下以为口实。呜呼!此不可与他人道之,唯吾兄可也。

送石昌言为北使引

昌言举进士时,吾始数岁,未学也。忆与群儿戏先府君侧,昌言从旁取枣栗啖我;家居相近,又以亲戚故,甚狎。昌言举进士,日有名。吾后渐长,亦稍知读书,学句读、属对、声律,未成而废。昌言闻吾废学,虽不言,察其意,甚恨。后十余年,昌言及第第四人,守官四方,不相闻。吾日以壮大,乃能感悔,摧折复学。又数年,游京师,见昌言长安,相与劳苦如平生欢,出文十数首,昌言甚喜称善。吾晚学无师,虽日为文,中心自惭,及闻昌言说,乃颇自喜。今十余年,又来京师,而昌言官两制,乃为天子出使万里外强悍不屈之虏,建大旆,从骑数百,送车千乘,出都门,意气慨然。自思为儿时,见昌言先府君旁,安知其至此!

富贵不足怪,吾于昌言独有感也。丈夫生不为将,得为使,折冲口舌之间,足矣。往年彭任从富公使还,为我言,既出境,宿驿亭,闻介马数万骑驰过,剑槊相摩,终夜有声,从者怛然失色。及明,视道上马迹,尚心掉不自禁。凡虏所以夸耀中国者多此类,中国之人不测也,故或至于震惧而失辞,以为夷狄笑。呜呼!何其不思之甚也!昔者奉春君使冒顿,壮士、大马皆匿不见,是以有平城之役。今之匈奴,吾知其无能为也。《孟子》曰:“说大人,则藐之。”况于夷狄!请以为赠。

曾巩

曾巩,宋,南丰人,字子固。少警敏,援笔成文,欧阳修一见奇其文,登嘉祐进士。历知齐、襄、洪、福、明、亳、沧诸州,所至务去民疾苦,拜中书舍人。卒年六十五。追谥文定。巩性孝友,为文源本六经,斟酌于司马迁、韩愈之书,虽才气横溢不足,而典雅笃实,卓然为儒家之言。论者谓与汉之董仲舒、刘向为尤近也。有《元丰类稿》。

《战国策》目录序

刘向所定《战国策》三十三篇,《崇文总目》称十一篇者阙。臣访之士大夫家,始尽得其书,正其误谬而疑其不可考者,然后《战国策》三十三篇复完。叙曰:

向叙此书,言周之先,明教化,修法度,所以大治。及其后,谋诈用,而仁义之路塞,所以大乱。其说既美矣。卒以谓“此书战国之谋士度时君之所能行,不得不然”,则可谓惑于流俗,而不笃于自信者也。

夫孔、孟之时,去周之初已数百岁。其旧法已亡、旧俗已熄久矣。二子乃独明先王之道,以谓不可改者,岂将强天下之主以后世之所不可为哉?亦将因其所遇之时,所遭之变,而为当世之法,使不失乎先王之意而已。二帝三王之治,其变固殊,其法固异,而其为国家天下之意,本末先后,未尝不同也。二子之道,如是而已。盖法者,所以适变也,不必尽同;道者,所以立本也,不可不一。此理之不可易者也,故二子者守此,岂好为异论哉?能勿苟而已矣,可谓不惑乎流俗而笃于自信者也。

战国之游士,则不然。不知道之可信,而乐于说之易合。其设心注意,偷为一切之计而已。故论诈之便而讳其败,言战之善而蔽其患。其相率而为之者,莫不有利焉,而不胜其害也;有得焉,而不胜其失也。卒至苏秦、商鞅、孙膑、吴起、李斯之徒,以亡其身,而诸侯及秦用之者,亦灭其国。其为世之大祸明矣,而俗犹莫之寤也。惟先王之道,因时适变,为法不同,而考之无疵,用之无弊。故古之圣贤,未有以此而易彼也。

或曰:“邪说之害正也,宜放而绝之。则此书之不泯,其可乎?”对曰:“君子之禁邪说也,固将明其说于天下,使当世之人皆知其说之不可从,然后以禁则齐;使后世之人,皆知其说之不可为,然后以戒则明。岂必灭其籍哉?放而绝之,莫善于是。是以孟子之书,有为神农之言者,有为墨子之言者,皆著而非之。至于此书之作,则上继《春秋》,下至楚汉之起,二百四十五年之间,载其行事,固不可得而废也。”

此书有高诱注者二十一篇,或曰二十二篇。《崇文总目》存者八篇,今存者十篇云。

《列女传》目录序

刘向所叙《列女传》,凡八篇,事具《汉书》向列传。而《隋书》及《崇文总目》皆称向《列女传》十五篇,曹大家注。以《颂义》考之,盖大家所注,离其七篇为十四,与《颂义》凡十五篇,而益以陈婴母及东海以来凡十六事,非向书本然也。盖向旧书之亡久矣。嘉祐中,集贤校理苏颂始以《颂义》为篇次,复定其书为八篇,与十五篇者,并藏于馆阁。而《隋书》以《颂义》为刘歆作,与向列传不合。今验《颂义》之文,盖向之自叙。又《艺文志》有向《列女传颂图》,明非歆作也。自唐之乱,古书之在者少矣,而《唐志》录《列女传》凡十六家,至大家注十五篇者,亦无录,然其书今在。则古书之或有录而亡,或无录而在者,亦众矣,非可惜哉?今校雠其八篇及十五篇者已定,可缮写。

初,汉承秦之敝,风俗已大坏矣,而成帝后宫,赵、卫之属尤自放。向以谓王政必自内始,故列古女善恶所以致兴亡者以戒天子,此向述作之大意也。其言大任之娠文王也,目不视恶色,耳不听淫声,口不出敖言。又以谓古之人胎教者皆如此。夫能正其视听言动者,此大人之事,而有道者之所畏也。顾令天下之女子能之,何其盛也!以臣所闻,盖为之师傅保姆之助,《诗》《书》图史之戒,珩璜琚瑀之节,威仪动作之度。其教之者虽有此具,然古之君子,未尝不以身化也。故《家人》之义归于反身,《二南》之业本于文王,夫岂自外至哉!世皆知文王之所以兴,能得内助,而不知其所以然者,盖本于文王之躬化,故内则后妃有《关雎》之行,外则群臣有《二南》之美,与之相成。其推而及远,则商辛之昏俗,江汉之小国,兔罝之野人,莫不好善而不自知,此所谓身修故国家天下治者也。后世自学问之士,多徇于外物而不安其守,其室家既不见可法,故竞于邪侈,岂独无相成之道哉!士之苟于自恕,顾利冒耻而不知反己者,往往以家自累故也。故曰“身不行道,不行于妻子”,信哉!如此人者,非素处显也,然去《二南》之风,亦已远矣,况于南乡天下之主哉!向之所述,劝戒之意,可谓笃矣。

然向号博极群书,而此传称《诗·芣苢》、《柏舟》、《大车》之类,与今序《诗》者之说尤乖异,盖不可考。至于《式微》之一篇,又以谓二人之作。岂其所取者博,故不能无失欤?其曰象计谋杀舜及舜所以自脱者,颇合于《孟子》。然此《传》或有之,而《孟子》所不道者,盖亦不足道也。凡后世诸儒之言经传者,固多如此,览者采其有补,而择其是非可也。故为之序论以发其端云。

《南齐书》目录序

《南齐书》,八纪,十一志,四十列传,合五十九篇,梁萧子显撰。始,江淹已为《十志》,沈约又为《齐纪》,而子显自表武帝,别为此书。臣等因校正其讹谬,而叙其篇目曰:

将以是非得失、兴坏理乱之故而为法戒,则必得其所言,而后能传于久,此史之所以作也。然而所托不得其人,则或失其意,或乱其实,或析理之不通,或设辞之不善,故虽有殊功韪德非常之迹,将暗而不章,郁而不发,而梼杌嵬琐奸回凶慝之形,可幸而掩也。

尝试论之,古之所谓良史者,其明必足以周万事之理,其道必足以适天下之用,其智必足以通难知之意,其文必足以发难显之情,然后其任可得而称也。何以知其然也?昔者唐虞有神明之性,有微妙之德,使由之者不能知,知之者不能明,以为治天下之本。号令之所布,法度之所设,其言至约,其体至备,以为冶天下之具,而为二典者推而明之。所记者独其迹也?并与其深微之意而传之,小大精粗,无不尽也;本末先后,无不白也。使诵其说者,如出乎其时,求其指者如即乎其人。是可不谓明足以周万事之理,道足以适天下之用,智足以通难知之意,文足以发难显之情者乎?则方是之时,岂特任政者皆天下之士哉?盖执简操笔而随者,亦皆圣人之徒也。

两汉以来,为史者去之远矣。司马迁从五帝三王既没数千载之后,秦火之余,因散绝残脱之经,以及传记百家之说,区区掇拾,以集著其善恶之迹、兴废之端,又创己意,以为本纪、世家、八书、列传之文,斯亦可谓奇矣。然而蔽害天下之圣法,是非颠倒而采摭谬乱者,亦岂少哉?是岂可不谓明不足以周万事之理,道不足以适天下之用,智不足以通难知之意,文不足以发难显之情者乎?

夫自三代以后,为史者如迁之文,亦不可不谓隽伟拔出之材、非常之士也。然顾以谓明不足以周万事之理,道不足以适天下之用,智不足以通难知之甚,文不足以发难显之情者,何哉?盖圣贤之高致,迁固有不能达其情而见之于后者矣,故不得而与之也。迁之得失如此,况其他耶?至于宋、齐、梁、陈、后魏、后周之书,盖无以议为也。

子显之于斯文,喜自驰骋,其更改破析,刻雕藻缋之变尤多,而其文益下,岂夫材固不可以强而有邪?数世之史既然,故其事迹暧味,虽有随世以就功名之君,相与合谋之臣,未有赫然得其倾动天下之耳目,播天下之口者也。而一时偷夺倾危、悖理反义之人,亦幸而不暴著于世,岂非所托不得其人故也?可不惜哉!

盖史者所以明夫治天下之道也,故为之者亦必天下之材,然后其任可得而称也。岂可忽哉!岂可忽哉!

书《魏郑公传》后

予观太宗常屈己以从群臣之议,而魏郑公之徒,喜遭其时,感知己之遇,事之大小,无不谏诤。虽其忠诚自至,亦得君以然也。则思唐之所以治,太宗之所以称贤主,而前世之君不及者,其渊源皆出于此也。能知其有此者,以其书存也。及观郑公以谏诤事付史官,而太宗怒之,薄其恩礼,失终始之义,则未尝不反复嗟惜,恨其不思,而益知郑公之贤焉。

夫君之使臣,与臣之事君者何?大公至正之道而已矣。大公至正之道,非灭人言以掩己过,取小亮以私其君,此其不可者也。又有甚不可者,夫以谏诤为当掩,是以谏诤为非美也,则后世谁复当谏诤乎?况前代之君,有纳谏之美,而后世不见,则非惟失一时之公,又将使后世之君谓前代无谏诤之事,是启其怠且忌矣。太宗末年,群下既知此意而不言,渐不知天下之得失,至于辽东之败,而始恨郑公不在,世未尝知其悔之萌芽出于此也。

夫伊尹、周公何如人也?伊尹、周公之切谏其君者,其言至深,而其事至迫。存之于书,未尝掩焉。至今称太甲、成王为贤君,而伊尹、周公为良相者,以其书可见也。令当时削而弃之,成区区之小让,则后世何所据依而谏,又何以知其贤且良欤?桀、纣、幽、厉、始皇之亡,则其臣之谏词无见焉,非其史之遗,乃天下不敢言而然也。则谏诤之无传,乃此数君之所以益暴其恶于后世而已矣。

或曰:《春秋》之法,为尊亲贤者讳,与此戾矣。夫《春秋》之所以讳者,恶也。纳谏岂恶乎?然则焚稿者非欤?曰:焚稿者谁欤?非伊尹、周公为之也。近世取区区之小亮者为之耳,其事又未是也。何则?以焚其稿为掩君之过,而使后世传之,则是使后世不见稿之是非;而必其过常在于君,美常在于己也,岂爱其君之谓欤?孔光之去其稿之所言,其在正邪,未可知也,而焚之而惑后世,庸讵知非谋已之奸计乎?

或曰:造辟而言,诡辞而出,异乎此。曰:此非圣人之所曾言也。今万一有是理,亦谓君臣之间,议论之际,不欲漏其言于一时之人耳,岂杜其告万世也?

噫!以诚信待己,而事其君,而不欺乎万世者,郑公也。益知其贤云。岂非然哉?岂非然哉?

《礼阁新仪》目录序

《礼阁新仪》三十篇,韦公肃撰,记开元以后至元和之变礼。史馆秘阁及臣书皆三十篇,集贤院书二十篇。以参相校雠,史馆秘问及臣书多复重,其篇少者八,集贤院书独具。然臣书有目录一篇,以考其次序,盖此书本三十篇,则集贤院书虽具,然其篇次亦乱。既正其脱谬,因定著从目录,而《礼阁新仪》三十篇复完。

夫礼者,其本在于养人之性,而其用在于言动视听之间。使人之言动视听一于礼,则安有放其邪心而穷于外物哉!不放其邪心,不穷于外物,则祸乱可息,而财用可充。其立意微,其为法远矣。故设其器,制其物,为其数,立其文,以待其有事者,皆人之起居、出入、吉凶、哀乐之具,所谓其用在乎言动视听之间者也。

然而古今之变不同,而俗之便习亦异。则法制度数,其久而不能无弊者,势固然也。故为礼者,其始莫不宜于当世,而其后多失而难遵,亦其理然也。失则必改制以求其当。故羲农以来,至于三代,礼未尝同也。后世去三代,盖千有余岁,其所遭之变,所习之便不同,固已远矣。而议者不原圣人制作之方,乃谓设其器,制其物,为其数,立其文,以待其有事,而为其起居、出入、吉凶、哀乐之具者,当一一以追先王之迹,然后礼可得而兴也。至其说之不可求,其制之不可考,或不宜于人,不合于用,则宁至于漠然而不敢为,使人之言动视听之间,荡然莫之为节,至患夫为罪者之不止,则繁于为法以御之。故法至于不胜其繁,而犯者亦至于不胜其众。岂不惑哉!

盖上世圣人,有为耒耜者,或不为宫室;为舟车者,或不为棺椁。岂其智不足为哉?以谓人之所未病者,不必改也。至于后圣有为宫室者,不以土处为不可变也;为棺椁者,不以葛沟为不可易也。岂好为相反哉?以谓人之所既病者,不可因也。又至于后圣,则有设两观而更采椽之质,攻文梓而易瓦棺之素,岂不能从俭哉?以为人情之所好者,能为之节而不能变也。由是观之,古今之变不同,而俗之便习亦异,则亦屡变其法以宜之,何必一一以追先王之迹哉?其要在于养民之性,防民之欲者,本末先后能合乎先王之意而已,此制作之方也。故瓦樽之尚而薄酒之用,大羹之先而庶羞之饱,一以为贵本,一以为亲用。则知有圣人作而为后世之礼者,必贵俎豆,而今之器用不废也;先弁冕,而今之衣服不禁也。其推之皆然。然后其所改易更革,不至乎拂天下之势,骇天下之情,而固已合乎先王之意矣。是以羲农以来,至于三代,礼未尝同,而制作之如此者,未尝异也。后世不惟其如此,而或至于不敢为,或为之者特出于其势之不得已,故敬简而不能备,希阔而不常行,又不过用之于上,而未有加之于民者也。故其礼本在于养人之性,而其用在于言动视听之间者,历千余岁,民未尝得接于耳目,况于服习而安之者乎?至其陷于罪戾,则繁于为法以御之,其亦不仁也哉。

此书所纪,虽其事已浅,然凡世之记礼者,亦皆有所本,而一时之得失具焉。昔孔子于告朔,爱其礼之存,况于一代之典籍哉?故其书不得不贵。因为之定著,以俟夫论礼者考而择焉。

寄欧阳舍人书

巩顿首载拜,舍人先生:

去秋人还,蒙赐书及所先大父墓碑铭。反复观诵,感与惭并!

夫铭志之著于世,义近于史,而亦有与史异者。盖史之于善恶,无所不书;而铭者,盖古之人有功德、材行、志义之美者,惧后世之不知,则必铭而见之。或纳于庙,或存于墓,一也。苟其人之恶,则于铭乎何有?此其所以与史异也。其辞之作,所以使死者无有所憾,生者得致其严。而善人喜于见传,则勇于自立;恶人无有所纪,则以愧而惧。至于通材达识,义烈节士,嘉言善状,皆见于篇,则足为后法。警劝之道,非近乎史,其将安近?

及世之衰,人之子孙者,一欲褒扬其亲而不本乎理。故虽恶人,皆务勒铭,以夸后世。立言者既莫之拒而不为,又以其子孙之所请也,书其恶焉,则人情之所不得,于是乎铭始不实。后之作铭者,常观其人。苟托之非人,则书之非公与是,则不足以行世而传后。故千百年来,公卿大夫至于里巷之士,莫不有铭,而传者盖少。其故非他,托之非人,书之非公与是故也!

然则孰为其人,而能尽公与是欤?非畜道德而能文章者,无以为也。盖有道德者之于恶人,则不受而铭之;于众人,则能辨焉。而人之行,有情善而迹非,有意奸而外淑,有善恶相悬而不可以实指,有实大于名,有名侈于实,犹之用人,非畜道德者恶能辨之不惑,议之不徇?不惑不徇,则公且是矣。而其辞之不工,则世犹不传,于是又在其文章兼胜焉。故曰非畜道德而能文章者无以为也,岂非然哉?

然畜道德而能文章者,虽或并世而有,亦或数十年,或一二百年而有之。其传之难如此,其遇之难又如此!若先生之道德文章,固所谓数百年而有者也。先祖之言行卓卓,幸遇而得铭,其公与是,其传世行后无疑也。而世之学者,每观传记所书古人之事,至其所可感,则往往衋然不知涕之流落也,况其子孙也哉!况巩也哉!其追睎祖德,而思所以传之之由,则知先生推一赐于巩而及其三世。其感与报,宜若何而图之?

抑又思若巩之浅薄滞拙,而先生进之;先祖之屯蹶否塞以死,而先生显之。则世之魁闳豪杰不世出之士,其谁不愿进于门?潜遁幽抑之士,其谁不有望于世?善谁不为?而恶谁不愧以惧?为人之父祖者,孰不欲教其子孙?为人之子孙者,孰不欲宠荣其父祖?此数美者,一归于先生!

既拜赐之辱,且敢进其所以然。所谕世族之次,敢不承教而加详焉?幸甚,不宣。

宜黄县学记

古之人,自家至于天子之国皆有学,自幼至于长,未尝去于学之中。学有《诗》、《书》、六艺、弦歌洗爵、俯仰之容,升降之节、以习其心体、耳目、手足之举措;又有祭祀、乡射、养老之礼,以习其恭让;进材、论狱、出兵、授捷之法,以习其从事。师友以解其惑,劝惩以勉其进,戒其不率。其所为具如此。而其大要则务使人人学其性,不独防其邪僻放肆也。虽有刚柔、缓急之异,皆可以进之于中,而无过不及。使其识之明、气之充于其心则用之于进退、语默之际,而无不得其宜;临之以祸福死生之故,无足动其意者。为天下之士,为所以养其身之备,如此。则又使知天地事物之变,古今治乱之理。至于损益废置、先后终始之要,无所不知。其在堂户之上,而四海九州之业、万世之策皆得;及出而履天下之任,列百官之中,则随所施为,无不可者。何则?其素所学问然也。

盖凡人之起居、饮食、动作之小事,至于修身为国家天下之大体,皆自学出,而无斯须去于教也。其动于视听、四支者,必使其洽于内;其谨于初者,必使其要于终。驯之以自然,而待之以积久。噫!何其至也。故其俗之成,则刑罚措;其材之成,则三公百官得其士;其为法之永,则中材可以守;其入人之深,则虽更衰世而不乱。为教之极至此,鼓舞天下而人不知其从之,岂用力也哉!

及三代衰,圣人之制作尽坏。千余年之间,学有存者,亦非古法。人之体性之举动,唯其所自肆,而临政治人之方,固不素讲。士有聪明朴茂之质,而无教养之渐,则其材之不成,固然。盖以不学未成之材,而为天下之吏,又承衰弊之后,而治不教之民。呜呼!仁政之所以不行,盗贼刑罚之所以积,其不以此也欤!

宋兴几百年矣。庆历三年,天子图当世之务,而以学为先,于是天下之学乃得立。而方此之时,抚州之宜黄犹不能有学。士之学者皆相率而寓于州,以群聚讲习。其明年,天下之学复废,士亦皆散去,而春秋释奠之事,以著于令,则常以庙祀孔氏,庙废不复理。

皇祐元年,会令李君详至,始议立学。而县之士某某与其徒,皆自以为得发愤于此,莫不相励而趋为之。故其材不赋而羡,匠不发而多。其成也,积屋之区若干,而门序正位,讲艺之堂、栖士之舍皆足。积器之数若干,而祀饮、寝食之用皆具。其像,孔氏而下从祭之士皆备。其书,经史百氏、翰林子墨之文章,无外求者。其相基会作之本末,总为日若干而已,何其周且速也!

当四方学废之初,有司之议,固以谓学者人情之所不乐。及观此学之作,其在废学数年之后,唯其令之一唱,而四境之内响应而图之如恐不及。则夫言人之情不乐于学者,其果然也欤?宜黄之学者,固多良士。而李君之为令,威行爱立,讼清事举,其政又良也。夫及良令之时,而顺其慕学发愤之俗,作为宫室、教肄之所,以致图书、器用之须,莫不皆有以养其良材之士。虽古之去今远矣,然圣人之典籍皆在,其言可考,其法可求,使其相与学而明之,礼乐节文之详,固有所不得为者。若夫正心、修身、为国家天下之大务,则在其进之而已。使一人之行修,移之于一家;一家之行修,移之于乡邻族党;则一县之风俗成,人材出矣。教化之行,道德之归,非远人也,可不勉欤!

县之士来请曰:“愿有记。”故记之。十二月某日也。

筠州学记

周衰,先王之迹熄。至汉,六艺出,因秦火之余,承于百家之后。言道德者,矜高远而遗世用;语政理者,务卑近而非师古;刑名兵家之术,则糅于暴诈。惟知经者为善矣,又争为章句训诂之学,以其私见,妄穿凿为说。故先王之道不明,而学者靡然游于所习。当是时,明先王之道者,扬雄而已,而雄之书世未知好也。然士之出于其时者,皆勇于自立,无苟简之心,其取与、进退、去就必度于礼义。及其已衰,而缙绅之徒抗志于强暴之间,至于废锢杀戮,而其操愈厉者,相望于后先。虽有不轨之臣,犹低回没世,不敢遂其篡夺。自此至于魏晋以来,其风俗之弊、人材之乏久矣。以迄于今,士乃有特起于千载之外,明先王之道,以寤后之学者。世虽不能皆知其意,而往往好之。故习其说者,论道德之旨而知应务之非近,议政理之体而知法古之非迂,不乱于百家,不蔽于传疏。其所知者若此,此汉之士所不能及。然能尊而守之者,则未必众也。故乐易惇朴之俗微,而诡欺薄恶之习胜。其于贫富贵贱之地,则养廉远耻之意少,而偷合苟得之行多。此俗化之美,所以未及于汉也。

夫所闻或浅而其义甚高,与所知有余而其守不足者,其故何哉?由汉之士察举于乡闾,故不能不笃于自修。至于渐摩之久,则果于义者,非强而能者也。今之士选用于文章,故不得不笃于所学,至于循习之深则得于心者,亦不自知其至也。由是视之,则上之所好,下必有甚者焉,岂非信哉!今汉有教化开导之方,有庠序养成之流,则士于学行,岂有彼此之偏、先后之过乎?夫太学之道将欲诚意正心修身,以治其国家天下,而必本于先致其知。则知者固善之端,而人之所难至也。以今之士,于人所难至者既几矣,则上之施化莫易于斯时,顾所以导之如何尔。

筠为州,在大江之西,其地僻绝。当庆历之初,诏天下立学而筠独不能应诏,州之士以为病。至治平三年,盖二十有三年矣,始告于知州事、尚书都官郎中董君仪。董君乃与通判郑君相州之东南,就亢爽之地,筑宫于其上。斋祭之室,讲诵之堂,休宿之庐,至于庖湢库厩,各以立焉。经始于其春,而落成于八月之望。既而来学者常数十百人,二君乃以书走京师,请记于予。

予谓二君之于政,可谓知所务矣。使筠之士相与升降乎其中,讲先王之遗文,以致其知,其贤者超然自信而独立,其中材勉焉以待上之教化,则是二君之作,非独使夫来者玩思于空言,以干世取禄而已。故为之著予之所闻者以为记,而使归刻焉。

越州赵公救灾记

熙宁八年夏,吴越大旱。九月,资政殿大学士、右谏议大夫、知越州赵公,前民之未饥,为书问属县:“灾所被者几乡?民能自食者有几?当廪于官者几人?沟防构筑,可僦民使治之者几所?库钱仓廪,可发者几何?富人可募出粟者几家?僧道士食之羡粟书于籍者其几具存?”使各书以对,而谨其备。

州县吏录民之孤、老、疾、弱、不能自食者,二万一千九百余人以告。故事:岁廪穷人,当给粟三千石而止。公敛富人所输,及僧道士食之羡者,得粟四万八千余石,佐其费。使自十月朔,人受粟日一升,幼小半之。忧其众相躁也,使受粟者男女异日,而人受二日之食。忧其且流亡也,于城市郊野为合粟之所,凡五十有七,使各以便受之,而告以去其家者勿给。计官为不足用也,取吏之不在职而寓于境者,给其食,而任以事。不能自食者,有是具也。能自食者,为之告富人,无得闭籴;又为之出官粟,得五万二千余石,平其价予民。为粜粟之所凡十有八,使籴者自便如受粟。又僦民完城四千一百丈,为工三万八千,计其佣与钱,又与粟再倍之。民取息钱者,告富人纵予之,而待熟,官为责其偿。弃男女者,使人得收养之。

明年春,大疫。为病坊,处疾病之无归者。募僧二人,属以视医药饮食,令无所恃。所时凡死者,使在处随收瘗之。

法,廪穷人,尽三月当止。是岁尽五月而止。事有非便文者,公一以自任,不以累其属。有上请者,或便宜,多辄行。公于此时,蚤夜惫心力,不少懈,事巨细必躬亲;给病者药食,多出私钱。民不幸罹旱疫,得免于转死;虽死,得无失敛埋,皆公力也。

是时,旱疫被吴越。民饥馑疾疠,死者殆半,灾未有巨于此也。天子东向忧劳,州县推布上恩,人人尽其力。公所拊循,民尤以为得其依归。所以经营绥辑,先后终始之际,委曲纤悉,无不备者。其施虽在越,其仁足以示天下;其事虽行于一时,其法足以传后世。盖灾沴之行,治世不能使之无,而能为之备。民病而后图之,与夫先事而为计者,则有间矣;不习而有为,与夫素得之者,则有间矣。予故采于越,得公所推行,乐为之识其详,岂独以慰越人之思,将使吏之有志于民者,不幸而遇岁之灾,推公之所已试,其科条可不待顷而具。则公之泽,岂小且近乎!

公元丰二年以大学士加太子少保致仕,家于衢。其直道正行在于朝廷,恺弟之实在于身者,不著。著其荒政可师者,以为《越州赵公救灾记》云。

王安石

王安石,宋,临川人,字介甫,号半山,擢进士第。嘉祐中,历度支判官,上万言书,以变法为言,俄直集贤院知制诰。神宗时为相。谋改革政治、兴青苗水利、均输、保甲、免役、市易、保马、方田、诸法,物议腾沸。时名臣皆被斥,而新法卒无效,罢为镇南军节度使。元丰中,复拜左仆射,封荆国公,卒年六十六,谥文。安石性强忮,果于自用,能博辨以济其说,文章拗折峭深,如其为人。而论者谓宋以来善学韩文者,惟安石一人,所微逊者,间有过于瘦硬,无韩之浑融而恣肆耳,有《周官新义》、《临川集》、《唐百家诗选》。

原性

或曰:“孟、荀、杨、韩四子者,皆古之有道仁人。而性者,有生之大本也。以古之有道仁人而言有生之大本,其为言也宜无惑,何其说之相戾也?吾愿闻子之所安。”

曰:吾所安者,孔子之言而已。夫太极者,五行之所由生,而五行非太极也。性者,五常之太极也,而五常不可以谓之性。此吾所以异于韩子。且韩子以仁、义、礼、智、信五者谓之性,而曰天下之性恶焉而已矣。五者之谓性而恶焉者,岂五者之谓哉?

孟子言人之性善,荀子言人之性恶。夫太极生五行,然后利害生焉,而太极不可以利害言也。性生乎情,有情然后善恶形焉,而性不可以善恶言也。此吾所以异于二子。孟子以恻隐之心人皆有之,因以谓人之性无不仁。就所谓性者如其说,必也怨毒忿戾之心人皆无之,然后可以言人之性无不善,而人果皆无之乎?孟子以恻隐之心为性者,以其在内也。夫恻隐之心与怨毒忿戾之心,其有感于外而后出乎中者有不同乎?荀子曰:“其为善者,伪也。”就所谓性者如其说,必也恻隐之心人皆无之,然后可以言善者伪也,而人果皆无之乎?荀子曰:“陶人化土而为埴,埴岂土之性也哉?”夫陶人不以木为埴者,惟土有埴之性焉,乌在其为伪也?且诸子之所言,皆吾所谓情也、习也,非性也。

杨子之言为似矣,犹未出乎以习而言性也。古者有不谓喜、怒、爱、恶、欲情者乎?喜、怒、爱、恶、欲而善,然后从而命之曰仁也、义也;喜、怒、爱、恶、欲而不善,然后从而命之曰不仁也、不义也。故曰有情然后善恶形焉。然则善者,情之成名而已矣。孔子曰:“性相近也,习相远也。”吾之言如此。然则“上智与下愚不移”,有说乎?曰:“此之谓智愚,吾所云者,性与善恶也。”恶者之于善也,为之则是;愚者之于智也,或不可强而有也。伏羲作《易》,而后世圣人之言也,非天下之至精至神,其孰能与于此?孔子作《春秋》,则游、夏不能措一辞。盖伏羲之智,非至精至神不能与,惟孔子之智,虽游、夏不可强而能也,况所谓下愚者哉。其不移明矣。

或曰:“四子之云尔,其皆有意于教乎?”曰:“是说也,吾不知也。圣人之教,正名而已。”

周公论

甚哉,荀卿之好妄也!载周公之言曰:“吾所执贽而见者十人,还贽而相见者三十人,貌执者百有余人,欲言而请毕事千有余人。”是诚周公之所为,则何周公之小也!

夫圣人为政于天下也,初若无为于天下,而天下卒以无所不治者,其法诚修也。故三代之制,立庠于党,立序于遂,立学于国,而尽其道以为养贤教士之法,是士之贤虽未及用,而固无不见尊养者矣。此则周公待士之道也。诚若荀卿之言,则春申、孟尝之行,乱世之事也,岂足为周公乎?且圣世之士,各有其业,讲道习艺,患日之不足,岂暇游公卿之门哉?彼游公卿之门,求公卿之礼者,皆战国之奸民,而毛遂、侯嬴之徒也。荀卿生于乱世,不能考论先王之法,著之天下,而惑于乱世之俗,遂以为圣世之士亦若是而已,亦已过也。且周公之所礼者,大贤与,则周公岂唯执贽见之而已,固当荐之天子,而共天位也。如其不贤,不足与共天位,则周公如何其与之为礼也?

子产听郑国之政,以其乘舆济人于溱洧,孟子曰:“惠而不知为政。”盖君子之为政,立善法于天下,则天下治;立善法于一国,则一国治。如其不能立法,而欲人人悦之,则日亦不足矣。使周公知为政,则宜立学校之法于天下矣;不知立学校而徒能劳身以待天下之士,则不唯力有所不足,而势亦有所不得,周公亦可谓愚也。或曰:“仰禄之士犹可骄,正身之士不可骄也。”夫君子之不骄,虽暗室不敢自慢,岂为其人之仰禄而可以骄乎?”

呜呼!所谓君子者,贵其能不易乎世也。荀卿生于乱世,而遂以乱世之事量圣人。后世之士尊荀卿以为大儒而继孟子者,吾不之信矣。

《周礼义》序

士弊于俗学久矣,圣上闵焉,以经术造之,乃集儒臣,训释厥旨,将播之校学,而臣某实董《周官》。

惟道令在政事,其贵贱有位,其后先有序,其多寡有数,其迟速有时,制而用之存乎法,推而行之存乎人。其人足以任官,其官足以行法,莫盛乎成周之时;其法可施于后世,其文有见于载籍,莫具乎《周官》之书。盖其因习以崇之,赓续以终之,至于后世,无以复加。则岂特文、武、周公之力哉?犹四时之运,阴阳积而成寒暑,非一日也。

自周之衰,以至于今,历岁千数百矣。太平之遗迹,扫荡几尽,学者所见,无复全经。于是时也,乃欲训而发之,臣诚不自揆,然知其难也。以训而发之之为难,则又以知夫立政造事,追而复之之为难。然窃观圣上致法就功,取成于心,训迪在位,有冯有翼,舋舋乎乡六服承德之世矣。以所观乎今,考所学乎古,所谓见而知之者,臣诚不自揆,妄以为庶几焉,故遂冒昧自竭,而忘其材之弗及也。

谨列其书为二十有二卷,凡十余万言。上之御府,副在有司,以待制诏颁焉。谨序。

读《孟尝君传》

世皆称孟尝君能得士,士以故归之,而卒赖其力,以脱于虎豹之秦。嗟乎!孟尝君特鸡鸣狗盗之雄耳,岂足以言得士!不然,擅齐之强,得一士焉,宜可以南面而制秦,尚何取鸡鸣狗盗之力哉?夫鸡鸣狗盗之出其门,此士之所以不至也。

读《刺客传》

曹沫将而亡人之城,又劫天下盟主,管仲因勿倍以市信一时,可也。予独怪智伯国士豫让,岂顾不用其策耶?让诚国士也,曾不能逆策三晋,救智伯之亡,一死区区,尚足校哉?其亦不欺其意者也。聂政售于严仲子,荆轲豢于燕太子丹。此两人者,污隐困约之时,自贵其身,不妄愿知,亦曰有待焉。彼挟道德以待世者,何如哉?

本朝百年无事札子

臣前蒙陛下问及本朝所以享国百年,天下无事之故。臣以浅陋,误承圣问,迫于日晷,不敢久留,语不及悉,遂辞而退。窃惟念圣问及此,天下之福,而臣遂无一言之献,非近臣所以事君之义,故敢冒昧而粗有所陈。

伏惟太祖躬上智独见之明,而周知人物之情伪,指挥付托必尽其材,变置设施必当其务。故能驾驭将帅,训齐士卒,外以捍夷狄,内以平中国。于是除苛赋,止虐刑,废强横之藩镇,诛贪残之官吏,躬以简俭为天下先。其于出政发令之间,一以安利元元为事。太宗承之以聪武,真宗守之以谦仁,以至仁宗、英宗,无有逸德。此所以享国百年而天下无事也。

仁宗在位,历年最久。臣于时实备从官,施为本末,臣所亲见。尝试为陛下陈其一二,而陛下详择其可,亦足以申鉴于方今。伏惟仁宗之为君也,仰畏天,俯畏人,宽仁恭俭,出于自然。而忠恕诚慤,终始如一,未尝妄兴一役,未尝妄杀一人,断狱务在生之,而特恶吏之残扰。宁屈己弃财于夷狄,而终不忍加兵。刑平而公,赏重而信。纳用谏官御史,公听并观,而不蔽于偏至之谗。因任众人耳目,拔举疏远,而随之以相坐之法。盖监司之吏以至州县,无敢暴虐残酷,擅有调发,以伤百姓。自夏人顺服,蛮夷遂无大变,边人父子夫妇,得免于兵死,而中国之人,安逸蕃息,以至今日者,未尝妄兴一役,未尝妄杀一人,断狱务在生之,而特恶吏之残扰,宁屈己弃财于夷狄而不忍加兵之效也。大臣贵戚、左右近习,莫敢强横犯法,其自重慎或甚于闾巷之人,此刑平而公之效也。募天下骁雄横猾以为兵,几至百万,非有良将以御之,而谋变者辄败。聚天下财物,虽有文籍,委之府史,非有能吏以钩考,而断盗者辄发。凶年饥岁,流者填道,死者相枕,而寇攘者辄得。此赏重而信之效也。大臣贵戚、左右近习,莫能大擅威福,广私货赂,一有奸慝,随辄上闻。贪邪横猾,虽间或见用,未尝得久。此纳用谏官、御史,公听并观,而不蔽于偏至之谗之效也。自县令京官以至监司台阁,升擢之任,虽不皆得人,然一时之所谓才士,亦罕蔽塞而不见收举者。此因任众人之耳目,拔举疏远而随之以相坐之法之效也。升遐之日,天下号恸,如丧考妣,此宽仁恭俭出于自然,忠恕诚慤,终始如一之效也。

然本朝累世因循末俗之弊,而无亲友群臣之议。人君朝夕与处,不过宦官女子,出而视事,又不过有司之细故,未尝如古大有为之君,与学士大夫讨论先王之法以措之天下也。一切因任自然之理势,而精神之运有所不加,名实之间有所不察。君子非不见贵,然小人亦得厕其间。正论非不见容,然邪说亦有时而用。以诗赋记诵求天下之士,而无学校养民之法。以科名资历叙朝廷之位,而无官司课试之方。监司无检察之人,守将非选择之吏。转徙之亟既难于考绩,而游谈之众因得以乱真。交私养望者多得显官,独立营职者或见排沮。故上下偷惰取容而已,虽有能者在职,亦无以异于庸人。农民坏于徭役,而未尝特见救恤,又不为之设官,以修其水土之利。兵士杂于疲老,而未尝申敕训练,又不为之择将,而久其疆场之权。宿卫则聚卒伍无赖之人,而未有以变五代姑息羁縻之俗。宗室则无教训选举之实,而未有以合先王亲疏隆杀之宜。其于理财,大抵无法,故虽俭约而民不富,虽忧勤而国不强。赖非夷狄昌炽之时,又无尧、汤水旱之变,故天下无事,过于百年。虽曰人事,亦天助也。盖累圣相继,仰畏天,俯畏人,宽仁恭俭,忠恕诚慤,此其所以获天助也。

伏惟陛下躬上圣之质,承无穷之绪,知天助之不可常恃,知人事之不可怠终,则大有为之时,正在今日。臣不敢辄废将明之义,而苟逃讳忌之诛。伏惟陛下幸赦而留神,则天下之福也。取进止。

答司马谏议书

某启:昨日蒙教,窃以为与君实游处相好之日久,而议事每不合,所操之术多异故也。虽欲强聒,终必不蒙见察,故略上报,不复一一自辨。重念蒙君实视遇厚,于反复不宜卤莽,故今具道所以,冀君实或见恕也。

盖儒者所争,尤在于名实,名实已明,而天下之理得矣。今君实所以见教者,以为侵官、生事、征利、拒谏,以致天下怨谤也。某则以为受命于人主,议法度而修之于朝廷,以授之于有司,不为侵官;举先王之政,以兴利除弊,不为生事;为天下理财,不为征利;辟邪说,难壬人,不为拒谏。至于怨诽之多,则固前知其如此也。

人习于苟且非一日,士大夫多以不恤国事、同俗自媚于众为善。上乃欲变此,而某不量敌之众寡,欲出力助上以抗之,则众何为而不汹汹然?盘庚之迁,胥怨者民也,非特朝廷士大夫而已。盘庚不为怨者故改其度,度义而后动,是而不见可悔故也。如君实责我以在位久,未能助上大有为,以膏泽斯民,则某知罪矣。如曰今日当一切不事事,守前所为而已,则非某之所敢知。

无由会晤,不任区区向往之至!

附录 司马光与王介甫书

光居常无事,不敢涉两府之门,以是久不得通名于将命者。春暖,伏惟机政余裕,台候万福。孔子曰:“益者三友,损者三友。”光不材,不足以辱介甫为友,然自接侍以来,十有余年,屡常同僚,亦不可谓无一日之雅也。虽愧多闻,至于直谅,不敢不勉,若乃便佞,则固不敢为也。孔子曰:“君子和而不同,小人同而不和。”君子之道,出处语默,安可同也?然其志则皆欲立身行道、辅世养民,此其所以和也。

向者与介甫议论朝廷事,数相违戾,未知介甫之察不察,然于光向慕之心未始变移也。窃见介甫独负天下大名三十余年,才高而学富,难进而易退,远近之士,识与不识,咸谓介甫不起则已,起则太平可立致,生民咸被其泽矣。天子用此,起介甫于不可起之中,引参大政,岂非亦欲望众人之所望于介甫邪。

今介甫从政始期年,而士大夫在朝廷及自四方来者,莫不非议介甫,如出一口;下至闾阎细民,小吏走卒,亦窃窃怨叹,人人归咎于介甫,不知介甫亦尝闻其言而知其故乎?光窃意门下之士,方日誉盛德而赞功业,未始有一人敢以此闻达于左右者也。非门下之士则皆曰:“彼方得君而专政,无为触之以取祸,不若坐而待之,不过二三年,彼将自败。”若是者,不唯不忠于介甫,亦不忠于朝廷。若介甫果信此志,推而行之,及二三年,则朝廷之患已深矣,安可救乎?如光则不然,忝备交游之末,不敢苟避谴怒,不为介甫一一陈之。

今天下之人恶介甫之甚者,其诋毁无所不至,光独知其不然。介甫固大贤,其失在于用心太过、自信太厚而已。何以言之?自古圣贤所以治国者,不过使百官各称其职、委任而责成功也;其所以养民者,不过轻租税、薄赋敛、已逋责也。介甫以为此皆腐儒之常谈,不足为,思得古人所未尝为者而为之。于是财利不以委三司而自治之,更立制置三司条例司,聚文章之士及晓财利之人,使之讲利。孔子曰:“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樊须请学稼,孔子犹鄙之,以为不如礼义信,况讲商贾之末乎?使彼诚君子耶,则固不能言利;彼诚小人耶,则固民是尽,以饫上之欲,又可从乎?是知条例一司,已不当置而置之。又于其中,不次用人,往往暴得美官,于是言利之人,皆攘臂圜视,衔鬻争进,各斗智巧,以变更祖宗旧法。大抵所利不能补其所伤,所得不能偿其所亡,徒欲别出新意,以自为功名耳。此其为害己甚矣。又置提举句当、常平广惠仓使者四十余人,使行新法于四方。先散青苗钱,次欲使比户出助役钱,次又欲更捜求农田水利而行之。所遣者虽皆选择才俊,然其中亦有轻佻狂躁之人,陵轹州县,骚扰百姓者。于是士大夫不伏,农商丧业,故谤议沸腾,怨嗟盈路,迹其本原,咸以此也。《书》曰:“民不静,亦惟在王宫邦君室。”伊尹为阿衡,有一夫不获其所,若己推而内之沟中。孔子曰:“君子求诸己。”介甫亦当自思所以致其然者,不可专罪天下之人也。夫侵官者,乱政也,介甫更以为治术而先施之;贷息钱,鄙事也,介甫更以为王政而力行之;徭役自古皆从民出,介甫更欲敛民钱雇市佣而使之。此三者,常人皆知其不可,而介甫独以为可,非介甫之智不及常人也,直欲求非常之功,而忽常人之所知耳。夫皇极之道,施之于天地人,皆不可须臾离。故孔子曰:“道之不明也,我知之矣,智者过之,愚者不及也。道之不行也,我知之矣,贤者过之,不肖者不及也。”介甫之智与贤皆过人,及其失也,乃与不及之患均,此光所谓用心太过者也。

自古人臣之圣,无过周公与孔子,周公、孔子亦未尝无过,未尝无师。介甫虽大贤,于周公、孔子则有间矣。今乃自以为我之所见,天下莫能及,人之议论与我合则善之,与我不合则恶之。如此,方正之士何由进,谄谀之士何由远?方正日疏,谄谀日亲,而望万事之得其宜,令名之施四远,难矣。夫从谏纳善,不独人君为美也,于人臣亦然。昔郑人游于乡校,以议执政之善否。或谓子产毁乡校,子产曰:“其所善者吾则行之,其所恶者吾则改之,是吾师也,若之何毁之?”薳子冯为楚令尹,有宠于薳子者八人,皆无禄而多马。申叔豫以子南、观起之事警之,薳子惧,辞八人者,而后王安之。赵简子有臣曰周舍,好直谏,日有记,月有成,岁有效。周舍死,简子临朝而叹曰:“千羊之皮,不如一狐之腋。诸大夫朝,徒闻唯唯,不闻周舍之鄂鄂,吾是以忧也。”子路,人告之以有过则喜。酂文终侯相汉,有书过之史。诸葛孔明相蜀,发教与群下曰:“违覆而得中,犹弃弊而获珠玉。然人心苦不能尽,惟董幼宰参书七年,事有不至,至于十反。”孔明尝自校簿书,主簿杨颙谏曰:“为治有体,上下不可相侵,请为明公以作家譬之,今有人使奴执耕稼,婢典炊爨,鸡主司晨,犬主吠盗,私业无旷,所求皆足;忽一旦尽欲以身亲,其役不复付任,形疲神困,终无一成,岂其智之不如奴婢、鸡狗哉?失为家主之法也。”孔明谢之。及颙卒,孔明垂泣三日。吕定公有亲近曰徐原,有才志,定公荐拔至侍御史。原性忠壮,好直言,定公时有得失,原辄谏争,又公论之,人或以告定公,定公叹曰:“是我所以贵德渊者也。”及原卒,定公哭之尽哀,曰:“德渊,吕岱之益友,今不幸,岱复于何闻过哉。”此数君子者,所以能功名成,立皆由乐闻直谏,不讳过失故也。若其余骄亢自用,不受忠谏而亡者,不可胜数。介甫多识前世之载,固不俟光言而知之矣。孔子称“有一言而可以终身行之者,其恕乎”。《诗》云:“伐柯伐柯,其则不远。”言以其所愿乎上交乎下,以所愿乎下事乎上,不远求也。介甫素刚直,每议事于人主前,如与朋友争辩于私室,不少降辞气,视斧钺鼎镬无如也。及宾客僚属谒见论事,则唯希意迎。合曲从如流者,亲而礼之;或所见小异,微言新令之不便者,介甫辄艴然加怒,或诟骂以辱之,或言于上而逐之,不待其辞之毕也。明主宽容如此,而介甫拒谏乃尔,无乃不足于恕乎?昔王子雍方于事上而好下佞己,介甫不幸亦近是乎?此光所谓自信太厚者也。

光昔从介甫游,于诸书无不观,而特好孟子与老子之言。今得君得位而行其道,是宜先其所美,必不先其所不美也。孟子曰:“仁义而已,何必曰利?”又曰:“为民父母,使民盼盼然,将终岁勤动,不得以养其父母,又称贷而益之,恶在其为民父母也。”今介甫为政,首制置条例,大讲财利之事。又命薛向行均输法于江淮,欲尽夺商贾之利;又分遣使者散青苗钱于天下而收其息,使人人愁痛,父子不相见,兄弟妻子离散,此岂孟子之志乎?老子曰:“天下神器不可为也,为者败之,执者失之。”又曰“我无为而民自化,我好静而民自正,我无事而民自富,我无欲而民自朴。”又曰:“治大国若烹小鲜。”今介甫为政,尽变更祖宗旧法,先者后之,上者下之,右者左之,成者毁之,异者取之,矻矻焉穷日力继之以夜,而不得息,使上自朝廷,下及田野,内起京师,外周四海,士、吏、兵、农、工、商、僧、道,无一人得袭故而守常者,纷纷扰扰,莫安其居,此岂老氏之志乎?

何介甫总角读书,白头秉政,乃尽弃其所学而从今世浅丈夫之谋乎?古者国有大事谋及卿士,谋及庶人。成王戒君陈曰:“有废有兴,出入自尔。师虞庶言同则绎。”《诗》云:“先民有言,询于刍荛。”孔子曰:“上酌民言则下天上施,上不酌民言,则下不天上施。”〔自古立功立事,未有专欲违众而能有济者也。使《诗》、《书》、孔子之言皆不可信则已。若犹可信,则岂得尽弃而不顾哉?〕今介甫独信数人之言,而弃先圣之道,违天下人之心,将以致治,不亦难乎?

近者藩镇大臣有言散青苗钱不便者,天子出其议以示执政,而介甫遽悻悻然不乐,引疾卧家。光被旨为批答,见士民方不安如此,而介甫乃欲辞位而去,殆非明主所以拔擢委任之意,故直叙其事,以义责介甫,意欲介甫早出视事,更新令之不便于民者,以福天下。其辞虽朴拙,然无一字不得其实者。窃闻介甫不相识察,颇督过之。上书自辩,至使天子自为手诏以逊谢,又使吕学士再三谕意,然后乃出视事咄视事,诚是也。然当速改前令之非者,以慰安士民,报天子之盛德。今则不然,更加忿怒,行之愈急。李正言言青苗钱不便,诘责使之分析。吕司封传语祥符知县未散青苖钱,劾奏、乞行取勘。观介甫之意,必欲力战天下之人,与之一决胜负,不复顾义理之是非,生民之忧乐,国家之安危,光窃为介甫不取也。

光近蒙圣恩过听,欲使之副贰枢府。光窃惟居高位者不可以无功,受大恩者不可以不报。故辄敢申明去岁之论,进当今之急务,乞罢制置三司条例司,及追还诸路提举常平、广惠仓使者。主上以介甫为心,未肯俯从。光窃念主上亲重介甫,中外群臣无能及者,动静取舍,惟介甫之为信,介甫曰可罢,则天下之人咸被其泽;曰不可罢,则天下之人咸被其害。方今生民之忧乐、国家之安危,惟系介甫之一言,介甫何忍必遂己意而不恤乎?夫人谁无过,君子之过,如日月之食,过也,人皆见之;更也,人皆仰之,何损于明?介甫诚能进一言于主上,请罢条例司,追还常平使者,则国家太平之业,皆复其旧,而介甫改过从善之美,愈光大于前日矣,于介甫何所亏丧而固不移哉!

光今所言,正逆介甫之意,明知其不合也。然光与介甫趣向虽殊,大归则同。介甫方欲得位,以行其道,泽天下之民;光方欲辞位,以行其志,救天下之民,此所谓和而不同者也。故敢一陈其志,以自达于介甫,以终益友之义,其舍之取之,则在介甫矣。

《诗》云:“周爰咨谋。”介甫得光书,傥未赐弃掷,幸与忠信之士谋其可否,不可示谄谀之人,必不肯以光言为然也。彼谄谀之人,欲依附介甫,因缘改法,以为进身之资,一旦罢局,譬如鱼之失水,此所以挽引介甫,使不得由直道行者也。介甫奈何徇此曹之所欲而不思国家之大计哉?孔子曰:“巧言令色,鲜矣仁。”彼忠信之士于介甫当路之时,或龃龉可憎,及失势之后,必徐得其力,谄谀之士于介甫当路之时,诚有顺适之快,一旦失势,必有卖介甫以自售者矣。介甫将何择焉?国武子好尽言,以招人之过,卒不得其死。光常自病似之而不能改也。虽然,施于善人,亦何忧之有?用是故敢妄发而不疑也。属以辞避恩命未得请,且病膝疮不可出,不获亲侍言于左右而布陈以书,悚惧尤深。介甫其受而听之,与罪而绝之,或诟詈而辱之,与言于上而逐之,无不可者,光俟命而已。

答韶州张殿丞书

某启:伏蒙再赐书,示及先君韶州之政,为吏民称诵,至今不绝,伤今之士大夫不尽知,又恐史官不能记载,以次前世良吏之后。

此皆不肖之孤,言行不足信于天下,不能推扬先人之功绪余烈,使人人得闻知之,所以夙夜愁痛、疚心疾首而不敢息者,以此也。先人之存,某尚少,不得备闻为政之迹。然尝侍左右,尚能记诵教诲之余。盖先君所存,尝欲大润泽于天下,一物枯槁,以为身羞。大者既不得试,已试乃其小者耳,小者又将泯没而无传,则不肖之孤,罪大衅厚矣,尚何以自立于天地之间邪?阁下勤勤恻恻,以不传为念,非夫仁人君子乐道人之善,安能以及此?

自三代之时,国各有史,而当时之史,多世其家,往往以身死职,不负其意。盖其所传,皆可考据。后既无诸侯之史,而近世非尊爵盛位,虽雄奇俊烈,道德满衍,不幸不为朝廷所称,辄不得见于史。而执笔者又杂出一时之贵人,观其在廷论议之时,人人得讲其然不,尚或以忠为邪,以异为同,诛当前而不慄,讪在后而不羞,苟以餍其忿好之心而止耳。而况阴挟翰墨,以裁前人之善恶,疑可以贷褒,似可以附毁,往者不能讼当否,生者不得论曲直,赏罚谤誉,又不施其间。以彼其私,独安能无欺于冥昧之间邪?善既不尽传,而传者又不可尽信如此。唯能言之君子,有大公至正之道,名实足以信后世者,耳目所遇,一以言载之,则遂以不朽于无穷耳。

伏惟阁下于先人非有一日之雅,余论所及,无党私之嫌,苟以发潜德为己事,务推所闻,告世之能言而足信者,使得论次以传焉,则先君之不得列于史官,岂有恨哉?

上人书

尝谓文者,礼教治政云尔。其书诸策而传之人,大体归然而已。而曰“言之不文,行之不远”云者,徒谓“辞之不可以已也”,非圣人作文之本意也。

自孔子之死久,韩子作,望圣人于百千年中,卓然也。独子厚名与韩并,子厚非韩比也,然其文卒配韩以传,亦豪杰可畏者也。韩子尝语人以文矣,曰云云,子厚亦曰云云。疑二子者,徒语人以其辞耳;用文之本意,不如是其已也。孟子曰:“君子欲其自得之也。自得之,则居之安;居之安,则资之深;资之深,则取诸左右逢其原。”孟子之云尔,非直施于文而已,然亦可托以为作文之本意。

且所谓文者,务为有补于世而已矣。所谓辞者,犹器之有刻镂绘画也。诚使巧且华,不必适用;诚使适用,亦不必巧且华。要之以适用为本,以刻镂绘画为之容而已。不适用,非所以为器也。不为之容,其亦若是乎?否也。然容亦未可已也;勿先之,其可也。

某学文久,数挟此说以自治。始欲书之策而传之,其试于事者,则有待矣。其为是非邪,未能自定也。执事正人也,不阿其所好者,书杂文十篇献左右,愿赐之教,使之是非有定焉。

祭欧阳文忠公文

夫事有人力之可致,犹不可期,况乎天理之溟漠,又安可得而推?惟公生有闻于当时,死有传于后世,苟能如此,足矣,而亦又何悲?

如公器质之深厚,智识之高远,而辅学术之精微,故充于文章,见于议论,豪健俊伟,怪巧瑰琦。其积于中者,浩如江河之停蓄;其发于外者,烂如日星之光辉。其清音幽韵,凄如飘风急雨之骤至;其雄辞闳辩,快如轻车骏马之奔驰。世之学者,无问乎识与不识,而读其文则其人可知。

呜呼!自公仕宦四十年,上下往复,感世路之崎岖;虽屯邅困踬,窜斥流离,而终不可掩者,以其公议之是非。既压复起,遂显于世,果敢之气,刚正之节,至晚而不衰。方仁宗皇帝临朝之末年,顾念后事,谓如公者可寄以社稷之安危;及夫发谋决策,从容指顾,立定大计,谓千载而一时。功名成就不居而去,其出处进退,又庶乎英魄灵气,不随异物腐散,而长在乎箕山之侧与颖水之湄。然天下之无贤不肖,且犹为涕泣而歔欷,而况朝士大夫,平昔游从,又予心之所向慕而瞻依?

呜呼!盛衰兴废之理,自古如此,而临风想望不能忘情者,念公之不可复见,而其谁与归!

苏轼

苏轼,宋,眉山人,字子瞻,洵之长子。博通经史,嘉祐中试礼部,欧阳修擢置第二,曰:“吾当避此人出一头地。”签书凤翔府判官,召直史官。熙宁中,王安石创行新法,轼上书论其不便,安石怒,使御史谢景温论奏其过,穷治无所得,轼遂请外。通判杭州,再徙知湖州,言者摭其诗语以为讪谤,逮赴台狱,欲置之死。锻久不决,以黄州团练副使安置。轼筑室于东坡,自号东坡居士,移汝州,元祐中累官翰林学士兼侍读,以龙图阁学士知杭州。召为翰林承旨。历端明殿翰林侍读两学士,出知惠州。绍圣中累贬琼州别驾,赦还。建中靖国初卒于常州,年六十六。谥文忠。轼文章初师父洵所为,既而得之于天,其体浑涵光芒,雄视百代,尝自评其文:“如万斛泉源,不择地皆可出。”良为善喻,诗词书画亦皆有名。所著有《易书传》、《论语说》、《仇池笔记》、《东坡志林》、《东坡集》等。

韩非论

圣人之所为恶夫异端尽力而排之者,非异端之能乱天下,而天下之乱所由出也。昔周之衰,有老聃、庄周、列御寇之徒,更为虚无淡泊之言,而治其猖狂浮游之说,纷纭颠倒,而卒归于无有。由其道者,荡然莫得其当,是以忘乎富贵之乐,而齐乎死生之分。此不得志于天下,高世远举之人,所以放心而无忧。虽非圣人之道,而其用意,固亦无恶于天下。自老聃之死百余年,有商鞅、韩非著书,言治天下无若刑名之贤。及秦用之,终于胜、广之乱。教化不足而法有余,秦以不祀而天下被其毒。后世之学者,知申、韩之罪,而不知老聃、庄周之使然。

何者?仁义之道,起于夫妇、父子、兄弟相亲之间;而礼法刑政之原,出于君臣上下相忌之际。相爱则有所不忍,相忌则有所不敢。夫不敢与不忍之心合,而后圣人之道得存乎其中。今老聃、庄周论君臣、父子之间,泛泛乎若萍游于江湖而适相值也。夫是以父不足爱,而君不足忌。不忌其君,不爱其父,则仁不足以怀,义不足以劝,礼乐不足以化。此四者皆不足用,而欲置天下于无有。夫无有,岂诚足以治天下哉!商鞅、韩非求为其说而不得,得其所以轻天下而齐万物之术,是以敢为残忍而无疑。

今夫不忍杀人而不足以为仁,而仁亦不足以治民;则是杀人不足以为不仁,而不仁亦不足以乱天下。如此,则举天下惟吾之所为,刀锯斧钺,何施而不可?昔者夫子未尝一日易其言。虽天下之小物,亦莫不有所畏。今其视天下眇然若不足为者,此其所以轻杀人欤!

太史迁曰:“申子卑卑,施于名实。韩子引绳墨,切事情,明是非,其极惨核少恩,皆原于道德之意。”尝读而思之,事固有不相谋而相感者,庄、老之后,其祸为申、韩。由三代之衰至于今,凡所以乱圣人之道者,其弊固已多矣,而未知其所终,奈何其不为之所也。

志林 战国任侠

春秋之末,至于战国,诸侯卿相皆争养士。自谋夫、说客、谈天雕龙、坚白同异之流,下至击剑、扛鼎、鸡鸣、狗盗之徒,莫不宾礼靡衣玉食以馆于上者,何可胜数。越王勾践,有君子六千人。魏无忌、齐田文、赵胜、黄歇、吕不韦,皆有客三千人。而田文招致任侠奸人六万家于薛。齐稷下谈者亦千人。魏文侯、燕昭王、太子丹,皆致客无数。下至秦、汉之间,张耳,陈余号多士,宾客厮养,皆天下豪杰。而田横亦有士五百人。其略见于传记者,如此。度其余,当倍官吏而半农夫也。此皆奸民蠹国者,民何以支,而国何以堪乎?

苏子曰:此先王之所不能免也。国之有奸也,犹鸟兽之有猛鸷,昆虫之有毒螫也。区处条理,使各安其处,则有之矣;锄而尽去之,则无是道也。吾考之世变,知六国之所以久存,而秦之所以速亡者,盖出于此。不可以不察也。夫智、勇、辩、力,此四者,皆天民之秀杰者也。类不能恶衣食以养人,皆役人以自养者也。故先王分天下之富贵,与此四者共之。此四者不失职,则民靖矣。四者虽异,先王因俗设法,使出于一。三代以上,出于学;战国至秦,出于客;汉以后,出于郡县吏;魏、晋以来,出于九品中正;隋、唐至今,出于科举。虽不尽然,取其多者论之。六国之君,虐用其民,不减始皇、二世。然当是时,百姓无一人叛者,以凡民之秀杰者,多以客养之,不失职也。其力耕以奉上,皆椎鲁无能为者,虽欲怨叛,而莫为之先。此其所以少安而不即亡也。

始皇初欲逐客,用李斯之言而止。既并天下,则以客为无用。于是,任法而不任人。谓民可以恃法而治,谓吏不必才取,能守吾法而已。故隳名城、杀豪杰、民之秀异者,散而归田亩。向之食于四公子、吕不韦之徒者,皆安归哉?不知其能槁项黄馘,以老死于布褐乎?抑将辍耕太息,以俟时也?秦之乱虽成于二世,然使始皇知畏此四人者,有以处之,使不失职,秦之亡不至若是速也。纵百万虎狼于山林而饥渴之,不知其将噬人。世以始皇为智,吾不信也。

楚、汉之祸,生民尽矣,豪杰宜无几。而代相陈豨,从车千乘,萧、曹为政,莫之禁也。至文、景、武之世,法令至密。然吴濞、淮南、梁王、魏其、武安之流,皆争致宾客,世主不问也。岂惩秦之祸,以为爵禄不能尽縻天下之士,故少宽之,使得或出于此也耶?若夫先王之政,则不然。曰:“君子学道则爱人,小人学道则易使也。”呜呼!此岂秦、汉之所及也哉?

《范文正公文集》序

庆历三年,轼始总角,入乡校,士有自京师来者,以鲁人石守道所作《庆历圣德诗》示乡先生。轼从旁窥观,则能诵习其词,问先生以所颂十一人者何人也?先生曰:“童子何用知之。”轼曰:“此天人也耶,则不敢知;若亦人耳,何为其不可?”先生奇轼言,尽以告之,且曰:“韩、范、富、欧阳,此四人者,人杰也。”时虽未尽了,则已私识之矣。

嘉祐二年,始举进士,至京师,则范公没,既葬而墓碑出。读之至流涕曰:“吾得其为人盖十有五年,而不一见其面,岂非命也欤!”是岁,登第,始见知于欧阳公,因公以识韩、富,皆以国士待轼曰:“恨子不识范文正公。”其后三年,过许,始识公之仲子今丞相尧夫;又六年,始见其叔彝叟京师;又十一年,遂与其季德孺同僚于徐。皆一见如旧,且以公遗稿见属为序。又十三年,乃克为之。

呜呼!公之功德盖不待文而显,其文亦不待序而传。然不敢辞者,自以八岁知敬爱公,今四十七年矣。彼三杰者皆得从之游,而公独不识,以为平生之恨。若获挂名其文字中,以自托于门下士之末,岂非畴昔之愿也哉!古之君子,如伊尹、太公、管仲、乐毅之流,其王霸之略,皆定于畎亩中,非仕而后学者也。淮阴侯见高帝于汉中,论刘、项短长,画取三秦如指诸掌;及佐帝定天下,汉中之言,无一不酬者。诸葛孔明卧草庐中,与先主论曹操、孙权,规取刘璋,因蜀之资以争天下,终身不易其言。此岂口传耳受,尝试为之,而侥幸其或成者哉!

公在天圣中,居太夫人忧,则已有忧天下致太平之意,故为万言书以遗宰相,天下传诵。至用为将,擢为执政,考其平生所为,无出此书者。今其集二十卷:为诗、赋二百六十八;为文一百六十五。其于仁义、礼乐,忠信、孝弟,盖如饥渴之于饮食,欲须臾忘而不可得;如火之热,如水之泾,盖其天性有不得不然者。虽弄翰戏语,率然而作,必归于此。故天下信其诚,争师尊之。孔子曰:“有德者必有言。”非有言也,德之发于口者也。又曰:“我战则克,祭则受福。”非能战也,德之见于怒者也。元祐四年四月十一日。

《六一居士集》序

夫言有大而非夸,达者信之,众人疑焉。孔子曰:“天之将丧斯文也。后死者不得与于斯文也。”孟子曰:“禹抑洪水,孔子作《春秋》而子距杨、墨。”盖以是配禹也。文章之得丧,何与于天?而禹之功与天地并,孔子、孟子以空言配之。不已夸乎?自《春秋》作而乱臣贼子惧,孟子之言行而杨、墨之道废,天下以为是固然而不知其功。孟子既没,有申、商、韩非之学,违道而趋利,残民以厚生。其说至陋也,而士以是罔其上。上之人侥幸一切之功,靡然从之。而世无大人先生如孔子、孟子者,推其本末,权其祸福之轻重,以救其惑,故其学遂行。秦以是丧,天下陵夷,至于胜、广、刘、项之祸,死者十八九,天下萧然。洪水之患,盖不至是也。方秦之未得志也,使复有一孟子,则申、韩为空言,作于其心,害于其事,作于其事,害于其政者,必不至若是烈也。使杨、墨得志于天下,其祸岂减于申、韩哉!由是言之,虽以孟子配禹可也。

太史公曰:“盖公言黄、老,贾谊、晁错明申、韩。”错不足道也,而谊亦为之。子以是知邪说之移人,虽豪杰之士有不免者,况众人乎?自汉以来,道术不出于孔氏而乱天下者多矣!晋以老庄亡;梁以佛亡;莫或正之。五百余年而后得韩愈,学者以愈配孟子,盖庶几焉。愈之后三百有余年,而后得欧阳子。其学推韩愈、孟子以达于孔氏,著礼乐仁义之实,以合于大道。其言简而明,信而通,引物连类,折之于至理,以服人心,故天下翕然师尊之。自欧阳子之存,世之不悦者哗而攻之,能折困其身而不能屈其言。士无贤不肖,不谋而同曰:“欧阳子,今之韩愈也。”

宋兴七十余年,民不知兵,富而教之,至天圣、景祐极矣。而斯文终有愧于古。士亦因陋守旧,论卑气弱。自欧阳子出,天下争自濯磨,以通经学古为高,以救时行道为贤,以犯颜纳谏为忠。长育成就,至嘉祐末,号称多士,欧阳子之功为多。呜呼!此岂人力也哉?非天其孰能使之!

欧阳子没十有余年,士始为新学,以佛老之似,乱周、孔之真,识者忧之。赖天子明圣,诏修取士法,风厉学者,专治孔氏,黜异端,然后风俗一变。考论师友渊源所自,复知诵习欧阳子之书。予得其诗文七百六十六篇于其子棐,乃次而论之曰:“欧阳子论大道似韩愈,论事似陆贽,记事似司马迁,诗赋似李白。此非予言也,天下之言也。”欧阳子讳修,字永叔,既老、自谓六一居士云。

上皇帝书

熙宁四年二月日,具位臣苏轼谨冒万死,再拜上书皇帝陛下:臣近者不度愚贱,辄上封章言买灯事。自知渎犯天威,罪在不赦,席藁私室,以待斧钺之诛,而侧听逾旬,威命不至,问之司府,则买灯之事,寻已停罢。乃知陛下不惟赦之,又能听之,惊喜过望,以至感泣。何者?改过不吝,从善如流,此尧、舜、禹、汤之所勉强而力行,秦汉以来之所绝无而仅有。顾此买灯毫发之失,岂能上累日月之明?而陛下翻然改命,曾不移刻,则所谓智出天下而听于至愚,威加四海而屈于匹夫。臣今知陛下可与为尧、舜,可与为汤、武,可与富民而措刑,可与强兵而伏戎虏矣。有君如此,其忍负之?惟当披露腹心、捐弃肝胆,尽力所至,不知其他。乃者臣亦知天下之事,有大于买灯者矣!而独区区以此为先者,盖未信而谏,圣人不与;交浅言深,君子所戒;是以试论其小者,而其大者,固将有待而后言。今陛下果赦而不诛,则是既已许之矣,许而不言,臣则有罪,是以愿终言之。

臣之所欲言者三,愿陛下结人心、厚风俗、存纪纲而已。

人莫不有所恃,人臣恃陛下之命,故能役使小民;恃陛下之法,故能胜伏强暴。至于人主所恃者谁欤?《书》曰:“予临兆民,懔乎若朽索之驭六马。”言天下莫危于人主也。聚则为君臣,散则为仇雠,聚散人间,不容毫厘。故天下归往谓之王,人各有心;谓之独夫。由此观之,人主之所恃者,人心而已。人心之于人主也,如木之有根,如灯之有膏,如鱼之有水,如农夫之有田,如商贾之有财。木无根则槁,灯无膏则灭,鱼无水则死,农夫无田则饥,商贾无财则贫,人主失人心则亡,此必然之理也,不可逭之灾也。其为可畏,从古以然。苟非乐祸好亡,狂易失志,则讵敢肆其胸臆,轻犯人心乎?昔子产焚《载书》以弭众言,赂伯石以安巨室,以为众怒难犯,专欲难成。而孔子亦曰:“信,而后劳其民,未信,则以为厉己也。”惟商鞅变法,不顾人言,虽能骤致富强,亦以召怨天下,使其民知利而不知义,见刑而不见德,虽得天下,旋踵而亡。至于其身,亦卒不免;负罪出走,而诸侯不纳;车裂以徇,而秦人莫哀。君臣之间,岂愿如此?宋襄公虽行仁义,失众而亡;田常虽不义,得众而强。是以君子未论行事之是非,先观众心之向背。谢安之用诸桓未必是,而众之所乐,则国以乂安。庾亮之召苏峻未必非,而势有不可,则反为危辱。自古及今,未有和易同众而不安,刚果自用而不危者也。

今陛下亦知人心之不悦矣。中外之人,无贤不肖,皆言祖宗以来,治财用者,不过三司使副判官。经今百年,未尝阙事。今者无故又创一司,号曰制置三司条例。六七少年,日夜讲求于内,使者四十余辈,分行营干于外,造端宏大,民实惊疑。创法新奇,吏皆惶惑。贤者则求其说而不可得,未免于忧;小人则以其意度于朝廷,遂以为谤。谓陛下以万乘之主而言利,谓执政以天子之宰而治财。商贾不行,物价腾踊,近自淮甸,远及川蜀,喧传万口,论说百端:或言京师正店,议置监官;夔路深山,当行酒禁;拘收僧尼常住,减克兵吏廪禄。如此等类,不可胜言。而甚者至以为欲复肉刑。斯言一出,民且狼顾。陛下与二三大臣,亦闻其语矣!然而莫之顾者,徒曰:“我无其事,又无其意,何恤于人言?”夫人言虽未必皆然,而疑似则有以致谤。人必贪财也,而后人疑其盗;人必好色也,而后人疑其淫。何者?未置此司,则无此谤。岂去岁之人皆忠厚,而今岁之人皆虚浮?孔子曰:“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又曰:“必也正名乎?”今陛下操其器而讳其事,有其名而辞其意,虽家置一喙以自解,市列千金以购人,人必不信,谤亦不止。夫制置三司条例司,求利之名也;六七少年与使者四十余辈,求利之器也。驱鹰犬而赴林薮,语人曰:“我非猎也。”不如放鹰犬而兽自驯。操网罟而入江湖,语人曰:“我非渔也。”不如捐网罟而人自信。故臣以为消谗慝而召和气,复人心而安国本,则莫若罢制置三司条例司。夫陛下之所以创此司者,不过以兴利除害也。使罢之而利不兴,害不除,则勿罢;罢之而天下悦,人心安,兴利除害,无所不可,则何苦而不罢?陛下欲去积弊而立法,必使宰相熟议而后行,事若不由中书,则是乱世之法,圣君贤相,夫岂其然?必若立法不免由中书,熟议不免使宰相,此司之设,无乃冗长而无名。

智者所图,贵于无迹。汉之文、景,《纪》无可书之事;唐之房、杜,《传》无可载之功。而天下之言治者与文、景,言贤者与房、杜,盖事已立而迹不见,功已成而人不知。故曰:“善用兵者,无赫赫之功。”岂惟用兵,事莫不然。今所图者万分,未获其一也;而迹之布于天下,已若泥中之斗兽,亦可谓拙谋矣。陛下诚欲富国,择三司官属与漕运使副,而陛下与二三大臣,孜孜讲求,磨以岁月,则积弊自去而人不知;但恐立志不坚,中道而废。孟子有言:“其进锐者其退速。”若有始有卒,自可徐徐;十年之后,何事不立?孔子曰:“欲速则不达,见小利则大事不成。”使孔子而非圣人,则此言亦不可用。《书》曰:“谋及卿士,至于庶人,翕然大同,乃底元吉。”若逆多而从少,则静吉而作凶。今上自宰相大臣,既已辞免不为,则外之议论,断亦可知;宰相,人臣也,且不欲以此自污,而陛下独安受其名而不辞?非臣愚之所识也。君臣宵旰,几一年矣,而富国之效,茫如捕风。徒闻内帑出数百万缗,祠部度五千余人耳,以此为术,其谁不能?

且遣使纵横,本非令典。汉武遣绣衣直指,桓帝遣八使,皆以守宰狼籍,盗贼公行,出于无术,行此下策。宋文帝元嘉之政,比于文、景,当时责成郡县,未尝遣使;至孝武,以为郡县迟缓,始命台使督之,以至萧齐,此弊不革。故景陵王子良上疏极言其弊,以为此等朝辞禁门,情态即异;暮宿州县,威福便行。驱迫邮传,折辱守宰,公私烦扰,民不聊生。唐开元中,宇文融奏置劝农判官,使裴宽等二十九人,并摄御史,分行天下,招携户口,检责漏田。时张说、杨玚、皇甫璟、杨相如,皆以为不便,而相继罢黜。虽得户八十余万,皆州县希旨,以主为客,以少为多。及使百官集议都省,而公卿以下,惧融威势,不敢异辞。陛下试取其传而读之,观其所行,为是为否。近者均税宽恤,冠盖相望,朝廷亦旋觉其非,而天下至今以为谤。曾未数岁,是非较然。臣恐后之视今,亦犹今之视昔。且其所遣,尤不适宜,事少而员多,人轻而权重。夫人轻而权重,则人多不服,或致侮慢以兴争。事少而员多,则无以为功,必须生事以塞责。陛下虽严赐约束,不许邀功,然人臣事君之常情,不从其令而从其意。今朝廷之意,好动而恶静,好同而恶异,指趣所在,谁敢不从?臣恐陛下赤子,自此无宁岁矣!

至于所行之事,行路皆知其难。何者?汴水浊流,自生民以来,不以种稻。秦人之歌曰:“泾水一石,其泥数斗,且溉且粪,长我禾黍。”何尝曰:“长我糯稻耶?”今欲陂而清之,万顷之稻,必用千顷之陂;一岁一淤,三岁而满矣。陛下遽信其说,即使相视地形,万一官吏苟且顺从,真谓陛下有意兴作,上糜帑廪,下夺农时,堤防一开,水失故道,虽食议者之肉,何补于民?天下久平,民物滋息,四方遗利,盖略尽矣。今欲凿空访寻水利,所谓即鹿无虞,岂惟徒劳,必大烦扰。凡有擘画利害,不问何人,小则随事酬劳,大则量才录用。若官私格沮,并重行黜降,不以赦原;若材力不办兴修,便许申奏替换;赏可谓重,罚可谓轻;然并终不言诸色人妄有申陈,或官私误兴功役,当得何罪?如此,则妄庸轻剽、浮浪奸人,自此争言水利矣。成功则有赏,败事则无诛,官司虽知其疏,岂可便行抑退?所在追集老少,相视可否,吏卒所过,鸡犬一空,若非灼然难行,必须且为兴役。何则?格沮之罪重,而误兴之过轻。人多爱身,势必如此。且古陂废堰,多为侧近冒耕,岁月既深,已同永业,苟欲兴复,必尽追改,人心或摇,甚非善政。又有好讼之党,多怨之人,妄言某处可作陂渠,规坏所怨田产;或指人旧业,以为官陂,冒佃之讼,必倍今日。臣不知朝廷本无一事,何苦而行此哉?

自古役人,必用乡户,犹食之必用五谷,衣之必用丝麻,济川之必用舟楫,行地之必用牛马;虽其间或有以他物充代,然终非天下所可常行。今者徒闻,江浙之间,数郡雇役,而欲措之天下,是犹见燕晋之枣栗、岷蜀之蹲鸱而欲以废五谷,岂不难哉?又欲官卖所在坊场,以充衙前雇直,虽有长役,更无酬劳,长役所得既微,自此必渐衰散,则州郡事体,憔悴可知。士大夫捐亲戚,弃坟墓,以从官于四方者,宣力之余,亦欲取乐,此人之至情也;若凋弊太甚,厨传萧然,则似危邦之陋风,恐非太平之盛观。陛下诚虑及此,必不肯为。且今法令莫严于御军,军法莫严于逃窜,禁军三犯,厢军五犯,大率处死;然逃军常半天下,不知雇人为役,与厢军何异?若有逃者,何以罪之?其势必轻于逃军,则其逃必甚于今日。为其官长,不亦难乎?近者虽使乡户颇得雇人,然至于所雇逃亡,乡户犹任其责。今遂欲于两税之外,别立一科,谓之庸钱,以备官雇,则雇人之责,官所自任矣。自唐杨炎废租庸调以为两税,取大历十四年应干赋敛之数,以定两税之额,则是租调与庸,两税既兼之矣。今两税如故,奈何复欲取庸?圣人立法,必虑后世,岂可于常税之外,生出科名哉?万一不幸后世有多欲之君,辅之以聚敛之臣,庸钱不除,差役仍旧,使天下怨毒,推所从来,则必有任其咎者矣。又欲使坊郭等第之民,与乡户均役,品官形势之家,与齐民并事,其说曰:“《周礼》:‘田不耕者出屋粟,宅不毛者有里布。’而汉世宰相之子,不免戍边。”此其所以藉口也。古者官养民,今者民养官,给之以田而不耕,劝之以农而不力,于是乎有里布、屋粟、夫家之征,而民无以为生,去为商贾,事势当耳,何名役之?且一岁之戍,不过三日;三日之雇,其直三百。今世三大户之役,自公卿以降,无得免者,其费岂特三百而已?大抵事若可行,不必皆有故事,若民所不悦,俗所不安,纵有经典明文,无补于怨。若行此二者,必怨无疑。女户单丁,盖天民之穷者也,古之王者,首务恤此。而今陛下首欲役之,此等苟非户将绝而未亡,则是家有丁而尚幼,若假之数岁,则必成丁而就役。老死而没官,富有四海,忍不加恤。

《孟子》曰:“始作俑者,其无后乎?”《春秋》书“作丘甲”、“用田赋”,皆重其始为民患也。青苗放钱,自昔有禁。今陛下始立成法,每岁常行,虽云不许抑配,而数世之后,暴君污吏,陛下能保之欤?异日天下恨之,国史记之曰:“青苗钱自陛下始。”岂不惜哉!且东南买绢,本用见钱;陕西粮草,不许折兑;朝廷既有著令,职司又每举行;然而买绢未尝不折盐,粮草未尝不折钞,乃知青苗不许抑配之说,亦是空文。只如治平之初,拣刺义勇,当时诏旨慰谕,明言永不戍边,著在简书,有如盟约。于今几日,议论已摇,或以代还东军,或欲抵换弓手,约束难恃,岂不明哉?纵使此令决行,果不抑配,计其间愿请之户,必皆孤贫不济之人,家若自有赢余,何至与官交易?此等鞭挞已急,则继之以逃亡;逃亡之余,则均之邻保;势有必至,理有固然。且夫常平之为法也,可谓至矣,所守者约,而所及者广。借使万家之邑,已有千斛,而谷贵之际,千斛在市,物价自平。一市之价既平,一邦之食自足,无操瓢乞丐之弊,无里正催驱之劳。今若变为青苗,家贷一斛,则千户之外,孰救其饥?且常平官钱,常患其少,若尽数收籴,则无借贷,若留充借贷,则所籴几何?乃知常平、青苗,其势不能两立;坏彼成此,所丧愈多,亏官害民,虽悔何逮?臣窃计陛下欲考其实,则亦必问人;人知陛下方欲力行,必谓此法有利无害。以臣愚见,恐未可凭。何以明之?臣顷在陕西,见刺义勇,提举诸县,臣尝亲行,愁怨之民,哭声振野;当时奉使还者,皆言民尽乐为。希合取容,自古如此。不然,则山东之盗,二世何缘不觉?南诏之败,明皇何缘不知?今虽未至于此,亦望陛下审听而己。

昔汉武之世,财力匮竭,用贾人桑弘羊之说,买贱卖贵,谓之均输。于时商贾不行,盗贼滋炽,几至于乱。孝昭既立,学者争排其说,霍光顺民所欲,从而予之,天下归心,遂以无事。不意今者此论复兴。立法之初,其说尚浅,徒言徙贵就贱,用近易远。然而广置官属,多出缗钱,豪商大贾,皆疑而不敢动,以为虽不明言贩卖,然既已许之变易,变易既行,而不与商贾争利者,未之闻也。夫商贾之事,曲折难行,其买也先期而取钱;其卖也,后期而取直;多方相济,委曲相通,倍称之息,由此而得。今官买是物,必先设官置吏,簿书廪禄,为费已厚,非良不售,非贿不行,是以官买之价,比民必贵。及其卖也,弊复如前,商贾之利,何缘而得?朝廷不知虑此,乃捐五百万缗以予之。此钱一出,恐不可复!纵使其间薄有所获,而征商之额,所损必多。今有人为其主牧牛羊者,不告其主,而以一牛易五羊。一牛之失,则隐而不言;五羊之获,则指为劳绩。陛下以为坏常平而言青苗之功,亏商税而取均输之利,何以异此?

陛下天几洞照,圣略如神,此事至明,岂有不晓?必谓已行之事,不欲中变,恐天下以为执德不一,用人不终,是以迟留岁月,庶几万一,臣窃以为过矣!古之英主,无出汉高。郦生谋挠楚权,欲复六国,高祖曰:“善,趣刻印。”及闻留侯之言,吐哺而骂曰:“趣销印!”夫称善未几,继之以骂,刻印销印,有同儿戏,何尝累高祖之知人?适足以明圣人之无我!陛下以为可而行之,知其不可而罢之,至圣至明,无以加此。议者必谓民可与乐成,难与虑始,故陛下坚执不顾,期于必行。此乃战国贪功之人,行险侥幸之说。陛下若信而用之,则是徇高论而逆至情,持空名而邀实祸,未及乐成而怨已起矣!臣之所愿结人心者,此之谓也。

士之进言者为不少矣,亦尝有以国家之所以存亡,历数之所以长短告陛下者乎?夫国家之所以存亡者,在道德之浅深,而不在乎强与弱;历数之所以长短者,在风俗之厚薄,而不在乎富与贫。道德诚深,风俗诚厚,虽贫且弱,不害于长而存;道德诚浅,风俗诚薄,虽强且富,不救于短而亡。人主知此,则知所轻重矣!是以古之贤君,不以弱而忘道德,不以贫而伤风俗;而智者观人之国,亦必以此察之。齐至强也,周公知其后必有篡弑之臣;卫至弱也,季子知其后亡。吴破楚入郢,而陈大夫逢滑知楚之必复;晋武既平吴,何曾知其将乱?隋文既平陈,房乔知其不久;元帝斩郅支,朝呼韩,功多于武、宣矣,偷安而王氏之衅生;宣宗收燕赵,复河湟,力强于宪、武矣,销兵而庞勋之乱起。臣愿陛下务崇道德而厚风俗,不愿陛下急于有功而贪富强。使陛下富如隋,强如秦,西取灵武,北取燕蓟,谓之有功可也。而国之长短,则不在此。夫国之长短,如人之寿夭。人之寿夭在元气,国之长短在风俗。世有尫羸而寿考,亦有盛壮而暴亡。若元气犹存,则尫羸而无害;及其已耗,则盛壮而愈危。是以善养生者,慎起居,节饮食,导引关节,吐故纳新,不得已而用药,则择其品之上,性之良,可以久服而无害者,则五脏和平而寿命长。不善养生者,薄节慎之功,迟吐纳之效,厌上药而用下品,伐真气而助强阳,根本已危,僵仆无日。天下之势,与此无殊。故臣愿陛下爱惜风俗,如护元气。

古之圣人,非不知深刻之法,可以齐众;勇悍之夫,可以集事;忠厚近于迂阔,老成初若迟钝;然终不肯以彼而易此者,知其所得小而所丧大也。曹参贤相也,曰“慎无扰狱市”;黄霸循吏也,曰“治道去泰甚”。或讥谢安以清谈废事,安笑曰:“秦用法吏,二世而亡。”刘晏为度支,专用果锐少年,务在急速集事,好利之党,相师成风。德宗初即位,擢崔祐甫为相,祐甫以道德宽大,推广上意,故建中之政,其声翕然,天下想望,庶几贞观。及卢杞为相,讽上以刑名整齐天下,驯致浇薄,以及播迁。我仁祖之御天下也,持法至宽,用人有叙,专务掩覆过失,未尝轻改旧章;然考其成功,则曰“未至”,以言乎用兵,则十出而九败;以言乎府库,则仅足而无余;徒以德泽在人,风俗知义,是以升遐之日,天下如丧考妣,社稷长远,终必赖之。则仁祖可谓知本矣!今议者不察,徒见其末年吏多因循,事不振举,乃欲矫之以苛察,齐之以智能,招来新进勇锐之人,以图一切速成之效;未享其利,浇风已成。且天时不齐,人谁无过?国君贪垢,至察无徒;若陛下多方包容,则人材取次可用;必欲广置耳目,务求瑕疵,则人不自安,各图苟免,恐非朝廷之福,亦岂陛下所愿哉?汉文欲拜虎圈啬夫,释之以为利口伤俗;今若以口舌捷给而取士,以应对迟钝而退人,以虚诞无实为能文,以矫激不仕为有德,则先王之泽,遂将散微。

自古用人,必须历试。虽有卓异之器,必有已成之功,一则使其更变而知难,事不轻作;一则待其功高而望重,人自无辞。昔先主以黄忠为后将军,而诸葛亮忧其不可,以为忠之名望,素非关、张之伦,若班爵遽同,则必不悦。其后关羽果以为言。以黄忠豪勇之姿,以先主君臣之契,尚复虑此,况其他乎?世常谓汉文不用贾生,以为深恨。臣尝推究其旨,窃谓不然。贾生固天下之奇才,所言亦一时之良策;然请为属国,欲系单于,则是处士之大言,少年之锐气。昔高祖以三十万众困于平城,当时将相群臣,岂无贾生之比?三表五饵,人知其疏,而欲以困中行说,尤不可信矣。兵,凶器也,而易言之。正如赵括之轻秦,李信之易楚。若文帝亟用其说,则天下殆将不安。使贾生尝历艰难,亦必自悔其说;用之晚岁,其术必精,不幸丧亡,非意所及。不然,文帝岂弃才之主,绛灌岂蔽贤之士!至于晁错,尤号刻薄。文帝之世,止于太子家令,而景帝既立,以为御史大夫。申屠贤相,发愤而死,纷更政令,天下骚然。及至七国发难,而错之术亦穷矣。文、景优劣,于此可见。大抵名器爵禄,人所奔趋,必使积劳而后迁,以明持久而难得,则人各安其分,不敢躁求。今若多开骤进之门,使有意外之得,公卿侍从,跬步可图,其得者既不肯以侥幸自名,则其不得者必皆以沈沦为恨。使天下常调,举生妄心,耻不若人,何所不至?欲望风俗之厚,岂可得哉!选人之改京官,常须十年以上,荐更险阻,计析毫厘,其间一事聱牙,常至终身沦弃。今乃以一人之荐举而予之,犹恐未称,章服随至。使积劳久次而得者,何以厌服哉?夫常调之人,非守则令,员多阙少,久已患之,不可复开多门,以待巧进。若巧者侵夺已甚,则拙者迫怵无聊,利害相形,不得不察。故近岁朴拙之人愈少,而巧佞之士益多,惟陛下重之惜之,哀之救之。如近日三司献言,使天下郡选一人,催驱三司文字,许之先次指射以酬其劳,则其数年之后,审官吏部,又有三百余人,得先占阙;常调待次,不其愈难。此外,勾当发运均输,按行农田水利,已据监司之体,各怀进用之心。转对者望以称旨而骤迁,奏课者求为优等而速化,相胜以力,相高以言,而名实乱矣。惟陛下以简易为法,以清净为心,使奸无所缘,而民德归厚。臣之所愿厚风俗者,此之谓也。

古者建国,使内外相制,轻重相权。如周如唐,则外重而内轻;如秦如魏,则外轻而内重。内重之失,必有奸臣指鹿之患;外重之弊,必有大国问鼎之忧。圣人方盛而虑衰,当先立法以救弊。国家租赋籍于计省,重兵聚于京师,以古揆今,则似内重,恭惟祖宗所以深计而预虑,固非小臣所能臆度而周知。然观其委任台谏之一端,则是圣人过防之至计。历观秦汉以及五代,谏诤而死,盖数百人;而自建隆以来,未尝罪一言者,纵有薄责,旋即超升,许以风闻,而无官长。风采所系,不问尊卑,言及乘舆则天子改容;事关廊庙,则宰相待罪。故仁宗之世,议者讥宰相但奉行台谏风旨而已。圣人深意,流俗岂知?擢用台谏,固未必皆贤,所言亦未必皆是,然须养其锐气,而借之重权者,岂徒然哉?将以折奸臣之萌,而救内重之弊也。夫奸臣之始,以台谏折之而有余;及其既成,以干戈取之而不足。今法令严密,朝廷清明,所谓奸臣,万无此理。然养猫所以去鼠,不可以无鼠而养不捕之猫。畜狗所以防奸,不可以无奸而畜不吠之狗。陛下得不上念祖宗设此官之意,下为子孙立万世之防,朝廷纲纪,孰大于此!

臣自幼小所记,及闻长老之谈,皆谓台谏所言,常随天下公议。公议所与,台谏亦与之;公议所击,台谏亦击之。及至英庙之初,始建称亲之议,本非人主大过,亦典无礼明文;徒以众心未安,公议不允,当时台谏以死争之。今者物论沸腾,怨交至,公议所在,亦可知矣,而相顾不发,中外失望。夫弹劾积威之后,虽庸人亦可奋扬;风采消委之余,虽豪杰有所不能振起。臣恐自兹以往,习惯成风,尽为执政私人,以致人主孤立,纪纲一废,何事不生?孔子曰:“鄙夫可与事君也欤哉?其未得之也,患不得之。既得之,患失之。苟患失之,无所不至矣。”臣始读此书,疑其太过,以为鄙夫之患失,不过备位而苟容;及观李斯忧蒙恬之夺其权,则立二世以亡秦;卢杞忧李怀光之数其恶,则误德宗以再乱;其心本生于患失,而其祸乃至于丧邦。孔子之言,良不为过。是以知为国者,平居必常有忘躯犯颜之士,则临难庶几有徇义守死之臣。苟平居尚不能一言,则临难何以责其死节?人臣苟皆如此,天下亦曰“殆哉”。君子和而不同,小人同而不和。和如和羹,同如济水。故孙宝有言:“周公大圣,召公大贤,犹不相悦;著于经典,两不相损。”晋之王导,可谓元臣,每与客言,举坐称善,而王述不悦,以为人非尧、舜,安得每事尽善?导亦敛衽谢之。若使言无不同,意无不合,更唱迭和,何者非贤?万一有小人居其间,则人主何缘知觉?臣之所愿存纪纲者,此之谓也。

臣非敢历诋新政,苟为议论,如近日裁减皇族恩例、刊定任子条式,修完器械,阅习鼓旗,皆陛下神算之至明,乾纲之必断,物议既允,臣敢有辞?然至于所献之三言,则非臣之私见;中外所病,其谁不知?昔禹戒舜曰:“无若丹朱傲,惟慢游是好。”舜岂有是哉?周公戒成王曰:“无若商王受之迷乱,酗于酒德。”成王岂有是哉?周昌以汉高为桀纣,刘毅以晋武为桓灵,当时人君,曾莫之罪,而书之史册,以为美谈。使臣所献三言,皆朝廷未尝有此,则天下之幸,臣与有焉。若有万一似之,则陛下安可不察?然而臣之为计,可谓愚矣!以蝼蚁之命,试雷霆之威,积其狂愚,岂可屡赦?大则身首异处,破坏家门;小则削籍投荒,流离道路。虽然,陛下必不为此。何也?臣天赋至愚,笃于自信;向者与议学校贡举,首违大臣本意,已期窜逐,敢意自全?而陛下独然其言,曲赐召对,从容久之,至谓臣曰:“方今政令得失安在,虽朕过失,指陈可也。”臣即对曰:“陛下生知之性,天纵文武,不患不明,不患不勤,不患不断;但患求治太速,进人太锐,听言太广。”又俾具述所以然之状。陛下颔之曰:“卿所献三言,朕当熟思之。”臣之狂愚,非独今日,陛下容之久矣!岂有容之于始,而不赦之于终?恃此而言,所以不惧。臣之所惧者,讥刺既众,怨仇实多,必将诋臣以深文,中臣以危法,使陛下虽欲赦臣而不得,岂不殆哉?死亡不辞,但恐天下以臣为戒,无复言者。是以思之经月,夜以继日,书成复毁,至于再三。感陛下听其一言,怀不能已,卒进其说。惟陛下怜其愚忠而卒赦之,不胜俯伏待罪忧恐之至!臣轼诚惶诚恐,顿首谨书。

答李端叔书

轼闻足下名久矣。又于相识处,往往见所作诗文,虽不多,亦足以仿佛其为人矣。寻常不通书问,怠慢之罪,独可阙略,及足下斩然在疚,亦不能以一字奉慰。舍弟子由至,先蒙惠书,又复懒不即答,顽钝废礼一至于此,而足下终不弃绝,递中再辱手书,待遇益隆,览之面热汗下也。

足下才高识明,不应轻许与人,得非用黄鲁直、秦太虚辈语,真以为然耶?不肖为人所憎,而二子独喜见誉,如人嗜昌歜、羊枣,未易诘其所以然者。以二子为妄则不可,遂欲以移之众,又大不可也。

轼少年时读书作文,专为应举而已。既及进士第,贪得不已,又举制策,其实何所有。而其科号为直言极谏,故每纷然诵说古今,考论是非,以应其名耳。人苦不自知,既以此得,因以为实能之,故哓哓至今,坐得此罪几死。所谓“齐虏以口舌得官”,真可笑也。然世人遂以轼为欲立异同,则过矣。妄论利害,搀说得失,此正制科人习气。譬之候虫时鸟,自鸣自已,何足为损益。轼每怪时人待轼过重,而足下又复称说如此,愈非其实。

得罪以来,深自闭塞,扁舟草履,放浪山水间,与樵渔杂处。往往为醉人所推骂,辄自喜渐不为人识。平生亲友,无一字见及;有书与之,亦不答,自幸庶几免矣。足下又复创相推与,甚非所望。木有瘿,石有晕,犀有通,以取妍于人,皆物之病也。谪居无事,默自观省,回视三十年以来所为,多其病者。足下所见皆故我,非今我也。无乃闻其声不考其情,取其华而遗其实乎?抑将又有取于此也。此事非相见不能尽。自得罪后,不敢作文字。此书虽非文,然信笔书意,不觉累幅,亦不须示人,必喻此意。

答张文潜县丞书

轼顿首文潜张君足下。久别思仰。到京公私纷然,未暇奉书。忽辱手教,且审起居佳胜,至慰!至慰!惠示文编,三复感叹。甚矣,君之似子由也。子由之文实胜仆,而世俗不知,乃以为不如。其为人深,不愿人知之,其文如其为人,故汪洋澹泊,有一唱三叹之声,而其秀杰之气,终不可没。作《黄楼赋》,乃稍自振厉,若欲以警发愦愦者。而或者便谓仆代作,此尤可笑。是殆见吾善者机也。

文字之衰,未有如今日者也。其源实出于王氏。王氏之文,未必不善也,而患在于好使人同己。自孔子不能使人同,颜渊之仁,子路之勇,不能以相移。而王氏欲以其学同天下!地之美者,同于生物,不同于所生。惟荒瘠斥卤之地,弥望皆黄茅白苇,此则王氏之同也。近见章子厚言,先帝晚年甚患文字之陋,欲稍变取士法,特未暇耳。议者欲稍复诗赋,立《春秋》学官,甚美。仆老矣,使后生犹得见古人之大全者,正赖黄鲁直、秦少游、晁无咎、陈履常与君等数人耳。

如闻君作太学博士,愿益勉之。“德輶如毛,民鲜克举之。我仪图之,爱莫助之。”此外,千万善爱。偶饮卯酒,醉。来人求书,不能观缕。

与谢民师推官书

轼启:近奉违,亟辱问讯,具审起居佳胜,感慰深矣。轼受性刚简,学迂材下,坐废累年,不敢复齿缙绅。自还海北,见平生亲旧,惘然如隔世人,况与左右无一日之雅,而敢求交乎?数赐见临,倾盖如故,幸甚过望,不可言也。

所示书教及诗赋杂文,观之熟矣。大略如行云流水,初无定质,但常行于所当行,常止于不可不止,文理自然,姿态横生。孔子曰:“言之不文,行之不远。”又曰:“辞达而已矣。”夫言止于达意,即疑若不文,是大不然。求物之妙,如系风捕影,能使是物了然于心者,盖千万人而不一遇也。而况能使了然于口与手者乎?是之谓辞达。辞至于能达,则文不可胜用矣。扬雄好为艰深之词,以文浅易之说,若正言之,则人人知之矣。此正所谓“雕虫篆刻”者,其《太玄》、《法言》,皆是类也,而独悔于赋,何哉?终身雕篆,而独变其音节,便谓之经,可乎?屈原作《离骚经》,盖《风》、《雅》之再变者,虽与日月争光可也,可以其似赋而谓之“雕虫”乎?使贾谊见孔子,升堂有余矣;而乃以赋鄙之,至与司马相如同科。雄之陋如此比者甚众,可与知者道,难与俗人言也,因论文偶及之耳。欧阳文忠公言:“文章如精金美玉,市有定贾,非人所能以口舌定贵贱也。”纷纷多言,岂能有益于左右,愧悚不已。

所须惠力法雨堂字,轼本不善作大字,强作终不佳,又舟中局迫难写,未能如教。然轼方过临江,当往游焉。或僧有所欲记录,当作数句留院中,慰左右念亲之意。今日已至峡山寺,少留即去。愈远,惟万万以时自爱。不宣。

《日喻》赠吴彦律

生而眇者不识日,问之有目者。或告之曰:“日之状如铜槃。”扣槃而得其声,他日闻钟,以为日也。或告之曰:“日之光如烛。”扪烛而得其形,他日揣龠,以为日也。日之为钟、龠亦远矣,而眇者不知其异,以其未尝见而求之人也。

道之难见也甚于日,而人之未达也,无以异于眇。达者告之,虽有巧譬善导,亦无以过于槃与烛也。自槃而之钟,自烛而之龠,转而相之,岂有既乎?故世之言道者,或即其所见而名之,或莫之见意之,皆求道之过也。

然则,道卒不可求欤?苏子曰:“道可致而不可求。”何谓致?孙武曰:“善战者致人,不致于人。”孔子曰:“百工居肆以成其事,君子学以致其道。”莫之求而自至,斯以为致也欤?南方多没人,日与水居也,七岁而能涉,十岁而能浮,十五而能没矣。夫没者岂苟然哉?必将有得于水之道者。日与水居,则十五而得其道。生不识水,则虽壮,见舟而畏之。故北方之勇者,问于没人,而求其所以没,以其言试之河,未有不溺者也。故凡不学而务求道,皆北方之学没者也。

昔者以声律取士,士杂学而不志于道。今世以经术取士,士知求道而不务学。渤海吴君彦律,有志于学者,方求举于礼部,作《日喻》以告之。

潮州韩文公庙碑

匹夫而为百世师,一言而为天下法。是皆有以参天地之化,关盛衰之运,其生也有自来,其逝也有所为矣。故申、吕自岳降,而傅说为列星,古今所传,不可诬也。孟子曰:“我善养吾浩然之气。”是气也,寓于寻常之中,而塞乎天地之间。卒然遇之,则王公失其贵,晋、楚失其富,良、平失其智,贲、育失其勇,仪、秦失其辩。是孰使之然哉?其必有不依形而立,不恃力而行,不待生而存,不随死而亡者矣。故在天为星辰,在地为河岳,幽则为鬼神,而明则复为人。此理之常,无足怪者。

自东汉以来,道丧文敝,异端并起,历唐贞观、开元之盛,辅以房、杜、姚、宋而不能救。独韩文公起布衣,谈笑而麾之,天下靡然从公,复归于正,盖三百年于此矣。文起八代之衰,而道济天下之溺,忠犯人主之怒,而勇夺三军之帅,此岂非参天地、关盛衰、浩然而独存者乎!盖尝论天人之辨,以谓人无所不至,惟天不容伪;智可以欺王公,不可以欺豚鱼;力可以得天下,不可以得匹夫匹妇之心。故公之精诚,能开衡山之云,而不能回宪宗之惑;能驯鳄鱼之暴,而不能弭皇甫镈、李逢吉之谤;能信于南海之民,庙食百世,而不能使其身一日安于朝廷之上。盖公之所能者,天也;其所不能者,人也。

始潮人未知学,公命进士赵德为之师,自是潮之士,皆笃于文行,延及齐民,至于今,号称易治。信乎孔子之言:“君子学道则爱人,小人学道则易使也。”

潮人之事公也,饮食必祭,水旱疾疫,凡有求必祷焉。而庙在刺史公堂之后,民以出入为艰。前守欲请诸朝作新庙,不果。元祐五年,朝散郎王君涤来守是邦,凡所以养士治民者,一以公为师。民既悦服,则出令曰:“愿新公庙者,听。”民欢趋之。卜地于州城之南七里,期年而庙成。

或曰:“公去国万里而谪于潮,不能一岁而归。没而有知,其不眷恋于潮,审矣。”轼曰:“不然。公之神在天下者,如水之在地中,无所往而不在也。而潮人独信之深,思之至,焄蒿凄怆,若或见之。譬如凿井得泉,而曰水专在是,岂理也哉?”

元丰七年,诏封公昌黎伯,故榜曰:“昌黎伯韩文公之庙。”潮人请书其事于石,因作诗以遗之,使歌以祀公。其辞曰:

公昔骑龙白云乡,手抉云汉分天章,天孙为织云锦裳。飘然乘风来帝旁,下与浊世扫秕糠。西游咸池略扶桑,草木衣被昭回光。追逐李、杜参翱翔,汗流籍、湜走且僵,灭没倒影不能望。作书诋佛讥君王,要观南海窥衡湘,历舜九疑吊英皇。祝融先驱海若藏,约束蛟鳄如驱羊。钧天无人帝悲伤,讴吟下招遣巫阳。犦牲鸡卜羞我觞,于粲荔丹与蕉黄。公不少留我涕滂,翩然被发下大荒。

李氏山房藏书记

象、犀、珠玉、怪珍之物,有悦于人之耳目,而不适于用。金石、草木、丝麻、五谷、六材,有适于用而用之则弊,取之则竭。悦于人之耳目而适于用,用之而不弊,取之而不竭,贤不肖之所得,各因其材,仁智之所见,各随其分,才分不同,而求无不获者,惟书乎!

自孔子圣人,其学必始于观书。当是时,惟周之柱下史聃为多书。韩宣子适鲁,然后见《易象》与《鲁春秋》。季札聘于上国,然后得闻《诗》之风、雅、颂。而楚独有左史倚相,能读《三坟》、《五典》、《八索》、《九丘》。士之生于是时,得见《六经》者盖无几,其学可谓难矣。而皆习于礼乐,深于道德,非后世君子所及。自秦汉以来,作者益众,纸与字画日趋于简便,而书益多,士莫不有,然学者益以苟简,何哉?余犹及见老儒先生,自言其少时,欲求《史记》、《汉书》而不可得。幸而得之,皆手自书,日夜诵读,惟恐不及。近岁市人转相摹刻,诸子百家之书,日传万纸。学者之于书,多且易致如此,其文词学术,当倍蓰于昔人,而后生科举之士,皆束书不观,游谈无根,此又何也?

余友李公择,少时读书于庐山五老峰下白石庵之僧舍。公择既去,而山中之人思之,指其所居为李氏山房。藏书凡九千余卷。公择既已涉其流,探其源,采剥其华实,而咀嚼其膏味,以为己有,发于文词,见于行事,以闻名于当世矣。而书固自如也,未尝少损。将以遗来者,供其无穷之求,而各足其才分之所当得。是以不藏于家,而藏于其故所居之僧舍,此仁者之心也。

余既衰且病,无所用于世,惟得数年之闲,尽读其所未见之书,而庐山固所愿游而不得者,盖将老焉。尽发公择之藏,拾其余弃以自补,庶有益乎?而公择求余文以为记,乃为一言,使来者知昔之君子见书之难,而今之学者有书而不读为可惜也。

超然亭记

凡物皆有可观。苟有可观,皆有可乐,非必怪奇伟丽者也。饣甫糟啜漓,皆可以醉,果蔬草木,皆可以饱。推此类也,吾安往而不乐?

夫所谓求福而辞祸者,以福可喜而祸可悲也。人之所欲无穷,而物之可以足吾欲者有尽。美恶之辨战乎中,而去取之择交乎前,则可乐者常少,而可悲者常多,是谓求祸而辞福。夫求祸而辞福,岂人之情也哉!物有以盖之矣。彼游于物之内,而不游于物之外。物非有大小也,自其内而观之,未有不高且大者也。彼挟其高大以临我,则我常眩乱反复,如隙中之观斗,又乌知胜负之所在?是以美恶横生,而忧乐出焉,可不大哀乎!

余自钱塘移守胶西,释舟楫之安,而服车马之劳;去雕墙之美,而庇采椽之居;背湖山之观,而行桑麻之野。始至之日,岁比不登,盗贼满野,狱讼充斥,而斋厨索然,日食杞菊,人固疑予之不乐也。处之期年,而貌加丰,发之白者,日以反黑。余既乐其风俗之淳,而其吏民亦安余之拙也,于是治其园圃,洁其庭宇,伐安丘、高密之木,以修补破败,为苟完之计。而园之北,因城以为台者旧矣,稍葺而新之,时相与登览,放意肆志焉。南望马耳、常山,出没隐见,若近若远,庶几有隐君子乎!而其东则卢山,秦人卢敖之所从遁也。西望穆陵,隐然如城郭,师尚父、齐桓公之遗烈,犹有存者。北俯潍水,慨然太息,思淮阴之功,而吊其不终。台高而安,深而明,夏凉而冬温。雨雪之朝,风月之夕,余未尝不在,客未尝不从。撷园蔬,取池鱼,酿秫酒,瀹脱粟而食之。曰:乐哉游乎!

方是时,余弟子由适在济南,闻而赋之,且名其台曰“超然”,以见余之无所往而不乐者,盖游于物之外也。

前赤壁赋

壬戌之秋,七月既望,苏子与客泛舟游于赤壁之下。清风徐来,水波不兴。举酒属客,诵明月之诗,歌窈窕之章。少焉,月出于东山之上,徘徊于斗牛之间。白露横江,水光接天。纵一苇之所如,凌万顷之茫然。浩浩乎如冯虚御风,而不知其所止;飘飘乎如遗世独立,羽化而登仙。

于是饮酒乐甚,扣舷而歌之。歌曰:“桂棹兮兰桨,击空明兮溯流光。渺渺兮予怀,望美人兮天一方。”客有吹洞箫者,倚歌而和之,其声呜呜然,如怨如慕,如泣如诉,余音袅袅,不绝如缕,舞幽壑之潜蛟,泣孤舟之嫠妇。

苏子愀然,正襟危坐,而问客曰:“何为其然也?”客曰:“‘月明星稀,乌鹊南飞’,此非曹孟德之诗乎?西望夏口,东望武昌,山川相缪,郁乎苍苍,此非孟德之困于周郎者乎?方其破荆州,下江陵,顺流而东也,舳舻千里,旌旗蔽空,酾酒临江,横槊赋诗,固一世之雄也。而今安在哉?况吾与子渔樵于江渚之上,侣鱼虾而友麋鹿,驾一叶之扁舟,举匏樽以相属,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哀吾生之须臾,羡长江之无穷,挟飞仙以遨游,抱明月而长终,知不可乎骤得,托遗响于悲风。”

苏子曰:“客亦知夫水与月乎?逝者如斯,而未尝往也;盈虚者如彼,而卒莫消长也。盖将自其变者而观之,则天地曾不能以一瞬;自其不变者而观之,则物与我皆无尽也。而又何羡乎?且夫天地之间,物各有主。苟非吾之所有,虽一毫而莫取。惟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耳得之而为声,目遇之而成色,取之无禁,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无尽藏也,而吾与子之所共适。”

客喜而笑,洗盏更酌,肴核既尽,杯盘狼籍。相与枕藉乎舟中,不知东方之既白。

后赤壁赋

是岁十月之望,步自雪堂,将归于临皋。二客从予,过黄泥之坂。霜露既降,木叶尽脱,人影在地,仰见明月,顾而乐之,行歌相答。已而叹曰:“有客无酒,有酒无肴,月白风清,如此良夜何?”客曰:“今者薄暮,举网得鱼,巨口细鳞,状似松江之鲈,顾安所得酒乎?”归而谋诸妇,妇曰:“我有斗酒,藏之久矣,以待子不时之需。”

于是携酒与鱼,复游于赤壁之下。江流有声,断岸千尺,山高月小,水落石出。曾日月之几何,而江山不可复识矣!

予乃摄衣而上,履巉岩,披蒙茸,踞虎豹,登虬龙,攀栖鹘之危巢,俯冯夷之幽宫。盖二客不能从焉。划然长啸,草木震动,山鸣谷应,风起水涌。予亦悄然而悲,肃然而恐,凛乎其不可留也。反而登舟,放乎中流,听其所止而休焉。

时夜将半,四顾寂寥。适有孤鹤,横江东来,翅如车轮,玄裳缟衣,戛然长鸣,掠予舟而西也。

须臾客去,余亦就睡。梦一道士,羽衣蹁跹,过临皋之下,揖予而言曰:“赤壁之游乐乎?”问其姓名,俯而不答。“呜呼噫嘻!我知之矣!畴昔之夜,飞鸣而过我者,非子也邪?”道士顾笑,予亦惊寤。开户视之,不见其处。

祭欧阳文忠公文

呜呼哀哉!公之生于世,六十有六年。民有父母,国有蓍龟,斯文有传,学者有师,君子有所恃而不恐,小人有所畏而不为。譬如大川乔岳,不见其运动,而功利之及于物者,盖不可以数计而周知。今公之没也,赤子无所仰芘,朝廷无所稽疑,斯文化为异端,而学者至于用夷。君子以为无为为善,而小人沛然自以为得时。譬如深渊大泽,龙亡而虎逝,则变怪杂出,舞鳝而号狐狸。昔其未用也,天下以为病;而其既用也,则又以为迟;及其释位而去,也莫不冀其复用;至其请老而归也,莫不惆怅失望,而犹庶几于万一者,幸公之未衰。孰谓公无复有意于斯世也,奄一去而莫予追。岂厌世溷浊,洁身而逝乎?将民之无禄,而天莫之遗?昔我先君,怀宝遁世,非公则莫能致。而不肖无状,因缘出入,受教于门下者,十有六年于兹。闻公之丧,义当匍匐往吊,而怀禄不去,愧古人以忸怩。缄词千里,以寓一哀而已矣。盖上以为天下恸,而下以哭其私。呜呼哀哉。

虞集

虞集,元,仁寿人。字伯生,号道园。随父居崇仁,从吴澄游。大德初,授大都路儒学教授。文宗朝,累迁奎章阁侍书学士,纂修《经世大典》,一时大典册咸出其手。卒年七十七,谥文靖。学问博洽,心解神契。所为文章典雅明净,殆欲追武欧、曾。其陶铸群材亦不减庐陵之在北宋,故卒为元世古文之大宗也。有《道园学古录》、《道园遗稿杜律注》。

《李景山诗集》序

古之人以其涵煦和顺之积,而发于咏歌。故其声气明畅而温柔,渊静而光泽。至于世故不齐,有放臣、出子、斥妇、囚奴之达其情于辞者,盖其变也,所遇之不幸者也。而后之论者,乃以为和平之气难美,忧愤之言易工,是直以其感之速而激之深者为言耳。盍亦观于水,夫安流无波,演迆万里,其深长岂易穷也。若夫风涛惊奔,泷石险壮,是特遇物之极于变者。而曰水之奇观,必在于是,岂观水之术也哉。余读景山之诗而有感于此矣。

景山蚤岁即起家掌故枢府,不数年,遂长其幕,方骤用而遽坐废。盖五年而后宣慰云南,三年而报使,移病归乡里又二年矣。二十年间,为诗凡数百篇。而云南诸作,尤为世所传诵,岂非感激于其变者然哉!

然余观其枢府所赋,乃多在于西山玉泉之间。其云南之诗,至《自叙》曰:“其辞或传,幸得托于中州人士之末,虽能悲宕动人,察其意,则能深省顺处,无怨尤忿厉之气。”其居乡诸作,放旷平易,又若初未始更忧乐之变者。余因历考其所遇,而察其所立言,盖有以见其所存者。庶几不谬于古之人矣。而徒以云南之作知景山者,特未尽窥景山者也。

景山于书无不读,而酷好老子。于古之人无不学,而独慕白乐天。然则其能廓然以自广,脱然以自处者,殆有由来也。景山年未甚高,而道学方力,后此而有作,余将不足以窥之也夫。

景山姓李氏,名京,河间人,鸩巢其自号也,故其诗总题曰《鸩巢漫稿》。虞集序。

《杨叔能诗》序

人之生也,以其父母、妻子所仰之身,以治乎居处、饮食之具外,有姻戚、州闾之好,上有公上贡赋之供,固其常也。然而气之所禀也有盈歉,时之所遇也有治否,而得丧利害、休戚吉凶,有顿不相似者焉。于是,处顺者,则流连光景而不知返;不幸而有所婴拂,饥寒之迫,忧患之感,死丧疾威之至,则嗟痛号呼,随其意之所存言之,所发盖有不能自者掩矣。是故有知其然而思去之者,则必至于外其身,以遣世不与物接,求生息于彝伦之外,庶几以无累焉。然其为道,则亦人之所难者矣。盖必若圣贤之教,有以知其大本之所自出,而修其所当为也。事变之来,视乎义命而安之,则忧患利泽,举无足以动其心。则其为言也,舒迟而淡泊,暗然而成章,是以君子贵之。予行四方求之,而未之见也,又求夫今昔之人。有词章之传,而合乎此者,必取而讽之,以寄予意焉。然而亦鲜矣。

临川危太朴与其友豫章杨显民,以其族叔父叔能所为诗一编以示。予观其所游,不过州郡数百里之间,观其所慕,则千古高尚之士,淡然有余,而不堕于空寂;悠然自适,而无或出于伤怚。乃若蝉蜕汙浊,与世略不相干,而时和气清,即凡见闻而自足,几乎古人君子之遗意也哉!吾尝以此求诸昔人之作,得四家焉,则陶处士、王右丞、韦苏州、柳子厚其人也。苏州学诗于憔悴之余,子厚精思于窜谪之久,然后世虑销歇,得发其过人之才、高世之趣于宽闲寂寞之地。盖有惩创困绝,而后至于斯也。右丞冲淡,何愧于昔人!然而一旦患难之来,遽失所守,是有余于闲逸,不足于事变,良可叹也。必也大义所存,立志不贰,乃若所遇安乎其天。若陶处士者,其知道之言乎!虽然,言不可以伪发,人不可以徒欺,千载之下,简翰之存,苟有一人讽咏于一日之间,则安所逃乎?是故君子尚论其本也。今有读叔能之诗者,譬诸饫刍豢之昏,病夏畦之苦,而得一勺之清泉甘露,岂不悦乎?夫泉之所自出,露之所由降,尚善求之哉。

《饶敬仲诗》序

予归老山中,习俗嗜好不留于胸次,独与幽人雅士咏诗、读书,尚未能忘情焉。四方之君子,念其衰老,不鄙而枉教,以饫予之欲,何其幸也。前年,饶君敬仲遗予五言长诗凡百韵,陈义之大,论事之远,引援于往昔圣贤之业,铺张乎一代文章之体,纵横开合,动荡变化,可喜可骇,可感可叹。及观其他作,往往不异于此。而此千言者,尤足肆其驰骋云尔。问其学所从出,则尝从乎临川吴先生游,宜其所闻过于也远矣。尝著书一编,述山水之情性,吴公亟称之,首为之序,以传于世。夫山之形,重峰峻岭,奔腾起伏,势若龙马,亦或以广衍平大为胜。水之流,惊湍怒涛,吞天浴日,莫穷涯涘,而亦或以平川漫泽,纡余清冷以为美。不可执一而论也。盖其脉络贯通,首尾相映。精神所在,随寓而见,是以能极其变焉。敬仲得此于其心,一托于吟咏之事,故能若此,何其快哉!昔李阳冰善篆书,自以为有得于日月、风云、山川、草木、动植之体。敬仲之诗得于山川,亦何奇哉?然吾晚岁,足骎骎而视茫茫也,山水之间,济胜之具,顿绝惟育,端坐绝物。使善歌快诵于清风明月之际,亦足以慰吾之寂寞也乎?故为题其篇端云。

至元己卯二月朔日,邵菴虞集序。

《易南甫诗》序

《诗》三百篇之后,《楚辞》出焉,西都之言赋者盛矣。自魏以降,作者代出。制作之体,愈变而愈新。因唐之诗赋,有声律对偶之巧,推其前而别之曰古赋。诗有乐歌可以被之乐府。其后也转为新声,豪于才者,放为歌行之肆;长于情者,变为伤淫之极。则又推其前者而别之曰古乐府。时非一时,人非一人,古近之体不一。今欲以一人之手成一编之文,合备诸体而皆合作,各臻其妙,不亦难乎?高安易君南甫,示予以赋若诗一编,尽具诗赋诸体,不蹈流俗,有为而作,辞不苟造。盖闻南甫之居,则康乐之故地,谢公之所对而尝游者也。林泉之日长,山水之兴足,有得于昔人之流风余韵,是以能然也哉!今夫江河之行,湖海之浸,或为惊涛巨浪之壮,或为平波漫流之间,一洼之盈,一曲之胜,其所寓不相似,而各有可观者焉,以水之同出一原故也。故善赋之君子,又以其非常之才,有余之兴,随所寓而有作焉,何患乎众体之不皆妙也?固哉,予昔之言诗乎!苏子由言其兄子瞻平生无嗜好,以图史为苑囿,文章为鼓吹,老亦弃去,顾独好为诗耳。嗟夫!予岂敢拟于古之人哉?会有耳目之疾,有园囿而无所游观,有鼓吹而不能以自乐,而心思凋耗,亦不复能诗,徒使弟子诵昔贤、今人之诗以自娱焉。南甫之所以惠我多矣。然南甫之意,岂徒然哉?予之少也,亦尝执笔而学焉。闻诸同志曰:性其完也,情其通也,学其资也,才其能也,气其充也,识其决也,则将与造物者同为变化不测于无穷焉。诗赋云乎哉!斯言也,南甫以为有可采乎?

送李扩序

国学之置,肇自许文正公。文正以笃实之资,得朱子数书于南北未通之日,读而领会,起敬起畏。及被遇世祖皇帝,纯乎儒者之道,诸公所不及也。世祖皇帝圣明天纵,深知儒术之大,思有以变化其人而用之,以为学成于下,而后进于上。或疏远未即自达,莫若先取侍御贵近之特异者,使受教焉,则效用立见。故文正自中书罢政为之师,是时风气浑厚,人材朴茂,文正故表章朱子《小学》一书以先之。勤之以洒扫应对,以折其外;严之以出入游息,而养其中。掇忠孝之大纲,以立其本;发礼法之微权,以通其用。于是数十年,彬彬然号称名卿材大夫者,皆其门人矣。鸣呼!使国人知有圣贤之学,而朱子之书得行于斯世者,文正之功甚大也。

文正殁,国子监始立官府刻印章如典故,其为之者,大抵踵袭文正之成迹而已。然余尝观其遗书,文正之于圣贤之道、五经之学,盖所志甚重远焉。其门人之得于文正者,犹未足以尽文正之心也。子夏曰:“君子之道,孰先传焉,孰后倦焉。”程子曰:“圣贤教人有序,非是先教以近者、小者,而不教之远者、大者也。”夫天下之理无穷,而学亦无穷也。今日如此,明日又如此,止而不进,非学也。天下之理无由而可穷也。故使文正复生于今日,必有以发理义道德之蕴,而大启夫人心之精微,天理之极致,未必止如前日之法也。而后之随声附影者,谓修辞申义为玩物,而从事于文章;谓辩疑答问为躐等,而始困其师长;谓无所猷为为涵养德性;谓深中厚貌为变化气质。是皆假美言以深护其短,外以聋瞽天下之耳目,内以蛊晦学者之心思,此上负国家、下负天下之大者也。而谓文正之学,果出于此乎?

近者,吴先生之来为监官也,见圣世休明而人材之多美也,慨然思有以作新其人,而学者翕然归之,大小如一。于是先生之为教也,辩传注之得失,而达群经之会同;通儒先之户牖,以极先圣之阃奥;推鬼神之用,以穷物理之变;察天人之际,以知经纶之本。礼乐制作之具,政刑因革之文,考据援引,博极古今,各得其当,而非夸多以穿凿。灵明通变不滞于物,而未尝析事理以为二。使学者得有所据依,以为日用常行之地;得有所标指,以为归宿造诣之极。噫!近世以来,未能或之先也。惜夫在官未久而竟以病归,呜呼!文正与先生学之所至,非所敢知、所敢言也。然而皆圣贤之道,则一也。时与位不同,而立教有先后者,势当然也。至若用世之久速,及人之浅深,致效之远近、小大,天也,非人之所能为也。仆之为学官,与先生先后而至,学者天资通塞不齐,闻先生言,或略解,或不能尽解,或暂解而旋失之,或解而推去渐远。退而论集于仆,仆皆得因其材而达先生之说焉。先生虽归,祭酒刘公以端重正大临其上,监丞齐君严条约,以身先之。故仆得以致其力焉。

未几,二公有他除,近臣以先生荐于上。而议者曰:“吴幼清,陆氏之学也,非朱子之学也,不合于许氏之学,不得为国子师,是将率天下而为陆子静矣。”遂罢其事。呜呼!陆子岂易言哉?彼又安知朱、陆异同之所以然,直妄言以欺世拒人耳!是时,仆亦孤立不可留。未数月,移病自免去。邓文原善之以司业招至,会科诏行,善之请改学法。其言曰:“今皇上责成成均,至切也,而因循度日,不惟疲庸者无所劝,而英俊者摧败,无以见成效。”议不合,亦投劾去。于是纷然言吴先生不可,邓司业去而投劾为矫激。而仆之谤尤甚。悲哉!

归德李扩事吴先生最久,先生之书,皆得授而读之。先生又尝使来授古文,故于仆尤亲近。去年以国子生举,今年有司用科举法依条试之,中选,将命以官。间来谒曰:“比得官犹岁月间,且归故乡治田亩,并得温其旧学,请一言以自警。”会仆将归江南,故略叙所见以授之,使时观之,亦足以有所感而兴起矣。

尚志斋说

亦尝观于射乎?正鹄者,射者之所志也。于是良尔弓,直尔矢,养尔气,畜尔力,正尔身,守尔法,而临之。挽必圆,视必审,发必决,求中乎正鹄而已矣。正鹄之不立,则无专一之趣向,虽有善器强力,茫茫然将安所施哉?况乎弛焉以嬉,嫚焉以发,初无定的,亦不期于必中者。其君子绝之,不与为偶,以其无志也。善为学者,苟知此说,其亦可以少警矣乎?

夫学者之欲至于圣贤,犹射者之求中夫正鹄也。不以圣贤为准的而学者,是不立正鹄而射者也。志无定向,则泛滥茫洋,无所底止,其不为妄人者几希。此立志之最先者也。既有定向,则求所以至之之道焉,尤非有志者不能也。是故从师、取友、读书、穷理,皆求至之事也。于是平居无事之时,此志未尝慢也;应事接物之际,此志未尝乱也。安逸顺适,志不为丧;患难忧戚,志不为慑;必求达吾之欲至而后已。此立志始终不可渝者也。是故志苟立矣,虽至于圣人可也。昔人有言曰:“有志者,事竟成。”又曰:“用志不分,乃凝于神。”此之谓也。志苟不立,虽细微之事,犹无可成之理,况为学之大乎?昔者夫子以生知天纵之资,其始学也,犹必曰志,况吾党小子之至愚极困者乎?其不可不以尚志为至要至急也,审矣。

今大司寇之上士浚仪黄君之善教子也,和而有制,严而不离。尝遣济也受业于予。济也请题其斋,居以自励,因为书“尚志”二字以赠之。他日暂还其乡,又来求说,援笔书所欲言,不觉其烦也。济也尚思立志乎哉!

鹤山书院记

昔者,儒先君子论道统之传,自伏羲、神农、黄帝、尧、舜、禹、汤、文、武、周公,至于孔子,而后学者传焉。颜子殁,其学不传。曾子以其传授之圣孙子思,而孔子之精微,益以明著,孟子得以扩而充之。后千五百年,以至于宋,汝南周氏,始有以继颜子之绝学,传之程伯淳氏。而正叔氏,又深有取于曾子之学,以成己而教人,而张子厚氏,又多得于孟子者也。颜、曾之学,均出于夫子,岂有异哉?因其资之所及,而用力有不同焉者尔。然则所谓道统者,其可以妄议乎哉!朱元晦氏,论定诸君子之言而集其成,盖天运也。而一时小人用事,恶其厉己,倡邪说以为之禁。士大夫身蹈其祸,而学者公自绝以苟全。及其禁开,则又皆窃取绪余,徼倖仕进而已。论世道者,能无尽然于兹乎。

方是时,蜀之临邛有魏华父氏,起于白鹤山之下,奋然有以倡其说于摧废之余,拯其弊于口耳之末。故其立朝惓惓焉,以周、程、张四君子易名为请,尊其统而接其传,非直为之名也。及既得列祀孔庙,而赞书乃以属诸魏氏,士君子之公论,固已与之矣。及我圣朝,奄有区夏。至于延祐之岁,文治益盛。仍以四君子并河南邵氏、涑水司马氏、新安朱氏、广汉张氏、东莱吕氏,与我朝许文正公十儒者,皆在从祀之列。

魏氏之曾孙曰起者,隐居吴中,读诏书而有感焉。曰:“此吾曾大父之志也,何幸亲复见诸圣明之朝哉?今天下学校并兴,凡儒先之所经历,往往列为学官。而我先世鹤山书院者,临邛之灌莽,莫之翦治。其侨诸靖州者,存亦亡几。而曾大父实葬于吴,先庐在焉。愿规为讲诵之舍,奉祠先君子,而推明其学,虽然,不敢专也。”泰定甲子之秋,乃来京师,将有请焉。徘徊久之,莫伸其说。至顺元年八月乙亥,上在奎章之阁,思道无为。鉴书博士柯九思,得侍左右,因及魏氏所传之学,与其曾孙起之志。上嘉念焉,命臣集题鹤山书院,著记以赐之。

臣闻魏氏之为学,即物以明义,反身以求仁。审夫小学文艺之细,以推致乎典礼会通之大,本诸平居屋漏之隐,而充极于天地鬼神之著。岩岩然,立朝之大节,不以夷险而少变。而立言垂世,又足以作新乎斯人,盖庶几乎不悖不惑者矣。若夫圣贤之书,实由秦汉以来,诸儒诵而传之。得至于今,其师弟子之所授受,以颛门相尚,虽卒莫得其要,然而古人之遗制,前哲之绪言,或者存乎其间,盖有不可废者。自濂洛之说行,朱氏祖述而发明之,于是学者知趋乎道德性命之本,廓如也。而从事于斯者,诵习而成言,惟日不足,所谓博文多识之事,若将略焉,则亦有所未尽者矣。况乎近世之弊,好为卤莽,其求于此者,或未切于身心,而考诸彼者,曾弗及于详博。于是,传注之所存者,其舛讹抵牾之相承,既无以明辨其非是,而名物度数之幸在者,又不察其本原。诚使有为于世,何以征圣人制作之意,而为因革损益之器哉!魏氏又有忧于此也,故其致知之,日加意于《仪礼》、《周官》、大小戴之《记》,及取《九经注疏正义》之文,据事别类而录之,谓之《九经要义》,其志将以见夫道器之不离,而有以正其臆说聚讼之惑世。此正张氏以礼为教,而程氏所以有彻上彻下之语者也。而后人莫究其说,以兼致其力焉。昔之所谓卤莽日以弥甚,甘心自弃于孤陋寡闻之归。呜呼!魏氏之学,其可不讲乎。

今起之言曰:“起幸甚!身逢圣天子文治之盛,追念先世,深惜旧名。起将于斯与明师良友,教其族人、子孙、昆弟,及乡党州闾之俊秀,庶乎先君子之遗意,而魏氏子孙,世奉其祀事,精神血气之感通,亦于是乎在,其有托于永久而不坠也,不亦悲夫。”

臣之曾大父,实与魏氏同学于蜀西,故臣得其粗者如此,敢辄书以为记。魏氏名了翁,字华甫,临邛人。年十八,登故宋庆元己未进士高第。仕至资政殿大学士、参知政事、佥书枢密事、都督江淮军马,赠太师,封秦国公,谥文靖,而学者称为鹤山先生云。十二月乙未,具官臣虞集奉敕谨记。

极高明楼记

华盖之山,在崇仁上游,据地势之隆厚,拔起千仞,上出霄汉,日星迴旋,无所障碍。云雨之兴,漠乎在下,若有人焉;凌空倒景,高邻日月,而后足以对之。浮游于尘埃之中,沉溺于污秽之下。生死不出于旦暮,起灭不踰于寻丈者。乌足以观乎此哉!其山之阳有水曰珠溪,

余氏之族世居之。不知始于何代,而未尝有他族间之。山如城郭之环,流泉中出,隐伏磐石,委曲渊注,始达于外。而居人耕田凿井,养生读书,无所外慕,以其地僻而赋薄,远出郡县公上之供给事,而退人亦无所求乎其间也。晋陶渊明所谓桃源者,依稀似之。余氏之彦曰:“敬以自然醇厚之姿,居风俗质朴之乡,以其乐易之心,保其敦睦之族。舒舒然,温温然!”吾闻而悦之。世以为风气日隆,情态日趋于薄,而不可复返,岂有是耶!

故翰林学士吴公之夫人,则敬之曾祖姑也。故公尝至其处。及敬作楼于其居,以瞻华盖于咫尺,而命敬以“极高明”题之也。楼成,而公已去世。敬不得请一辞以表之,因其族父希圣求予记之。

予尝闻诸上蔡氏曰:“孰能脱去凡近而游高明,莫为婴儿之态而有大人之器,莫为一身之谋而有天下之志,莫为终身之计而有后世之虑;不求人知,而求天知,不求同俗,而求同理者乎!必如是也,而后可以造乎高明之域矣。’今夫小智自私,而自以为高,曲见陋识,而自以为明,轻儇以相尚,臆度以为知,则其念虑之所兴,云为之所及,无非至卑至下之事,拟诸高明,真所谓霄壤之间矣。是故质之美者,庶几有以得之。内顾于家,无甚不足之虑;外视于物,无甚必欲之意,则其中之所存,淡薄而虚旷,于入道为近矣。而又有以考夫圣贤之学,践夫古人之迹,则日趋高明,而推致其极者不自此乎!秋高气清,予将揖浮丘伯之神于山上,尚能求观子之楼,诵吴公之言,而寄其千载之思于此也。乃若《中庸》之言,所谓极高明者,吴公之门人弟子,多能记公之言,敬审问之地,日为敬请焉。

是为记。

宋濂

宋濂,明,浦江人,字景濂。元至正中荐授翰林院编修,以亲老辞不赴,隐龙门山著书,历十余年。明初,以书币征,除江南儒学提举,命授太子经,修《元史》。累转至翰林学士承旨、知制诰,以年老致仕。长孙慎坐法,举家谪茂州,道遇疾,卒,年七十二。正统中追谥文宪。

元末文章以吴莱、柳贯、黄溍为一朝后劲。濂初学于莱,后学于贯与溍。遂根柢经训,发为文章。有明一代礼乐制度多所裁定。其文章醇深演迤,不动声色。而二百余年之中,殚力翻新者,终莫能先也。有《龙门子凝道记》、《浦江人物记》、《宋学士全集》。

《文原》二篇

余讳人以文生相命。丈夫七尺之躯,其所学者,独文乎哉!虽然,余之所谓文者,乃尧、舜、文王、孔子之文,非流俗之文也,学之固宜。浦江郑楷、赵友同、义乌刘刚、楷之弟柏,尝从予学,已知以道为文,因作《文原》二篇以贻之。

其上篇曰:

人文之显,始于何时?实肇于庖牺之世。庖牺仰观俯察,画奇偶以象阴阳,变而通之,生生不穷,遂成天地自然之文。非惟至道含括无遗,而其制器尚象,亦非文不能成。如垂衣裳而治,取诸《乾》、《坤》;上栋下宇,取诸《大壮》;书契之造,而取诸《夬》;舟楫牛马之利,而取诸《涣》、《随》;杵臼棺椁制,而取诸《小过》、《大过》;重门击柝,而取诸《豫》;弧矢之利,而取诸《暌》。何莫非灿然之文?自是推而存之,天衷民彝之叙,礼乐刑政之施,师旅征伐之法,井牧州里之辨,华夷内外之别,复皆则而象之,故有关民用及一切弥纶范围之具,悉囿乎文,非文之别有其他也。然而事为既著,无以纪载之,则不能以行远,始托诸词翰,以昭其文。略举一二言之:

禹敷土,随山刊木,奠高山大川。既成功矣,然后笔之为《禹贡》之文。周制聘觐燕享,馈食昏丧诸礼,其升降揖让之节既行之矣,然后笔之为《仪礼》之文。孔子居乡党,容色言动之间,从容中道。门人弟子,既皆见之矣,然后笔之为《乡党》之文。其他格言大训,亦莫不然,必有其实,而后文随之,初未尝以徒言为也。譬犹聆众乐于洞庭之野,而后知其声音之抑扬,缀兆之舒疾也;习大射于矍相之圃,而后见观者如堵墙,序点之扬觯也。苟逾度而臆决之,终不近也。昔者游、夏以文学名,谓观其会通而酌其损益之宜而已,非专止乎辞翰之文也。

呜呼!吾之所谓文者,天生之,地载之,圣人宣之,本建则其末治,体著则其用章,斯所谓秉阴阳之大化,正三纲而齐六纪者也;亘宇宙之终始,类万物而周八极者也。呜呼!非知经天纬地之文者,吾足以语此!

其下篇曰:

为文必在养气。气与天地同,苟能充之,则可配序三灵,管摄万汇。不然,则一介之小夫尔。君子所以攻内不攻外,图大不图小也。力可以举鼎,人之所难也,而乌获能之,君子不贵之者,以其局乎小也;智可以搏虎,人之所难也,而冯妇能之,君子不贵之者,以其骛乎外也!气得其养,无所不周,无所不极也;揽而为文,无所不参,无所不包也。九天之属,其高不可窥,八柱之列,其厚不可测,吾文之量得之;规毁魄渊,运行不息,基地万荧,躔次弗紊,吾文之焰得之;昆仑玄圃之崇清,层城九重之严邃,吾文之峻得之;南桂北瀚,东瀛西溟,杳渺而无际,涵负而不竭,鱼龙生焉,波涛兴焉,吾文之深得之;雷霆鼓舞之,风云翕张之,雨露润泽之,鬼神恍惚,曾不穷其端倪,吾文之变化得之;上下之间,自色自形,羽而飞,足而奔,潜而泳,植而茂,若洪若纤,若高若卑,不可数计,吾文之随物赋形得之。

呜呼!斯文也,圣人得之,则传之万世为经;贤者得之,则放诸四海而准。辅相天地而不过,昭明日月而不忒,调燮四时而无愆,此岂非文之至者乎!

大道湮微,文气日削,骛乎外而不攻其内,局乎小而不图其大。此无他,四瑕、八冥、九蠹有以累之也。何谓四瑕?雅郑不分之谓荒,本末不比之谓断,筋骸不束之谓缓,旨趣不超之谓凡,是四者,贼文之形也。何谓八冥?讦者将以贼夫诚,椭者将以蚀夫圜,庸者将以混夫奇,瘠者将以胜夫腴,牜角者将以乱夫精,碎者将以害夫完,陋者将以革夫博,昧者将以损夫明,是八者,伤文之膏髓也。何谓九蠹?滑其真,散其神,糅其氛,徇其私,灭其智,丽其蔽,违其天,昧其几,丧其侦,是九者,死文之心也。有一于此,则心受死而文丧矣。春葩秋卉之争丽也,鸱号林而蛩吟砌也,水涌蹄涔而火炫萤尾也,衣被土偶而不能视听也,蠛蠓死生于瓮盎,不知四海之大、六合之广也,斯皆不知养气之故也。

呜呼!人能养气,则情深而文明,气盛而化神,当与天地同功也。与天地同功,而其智卒归之一介小夫,不亦可悲也哉!

予既作《文原》上下篇,言虽大而非夸,惟智者然后能择焉。

去古远矣,世之论文者有二:曰载道,曰纪事。纪事之文,当本之司马迁、班固;而载道之文,舍六籍吾将焉从?虽然,六籍者本与根也,迁、固者枝与叶也。此固近代唐子西之论,而予之所见,则有异于是也。六籍之外,当以孟子为宗,韩子次之,欧阳子又次之,此则国之通衢,无榛荆之塞,无蛇虎之祸,可以直趋圣贤之大道。去此则曲狭僻径耳,荦确邪蹊耳,胡可行哉!

予窃怪世之为文者,不为不多。骋新奇者,钩摘隐伏,变更庸常,甚至不可句读,且曰:“不诘曲聱牙,非古文也。”乐陈腐者,一假场屋委靡之文,纷揉庞杂,略不见端绪,且曰:“不浅易轻顺,非古文也。”予皆不知其何说。

大抵为文者,欲其辞达而道明耳,吾道既明,何问其余哉。虽然,道未易明也,必能知言养气,始为得之。予复悲世之为文者,不知其故,颇能操觚遣辞,毅然以文章家自居,所以益摧落而不自振也。今以二三子所学,日进于道,聊相与一言之。

画原

史皇与仓颉,皆古圣人也。仓颉造书,史皇制画。书与画非异道也,其初一致也。天地初开,万物化生,自色自形,总总林林,莫得而名也,虽天地亦不知其所以名也。有圣人者出,正名万物,高者谓何,卑者谓何,动者谓何,植者谓何,然后可得而知之也。于是上而日月风霆、雨露霜雪之形,下而河海山岳、草木鸟兽之著,中而人事离合、物理盈虚之分,神而变之,化而宜之,固已达民用而尽物情。然而,非书则无记载,非画则无彰施,斯二者其亦殊途而同归乎!吾故曰:书与画非异道也,其初一致也。

且书以代结绳,功信伟矣。至于辨章服之有制,画衣冠以示警,饬车辂之等威,表旟旐之后先,所以弭纶其治具,匡赞其政原者,又乌可以废之哉?画绘之事统于冬官,而春官外史专掌书令,其意可见矣。况六书首之以象形,象形乃绘事之权舆。形不能尽象,而后谐之以声;声不能尽谐,而后会之以意;意不能尽会,而后指之以事;事不能以尽指,而后转注、假借之法兴焉。书者,所以济画之不足者也。使画可尽,则无事乎书矣。吾故曰:书与画非异道也,其初一致也。

古之善绘者,或画《诗》,或图《孝经》,或貌《尔雅》,或像《论语》暨《春秋》,或著《易》象,皆附经而行,犹未失其初也。下逮汉、魏、晋、梁之间,讲学之有图,问礼之有图,烈女仁智之有图,致使图史并传,助名教而兴群伦,亦有可观者焉。世道日降,人心浸不古,往往溺志于车马士女之华,怡神于花鸟虫鱼之丽,游情于山林水石之幽,而古之意益衰矣。是故顾、陆以来是一变也,阎、吴之后又一变也,至于关、李、范三家者出,又一变也。譬之学书者,古籀、篆、隶之茫昧,而唯俗书之姿媚者是耽是玩,岂其初意之使然哉?虽然,非有卓然拔俗之姿,亦未易言此也。

南徐君景旸,工书史,善吟古今诗,信为才丈夫也。旁通绘事,有士韵而无俗姿,一时贤公卿皆与之游,名称籍甚。有荐于朝者,景旸以母老不仕。予尤爱景旸者,于其别去,故作《画原》以赠焉。呜呼!《易》有之:“圣人有以见天下之赜,而拟诸形容,象其物宜,是故谓之象。”然象之事,又有包乎阴阳之妙理者,诚可谓至重矣。景旸其亦知所重乎哉!

《曾助教文集》序

临川曾先生旦所为文若干篇,其门人某类编成书,而以首简请余序。序曰:

天地之间万物,有条理而弗紊者莫非文。而三纲九法,尤为文之著者。何也?君臣父子之伦,礼乐刑政之施,大而开物成务,小而淑身缮性。本末之相涵,终始之交贯,皆文之章章者也。所以唐虞之时,其文寓于钦天勤民明物察伦之具;三代之际,其文见于子丑寅之异建,贡助彻之殊赋。载之于籍,行之于世。其大本既备,而节文森然可观。传有之:三代无文人,六经无文法。无文人者,动作威仪,人皆成文。无文法者,物理即文,而非法之可拘也。秦汉以下,则大异于斯。求文于竹帛之间,而文之功用隐矣。

虽然,此以文之至者言之尔。文之为用,其亦溥博矣乎?何以见之?施之朝廷,则有诏诰册祝之文;行之师旅,则有露布符檄之文;托之国史,则有记表志传之文。他如序记铭箴,赞颂歌吟之属,发之性情,接之事物,随其洪纤,称其美恶,察其伦品之详,尽其弥纶之变,如此者要不可一日无也。然亦岂易致哉?必也本之于至静之中,参之于欲动之际。有弗养焉,养之无弗充也。有弗审焉,审之无不精也。然后严体裁之正,调律吕之和,合阴阳之化,摄古今之事,类人己之情。著之篇翰,辞旨皆无所畔背。虽未造于至文之域,而不愧于适用之文矣。呜呼,文乎?其可易言矣乎?

今先生淹贯群经,所谓三纲九法,其文理之灿然者,加体索而扩充焉。尝以春秋贡于乡,科目既废,益寓意于古文辞,用功于动静者久,声光烨然起矣。余取读之,藻火黼黻之交辉,金声玉振之迭奏,鱼龙波涛之惊迅,一一可以适于世用。信夫万物各有条理者,于先生之文亦可以见之。余在词林,先生方助教成均,朝夕论文甚欢。因其门人所请,推原文之至者,而为之序。著源委之真,欲体用之兼举也。

送东阳马生序

余幼时即嗜学,家贫,无从致书以观,每假借于藏书之家,手自笔录,计日以还。天大寒,砚冰坚,手指不可屈伸,弗之怠。录毕,走送之,不敢稍逾约,以是人多以书假余,余因得遍观群书。

既加冠,益慕圣贤之道。又患无硕师名人与游,尝趋百里外,从乡之先达执经叩问。先达德隆望尊,门人弟子填其室,未尝稍降辞色。余立侍左右,援疑质理,俯身倾耳以请。或遇其叱咄,色愈恭,礼愈至,不敢出一言以复。俟其欣悦,则又请焉。故余虽愚,卒获有所闻。

当余之从师也,负箧曳屣,行深山巨谷中,穷冬烈风,大雪深数尺,足肤皲裂而不知。至舍,四支僵劲不能动,媵人持汤沃灌,以衾拥覆,久而乃和。寓逆旅,主人日再食,无鲜肥滋味之享。同舍生皆被绮绣,戴朱缨宝饰之帽,腰白玉之环,左佩刀,右备容臭,烨然若神人;余则缊袍敝衣处其间,略无慕艳意,以中有足乐者,不知口体之奉不若人也。

盖余之勤且艰若此。今虽耄老,未有所成,犹幸预君子之列,而承天子之宠光,缀公卿之后,日侍坐备顾问,四海亦谬称其氏名,况才之过于余者乎?

今诸生学于太学,县官日有廪稍之供,父母岁有裘葛之遗,无冻馁之患矣;坐大厦之下而诵诗书,无奔走之劳矣;有司业、博士为之师,未有问而不告、求而不得者也;凡所宜有之书,皆集于此,不必若余之手录,假诸人而后见也。其业有不精、德有不成者,非天质之卑,则心不若余之专耳,岂他人之过哉!

东阳马生君则,在太学已二年,流辈甚称其贤。余朝京师,生以乡人子谒余,撰长书以为贽,辞甚畅达。与之论辨,言和而色夷。自谓少时用心于学甚劳,是可谓善学者矣。其将归见其亲也,余故道为学之难以告之。谓余勉乡人以学者,余之志也;诋我夸际遇之盛而骄乡人者,岂知予者哉!

送天台陈庭学序

西南山水,惟川蜀最奇。然去中州万里,陆有剑阁、栈道之险,水有瞿塘、滟滪之虞。跨马行,则篁竹间山高者,累旬日不见其巅际;临上而俯视,绝壑万仞,杳莫测其所穷,肝胆为之悼栗。水行,则江石悍利,波恶涡诡,舟一失势尺寸,辄糜碎土沉,下饱鱼鳖。其难至如此。故非仕有力者,不可以游;非材有文者,纵游无所得;非壮强者,多老死于其地。嗜奇之士恨焉。

天台陈君庭学,能为诗,由中书左司掾,屡从大将北征有劳,擢四川都指挥司照磨,由水道至成都。成都,川蜀之要地,扬子云、司马相如、诸葛武侯之所居。英雄俊杰战攻驻守之迹,诗人文士游眺饮射、赋咏歌呼之所,庭学无不历览。既览必发为诗,以纪其景物时世之变,于是其诗益工。

越三年,以例自免归。会予于京师,其气愈充,其语愈壮,其志意愈高。盖得于山水之助者侈矣。予甚自愧,方予少时,尝有志于出游天下,顾以学未成而不暇;及年壮可出,而四方兵起,无所投足;逮今圣主兴而宇内定,极海之际,合为一家,而予齿益加耄矣。欲如庭学之游,尚可得乎?然吾闻古之贤士,若颜回、原宪,皆坐守陋室,蓬蒿没户,而志意常充然,有若囊括于天地者,此其故何也?得无有出于山水之外者乎?庭学其试归而求焉,苟有所得,则以告予,予将不一愧而已也。

王冕传

王冕者,诸暨人。七八岁时,父命牧牛陇上,窃入学舍听诸生诵书。听已,辄默记,暮归,忘其牛。或牵牛来责蹊田,父怒挞之,已而,复如初。母曰:“儿痴如此,曷不听其所为?”冕因去,依僧寺以居。夜潜出,坐佛膝上,执策映长明灯读之,琳琅达旦。佛像多土偶,狞恶可怖,冕小儿,恬若不见。安阳韩性闻而异之,录为弟子,学遂为通儒。性卒,门人事冕如事性。

时冕父已卒,即迎母入越城就养。久之,母思还故里,冕买白牛驾母车,自被古冠服随车后。乡里小儿竞庶道讪笑,冕亦笑。

著作郎李孝光欲荐之为府史,冕骂曰:“吾有田可耕,有书可读,肯朝夕抱案立高庭下备奴使哉?”每居小楼上,客至,僮入报,命之登,乃登。部使者行郡,坐马上求见,拒之,去。去不百武,冕倚楼长啸,使者闻之,惭。

冕屡应进士举,不中。叹曰:“此童子羞为者,吾可溺是哉?”竟弃去。买舟下东吴,渡大江,入淮、楚,历览名山川。或遇奇才侠客,谈古豪杰士,即呼酒共饮,慷慨悲吟,人斥为狂生。北游燕都,馆秘书卿泰不花家。泰不花荐以馆职,冕曰:“公诚愚人哉!不满十年,此中狐兔游矣,何以禄仕为?”即日将南辕。会其友武林卢生死滦阳,唯两幼女、一童留燕,伥伥无所依。冕知之,不远千里走滦阳,取生遗骨,且挈二女还生家。

冕既归越,复大言天下将乱。时海内无事,或斥冕为妄。冕曰:“妄人非我,谁当为妄哉!”乃携妻孥隐于九里山。种豆三亩,粟倍之。树梅花千,桃杏居其半。芋一区,薤韭各百本。引水为池,种鱼千余头。结茅庐三间,自题为梅花屋。尝仿《周礼》著书一卷,坐卧自随,秘不使人观。更深人寂,辄挑灯朗讽,既而抚卷曰:“吾未即死,持此以遇明主,伊、吕事业,不难致也。”当风日佳时,操觚赋诗,千百不休,皆鹏骞海怒,读者毛发为耸。人至,不为宾主礼,清谈竟日不倦。食至辄食,都不必辞谢。善画梅,不减杨补之。求者肩背相望,以缯幅短长为得米之差。人讥之,冕曰:“吾藉是以养口体,岂好为人家作画师哉!”未几,汝、颍兵起,一一如冕言。

皇帝取婺州,将攻越,物色得冕,宾幕府,授以咨议参军,一夕以病死。冕状貌魁伟,美须髯,磊落有大志,不得少试以死,君子惜之。

史官曰:予受学城南时,见孟寀,言越有狂生,当天大雪,赤足上潜岳峰,四顾大呼曰:“遍天地间皆白玉合成,使人心胆澄澈,便欲仙去。”及入城,戴大帽如簁,穿曳地袍,翩翩行,两袂轩翥,哗笑溢市中。予甚疑其人,访识者问之,即冕也。冕真怪民哉!马不覂驾,不足以见其奇才,冕亦类是夫!

李疑传

金陵之俗,以逆旅为利。旅至,授一室,仅可榻,俛以出入。晓钟动,起治他事,遇夜始归息,盥濯水皆自具。然月责钱数千,否,必诋诮致讼。或疾病,辄遣去,病危,气息尚属,目睊睊未暝,即舆弃而夺其赀。妇孕将产者以为不祥,摈不舍。其少恩如此,非其性固然,地下辇毂下,四方人至者众,其势致尔也。

独李疑以尚义名于其时。疑,字思问,居通济门外,闾巷子弟执业造其家,得粟以自给;不足,则以六物推人休咎。固贫甚,然独好周人急。

金华范景淳吏吏部,得疾,无他子弟,人殆之,不肯舍。杖踵疑门,告曰:“我不幸被疾,人莫舍我,闻君义甚高,能假我一榻乎?”疑谢许诺,延就坐,泛除明爽室,具床褥炉灶,使寝息其中,征医师视脉,为煮糜炼药,旦暮执其手问所苦,如事亲戚。既而疾滋甚,不能起,溲矢汙衾席,臭秽不可近。疑日为刮磨浣涤,不少见颜面。景淳流涕曰:“我累君矣!恐不复生,无以报厚德,囊有黄白金四十两余,在故逆旅邸,愿自取之。”疑曰:“患难相恤,人理宜尔,何以报为!”景淳曰:“君脱不取,我死,恐为他人得,何益乎?”疑遂求其里人偕往,携以归,面发囊,籍其数而封识之。数日,景淳竟死。疑出私财买棺殡于城南聚宝山,举所封囊寄其里人家,往书召其二子。及二子至,疑同发棺,取囊按籍而还之。二子以半馈,却弗受,反赆以货遣归。

平阳耿子廉械逮至京师,其妻孕将育,众拒门不纳,妻卧草中以号。疑问故,归谓妇曰:“人孰无缓急?安能以室庐自随哉?且人命至重,倘育而为风露所感,则母子俱死。吾宁舍之而受祸,何忍死其母子乎?”俾妇邀以归,产一男子,疑命妇事之如疑事景淳,逾月,始辞去,不取其报。人用是多疑名,士大夫咸喜与疑交。见疑者皆曰:“善士,善士!”

疑读书为文亦可观,尝以儒举,辞不就。然其行最著云。

太史氏曰:吾与疑往来,识其为人。疑姁姁愿士,非有奇伟壮烈之姿也。而其所为事,乃有古义勇风。是岂可以外貌决人才智哉!语曰:“举世混浊,清士乃见。”吾伤流俗之嗜利也,传其事以劝焉。

秦士录

邓弼,字伯翊,秦人也。身长七尺,双目有紫棱,开合闪闪如电。能以力雄人,邻牛方斗,不可擘;拳其脊,折仆地。市门石鼓,十人舁,弗能举;两手持之行。然好使酒,怒视人,人见辄避,曰:“狂生不可近,近则必得奇辱。”

一日,独饮倡楼,萧、冯两书生过其下,急牵入共饮。两生素贱其人,力拒之。弼怒曰:“君终不我从,必杀君,亡命走山泽耳,不能忍君苦也!”两生不得已,从之。弼自据中筵,指左右,揖两生坐,呼酒歌啸以为乐。酒酣,解衣箕踞,拔刀置案上,铿然鸣。两生雅闻其酒狂,欲起走,弼止之曰:“勿走也!弼亦粗知书,君何至相视如涕唾?今日非速君饮,欲少吐胸中不平气耳!四库书从君问,即不能答,当血是刃。”两生曰:“有是哉?”遽摘七经数十义扣之,弼历举传疏,不遗一言。复询历代史,上下三千年,洒洒不穷。弼笑曰:“君等伏乎未也?”两生相顾惨沮,不敢再有问。弼索酒,被发跳叫曰:“吾今日压倒老生矣!古者学在养气,今人一服儒衣,反奄奄欲绝,徒欲驰骋文墨,儿抚一世豪杰,此何可哉?此何可哉?君等休矣!”两生素负多才艺,闻弼言,大愧,下楼足不得成步。归,询其所与游,亦未尝见其挟书读也。

泰定末,德王执法西御史台,弼造书数千言袖谒之。阍卒不为通,弼曰:“若不知关中邓伯翊耶?”连击踣数人,声闻于王。王令隶人捽入,欲鞭之,弼盛气曰:“公奈何不礼壮士?今天下虽号无事,东海岛夷,尚未臣顺,间者驾海舰,互市于鄞,即不满所欲,出火刀斫柱,杀伤我中国民。诸将军控弦引矢,追至大洋,且战且却,其亏国体为已甚。西南诸蛮,虽曰称臣奉贡,乘黄屋左纛,称制与中国等,尤志士所同愤。诚得如弼者一二辈,驱十万横磨剑伐之,则东西为日所出入,莫非王土矣。公奈何不礼壮士?”庭中人闻之,皆缩颈吐舌,舌久不能收。

王曰:“尔自号壮士,解持矛鼓噪前登坚城乎?”曰:“能。”“百万军中,可刺大将乎?”曰:“能。”“突围溃阵,得保首领乎?”曰:“能。”王顾左右曰:“姑试之。”问所须,曰:“铁铠、良马各一,雌雄剑二。”王即命给与,阴戒善槊者五十人驰马出东门外,然后遣弼往。王自临观,空一府随之。暨弼至,众槊进进。弼虎吼而奔,人马辟易五十步,面目无色。已而烟尘涨天,但见双剑飞舞云雾中,连斫马首堕地,血涔涔滴。王抚髀欢曰:“诚壮士!诚壮士!”命勺酒劳弼,弼立饮不拜。由是狂名振一时,至比之王铁枪云。

王上章荐诸天子。会丞相与王有隙,格其事不下。弼环视四体,叹曰:“天生一具铜筋铁肋,不使立勋万里外,乃槁死三尺蒿下,命也,亦时也!尚何言!”遂入王屋山为道士,后十年终。

史官曰:弼死未二十年,天下大乱。中原数千里,人影殆绝。玄鸟亦失其家,竞栖林木间。使弼在,必当有以自见。惜哉!弼鬼不灵则已,若有灵,吾知其怒发上冲也!

归有光

归有光,明,昆山人,字熙甫。少好学,恒闭户诵读,家人戏呼为女郎。屡试不第,徙居嘉定安亭江上,读书授徒,称为震川先生。晚成进士,授长兴县,用古教化为治,迁顺德通判。大学士高拱雅知有光,引为南京太仆丞,留掌内阁制敕房,修《世宗实录》。卒于官,年六十六。

有光为古文,原本经术,深好《太史公书》,得其神理。尤善叙述乡里家人间琐事,声情刻画,无不毕肖。是时学者为文,群师李、何,王、李前后七子,盛言文宗秦汉,而摹拟剽窃,流弊滋多。有光独与之抗,至斥王世贞为庸妄世子。世贞初亦牴牾,有光既没,世贞渐悟所学之非,故作《有光像赞》,至推为方轨韩、欧。平心论之,有光固不敢当韩、欧。然根柢醇厚,法度谨严,固不得不许为有明一大家也。有《易经渊旨》、《三吴水利录》、《诸子汇函》、《震川文集》、《文章指南》。

言解

言恶乎宜?曰:宜于用,不宜于无用。言之接物,与喜怒哀乐均也。当乎所接之物,是言之道也。终日而谈鬼,人谓之无用矣,以其不切于己也;终日而谈道,人谓之有用矣,以其切于己也。夫以切于己而终日谈之,而不当于所接之物,则与谈鬼者何异?

孔子曰:“庸言之谨。”非谓谨其所不可言,虽可言而谨耳。道之在人,若耳目口鼻。见之者不问,有之者不言。使人终日而言吾耳若何,吾目若何,吾口与鼻若何,则人以为狂谬矣。实有耳目口鼻者,不待言也。饥者言食,而饱者不言;寒者言衣,而暖者不言。

昔者宰我、子贡习闻夫子之教,而能为彷佛近似之论,其言非不依于道,而当时拟之以为言语之科。夫学者之学,舍德行而有言语之名,为宰我、子贡者,亦可耻矣。

曾子曰:“唯颜子如愚。”二子不为无实之言,而卒以至于圣人之道。孔子曰:“予欲无言。”圣人之重言也如是,圣人非以言为重者也。四时行,百物生,圣人之道也。

《项思尧文集》序

永嘉项思尧与余遇京师,出所为诗文若干卷,使余序之。思尧怀奇未试,而志于古之文,其为书可传诵也。

盖今世之所谓文者难言矣!未始为古人之学,而苟得一二妄庸人为之巨子,争附和之,以诋排前人,韩文公云:“李杜文章在,光焰万丈长。不知群儿愚,那用故谤伤。蚍蜉撼大树,可笑不自量!”文章至于宋元诸名家,其力足以追数千载之上,而与之颉颃,而世直以蚍蜉撼之,可悲也!毋乃一二妄庸人为之,巨子以倡道之与?

思尧之文,固无俟于余言;顾今之为思尧者少,而知思尧者尤少。余谓文章天地之元气,得之者,其气直与天地同流。虽彼其权,足以荣辱毁誉其人,而不能以与于吾文章之事。而为文章者,亦不能自制其荣辱毁誉之机于己,两者背戾而不一也久矣。故人知之,过于吾所自知者,不能自得已,己知之过于人之所和其为自得也,方且追古人于数千载之上,大音之声,何期于《折杨》、《皇华》之一笑。

吾与思尧言自得之道如此,思尧果以为然,其造于古也必远矣!

王母顾孺人六十寿序

王子敬欲寿其母,而乞言于予。予方有腹心之疾,辞不能为,而诸友为之请者数四,则问子敬之所欲言者。

而子敬之言曰:“吾先人生长太平。吾祖为云南布政使,吾外祖为翰林,为御史,以文章政事,并驰骋于一时。先人在绮纨之间,读书之暇,饮酒博奕,甚乐也。已而,吾母病痿,蓐处者十有八年。先人就选,待次天官,卒于京邸。是时执礼生十年,诸姊妹四人皆少,而吾弟执法方在娠。比先人返葬,执法始生。而吾母之疾亦瘳。自是抚抱诸孤,茕茕在疚,今二十年。少者以长,长者以壮,以嫁以娶。向之在娠者,今亦颀然成人矣。盖执礼兄弟知读书,不敢堕先世之训。而执法以岁之正月,冠而受室,吾母适当六十之诞辰。回思二十年前,如梦如寐,如痛之方定,如涉大海,茫洋浩荡,颠顿洪波巨浪之中,篙橹俱失,舟人束手,相向号呼,及夫风恬浪息,放舟徐行,遵乎洲堵,举酒相酬。此吾母今日得以少安,而执礼兄弟所以自幸者也。”

噫!子敬之言如是,诸友之所以贺,与余之所言,亦无出于此矣。“恩斯勤斯,鬻子之闵斯”,子敬兄弟其念之哉!

庄氏二子字说

庄氏有二子。其伯曰文美,予字之曰德实;其仲曰文华,予字之曰德诚。且告之曰:

文太美则饰,太华则浮。浮饰相与,敝之极也,今之时则然矣。夫智而用私,不如愚而用公;巧不如拙、辨不如讷;富不如贫;贵不如贱。欲文之美,莫若德之实;欲文之华,莫若德之诚。以文为文,莫若以质为文,质之所为生文者无尽也。一日节缩,十日而赢。衣不鲜好,可以常服;食不甘珍,可以常餐。故曰:“贲,无色也。”贲,为无色,非无色而后贲也。

吴在东南隅,古之僻壤,泰伯、仲雍之至也。予始怪之,而后知圣人之用心也。彼以圣贤之德,神明之胄,目观中原文物之盛,秘而弗施,乃和于俗;若入裸国而顾解其衣,以其民含朴而不可以漓之也。洎通上国,始失其故;奔溃放逸,莫之能止。文愈胜,伪愈滋,俗愈漓矣。

闻之长老言:洪武间,民不粱肉,闾阎无文采,女至笄而不饰,市不居异货,宴客者不兼味,室无高垣,茅舍邻比,强不暴弱。不及二百年,其存者有几也?予少之时所闻所见,今又不知其几变也?大抵始于城市,而后及于郊外;始于衣冠之家,而后及于城市。人之有欲,何所底止;相夸相胜,莫知其已。负贩之徒,道而遇华衣者,则目睨视、啧啧叹不已;东邻之子食美食,西邻之子从其母而啼。婚姻聘好,酒食宴召,送往迎来,不问家之有无,曰:吾惧为人笑也。文之敝至于是乎!非独吾吴,天下犹是也。

庄氏居吾里中,独以朴素自好,务本力业,供役于县,为王家良民。德实自树立门户,而德诚赘王氏,皆以敦厚为人所信爱,此殆流风末俗所浸灌而未及者。其可不深自爱惜,以即其所谓实,而勿事于饰;求其所谓诚,而勿事于浮!礼失而求之野,吾犹有望也。

陶节妇传

陶节妇,方氏,昆山人,陶子舸之妻。归陶氏期年,而子舸死。妇悲哀欲自经。或责以姑在,因俛默久之,遂不复言死。而事姑日谨。姑亦寡居,同处一室,夜则同衾而寝,姑妇相怜甚。然欲死其夫,不能一日忘也。

为子舸卜葬,地名清水湾。术者言其不利,妇曰:“清水名美,何为不可以葬?”时夫弟之西山买石,议独为子舸穴。妇即自买砖,穴其旁。

已而姑病痢,六十余日,昼夜不去侧。时尚秋暑,秽不可闻。常取中裙厕牏,自浣洒之。家人有顾而吐,妇曰:“果臭耶?吾日在侧,诚不自觉!”然闻病人溺臭可得生,因自喜。

及姑病日殆,度不可起,先悲哭不食者五日。姑死,含殓毕。先是子舸兄弟三人,仲弟子舫亦前死,尚有少弟。于是诸妇在丧次,子舫妻言:“姑亡后,不知所以为身计。”妇曰:“吾与若,易处耳。独小婶共叔主祭,持陶氏门户,岁月遥遥不可知,此可念也!”因相向悲泣。

顷之,入室,屑金和水服之,不死。欲投井,井口隘,不能下。夜二鼓,呼小婢随行,至舍西,纟台婢还。自投水,水浅,乍沉乍浮。月明中,婢从草间望见之。既死,家人得其尸,以面没水,色如生。两手持茭根,固甚,不可解也。

妇年十八嫁子舸,十九丧夫,事姑九年,而与其姑同日死。卒葬之清水湾,在县南千墩浦上。

赞曰:妇以从夫为义。假令节妇遂随子舸死,而世犹将贤之。独濡忍以俟其母之终,其诚孝概之于古人,何愧哉!初,妇父玉岗为蕲水令,将之官,时子舸已病,卜嫁之,大吉,遂归焉。人特以妇为不幸,卒其所成为门户之光,岂非所谓吉祥者耶?

归氏二孝子传

归氏二孝子,余既列之家乘矣,以其行之卓而身微贱,独其宗亲乡里知之,于是思以广其传焉。

孝子讳钺,字汝威。早丧母,父更娶后妻,生子。孝子由是失爱。父提孝子,辄索大杖与之,曰:“毋徒手,伤乃力也!”家贫,食不足以赡,炊将熟,即罪过孝子。父大怒,逐之。于是母子得以饱食。孝子数困,匍匐道中。比归,父母相与言曰:“有子不居家,在外作贼耳!”又复杖之。屡濒于死。方孝子依依户外,欲入不敢,俯首窃泪下,邻里莫不怜也。父卒,母独与其子居。孝子摈不见,因贩盐市中,时私其弟,问母饮食,致甘鲜焉。正德庚午,大饥,母不能自活,孝子往,涕泣奉迎。母内自惭终感孝子诚恳,从之。孝子得食,先母、弟,而己有饥色。弟寻死,母终身怡然。孝子少饥饿,面黄而体瘠小,族人呼为“菜大人”。嘉靖壬辰,孝子钺无疾而卒。孝子既老且死,终不言其后母事也。

绣,字华伯。孝子之族子,亦贩盐以养母,已又坐市舍中卖麻。与弟纹、纬友爱无间。纬以事坐系,华伯力为营救。纬又不自检,犯者数四。华伯所转卖者,计常终岁无他故,才给蔬食,一经吏卒过门辄耗,终始无愠容。华伯妻朱氏,每制衣,必三袭,令兄弟均平,曰:“二叔无室,岂可使君独被完洁耶?”叔某亡,妻有遗子,抚爱之如己出。然华伯人见之以为市人也。

赞曰:二孝子出没市贩之间,生平不识《诗》、《书》,而能以纯懿之行,自饬于无人之地;遭罹屯变,无恒产以自润,而不困折,斯亦难矣。华伯夫妇如鼓瑟,汝威卒变顽嚣;考其终,皆有以自达。由是言之,士之独行而忧寡和者,视此可愧也!

先妣事略

先妣周孺人,弘治元年二月二十一日生。年十六年,来归。逾年,生女淑静。淑静者,大姊也。期而生有光。又期而生女、子:殇一人,期而不育者一人。又逾年,生有尚,妊十二月。逾年,生淑顺。一岁,又生有功。

有功之生也,孺人比乳他子加健,然数颦蹙顾诸婢曰:“吾为多子苦。”老妪以杯水盛二螺进,曰:“饮此,后妊不数矣。”孺人举之尽,喑不能言。

正德八年五月二十三日,孺人卒。诸儿见家人泣,则随之泣,然犹以为母寝也,伤哉!于是家人延画工画,出二子,命之曰:“鼻以上画有光,鼻以下画大姊。”以二子肖母也。

孺人讳桂。外曾祖讳明,外祖讳行,太学生;母何氏。世居吴家桥,去县城东南三十里;由千墩浦而南,直桥并小港以东,居人环聚,尽周氏也。外祖与其三兄皆以资雄,敦尚简实,与人姁姁说村中语,见子弟甥侄,无不爱。

孺人之吴家桥,则治木绵;入城,则缉纟卢。灯火荧荧,每至夜分。外祖不二日使人问遗。孺人不忧米盐,乃劳苦若不谋夕。冬月,炉火炭屑,使婢子为团,累累曝阶下。室靡弃物,家无闲人。儿女大者攀衣,小者乳抱,手中纫缀不辍,户内洒然。遇僮奴有恩,虽至箠楚,皆不忍有后言。吴家桥岁致鱼蟹饼饵,率人人得食。家中人闻吴家桥人至,皆喜。

有光七岁与从兄有嘉入学。每阴风细雨,从兄辄留;有光意恋恋,不得留也。孺人中夜觉寝,促有光暗诵《孝经》,即熟读,无一字龃龉,乃喜。

孺人卒,母何孺人亦卒。周氏家有羊狗之痾,舅母卒,四姨归顾氏又卒,死三十人而定,惟外祖与二舅存。

孺人死十一年,大姊归王三接,孺人所许聘者也。十二年,有光补学官弟子,十六年而有妇,孺子所聘者也。期而抱女,抚爱之,益念孺人。中夜与其妇泣,追惟一二,仿佛如昨,余则茫然矣。世乃有无母之人!天乎,痛哉!

家谱记

有光七八岁时,见长老,辄牵衣问先世故事。盖缘幼年失母,居常不自释,于死者恐不得知,于生者恐不得事,实创巨而痛深也。

归氏至于有光之生,而日益衰。源远而未分,口多而心异。自吾祖及诸父而外,贪鄙诈戾者,往往杂出于其间。率百人而聚,无一人知学者;率十人而学,无一人知礼义者。贫穷而不知恤,顽钝而不知教;死不相吊,喜不相庆;入门而私其妻子,出门而诳其父兄:冥冥汶汶,将入于禽兽之归。平时呼召友朋,或费千钱,而岁时荐祭,辄计杪忽。俎豆壶觞,鲜或静嘉。诸子诸妇,班行少缀。乃有以戒宾之故,而改将事之期;出庖下之馂,以易荐新之品者。而归氏几于不祀矣。

小子顾瞻庐舍,阅归氏之故籍,慨然太息流涕曰:嗟乎!此独非素节翁之后乎,而何以至于斯也?父母兄弟,吾身也;祖宗,父母之本也;族人,兄弟之分也,不可以不思也。思则饥寒而相娱,不思则富贵而相攘;思则万叶而同室,不思则同母而化为胡、越:思不思之间而已矣。人之生也,方其少时,兄弟呱呱怀中,饱而相嬉,不知有彼我也。长而有室,则其情已不类矣。比其有子也,则兄弟之相视,已如从兄弟之相视矣。方是时,惟恐夫去之不速,而孰念夫合之之难,此天下之势所以日趋于离也。吾爱其子而离其兄,吾之子亦各念其子,则相离之害,遂及于吾子,可谓能爱其子耶?

有光每侍家君,岁时从诸父兄弟执觞上寿,见祖父皤然白发。窃自念,吾诸父兄弟,其始一祖父而已。今每不能相同,未尝不深自伤悼也。然天下之事,坏之者自一人始,成之者亦自一人始。仁孝之君子,能以身率天下之人,而况于骨肉之间乎?古人所以立宗子者,以仁孝之道责之也。宗法废而天下无世家,无世家而孝友之意衰。风俗之薄日甚,有以也。

有光学圣人之道,通于《六经》之大指。虽居穷守约,不录于有司,而窃观天下之治乱,生民之利病,每有隐忧于心。而视其骨肉,举目动心,将求所以合族者,而始于谱。故吾欲作为《归氏之谱》,而非徒谱也,求所以为谱者也。

沧浪亭记

浮图文瑛居大云庵,环水,即苏子美沧浪亭之地也。亟求余作《沧浪亭记》,曰:“昔子美之记,记亭之胜也,请子记吾所以为亭者。”

余曰:“昔吴越有国时,广陵王镇吴中,治南园于子城之西南。其外戚孙承佑,亦治园于其偏。迨淮海纳土,此园不废。苏子美始建沧浪亭,最后禅者居之。此沧浪亭为大云庵也。有庵以来二百年,文瑛寻古遗事,复子美之构于荒残灭没之余,此大云庵为沧浪亭也。夫古今之变,朝市改易,尝登姑苏之台,望五湖之渺茫,群山之苍翠,太伯、虞仲之所建,阖闾、夫差之所争,子胥、种、蠡之所经营,今皆无有矣!庵与亭何为者哉?虽然,钱镠因乱攘窃,保有吴越,国富兵强,垂及四世,诸子姻戚,乘时奢僭,宫馆苑囿,极一时之盛;而子美之亭,乃为释子所钦重如此。可以见士之欲垂名于千载之后,不与其澌然而俱尽者,则有在矣。”

文瑛读书喜诗,与吾徒游,呼之为沧浪僧云。

项脊轩记

项脊轩,旧南阁子也。室仅方丈,可容一人居。百年老屋,尘泥渗漉,雨泽下注;每移案顾视无可置者。又北向,不能得日,日过午已昏。余稍为修葺,使不上漏;前辟四窗,垣墙周庭,以当南日。日影反照,室始洞然。又杂植兰、桂、竹、木于庭。旧时栏楯,亦遂增胜。借书满架,偃仰啸歌。冥然兀坐,万籁有声,而庭阶寂寂,小鸟时来啄食,人至不去。三五之夜,明月半墙,桂影斑驳,风移影动,珊珊可爱。

然余居于此,多可喜,亦多可悲。先是,庭中通南北为一,迨诸父异爨,内外多置小门墙,往往而是。东犬西吠,客逾庖而宴,鸡栖于厅。庭中始为篱,已为墙,凡再变矣。家有老妪,尝居于此。妪,先大母婢也。乳二世,先妣抚之甚厚。室西连于中闺,先妣尝一至。妪每谓余曰:“某所,而母立于兹。”妪又曰:“汝姊在吾怀,呱呱而泣。娘以指扣门扉曰:‘儿寒乎?欲食乎?’吾从板外相为应答。”语未毕,余泣,妪亦泣。

余自束发,读书轩中。一日,大母过余曰:“吾儿,久不见若影,何竟日默默在此,大类女郎也?”比去,以手阖门,自语曰:“吾家读书久不效,儿之成,则可待乎?”顷之,持一象笏至,曰:“此吾祖太常公宣德间执此以朝,他日汝当用之。”瞻顾遗迹,如在昨日,令人长号不自禁。

轩东故尝为厨,人往,从轩前过。余扃牖而居,久之能以足音辨人。轩凡四遭火,得不焚,殆有神护者。

项脊生曰:“蜀清守丹穴,利甲天下。其后秦皇帝筑女怀清台。刘玄德与曹操争天下,诸葛孔明起陇中。方二人之昧昧于一隅也,世何足以知之?余区区处败屋中,方扬眉瞬目,谓有奇景;人知之者,其谓与埳井之蛙何异?”

余既为此志。后五年,吾妻来归,时至轩中,从余问古事,或凭几学书。吾妻归宁。述诸小妹语曰:“闻姊家有阁子,且何谓阁子也?”其后六年,妻死,室坏不修。其后二年,余久卧病无聊,乃使人复葺南阁子。其制稍异于前,然自后余多在外,不常居。

庭有枇杷树,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盖矣。

姚鼐

姚鼐,清,桐城人。字姬传,一字梦谷。乾隆进士,散馆授主事,迁郎中,告归。主讲钟山书院,卒年八十五。

鼐性恬淡,不慕荣利。其论学主集义理、考据、词章三者之长,不为汉宋门户所拘。桐城自方苞、刘大櫆创为古文〔苞论文之要曰:自南宋以来,古文义法不解久矣。吴越间遗老尤放恣,无一雅洁者。古文不可入语录中语,魏晋人藻丽俳语,汉赋中板重字法,诗歌中隽语,南北史佻巧语云云〕,而鼎继之推阐阃奥,开辟户牖,天下翕然推为正宗。尝辑《古文辞类纂》一书,以明义法,门人传其学者,有梅曾亮、管同、姚椿、刘开、方东树,皆有名当世。世因称其文为桐城派。同时又有所谓阳湖派者,则以恽敬、张惠言为首。然考张氏赠其同邑友人钱伯垌文,自述其学为古文,乃出于钱之称诵其师刘大櫆说而后有得。是知阳湖一名,固亦桐城之支流与裔耳,何异同之有哉?所著有《九经说》、《三传补注》、《惜抱轩全集》。

《庄子章义》序

汉《艺文志》、《庄子》五十二篇。陆德明《音义》载晋、宋注《庄子》者七家,惟司马彪、孟氏载其全书,其余惟内七篇皆同,外篇、杂篇各以意为去取。自唐、宋以后,诸家之本尽亡。今惟有郭象注本,凡三十三篇,其十九篇,经象删去,不可见矣。

昔孔子以《诗》、《书》六艺教弟子,而性与天道不可得闻。其得闻者,必弟子之尤贤也。然而道术之分,盖自是始。夫子游之徒,述夫子语子游,谓人为天地之心,五行之端;圣人制礼,以达天道,顺人情,其意善矣。然而遂以三代之治,为大道既隐之事也。子夏之徒,述夫子语子夏者,以君子必达于礼乐之原,礼乐原于中之不容已,而志气塞乎天地,其言礼乐之本亦至矣。然林放问礼之本,夫子告以“宁俭宁戚”而已。圣人非不欲以礼之出于自然者示人,而惧其知和而不以礼节也。由是言之,子游、子夏之徒所述者,未尝无圣人之道存焉,而附益之不胜其弊也。夫言之弊,其始固存乎七十子,而其末遂极乎庄周之伦也。庄子之书,言明于本数及知礼意者,固即所谓达礼乐之原,而配神明,醇天地,与造物为人,亦志气塞乎天地之旨。韩退之谓庄周之学出于子夏,殆其然欤。

周承孔氏之末流,乃有所窥见于道,而不闻中庸之义,不知所以裁之,遂恣其猖狂而无所极,岂非“知者过之”之为害乎?其末《天下》一篇,为其后序,所云“其在《诗》、《书》、《礼》、《乐》者,邹鲁之士、缙绅先生多能明之”,意谓是道之末焉尔!若道之本,则有不离于宗,谓之天人者。周盖以天人自处,故曰“上与造物者游”,而序之居至人、圣人之上,其辞若是之不逊也。而苏子瞻、王介甫乃谓其推尊圣人,自居于不该不徧、一曲之士,其于庄生,抑何远哉!

若郭象之注,昔人推为特会庄生之旨。余观之,特正始以来,所谓清言耳!于周之意十失其四五。夫《庄子》五十二篇,固有后人杂入之语,今本经象所删,犹有杂入,其辞义可决其必非庄生所为者。然则其十九篇,恐亦有真庄生之书,而为象去之矣。余惜庄生之旨,为说者所晦,乃稍论之,为章义,凡若干卷。

《述庵文钞》序

余尝论学问之事,有三端焉,曰:义理也,考证也,文章也。是三者,苟善用之,则皆足以相济。苟不善用之,则或至于相害。今夫博学强识而善言德行者,固文之贵也;寡闻而浅识者,固文之陋也。然而世有言义理之过者,其辞芜杂俚近,如语录而不文;为考证之过者,至繁碎缴绕,而语不可了当。以为文之至美,而反以为病者,何哉?其故由于自喜之太过,而智昧于所当择也。夫天之生才,虽美不能无偏,故以能兼长者为贵。而兼之中又有害焉,岂非能尽其天之所与之量,而不以才自蔽者之难得与?

青浦王兰泉先生,其才天与之,三者皆具之才也。先生为文,有唐宋大家之高韵逸气,而议论考核,甚辨而不烦,极博而不芜,精到而意不至于竭尽。此善用其天与以能兼之才,而不以自喜之过而害其美者矣。先生历官多从戎旅,驰驱梁、益,周览万里,助成国家定绝域之奇功。因取异见骇闻之事与境,以发其瑰伟之辞为古文,人所未有。世以此谓天之助成先生之文章者,若独异于人。吾谓此不足为先生异,而先生能自尽其才,以善承天与者之为异也。

鼐少于京师识先生,时先生亦年才三十,而鼐心独贵其才。及先生仕至正卿,老归海上,自定其文曰《述庵文钞》四十卷,见寄于金陵。发而读之,自谓粗能知先生用意之深。恐天下学者读先生集,第叹服其美而或不明其所以美,是不可自隐其愚陋之识,而不为天下明告之也。若夫先生之诗集及他著述,其体虽不必尽同于古文,而—以余此言求之,亦皆可得其美之大者云。

《古文辞类纂》序

鼐少闻古文法于伯父姜坞先生及同乡刘才甫先生,少究其义,未之深学也。其后游宦数十年,益不得暇,独以幼所闻者,置之胸臆而已。乾隆四十年,以疾请归,伯父前卒,不得见矣。刘先生年八十,犹善谈说,见则必论古文。后又二年,余来扬州,少年或从问古文法。

夫文无所谓古今也,惟其当而已。得其当,则六经至于今日,其为道也一。知其所以当,则于古虽远,而于今取法,如衣食之不可释。不知其所以当,而敝弃于时,则存一家之言,以资来者,容有俟焉。

于是以所闻习者,编次论说为《古文辞类纂》。其类十三,曰论辨类、序跋类、奏议类、书说类、赠序类、诏令类、传状类、碑志类、杂记类、箴铭类、颂赞类、辞赋类、哀祭类。一类内而为用不同者,别之为上下编云。

论辩类者,盖原于古之诸子,各以所学著书诏后世。孔孟之道与文,至矣。自老、庄以降,道有是非,文有工拙。今悉以子家不录,录自贾生始。盖退之著论,取于《六经》、《孟子》;子厚取于韩非、贾生;明允杂以苏、张之流;子瞻兼及于《庄子》。学之至善者,神合焉;善而不至者,貌存焉。惜乎!子厚之才,可以为其至,而不及至者,年为之也。

序跋类者,昔前圣作《易》,孔子为作《系辞》、《说卦》、《文言》、《序卦》、《杂卦》之传,以推论本原,广大其义。《诗》、《书》皆有《序》,而《仪礼》篇后有《记》,皆儒者所为。其余诸子,或自序其意,或弟子作之,《庄子·天下》篇、《荀子》末篇,皆是也。余撰次古文辞,不载史传,以不可胜录也。惟载太史公、欧阳永叔表志叙论数首,序之最工者也。向、歆奏校书各有序,世不尽传,传者或伪,今存子政《战国策序》一篇,著其概。其后目录之序,子固独优已。

奏议类者,盖唐、虞、三代圣贤陈说其君之辞,《尚书》具之矣。周衰,列国臣子为国谋者,谊忠而辞美,皆本谟诰之遗,学者多诵之。其载《春秋》内外传者不录,录自战国以下。汉以来有表、奏、疏、议、上书、封事之异名,其实一类。惟对策虽亦臣下告君之辞,而其体少别,故置之下编。两苏应制举时所进时务策,又以附对策之后。

书说类者,昔周公之告召公,有《君奭》之篇。春秋之世,列国士大夫或面相告语,或为书相遗,其义一也。战国说士,说其时主,当委质为臣,则入之奏议;其已去国,或说异国之君,则入此编。

赠序类者,老子曰:“君子赠人以言。”颜渊、子路之相违,则以言相赠处。梁王觞诸侯于范台,鲁君择言而进,所以致敬爱、陈忠告之谊也。唐初赠人,始以序名,作者亦众。至于昌黎,乃得古人之意,其文冠绝前后作者。苏明允之考名序,故苏氏讳“序”,或曰引,或曰说。今悉依其体,编之于此。

诏令类者,原于《尚书》之《誓诰》。周之衰也,文诰犹存。昭王制,肃强侯,所以悦人心而胜于三军之众,犹有赖焉。秦最无道,而辞则伟。汉至文景,意与辞俱美矣,后世无以逮之。光武以降,人主虽有善意,而辞气何其衰薄也!檄令皆谕下之辞,韩退之《鳄鱼文》,檄令类也,故悉附之。

传状类者,虽原于史氏,而义不同。刘先生云:“古之为达官名人传者,史官职之。文士作传,凡为圬者、种树之流而已。其人既稍显,即不当为之传,为之行状,上史氏而已。”余谓先生之言是也。虽然,古之国史立传,不甚拘品位,所纪事犹详。又实录书人臣卒,必撮序其平生贤否。今实录不纪臣下之事,史馆凡仕非赐谥及死事者,不得为传。乾隆四十年,定一品官乃赐谥。然则史之传者,亦无几矣。余录古传状之文,并纪兹义,使后之文士得择之。昌黎《毛颖传》,嬉戏之文,其体传也,故亦附焉。

碑志类者,其体本于诗。歌颂功德,其用施于金石。周之时有石鼓刻文,秦刻石于巡狩所经过,汉人作碑文又加以序,序之体,盖秦刻《琅邪》具之矣。茅顺甫讥韩文公碑序异史迁,此非知言。金石之文,自与史家异体。如文公作文,岂必以效司马氏为工耶?志者,识也。或立石墓上,或埋之圹中,古人皆曰志。为之铭者,所以识之之辞也。然恐人观之不详,故又为序。世或以石立墓上曰碑、曰表,埋乃曰志,及分志、铭二之,独呼前序曰志者,皆失其义。盖自欧阳公不能辨矣。墓志文,录者犹多,今别为下编。

杂记类者,亦碑文之属。碑主于称颂功德,记则所纪大小事殊,取义各异,故有作序与铭诗全用碑文体者,又有为纪事而不以刻石者。柳子厚纪事小文,或谓之序,然实记之类也。

箴铭类者,三代以来有其体矣,圣贤所以自戒警之义,其辞尤质而意尤深。若张子作《西铭》,岂独其理之美耶,其文固未易几也。

颂赞类者,亦《诗》、《颂》之流,而不必施之金石者也。

辞赋类者,风雅之变体也。楚人最工为之,盖非独屈子而已。余尝谓《渔父》,及“楚人以弋说襄王”、“宋玉对王问遗行”,皆设辞无事实,皆辞赋类耳。太史公、刘子政不辨,而以事载之,盖非是。辞赋固当有韵,然古人亦有无韵者。以义在托讽,亦谓之赋耳。汉世校书有《辞赋略》,其所列者甚当。昭明太子《文选》,分体碎杂,其立名多可笑者。后之编集者,或不知其陋而仍之。余今编辞赋,一以汉《略》为法。古文不取六朝人,恶意靡也。独辞赋则晋、宋人犹有古人韵格存焉。惟齐、梁以下,则辞益俳而气益卑,故不录耳。

哀祭类者,诗有颂,风有《黄鸟》、《二子乘舟》,皆其原也。楚人之辞至工,后世惟退之、介甫而已。

凡文之体类十三,而所以为文者八,曰:神、理、气、味、格、律、声、色。神、理、气、味者,文之精也;格、律、声、色者,文之粗也。然苟舍其粗,则精者亦胡以寓焉。学者之于古人,必始而遇其粗,中而遇其精,终则御其精者而遗其粗者。文士之效法古人莫善于退之,尽变古人之形貌,虽有摹拟,不可得而寻其迹也。其他虽工于学古而迹不能忘,扬子云、柳子厚于斯盖尤甚焉,以其形貌之过于似古人也。而遽摈之,谓不足与于文章之事,则过矣。然遂谓非学者之一病,则不可也。

乾隆四十四年秋七月。

附录一 王先谦续《古文辞类纂》序

自桐城方望溪氏以古文专家之学,主张后进,海峰承之,遗风遂衍。姚惜抱禀其师传,覃心冥追,益以所自得,推究阃奥,幵设户牖,天下翕然号为正宗。承学之士,如蓬从风,如川赴壑,寻声企景,项领相望。百余年来,转相传述,遍于东南,由其道而名于文苑者,以数十计。呜呼!何其盛也!

自圣清宰世,用正学风厉薄海,耆硕辈出,讲明心性,恢张义理。厥后鸿生硕儒,逞志浩博,钩研训诂,繁引曲证,立汉学之名,斥诋宋儒言义理者。惜抱自守孤芳,以义理考据词章,三者不可一阙。义理为干,而后文有所附,考据有所归,故其为文源流兼赅,粹然一出于醇雅。当时相授受者,特其门弟子数辈,然卒流风余韵,沾被百年,成就远大。遂末者不宏,而知道者常胜。讵不信欤!

道光末造,士多高语周秦汉魏,薄清淡简朴之文为不足为。梅郎中、曾文正之伦,相与修道立教,惜抱遗绪,赖以不坠。逮粤寇肇乱,祸延海宇,文物荡尽,人士流徙,展转至今,困犹未苏。京师首善之区,人文之所萃集,求如昔日梅、曾诸老,声气冥合,箫管翕鸣,邈然不可复得。而况山陬海澨,弇陋寡俦,有志之士,生于其间,谁与祓濯而振起之乎?观于学术盛衰升降之源,岂非有心世道君子责也。

惜抱《古文辞类纂》,幵示准的,赖此编存,学者犹知遵守。余辄师其意,推求义法渊源,采自乾隆迄咸丰间,得三十八人。论其得失,区别义类,窃附于姚氏之书,亦当世著作之林也。后有君子以览观焉。

附录二 黎庶昌续《古文辞类纂》序

右文四百四十九篇,总二十八卷,分上中下三编,皆以补姚氏姬传《古文辞类纂》所未备也。

上编,经、子。姚氏纂文之例,首断自《国策》,不复上及《六经》,以之尊经。然观其目次,每类必溯源经、子之所自来,虽不录犹录也。今次为三卷,曰论辨,曰序跋,曰奏议,曰书说,曰诏令,曰传状,曰杂记,曰箴铭,曰颂赞,曰辞赋,曰哀祭,其为类十有一。《左氏》叙事之文,自为一体,姚《纂》无类可传,则取曾文正公《经史百家杂钞》之目以入之,录叙记为一卷。又别增典志一卷,典志亦《杂钞》之目也。

中编,曰史。姚氏纂文,不录史传。其说以为史多不可胜录。然推此义法类求之。马、班而降,可读之史盖少。今录《史记》纪传世家为五卷,《汉书》纪传为四卷。序跋、奏议、书说、诏令、辞赋、哀祭、姚《纂》所遗,而尚有可甄采者为一卷。《三国志》、《五代史》,其书最为驯雅有法,以后史之良也,取一二类著焉。《通鉴》法《左氏》,叙事体也,《史》之八书,《汉》之十志,皆典章国故,与《周礼》、《仪礼》全经同,录叙记为一卷,典志为一卷。

下编,方、刘前后之文。文无所谓古今,要趋于当。姚氏之论卓矣,而撰次方、刘文,或为世儒所非。此亦刘文之不足以餍人意,姚氏无可议也。今依此例傳益之,使究一代之变。其为类十有三:曰论辨,曰序跋,曰奏议,曰书说,曰赠序,曰传状,曰碑志,曰杂记,曰箴铭,曰颂赞,曰辞陚,曰哀祭,曰叙记,次为十卷,无者姑阙焉,古文辞粗备于是矣。

文章之道,莫大乎与天下为公,而非可用一人一家之私议。自刘向父子总《七略》,梁昭明太子集《文选》,而后先古文章,始有所归。宋欧阳氏表章韩愈,明茅顺甫录八家,而后斯文之传,若有所属。姚先生兴于千载之后,独持灼见,总括群言,一一衡量其高下,铢黍之得,毫厘之失,皆辨析之,醇驳较然,由是古今之文章,谬悠殽乱,莫能折衷一是者,得姚先生而悉归论定。即其所自造述,亦浸淫近复于古。然百余年来,流风相师,传嬗赓续,沿流而莫之止,遂有文敝道丧之患。至湘乡曾文正公出,扩姚氏而大之,并功、德、言为一涂,系揽众长,轹归掩方,跨越百氏,将遂席两汉而还之三代,使司马迁、班固、韩愈、欧阳修之文,绝而复续,岂非所谓豪杰之士,大雅不群者哉!盖自欧阳氏以来,一人而已。

余今所论纂,其品藻次第,一以昔闻诸曾氏者,述而录之。曾氏之学,盖出于桐城,固知其与姚先生之旨合,而非广己于不可畔岸也。循姚氏之说,屏弃六朝骈丽之习,以求所谓神、理、气、味、格、律、声、色者,法愈严而体愈尊;循曾氏之说,将尽取儒者之多识、格物、博辨、训诂,一内诸雄奇万变之中,以矫桐城末流虚车之饰,其道相资,无可偏废。故既叙述略例,亦明夫不敢封己抱残,守一先生家言,暧暖姝姝,而私自悦以足也。然遂欲执涂之人而强同,则是又大惑已。〔按:茅鹿门八家之说,世皆以为定自已言之。眉山只数二苏氏朱右,不知吴文正草庐序王文公集又得七人,子由尚不与也。〕

复蒋松如书

久处闾里,不获与海内贤士相见,耳目为之聩霿。冬间,合侄浣江寄至先生大作数篇,展而读之,若麒麟凤凰之骤接于目,欣忭不能自已。聊识其意于行间,顾犹恐颂叹盛美之有弗尽,而其颇有所引绳者,将惧得罪于高明,而被庸妄专辄之罪也。乃旋获惠赐手书,引义甚谦,而反以愚见所论为喜,于是鼐益俯而自惭。而又以知君子之衷,虚怀善诱,乐取人善之至于斯也。鼐与先生虽未及相见,而蒙知爱之谊如此,得不附于左右,而自谓草木臭味之不远者乎?心乎爱矣,何不谓矣?尚有所欲陈说于前者,愿卒尽其愚焉。

自秦汉以来,诸儒说经者多矣,其合与离,固非一途。逮宋程、朱出,实于古人精深之旨所得为多,而其审求文辞往复之情,亦更为曲当,非如古儒者之拙滞而不协于情也。而其生平修已立德,又实足以践行其所言,而为后世之所向慕。故元明以来,皆以其学取士。利禄之途一开,为其学者,以为进趋富贵而已。其言有失,犹奉而不敢稍违之;其得亦不知其所以为得也,斯固数百年以来学者之陋习也。

然今世学者,乃思一切矫之,以专宗汉学为至,以攻驳程、朱为能,倡于一二专己好名之人,而相率而效者,因大为学术之害。夫汉人之为言,非无有善于宋而当从者也。然苟大小之不分,精粗之弗别,是则今之为学者之陋,且有甚于往者为时文之士,守一先生之说而失于隘者矣。博闻强识,以助宋君子之所遗,则可也;以将跨越宋君子,则不可也。

鼐往昔在都中,与戴东原辈往覆尝论此事,作《送钱献之序》,发明此旨。非不自度其力小而孤,而义不可以默焉耳。先生胸中,似犹有汉学之意存焉,而未能豁然决去之者,故复为极论之。

“木铎”之义,苏氏说,集注固取之矣;然不以为正解者,以其对“何患于丧”意少远也。至盆成见杀之集注,义甚精当,先生曷为驳之哉?朱子说诚亦有误者,而此条恐未误也,望更思之。

鼐于蓉庵先生为后辈,相去甚远,于颍州乃同年耳。先生谓颖州曰兄,固于鼐同一辈行,而过于谦,非所宜也。客中惟保重,时赐教言为冀。愚陋率达臆见,幸终宥之。

复鲁非书

桐城姚鼐顿首,絜非先生足下:相知恨少,晚遇先生。接其人,知为君子矣。读其文,非君子不能也。往与程鱼门、周书昌尝论古今才士,惟为古文者最少。苟为之,必杰士也,况为之专且善如先生乎!辱书引义谦而见推过当,非所敢任。鼐自幼迄衰,获侍贤人长者为师友,剽取见闻,加臆度为说,非真知文、能为文也,奚辱命之哉?盖虚怀乐取者,君子之心;而诵所得以正于君子,亦鄙陋之志也。

鼐闻天地之道,阴阳刚柔而已。文者,天地之精英,而阴阳刚柔之发也。唯圣人之言,统二气之会而弗偏,然而《易》、《诗》、《书》、《论语》所载,亦间有可以刚柔分矣。值其时其人,告语之体,各有宜也。自诸子而降,其为文无有弗偏者。

其得于阳与刚之美者,则其文如霆,如电,如长风之出谷,如崇山峻崖,如决大川,如奔骐骥;其光也,如杲日,如火,如金镠铁;其于人也,如凭高视远,如君而朝万众,如鼓万勇士而战之。其得于阴与柔之美者,则其文如升初日,如清风,如云,如霞,如烟,如幽林曲涧,如沦,如漾,如珠玉之辉,如鸿鹄之鸣而入廖廓;其于人也,漻乎其如叹,邈乎其如有思,暖乎其如喜,愀乎其如悲。观其文,讽其音,则为文者之性情形状,举以殊焉。

且夫阴阳刚柔,其本二端,造物者糅而气有多寡进绌,则品次亿万,以至于不可穷,万物生焉。故曰:一阴一阳之为道。夫文之多变,亦若是矣。糅而偏胜可也,偏胜之极,一有一绝无,与夫刚不足为刚,柔不足为柔者,皆不可以言文。今夫野人孺子闻乐,以为声歌弦管之会尔;苟善乐者闻之,则五音十二律,必有一当,接于耳而分矣。夫论文者,岂异于是乎?宋朝欧阳、曾公之文,其才皆偏于柔之美者也。欧公能取异己者之长而时济之,曾公能避所短而不犯。观先生之文,殆近于二公焉。抑人之学文,其功力所能至者,陈理义必明当,布署取舍繁简廉肉不失法,吐辞雅驯,不芜而已。古今至此者,盖不数数得,然尚非文之至?文之至者通乎神明,人力不及施也。先生以为然乎?

惠寄之文,刻本固当见与,抄本谨封还。然抄本不能胜刻者。诸体以书、疏、赠序为上,记事之文次之,论辨又次之。鼐亦窃识数语于其间,未必当也。《梅崖集》果有逾人处,恨不识其人。郎君令甥,皆美才未易量,听所好恣为之,勿拘其途可也。于所寄文,辄妄评说,勿罪!勿罪!秋暑惟体中安否?千万自爱。七月朔日。

复鲁宾之书

某顿首宾之世兄足下:远承赐书及杂文数首,义卓而词美。今世文士,何易见若此者!某之谫陋,无以上益高明,求马唐肆,而责施于悬磬之室,岂不媿甚哉!顾荷垂问,宜略报以所闻。

《易》曰:“吉人之辞寡。”夫内充而后发者,其言理得而情当;理得而情当,千万言不可厌,犹之其寡矣。气充而静者,其声闳而不荡。志章以检者,其色耀而不浮。邃以通者,义理也。杂以辨者,典章、名物。凡天地之所有也,闵闵乎聚之于锱铢,夷怿以善虚,志若婴儿之柔,若鸡伏卵,其专以一,内候其节而时发焉。

夫天地之间,莫非文也。故文之至者,通于造化之自然,然而骤以几乎合之则愈离。今足下为学之要,在于涵养而已。声华荣利之事,曾不得以奸乎其中,而宽以期乎岁月之久,其必有以异乎今而达乎古也。以海内之大,而学古文最少,独足下里中独盛,异日必有造其极者,然后以某言证所得,或非妄也。足下勉之,不具。六月十七日,某顿首。

赠钱献之序

孔子没而大道微,汉儒承秦灭学之后,始立专门,各抱一经,师弟传受,侪偶怨怒嫉妬,不相通晓,其于圣人之道,犹筑墙垣而塞门巷也。久之,通儒渐出,贯穿群经,左右证明,择其长说。及其敝也,杂之以谶纬,乱之以怪僻猥碎,世又讥之。盖魏晋之间,空虚之谈兴,以清言为高,以章句为尘垢,放诞颓坏,迄亡天下。然世犹或爱其说辞,不忍废也。自是南北乖分,学术异尚,五百余年。唐一天下,兼采南北之长,定为义疏,明示统贯,而所取或是或非,未有折衷。宋之时,真儒乃得圣人之旨,群经略有定说。元、明守之,著为功令。当明佚君乱政屡作,士大夫维持纲纪,明守节义,使明久而后亡,其宋儒论学之效哉!

且夫天地之运,久则必变。是故夏尚忠,商尚质,周尚文。学者之变也,有大儒操其本而齐其弊,则所尚也贤于其故,否则不及其故,自汉以来皆然已。明末至今日,学者颇厌功令所载为习闻,又恶陋儒不考古而蔽于近,于是专求古人名物制度训诂书数,以博为量,以窥隙攻难为功。其甚者,欲尽舍程、朱而宗汉之士,枝之猎而去其根,细之搜而遗其巨,夫宁非蔽与?

嘉定钱君献之,强识而精思,为今士之魁杰,余尝以余意告之,而不吾斥也。虽然,是犹居京师庞淆之间也。钱君将归江南而适岭表,行数千里,旁无朋友,独见高山大川乔木,闻鸟兽之异鸣,四顾天地之内,寥乎茫乎,于以俯思古圣人垂训教世先其大者之意,其于余论,将益有合也哉。

刘海峰先生八十寿序

曩者,鼐在京师,歙程吏部、历城周编修语曰:“为文章者,有所法而后能,有所变而后大。”维盛清治迈逾前古千百,独士能为占文者未广。昔有方侍郎,今有刘先生,天下文章。其出于桐城乎?

鼐曰:“夫黄、舒之间,天下奇山水也,郁千余年,一方无数十人名于史传者。独浮屠俊之雄,自梁陈以来,不出二三百里,肩背交而声相应和也。其徒遍天下,奉之为宗。岂山川奇杰之气,有蕴而属之邪?夫释氏衰歇,则儒士兴,今殆其时矣。”既应二君,其后尝为乡人道焉。

鼐又闻诸长者曰:“康熙间,方侍郎名闻海外。刘先生一日以布衣走京师,上其文侍郎。侍郎告人曰:‘如方某,何足算耶?邑子刘生,乃国士尔。’闻者始骇不信,久乃渐知先生。”今侍郎没,而先生之文果益贵,然先生穷居江上,无侍郎之名位交游,不足掖起世之英少,独闭户伏首几案,年八十矣,聪明犹强,著述不辍,有卫武懿诗之志,斯世之异人也己。

鼐之幼也,尝侍先生,奇其状貌言笑,退辄仿效以为戏。及长,受经学于伯父编修君,学文于先生。游官三十年而归,伯父前卒,不得复见,往日父执往来者皆尽,而犹得数见先生于枞阳。先生亦喜其来,足疾未平,扶曳出与论文,每穷半夜。今五月望,邑人以先生生日为之寿,鼐适在扬州,思念先生,书是以寄先生。又使乡之后进者,闻而劝也。

仪郑堂记

六艺自周时儒者有说:孔子作《易传》,左丘明传《春秋》,子夏传《礼》《丧服》,《礼》后有《记》,儒者颇裒取其文,其后《礼》或亡而《记》存,又杂以诸之所著书,是为《礼记》。《诗》、《书》皆口说,然《尔雅》亦其传之流也。

当孔子时,弟子善而德行者固无几,而明于文章制度者,其徒犹多。及遭秦焚书,汉始收辑文章制度,举疑莫能明,然而儒者说之,不可以已也。

汉儒家别派分,各为专门,及其未造,郑君康成总集其全,综贯绳合,负闳洽之才,通群经之滞义,虽时有拘牵附会,然大体精密,出汉经师之上,又多存旧说,不掩前长,不覆己短。观郑君之辞以推其志,岂非君子之徒,笃于慕圣,有孔氏之遗风者与?

郑君起青州,弟子传其说既大著。迄魏王肃驳难郑义,欲争其名,伪作古书,曲傅私说,学者由是习为轻薄。流至南北朝,世乱而学益坏,自郑、王异术,而风俗人心之厚薄以分。嗟乎!世之说经者,不蕲明圣学,诏天下,而顾欲为己名,其必王肃之徒者与!

曲阜孔君扌为约,博学,工为词章。天下方诵以为善,扌为约顾不自足,作堂于其居,名之曰“仪郑”,自庶几于康成,遗书告余为之记。扌为约之志,可谓善矣!

昔者圣门颜、闵无书,有书传者或无名,盖古学者为己而已。以扌为约之才,志学不怠,又智足知古人之善不,将去其华而取其实,扩其道而涵其艺,究其业而遗其名,岂特词章无足矜哉?虽说经精善者,犹未也。以孔子之裔,传孔子之学,世之望于扌为约者益远矣,虽古有贤如康成者,吾谓其犹未足以限吾扌为约也。乾隆四十九年春二月,桐城姚鼐记。

登泰山记

泰山之阳,汶水西流;其阴,济水东流。阳谷皆入汶,阴谷皆入济。当其南北分者,古长城也。最高日观峰,在长城南十五里。

余以乾隆三十九年十二月,自京师乘风雪,历齐河、长清,穿泰山西北谷,越长城之限,至于泰安。是月丁未,与知府朱孝纯子颍由南麓登。四十五里,道皆砌石为磴,其级七千有余。泰山正南面有三谷。中谷绕泰安城下,郦道元所谓环水也。余始循以入,道少半,越中岭,复循西谷,遂至其巅。古时登山,循东谷入,道有天门。东谷者,古谓之天门溪水,余所不至也。今所经中岭及山巅崖限当道者,世皆谓之天门云。道中迷雾冰滑,磴几不可登。及既上,苍山负雪,明烛天南;望晚日照城郭,汶水、徂徕如画,而半山居雾若带然。

戊申晦,五鼓,与子颖坐日观亭待日出。大风扬积雪击面。亭东自足下皆云漫。稍见云中白若摴蒱数十立者,山也。极天云一线异色,须臾成五彩,日上,正赤如丹,下有红光,动摇承之。或曰:此东海也。回视日观以西峰,或得日或否,绛皓驳色,而皆若偻。

亭西有岱祠,又有碧霞元君祠。皇帝行宫在碧霞元君祠东。是日,观道中石刻,自唐显庆以来,其远古刻尽漫失。僻不当道者,皆不及往。

山多石,少土。石苍黑色,多平方,少圆。少杂树,多松,生石罅,皆平顶。冰雪,无瀑水,无鸟兽音迹。至日观数里内无树,而雪与人膝齐。

桐城姚鼐记。

曾国藩

曾国藩,清,湘乡人,字涤生,号伯涵。道光进士,授检讨,累官礼部待郎,丁忧归。会洪、杨乱起,在籍督办团练,遂编制乡勇,连复沿江各省,封毅勇侯,为同治中兴功臣第一。以大学士任两江总督,卒于官,年六十二。谥文正。

清道光以后,文武泄沓,国藩以公忠诚朴倡率其将佐僚属,风气为之一变。治军居官,粹然有儒者气象。其论学破除汉宋门户,著《圣哲画像记》,以示平生所宗仰。其为古文,自言由姚鼐启之。然寻其声貌,略不相袭。其弟子黎庶昌曰:“本朝文章,其体实正自望溪方氏。至姚先生而辞始雅洁,至曾文正始变化以臻于大。”吴汝纶曰:“桐城诸老,气清体雅,海内所宗,独雄奇瑰玮之境尚少。”曾文正公出而矫之,以汉赋之气运之。而文体一变,卓然为一大家,皆非阿好之言也。所辑古文曰《经史百家杂钞》,本于姚氏《类纂》,而略有出入。论者以为取去有法,视《姚纂》尤为博通。与其诗文、书牍、杂著等合刊曰《曾文正全集》,亦各有单行本。

原才

风俗之厚薄奚自乎?自乎一二人之心之所向而已。民之生,庸弱者戢戢皆是也。有一二贤且智者,则众人君之而受命焉。尤智者,所君尤众焉。此一二人者之心向义,则众人与之赴义;一二人者之心向利,则众人与之赴利。众人所趋,势之所归,虽有大力,莫之敢逆,故曰:“挠万物者,莫疾乎风。”风俗之于人心也,始乎微而终乎不可御者也。

先王之治天下,使贤者皆当路在势,其风民也皆以义,故道一而俗同。世教既衰,所谓一二人者不尽在位,彼其心之所向,势不能不腾为口说而播为声气。而众人者势不能不听命而蒸为习尚。于是乎徒党蔚起,而一时之人才出焉。有以仁义倡者,其徒党亦死仁义而不顾;有以功利倡者,其徒党亦死功利而不返。水流湿,火就燥,无感不雠,所从来久矣。

今之君子之在势者,辄曰天下无才。彼自尸于高明之地,不克以己之所向,转移习俗而陶铸一世之人,而翻谢曰:“无才。”谓之不诬,可乎否也?

十室之邑,有好义之士。其智足以移十人者,必能拔十人中之尤者而材之;其智足以移百人者,必能拔百人中之尤者而材之。然则转移习俗而陶铸一世之人,非特处高明之地者然也,凡一命以上,皆与有责焉者也。

有国家者得吾说而存之,则将慎择与共天位之人;士大夫得吾说而存之,则将惴惴乎谨其心之所向。恐一不当,以坏风俗而贼人才。循是为之,数十年之后,万一有收其效者乎?非所逆睹已。

《孙芝房侍讲刍论》序

咸丰九年三月,善化孙芝房侍讲鼎臣,以书抵余建昌军中,寄所为《刍论》,属为裁定。凡二十五篇:曰论治者六,论盐者三,论漕者三,论币者二,论兵者三,通论唐以来大政者七,论明赋饷者一。其首章追溯今日之乱源,深咎近世汉学家言,用私意分别门户,其语绝痛。明年四月,复得芝房书,则疾革告别之词,而芝房以三月死矣。既为位而哭,且以书告仁和邵君懿辰,于是为叙诸简首而归诸其孤。

盖古之学者无所谓经世之术也,学礼焉而已。《周礼》一经,自体国经野以至酒浆廛市、巫卜、缮橐、夭鸟、蛊虫,各有专官,察及纤悉。吾读杜元凯《春秋释例》,叹丘明之发凡,仲尼之权衡万变,大率秉周之旧典。故曰:“周礼尽在鲁矣!”自司马氏作史,猥以《礼书》与《封禅》、《平准》并列,班、范而下,相沿不察。唐杜佑纂《通典》,言礼者居其泰半,始得先王经世之遗意,有宋张子、朱子益崇阐之。圣清膺命,巨儒辈出,顾亭林氏著书,以扶植礼教为己任。江慎修氏纂《礼书纲目》,洪纤毕举。而秦树沣氏遂修《五礼通考》,自天文、地理、军政、官制都萃其中,旁综九流,细破无内,国藩私独宗之。惜其食货稍缺,尝欲集盐漕赋税国用之经别为一编,传于秦书之次,非徒广己于不可畔岸之域,先圣制礼之体之无所不赅,固知是也。以世之多故,握椠之不可以苟,未及事事,而齿发固已衰矣。

往者汉阳刘传莹茮云实究心汉者之说,而疾其单辞碎义,轻笮宋贤,间尝语余:“学以反求诸心而已,泛博胡为?至有事于身与家与国,则当一一详核焉而求其是,考诸室而市可行,验诸独而众可从。”又曰:“礼非考据不明,学非心得不成。”国藩则大韪之,以为知言者徒也。未几茮云即世。临绝,为遣令处分后事,壹乘古礼。国藩既铭其墓,又为家传,粗道汉学得失、主客之宜,藏诸刘氏之祏。

君子之言也,平则致和,激则召争。辞气之轻重,积久则移易世风,党仇讼争而不如所止。曩者良知之说诚非无蔽,必谓其釀晚明之祸,则少过矣。近者汉学之说诚非无蔽,必谓其致粤贼之乱,则少过矣。《刍论》所考诸大政,盖与顾氏、江氏、秦氏之指为近。彼数子者,固汉学家所奉以为归者也。而芝房首篇讥之已甚,其果有剖及毫厘千里者耶?抑将愤夫一二钜人长德,曲学阿世,激极而一鸣耶?

芝房之志大而锐进也,与茮云同。其卒也,寄书抵余以告永诀,亦与茮云同。其自《刍论》外,别有诗十卷,文十一卷,《诃防记略》四卷,著书之多与茮云异,而其博观而慎取则同,其嫉夫以汉学标揭也亦同,而立言少异。余故稍附诤论,以明不忍死友之义,亦以见二子者之不竟其志,非仅余之私痛也。

《湖南文征》序

吾友湘潭罗君研生,以所编撰《湖南文征》百九十卷示余,而属为序其端。国藩陋甚,齿又益衰,奚足以语文事?窃闻古之文,初无所谓法也。《易》、《书》、《诗》、《仪礼》、《春秋》诸经,其体势声色,曾无一字相袭。即周、秦诸子,亦各自成体。持此衡彼,画然若金玉与卉木之不同类,是乌有所谓法者。后人本不能文,强取古人所造而摹拟之,于是有合有离,而法不法名焉。

若其不俟摹拟,人心各具自然之文,约有二端:曰理,曰情。二者人人之所固有。就吾所知之理而笔诸书而传诸世,称吾爱恶悲愉之情而缀辞以达之,若剖肺肝而陈简策,斯皆自然之文。性情敦厚者,类能为之。而浅深工拙,则相去十百千万而未始有极。自群经而外,百家著述,率有偏胜。以理胜者,多阐幽造极之语,而其弊或激宕失中;以情胜者,多悱恻感人之言,而其弊常丰缛而寡实。自东汉至隋,文人秀士,大抵义不孤行,辞多俪语。即议大政,考大礼,亦每缀以排比之句,间以婀娜之声,历唐代而不改。虽韩、李锐志复古,而不能革举世骈体之风。此皆习于情韵者类也。宋兴既久,欧、苏、曾、王之徒,崇奉韩公,以为不迁之宗。适会其时,大儒迭起,相与上探邹鲁,研讨微言。群士慕效,类皆法韩氏之气体,以阐明性道。自元、明至圣朝康、雍之间,风会略同,非是不足与于斯文之末。此皆习于义理者类也。

乾隆以来,鸿生硕彦,稍厌旧闻,别启途轨,远搜汉儒之学,因有所谓考据之文。一字之音训,一物之制度,辨论动至数千言。曩所称义理之文,淡远简朴者,或屏弃之以为空疏不足道。此又习俗趋向之一变已。

湖南之为邦,北枕大江,南薄五岭,西接黔、蜀,群苗所萃,盖亦山国荒僻之亚。然周之末,屈原出于其间,《离骚》诸篇为后世言情韵者所祖。逮乎宋世,周子复生于斯,作《太极图说》、《通书》,为后世言义理者所祖。两贤者,皆前无师承,创立高文,上与《诗经》、《周易》同风,下而百代逸才举莫能越其范围。而况湖湘后进沾被流风者乎?兹编所录,精于理者盖十之六,善言情者约十之四;而骈体亦颇有甄采,不言法而法未始或紊。惟考据之文搜集极少。前哲之倡导不定,后世之欣慕亦寡。研生之学,稽《说文》以究达诂,笺《禹贡》以晰地志,固亦深明考据家之说。而论文但崇体要,不尚繁称博引,取其长而不溺其偏,其犹君子慎于择术之道欤!

《欧阳生文集》序

乾隆之末,桐城姚姬传先生鼐,善为古文辞,慕效其乡先辈方望溪侍郎之所为,而受法于刘君大櫆及其世父编修君范。三子既通硕望,姚先生治其术益精。历城周永年书昌为之语曰:“天下之文章,其在桐城乎!”由是学者多归向桐城,号“桐城派”,犹前世所称江西诗派者也。

姚先生晚而主钟山书院讲席,门下著藉者,上元有管同异之、梅曾亮伯言,桐城有方东树、植之、姚莹、石甫。四人者,称为高第弟子,各以所得传授徒友,往往不绝。在桐城者,有戴钧衡存庄,事植之久,尤精力过绝人,自以为守其邑先正之法,襢之后进,义无所让也。其不列弟子籍,同时服膺,有新城鲁仕骥絜非,宜兴吴德旋仲伦。絜非之甥为陈用光硕士,硕士既师其舅,又亲受业姚先生之门,乡人化之,多好文章。硕士之群从,有陈学受艺叔、陈溥广敷,而南丰又有吴嘉宾子序,皆承絜非之风,私淑于姚先生。由是江西建昌有桐城之学。仲伦与永福吕璜月沧交友,月沧之乡人有临桂朱琦伯韩、龙启瑞翰臣、马平王拯定甫,皆步趋附于吴氏、吕氏,而益求广其术于梅伯言,由是桐城宗派流衍于广西矣。

昔者,国藩尝怪姚先生典试湖南,而吾乡出其门者,未闻相从以学文为事。既而得巴陵吴敏树南屏,称述其术,笃好而不厌,而武陵杨彝珍性农、善化孙鼎臣芝房、湘阴郭嵩焘伯琛、溆浦舒焘伯鲁,亦以姚氏文家正轨,违此则又何求?最后得湘潭欧阳生。生,吾友欧阳兆熊小岑之子,而受法于巴陵吴君、湘阴郭君,亦师事新城二陈。其渐染者多,其志趣嗜好,举天下之美,无以易乎桐城姚氏者也。

当乾隆中叶,海内魁儒畸士,崇尚鸿博,繁称旁证,考核一字,累数千言不能休,别立帜志,名曰“汉学”,深摈有宋诸子义理之说,以为不足复存。其为文芜杂寡要。姚先生独排众议,以为义理、考据、辞章,三者不可偏废。必义理为质,而后文有所附,考据有所归,一编之内,惟此尤兢兢。当时孤立无助,传之五六十年,近世学子,稍稍诵其文,承用其说。道之废兴,亦各有时,其命也欤哉?

自洪、杨倡乱,东南荼毒,钟山石城,昔时姚先生撰杖都讲之所,今为犬羊窟宅,深固而不可拔;桐城沦为异域,既克而复失,戴钧衡全家殉难,身亦欧血死矣。余来建昌,问新城、南丰兵燹之余,百物荡尽,田荒不治,蓬蒿没人,一二文士,转徙无所。而广西用兵九载,群盗犹汹汹,骤不可爬梳,龙君翰昌又物故。独吾乡少安,二三君子尚得优游文学,曲折以求合桐城之辙。而舒焘前卒,欧阳先生亦以瘵死。老者牵于人事,或遭乱不得竟其学,少者或中道夭殂。四方多故,求如姚先生之聪明早达,太平寿考,从容以跻于古之作者,卒不可得。然则业之成否,又得谓之非命也耶?

欧阳生名勋,字子和,殁于咸丰五年三月,年二十有几。其文若诗,清缜喜往复,亦时有乱离之慨。庄周云:“逃空虚者,闻人足音跫然而喜,而况昆弟亲戚之謦欬其侧乎!”余之不闻桐城诸老之謦欬也久矣,观生之为,则岂直足音而已!故为之序,以塞小岑之悲,亦以见文章与世变相因,俾后亡人得以考览焉。

《经史百家杂钞序》例

姚姬传氏之纂古文辞分为十三类,余稍更易为十一类:曰论著,曰词赋,曰序跋,曰诏令,曰奏议,曰书牍,曰哀祭,曰传志,曰杂记,九者余与姚氏同焉者也;曰赠序,姚氏所有而余无焉者也;曰叙记,曰典志,余所有而姚氏无焉者也;曰颂赞,曰箴铭,姚氏所有,余以附入词赋之下编;口碑志,姚氏所有,余以附人传志之下编。论次微有异同,大体不甚相远,后之君子,以参观焉。

村塾古文有选《左传》者,识者或讥之,近世一二知文之土,纂录古文,不复上及六经,以云尊经也。然溯古文所以立名之始,乃由屏弃六朝骈骊之文而退之于三代两汉。今舍经而降以相求,是犹言孝者敬其父祖而忘其高曾,言忠者曰我家臣耳,焉敢知国,将可乎哉?余钞纂此编,每类必以六经冠其端,涓涓之水以海为归,无所于让也。姚姬传氏撰次古文,不载史传,其说以为史多不可胜录也,然吾观其奏议类中,录《汉书》至三十八首,诏令类中,录《汉书》二十四首,果能屏诸史而不录乎?余今所论次,采辑史传稍多,命之曰《经史百家杂钞》云。湘乡曾国藩识。

著述门 三类

论著类:著作之无韵者,经如《洪范》、《大学》、《中庸》、《孟子》皆是。诸子曰篇,曰训,曰览;古文家曰论,曰辨,曰议,曰解,曰原,皆是。

辞赋类:著作之有韵者,经如《诗》之《赋颂》,《书》之《五子作歌》皆是。后世曰赋,曰辞,曰骚,曰匕,曰设论,曰符命,曰颂,曰赞,曰箴,曰铭,曰歌,皆是。

序跋类:他人之著作序述其言意者。经如《易》之《系辞》,《礼记》之《冠义》、《昏义》皆是。后世曰序,曰跋,曰引,曰题,曰读,曰传,曰注,曰笺,曰疏,曰说,曰解,皆是。

告语门 四类

诏令类:上告下者,经如《甘誓》、《汤誓》、《牧誓》、《大诰》、《康诰》、《酒诰》等皆是。后世曰诰,曰诏,曰谕,曰令,曰教,曰敕,曰玺书,曰檄,曰策命,皆是。

奏议类:下告上者,经如《皋陶谟》、《无逸》、《召诰》,及《左传》季文子、魏绛等谏君之辞,皆是。后世曰书,曰疏,曰议,曰奏,曰表,曰札子,曰封事,曰弹章,曰笺,曰对策,皆是。

书牍类:同辈相告者,经如《君奭》,及《左传》郑子家、叔向、吕相之辞,皆是。后世曰书,曰启,曰移,曰牍,曰简,曰刀笔,曰贴,皆是。

哀祭类:人告于鬼神者,经如《诗》之《黄鸟》、《二子乘舟》,《书》之《武成》、《金滕祝辞》,《左传》荀偃、赵简告辞,皆是。后世曰祭文,曰吊文,曰哀辞,曰诔,曰告祭,曰祝文,曰愿文,曰招魂,皆是。

记载门 四类

传志类:所以记人者,经如《尧典》、《舜典》,史则《本纪》、《世家》、《列传》皆记载之公者也。后世记人之私者,曰墓表,曰墓志铭,曰行状,曰家传,曰神道碑,曰事略,曰年谱,皆是。

叙记类:所以记事者,经如《书》之《武成》、《金滕顾命》,《左传》记战争、记会盟及全编,皆记事之书;《通鉴》法《左传》,亦记事之书也。后世古文,如《平淮西碑》等是,然不多见。

典志类:所以记政典者,经如《周礼》、《仪礼》全书,《礼记》之《王志》、《月令》、《明堂位》,《孟子》之《北宫锜章》,皆是。《史记》之八书,《汉书》之十志及《三通》,皆典章之书也。后世古文,如《赵公救灾记》是,然不多见。

杂记类:所以记杂事者,经如《礼记》之《投壶》、《深衣》、《内则》、《少仪》,《周礼》之《考工记》,皆是。后世古文家,修造宫室有记,游览山水有记,以及记器物记琐事,皆是。

《经史百家简编》序

自六籍燔于秦火,汉世掇拾残遗,征诸儒能通其读者,支分节解,于是有章句之学。刘向父子,勘书秘阁,刊正脱误,稽合同异,于是有校雠之学。梁世刘勰、钟嵘之徒,品藻诗文,褒贬前哲,其后或以丹黄识别高下,于是有评点之学。三者皆文人所有事也。前明以四书、经义取士,我朝因之,科场有勾股点句之例,盖犹古者章句之遗意。试官评定甲乙,用朱墨旌别其旁,名曰:“圈点。”后人不察,辄仿其法以涂抹古书,大圈密点,狼藉行间。故章句者,古人治经之盛业也,而今专以施之时文。圈点者,科扬时文之陋习也,而今反以施之古书。末流之迁变,何可胜道?惟校雠之学,我朝独为卓绝。甘嘉间巨儒辈出,讲求音声故训校勘疑误,冰解的破,度越前世矣。

咸丰十年,余选《经史百家》之文,都为一集。又择其尤者,四十八首,录为简本,以诒余弟沅甫。沅甫重写一册,请余勘定。乃稍以己意,分别节次句绝,而章乙之间,亦厘正其谬误。评骘其精华,雅与郑并奏,而得与失参见。将使一家昆弟子侄,启发证明,不复要途人而强同也。

书《学案小识》后

唐先生撰辑《国朝学案》,命国藩校字付梓。既毕役,乃谨书其后,曰:天生斯民,予以健顺。五常之性,岂以自淑而已?将使有民淑世,而弥缝天地之缺憾。其于天下之物无所不当,究二仪之奠日月星辰之纪,氓庶之生成,鬼神之情状,草木鸟兽之咸若,洒扫应对进退之琐,皆吾性分之所有事。故曰:“万物皆备于我。”人者,天地之心也。圣人者,其智足以周知庶物,其才能时措而咸宜。然不敢纵心以自用,必求权度而絜之。以舜之睿哲,犹且好问、好察。周公思有不合,则夜以继日。孔子,圣之盛也,而有事乎好古敏求。颜渊、孟子之贤,亦曰“博文”,曰“集义”。盖欲完吾性分之一源,则当明凡物万殊之等。欲悉万殊之等,则莫若即物而穷理。即物穷理云者,古昔贤圣共由之轨,非朱子一家之创解也。

自陆象山氏以本心为训,而明之,余姚王氏乃颇遥承其绪。其说主于良知,谓:“吾心自有天,则不当支离而求诸事物。”夫天则诚是也!目巧所至,不继之以规矩准绳,遂可据乎?且以舜、周公、孔子、颜、孟之知,如彼而犹好问、好察,后以继日,好古敏求,博文而集义之勤如此。况以中人之质,而重物欲之累,而谓念念不过乎则其能无少诬耶!自是以后,沿其流者百辈。间有豪杰之士,思有以救其偏,变一说则生一蔽,高景逸、顾径阳氏之学,以静坐为主,所重仍在知觉。此变而蔽者也。

近世乾嘉之间,诸儒务为浩博。惠定宇、戴东原之流钩研诂训,本河间献王实事求是之旨,薄宋贤为空疏。夫所谓事者,非物乎?是者,非理乎?实事求是,非即朱子所称即物穷理者乎?名目自高,诋毁日月,亦变而蔽者也。别有颜习齐、李恕谷氏之学,忍嗜欲,苦筋骨,力勤见于迹,等于许行之并耕,病宋贤为无用,又一蔽也。由前之蔽,排王氏而不塞其源,是五十步笑百步之类矣。由后之二蔽,矫王氏而过乎正,是因噎废食之类矣。

我朝儒德一道,正学翕兴。平湖陆子,桐乡张子,辟诐辞而反经,确乎其不可拔。陆桴亭、顾亭林之徒,博大精微,体用兼赅。其他巨公硕学,项领相望。二百年来,大小醇疵,区以别矣。唐先生于是辑为此编,大率居敬而不偏于静,格物而不病于琐,力行而不迫于隘三者交修,采择名言,略依此例,其或守王氏之故辄,与变王氏而邻于前三者之蔽,则皆厘而剔之。岂好辩哉?去古日远,百家务以其意自鸣。是丹非素,无术相胜。虽其尤近理者,亦不能展人人之心而无异辞。道不同不相为谋,则变已矣。若其有嗜于此而取途焉,则且多其识,去其矜,无以闻道目标,无以方隅自圆,不惟口耳之求,而求自得焉。是则君子者已!是唐先生与人为善之志也。

书《归震川文集》后

近世缀文之土,颇称述熙甫,以为可继曾南丰、王半山之为文。自我观之,不同日而语矣。或又与方苞氏并举,抑非其伦也。盖古之知道者,不妄加毁誉于人,非特好直也。内之无以立诚,外之不足以信后世,君子耻焉。自周诗有《崧高》、《烝民》诸篇,汉有《河梁》之咏,沿及六朝饯别之诗,动累卷帙。于是有为之序者。昌黎韩氏为此体特繁,至或无诗而徒自序,骈拇枝指,于义为已侈矣。熙甫则不必饯别而赠人以序,有所谓贺序者、谢序者、寿序者,此何说也?又被所为,抑扬吞吐,情韵不匾者,苟裁之以义,或皆可以不陈浮芥舟以纵送于蹏涔之水,不复忆天下有曰海涛者也。神乎?味乎?徒词费耳。然当时颇崇茁轧之习,假齐梁之雕琢,号为力追周秦者,往往而有。熙甫一切弃去,不事涂饰,而选言有序,不刻画而足以昭物情,与古作者合符而后来者取则焉,不可谓不智已。人能弘道,无如命何!藉熙甫早置身高明之地,闻见广而情志阔,得师友以辅翼,所诣固不竟此哉!

答刘孟容书

孟容足下:二年三辱书,一不报答,虽槁木之无情,亦不恝置若此。性本懒怠,然或施于人人,岂谓施诸吾子!每一伸纸,以为足下意中欲闻不肖之言,不当如是已也,辄复置焉。日月在上,惟足下鉴之!

伏承信道力学,又能明辨王氏之非,甚盛,甚盛!盖天下之道,非两不立,“是以立天之道,曰阴与阳;立地之道,曰柔与刚;立人之道,曰仁与义。”“乾坤毁,则无以见易”,仁义不明则亦无所谓道者。传曰:“天地温厚之气,始于东北而盛于东南,此天地之盛德气也,此天地之仁气也。”“天地严凝之气,始于西南而盛于西北,此天地之尊严气也,此天地之义气也。”斯二气者,自其后而言之。因仁以育物,则庆赏之事起;因义以正物,则刑罚之事起;中则治,偏则乱。自其初而言之,太和纟因缊,流行而不息,人也,物也,圣人也,常人也,始所得者钧耳。人得其全,物得其偏。圣人者,既得其全,而其气质又最清且厚,而其习又无毫发累,于是曲践乎所谓仁义者,夫是之谓尽性也。推而放之凡民而准,推而放之庶物而准,夫是之谓尽人性,尽物性也。常人者,虽得其全,而气质拘之,习染蔽之,好不当则贼仁,恶不当则贼义,贼者日盛,本性日微。盖学问之事自此兴也。

学者何?复性而已矣。所以学者何?格物诚意而已矣。格物则剖仁义之差等而缕晰之,诚意则举好恶之当于仁义者而力卒之,兹其所以难也。吾之身与万物之生,其理本同一源,乃若其分,则纷然而殊矣。亲亲与民殊,仁民与物殊,乡邻与同室殊。亲有杀,贤有等,或相倍蓰,或相什伯,或相千万,如此其不齐也。不知其分而妄施焉,过乎仁其流为墨,过乎义其流为杨;生于心,害于政,其极皆可以乱天下,不至率兽食人不止。故凡格物之事,所为委曲繁重者,剖判其不齐之分焉尔。朱子曰:“人心之灵,莫不有知。”此言好恶之良知也。曰:“天下之物莫不有理,惟于理有未穷,故其知有不尽。”此言吾心之知有限,万物之分无穷,不究乎至殊之分,无以洞乎至一之理也。

今王氏之说,曰“致良知”而已,则是任心之明,而遂曲当乎万物之分,果可信乎!冠履不同位,凤凰、鸱鸮不同栖,物所自具之分殊也。瞽瞍杀人,皋陶执之,舜负之;鲧堙洪水,舜殛之,禹郊之;物与我相际之分殊也。仁义之异施,即物而区之也。今乃以即物穷理为支离,则是吾心虚悬一成之知于此,与凡物了不相涉,而谓皆当乎物之分,又可信乎!

朱子曰:“知为善以去恶,则当实用其力,务决去而求必得之。”此言仁义之分既明,则当毕吾好恶以既其事也。今王氏之说,曰即知即行,格致即诚意工夫,则是任心之明,别无所谓实行;心苟明矣,不必屑屑于外之迹;而迹虽不仁不义,亦无损于心之明;是何其简捷而易从也!循是说而不辨,几何不胥天下而浮屠之趋哉!

尧、舜、禹、汤、文、武、周公、孔子之学,岂有他欤?即物求道而已。物无穷,则分殊者无极,而格焉者无已时;一息而不格,则仁有所不熟,而义有所不精。彼数圣人者,惟息息格物,而又以好色恶臭者竟之,乃其所以圣也;不如是,吾未见其圣也。自大贤以下,知有精粗,行有实不实,而贤否以次区焉。

国藩不肖,亦谬欲从事于此。凡伦类之酬酢,庶务之磨砻,虽不克衷之于仁,将必求所谓蔼然者焉;虽不克裁之于义,将必求所谓秩然者焉。日往月来,业不加修,意言意行,尤悔丛集,求付一物之当其分而不可得,盖陷溺者深矣。自维此生,纵能穷万一之理,亦不过窥钻奇零,无由底于逢原之域。然终不敢弃此而他求捷径,谓灵心一觉,立地成圣也。下愚之人,甘守下愚已耳。智有所不照,行有所不慊,故常馁焉,不敢取彼说者廓清而力排之。愚者多柔,理有固然。今足下崛起僻壤,乃能求先王之道,开学术之蔀,甚盛甚盛!此真国藩所祷祀以求者也。

此间有太常唐先生,博闻而约守,矜严而乐易。近者《国朝学案》一书,崇二陆、二张之归,辟阳儒阴释之说,可谓深切著明,狂澜砥柱,又有比部六安吴君廷栋、蒙古倭君皆实求朱子之指而力践之。国藩既从数君子后,与闻末论。而浅鄙之资,兼嗜华藻,笃好司马迁、班固、杜甫、韩愈、王安石之文章,日夜以诵之不厌也。故凡仆之所志,其大者盖欲行仁义于天下,使凡物各得其分;其小者则欲寡过于身,行道于妻子,立不悖之言以垂教于宗族乡党。其有所成欤,以此毕吾生焉;其无所成欤,以此毕吾生焉。辱知最厚,辄一吐不怍之言,非敢执涂人而龂龂不休如此也。

贱躯比薄,弱不胜思,然无恙,合室无恙。郭大栖吾舍,又有冯君卓怀课吾儿,都无恙,且好学。国藩再拜。

致刘孟容书

去岁辱惠书,所以讲明学术者,甚正且详,而于仆多宽假之词,意欲诱而进之,且使具述为学大旨,良厚良厚。盖仆早不自立,自庚子以来,稍事学问。涉猎于前明、本朝诸大儒之书,而不克辨其得失。闻此间有工为古文诗者,就而审之。乃桐城姚郎中鼐之绪论,其言诚有可取。于是取司马迁、班固、杜甫、韩愈、欧阳修、曾巩、王安石及方苞之作,悉心而读之。其他六代之能诗者,及李、杜、苏轼、黄庭坚之徒,亦皆泛其流而究其归。然后知古之知道者,未有不明于文字者也。能文而不能知道者或有矣,乌有知道而不明文字者乎?

古圣观天地之文,兽迮鸟迹,而作书契,于是乎有文。文与文相生而为字,字与字相续而成句,句与句相续而成篇。口所不能达者,文字能曲传之。故文字者,所以代口而传之千百世者也。伏羲既深知经纬三才之道,而画卦以著之。文王、周公恐人之不能明也,于是立文字以彰之。孔子又作十翼,定诸经以阐显之。而道之散列于万事万物者,亦略尽于文字中矣。所贵乎圣人者,谓其立行与万事万物相交错而曲当乎道,其文字可以教后世也。吾儒所赖以学圣贤者,亦籍此文字,以考古圣之行,以究其用心之所在。然则此句与句续,字与字续者,古圣之精神语笑,胥寓于此。差若毫厘,谬以千里,词气之缓急,韵味之厚薄,属文者一不慎,则规模立变。读书者一不慎,则卤莽无知。故国藩窃谓今日欲明先王之道,不得不以精研文字为要务。

三古盛时,圣君贤相,承继熙洽,道德之精,沦于骨髓。而学问之意,达于闾巷。是以其时虽罝兔之野人,汉阳之游女,皆含性贞、娴吟咏,若伊莱、周召、凡伯、仲山甫之伦,其道足文工,又不待言。降及春秋,王泽衰竭,道固将废,文亦殆殊已。故孔子睹获麟,曰:“吾道穷矣!”畏匡曰:“斯文将丧。”于是慨然发愤,修订六籍。昭百王之法戒,垂千世而不刊。心至苦,事至盛也。仲尼既殁,徒人分布,转相流衍。厥后聪明魁杰之士,或有识解撰著。大抵孔氏之苗裔,其文之醇驳,一视乎见道之多寡以为差。见道尤多者,文尤醇焉,孟轲是也。次多者醇次焉,见少者文驳焉,尤少者尤驳焉。自公、谷、庄、列、屈、贾而下,次第等差,略可指数。

夫所谓见道多寡之分数,何也?曰深也,博也。昔者孔子赞《易》以明天道,作《春秋》以衷人事之至当,可谓深矣。孔子之门有四科,子路知兵,冉求富国,问礼于柱史,论乐于鲁伶。九流之说,皆悉其原,可谓博矣。深则能研万事微芒之几,博则能究万物之状而不穷于用。后之见道不及孔氏者,其深有差焉,其博有差焉。能深且博,而属文复不失古圣之谊者,孟氏而下,惟周子之《通书》、张子之《正蒙》,醇厚正大,邈焉寡俦。许、郑亦能深博,而训诂之文,或失则碎。程、朱亦且深博,而指示之语,或失则隘。其他若杜佑、郑樵、马贵与、王应麟之徒,能博而不能深,则文流于蔓矣。游、杨、金、许、薛、胡之俦,能深而不能博,则文伤于易矣。由是有汉学、宋学之分,龂龂相角,非一朝矣。

仆窃不自揆,谬欲兼取二者之长,见道既深且博,而为文复臻于无累。区区之心,不胜奢愿。譬若以蚊而负山,盲人而行万里也,亦可哂已。盖上者仰企于《通书》、《正蒙》,其次则笃嗜司马迁、韩愈之书,谓二子诚亦深博而颇窥古人属文之法。今论者不究二子之识解,辄谓迁之书愤懑不平,愈之书傲兀自喜,而足下或不深察,亦偶同于世人之说,是犹睹《盘》、《诰》之聱牙而谓《尚书》不可读,观《郑》、《卫》之淫乱而谓全《诗》可删。其毋乃漫于一概而未之细推也乎?

孟子曰:“君子所性,虽大行不加焉,虽穷居不损焉。”仆则谓君子所性,虽破万卷不加焉,虽一字不识无损焉。离书籍而言道,则仁义忠信反躬皆备。尧、舜、孔、孟非有余,愚夫愚妇非不足,初不关乎文字也。即书籍而言道,则道犹人心所载之理也。文字犹人身之血气也,血气诚不可以名理矣,然舍血气则性理亦胡以附丽乎?今世雕虫小夫,既溺于声律绘藻之末,而稍知道者,又谓读圣贤书,当明其道,不当究其文字。是犹论观人者,当观其心所载之理,不当观其耳目言动血气之末也,不亦诬乎?知舍血气无以见心理,则知舍文字无以窥圣人之道矣。

周濂溪氏称文以载道,而以“虚车”讥俗儒。夫“虚车”诚不可,无车又何以行远乎?孔、孟殁而道至今存者,赖有此行远之车也。吾辈今日苟有所见,而欲为行远之计,又可不早具坚车乎哉!故凡仆之鄙愿,苟于道有所见,不特见之,必实体行之。不特身行之,必求以文字传之后世。虽曰不逮,志则如斯。其于百家之著述,皆就其文字以校其见道之多寡,剖其铢两而殿最焉。于汉、宋两家构讼之端,皆不能左袒以附一哄。于诸儒崇道贬文之说,尤不敢雷同而苟随。极知狂谬,为有道君子所深屏。然默而不宣,其文过弥甚。聊因足下之引诱,而一陈涯略。伏惟悯其愚而绳其愆,幸甚幸甚。

复吴南屏书

三月初旬,奉复一函,想已达览。旋接上年腊月惠书,并大著诗文全集各五十部,就审履祺康胜,无任企仰。

大集古文敬读一过,视昔年仅见零篇断幅者,尤为卓绝。大抵节节顿挫,不矜奇辞奥句,而字字若履危石而下,落纸乃迟重绝伦。其中闲适之文,清旷自怡,萧然物外,如《说钓》、《杂说》、《程日新传》、《屠禹甸序》之类,若翱翔于云表,俯视而有至乐。国藩尝好读陶公及韦、白、苏、陆闲适之诗,观其博揽物态,逸趣横生,栩栩焉神愉而体轻,令人欲弃百事而从之游。而惜古文家少此恬适之一种,独柳子厚山水记,破空而游,并物我而纳诸大适之域,非他家所可及,今乃于尊集数数遘之。故编中虽兼众长,而仆视此等尤高也。

与欧阳筱岑书中,论及桐城文派,不右刘、姚,至比姚氏于吕居仁,讥评得无少过?刘氏诚非有过绝辈流之诣,姚氏则深造自得,词旨渊雅,其文为世所称诵者,如《〈庄子章义〉序》、《〈礼笺〉序》、《复张君书》、《复蒋松如书》、《与孔约论谛祭书》、《〈赠约假归〉序》、《赠钱献之序》、《朱竹君传》、《仪郑堂记》、《〈南园诗存〉序》、《〈绵庄文集〉序》等篇,皆义精而词俊,夐绝尘表。其不厌人意者,惜少雄直之气,驱迈之势。姚氏固有偏于阴柔之说,又尝自谢为才弱矣。其论文亦多诣极之语,国史称其有古人所未尝言,鼐独抉其微发其蕴。亟称海峰,不免阿于私好。要之方氏以后,惜抱固当为百年正宗,未可与海峰同类而并薄之也。浅谬之见,惟希裁正。

国藩回任江表,眴逾半年,辖境敉平,雨泽沾足,岁事可望丰稔。惟是精力日衰,前发疝气,虽已痊愈,目光蒙雾,无术挽回。吏治兵事,均未能悉心料理,深为愧悚。吾乡会匪窃发,益阳、龙阳等城相继被扰。此辈游荡无业,常思逐风尘而得逞,湘省年年发难,剿之而不畏,抚之而无术,纵使十次速灭,而设有一次迁延,则桑梓之患,不堪设想,殊以为虑。

复李眉生书

接三日手书,藉审台候绥愉,醇修日密,公余读书,日有常课,欣慰无已。承询虚实譬喻异诂等门,属以破格相告。若鄙人有所秘惜也者。仆虽无状,亦何敢稍怀吝心。特以年近六十,学问之事,一无所成,未言而先自愧赧。

昔在京师,读王怀祖、段懋堂诸书,亦尝研究古文家用字之法。来函所询三门,虚实者,实字而虚用,虚字而实用也。何以谓之实字虚用?如春风风人,夏雨雨人。上风雨,实字也,下风雨,则当作养字解,是虚用矣。解衣衣我,推食食我。上衣食实字也,下衣食则当作惠字解。是虚用矣。春朝朝日,秋夕夕月。上朝夕,实字也,下朝夕,则当作祭字解。是虚用矣。入其门无人门焉者,入其闺无人闺焉者。上门闺实字也,下门闺,则当作守字解。是虚用矣。后人或以实者作本音读,虚者破作他音读。若风读如讽,雨读如吁,衣读如裔,食读如嗣之类。古人曾无是也。何以谓之虚字实用?如步行也,虚字也。然《管子》之六尺为步,韩文之步有新船,舆地之瓜步,邀笛步,《诗经》之国步,天步,则实用矣。薄迫也,虚字也。然因其丛密而林曰林薄,因其不厚而帘曰帷薄,以及《尔雅》之屋上薄,《庄子》之高门悬薄,则实用矣。覆,败也,虚字也。然《左传》设伏以败人之兵,其伏兵即名曰覆。如郑突为三覆以待之,韩穿帅七覆于敖前。是虚字而实用矣。从顺也,虚字也。然《左传》于位次有定者,其次序即名曰从。如荀伯不复从,竖牛乱大从,是虚字而实用矣。然此犹就虚字之本义而引伸之也。亦有与本义全不相涉,而借此字以名彼物者。如收,敛也,虚字也,而车之轮名曰收。贤,长也,虚字也,而车毂之大穿名曰贤。畏,惧也,虚字也,而弓之渊名曰畏。峻,高也,虚字也,而弓之挂弦处名曰峻。此又器物命名,虚字实用之别为一类也。

至用字有譬喻之法,后世须数句而喻意始明。古人只一字而喻意已明。如骏,良马也;因其良而美之。故《尔雅》骏训为大。马行必疾,故骏又训为速。《商颂》之下国骏庞,《周颂》之骏发尔私,是取大之义为喻也。《武成》之候卫骏奔,《管子》之弟子骏作,是取速之义为喻也。膍,牛百叶也,或作毗,音义并同。牛百叶重叠而体厚,故《尔雅》、《毛传》皆训为厚。《节南山》之“天子是毗”,《采菽》之“福禄膍之”,是取厚之义为喻也。宿,夜止也,止则有留义,又有久义。子路之无宿诺,孟子之不宿怨,是取留之义为喻也。《史记》之宿将、宿儒,是取久之义为喻也。渴,欲饮也,欲之则有切望之义,又有急就之义。《郑笺》云汉诗曰:“渴雨之甚。”石苞《檄吴书》曰:“渴赏之士”,是取切望之义为喻也。《公羊传》曰:“渴葬”,是取急就之义为喻也。至于《异诂云》者,则无论何书,处处有之。大抵人所共知,则为常语,人所罕闻,则为异诂。昔郭景纯注《尔雅》,近世王伯申著《经传释词》,于众所易晓者,皆指为常语,而不甚置论。惟难晓者,则深究而详辨之。如淫训为淫乱,此常语人所共知也。然如诗之既有淫威,则淫训为大。《左传》之淫刑以逞,则淫训为滥。《书》之“淫舍梏牛马”,《左》之“淫刍荛者”,则淫当训为纵。庄子之“淫文章”,“淫于性”,则淫字又当训为赘。皆异诂也。党训乡党,此常语,人所共知也。然《说文》云:“党,不鲜也。”党字从黑,则色不鲜,乃是本义。《方言》又云:“党,智也。”郭注以为解寤之貌。《乡射礼》“侯党”,郑注以为党,旁也。《左传》“何党之乎?”杜注以为党,所也。皆异诂也。展,训为舒展,此常语也。即《说文》训展为转。《尔雅》训展为诚,亦常语,人所共知也。然《仪礼》有“司展群币”,则展训为陈。《周礼》“展其功绪”,则展训为录。《旅獒》“时庸展亲”,则展当训为存省。《周礼》之展牺牲,展钟,展乐器,则展又当训为察验。皆异诂也。此国藩讲求故训,分立三门之微意也。

古人用字不主故常,初无定例,要之各有精意运乎其间。且如高平曰阜,大道曰路,土之高者曰冢,曰坟,皆实字也。然以其有高广之意,故《尔雅》《毛传》于此四字,均训为大。“四牡孔阜”、“尔淆既阜”、“火烈具阜”、“阜成兆民”,其用阜字俱有盛大之意。王者之门曰路门,寝曰路寝,车曰路车,马曰路马,其用路字俱有正大之意。长子曰冢子,长妇曰冢妇,天官曰冢宰,友邦曰冢君,其用冢字俱有重大之意。《小雅》之牂羊坟首,司烜之共坟烛,其用坟字具有肥大这意。至三坟五典,则高大矣。凡此等类谓之实字虚用也可,谓之譬喻也可,即谓之异诂也亦同。阁下见读《通鉴》司马公本精于小学,胡身之亦博极群书。即就《通鉴》异诂之字,偶一抄记,或他人视为常语,而己心以为异,则且抄之。或明日视为常语,而今日以为异,亦姑抄之。久之,多识雅训。不特譬喻虚实二门可通,即其他各门亦可触类而贯彻矣。聊述鄙见,以答盛意。

复陈右铭太守书

四月二十七日接到惠书,并附寄大文一册。知台从去岁北行,以途中染疾,就医历下,至正月之杪,乃达京师。是时鄙人适已出都,未及相见为怅。阁下志节嶙峋,器识宏达,又能虚怀取善,兼揽众长。来书所称,自吴侍郎以下,若涂君、张君、方君,皆时贤之卓然能自立者;惟鄙人器能窳薄,谬蒙崇奖,非所敢承。前以久玷高位,颇思避位让贤,保全晚节。赴阙以后,欲布斯怀,而未得其方,亦遂不复陈请。来书又盛引古义,力言不可遽萌退志。今已承乏此间,进止殊不自由,第恐精力日颓,无补艰危,止速谤耳。

大著粗读一过,骏快激昂,有陈同甫、叶水心诸人之风。仆昔备官朝列,亦尝好观古人之文章,窃以自唐以后,善学韩公者,莫如王介甫氏,而近世知言君子,惟桐城方氏、姚氏,所得尤多。因就数家之作,而考其风旨,私立禁约,以为有必不可犯者,而后其法严而道始复。大抵剽窃前言,句摹字拟,是为戒律之首。称人之善,依于庸德,不宜褒扬溢量,动称奇行异征,邻于小说诞妄者之所为。贬人之恶,又加慎焉。一篇之内,端绪不宜繁多,譬如万山旁薄,必有主峰;龙衮九章,但挈一领。否则首尾衡决,陈义芜杂,滋足戒也。识度曾不异人,或乃竞为僻字涩句以骇庸众,斫自然之元气,斯又才士之所同蔽,戒律之所必严。明兹数者,持守勿失,然后下笔,造次皆有法度,乃可专精以理吾之气,深求韩公所谓与相如、子云同工者。熟读而强探,长吟而反覆,使其气若翔翥于虚无之表,其辞跌宕俊迈而不可以方物。盖论其本,则循戒律之说,词愈简而道愈进;论其末,则抗吾气以与古人之气相翕。有欲求太简而不得者,兼营乎本末,斟酌乎繁简。此自昔志士之所为毕生矻矻,而吾辈所当勉焉者也。国藩粗识途径,所求绝少,在军日久,旧业益荒,忽忽衰老,百无一成,既承切问,略举所见,以资参证。

别示种烟之弊,及李编修书,膏腴地亩,舍五稼而种罂粟,不惟民病艰自食,亦人心风俗之忧。直隶土壤硗薄,闻种此者尚少。若果渐染此习,自应通饬严禁。但非年丰民乐,生聚教训,亦未易以文告争耳。

复许仙屏书

来示询及古文之法,仆本无所解,近更荒浅,不复厝意。古文者,韩退之氏厌弃魏晋六朝骈俪之文,而反之于六经、两汉,从而名焉者也。名号虽殊,而其积字而为句,积句而为段,积段而为篇,则天下之凡名为文者一也。国藩以为欲著字之古,宜研究《尔雅》、《说文》、小学、训诂之书,故尝好观近人王氏、段氏之说;欲造句之古,宜仿效《汉书》、《文选》,而后可砭俗而裁伪;欲分段之古,宜熟读班、马、韩、欧之作,审其行气之短长,自然之节奏;欲谋篇之古,则群经诸子以至近世名家,莫不各有匠心,以成章法。如人之有肢体,室之有结构,衣之有要领。大抵以力去陈言、戛戛独造为始事,以声调铿锵、包蕴不尽为终事。仆学无师承,冥行臆断,所辛苦而仅得之者,如是而已。

送周荇农南归序

天地之数以奇而生,以偶而成。一则生两,两则远归于一。一奇一偶,互为其用,是以无息焉。物无独,必有对,太极生两仪,倍之为四象,重之为八卦,此一生两之说也。两之所该,分而为三,殽而为万,万则几于息矣。物不可以终息,故还归于一。天地纟因缊,万物化醇;男女构精,万物化生,此两而致于一之说也。一者阳之变,两者阴之化,故曰:一奇一偶者,天地之用也。

文字之道,何独不然?六籍尚已。自汉以来,为文者莫善如司马迁。迁之文,其积句也皆奇,而义必相辅,气不孤伸,彼有偶焉者存焉。其他善者,班固则毗于用偶,韩愈则毗于用奇,蔡邕、范蔚宗以下,如潘、陆、沈、任等比者,皆师班氏者也。茅坤所称八家,皆师韩氏者也。传相祖述,源远而流益分,判然若白黑之不类。于是刺议互兴,尊丹者非素,而六朝、隋、唐以来骈偶之文,亦已久王而将厌。宋代诸子乃承其敝,而倡为韩氏之文。而苏轼遂称曰:“文起八代之衰。”非直其才之足以相胜,物穷则变,理固然也。豪杰之士所见类不甚远。韩氏有言:“孔子必用墨子,墨子必用孔子。不相用,不足为孔、墨。”由是言之,彼其于班氏,相师而不相非明矣。耳食者不察,遂附此而抹杀一切。又其言多根《六经》,颇为知道者所取,故古文之名独尊,而骈偶之文乃屏而不得与于其列。数百千年无敢易其说者,所从来远矣。

国家承平奕禩,列圣修礼右文,硕学鸿儒,往往多有。康熙、雍正之间,魏禧、汪琬、姜宸英、方苞之属,号为古文专家,而方氏最为无类。纯皇帝武功文德,一迈古初。征鸿博以考艺,开四库馆以招延贤俊。天下翕然为浩博稽核之学,薄先辈之空言,为文务洪丽。胡天游、邵齐燾、孔广森、洪亮吉之徒蔚然四起。是时,郎中姚鼐息影金陵,私淑方氏,如硕果之不食,可谓自得者也。沿及今日,方、姚之流风稍稍兴起,求如天游、齐焘辈闳丽之文,然无复有存者矣。间者,吾乡人凌君玉垣、孙君鼎臣、周君寿昌,乃颇从事于此,而周君为之尤可喜。其才雅瞻有余地,而奇趣迭生,盖几于能者。夫适王都者,或道晋,或道齐,要于达而已。司马迁,文家之王都也。如周之所道,进而不已,则且达于班氏而不为韩氏所非;又不已,则王都矣。

周君以道光乙已成进士,选翰林院庶吉士。值皇太后万寿,天子大孝锡类,臣下得荣其亲,将奉诰以归觐,出所为文示余。余乃略述文家原委,明奇偶互用之道,假赠言之义,以为同志者勖。嗟乎!区区而以文字相讨论,是则余之陋而不贤者,识小之类也。

圣哲画像记

国藩志学不早,中岁侧身朝列,窃窥陈编,稍涉先圣、著贤、魁儒、长者之绪。驽缓多病,百无一成。军旅驰驱,益以芜废。丧乱未平,而吾年将五十矣。往者,吾读班固《艺文志》及马氏《经籍考》,见其所列书目,丛杂猥多;作者姓氏,至于不可胜数。或昭昭于日月,或湮没而无闻。及为文渊阁直阁校理,每岁二月,侍从宣宗皇帝入阁,得睹《四库全书》,其富过于前代所藏远甚,而存目之书数十万卷,尚不在此列。呜呼!何其多也!虽有生知之资,累世不能竟其业,况其下焉者乎?故书籍之浩浩,著述者之众若江海,然非一人之腹所能尽饮也!要在慎择焉而已。余既自度其不逮,乃择古今圣哲三十余人,命儿子纪泽图其遗像,都为一卷,藏之家塾。后嗣有志读书取足于此,不必广心博骛,而斯文之传,莫大乎是矣!昔在汉世,若武梁祠、鲁灵光殿,皆图画伟人事迹。而《列女传》亦有画像,感发兴起,由来已旧。习其器矣,进而索其神,通其微,合其莫。心诚求之,仁远乎哉!国藩记。

尧、舜、禹、汤,史臣记言而已。至文王拘幽,始立文字,演《周易》,周孔代兴,六经炳著,师道备矣。秦汉以来,孟子盖与庄、荀并称。至唐,韩氏独尊异之。而宋之贤者,以为可跻之尼山之次,崇其书以配《论语》。后之论者,莫之能易也。兹以亚于三圣人后云。

左氏传经,多述二周典礼,而好称引奇诞,文辞烂然,浮于质矣。太史公称庄子之书皆寓言。吾观子长所为《史记》,寓言亦居十之六七。班氏闳识孤怀,不逮子长远甚。然经世之典,六艺之旨,文字之源,幽明之情状,粲然大备。岂与夫斗筲者争得失于一先生之前,姝姝而自悦者能哉?

诸葛公当扰攘之世,被服儒者,从容中道。陆敬与事多疑之主,驭难驯之将;烛之以至明,将之以至诚;譬若御驽马,登峻坂,纵横险阻而不失其驰,何其神也!范希文、司马君实,遭时差隆,然坚卓诚信,各有孤诣。其以道自持,蔚成风俗,意量亦远矣。昔刘向称董仲舒王佐之才,伊、吕无以加,管、晏之属,殆不能及。而刘歆以为董子师友所渐,曾不能几乎游、夏。以予观四贤者,虽未逮乎伊、吕,固将贤于董子。惜乎不得如刘向父子而论定耳。

自朱子表章周子、二程子、张子,以为上接孔孟之传。后世君相师儒,笃守其说,莫之或易。乾隆中,闳儒辈起,训诂博辨,度越昔贤,别立徽志,号曰“汉学”。摈有宋五子之术以谓不得独尊。而笃信五子者,亦屏弃汉学,以为破碎害道,龂龂焉而未有已。吾观五子立言,其大者多合于洙泗,何可议也?其训释诸经,小有不当,固当取近世经说以辅翼之,又可屏弃群言以自隘乎?斯二者,亦俱讥焉。

西汉文章,如子云、相如之雄伟,此天地遒劲之气,得于阳与刚之美者也!此天地之义气也。刘向、匡衡之渊懿,此天地温厚之气,得于阴与柔之美者也!此天地之仁气也。东汉以还,淹雅无惭于古,而风骨少颓矣。韩、柳有作,尽取扬、马之雄奇万变而内之于薄物小篇之中,岂不诡哉!欧阳氏、曾氏皆法韩公,而体质于匡、刘为近。文章之变,莫可穷诘。要之,不出此二途,虽百世可知也。

余钞古今诗,自魏晋至国朝,得十九家。盖诗之为道广矣!嗜好趋向,各视其性之所近。犹庶羞百味,罗列鼎俎,但取适吾口者,哜之得饱而已。必穷尽天下之佳肴,辨尝而后供一馔,是大惑也。必强天下之舌,尽效吾之所嗜,是大愚也!庄子有言:“大惑者,终身不解;大愚者,终身不灵。”余于十九家中,又笃守夫四人者焉:唐之李、杜,宋之苏、黄,好之者十有七八,非之者亦且二三。余惧蹈庄子不解不灵之讥,则取足于是,终身焉已耳。

司马子长,网罗旧闻,贯串三古,而八书颇病其略。班氏志较详矣,而断代为书,无以观其会通。欲周览经世之大法,必自杜氏《通典》始矣。马端临《通考》,杜氏伯仲之间,郑志非其伦也。百年以来,学者讲求形声故训,专治《说文》,多宗许、郑,少谈杜、马,吾以许、郑考先王制作之源,杜、马辨后世因革之要,其于实事求是一也。

先王之道,所谓修已治人,经纬万汇者,何归乎?亦曰礼而已矣。秦灭书籍,汉代诸儒之所掇拾,郑康成之所以卓绝,皆以礼也。杜君卿《通典》言礼者十居其六,其识已跨越八代矣。有宋张子、朱子之所讨论,马贵与、王伯厚之所纂辑,莫不以礼为兢兢。我朝学者以顾亭林为宗。国史《儒林传》,袖然冠首。吾读其书,言及礼俗教化,则毅然有“守先待后,舍我其谁”之志,何其壮也!厥后,张蒿庵作《中庸论》及江慎修、戴东原辈,尤以礼为先务。而秦尚书蕙田,遂纂《五礼通考》,举天下古今幽明万事而一经之以礼,可谓体大而思精矣。吾图画国朝先正遗像,首顾先生,次秦文恭公,亦岂无微旨哉!桐城姚鼐姬传,高邮王念孙怀祖,其学皆不纯于礼。然姚先生持论闳通,国藩之粗解文章,由姚先生启之也。王氏父子集小学训诂之大成,敻乎不可几已。故以殿焉。

姚姬传氏,言学问之途有三:曰义理,曰词章,曰考据,戴东原氏亦以为言。如文、周、孔、孟之圣,左、庄、马、班之才,诚不可以一方体论矣。至若葛、陆、范、马在圣门则以德行而兼政事也;周、程、张、朱在圣门则德行之科也,皆义理也。韩、柳、欧、曾、李、杜、苏、黄,在圣门则言语之科也,所谓词章者也。许、郑、杜、马、顾、秦、姚、王,在圣门则文学之科也。顾、秦于杜、马为近,姚、王于许、郑为近,皆考据也。此三十二子者,师其一人,读其一书,终身用之,有不能尽。若又有陋于此,而求益于外,譬若掘井九仞而不及泉,则以一井为隘,而必广掘数十百井,身老力疲,而卒无见泉之一日。其庸有当乎?

自浮屠氏言因果祸福,而为善获报之说,深中于人心,牢固而不可破。士方其占毕咿唔,则期报于科第禄仕。或少读古书,窥著作之林,则责报于遐迩之誉,后世之名。纂述未及终篇,辄冀得一二有力之口,腾播人人之耳,以偿吾劳也。朝耕而暮获,一施而十报,譬若沽酒市脯暄聒以责之贷者,又取倍称之息焉。禄利之不遂,则徼幸于没世不可知之名。甚者,至谓孔子生不得位,殁而俎豆之报,隆于尧舜。郁郁者以相证慰,何其陋欤!

今夫三家之市,利析辎铁,或百钱逋负,怨及孙子。若通阛贸易,环货山积,动逾千金,则百钱之有无,有不暇计较者矣。商富大贾,黄金百万,公私流衍,则数十百缗之费,有不暇计较者矣。均是人也,所操者大,犹有不暇计其小者;况天之所操尤大,而于世人毫末之善,口耳分寸之学,而一一谋所以报之,不亦劳哉!商之货殖同、时同,而或赢或绌;射策者之所业同,而或中或罢;为学著书之深浅同,而或传或否,或名或不名;亦皆有命焉,非可强而几也。

古之君子,盖无日不忧,无日不乐。道之不明,己之不免为乡人,一息之或懈,忧也;居易以俟命,下学而上达,仰不愧而俯不怍,乐也。自文王、周、孔三圣人以下,至于王氏,莫不忧以终身,乐以终身,无所于祈,何所为报!己则自晦,何有于名!惟庄周、司马迁、柳宗元三人者,伤悼不遇,怨悱形于简册,其于圣贤自得之乐,稍违异矣。然彼自惜不世之才,非夫无实而汲汲时名者比也。苟汲汲于名,则去三十二子也远矣。将适燕晋而南其辕,其于术不益疏哉?

文、周、孔、孟,班、马、左、庄,葛、陆、范、马,周、程、朱、张,韩、柳、欧、曾,李、杜、苏、黄,许、郑、杜、马,顾、秦、姚、王,三十二人,俎豆馨香,临之在上,质之在旁。

五箴 并序

少不自立,荏苒遂洎今兹。盖古人学成之年,而吾碌碌尚如斯也,不其戚矣!继是以往,人事日纷,德慧日损,下流之赴,抑又可知。夫疢疾所以益智,逸豫所以亡身。仆以中才而履安顺,将欲刻苦而自振拔,谅哉!其难之欤!作五箴以自创云。

立志箴

煌煌先哲,彼不犹人。藐焉小子,亦父母之身!聪明福禄,予我者厚哉!弃天而佚,是及凶灾。积悔累千,其终也已!往者不可追,请从今始。荷道以躬,兴之以言!一息尚存,永矢弗谖!

居敬箴

天地定位,二五胚胎。鼎焉作配,实曰三才。俨恪斋明,以凝女命。女之不庄,伐生戕性。谁人可慢?何事可弛?弛事者无成,慢人者反尔。纵彼不反,亦长吾骄。人则下女,天罚昭昭!

主静箴

齐宿日观,天鸡一鸣。万籁俱息,但闻钟声。后有毒蛇,前有猛虎。神定不慑,谁敢予侮?岂伊避人?日对三军。我虑则一,彼纷不纷。驰骛半生,曾不自主。今其老矣,殆扰扰以终古。

谨言箴

巧语悦人,自扰其身。闲言送日,亦搅女神。解人不夸,夸者不解。道听途说,智笑愚骇。骇者终明,谓女贾欺。笑者鄙女,虽矢犹疑。尤悔既丛,铭以自攻。铭而复蹈,嗟女既耄。

有恒箴

自吾识字,百历及兹。二十有八载,则无一知。曩者所忻,阅时而鄙。故者既抛,新者旋徙。德业之不常,日为物迁。尔之再食,曾未闻或愆。黍黍之增,久乃盈斗。天君司命,敢告马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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