隋唐以前诸子论学名著序
古人论文,有大家,有名家。大家所造者深,所就者博,名家或具此而缺彼。然观其成也,语不必多少,篇各无定体,而神理独至,历久不磨,吾谓诸子之为学,盖亦如是。所云大家,即前所录诸子十七种是也。所云名家,今独可无类次乎,试申言之。吾国开明最古,数千年来,贤哲崛起,上多以古文为治,下好以立言自期。虽不无庸妄者流,滥列其间,然大率皆殚精竭虑,各有专著。略举其所极,或独究一义,或兼明众说,或因时救弊,或推陈出新,若此者并足以补苴罅漏,参证源流,不愧于名家之称。今之所录,即本此旨,而广为搜辑,严定取去,不限于一家之学,亦不必各家求备。上起周初,下终晚唐,并以作者时代为次,俾渊源变迁之迹,易于寻讨。卷末附录《史记》之诸子列传等篇,虽与学说无关,而可为知人论世之资,亦不宜略。惟唐之韩、柳二家,论学之作,诚多名贵,因其以文为主,已别具古文专编,兹不重录,都计得篇若干。学者熟读乎此,互相考校,当可粗窥历代诸子之深博,而后知名家之作亦未易多求也。
鬻熊
鬻熊,楚之先祖,年九十,始见文王,文王以下皆问焉。《汉志》道家有《鬻子》,小说家有《鬻子说》,皆题为鬻熊撰,大率由后人传述,附益而成书。今存《鬻子》,视《汉志》又残缺矣,清《四库》列于杂家。梁刘勰曰:“鬻熊知道,而文王咨谋,诸子肇兴,莫先于斯,故今取冠诸子。”
撰吏五帝三王传政
帝王所以安国家,行政教,其在良史乎。言必博广以取也。
政曰:民者,贤、不肖之杖也。贤、不肖皆具焉,故贤人得焉,不肖人休焉。杖能侧焉,忠信饰焉。民者,积愚也。虽愚,明主择吏焉,必使民兴焉。士民与之,明上举之;士民苦之,明上去之。故王者取吏不忘必使民唱然后和。民者,吏之程也,察吏于民然后随。政曰:民者,至卑也,而使之取吏焉必取所爱,故十人爱之,则十人之吏也;百人爱之,则百人之吏也;千人爱之,则千人之吏也;万人爱之,则万人之吏也。故万人之吏撰卿相矣。卿相者,诸侯之丞也,故封侯之土秩出焉。卿相者,侯之本也。
道符五帝三王传政
夫君子将入其职,旭旭然如日初出。光昭昭然,人保其福。既去,暗暗然,人失其教。此得政典符合之谓也。
夫国者,卿相世贤者有之,有国无国,智者治之。智者非一日之志,治者非一日之谋。治孝治谋,在于帝王,然后民知所保,而知所避。发教施令,为天下福者谓之道,上下相亲谓之和,民不求而得所欲谓之信,除去天下之害谓之仁。仁与信,和与道,帝王之器。凡万物皆有器。故欲有为,不行其器者,虽欲有为不成。诸侯之欲王者亦然,不用帝王之器者,不成。
吕尚
吕尚,东海人。初钓于渭滨,文王出猎,遇之,载之归。曰:“吾太公望子久矣”,故号曰“太公望”。后辅武王伐纣有功,封于齐,为始祖。《汉志》道家载《太公书》二百余篇,内分谋、言、兵三类。今所传《六韬》,清《四库》载于兵家,盖即二百余篇中兵类之文。其书真伪之说,则略同前述之《鬻子》。
论将 六韬
武王问太公曰:“论将之道奈何?”太公曰:“将有五材、十过。”武王曰:“敢问其目。”太公曰:“所谓五材者,勇、智、仁、信、忠也。勇则不可犯,智则不可乱,仁则爱人,信则不欺,忠则无二心。
“所谓十过者:有勇而轻死者,有急而心速者,有贪而好利者,有仁而不忍者,有智而心怯者,有信而喜信人者,有廉洁而不爱人者,有智而心缓者,有刚毅而自用者,有懦而喜任人者。
“勇而轻死者,可暴也;急而心速者,可久也;贪而好利者,可赂也;仁而不忍人者,可劳也;智而心怯者,可窘也;信而喜信人者,可诳也;廉洁而不爱人者,可侮也;智而心缓者,可袭也;刚毅而自用者,可事也;懦而喜任人者,可欺也。
“故兵者,国之大事,存亡之道,命在于将。将者,国之辅,先王之所重也。故置将不可不察也。故曰:兵不两胜,亦不两败。兵出逾境,期不十日,不有亡国,必有破军杀将。”武王曰:“善哉。”
司马穰苴
司马穰苴,齐景公时之名将,本姓田,为大司马,故曰司马穰苴。《隋志》载有《司马兵法》一书,题曰周司马穰苴撰,清《四库》因之。考以《史记》,实齐威王时,使诸臣追论古者司马兵法,而附穰苴所作于其中。究之书中诸篇,孰为穰苴所作,今已不可辨矣。
仁本
古者,以仁为本,以义治之之谓正。正不获意则权。权出于战,不出于中人。是故杀人安人,杀之可也;攻其国,爱其民,攻之可也;以战止战,虽战可也。故仁见亲,义见说,智见恃,勇见方,信见信。内得爱焉,所以守也;外得威焉,所以战也。
战道:不违时,不历民病,所以爱吾民也;不加丧,不因凶,所以爱夫其民也;冬夏不兴师,所以兼爱其民也。故国虽大,好战必亡;天下虽安,忘战必危。天下既平,天下大恺,春嵬秋狝,诸侯春振旅,秋治兵,所以不忘战也。
古者,逐奔不过百步,纵绥不过三舍,是以明其礼也。不穷不能而哀怜伤病,是以明其仁也。成列而鼓是以明其信也。争义不争利,是以明其义也。又能舍服,是以明其勇也。知终知始,是以明其智也。六德以时合教,以为民纪之道也,自古之政也。
先王之治,顺天之道,设地之宜,官民之德,而正名治物,立国辨职,以爵分禄,诸侯说怀,海外来服,狱弭而兵寝,圣德之治也。
其次,贤王制礼乐法度,乃作五刑,兴甲兵以讨不义。巡狩省方,会诸侯,考不同。其有失命、乱常、背德、逆天之时,而危有功之君,遍告于诸侯,彰明有罪。乃告于皇天上帝、日月星辰,祷于后土、四海、神祗、山川、冢社,乃造于先王。然后冢宰征师于诸侯曰:“某为国不道,征之,以某年月日师于某国,会天子正刑。”冢宰与百官布令于军曰:“入罪人之地,无暴神祇,无行田猎,无毁土功,无燔墙屋,无伐林木,无取六畜、禾黍、器械,见其老幼,奉归勿伤。虽遇壮者,不校勿敌。敌若伤之,医药归之。”既诛有罪,王及诸侯修正其国,举贤立明,正复厥职。
王霸之所以治诸候者六:以土地形诸侯,以政令平诸侯,以礼信亲诸侯,以材力说诸侯,以谋人维诸侯,以兵革服诸侯。同患同利以合诸候,比小事大以和诸侯。
会之以发禁者九;凭弱犯寡者眚之;贼贤害民则伐之;暴内凌外则坛之;野荒民散则削之;负固不服则侵之;贼杀其亲则正之;放弑其君则残之;犯令陵政则杜之;外内乱,禽兽行,则灭之。
邓析
邓析,郑人,与子产同时。荀子诋其“治怪说,玩琦辞,与惠施为类”。《汉志》名家有其书,《隋志》同清《四库》子部删名家,改入杂家。提要谓其说在申、韩、黄、老之间,大旨谓势统于尊,宁核于实。书凡二篇。
无厚 节录
天于人,无厚也;君于民,无厚也;父于子,无厚也;兄于弟,无厚也。何以言之?天不能屏勃厉之气,全夭折之人,使为善之民必寿,此于民无厚也。凡民有穿窬为盗者,有诈伪相迷者,此皆生于不足,起于贫穷,而君必执法诛之,此于民无厚也。尧、舜位为天子,而丹朱、商均为布衣,此于子无厚也。周公诛管、蔡,此于弟无厚也。推此言之,何厚之有?
循名责实,君之事也。奉法宣令,臣之职也。下不得自擅,上操其柄而不理者,未之有也。君有三累,臣有四责。何谓三累?惟亲所信,一累;以名取士,二累;近故亲疏,三累。何谓四责?受重赏而无功,一责;居大位而不治,二责;理官而不平,三责;御军阵而奔北,四责。君无三累,臣无四责,可以安国。
势者,君之舆。威者,君之策。臣者,君之马。民者,君之轮。势固则舆安,威定则策劲,臣顺则马良,民和则轮利。为国失此,必有覆车、奔马、折轮、败载之患,安得不危!
异同之不可别,是非之不可定,白黑之不可分,清浊之不可理,久矣!斯诚听能闻于无声,视能见于无形,计能规于未兆,虑能防于未然。斯无他也,不以耳听,则通于无声矣;不以目视,则照于无形矣;不以心计,则达于无兆矣;不以知虑,则合于无然矣。君者藏形匿影,群下无私,掩目塞耳,万民恐震。
治世,位不可越,职不可乱。百官有司各务其刑。上循名以督实,下奉教而不违。所美,观其所终;所恶,计其所穷。喜不以赏,怒不以罚。可谓治世。
夫游而不见敬,不恭也;居而不见爱,不仁也;言而不见用,不信也;求而不能得,无始也;谋而不见喜,无理也;计而不见从,遗道也。因势而发誉,则行等而名殊;人齐而得时,则力敌而功倍。
死生自命,富贵自时。怨夭折者,不知命也;怨贫贱者,不知时也。故临难不惧,知天命也;贫穷无慑,达时序也。凶饥之岁,父死于室,子死于户,而不相怨者,无所顾也;同舟渡海,中流遇风,救患若一,所忧同也;张罗而畋,唱和不差者,其利等也。故体痛者口不能不呼,心悦者颜不能不笑。责疲者以举千钧,责兀者以及走兔。驱逸足于庭,求猿捷于槛,斯逆理而求之,犹倒裳而索领。夫水浊则无掉尾之鱼,政苛则无逸乐之士。故令烦则民诈,政扰则民不定。不治其本而务其末,譬如拯溺锤之以石,救火投之以薪。
夫达道者,无知之道也,无能之道也。是知大道不知而中,不能而成,无有而足。守虚责实,而万事毕。忠言于不忠,义生于不义。音而不收谓之放,言出而不督谓之闇。故见其象,致其形,循其理,正其名,得其端,知其情。若此,何往不复,何事不成!有物者,意也;无外者,德也。有人者,行也;无人者,道也。故德非所覆,处非所处,则失道。非其道不道,则谄意。无贤虑,无忠,行无道言,虚如受实,万事毕。
夫木击折,水戾破舟,不怨木石,而罪巧拙,故不载焉。故有知则惑,有心则崄,有目则眩。是以规矩一而不易,不为秦楚缓节,不为胡越改容。一而不邪,方行而不流。一日形之,万世传之,无为为之也。
转辞 节录
夫任臣之法:暗则不任也,慧则不从也,仁则不亲也,勇则不近也,信则不信也。不以人用人,故谓之神。怒出于不怒,为出于不为。视于无有,则得其所见。听于无声,则得其所闻。故无形者,有形之本;无声者,有声之母。循名责实,实之极也;按实定名,名之极也。参以相平,转而相成,故得之形名。
夫治之法,莫大于私不行,功莫大于使民不争。今也立法而行,私于法争。其乱也,甚于无法。立君而争,愚与君争,其乱也,甚于无君。故有道之国,则私善不行,君立而贤者不尊。民一于君,事断于法,此国之大道也。明君之督大臣,缘身而责名,缘名而责形,缘形而责实。臣惧其重诛之至,于是不敢行其私矣。
心欲安静,虑欲深远。心安静则神策生,虑深远则计谋成。心不欲躁,虑不欲浅。心躁则精神滑,虑浅则百事倾。治世之礼,简而易行;乱世之礼,烦而难遵。上古之乐,质而不悲;当今之乐,邪而为淫。上古之民,质而敦朴;今世之民,诈而多行。
明君之御民,若御奔而无辔,履冰而负重。亲而疏之,疏而亲之。故畏检则福生,骄奢则祸起。圣人逍遥一世,罕匹万物之形。寂然无鞭朴之罚,莫然无叱吒之声,而家给人足,天下太平。视昭昭,知冥冥,推未运,睹未然。故神而不可见,幽而不可见。此之谓也。
君人者不能自专,而好任下,则智日困而数日穷,迫于下则不能申。行随于国,则不能持。知不足以为治,威不足以行诛,无以与下交矣。故喜而使赏,不必当功;怒而使诛,不必值罪。不慎喜怒,诛赏从其意,而欲委任臣下,故亡国相继,杀君不绝。古人有言:“众口铄金,三人成虎。”不可不察也。
患生于官成,病始于少瘳,祸生于懈慢,孝衰于妻子。此四者,慎终如始也。富必给贫,壮必给老,快情恣欲,必多侈侮。故曰:尊贵无以高人,聪明无以宠人,资给无以先人,刚勇无以胜人。能履行此,可以为天下君。
夫谋莫难于必听,事莫难于必成。成必合于数,听必合于情。故抱薪加火,烁者必先燃;平地注水,湿者必先濡。故曰:动之以其类,安有不应者,独行之术也。
目贵明,耳贵聪,心贵公。以天下之目视,则无不见;以天下之耳听,则无不闻;以天下之智虑,则无不知。得此三术,则存于不为也。
尹喜
尹喜,周人,字公度,为关令。老子西游,授以《道德经》,从之而去。《汉志》道家载有其书,隋、唐志不载,清《四库》则有之。或以为出于宋人所依托。
三极 极者,尊圣人也
圣人之治天下,不我贤愚,故因人之贤而贤之,因人之愚而愚之。不我是非,故因事之是而是之,因事之非而非之。知古今之大同,故或先古,或先今。知内外之大同,故或先内,或先外。天下之物,无得以累之,故本之以谦;天下之物,无得以外之,故含之以虚;天下之物,无得以难之,故行之以易;天下之物,无得以窒之,故变之以权。以此中天下,可以制礼;以此和天下,可以作乐;以此公天下,可以理财;以此周天下,可以御侮;以此因天下,可以立法;以此观天下,可以制器。圣人不以一己治天下,而以天下治天下。天下归功于圣人,圣人任功于天下。所以尧、舜、禹、汤之治天下,天下皆曰自然。
曰:天无不覆,有生有杀,而天无爱恶,日无不照,有妍有丑,而日无厚薄。
曰:圣人之道天命,非圣人能自道;圣人之德时符,非圣人能自德;圣人之事人为,非圣人能自事。是以圣人不有道,不有德,不有事。
曰:圣人知我无我,故同之以仁;知事无我,故权之以义;知心无我,故戒之以礼;知识无我,故照之以智;知言无我,故守之以信。
曰:圣人之道,或以仁为仁,或以义为仁,或以礼、以智、以信为仁。仁、义、礼、智、信,各兼五者,圣人一之不胶,天下名之不得。
曰:勿以行观圣人,道无迹;勿以言观圣人,道无言;勿以能观圣人,道无为;勿以貌观圣人,道无形。
曰:行虽至卓,不离高下;言虽至公,不离是非;能虽至神,不离巧拙;貌虽至殊,不离妍丑。圣人假此,以示天下,天下冥此,乃见圣人。
曰:圣人师蜂立君臣,师蜘蛛立网罟,师拱鼠制礼,师战蚁置兵。众人师贤人,贤人师圣人,圣人师万物。惟圣人同物,所以无我。
曰:圣人曰道,观天、地、人、物皆吾道,倡和之,始终之,青黄之,卵翼之,不爱道,不弃物,不尊君子,不贱小人。贤人曰物,物物不同,旦旦去之,旦旦与之,短之长之,直之方之,是为物易也。殊不知圣人鄙杂厕、别分居,所以为人,不以此为己。
曰:圣人之于众人,饮食衣服同也,屋宇舟车同也,富贵贫贱同也。众人每同圣人,圣人每同众人。彼仰其高,侈其大者,其然乎,其不然乎?
曰:鱼欲异群鱼,舍水跃岸即死;虎欲异群虎,舍山入市即擒。圣人不异众人,特物不能拘尔。
曰:道无作,以道应世者,是事非道;道无方,以道寓物者,是物非道。圣人竟不能出道以示人。
曰:如钟钟然,如钟鼓然,圣人之言则然;如车车然,如车舟然,圣人之行则然。惟莫能名,所以退天下之言;惟莫能知,所以夺天下之智。
曰:蝍蛆食蛇,蛇食蛙,蛙食蝍蛆,互相食也。圣人之言亦然,言有无之弊,又言非有非无之弊,又言去非有非无之弊。言之如引锯然,惟善圣者不留一言。
曰:若龙若蛟,若蛇若龟,若鱼若蛤,龙皆能之。蛟,蛟而已,不能为龙,亦不能为蛇、为龟、为鱼、为蛤。圣人龙之,贤人蛟之。
曰:在己无居,形物自著,其动若水,其静若镜,其应若响,芒乎若亡,寂乎若清,同焉者和,得焉者失,未尝先人,而尝随人。
曰:浑乎、洋乎!游太初乎!时金己,时玉己,时粪己,时土己。时翔物,时逐物,时山物,时渊物。端乎,权乎!狂乎,愚乎!
曰:人之善琴者,有悲心,则声凄凄然;有思心,则声迟迟然;有怨心,则声回回然;有慕心,则声裴裴然。所以悲思怨慕者,非手非竹,非丝非桐。得之心,符之手;得之手,符之物。人之有道者,莫不中道。
曰:圣人以有言、有为、有思者,所以同乎人;未尝言、未尝为、未尝思者,所以异乎人。
曰:利害心愈明,则亲不睦;贤愚心愈明,则友不交;是非心愈明,则事不成;好丑心愈明,则物不契。是以圣人浑之。
曰:世之愚拙者妄援圣人之愚拙自解,殊不知圣人时愚时明、时拙时巧。
曰:以圣师圣者,贤人;以贤师圣者,圣人。盖以圣师圣者,徇迹而忘道;以贤师圣者,反迹而合道。
曰:贤人趋上而不见下,众人趋下而不见上,圣人通乎上下。惟其宜之,岂曰离贤人众人,别有圣人也哉!
曰:天下之理,夫者倡,妇者随;牡者驰,牝者逐;雄者鸣,雌者应。是以圣人制言行,而贤人拘之。
曰:圣人道虽虎变,事则鳖行;道虽丝分,事则棋布。
曰:所谓圣人之道者,胡然孑孑尔?胡然彻彻尔?胡然堂堂尔?胡然臧臧尔?惟其能遍偶万物,而无一物能偶之,故能贵万物。
曰:云之卷舒,禽之飞翔,皆在虚空中,所以变化不穷,圣人之道则然。
文子
文子,佚其名、字,老子弟子。《汉志》道家有其书。唐柳宗元谓其书多窃取他书以成之。清《四库》仍列于道家。
十守 节录
守无
老子曰:轻天下即神无累,细万物即心不惑,齐生死则意不慑,同变化则明不眩。夫至人倚不桡之柱,行无关之途,禀不竭之府,学不死之师,无往而不遂,无之而不通,屈伸俯仰,抱命不惑而宛转,祸福利害不足以患心。夫为义者可迫以仁,而不可劫以兵;可正以义,不可悬以利。君子死义,不可以富贵留也。为义者不可以死亡恐也,又况于无为者乎!无为者即无累,无累之人,以天下为影柱。上观至人之伦,深原道德之意,下考世俗之行,乃足以羞也。夫无以天下为者,学之建鼓也。
守平
老子曰:尊势厚利,人之所贪,比之身则贱。故圣人食足以充虚接气,衣足以盖形御寒,适情辞余,不贪得,不多积,清目不视,静耳不听,闭口不言,委心不虑,弃聪明,反太素,休精神,去知故,无好无憎,是谓大通。除秽去累,莫若未始出其宗,何为而不成。知养生之和者,即不可悬以利;通内外之符者,不可诱以势。无外之外,至大;无内之内,至贵。能知大贵,何往不遂。
守易
老子曰:古之为道者,理情性,治心术,养以和,持以适,乐道而忘贱,安德而忘贫。性有不欲,无欲而不得;心有不乐,无乐而不为。无益于性者不以累德,不便于生者不以滑和。不纵身肆意而制度,可以为天下仪,量腹而食,制形而衣,容身而居,适情而行,余天下而不有,委万物而不利,岂为贫富、贵贱失其性命哉!若然者,可谓能体道矣。
守清
老子曰:人受气于天者,耳目之于声色也,鼻口之于芳臭也,肌肤之于寒温也,其情一也。或以死,或以生,或为君子,或为小人,所以为制者异。神者,智之渊也,神清则智明;智者,心之府也,智公则心平。人莫鉴于流潦而鉴于澄水,以其清且静也,故神清意平乃能形物之情,故用之者必假于不用也。夫鉴明者,则尘垢不污也;神清者,嗜欲不误也。故心有所至,则神慨然在之,反之于虚,则消躁藏息矣。此圣人之游。故治天下者,必达性命之情而后可也。
守真
老子曰:夫所谓圣人者,适情而已。量腹而食,度形而衣,节乎己而贪污之心无由生也。故能有天下者,必无以天下为也;能有名誉者,必不以趋行求者也,诚达性命之情,仁义因附也。若夫神无所掩,心无所载,通洞条达,澹然无事,势利不能诱,声色不能淫,辩者不能说,智者不能动,勇者不能恐,此真人之游也。夫生生者不生,化化者不化,不达此道者,虽知统天地,明照日月,辩解连环,辞润金石,犹无益于天下也。故圣人不失所守。
守静
老子曰:静漠恬惔,所以养生也;和愉虚无,所以据德也。外不乱内即性得其宜,静不动和即德安其位。养生以经世,抱德以终年,可谓能体道矣。若然者,血脉无郁滞,五藏无积气,祸福不能矫滑,非誉不能尘垢。非有其世,孰能济焉?有其才不遇其时,身犹不能脱,又况无道乎。夫目察秋毫之末者,耳不闻雷霆之声;耳调金玉之音者,目不见太山之形。故小有所志,则大有所忘。今万物之来,擢拔吾生,攓取吾精,若泉原也,虽欲勿禀,其可得乎?今盆水若清之经日,乃能见眉睫,浊之不过一挠,即不能见方圆也。人之精神难清而易浊,犹盆水也。
守法
老子曰:上圣法天,其次尚贤,其下任臣。任臣者,危亡之道也;尚贤者,痴惑之原也;法天者,治天地之道也。虚静为王,虚无不受,静无不持。知虚静之道,乃能终始,故圣人以静为治,以动为乱。故曰勿挠勿缨,万物将自清;勿惊勿骇,万物将自理。是谓天道也。
守虚
老子曰:所谓圣人者,因时而安其位,当世而乐其业。夫哀乐者,德之邪;好憎者,心之累;喜怒者,道之过。故其生也天行,其死也物化,静即与阴合德,动即与阳同波。故心者,形之主也;神者,心之宝也。形劳而不休即蹶,精用而不已则竭。是以圣人遵之不敢越也。以无应有,必究其理;以虚受实,必穷其节。恬愉虚静,以终其命。无所疏,无所亲,抱德炀和,以顺于天,与道为际,与德为邻,不为福始,不为祸先,死生无变于己,故曰至神。神则以求无不待也,以为无不成也。
尸佼
尸佼,鲁人,商鞅师。或曰晋人,商鞅客。《汉志》杂家有其书,至宋书亡。今传世者,乃后人辑本。
治天下
治天下有四术:一曰忠爱,二曰无私,三曰用贤,四曰度量。度量通,则财足矣;用贤,则多功矣;无私,百智之宗也;忠爱,父母之行也。奚以知其然?父母之所畜子者,非贤强也,非聪明也,非俊智也,爱之忧之,欲其贤己也,人利之与我利之无择也,此父母所以畜子也。然则爱天下欲其贤己也,人利之与我利之无择也,则天下之畜亦然矣。此尧之所以畜天下也。
有虞氏盛德,见人有善,如己有善;见人有过,如己有过。天无私于物,地无私于物,袭此行者谓之天子。诚爱天下者得贤,奚以知其然也?弱子有疾,慈母之见秦医也,不争礼貌;在囹圄,其走大吏也,不爱资财。视天下若子,是故其见医者,不争礼貌;其奉养也,不爱资财。故文王之见太公望也,一日五反;桓公之奉管仲也,列城有数。此所以国甚僻小,身至秽污,而为正于天下也。
郑简公谓子产曰:“饮酒之不乐,钟鼓之不鸣,寡人之任也。国家之不乂,朝廷之不治,与诸侯交之不得志,子之任也。子无入寡人之乐,寡人无入子之朝。”自是以来,子产治郑,城门不闭,国无盗贼,道无饿人。孔子曰:“若郑简公之好乐,虽抱钟而朝可也。”夫用贤,身乐而名附,事少而功多,国治而能逸。
凡治之道莫如因智,智之道莫如因贤,譬之犹相马而借伯乐也,相玉而借猗顿也,亦必不过矣。今有人于此,尽力以为舟,济大水而不用也;尽力以为车,行远而不乘也,则人必以为无慧。今人尽力以学,谋事则不借智,处行则不因贤,舍其学不用也,此其无慧也,有甚于舍舟而涉、舍车而走者矣。
申不害
申不害,京人,相韩昭侯,为刑名之学,后人与韩非子并称。《汉志》法家载有其书,今亡,有辑本。
大体
夫一妇擅夫,众妇皆乱;一臣专君,群臣皆蔽。故妒妻不难破家也,而群臣不难破国也。是以明君使其臣,并进辐凑,莫得专君。今人君之所以高为城郭而谨门闾之闭者,为寇戒盗贼之至也。今夫弒君而取国者,非必逾城郭之险而犯门闾之闭也。蔽君之明,塞君之聪,夺之政而专其令,有其民而取其国矣。今使乌荻、彭祖负千钧之重,而怀琬琰之美,令孟贲、成荆带干将之剑卫之,行乎幽道,则盗犹偷之矣。今人君之力,非贤乎乌荻、彭祖,而勇非贤乎孟贲、成荆也;其所守者,非特琬琰之美、千金之重也,而欲勿失,其可得耶?
明君如身,臣如手;君若号,臣如响。君设其本,臣操其未;君治其要,臣行其详;君操其柄,臣事其常。为人臣者,操契以责其名。名者,天地之纲,圣人之符。张天地之纲,用圣人之符,则万物之情,无所逃之矣。故善为主者,倚于愚,立于不盈,设于不敢,藏于无事,窜端匿疏,示天下无为。是以近者亲之,远者怀之。示人有余者,人夺之;示人不足者,人与之。刚者折,危者覆,动者摇,静者安。名自正也,事自定也。是以有道者,自名而正之,随事而定之也。鼓不与于五音,而为五音主;有道者不为五官之事,而为治主。君知其道也,臣知其事也。十言十当,百为百富者,人臣之事也,非君人之道也。
昔者尧之治天下也,以名;其名正,则天下治。桀之治天下也,亦以名;其名倚,而天下乱。是以圣人贵名之正也。主处其大,臣处其细。以其名听之,以其名视之,以其名命之。镜设精无为,而美恶自备;衡设平无为,而轻重自得。凡固之道,身与公无事,无事而天下自极也。
孟轲
孟轲,《孟子》七篇,序、本言不录,今录其与许行辩论之言一章。许行之说,盖即《汉志》所谓农家者流之弊者,与专论耕植之法者迥别,故特著之于此。
难许行
有为神农之言者许行,自楚之滕,踵门而告文公曰:“远方之人闻君行仁政,愿受一廛而为氓。”文公与之处,其徒数十人,皆衣褐,捆屦、织席以为食。
陈良之徒,陈相与其弟辛,负耒耜而自宋之滕,曰:“闻君行圣人之政,是亦圣人也,愿为圣人氓。”
陈相见许行而大悦,尽弃其学而学焉。
陈相见孟子,道许行之言曰:“滕君,则诚贤君也;虽然,未闻道也。贤者与民并耕而食,饔飱而治。今也滕有仓廪府库,则是厉民而自养也,恶得贤?”
孟子曰:“许子必种粟而后食乎?”曰:“然。”“许子必织布然后衣乎?”曰:“否。许子衣褐。”“许子冠乎?”曰:“冠。”曰:“奚冠?”曰:“冠素。”曰:“自织之与?”曰:“否。以粟易之。”曰:“许子奚为不自织?”曰:“害于耕。”曰:“许子以釜甑爨,以铁耕乎?”曰:“然。”“自为之与?”曰:“否。以粟易之。”
“以粟易械器者,不为厉陶冶;陶冶亦以其械器易粟者,岂为厉农夫哉?且许子何不为陶冶。舍皆取诸其宫中而用之?何为纷纷然与百工交易?何许子之不惮烦?”
曰:“百工之事,固不可耕且为也。”“然则治天下独可耕且为与?有大人之事,有小人之事。且一人之身,而百工之所为备。如必自为而后用之,是率天下而路也。故曰:或劳心,或劳力;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治于人者食人,治人者食于人。天下之通义也。
当尧之时,天下犹未平,洪水横流,泛滥于天下。草木畅茂,禽兽繁殖,五谷不登,禽兽逼人。兽蹄鸟迹之道交于中国。尧独忧之,举舜而敷治焉。舜使益掌火,益烈山泽而焚之,禽兽逃匿。禹疏九河,瀹济漯,而注诸海;决汝汉,排淮泗而注之江,然后中国可得而食也。当是时也,禹八年于外,三过其门而不入,虽欲耕,得乎?
“后稷教民稼穑。树艺五谷,五谷熟而民人育。人之有道也,饱食、暖衣、逸居而无教,则近于禽兽。圣人有忧之,使契为司徒,教以人伦:父子有亲,君臣有义,夫妇有别,长幼有叙,朋友有信。放勋曰:‘劳之来之,匡之直之,辅之翼之,使自得之,又从而振德之。’圣人之忧民如此,而暇耕乎?
“尧以不得舜为己忧,舜以不得禹、皋陶为己忧。夫以百亩之不易为己忧者,农夫也。分人以财谓之惠,教人以善谓之忠,为天下得人者谓之仁。是故以天下与人易,为天下得人难。孔子曰:‘大哉,尧之为君!惟天为大,惟尧则之,荡荡乎,民无能名焉!君哉,舜也!巍巍乎有天下而不与焉!’尧、舜之治天下,岂无所用其心哉?亦不用于耕耳。
“吾闻用夏变夷者,未闻变于夷者也。陈良,楚产也。悦周公、仲尼之道,北学于中国。北方之学者,未能或之先也。彼所谓豪杰之士也。子之兄弟事之数十年,师死而遂倍之。昔者孔子没,三年之外,门人治任将归,入揖于子贡,相向而哭,皆失声,然后归。子贡反,筑室于场,独居三年然后归。他日,子夏、子张、子游以有若似圣人,欲以所事孔子事之,强曾子。曾子曰:‘不可。江汉以濯之,秋阳以暴之,皜皜乎不可尚已。’今也南蛮鴃舌之人,非先王之道,子倍子之师而学之,亦异于曾子矣。吾闻出于幽谷、迁于乔木者,末闻下乔木而入于幽谷者。《鲁颂》曰:‘戎狄是膺,荆舒是惩。’周公方且膺之,子是之学,亦为不善变矣。”
“从许子之道,则市贾不贰,国中无伪。虽使五尺之童适市,莫之或欺。布帛长短同,则贾相若;麻缕丝絮轻重同,则贾相若;五谷多寡同,则贾相若;屦大小同,则贾相若。”
曰:“夫物之不齐,物之情也;或相倍蓰,或相什百,或相千万。子比而同之,是乱天下也。巨屦小屦同贾,人岂为之哉?从许子之道,相率而为伪者也,恶能治国家?”
尹文
尹文,不知何国人,《汉志》名家载有其书。注谓说齐宣王,先公孙龙。清《四库》改入杂家,谓其大旨指陈治道,欲自处于虚静,而万事万物,则一一综覆其实,故立说在黄老、申韩之间。
大道上 节录
大道无形,称器有名。名也者,正形者也。形正由名,则名不可差。故仲尼云:“必也正名乎!名不正则言不顺也。”大道不称,众有必名。生于不称,则群形自得其方圆。名生于方圆,则众名得其所称也。
大道治者,则名、法、儒、墨自废。以名、法、儒、墨治者,则不得离道。老子曰:“道者,万物之奥,善人之宝,不善人之所宝。”是道治者,谓之善人;藉名、法、儒、墨者,谓之不善人。善人之与不善人,名分日离,不待审察而得也。
道不足以治则用法,法不足以治则用术,术不足以治则用权,权不足以治则用势。势用则反权,权用则反术,术用则反法,法用则反道,道用则无为而自治。故穷则徼终,徼终则反始,始终相袭,无穷极也。
有形者必有名,有名者未必有形。形而不名,未必失其方、圆、白、黑之实。名而不可不寻,名以检其差。故亦有名以检形,形以定名,名以定事,事以检名。察其所以然,则形名之与事物,无所隐其理矣。
名有三科,法有四呈。一曰命物之名,方、圆、白、黑是也;二曰毁誉之名,善、恶、贵、贱是也;三曰况谓之名,贤、愚、爱、憎是也。一曰不变之法,君、臣、上、下是也;二曰齐俗之法,能、鄙、同、异是也;三曰治众之法,庆、赏、刑、罚是也;四曰平准之法,律、度、权、量是也。
术者,人君之所密用,群下不可妄窥。势者,制法之利器,群下不可妄为。人君有术,而使群下得窥,非术之奥者。有势,而使群下得为,非势之重者。大要在乎先正名分,使不相侵杂,然后术可秘,势可专。
名者,名形者也;形者,应名者也。然形非正名也,名非正形也。则形之与名,居然别矣,不可相乱,亦不可相无。无名,故大道无称;有名,故名以正形。今万物具存,不以名正之则乱;万名具列,不以形应之则乖。故形名者,不可不正也。
善名命善,恶名命恶,故善有善名,恶有恶名。圣、贤、仁、智,命善者也;顽、嚚、凶、愚,命恶者也。今即圣、贤、仁、智之名,以求圣、贤、仁、智之实,未之或尽也;即顽、嚚、凶、愚之名,以求顽、嚚、凶、愚之实,亦未或尽也。使善恶尽然有分,虽未能尽物之实,犹不患其差也,故曰名不可不辨也。
名称者,别彼此而检虚实者也。自古至今,莫不用此而得,用彼而失。失者,由名分混;得者,由名分察。今亲贤而疏不肖,赏善而罚恶。贤、不肖、善、恶之名宜在彼,亲、疏、赏、罚之称宜属我,我之与彼,又复一名,名之察者也。名贤不肖为亲疏,名善恶为赏罚,合彼我之一称而不别之,名之混者也。故曰名称者,不可不察也。
语曰“好牛”,又曰不可不察也。好则物之通称,牛则物之定形,以通称随定形,不可穷极者也。设复言“好马”,则复连于马矣,则“好”所通无方也。设复言“好人”,则彼属于人矣。则好非人,人非好也。则好牛、好马、好人之名自离矣,故曰名分不可相乱也。
五色、五声、五臭、五味凡四类,自然存焉天地之间,而不期为人用,人必用之,终身各有好恶,而不能辨其名分。名宜属彼,分宜属我。我爱白而憎黑,韵商而舍徵,好膻而恶焦,嗜甘而逆苦。白黑、商徵、膻焦、甘苦,彼之名也。爱憎、韵舍、好恶、嗜逆,我之分也。定此名分,则万事不乱也。
故人以度审长短,以量受少多,以衡平轻重,以律均清浊,以名稽虚实,以法定治乱,以简治烦惑,以易御险难。万事皆归于一,百度皆准于法。归一者,简之至;准法者,易之极。如此,则顽嚚聋瞽,可与察慧聪明,同其治也。
天下万事,不可备能。责其备能于一人,则贤圣其犹病诸;设一人能备天下之事能,左右前后之宜,远近迟疾之间,必有不兼者焉。苟有不兼,于治阙矣。全治而无阙者:大小多少,各当其分;农商工仕,不易其业;老农长商、习工旧仕,莫不存焉。则处上者何事哉?
故有理而无益于治者,君子弗言;有能而无益于事者,君子弗为。君子非乐有言,有益于治,不得不言;君子非乐有为,有益于事,不得不为。故所言者,不出于名法、权术;所为者,不出于农稼、军阵。周务而已。故明主不为治外之理,小人必言事外之能。小人亦知言损于治,而不能不言;小人亦知能损于事,而不能不为。故所言者,极于儒、墨是非之辩;所为者,极于坚伪偏抗之行。求名而已,故明主诛之。
古语曰:“不知无害为君子,知之无损为小人。工匠不能,无害于巧;君子不知,无害于治。”此信矣。为善使人不能得从,此独善也;为巧使人不能得从,此独巧也。未尽善巧之理。为善与众行之,为巧与众能之,此善之善者,巧之巧者也。故所贵圣人之治,不贵其独治,贵其能与众共治。贵工倕之巧,不贵其独巧,贵其能与众共巧也。
今世之人,行欲独贤,事欲独能,辩欲出群,勇欲绝众。独行之贤,不足以成化;独能之事,不足以周务;出群之辩,不可为户说;绝众之勇,不可与征阵。凡此四者,乱之所由生。是以圣人任道以夷其险,立法以理其差。使贤愚不相弃,能鄙不相遗。能鄙不相遗,则能鄙齐功;贤愚不相弃,则贤愚等虑。此至治之术也。
名定则物不竞,分明则私不行。物不竞,非无心,由名定,故无所措其心;私不行,非无欲,由分明,故无所措其欲。然则心欲人人有之,而得同于无心无欲者,制之有道也。田骈曰:“天下之士,莫肯处其门庭,臣其妻子,必游宦诸侯之朝者,利引之也。游于诸侯之朝,皆志为卿大夫,而不拟于诸侯者,名限之也。”彭蒙曰:“雉、兔在野,众人逐之,分未定也。鸡、豕满市,莫有志者,分定故也。”物奢则仁智相屈,分定则贪鄙不争。
圆者之转,非能转而转,不得不转也;方者之止,非能止而止,不得不止也。因圆之自转,使不得止;因方之自止,使不得转。何苦物之失分?故因贤者之有用,使不得不用;因愚者之无用,使不得用。用与不用,皆非我用,因彼可用与不可用,而自得其用,奚患物之乱乎?
庆赏刑罚,君事也;守职效能,臣业也。君料功黜陟,故有庆赏刑罚;臣各慎所任,故有守职效能。君不可与臣业,臣不可侵君事。上下不相侵与,谓之名正。名正而法顺也。接万物使分,别海内使不杂,见侮不辱,见推不矜,禁暴息兵,救世之斗,此仁君之德,可以为主矣。守职分使不乱,慎所任而无私。饥饱一心,毁誉同虑,赏亦不忘,罚亦不怨,此居下之节,可为人臣矣。
世有因名以得实,亦有因名以失实。宣王好射,说人之谓己能用强也,其实所用不过三石。以示左右,左右皆引试之,中关而止。皆曰:“不下九石,非大王孰能用是?”宣王悦之。然则宣王用不过三石,而终身自以为九石。三石实也,九石名也,宣王悦其名而丧其实。
齐有黄公者,好谦卑。有二女,皆国色。以其美也,常谦辞毁之,以为丑恶。丑恶之名远布,年过而一国无聘者。卫有鳏夫,时冒娶之,果国色。然后曰:“黄公好谦,故毁其子不姝美。”于是争礼之,亦国色也。国色实也,丑恶名也,此违名而得实矣。
楚人担山雉者,路人问:“何鸟也?”担雉者欺之曰:“凤凰也。”路人曰:“我闻有凤凰,今直见之,汝贩之乎?”曰:“然。”则十金,弗与。请加倍,乃与之。将欲献楚王,经宿而鸟死。路人不遑惜金,惟恨不得以献楚王。国人传之,咸以为真凤凰,贵,欲以献之。遂闻楚王,王感其欲献于己,召而厚赐之,过于买鸟之金十倍。
魏田父有耕于野者,得宝玉径尺,弗知其玉也,以告邻人。邻人阴欲图之,谓之曰:“怪石也,畜之,弗利其家,弗如复之。”田父虽疑,犹录以归,置于庑下。其夜玉明,光照一室,田父称家大怖,复以告邻人。曰:“此怪之征,遄弃,殃可销。”于是遽而弃于远野。邻人无何盗之,以献魏王。魏王召玉工相之,玉工望之,再拜而立,敢贺:“王得此天下之宝,臣未尝见。”王问价。玉工曰:“此无价以当之,五城之都,仅可一观。”魏王立赐献玉者千金,长食上大夫禄。
凡天下万里,皆有是非,吾所不敢诬。是者常是,非者常非,亦吾所信。然是虽常是,有时而不用;非虽常非,有时而必行。故用是而失,有矣;行非而得,有矣。是非之理不同,而更兴废,翻为我用,则是非焉在哉?
大道下 节录
凡国之存亡有六征:有衰国,有乱国,有亡国,有昌国,有强国,有治国。所谓乱亡之国者,凶虐残暴不与焉;所谓强治之国者,威力仁义不与焉。君年长多媵妾,少子孙,疏宗族,衰国也;君宠臣,臣爱君,公法废,私政行,乱国也;国贫小,家富大,君权轻,臣势重,亡国也。凡此三征,不待凶虐残暴而后弱也。虽曰见存,吾必谓之亡者也。内无专宠,外无近习,支庶繁字,长幼不乱,昌国也;农桑以时,仓廪充实,兵甲劲利,封疆修理,强国也;上不胜其下,下不犯其上,上下不相胜犯,故禁令行,人人无私,虽经险易而国不可侵,治国也。凡此三征,不待威力仁义而后强。虽曰见弱,吾必谓之存者也。
治主之兴,必有所先诛。先诛者,非谓盗,非谓奸。此二恶者,一时之大害,非乱政之本也。乱政之本,下侵上之权,臣用君之术,心不畏时之禁,行不轨时之法,此大乱之道也。
老子曰:“以政治国,以奇用兵,以无事取天下。”政者,名法是也。以名法治国,万物所不能乱。奇者,权术是也。以权术用兵,万物所不能敌。凡能用名法、权术而矫抑残暴之情,则己无事焉。己无事,则得天下矣。故失治则任法,失法则任兵。以求无事,不以取强。取强,则柔者反能服之。
老子曰:“民不畏死,如何以死惧之?”凡民之不畏死,由刑罚过。刑罚过,则民不赖其生。生无所赖,视君之威末如也。刑罚中,则民畏死。畏死,由生之可乐也。知生之可乐,故可以死惧之。此人君之所宜执,臣下之所宜慎。
田子读书,曰:“尧时太平。”宋子曰:“圣人之治,以致此乎?”彭蒙在侧,越次答曰:“圣法之治以至此,非圣人之治也。”宋子曰:“圣人与圣法,何以异?”彭蒙曰:“子之乱名甚矣。圣人者,自己出也;圣法者,自理出也。理出于己,己非理也;己能出理,理非己也。故圣人之治,独治者也;圣法之治,则无不治矣。此万世之利,唯圣人能该之。”宋子犹惑,质于田子。田子曰:“蒙之言然。”
庄里丈人,字长子曰“盗”,少子曰“殴”。盗出行,其父在后追,呼之曰:“盗!盗!”。吏闻,因缚之。其父呼殴喻吏,遽而声不转,但言“殴!殴!”。吏因殴之,几殪。
康衢长者,字僮曰“善搏”,字犬曰“善噬”。宾客不过其门者三年。长者怪而问之,乃实对。于是改之,宾客复往。
郑人谓玉未理者为璞,周人谓鼠未腊者为璞。周人怀璞谓郑贾曰:“欲买璞乎?”郑贾曰:“欲之。”出其璞视之,乃鼠也。因谢不取。
父之于子也,令有必行者,有必不行者。去贵妻,卖爱妾,此令必行者也。因曰:“汝无敢恨,汝无敢思。”令必不行者也。故为人上者,必慎所令。
凡人,富则不羡爵禄,贫则不畏刑罚。不羡爵禄者,自足于己也;不畏刑罚者,不赖存身也。二者为国之所甚病,而不知防之之术,故令不行而禁不止。若使令不行而禁不止,则无以为治。无以为治,是人君虚临其国,徒君其民,危乱可立而待矣。今使由爵禄而后富,则人必争尽力于其君矣;由刑罚而后贫,则人咸畏罪而从善矣。故古之为国者,无使民自贫富,贫富皆由于君,则君专所制,民知所归矣。
慎到
慎到,赵人,《汉志》法家有其书,至宋书亡八九,清《四库》改入杂家。略谓大旨,欲因物理之当然,各定一法以守之。不求于法之外,亦不宽于法之中,则上下相安,可以清净而治。然法有不行,势不能不以刑齐之,黄老之为申韩,此其转关矣。近人辑本,以江阴缪氏蕴香簃写本最为完善,今据而摘录之。
内篇 节录
古者,工不兼事,士不兼官。工不兼事则事省,事省则易胜;士不兼官则职寡,职寡则易守。故士位可世,工事可常。百工之子,不学而能者,非生巧也,言有常事也。今也国无常道,官无常法,是以国家日缪。教虽成,官不足;官不足,则道理匮;道理匮,则慕贤智;慕贤智,则国家之政要在一人之心矣。
古者,立天子而贵之者,非以利一人也。曰天下无一贵,则理无由通,通理以为天下也。故立天子以为天下,非立天下以为天子也;立国君以为国,非立国以为君也;立官长以为官,非立官以为长也。法虽不善,犹愈于无法,所以一人心也。
夫投钩以分财,投策以分马,非钩策为均也,使得美者不知所以德,使得恶者不知所以怨,此所以塞愿望也。故蓍龟所以立公识也,权衡所以立公正也,书契所以立公信也,度量所以立公审也,法制礼籍所以立公义也。凡立公,所以弃私也。
明君动事分功必由慧,定赏分财必由法,行德制中必由礼。故欲不得干时,爱不得犯法,贵不得逾亲,禄不得逾位,士不得兼官,工不得兼事。以能受事,以事受利。若是者,上无羡赏,下无羡财。
立天子者,不使诸侯疑焉;立诸侯者,不使大夫疑焉;立正妻者,不使嬖妾疑焉;立嫡子者,不使庶孽疑焉。疑则动,两则争,杂则相伤,害在有与,不在独也。故臣有两位者,国必乱。臣两位而国不乱者,君在也。恃君而不乱失,失君必乱。子有两位者,家必乱。子两位而家不乱者,父在也。恃父而不乱失,失父必乱。臣疑其君,无不危之国;孽疑其宗,无不危之家。
今一兔走,百人逐之,非一兔足为百人分也,由未定也。由未定,尧且屈力,而况众人乎?积兔满市,行者不顾,非不欲兔也,分已定矣。分已定,人虽鄙不争。故治天下及国,在乎定分而已矣。
君人者,舍法而以身治,则诛赏予夺,从君心出矣。然则受赏者虽当,望多无穷;受罚者虽当,望轻无已。君舍法,而以心裁轻重,则同功殊赏,同罪殊罚矣,怨之所由生也。是以分马者之用策,分田者之用钩。非以钩、策为过于人智也,所以去私塞怨也。故曰:大君任法而弗躬,则事断于法矣。法之所加,各以其分,蒙其赏罚而无望于君也。是以怨不生而上下和矣。
飞龙乘云,腾蛇游雾,云罢雾霁,而与蚯蚓同,则失其所乘也。故贤而屈于不肖者,权轻也;不肖而服于贤者,位尊也。尧为匹夫,不能使其邻家;至南面而王,则令行禁止。由此观之,贤不足以服不肖,而势位足以屈贤者也。
爱多者则法不立,威寡者则下侵上。法之功,莫大于使私不行;君之功,莫大于使民不争。今立法而行私,是和与法争,其乱甚于无法。立君而尊贤,是贤与君争,其乱甚于无君。故有道之国,法立则私议不行,君立而贤者不尊。民一于君,判于法,是治国之道也。
虑戏、神农,教而不诛。黄帝、尧、舜,诛而不怒。及至三王,随时制法,各适其用。故治国无其法则乱,守法而不变则衰。有法而行私,谓之不法。以力役法者,百姓也;以死守法者,有司也;以道变法者,君长也。
措钧石使禹察之,锱铢则不识也。悬于权衡,则厘发之不可差。圣君任法而不任智,任公而不任私,任大道而不任小物,然后身佚而天下治。
许犯问于子慎子曰:“法安所生?”子慎子曰:“法非从天生,非从地出,发于人间,合乎人心而已。治水者茨防决塞,虽在夷狄,相似如一,学之于水,不学之于禹也。”
外篇 节录
法者,所以齐天下之动,至公大定之制也。故智者不得越法而肆谋,辩者不得越法而肆议,士不得背法而有名,臣不得背法而有功。我喜可抑,我忿可窒,我法不可离也。骨肉可刑,亲戚可灭,至法不可阙也。
善为国者,移谋身之心而谋国,移富国之木而富民,移保子孙之志而保治,移求爵禄之意而求义,则不劳而化理成矣。
田系问曰:“仲尼曰:‘志士仁人,无求生以害仁,有杀身以成仁。’何也?”慎子曰:“始吾未生之时,焉知生之为乐也。今吾未死,又焉知死之为不乐也。故生不足以使之,利何足以动之,死不足以禁之,害何足以恐之。明于死生之分,达于利害之变,是以目观玉辂琬象之状,耳听《白雪》《清角》之声,不能以乱其神;登千仞之溪,临蝯眩之岸,不足以滑其和。夫如是,身可以杀,生可以无,仁可以成。”
鹖冠子
鹖冠子,楚人,佚其名氏,以鹖鸟羽为冠,世称鹖冠子。《汉志》道家有其书,清《四库》改入杂家,其说颇杂刑名,而大旨原本《道德》。唐韩愈尝推称之,柳宗元则以为后人伪作,尽鄙浅言也。
博选
王鈇非一世之器者,厚德隆俊也。道凡四稽:一曰天,二曰地,三曰人,四曰命。权人有五至:一曰伯己,二曰什己,三曰若己,四曰厮役,五曰徒隶。所谓天者,物理情者也;所谓地者,常弗去者也;所谓人者,恶死乐生者也;所谓命者,靡不在君者也。君也者,端神明者也;神明者,以人为本者也,人者,以贤圣为本者也;贤圣者,以博选为本者也;博选者,以五至为本者也。故北面而事之,则伯己者至。先趋而后息,先问而后默,则什己者至。人趋己趋,则若己者至。凭几据杖,指麾而使,则厮役者至。乐嗟苦咄,则徒隶之人至矣。故帝者与师处,王者与友处,亡主与徒处。故德万人者谓之隽,德千人者谓之豪,德百人者谓之英。德音者,所谓声也,未闻音出而响过其声者也。贵者有知,富者有财,贫者有身。信符不合,事举不成。不死不生,不断不成。计功而偿,权德而言,王鈇在此,孰能使营。
孔鲋
孔鲋,孔子六世孙,字子鱼。初仕秦,李斯议焚书,鲋乃收其家《论语》、《尚书》、《孝经》等书,藏于旧宅壁中。陈胜起兵,征为博士。尝搜集仲尼而下至其父之言行,为一书。至汉武帝时,其曾孙臧复以所著附焉,题曰《孔丛子》。《隋志》载于儒家,清《四库》录之,而《提要》则以为皆依托也。
公孙龙 节录
公孙龙者,平原君之客也,好刑名,以白马为非马。或谓子高曰:“此人小辨而毁大道,子盍往正诸?”子高曰:“大道之悖,天下之校枉也,吾何病焉?”或曰:“虽然,子为天下故,往也。”
子高适赵,与龙会平原君家,谓之曰:“仆居鲁,遂闻下风,而高先生之行也。愿受业之日久矣。然所不取于先生者,独不取先生以白马为非马尔。诚去非白马之学,则穿请为弟子。”
公孙龙曰:“先生之言悖也。龙之学,正以白马非马者也。今使龙去之,则龙无以教矣。今龙无以教而乃学于龙,不亦悖乎?且夫学于龙者,以智与学不逮也。今教龙去白马非白马,是先教而后师之,不可也。
“先生之所教龙者,似齐王之问尹文也。齐王曰:‘寡人甚好士而齐国无士。’尹文曰:‘今有人于此,事君则忠,事亲则孝,交友则信,处乡则顺。有此四行者,可谓士乎?’王曰:‘善,是真吾所谓士者也。’尹文曰:‘王得此人,肯以为臣乎?’王曰:‘所愿,不可得也。’尹文曰:‘使此人于广庭大众之中见侮而不敢斗,王将以为臣乎?’王曰:‘夫士也,见侮而不斗,是辱,则寡人不以为臣矣。’尹文曰:‘虽见侮而不斗,是未失所以为士也,然而王不以为臣,则乡所谓士者,乃非士乎?夫王之令,杀人者死,伤人者刑。民有畏王令,故见侮终不敢斗,是全王之法也。而王不以为臣,是罚之也。且王以不敢斗为辱,必以敢斗为荣。是王之所赏,吏之所罚也。上之所是,法之所非也。赏罚是非相与曲谬,虽十黄帝固所不能治也。’齐王无以应。
“且白马非白马者,乃子先君仲尼之所取也。龙闻楚王张繁弱之弓,载忘归之矢,以射蛟兕于云梦之囿。反而丧其弓,左右请求之。王曰:‘止也,楚人遗弓,楚人得之,又何求乎?’仲尼闻之曰:‘楚王仁义而未遂,亦曰人得之而已矣,何必楚乎?’若是者,仲尼异楚人与所谓人也,夫是仲尼之异楚人于所谓人,而非龙之异白马于谓马,悖也。先生好儒术,而非仲尼之所取也。欲学龙而使龙去所以教,虽百龙之智,固不能当前也。”
子高莫之应,退而告人曰:“言非而博,巧而不理,此固无所不答也。”
异日,平原君会众宾而延子高。平原君曰:“先生,圣人之后也,不远千里来顾临之,欲去夫公孙白马之学。今是非未分,而先生翻然欲高逝,可乎?”子高曰:“理之至精者,则自明之。岂任穿之退哉?”
平原君曰:“至精之说,可得闻乎?”答曰:“其说皆取之经传,不敢以意。《春秋》记六退飞,睹之则六,察之则。犹马也,六犹白也。睹之得见其白,察之则知其马。色之名别,内由外显,谓之白马,名实当矣。若以丝麻加之女工,为缁、素、青、黄,色名虽殊,其质则一。是以《诗》有素丝,不曰丝素;《礼》有缁布,不曰布缁。牛玄武,此类甚众。先举其色,后名其质,万物之所同,圣贤之所常也。
“君子之谓,贵当物理,不贵繁辞。若尹文之折齐王之所言,与其法错故也。穿之所说于公孙子,高其智、悦其行也。去白马之说,智行固存,是则穿未失其所师者也,称此云云,没其理矣。是楚王之言,楚人亡弓,楚人得之。先君夫子探其本意,欲以示广,其实狭之,故曰:‘不如亦曰人得之而已也。’是则异楚王之所谓楚,非异楚王之所谓人也。以此为喻,乃相击切矣。凡言人者,总谓人也,亦犹言马者总谓马也。楚自国也,白自色也。欲广其人,宜在去楚;欲正名色,不宜去白。忱察此理,则公孙之辨破矣。”
平原君曰:“先生言于理善矣。”因顾谓众宾曰:“公孙子能答此乎?”燕客史由对曰:“辞则有焉,理则否矣。”
公孙龙又与子高记论于平原君所,辨理至于“臧三耳”。公孙龙言臧之三耳,甚辨析。子高弗应,俄而辞出。明日复见,平原君曰:“畴昔公孙之言,信辨也,先生实以为何如?”?答曰:“然,几能臧三耳矣。虽然实难,仆愿得又问于君:今为臧三耳甚难而实非也,谓臧两耳甚易而实是也,不知君将从易而是者乎,亦从难而非者乎?”平原君弗能应。明日,谓公孙龙曰:“公无复与孔子高辨事也,其人理胜于辞,公辞胜于理。辞胜于理,终必受诎。”
陆贾
陆贾,汉,楚人,以客从高祖定天下。高祖不好《诗》、《书》,而贾独时时称说于前。高祖乃令著秦汉所以兴亡之故,凡十二篇,号曰《新语》,其言多纯正。《汉志》儒家载有陆贾二十三篇,当有《新语》在内,清《四库》亦载于儒家。
无为 《新语》
夫道莫大于无为,行莫大于谨敬。何以言之?昔舜治天下也,弹五弦之琴,歌《南风》之诗,寂若无治国之意,漠若无忧天下之心,然天下治。周公制作礼乐,郊天地,望山川,师旅不设,刑格法悬,而四海之内,奉供来臻,越裳之君,重译来朝。故无为就为也。
秦始皇帝设车裂之诛,以敛奸邪,筑长城于戎境,以备胡、越,征大吞小,威震天下,将帅横行,以服外国。蒙恬讨乱于外,李斯治法于内,事逾烦天下逾乱,法逾滋而奸逾炽,兵马益设而敌人逾多。秦非不欲为治,然失之者,乃举措暴众,用刑太极故也。
是以君子尚宽舒以苞身,行中和以统远。民畏其威而从其化,怀其德而归其境,美其治而不敢违其政。民不罚而畏罪,不赏而欢悦,渐渍于道德,被服于中和之所致也。
夫法令者,所以诛恶,非所以劝善。故曾、闵之孝,夷、齐之廉,岂畏死而为之哉?教化之所致也。故曰尧、舜之民可比屋而封,桀、纣之民可比屋而诛者,教化使然也。故近河之地湿,近山之土燥,以类相及也。故山川出云雨,丘阜生气,四渎东流,百川无不从。小者从大,少者从多。
夫王者之都,南面之君,百姓之所取法,举措动作,不可失法则也。昔者,周襄王不能事后母,出居于郑,而下多叛其亲。秦始皇骄奢,靡丽好作,高台榭,广宫室,则天下豪富制屋宅者,莫不仿之。设房闼,备厩库,缮雕琢刻画之好,傳玄黄琦玮之色,以乱制度。齐桓公好妇人之色,妻姑姊妹,而国中多淫于骨肉。楚平王奢侈纵恣,不能制下检民以德,增驾百马而行,欲令天下人饶财富利,明不可及,于是楚国逾奢,君臣无别。故上之化下,犹风之靡草也。王者尚武于朝,农夫缮甲于田。故君子之御下民,奢侈者则应之以俭,骄淫者统之以理。未有上仁而下残,上义而下争者也。孔子曰:“移风易俗,岂家至之哉?先之于身而已矣。”
贾谊
贾谊,洛阳人,年十八,以能诵诗书属文称于郡中。文帝时,上《治安策》数千言。《汉志》儒家载其书五十八篇,《新唐书》始题新书之名。书中各篇,多取《汉书》谊本传之文,割裂章段,颠倒次序,而加以标题,当非谊之原书。其中《道术》等篇,为本传所末载,虽与诸子之立说少异,而文义渊雅,近人谓正是训故之学,有得于正名为学者,亦可观也。
道术 《新书》
曰:“数闻道之名矣,而未知其实也。请问道者何谓也?”
对曰:“道者,所从接物也。其本者谓之虚,其末者谓之术。虚者,言其精微也,平素而无设施也。术也者,所从制物也,动静之数也。凡此皆道也。”
曰:“请问虚之接物,何如?”
对曰:“镜仪而居,无执不臧,美恶毕至,各得其当;衡虚无私,平静而处,轻重毕悬,各得其所。明主者,南面而正,清虚而静,令名自宣,命物自定,如鉴之应,如衡之称,有衅和之,有端随之,物鞠其极,而以当施之。此虚之接物也。”
曰:“请问术之接物,何如?”
对曰:“人主仁而境内和矣,故其士民莫弗亲也;人主义而境内理矣,故其士民莫弗顺也;人主有礼而境内肃矣,故其士民莫弗敬也;人主有信而境内贞矣,故其士民莫弗信也;人主公而境内服矣,故其士民莫弗戴也;人主法而境内轨矣,故其士民莫弗辅也。举贤则民化善,使能则官职治,英俊在位则主尊,羽翼胜任则民显;操德而固则威立,教顺而必则令行;周听则不蔽,稽验则不惶;明好恶则民心化,密事端则人主神。术者,接物之队。凡权重者必谨于事,令行者必谨于言,则过败鲜矣。此术之接物之道也。其为原无屈,其应变无极,故圣人尊之。夫道之详,不可胜述也。”
曰:“请问品善之体,何如?”
对曰:“亲爱利子谓之慈,反慈为嚚;子爱利亲谓之孝,反孝为孽;爱利出中谓之忠,反忠为倍;心省恤人谓之惠,反惠为困;兄敬爱弟谓之友,反友为虐;弟敬爱兄谓之悌,反悌为敖;接遇慎容谓之恭,反恭为媟;接遇肃正谓之敬,反敬为嫚;言行抱一谓之贞,反贞为伪;期果言当谓之信,反信为慢;衷理不辟谓之端,反端为趽;据当不倾谓之平,反平为险;行善决衷谓之清,反清为浊;辞利刻谦谓之廉,反廉为贪;兼覆无私谓之公,反公为私;方直不曲谓之正,反正为邪;以人自观谓之度,反度为妄;以己量人谓之恕,反恕为荒;恻隐怜人谓之慈,反慈为忍;厚志隐行谓之洁,反洁为汰;施行得理谓之德,反德为怨;放理洁静谓之行,反行为污;功遂自却谓之退,反退为伐;厚人自薄谓之让,反让为冒;心兼爱人谓之仁,反仁为戾;行充其宜谓之义,反义为;刚柔得适谓之和,反和为乖;合得密周谓之调,反调为戾;优贤不逮谓之宽,反宽为阨;包众容易谓之裕,反裕为褊;欣熏可安谓之煴,反煴为鸷:安柔不苛谓之良,反良为啮;缘法循理谓之轨,反轨为易;袭常缘道谓之道,反道为辟;广较自敛谓之俭,反俭为侈;费弗过适谓之节,反节为靡;黽勉就善谓之慎,反慎为怠;思恶勿道谓之戒,反戒为傲;深知祸福谓之知,反知为愚;亟见窕察谓之慧,反慧为童;动有文体谓之礼,反礼为滥;容服有义谓之仪,反仪为诡;行归而过谓之顺,反顺为逆;动静摄次谓之比,反比为错;容志审道谓之,反为野;辞令就得谓之雅,反雅为陋;论物明辩谓之辩,反辩为讷;纤微皆审谓之察,反察为旄;诚动可畏谓之威,反威为圂;临制不犯谓之严,反严为软;仁义修立谓之任,反任为欺;伏义诚必谓之节,反节为罢;持节不恐谓之勇,反勇为怯;信理遂惔谓之敢,反敢为揜;志操精果谓之诚,反诚为殆;克行遂节谓之必,反必为怛。凡此品也,善之体也,所谓道也。
故守道者谓之士,乐道者谓之君子;知道者谓之明,行道者谓之贤,且明且贤,此谓圣人。
桓宽
桓宽,汉,汝南人,字次公。昭帝始元六年,郡国所举贤良文学,与御史大夫桑弘羊等论盐铁榷酤事,往复辩诘。宽因推衍其意,作《盐铁论》。《汉志》载于儒家,清《四库》因之。
杂论 《盐铁论》
客曰:“余睹盐、铁之义,观乎公卿、文学、贤良之论,意指殊路,各有所出,或上仁义,或务权利,异哉吾所闻。周、秦粲然,皆有天下而南面焉,然安危长久殊世。始汝南朱子伯为予言,当此之时,豪俊并进,四方辐辏。贤良茂陵唐生、文学鲁国万生之伦六十余人,咸聚阙庭,舒六艺之风,论太平之原。智者赞其虑,仁者明其施,勇者见其断,辩者陈其词。訚訚焉,侃侃焉,虽未能详备,斯可略观矣。然蔽于云雾,终废而不行,悲夫!公卿知任武可以辟地,而不知广德可以附远;知权利可以广用,而不知稼穑可以富国也。近者亲附,远者说德,则何为而不成,何求而不得?不出于斯路,而务畜利长威,岂不谬哉!中山刘子雍言王道,矫当世,复诸正,务在乎反本。直而不徼,切而不,斌斌然斯可谓弘博君子矣。九江祝生奋由路之意,推史鱼之节,发愤懑,刺讥公卿,介然直而不挠,可谓不畏强御矣。桑大夫据当世,合时变,推道术,尚权利,辟略小辩,虽非正法,然巨儒宿学恧然,不能自解,可谓博物通士矣。然摄卿相之位,不引准绳,以道化下,放于利末,不师始古。《易》曰:‘焚如弃如。’处非其位,行非其道,果陨其性,以及厥宗。车丞相即周、吕之列,当轴处中,括囊不言,容身而去。彼哉!彼哉!若夫群丞相、御史,不能正议以辅宰相,成同类,长同行,阿意苟合,以说其上。斗筲之人,道谀之徒,何足算哉!
刘向
刘向,汉,楚元王四世孙,字子政。成帝时,领校中秘群书。尝采春秋至汉初故事,可为法戒者论述之,为《新序》《说苑》、《列女传》等书。《汉志》儒家载其所序六十七篇,称曰:“所序者,盖犹今之丛书也。”清《四库》儒家著录有《新序》《说苑》二种,其《列女传》则归于史部传记类矣。
建本 节录《说苑》
孔子曰:行身有六本,本立焉,然后为君子。立体有义矣,而孝为本;处丧有礼矣,而哀为本;战阵有队矣,而勇为本;政治有理矣,而能为本;居国有礼矣,而嗣为本;生才有时矣,而力为本。置本不固,无务丰末;亲戚不悦,无务外交;事无终始,无务多业;闻记不言,无务多谈;比近不说,无务修远。是以反本修迩,君子之道也。”
天之所生,地之所养,莫贵乎人。人之道,莫大乎父子之亲、君臣之义。父道圣,子道仁;君道义,臣道忠。贤父之于子也,慈惠以生之,教诲以成之,养其谊,藏其伪,时其节,慎其施。子年七岁以上,父为之择明师,选良友,勿使见恶,少渐之以善,使之早化。故贤子之事亲,发言陈辞,应对不悖乎耳;趣走进退,容貌不悖乎目;卑体贱身,不悖乎心。君子之事亲,以积德。子者,亲之本也,无所推而不从命;推而不从命者,惟害亲者也。故亲之所安,子皆供之。贤臣之事君也,受官之日,以主为父,以国为家,以士人为兄弟。故苟有可以安国家,利人民者,不避其难,不惮其劳,以成其义。故其君亦有助之,以遂其德。夫君臣之与百姓,转相为本,如循环无端。夫子亦云:“人之行莫大于孝。”孝行成于内,而嘉号布于外,是谓建之于本,而荣华自茂矣。君以臣为本,臣以君为本;父以子为本,子以父为本。弃其本,荣华槁矣。
子路曰:“负重道远者,不择地而休;家贫亲老者,不择禄而仕。”昔者由事二亲之时,常食藜藿之实,而为亲负米百里之外。亲没之后,南游于楚,从车百乘,积粟万钟,累茵而坐,列鼎而食,愿食藜藿、负米之时不可复得也。枯鱼衔索,几何不蠹;二亲之寿。忽如过隙。草木欲长,霜露不使;贤者欲养,二亲不待。故曰:家贫亲老,不择禄而仕也。
伯禽与康叔封朝于成王,见周公,三见而三笞。康叔有骇色,谓伯禽曰:“有商子者,贤人也,与子见之。”康叔封与伯禽见商子,曰:“某某也,日吾二子者朝乎成王,见周公,三见而三笞,其说何也?”商子曰:“二子盍相与观乎南山之阳,有木焉,名曰桥。”二子者往观乎南山之阳,见桥竦焉实而仰,反以告乎商子,商子曰:“桥者,父道也。”商子曰:“二子盍相与观乎南山之阴,有木焉,名曰梓。”二子者往观乎南山之阴,见梓勃焉实而俯,反以告商子,商子曰:“梓者,子道也。”二子者明日见乎周公,入门而趋,登堂而跪。周公拂其首,劳而食之曰:“安见君子?”二子对曰:“见商子。”周公曰:“君子哉!商子也。”
曾子芸瓜而误斩其根。曾皙怒,援大杖击之,曾子仆地;有顷乃苏,蹶然而起,进曰:“曩者,参得罪于大人,大人用力教参,得无疾乎?”退屏鼓琴而歌,欲令曾皙听其歌声,令知其平也。孔子闻之,告门人曰:“参来勿内也!”曾子自以无罪,使人谢孔子。孔子曰:“汝闻瞽叟有子名曰舜,舜之事父也,索而使之,未尝不在侧;求而杀之,未尝可得。小棰则待,大棰则走,以逃暴怒也。今子委身以待暴怒,立体而不去,杀身以陷父不义,不孝孰是大乎?汝非天子之民邪?杀天子之民,罪奚如?”以曾子之材,又居孔子之门,有罪不自知,处义难乎!
伯俞有过,其母笞之,泣。其母曰:“他日笞子未尝见泣,今泣何也?”曰:“他日俞得罪,对笞尝痛;今母力衰,不能使痛,是以泣。”故曰父母怒之,不作于意,不见于色,深受其罪,使可哀怜,上也;父母怒之,不作于意,不见其色,其次也;父母怒之,作于意,见于色,下也。
成人有德,小子有造,大学之教也。时禁于其未发之曰预,因其可之曰时,相观于善之曰磨,学不陵节而施之曰驯。发然后禁,则扞格而不胜;时过然后学,则勤苦而难成;杂施而不逊,则坏乱而不治;独学而无友,则孤陋而寡闻。故曰:有昭辟雍,有贤泮宫,田里周行,济济锵锵,而相从执质,有族以文。
周召公年十九,见正而冠,冠则可以为方伯诸侯矣。人之幼稚童蒙之时,非求师正本,无以立身全性。夫幼者必愚,愚者妄行;愚者妄行,不能保身。孟子曰:“人皆知以食愈饥,莫知以学愈愚。”故善材之幼者,必勤于学问,以修其性。今人诚能砥砺其材,自诚其神明,睹物之应,信道之要,观始卒之端,览无外之境,逍遥乎无方之内,彷徉乎尘埃之外,卓然独立,超然绝世,此上圣之所游神也。然晚世之人莫能,闲居心思,鼓琴读书,追观上古,友贤大夫,学问讲辩,日以自虞,疏远世事,分明利害,筹策得失,以观祸福,设义立度,以为法式,穷追本末,究事之情,死有遗业,生有荣名,此皆人材之所能建也,然莫能为者,偷慢懈堕,多暇日之故也,是以失本而无名。夫学者,崇名立身之本也。仪状齐等,而饰貌者好;质性同伦;而学问者智。是故:砥砺琢磨,非金也,而可以利金;诗书壁立,非我也,而可以厉心。夫问讯之士,日夜兴起,厉中益知,以分别理,是故处身则全,立身不殆。士苟欲深明博察,以垂荣名,而不好问讯之道,则是伐智本而塞智原也,何以立躯也?骐骥虽疾,不遇伯乐,不致千里;干将虽利,非人力不能自断焉;乌号之弓虽良,不得排檠,不能自正;人才虽高,不务学问,不能致圣。水积成川,则蛟龙生焉;土积成山,则豫樟生焉;学积成圣,则富贵尊显至焉。千金之裘,非一狐之皮;台庙之榱,非一木之枝;先王之法,非一士之智也。故曰:讯问者智之本,思虑者智之道也。《中庸》曰:“好问近乎智,力行近乎仁,知耻近乎勇。”积小之能大者,其惟仲尼乎!学者所以反情治性尽才者也,亲贤学问,所以长德也;论交合友,所以相致也。《诗》云“如切如磋,如琢如磨”,此之谓也。
孟子曰:“人知粪其田,莫知粪其心。粪田莫过利苗得粟,粪心易行而得其所欲。何谓粪心?博学多闻;何谓易行?一性止淫也。”
子思曰:“学所以益才也,砺所以致刃也,吾尝幽处而深思,不若学之速;吾尝跂而望,不若登高之博见。故顺风而呼,声不加疾,而闻者众;登丘而招,臂不加长,而见者远。故鱼乘于水,鸟乘于风,草木乘于时。”
孔子曰:“可以与人终日而不倦者,其惟学乎!其身体不足观也,其勇力不足惮也,其先祖不足称也,其族姓不足道也;然而可以闻四方而昭于诸侯者,其惟学乎!《诗》曰“不愆不亡,率由旧章”,夫学之谓也。”
晋平公问于师旷曰:“吾年七十,欲学,恐已暮矣。”师旷曰:“何不炳烛乎?”平公曰:“安有为人臣而戏其君乎?”师旷曰:“盲臣安敢戏其君乎?臣闻之,少而好学,如日出之阳;壮而好学,如日中之光;老而好学,如炳烛之明。炳烛之明,孰与昧行乎?”平公曰:“善哉!”
宁越,中牟鄙人也,苦耕之劳,谓其友曰:“何为而可以免此苦也?”友曰:“莫如学,学三十年则可以达矣。”宁越曰:“请十五岁,人将休,吾将不休;人将卧,吾不敢卧。”十五岁学,而周威公师之。夫走者之速也,而过二里止,步者之迟也,而百里不止。今宁越之材而久不止,其为诸侯师,岂不宜哉!
孔子谓子路曰:“汝何好?”子路曰:“好长剑。”孔子曰:“非此之问也。请以汝之所能,加之以学,岂可及哉!”子路曰:“学亦有益乎?”孔子曰:“夫人君无谏臣,则失政;士无教友,则失德。狂马不释其策,操弓不返于檠。木受绳则直,人受谏则圣。受学重问,孰不顺成;毁仁恶士,且近于刑。君子不可以不学。”子路曰:“南山有竹,弗揉自直,斩而射之,通于犀革,又何学为乎?”孔子曰:“括而羽之,镞而砥砺之,其入不益深乎?”子路拜曰:“敬受教哉!”
子路问于孔子曰:“请释古之学而行由之意,可乎?”孔子曰:“不可。昔者、东夷慕诸夏之义,有女,其夫死,为之内私婿,终身不嫁。不嫁则不嫁矣,然非贞节之义也。苍梧之弟,娶妻而美好,请与兄易。忠则忠矣,然非礼也。今子欲释古之学而行子之意,庸知子用非为是,用是为非乎?不顺其初,虽欲悔之,难哉!”
班固
班固,后汉,安陵人,字孟坚。著《汉书》百卷,详《史书治要》中。章帝时,诏群儒考定五经异同于北宫白虎观,裒其奏议,为《白虎通德论》。后诏固撰,集成书,题名曰《白虎通义》。《隋志》省名《白虎通》,列于《五经总义》中;清《四库》改入杂家、杂考之属。其书虽兼涉谶纬,而多传古义。《三纲六纪》一篇,持论明通,尤为后世言伦理学者之根据也。
三纲六纪 《白虎通义》
三纲者何谓也?谓君臣、父子、夫妇也。六纪者,谓诸父、兄弟、族人、诸舅、师长、朋友也。故君为臣纲,夫为妻纲。又曰:“敬诸父兄,六纪道行,诸舅有义,族人有序,昆弟有亲,师长有尊,朋友有旧。”何谓纲纪?纲者,张也;纪者,理也。大者为纲,小者为纪,所以张理上下,整齐人道也。人皆怀五常之性,有亲爱之心,是以纲纪为化,若罗网之有纪纲而万目张也。《诗》云:“亹亹我王,纲纪四方。”
君臣,父子,夫妇,六人也,所以称三纲何?一阴一阳谓之道。阳得阴而成,阴得阳而序,刚柔相配,故六人为三纲。
三纲法天、地、人,六纪法六合。君臣法天,取象日月屈信归功天也。父子法地,取象五行转相生也。夫妇法人,取象人合阴阳有施化端也。六纪者为三纲之纪者也。师长君臣之纪也,以其皆成己也;诸父、兄弟、父子之纪也,以其有亲恩连也;诸舅、朋友、夫妇之纪也,以其皆有同志为纪助也。
君臣者,何谓也?君,群也,下之所归心;臣者,纟亶坚也,厉志自坚固。《春秋传》曰:“君处此,臣请归也。”
父子者,何谓也?父者,矩也,以法度教子;子者,孳也,孳孳无已也。故《孝经》曰:“父有争子,则身不陷于不义。”夫妇者,何谓也?夫者,扶也,以道扶接也;妇者,服也,以礼屈服也。《昏礼》曰:“夫亲脱妇之缨。”《传》曰:“夫妇判合也。”朋友者,何谓也?朋者,党也;友者,有也。《礼记》曰:“同门曰朋,同志曰友。”朋友之交,近则谤其言,远则不相讪。一人有善,其心好之;一人有恶,其心痛之。货则通而不计,共忧患而相救。生不属,死不托。故《论语》曰:“子路云:‘愿车马衣轻裘,与朋友共敝之。’”又曰:“朋友无所归,生于我乎馆,死于我乎殡。”朋友之道,亲存不得行者二:不得许友以其身,不得专通财之恩。友饥则白之于父兄,父兄许之,乃称父兄与之,不听则止。故曰:友饥为之减餐,大寒为之不重裘。故《论语》曰:“有父兄在,如之何其闻斯行之也!”
男称兄弟,女称姊妹何?男女异姓,故别其称也。何以言之?《礼亲属记》曰:“男子先生称兄,后生称弟;女子先生为姊,后生为妹。”父之昆弟不俱谓之世叔,父之女昆弟俱谓之姑,何也?以为诸父曰内,亲也,故别称之也;姑当外适人,疏,故总言之也。至姊妹亦当外适人,所以别诸姊妹何?以为事诸姑礼等,可以外出又同,故称略也;至姊妹虽欲有略之,姊尊妹卑,其礼异也。《诗》云:“问我诸姑,遂及伯姊。”谓之舅姑者何?舅者,旧也;姑者,故也。旧、故之者,老人之称也。谓之姊妹何?姊者,咨也;妹者,末也。谓之兄弟何?兄者,况也,况父法也;弟者,悌也,心顺行笃也。称夫之父母谓之舅姑何?尊如父而非父者,舅也;亲如母而非母者,姑也。故称夫之父母为舅姑也。
班昭
班昭,固女弟,字惠姬,适扶风曹世叔。夫亡,和帝诏入宫,令皇后贵人师事之,号曹大家,作《女诫》七篇,为女子著述之最有名者,《隋志》列于儒家。其妹曹丰生亦有才多,尝为书以难之,书今不传。
女诫七篇 并序
鄙人愚暗,受性不敏,蒙先君之余宠,赖母师之典训。年十有四,执箕帚于曹氏,于今四十余载矣。战战兢兢,常惧绌辱,以增父母之羞,以益中外之累。夙夜劬心,勤不告劳,而今而后,乃知免耳。吾性疏顽,教道无素,恒恐子榖负辱清朝。圣恩横加,猥赐金紫,实非鄙人庶几所望也。男能自谋矣,吾不复以为忧也;但伤诸女方当适人,而不渐训诲,不闻妇礼,惧失容它门,取耻宗族。吾今疾在沈滞,性命无常,念汝曹如此,每用惆怅。间作《女诫》七章,愿诸女各写一通,庶有补益,裨助汝身。去矣,其勖勉之!
卑弱第一
古者,生女三日,卧之床下,弄之瓦砖,而斋告焉。卧之床下,明其卑弱,主下人也;弄之瓦砖,明其习劳,主执勤也;斋告先君,明当主继祭祀也。三者盖女人之常道,礼法之典教矣。谦让恭敬,先人后己,有善莫名,有恶莫辞,忍辱含垢,常若畏惧,是谓卑弱下人也。晚寝早作,勿惮夙夜,执务私事,不辞剧易,所作必成,手迹整理,是谓执勤也。正色端操,以事夫主,清静自守,无好戏弄,洁齐酒食,以供祖宗,是谓继祭祀也。三者苟备,而患名称之不闻,黜辱之在身,未之见也。三者苟失之,何名称之可闻,黜辱之可远哉?
夫妇第二
夫妇之道,参配阴阳,通达神明,信天地之弘义,人伦之大节也。是以《礼》贵男女之际,《诗》著《关雎》之义,由斯言之,不可不重也。夫不贤,则无以御妇;妇不贤,则无以事夫。夫不御妇,则威仪废缺;妇不事夫,则义理堕阙。方斯二事,其用一也。察今之君子,徒知妻妇之不可不御,威仪之不可不整,故训其男,检以书传,殊不知夫主之不可不事,礼义之不可不存也。但教男而不教女,不亦蔽于彼此之数乎!《礼》,八岁始教之书,十五而至于学矣。独不可依此以为则哉!
敬慎第三
阴阳殊性,男女异行。阳以刚为德,阴以柔为用;男以强为贵,女以弱为美。故鄙谚有云:“生男如狼,犹恐其尪;生女如鼠,犹恐其虎。”然则修身莫若敬,避强莫若顺。故曰敬顺之道,妇人之大礼也。夫敬非它,持久之谓也;夫顺非它,宽裕之谓也。持久者,知止足也;宽裕者,尚恭下也。夫妇之好,终身不离。房室周旋,遂生媟黩。媟黩既生,语言过矣。语言既过,纵恣必作。纵恣既作,则侮夫之心生矣。此由于不知止足者也。夫事有曲直,言有是非。直者不能不争,曲者不能不讼。讼争既施,则有忿怒之事矣。此由于不尚恭下者也。侮夫不节,谴呵从之;忿怒不止,楚挞从之。夫为夫妇者,义以和亲,恩以好合,楚挞既行,何义之存?谴呵既宣,何恩之有?恩义俱废,夫妇离矣。
妇行第四
女有四行:一曰妇德,二曰妇言,三曰妇容,四曰妇功。夫云妇德,不必才明绝异也;妇言,不必辩口利辞也;妇容,不必颜色美丽也;妇功,不必工巧过人也。清闲贞静,守节整齐,行己有耻,动静有法,是谓妇德。择辞而说,不道恶语,时然后言,不厌于人,是谓妇言。盥浣尘秽,服饰鲜洁,沐浴以时,身不垢辱,是谓妇容。专心纺绩,不好戏弄,洁齐酒食,以奉宾客,是谓妇功。此四者,女人之大德,而不可乏之者也。然为之甚易,唯在存心耳。古人有言:“仁远乎哉?我欲仁,而仁斯至矣。”此之谓也。
专心第五
《礼》,夫有再娶之义,妇无二适之文,故曰夫者天也。天固不可逃,夫固不可离也。行违神祇,天则罚之;礼义有愆,夫则薄之。故《女宪》曰:“得意一人,是谓永毕;失意一人,是谓永讫。”由斯言之,夫不可不求其心。然所求者,亦非谓佞媚苟亲也,固莫若专心正色。礼义居洁,耳无妄听,目无邪视,出无冶容,入无废饰,无聚会群辈,无看视门户,此则谓专心正色矣。若夫动静轻脱,视听陕输,入则乱发坏形,出则窈窕作态,说所不当道,观所不当视,此谓不能专心正色矣。
曲从第六
夫得意一人,是谓永毕;失意一人,是谓永讫。欲人定志专心之言也。舅姑之心,岂当可失哉?物有以恩自离者,亦有以义自破者也。夫虽云爱,舅姑云非,此所谓以义自破者也。然则舅姑之心奈何?固莫尚于曲从矣。姑云不尔而是,固宜从令;姑云尔而非,犹宜顺命。勿得违戾是非,争分曲直。此则所谓曲从矣。故《女宪》曰:“妇如影响,焉不可赏。”
叔妹第七
妇人之得意于夫主,由舅姑之爱己也;舅姑之爱己,由叔妹之誉己也。由此言之,我臧否誉毁,一由叔妹;叔妹之心,复不可失也。皆莫知叔妹之不可失,而不能和之以求亲,其蔽也哉!自非圣人,鲜能无过。故颜子贵于能改,仲尼嘉其不贰,而况妇人者也!虽以贤女之行,聪哲之性,其能备乎!是故室人和则谤掩,外内离则恶扬。此必然之势也。《易》曰:“二人同心,其利断金。同心之言,其臭如兰。”此之谓也。夫嫂妹者,体敌而尊,恩疏而义亲。若淑媛谦顺之人,则能依义以笃好,崇恩以结援,使徽美显章,而瑕过隐塞,舅姑矜善,而夫主嘉美,声誉曜于邑邻,休光延于父母。若夫蠢愚之人,于嫂则托名以自高,于妹则因宠以骄盈。骄盈既施,何和之有!恩义既乖,何誉之臻!是以美隐而过宣,姑忿而夫愠,毁訾布于中外,耻辱集于厥身,进增父母之羞,退益君子之累。斯乃荣辱之本,而显否之基也。可不慎哉!然则求叔妹之心,固莫尚于谦顺矣。谦则德之柄,顺则妇之行。凡斯二者,足以和矣。《诗》云:“在彼无恶,在此无射。”其斯之谓也。
附录 陈宏谋《教女遗规》序
天下无不可教之人,亦无可以不教之人,而岂独遗于女子也?当其甫离襁褓,养护深闺,非若男子出就外傅,有师友之切磋、诗书之浸灌也。父母虽甚爱之,亦不过于起居服食之间,加意体恤;及其长也,为之教针黹,备装奁而已。至于性情嗜好之偏,正言动之,合古谊与否,则鲜有及焉。是视女子为不必教,皆若有固然者。幸而爱敬之良,性所同具,犹不尽至于背理而伤道。且有克敦大义,足以扶植伦纪者。倘平时更以格言至论,可法可戒之事,日陈于前,使之观感而效法,其为德性之助,岂浅鲜哉?余故于《养正遗规》之后,复采古今教女之书,及凡有关于女德者,裒集成编。事取其平易而近人,理取其显浅而易晓,盖欲世人之有以教其子,而更有以教其女也。夫在家为女,出嫁为妇,生子为母。有贤女然后有贤妇,有贤妇然后有贤母,有贤母然后有贤子孙。王化始于闺门,家人利在女贞。女教之所系,盖綦重矣。或者疑女子知书者少,非文字之所能教,而弄笔墨、工文词者,有时反为女德之累。不知女子具有性慧,纵不能经史贯通,间亦粗知文义。即至村姑里妇,未尽识字,而一门之内,父兄子弟,为之陈述故事,讲说遗文,亦必有心领神会,随事感发之处。一家如此,推而一乡而一邑,孰非教之所可及乎?彼专工文墨,不明大义,则所以教之者之过,而非尽女子之过也。抑余又见夫世之妇女,守其一知半解,或习闻片词只义,往往笃信固守,奉以终身,且转相传述,交相劝戒,曾不若口读诗书,而所行悉与倍焉者。意者女子之性专一笃至,其为教尤有易入者乎。是在有闲家之责者,加之意而已。
王符
王符,后汉,安定临泾人,字节信。性耿介忤时,不仕,乃隐居著书,名《潜夫论》,列于儒家。清《四库提要》曰:“范氏以符与王充、仲长统同传,韩愈因作《三贤赞》。今以三家之书相较,符书洞悉政体似《昌言》,而明切过之;辨别是非似《论衡》,而醇正过之。”书凡三十六篇。
赞学 《潜夫论》,下同
天地之所贵者,人也;圣人之所尚者,义也;德义之所成者,智也;明智之所求者,学问也。虽有至圣,不生而知;虽有至材,不生而能。故志曰:黄帝师风后,颛顼师老彭,帝喾师祝融,尧师务成,舜师纪后,禹师墨如,汤师伊尹,文、武师姜尚,周公师庶秀,孔子师老聃。若此言之而信,则人不可以不就师矣。夫此十一君者,皆上圣也,犹待学问,其智乃博,其德乃硕,而况于凡人乎?
是故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士欲宣其义,必先读其书。《易》曰:“君子以多志前言往行,以畜其德。”是以人之有学也,犹物之有治也。故夏后之璜,楚和之璧,虽有玉璞、卞和之资,不琢不错,不离砾石。夫瑚簋之器、朝祭之服,其始也,乃山野之木、蚕茧之丝耳。使巧倕加绳墨而制之以斤斧,女工加五色而制之以机杼,则皆成宗庙之器、黼黻之章,可羞于鬼神,可御于王公。而况君子敦贞之质,察敏之才,摄之以良朋,教之以明师,文之以《礼》、《乐》,导之以《诗》、《书》,赞之以《周易》,明之以《春秋》,其不有济乎?
《诗》云:“题彼鹡鸰,载飞载鸣。我日斯迈,而月斯征。夙兴夜寐,无忝尔所生。”是以君子终日乾乾,进德修业者,非直为博己而已也,盖乃思述祖考之令问,而以显父母也。
孔子曰:“吾尝终日不食,终夜不寝,以思,无益,不如学也。”“耕也,馁在其中;学也,禄在其中矣。君子忧道不忧贫。”箕子陈六极,《国风》歌《北门》,故所谓不忧贫也,岂好贫而弗之忧邪?盖志有所专,昭其重也。是故君子之求丰厚也,非为嘉馔、美服、淫乐、声色也,乃将以抵其道而迈其德也。
夫道成于学而藏于书,学进于振而废于穷。是故董仲舒终身不问家事,景君明经年不出户庭,得锐精其学而显昭其业者,家富也。富佚若彼而能勤精若此者,材子也。倪宽卖力于都巷,匡衡自鬻于保徒者,身贫也。贫阨若彼而能进学若此者,秀士也。当世学士恒以万计,而究涂者无数十焉。其故何也?其富者则以贿玷精,贫者则以乏易计,或以丧乱期其年岁,此其所以逮初、丧功而及其童蒙者也。是故无董、景之才,倪、匡之志,而欲强捐家出身、旷日师门者,必无几矣。夫此四子者,耳目聪明,忠信廉勇,未必无俦也,而及其成名立绩,德音令问不已而有所以然。夫何故哉?徒以其能自托于先圣之典经,结心于夫子之遗训也。
是故造父疾趋,百步而废,使托乘舆,坐致千里;水师泛轴,解维则溺,自托舟楫,坐济江河。是故君子者,性非绝世,善自托于物也。人之情性,未能相百;而其明智,有相万也。此非其真性之材也,必有假以致之也。君子之性,未必尽照,及学也,聪明无蔽,心智无滞,前纪帝王,顾定百世。此则道之明也,而君子能假之以自彰尔。
夫是故道之于心也,犹火之于人目也。中阱深室,幽黑无见,及设盛烛,则百物彰矣。此则火之耀也,非目之光也,而目假之则为明矣。天地之道,神明之为,不可见也;学问圣典,心思道术,则皆来睹矣。此则道之材也,非心之明也,而人假之则为己知矣。
是故索物于夜室者,莫良于火;索道于当世者,莫良于典。典者,经也,先圣之所制。先圣得道之精者以行其身,欲贤人自勉以入于道。故圣人之制经以遗后贤也,譬犹巧倕之为规矩准绳以遗后工也。
昔倕之巧,目茂圆方,心定平直,又造规绳矩墨以诲后人。试使奚仲、公班之徒释此四度,而效倕自制,必不能也。凡工妄匠,执规秉矩,错准引绳,则巧同于倕也。是倕以心来制规矩,后工以规矩往合倕心也,故度之工,几于倕矣。
先圣之智,心达神明,性直道德,又造经典以遗后人。试使贤人君子释于学问,抱质而行,必弗具也。及使从师就学,按经而行,聪达之明、德义之理亦庶矣。是故圣人以其心来造经典,后人以经典往合圣心也,故修经之贤,德近于圣矣。
《诗》云:“高山仰止,景行行止。”“日就月将,学有缉熙于光明。”是故凡欲显勋绩、扬光烈者,莫良于学矣。
浮侈
王者以四海为一家,以兆民为通计。一夫不耕,天下必受其饥者;一妇不织,天下必受其寒者。今举世舍农桑,趋商贾,牛马车舆,填塞道路;游手为巧,充盈都邑;治本者少,浮食者众。“商邑翼翼,四方是极”。今察洛阳,浮末者什于农夫,虚伪游手者什于浮末。是则一夫耕,百人食之;一妇桑,百人衣之。以一奉百,孰能供之?天下百郡千县,巿邑万数,类皆如此,本末何足相供?则民安得不饥寒?饥寒并至,则安能不为非?为非则奸宄。奸宄繁多,则吏安能无严酷?严酷数加,则下安能无愁怨?愁怨者多,则咎徵并臻。下民无聊,而上天降灾,则国危矣。
夫贫生于富,弱生于强,乱生于治,危生于安。是故明王之养民也,忧之劳之,教之诲之,慎微防萌,以断其邪。故《易》美“节以制度,不伤财,不害民”;《七月》诗大小教之,终而复始。由此观之,民固不可恣也。
今民奢衣服,侈饮食,事口舌而习调欺,以相诈绐,比肩是也。或以谋奸合任为业,或以游敖博弈为事。或丁夫世不传犁锄,怀丸挟弹,携手遨游,或取好土,作丸卖之。于弹,外不可以御寇,内不足以禁鼠。晋灵好之,以增其恶,未尝闻志义之士喜操以游者也。唯无心之人,群竖小子,接而持之,妄弹鸟雀,百发不得一,而反中面目,此最无用而有害也。或坐作竹簧,削锐其头,有伤害之象,傅以蜡蜜,有甘舌之类,皆非吉祥善应。或作泥车、瓦狗、马骑、倡排诸戏弄小儿之具以巧诈。
《诗》刺“不绩其麻,女也婆娑”。今多不修中馈,休其蚕织,而起学巫祝,鼓舞事神,以欺诬细民,荧惑百姓。妇女羸弱,疾病之家,怀忧愦愦,皆易恐惧。至使奔走便时,去离正宅,崎岖路侧,上漏下湿,风寒所伤,奸人所利,贼盗所中,益祸益祟,以致重者,不可胜数。或弃医药,更往事神,故至于死亡,不自知为巫所欺误,乃反恨事巫之晚。此荧惑细民之甚者也。
或裁好缯,作为疏头,令工采画,雇人书祝,虚饰巧言,欲邀多福。或裂拆缯彩,裁广数分,长各五寸,缝绘佩之。或纺彩丝而縻,断截以绕臂。此长无益于吉凶,而空残灭缯丝,萦悸小民。或克削绮縠,寸窃八采,以成榆叶、无穷、水波之文,碎刺缝,作为笥囊、裙襦、衣被,费缯百缣,用功十倍。此等之俦,既不助长农工女,无有益于世,而坐食嘉谷,消费白日,毁败成功,以完为破,以牢为行,以大为小,以易为难,皆宜禁者也。
山林不能给野火,江海不能灌漏卮。孝文皇帝躬衣弋绨,足履革舄,以韦带剑,集上书囊以为殿帷;盛夏苦暑,欲起一台,计直百万,以为奢费而不作也。今京师贵戚,衣服、饮食、车舆、文饰、庐舍,皆过王制,僭上甚矣。从奴仆妾,皆服葛子升越,筩中女布,细致绮縠,冰纨锦绣;犀象珠玉,虎魄玳瑁,石山隐饰,金银错镂;獐麂履舄,文组彩。骄奢僭主,转相夸诧。箕子所唏,今在仆妾。富贵嫁娶,车各十,骑奴侍僮,夹毂节引。富者竞欲相过,贫者耻不逮及。是故一飨之所费,破终身之本业。
古者,必有命民,然后乃得衣缯彩而乘车马。今者,既不能尽复古,细民诚可不须,乃踰于古昔孝文,衣必细致,履必獐麂,组必文采,饰袜必此,校饰车马,多畜奴婢。诸能若此者,既不生谷,又坐为蠹贼也。
子曰:“古之葬者,厚衣之以薪,葬之中野,不封不树,丧期无时。后世圣人易之以棺椁。”桐木为棺,葛采为缄;下不及泉,上不泄臭。后世以楸梓槐柏杶樗,各取方土所出,胶漆所致,钉细要,削除铲靡,不见际会;其坚足恃,其用足任,如此可矣。其后,京师贵戚,必欲江南檽梓豫章楩柟;边远下土,亦竞相仿效。夫檽梓豫章,所出殊远,又乃生于深山穷谷,经历山岭,立千步之高、百丈之溪,倾倚险阻,崎岖不便。求之连日然后见之,伐斫连月然后讫,会众然后能动担,牛列然后能致水,油溃入海,连淮逆河,行数千里,然后到雒。工匠雕治,积累日月。计一棺之成,功将千万。夫既其终用,重且万斤,非大众不能举,非大车不能。东至乐浪,西至敦煌,万里之中,相竞用之。此之费功伤农,可为痛心!
古者墓而不崇。仲尼丧母,冢高四尺,遇雨而堕,弟子请治之。夫子泣曰:“礼不修墓。”鲤死,有棺而无椁。文帝葬于芷阳,明帝葬于洛南,皆不藏珠宝,不造庙,不起山陵。陵墓虽卑而圣高。今京师贵戚、郡县豪家,生不极养,死乃崇丧。或至刻金镂玉,檽梓楩柟,良田造茔,黄壤致藏,多埋珍宝、偶人、车马,造起大冢,广种松柏,庐舍祠堂,崇侈上僭。宠臣贵戚,州郡世家,每有丧葬,都官属县,各当遣吏赍奉,车马帷帐,贷假待客之具,竞为华观。此无益于奉终,无增于孝行,但作烦搅扰,伤害吏民。
今按鄗、毕之郊,文、武之陵;南城之垒,曾皙之冢。周公非不忠也,曾子非不孝也,以为褒君显父,不在聚财;扬名显祖,不在车马。孔子曰:“多货财伤于德,弊则没礼。”晋灵厚赋以雕墙,《春秋》以为非君;华元、乐吕厚葬文公,《春秋》以为不臣。况于群司士庶,乃可僭侈主上、过天道乎?景帝时,武原侯卫不害坐葬过律夺国;明帝时,桑民枞阳侯坐冢过制髡削。
今天下浮侈离本,僭奢过上,亦已甚矣!凡诸所讥,皆非民性,而竞务者,乱政薄化使之然也。王者统世,观民设教,乃能变风易俗,以致太平。
荀悦
荀悦,后汉,颍阴人,字仲豫。献帝时,为秘书监。见政移曹氏,悦志在献,而谋无所用,作《申鉴》奏之。其所论辨,皆制治之要旨,兼及义理,亦能剖析入微,《隋志》、清《四库》均列于儒家。
政体 节录《申鉴》,下篇同
夫道之本,仁义而已矣。五典以经之,群籍以纬之。咏之歌之,弦之舞之。前鉴既明,后复申之。故古之圣王,其于仁义也,申重而已。笃序无疆,谓之《申鉴》。圣汉统天。惟宗时亮,其功格宇宙。
粤有虎臣乱政,时亦惟荒湮。兹洪轨仪,鉴于三代之典。王允迪厥德,功业有尚,天道在尔;惟帝茂止,涉降肤止,万国康止。允出兹,斯行远矣。
立天之道,曰阴与阳;立地之道,曰柔与刚;立人之道,曰仁与义。阴阳以统其精气,刚柔以品其群形,仁义以经其事业,是为道也。故凡政之大经,法教而已。教者,阳之化也;法者,阴之符也。仁也者,慈此者也;义也者,宜此者也;礼也者,履此者也;信也者,守此者也;智也者,知此者也。是故好恶以章之,喜怒以莅之,哀乐以恤之。若乃二端不愆,五德不离,六节不悖,则三才允序,五事交备,百工惟釐,庶绩咸熙。天作道,皇作极,臣作辅,民作基。
惟先哲王之政,一曰承天,二曰正身,三曰任贤,四曰恤民,五曰明制,六曰立业。承天惟允,正身惟常,任贤惟固,恤民惟勤,明制惟典,立业惟敦,是谓政体也。
致治之术,先屏四患,乃崇五政。一曰伪,二曰私,三曰放,四曰奢。伪乱俗,私坏法,放越轨,奢败制。四者不除,则政末由行矣。俗乱则道荒,虽天地不得保其性矣;法坏则世倾,虽人主不得守其度矣;轨越则礼亡,虽圣人不得全其道矣;制败则欲肆,虽四表不能充其求矣。是谓四患。兴农桑以养其生,审好恶以正其俗,宣文教以章其化,立武备以秉其威,明赏罚以统其法,是谓五政。
民不畏死,不可惧以罪;民不乐生,不可观以善。虽使卨布五教。咎繇作士,政不行焉。故在上者丰民财以定其志,帝耕籍田,后桑蚕宫,国无游民,野无荒业,财不虚用,力不妄加,以周民事。是谓养生。
君子所以动天地,应神明,正万物而成王治者,必本乎真实而已。故在上者,审则仪道,以定好恶。善恶要于功罪,毁誉效于准验,听言责事,举名察实,无或诈伪以荡众心。故事无不核,物无不切,善无不显,恶无不彰,俗无奸怪,民无淫风。百姓上下睹利害之存乎己也,故肃恭其心,慎修其行,内不忒惑,外无异望,虑其睹,去徼幸,无罪过,不忧惧,请谒无所听,财赂无所用,则民志平矣。是谓正俗。
君子以情用,小人以刑用。荣辱者,赏罚之精华也。故礼教荣辱以加君子,化其情也;桎梏鞭朴以加小人,治其刑也。君子不犯辱,况于刑乎?小人不忌刑,况于辱乎?若夫中人之伦,则刑礼兼焉。教化之废,推中人而坠于小人之域;教化之行,引中人而纳于君子之途。是谓章化。
小人之情,缓则骄,骄则恣,恣则急,急则怨,怨则畔,危则谋乱,安则思欲,非威强无以惩之。故在上者必有武备,以戒不虞,以遏寇虐。安居则寄之内政,有事则用之军旅。是谓秉威。
赏、罚,政之柄也。明赏必罚,审信慎令,赏以劝善,罚以惩恶。人主不妄赏,非徒爱其才也,赏妄行则善不劝矣;不妄罚,非徒慎其刑也,罚妄行则恶不惩矣。赏不劝,谓之止善;罚不惩,谓之纵恶。在上者能不止下为善,不纵下为恶,则治国矣。是谓统法。
四患既蠲,五政既立,行之以诚,守之以固,简而不怠,疏而不失,无为为之,使自施之;无事事之,使自交之。不肃而治,垂拱揖逊,而海内平矣。是谓为政之方也。
杂言
或问天命人事。曰:“有三品焉,上下不移,其中则人事存焉尔。命相近也,事相远也,则吉凶殊矣。故曰‘穷理尽性,以至于命’。孟子称‘性善’,荀卿称‘性恶’;公孙子曰‘性无善恶’;扬雄曰‘人之性善恶浑’。刘向曰‘性情相应,性不独善,情不独恶’。”曰:“问其理。”曰:“性善则无四凶;性恶则无三仁;人无善恶,文王之教一也,则无周公、管、蔡;性善情恶,是桀、纣无性而尧、舜无情也;性善恶皆浑,是上智怀惠而下愚挟善也。理也未究也,唯向言为然。”
或曰:“仁义,性也;好恶,情也。仁义常善,而好恶或有恶。故有情,恶也。”曰:“不然。好恶者,性之取舍也,实见于外,故谓之情尔,必本乎性矣。仁义者,善之诚者也,何嫌其常善!好恶者,善恶未有所分也,何怪其有恶?凡言神者莫近于气,有气斯有形,有神斯有好恶喜怒之情矣。故神有情,由气之有形也。气有白黑,神有善恶,形与白黑偕,情与善恶偕,故气黑非形之咎,情恶非情之罪也。”
或曰:“人之于利,见而好之。能以仁义为节者,是性割其情也。性少情多,性不能割其情,则情独行为恶矣。”曰:“不然。是善恶有多少也,非情也。有人于此,嗜酒嗜肉,肉胜则食焉,酒胜则饮焉。此二者相与争,胜者行矣,非情欲得酒,性欲得肉也。有人于此,好利好义,义胜则义取焉,利胜则利取焉,此二者相与争,胜者行矣,性欲得义也。其可兼者,则兼取之,其不可兼者,则只取重焉,若苟只好而已。虽可兼取矣,若二好均平,无分轻重,则一俯一仰,乍进乍退。”
或曰:“请折于经。”曰:“《易》称‘乾道变化,各正性命’,是言万物各有性也;‘观其所感,而天地万物之情可见矣’,是言情者应感而动者也。昆虫草木,皆有性焉,不尽善也;天地圣人,皆称情焉,不主恶也。又曰‘爻彖以情言’,亦如之。凡情、意、心、志者,皆性动之别名也。‘情见乎辞’,是称情也;‘言不尽意’,是称意也;‘中心好之’,是称心也;‘以制其志’,是称志也。惟所宜各称其名而已,情何主恶之有!故曰‘必也正名’。”
或曰:“善恶皆性也,则法教何施?”曰:“性虽善,待教而成;性虽恶,待法而消。唯上智下愚不移,其次善恶交争,于是教扶其善,法抑其恶。得施之九品,从教者半,畏刑者四分之三,其不移大数九分之一也。一分之中,又有微移者矣。然则法教之于化民也,几尽之矣。及法教之失也,其为乱亦如之。”
徐幹
徐幹,后汉,北海人,字伟长,或称为魏人,是未考。幹没四年之后,魏乃篡汉也。曹丕《与吴质书》,论建安诸子,以谓“伟长独怀文抱质,恬淡寡欲,著《中论》二十余篇,辞义典雅,足传于后”。《隋志》、清《四库》均列于儒家。
贵验 《中论》
事莫贵乎有验,言莫弃乎无征。言之未有益也,不言未有损也。水之寒也,火之热也,金石之坚刚也,此数物未尝有言,而人莫不知其然者,信著乎其体也。使吾所行之信,若彼数物,而谁其疑我哉!今不信吾所行,而怨人之不信己,犹教人执鬼缚魅,而怨人之不得也,惑亦甚矣。孔子曰:“欲人之信己也,则微言而笃行之。”笃行之则用日久,用日久则事著明,事著明则有目者莫不见也,有耳者莫不闻也,其可诬哉?故根深而枝叶茂,行久而名誉远。《易》曰:“恒,亨。无咎,利贞。”言久于其道也。伊尹放太甲,展季覆寒女,商鲁之民不称淫篡焉,何则?积之于素也。故染不积则人不观其色,行不积则人不信其事。子思曰:“同言而信,信在言前也;同令而化,化在令外也。”
谤言也,皆缘类而作,倚事而兴,加其似者也。谁谓华岱之不高,江汉之不长欤?君子修德,亦高而长之,将何患矣?故求己而不求诸人,非自强也,见其所存之富耳。子思曰:“事自名也,声自呼也,貌自眩也,物自处也,人自官也,无非自己者。”故怨人之谓壅,怨己之谓通。通也知所悔,壅也遂所误。遂所误也亲戚离之,知所悔也疏远附之。疏远附也常安乐,亲戚离也常危惧。自生民以来,未有不然者也。殷纣为天子而称独夫,仲尼为匹夫而称素王,尽此类也。故善钓者不易渊而殉鱼,君子不降席而追道。治乎八尺之中,而德化光矣。古之人歌曰:“相彼玄鸟,止于陵阪。仁道在近,求之无远。”
人情也莫不恶谤,而卒不免乎谤,其故何也?非爱致力而不已之也,已之之术返也。谤之为名也,逃之而愈至,距之而愈来,讼之而愈多。明乎此,则君子不足为也;暗乎此,则小人不足得也。帝舜屡省,禹拜昌言,明乎此者也;厉王蒙戮,吴起刺之,暗乎此者也。夫人也,皆书名前策,著形列图,或为世法,或为世戒,可不慎欤?曾子曰:“或言予之善,予惟恐其闻;或言予之不善,惟恐过而见予之鄙色焉。”故君子服过也,非徒饰其辞而已。诚发乎中心,形乎容貌,其爱之也深,其更之也速,如追兔惟恐不逮,故有进业,无退功。《诗》曰:“相彼鹡鸰,载飞载鸣。我日斯迈,而月斯征。”迁善不懈之谓也。夫闻过而不改,谓之丧心;思过而不改,谓之失体。失体丧心之人,祸乱之所及也,君子舍旃。
《周书》有言:“人毋鉴于水,鉴于人也。”鉴也者,可以察形;言也者,可以知德。小人耻其面之不及子都也,君子耻其行之不如尧、舜也。故小人贵明鉴,君子尚至言。至言也非贤友则无取之,故君子必求贤友也。《诗》曰:“伐木丁丁,鸟鸣嘤嘤。岀自幽谷,迁于乔木。”言朋友之义,务在切直以升于善道者也。故君子不友不如己者,非羞彼而大我也。不如己者须己而植者也,然则扶人不暇,将谁相我哉!吾之偾也,亦无日矣。故偾极则水纵,友邪则己僻也。是以君子慎取友也。孔子曰:“居而得贤友,福之次也。”夫贤者,言足听,貌足象,行足法,加乎善奖人之美,而好摄人之过,其不隐也如影,其不讳也如响。故我之惮之,若严君在堂,而神明处室矣!虽欲为不善,其敢乎?故求益者之居游也,必近所畏而远所易。《诗》云:“无弃尔辅,员于尔辐。屡顾尔仆,不输尔载。”亲贤求助之谓也。
仲长统
仲长统,后汉,高平人,字公理。好学,敢直言,论古今及世俗行事,恒发愤太息。因著论,名《昌言》,凡三十四篇,《隋志》列于杂家,书今不传。惟《后汉书》及《群书治要》各载有几篇,尚可以考见立论之大要耳。
理乱 《昌言》
豪杰之当天命者,未始有天下之分者也。无天下之分,故战争者竞起焉。于斯之时,并伪假天威,矫据方国,拥甲兵与我角才智,程勇力与我竞雌雄,不知去就,疑误天下,盖不可数也。角知者皆穷,角力者皆负,形不堪复伉,势不足复校,乃始羁首系颈,就我之衔绁耳。夫或曾为我之尊长矣,或曾与我为等侪矣,或曾臣虏我矣,或曾执囚我矣。彼之蔚蔚,皆匈詈腹诅,幸我之不成,而以奋其前志,讵肯用此为终死之分邪?
及继体之时,民心定矣。普天之下,赖我而得生育,由我而得富贵,安居乐业,长养子孙,天下晏然,皆归心于我矣。豪杰之心既绝,士民之志已定,贵有常家,尊在一人。当此之时,虽下愚之才居之,犹能使恩同天地、威侔鬼神。暴风疾霆,不足以方其怒;阳春时雨,不足以喻其泽;周、孔数千,无所复角其圣;贲、育百万,无所复奋其勇矣。
彼后嗣之愚主,见天下莫敢与之违,自谓若天地之不可亡也,乃奔其私嗜,骋其邪欲,君臣宣淫,上下同恶。目极角抵之观,耳穷郑、卫之声。入则耽于妇人,出则驰于田猎。荒废庶政,弃亡人物,澶漫弥流,无所底极。信任亲爱者,尽佞谄容说之人也;宠贵隆丰者,尽后妃姬妾之家也。使饿狼守庖厨,饥虎牧牢豚,遂至熬天下之脂膏,斲生人之骨髓。怨毒无聊,祸乱并起,中国扰攘,四夷侵叛,土崩瓦解,一朝而去。昔之为我哺乳之子孙者,今尽是我饮血之寇雠也。至于运徙势去,犹不觉悟者,岂非富贵生不仁,沈溺致愚疾邪?存亡以之迭代,政乱从此周复,天道常然之大数也。
又政之为理者,取一切而已,非能斟酌贤愚之分,以开盛衰之数也。日不如古,弥以远甚,岂不然邪?汉兴以来,相与同为编户齐民,而以财力相君长者,世无数焉。而清洁之士,徒自苦于茨棘之闲,无所益损于风俗也。豪人之室,连栋数百,膏田满野,奴婢千群,徒附万计。船车贾贩,周于四方;废居积贮,满于都城。琦赂宝货,巨室不能容;马牛羊豕,山谷不能受。妖童美妾,填乎绮室;倡讴伎乐,列乎深堂。宾客待见而不敢去,车骑交错而不敢进。三牲之肉,臭而不可食;清醇之酎,败而不可饮。睇盼则人从其目之所视,喜怒则人随其心之所虑。此皆公侯之广乐,君长之厚实也。苟能运智诈者,则得之焉;苟能得之者,人不以为罪焉。源发而横流,路开而四通矣。求士之舍荣乐而居穷苦,弃放逸而赴束缚,夫谁肯为之者邪!
夫乱世长而化世短,则小人贵宠,君子困贱。当君子困贱之时,跼高天,蹐厚地,犹恐有镇厌之祸也。逮至清世,则复入于矫枉过正之检。老者耄矣,不能及宽饶之俗;少者方壮,将复困于衰乱之时。是使奸人擅无穷之福利,而善士挂不赦之罪辜。苟目能辨色,耳能辨声,口能辨味,体能辨寒温者,将皆以修絜为讳恶,设智巧以避之焉,况肯有安而乐之者邪?斯下世人主一切之愆也。
昔春秋之时,周氏之乱世也。逮乎战国,则又甚矣。秦政乘并兼之执,放虎狼之心,屠裂天下,吞食生人,暴虐不已,以招楚汉用兵之苦,甚于战国之时也。汉二百年而遭王莽之乱,计其残夷灭亡之数,又复倍乎秦、项矣。以及今日,名都空而不居,百里绝而无民者,不可胜数。此则又甚于亡新之时也。悲夫!不及五百年,大难三起,中间之乱,尚不数焉。变而弥猜,下而加酷,推此以往,可及于尽矣。嗟乎!不知来世圣人救此之道,将何用也?又不知天若穷此之数,欲何至邪?
刘劭
刘劭,魏,邯郸人。劭,《隋志》、清《四库书目》皆作“邵”,字孔才。文帝时,受诏集《五经群书》作《皇览》,又作《人物志》。大旨主于论辨人材,以外见之符,验内藏之器,分别流品,研析疑义。其学有类于古名家,而大要不悖于儒者。《隋志》载于名家,清《四库》删名家,改入杂家。
流业 《人物志》
盖人流之业,十有二焉:有清节家,有法家,有术家,有国体,有器能,有臧否,有伎俩,有智意,有文章,有儒学,有口辨,有雄杰。
若夫德行高妙,容止可法,是谓清节之家;延陵、晏婴是也。建法立制,强国富人,是谓法家;管仲、商鞅是也。思通道化,策谋奇妙,是谓术家;范蠡、张良是也。兼有三材,三材皆备。其德足以厉风俗,其法足以正天下,其术足以谋庙胜,是谓国体;伊尹、吕望是也。兼有三材,三材皆微。其德足以率一国,其法足以正乡邑,其术足以权事宜,是谓器能;子产、西门豹是也。兼有三材之别,各有一流。清节之流,不能弘恕,好尚讥诃,分别是非,是谓臧否;子夏之徒是也。法家之流,不能创思远图,而能受一官之任,错意施巧,是谓伎俩;张敞、赵广汉是也。术家之流,不能创制垂则,而能遭变用权,权智有余,公正不足,是谓智意;陈平、韩安国是也。凡此八业,皆以三材为本,故虽波流分别,皆为轻事之材也。能属文著述,是谓文章;司马迁、班固是也。能传圣人之业,而不能干事施政,是谓儒学;毛公、贯公是也。辩不入道,而应对资给,是谓口辩;乐毅、曹丘生是也。胆力绝众,材略过人,是谓骁雄;白起、韩信是也。
凡此十二材,皆人臣之任也。主德不预焉。主德者,聪明平淡,总达众材,而不以事自任者也。是故主道立,则十二材各得其任也。清节之德,师氏之任也。法家之材,司寇之任也。术家之材,三孤之任也。三材纯备,三公之任也。三材而微,冢宰之任也。臧否之材,师氏之佐也。知意之材,冢宰之佐也。伎俩之材,司空之任也。儒学之材,安民之任也。文章之材,国史之任也。辩给之材,行人之任也。骁雄之材,将帅之任也。是谓主道得而臣道序,官不易方,而太平用成。若道不平淡,与一材同用好,则一材处权,而众材失任矣。
李康
李康,魏,中山人,字萧远,性介立,不能和俗。梁《昭明太子文选》载其《运命论》一篇,大旨归于立德保身,置富贵势利于运命之外,亦儒家而兼道家之言之醇者也。
运命论
夫治乱,运也;穷达,命也;贵贱,时也。故运之将隆,必生圣明之君。圣明之君,必有忠贤之臣。其所以相遇也,不求而自合;其所以相亲也,不介而自亲。唱之而必和,谋之而必从,道合玄同,曲折合符,得失不能疑其志,谗构不能离其交,然后得成功也。其所以得然者,岂徒人事哉?授之者天也,告之者神也,成之者运也!
夫黄河清而圣人生,里社鸣而圣人出,群龙见而圣人用。故伊尹,有莘氏之媵臣也,而阿衡于商。太公,渭滨之贱老也,而尚父于周。百里奚在虞而虞亡,在秦而秦霸,非不才于虞而才于秦也。张良受黄石之符,诵《三略》之说,以游于群雄,其言也,如以水投石,莫之受也;及其遭汉祖,其言也,如以石投水,莫之逆也。非张良之拙说于陈、项,而巧言于沛公也。然则张良之言一也,不识其所以合离?合离之由,神明之道也。故彼四贤者,名载于箓图,事应乎天人,其可格之贤愚哉?孔子曰:“清明在躬,气志如神。嗜欲将至,有开必先。天降时雨,山川出云。”《诗》云:“惟岳降神,生甫及申;惟申及甫,惟周之翰。”运命之谓也。岂惟兴主,乱亡者亦如之焉。幽王之惑褒女也,祅始于夏庭;曹伯阳之获公孙强也,征发于社宫;叔孙豹之昵竖牛也,祸成于庚宗。吉凶成败,各以数至。咸皆不求而自合,不介而自亲矣。
昔者,圣人受命河洛曰:以文命者,七九而衰;以武兴者,六八而谋。及成王定鼎于郏鄢,卜世三十,卜年七百,天所命也。故自幽厉之间,周道大坏,二霸之后,礼乐陵迟。文薄之弊,渐于灵景;辩诈之伪,成于七国;酷烈之极,积于亡秦;文章之贵,弃于汉祖。虽仲尼至圣,颜、冉大贤,揖让于规矩之内,于洙、泗之上,不能遏其端;孟轲、孙卿体二希圣,从容正道,不能维其末。天下卒至于溺而不可援。
夫以仲尼之才也,而器不周于鲁、卫;以仲尼之辩也,而言不行于定、哀;以仲尼之谦也,而见忌于子西;以仲尼之仁也,而取雠于桓;以仲尼之智也,而屈厄于陈、蔡;以仲尼之行也,而招毁于叔孙。夫道足以济天下,而不得贵于人;言足以经万世,而不见信于时;行足以应神明,而不能弥纶于俗;应聘七十国,而不一获其主;驱骤于蛮夏之域,屈辱于公卿之门,其不遇也如此。及其孙子思,希圣备体,而未之至,封己养高,势动人主。其所游历诸侯,莫不结驷而造门;虽造门犹有不得宾者焉。其徒子夏,升堂而未入于室者也。退老于家,魏文侯师之,西河之人肃然归德,比之于夫子而莫敢间其言。故曰:治乱,运也;穷达,命也;贵贱,时也。而后之君子,区区于一主,叹息于一朝。屈原以之沈湘,贾谊以之发愤,不亦过乎!
然则圣人所以为圣者,盖在乎乐天知命矣。故遇之而不怨,居之而不疑也。其身可抑,而道不可屈;其位可排,而名不可夺。譬如水也,通之斯为川焉,塞之斯为渊焉,升之于云则雨施,沉之于地则土润,体清以洗物,不乱于浊;受浊以济物,不伤于清。是以圣人处穷达如一也。夫忠直之迕于主,独立之负于俗,理势然也。故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堆出于岸,流必湍之;行高于人,众必非之。前监不远,覆车继轨。然而志士仁人,犹蹈之而弗悔,操之而弗失,何哉?将以遂志而成名也。求遂其志,而冒风波于险涂;求成其名,而历谤议于当时。彼所以处之,盖有算矣。子夏曰:“死生有命,富贵在天。”故道之将行也,命之将贵也,则伊尹、吕尚之兴于商周,百里、子房之用于秦、汉,不求而自得,不徼而自遇矣。道之将废也,命之将贱也,岂独君子耻之而弗为乎?盖亦知为之而弗得矣。
凡希世苟合之士,籧蒢戚施之人,俛仰尊贵之颜,逶迤势利之间。意无是非,赞之如流;言无可否,应之如响。以窥看为精神,以向背为变通。势之所集,从之如归市;势之所去,弃之如脱遗。其言曰:名与身孰亲也?得与失孰贤也?荣与辱孰珍也?故遂絜其衣服,矜其车徒,冒其货贿,淫其声色,脉脉然自以为得矣。盖见龙逢、比干之亡其身,而不惟飞廉、恶来之灭其族也;盖知伍子胥之属镂于吴,而不戒费无忌之诛夷于楚也;盖讥汲黯之白首于主爵,而不惩张汤牛车之祸也;盖笑萧望之跋踬于前,而不惧石显之绞缢于后也。
故夫达者之算也,亦各有尽矣。曰:凡人之所以奔竞于富贵,何为者哉?若夫立德必须贵乎?而幽、厉之为天子,不如仲尼之为陪臣也;必须势乎?则王莽、董贤之为三公,不如杨雄、仲舒之阒其门也;必须富乎?则齐景之千驷,不如颜回、原宪之约其身也。其为实乎?则执杓而饮河者,不过满腹;弃室而洒雨者,不过濡身。过此以往,弗能受也。其为名乎?则善恶书于史册,毁誉流于千载;赏罚悬于天道,吉凶灼乎鬼神。固可畏也。将以娱耳目、乐心意乎?譬命驾而游五都之市,则天下之货毕陈矣;褰裳而涉汶阳之丘,则天下之稼如云矣;椎纟介而守敖庚、海陵之仓,则山坻之积在前矣;极衽而登钟山、蓝田之上,则夜光玙璠之珍可观矣。夫如是也,为物甚众,为己甚寡,不爱其身,而啬其神。风惊尘起,散而不止。六疾待其前,五刑随其后,利害生其左,攻夺出其右,而自以为见身名之亲疏,分荣辱之客主哉!
天地之大德曰生,圣人之大宝曰位,何以守位曰仁,何以正人曰义。故古之王者,盖以一人治天下,不以天下奉一人也。古之仕者,盖以官行其义,不以利冒其官也。古之君子,盖耻得之而弗能治也,不耻能治而弗得也。原乎天人之性,核乎邪正之分,权乎祸福之门,终乎荣辱之算,其昭然矣。故君子舍彼取此。若夫出处不违其时,默语不失其人,天动星回而辰极犹居其所,玑旋轮转而衡轴犹执其中,既明且哲,以保其身,贻厥孙谋,以燕翼子者,昔吾先友,尝从事于斯矣。
王昶
王昶,魏,太原晋阳人,字文舒,历事文帝、明帝。名其兄子沈、默,其子浑、深,遂为书以戒之。其文笃实切近,为人生处世之药石。盖本于马援《戒兄子书》,而其指示周至则过之。
诫子书
夫人为子之道,莫大于宝身全行,以显父母。此三者人知其善,而或危身破家,陷于灭亡之祸者,何也?由所祖习非其道也。夫孝敬仁义,百行之首,行之而立身之本也。孝敬则宗族安之,仁义则乡党重之,此行成于内,名著于外者矣。人若不笃于至行,而背本逐末,以陷浮华焉,以成朋党焉;浮华则有虚伪之累,朋党则有彼此之患。此二者之戒,昭然著明,而循覆车滋众,逐末弥甚,皆由惑当时之誉,昧目前之利故也。夫富贵声名,人情所乐,而君子或得而不处,何也?恶不由其道耳。患人知进而不知退,知欲而不知足,故有困辱之累,悔吝之咨。语曰:“如不知足,则失所欲。”故知足之足,常足矣。览往事之成败,察将来之吉凶,未有干名要利,欲而不厌,而能保世持家,永全福禄者也。欲使汝曹立身行己,遵儒者之道,履道家之言,故以玄默、冲虚为名,欲使汝曹顾名思义,不敢违越也。古者盘杅有铭,几杖有诫,俯仰察焉,用无过行;况在己名,可不戒之哉!夫物速成则疾亡,晚就则善终。朝华之草,夕而零落;松柏之茂,隆寒不衰。是以大雅君子恶速成,戒阙党也。若范匄对秦客至武子击之,折其委笄,恶其掩人也。
夫人有善鲜不自伐,有能者寡不自矜;伐则掩人,矜则陵人。掩人者人亦掩之,陵人者人亦陵之。故三郤为戮于晋,王叔负罪于周,不惟矜善自伐好争之咎乎?故君子不自称,非以让人,恶其盖人也。夫能屈以为伸,让以为得,弱以为强,鲜不遂矣。夫毁誉,爱恶之原而祸福之机也,是以圣人慎之。孔子曰:“吾之于人,谁毁谁誉;如有所誉,必有所试。”又曰:“子贡方人。赐也贤乎哉,我则不暇。”以圣人之德,犹尚如此,况庸庸之徒而轻毁誉哉?
昔伏波将军马援戒其兄子,言:“闻人之恶,当如闻父母之名,耳可得而闻,口不可得而言也。”斯戒至矣。人或毁己,当退而求之于身。若己有可毁之行,则彼言当矣;若己无可毁之行,则彼言妄矣。当则无怨于彼,妄则无害于身,又何反报焉?且闻人毁己而忿者,恶丑声之加人也,人报者滋甚,不如默而自修己也。谚曰:“救寒莫如重裘,止谤莫如自修。”斯言信矣。若与是非之士,凶险之人,近犹不可,况与对校乎?其害深矣。夫虚伪之人,言不根道,行不顾言,其为浮浅较可识别;而世人惑焉,犹不检之以言行也。近济阴魏讽、山阳曹伟皆以倾邪败没,荧惑当世,挟持奸慝,驱动后生。虽刑于钺,大为炯戒,然所讦染,固以众矣。可不慎与!
若夫山林之士,夷、叔之伦,甘长饥于首阳,安赴火于绵山,虽可以激贪励俗,然圣人不可为,吾亦不愿也。今汝先人世有冠冕,惟仁义为名,守慎为称,孝悌于闺门,务学于师友。吾与时人从事,虽出处不同,然各有所取。颍川郭伯益,好尚通达,敏而有知,其为人宏旷不足,轻贵有余;得其人重之如山,不得其人忽之如草。吾以所知亲之昵之,不愿儿子为之。北海徐伟长,不治名高,不求苟得,澹然自守,惟道是务。其有所是非,则讬古人以见其意,当时无所褒贬。吾敬之重之,愿儿子师之。东平刘公干幹,博学有高才,诚节有大意。然性行不均,少所拘忌,得失足以相补。吾爱之重之,不愿儿子慕之。乐安任昭先,淳粹履道,内敏外恕,推逊恭让,处不避洿,怯而义勇,在朝忘身。吾友之善之,愿儿子遵之。若引而伸之,触类而长之,汝其庶几举一隅耳。及其用财先九族,其施舍务周急,其出入存故老,其论议贵无贬,其进仕尚忠节,其取人务道实,其处世戒骄淫,其贫贱慎无戚,其进退念合宜,其行事加九思,如此而已。吾复何忧哉?
附录 马援《戒兄子书》
吾欲汝曹闻人过失,如闻父母之名:耳可得闻,口不可得言也。好论议人长短,妄是非正法,此吾所大恶也;宁死,不愿闻子孙有此行也。汝曹知吾恶之甚矣,所以复言者,施衿结褵,申父母之戒,欲使汝曹不忘之耳!
龙伯高敦厚周慎,口无择言,谦约节俭,廉公有威。吾爱之重之,愿汝曹效之。杜季良豪侠好义,忧人之忧,乐人之乐,清浊无所失。父丧致客,数郡毕至。吾爱之重之,不愿汝曹效也。效伯高不得,犹为谨敕之士。所谓刻鹄不成,尚类鹜者也。效季良不得,陷为天下轻薄子,所谓画虎不成,反类狗者也。讫今季良尚未可知,郡将下车辄切齿,州郡以为言,吾常为寒心,是以不愿子孙效也。
附录二 郑玄《诫子书》
吾家旧贫,不为父母昆弟所容,去厮役之吏,游学周秦之都,往来幽、并、兖、豫之域,获觐乎在位通人,处逸大儒,得意者咸从捧手,有所受焉。遂博稽六艺,粗览传记,时睹秘书纬术之奥。年过四十,乃归供养,假田播殖,以娱朝夕。遇阉尹擅执,坐党禁锢,十有四年而蒙赦令。举贤良方正有道,辟大将军、三司府,公车再召。比牒并名,早为宰相。惟彼数公,懿德大雅,克堪王臣,故宜式序。吾自忖度,无任于此。但念述先圣之元意,思整百家之不齐,亦庶几以竭吾才,故闻命罔从。而黄巾为害,萍浮南北,复归邦乡。入此岁来,己七十矣。宿素衰落,仍有失误;案之礼典,便合传家。
今我告尔以老,归尔以事;将闲居以安性,覃思以终业。自非拜国君之命,问族亲之忧,展敬坟墓,观省野物,胡尝扶杖出门乎?家事大小,汝一承之。咨尔茕茕一夫,曾无同生相依,其勖求君子之道,研钻勿替,敬慎威仪,以近有德,显誉成于僚友,德行立于己志。若致声称,亦有荣于所生,可不深念邪!可不深念邪!
吾虽无绂冕之绪,颇有让爵之高;自乐以论赞之功,庶不遗后人之羞。末所愤愤者,徒以亡亲坟垄未成,所好群书,率皆腐敝,不得于礼堂写定,传与其人。日西方暮,其可图乎!家今差多于昔,勤力务时,无恤饥寒。菲饮食,薄衣服,节夫二者,尚令吾寡憾;若忽忘不识,亦已焉哉!
附录三 诸葛亮《诫子书》
夫君子之行,静以修身,俭以养德。非淡泊无以明志,非宁静无以致远。夫学须静也,才须学也。非学无以广才,非志无以成学。慆慢则不能励精,险躁则不能治性。年与时驰,意与日去,遂成枯落;多不接世,悲守穷庐,将复何及!
嵇康
嵇康,魏,谯国铚人,字叔夜,恬静寡欲,笃好老庄。又爱修养性服食之事,著《养生论》,以为长生可以力致。后《抱朴子·内篇》论述尤详,有《嵇中散集》。
养生论
世或有谓神仙可以学得,不死可以力致者;或云上寿百二十,古今所同,过此以往,莫非妖妄者。此皆两失其情,请试粗论之:
夫神仙虽不目见,然记籍所载,前史所传,较而论之,其有必矣。似特受异气,禀之自然,非积学所能致也。至于导养得理,以尽性命,上获千余岁,下可数百年,可有之耳。而世皆不精,故莫能得之。何以言之?夫服药求汗,或有弗获;而愧情一集,涣然流离。终朝未餐,则嚣然思食;而曾子衔哀,七日不饥。夜分而坐,则低迷思寝;内怀殷忧,则达旦不暝。劲刷理鬓,醇醴发颜,仅乃得之;壮士之怒,赫然殊观,植发冲冠。由此言之,精神之于形骸,犹国之有君也。神躁于中,而形丧于外,犹君昏于上,国乱于下也。
夫为稼于汤之世,偏有一溉之功者,虽终归于燋烂,必一溉者后枯。然则一溉之益,固不可诬也。而世常谓一怒不足以侵性,一哀不足以伤身,轻而肆之,是犹不识一溉之益,而望嘉谷于旱苗者也。是以君子知形恃神以立,神须形以存,悟生理之易失,知一过之害生。故修性以保神,安心以全身,爱憎不栖于情,忧喜不留于意,泊然无感,而体气和平。又呼吸吐纳,服食养身,使形神相亲,表里俱济也。
夫田种者,一亩十斛,谓之良田,此天下通称也。不知区种可百余斛。田种一也,至于树养不同,则功效相悬。谓商无十倍之价,农无百斛之望,此守常而不变者也。且豆令人重,榆令人瞑,合欢蠲忿,萱草忘忧,愚智所共知也。薰辛害目,豚鱼不养,常世所识也。虱处头而黑,麝食柏而香;颈处险而瘿,齿居晋而黄。推此而言,凡所食之气,蒸性染身,莫不相应。岂惟蒸之使重而无使轻,害之使暗而无使明,薰之使黄而无使坚,芳之使香而无使延哉?故神农曰“上药养命,中药养性”者,诚知性命之理,因辅养以通也。而世人不察,惟五谷是见,声色是耽。目惑玄黄,耳务淫哇。滋味煎其府藏,醴醪鬻其肠胃,香芳腐其骨髓,喜怒悖其正气,思虑销其精神,哀乐殃其平粹。
夫以蕞尔之躯,攻之者非一涂,易竭之身,而外内受敌,身非木石,其能久乎?其自用甚者,饮食不节,以生百病;好色不倦,以致乏绝;风寒所灾,百毒所伤,中道夭于众难,世皆知笑悼,谓之不善持生也。至于措身失理,亡之于微,积微成损,积损成衰,从衰得白,从白得老,从老得终,闷若无端。中智以下,谓之自然。纵少觉悟,咸叹恨于所遇之初,而不知慎众险于未兆。是由桓候抱将死之疾,而怒扁鹊之先见,以觉痛之日,为受病之始也。害成于微而救之于著,故有无功之治。驰骋常人之域,故有一切之寿。仰观俯察,莫不皆然。以多自证,以同自慰,谓天地之理尽此而已矣。纵闻养生之事,则断以所见,谓之不然;其次狐疑,虽少庶几,莫知所由;其次,自力服药,半年一年,劳而未验,志以厌衰,中路复废。或益之以畎浍,而泄之以尾闾。欲坐望显报者,或抑情忍欲,割弃荣愿,而嗜好常在耳目之前,所希在数十年之后,又恐两失,内怀犹豫,心战于内,物诱于外,交赊相倾,如此复败者。
夫至物微妙,可以理知,难以目识。譬犹豫章,生七年然后可觉耳。今以躁竞之心,涉希静之涂,意速而事迟,望近而应远,故莫能相终。夫悠悠者,既以未效不求,而求者以不专丧业,偏恃者以不兼无功,追术者以小道自溺,凡若此类,故欲之者,万无一能成也。
善养生者则不然矣。清虚静泰,少私寡欲。知名位之伤德,故忽而不营,非欲而强禁也;识厚味之害性,故弃而弗顾,非贪而后抑也。外物以累心不存,神气以醇白独著,旷然无忧患,寂然无思虑。又守之以一,养之以和,和理日济,同乎大顺。然后蒸以灵芝,润以醴泉,晞以朝阳,绥以五弦,无为自得,体妙心玄。忘欢而后乐足,遗生而后身存。若此以往,庶可与羡门比寿、王乔争年,何为其无有哉?
裴頠
裴頠,晋,闻喜人,字逸民。博学有远识,患何晏、王弼、阮籍、王衍之徒,侈谈老庄,风教陵夷,时俗放荡日甚,乃作《崇有论》,以极论之。其后戴逵论《放达非道》、范宁《罪王、何》,李充《学箴》,皆同頠旨。而推论缜密,则不及也。
崇有论
夫总混群本,宗极之道也。方以族异,庶类之品也。形象著分,有生之体也。化感错综,理迹之原也。夫品而为族,则所禀者偏。偏无自足,故凭乎外资。是以生而可寻,所谓理也。理之所体,所谓有也。有之所须,所谓资也。资有攸合,所谓宜也。择乎厥宜,所谓情也。识智既授,虽出处异业,默语殊涂,所以宝生存宜,其情一也。众理并而无害,故贵贱形焉。失得由乎所接,故吉凶兆焉。是以贤人君子知欲不可绝,而交物有会。观乎往复,稽中定务。惟夫用天之道,分地之利,躬其力任,劳而后飨。居以仁顺,守以恭俭,率以忠信,行以敬让。志无盈求,事无过用,乃可济乎?故大建厥极,绥理群生。训物垂范,于是乎在,斯则圣人为政之由也。
若乃淫抗陵肆,则危害萌矣。故欲衍则速患,情佚则怨博,擅恣则兴攻,专利则延寇。可谓以厚生而失生者也。悠悠之徒,骇乎若兹之衅,而寻艰争所缘;察夫偏质有弊,而睹简损之善。遂阐贵无之议,而建贱有之论。贱有则必外形,外形则必遗制;遗制则必忽防,忽防则必忘礼。礼制弗存,则无以为政矣。
众之从上,犹水之居器也。故兆庶之情,信于所习。习则心服其业,业服则谓之理然。是以君人必慎所教,班其政刑,一切之务,分宅百姓,各授四职,能令禀命之者,不肃而安,忽然忘异,莫有迁志。况于据在三之尊,怀所隆之情,敦以为训者哉!斯乃昏明所阶,不可不审。
夫盈欲可损,而未可绝有也;过用可节,而未可谓无贵也。盖有讲言之具者,深列有形之故,盛称空无之美。形器之故有征,空无之义难检。辩巧之文可悦,似象之言足惑。众听眩焉,溺其成说。虽颇有异此心者,辞不获济,屈于所狎。因谓虚无之理,诚不可盖。唱而有和,多往弗反。遂薄综世之务,贱功烈之用,高浮游之业,埤经实之贤。人情所殉,笃夫名利。于是文者衍其辞,讷者赞其旨,染其众也。
是以立言藉于虚无,谓之玄妙;处官不亲所司,谓之雅远;奉身散其廉操,谓之旷达。故砥砺之风,弥以陵迟。放者因斯,或悖吉凶之礼,而忽容止之表。渎弃长幼之序,混漫贵贱之级。其甚者,至于裸裎,言笑忘宜,以不惜为弘。士行又亏矣。
老子既著五千之文,表摭秽杂之弊,甄举静一之义,有以令人释然自夷,合于《易》之《损》、《谦》、《艮》、《节》之旨。而静一,守本无,虚无之谓也。《损》、《艮》之属,盖君子之一道,非《易》之所以为体,守本无也。观老子之书,虽博有所经,而云有生于无,以虚为主。偏立一家之辞,岂有以而然哉?
人之既生,以保生为全;全之所阶,以顺感为务。若味近以亏业,则沈溺之衅兴;怀末以忘本,则天理之真灭。故动之所交,存亡之会也。
夫“有非有,于无非无;于无非无,于有非有”。是以申纵播之累,而著贵无之文;将以绝所非之盈谬,存大善之中节;收流遁于既过,反澄正于胸怀。宜其以无为辞,而旨在全有。故其辞曰:“以为文不足。”若斯则是所寄之涂,一方之言也。若谓至理,信以无为宗,则偏而害当矣。
先贤达识,以非所滞,示之深论。惟班固著难,未足折其情。孙卿、扬雄,大体抑之,犹偏有所许。而虚无之言,日以广衍。众家扇起,各列其说。上及造化,下被万事,莫不贵无。所存佥同,情以众固。乃号凡有之理,皆义之埤者,薄而鄙焉。辩论人伦及经明之业,遂易门肆。頠用矍然,申其所怀。而攻者盈集,或以为一时口言。有客幸过,咸见命著文,擿列虚无不允之征。若未能每事释正,则无家之义,弗可夺也。頠退而思之,虽君子宅情,无求于显,及其立言,在乎达旨而已。然去圣久远,异同纷纠。苟少有仿佛,可以崇济先典,扶明大业,有益于时,则惟患言之不能,焉得静默,及未举一隅,略示所存而已哉?
夫至无者,无以能生。故始生者,自生也。自生而必体有,则有遗而生亏矣。生以有为已分,则虚无是有之所谓遗者也。
故养既化之有,非无用之所能全也。理既有之,众非无为之所能循也。心非事也,而制事必由于心;然不可以制事以非事,谓心为无也。匠非器也,而制器必须于匠;然不可以制器以非器,谓匠非有也。
是以欲收重泉之鳞,非偃息之所能获也;陨高墉之禽,非静拱之所能捷也;审投弦饵之用,非无知之所能览也。由此而观,济有者皆有也,虚无奚益于已有之群生哉!
附录 李充《学箴》序
《老子》云:“绝仁弃义,家复孝慈。”岂仁义之道绝,然后孝慈乃生哉?盖患乎情仁义者寡,而利仁义者众也。道德丧而仁义彰,仁义彰而名利作,礼教之弊,直在兹也。先王以道德之不行,故以仁义化之;行仁义之不笃,故以礼律检之。检之弥繁,而伪亦愈广,老、庄是乃明无为之益,塞争欲之门。夫极灵智之妙、总会通之和者,莫尚乎圣人。革一代之弘制,垂千载之遗风,则非圣不立。然则圣人之在世,吐言则为训辞,莅事则为物轨,运通则与时隆,理丧则与世弊矣。是以大为之论以标其旨。物必有宗,事必有主,寄责于圣人而遗累乎陈迹也。故化之以绝圣弃智,镇之以无名之朴。圣教救其末,老庄明其本,本末之涂殊而为教一也。人之迷也,其日久矣!见形者众,及道者鲜,不觌千仞之门而遂适物之迹。逐迹逾笃,离本逾远,遂使华端与薄俗俱兴,妙绪与淳风并绝,所以圣人长潜而迹未尝灭矣。惧后进惑其如此,将越礼弃学而希无为之风,见义教之杀而不观其隆矣。略言所怀,以补其阙。引道家之弘旨,会世教之适当,义之违本,言不流放,庶以祛困蒙之蔽,悟一往之惑乎!
附录二 王坦之《废庄论》
荀卿称庄子“蔽于天而不知人”,扬雄亦曰“庄周放荡而不法”,何宴云“鬻庄躯,放玄虚,而不周乎时变”。三贤之言,远有当乎!夫独构之唱,唱虚而莫和;无感之作,义偏而用寡。动人由于兼忘,应物在乎无心。孔父非不体远,以体远故用近;颜子岂不具德,以德备故膺教。胡为其然哉?不获已而然也。
夫自足者寡,故理悬于羲农;循教者众,故义申于三代。道心惟微,人心惟危,吹万不同,孰知正是!虽首阳之情,三黜之智,摩顶之甘,落毛之爱,枯槁之生,负石之死,格诸中庸,未入乎道,而况下斯者乎!先王知人情之难肆,惧违行以致讼,悼司彻之贻晦,审褫带之所缘,故陶铸群生,谋之未兆,每摄其契,而为节焉。使夫孰礼以崇化,日用以成俗,诚存而邪忘,利损而竞息,成功遂事,百姓皆曰我自然。盖善闇者无怪,故所遇而无滞,执道以离俗,孰逾于不达!语道而失其为者,非其道也;辩德而有其位者,非其德也。言默所未究,况扬之以为风乎!且即濠以寻鱼,想彼之我同;推显以求隐,理得而情昧。若夫庄生者,望大庭而抚契,仰弥高于不足,寄积想于三篇,恨我怀之未尽。其言诡谲,其义恢诞。君子内应,从我游方之外;众人因藉之,以为弊薄之资。然则天下之善人少,不善人多,庄子之利天下也少,害天下也多。故曰鲁酒薄而邯郸围,庄生作而风俗颓。礼与浮云具征,伪与利荡并肆,人以克己为耻,士以无措为通,时无履德之誉,俗有蹈义之衍。骤语赏罚不可以造次,屡称无为无可于适变。虽可用于天下,不足以用天下人。
昔汉阴丈人修混沌之术,孔子以为识其一不识其二。庄生之道,无乃类乎!与夫如愚之契,何殊间哉!若夫利而不害,天之道也;为而不争,圣之德也。群方所资而莫知谁氏,在儒而非儒,非道而有道。弥贯九流,玄同彼我,万物用之而不既,亹亹日新而不朽,昔吾孔、老固已言之矣。
附录三 戴逵《放达非道论》
夫亲没而采药不反者,不仁之子也;君危而屡出近关者,苟免之臣也。而古之人未始以彼害名教之体者何?达其旨故也。达其旨,故不惑其迹。若元康之人,可谓好遁迹而不求其本,故有捐本徇末之弊,舍实逐声之行,是犹美西施而学其颦眉,慕有道而折其巾角,所以为慕者,非其所以为美,徒贵貌似而已矣。夫紫之乱朱,以其似朱也。故乡原似中和,所以乱德;放者似达,所以乱道。然竹林之为放,有疾而为颦者也,元康之为放,无德而折巾者也,可无察乎!
且儒家尚誉者,本以兴贤也,既失其本,则有色取之行。怀情丧真,以容貌相欺,其弊必至于末伪。道家去名者,欲以笃实也,苟失其本,又有越检之行。情礼俱亏,则仰咏兼忘,其弊必至于本薄。夫伪、薄者,非二本之失,而为弊者,必托二本以自通。夫道有常经,而弊无常情,是以六经有失,王政有弊,苟乖其本,固圣贤所无奈何也。
嗟夫!行道之人自非性足体备、暗蹈而当者,亦曷能不栖情古烈,拟规前修,苟迷拟之然后动,议之然后言,固当先辩其趣舍之极,求其用心之本,识其枉尺直寻之旨,采其被褐怀玉之由。若斯,涂虽殊,而其归可观也;迹虽乱,而其契不乖也。不然,则流遁忘反,为风波之行,自驱以物,自诳以伪,外眩嚣华,内丧道实,以矜尚夺其真主,以尘垢翳其天正,贻笑千载,可不慎欤!
附录四 范宁《罪王、何论》
或曰:“黄唐缅邈,至道沦翳,濠濮辍咏,风流靡托,争夺兆于仁义,是非成于儒墨。平叔神怀超绝,辅嗣妙思通微,振千载之颓纲,落周、孔之尘网。斯盖轩冕之龙门,濠梁之宗匠。尝闻夫子之论,以为罪过桀、纣,何哉?”
答曰:“子信有圣人之言乎?夫圣人者,德侔二仪,道冠三才,虽帝皇殊号,质文异制,而统天成务,旷代齐趣。王、何蔑弃典文,不遵礼度,游辞浮说,波荡后生,饰华言以翳实,骋繁文以惑世。缙绅之徒,翻然改辙,洙泗之风,缅焉将坠。遂令仁义幽沦,儒雅蒙尘,礼坏乐崩,中原倾覆。古之所谓言伪而辩、行僻而坚者,其斯人之徒欤!昔夫子斩少正于鲁,太公戮华士于齐,岂非旷世而同诛乎!桀、纣暴虐,正足以灭身覆国,为后世鉴戒耳,岂能回百姓之视听哉!王、何叨海内之浮誉,资膏粱之傲诞,画魑魅以为巧,扇无检以为俗。郑声之乱乐,利口之覆邦,信矣哉!吾固以为一世之祸轻,历代之罪重;自丧之衅少,迷众之愆大也。”
葛洪
葛洪,晋,句容人,字稚川,自号抱朴子,所著书即以为名。《内篇》论神仙修炼之事,《外篇》论政俗之事。《隋志》以二篇分入道家、杂家,清《四库》则皆载于道家。
论仙 节录《抱朴子·内篇》
或问曰:“神仙不死,信可得乎?”抱朴子答曰:“虽有至明,而有形者不可毕见焉;虽禀极聪,而有声者不可尽闻焉;虽有大章、竖亥之足,而所常履者,未若所不履之多;虽有禹、益、齐谐之智,而所尝识者,未若所不识之众也。万物云云,何所不有?况列仙之人,盈乎竹素矣,不死之道,曷为无之?”
“事有本钧而末乖,未可一也。夫言始者必有终者多矣,混而齐之,非通理矣。谓夏必长,而荠麦枯焉;谓冬必凋,而竹柏茂焉;谓始必终,而天地无穷焉;谓生必死,而龟鹤长存焉。盛阳宜暑,而夏天未必无凉日也;极阴宜寒,而严冬未必无暂温也。百川东注,而有北流之浩浩;坤道至静,而或震动而崩弛;水性纯冷,而有温谷之汤泉;火体宜炽,而有萧丘之寒焰。重类应沈,而南海有浮石之山;轻物当浮,而牂柯有沈羽之流。万殊之类,不可以一概断之,正如此也久矣。
“有生最灵,莫过乎人。贵性之物,宜必钧齐。而其贤愚邪正,好丑修短,清浊贞淫,缓急迟速,趋舍所尚,耳目所欲,其为不同,已有天壤之觉、冰炭之乖矣。何独怪仙者之异,不与凡人皆死乎?
“若谓受气皆有一定,则雉之为蜃,雀之为蛤,壤虫假翼,川蛙翻飞,水蛎为蛤,荇菜为蛆,田鼠为,腐草为萤,鼍之为虎,蛇之为龙,皆不然乎!
“若谓人禀正性,不同凡物,皇天赋命,无有彼此,则牛哀成虎,楚妪为鼋,枝离为柳,秦女为石,死而更生,男女易形,老彭之寿,殇子之夭,其何故哉?苟有不同,则其异有何限乎?
“若夫仙人,以药物养身,以术数延命,使内疾不生,外患不入,虽久视不死,而旧身不改,苟有其道,无以为难也。
“魏文帝穷览洽闻,自呼于物无所不经,谓天下无切玉之刀、火浣之布,及著《典论》,尝据言此事其间,未期二物毕至,帝乃叹息,遽毁斯论。事无固必,殆为此也。陈思王著《释疑论》云:初谓道术,直呼愚民诈伪,空言定矣。及见武皇帝试左慈等,令断谷近一月,而颜色不减,气力自若,常云可五十年不食。正尔,复何疑哉?又云:令甘始以药含生鱼,而煮之于沸脂中,其无药者,熟而可食,其衔药者,游戏终日,如在水中也。又以药粉桑以饲蚕,蚕乃到十月不老。又以住年药食鸡雏及新生犬子,皆止不复长。以还白药食白犬,百日毛尽黑。乃知天下之事,不可尽知,而以臆断之,不可任也。但恨不能绝声色,专心以学长生之道耳。彼二曹学则无书不览,才则一代之英,然初皆谓无,而晚年乃有穷理尽性,其叹息如此。不逮若人者,不信神仙,不足怪也。刘向博学则究微极妙,经深涉远,思理则清澄真伪,研核有无,其所撰《列仙传》,仙人七十有余,诚无其事,妄造何为乎?邃古之事,何可亲见?皆赖记籍传闻于往耳。《列仙传》炳然,其必有矣。然书不出周公之门,事不经仲尼之手,世人终于不信。然则古史所记,一切皆无,何但一事哉?俗人贪荣好利,汲汲名利,以己之心,远忖昔人,乃复不信古者有逃帝王之禅授,薄卿相之贵任,巢、许之辈,老莱、庄周之徒,以为不然也。况于神仙,又难知于斯,亦何可求今世皆信之哉?多谓刘向非圣人,其所撰录,不可孤据,尤所以使人叹息者也。夫鲁史不能与天地合德,而仲尼因之以著经。子长不能与日月并明,而扬雄称之为实录。刘向为汉世之名儒贤人,其所记述,庸可弃哉?凡世人所以不信仙之可学,不许命之可延者,正以秦皇、汉武求之不获,以少君、栾太为之无验故也。然不可以黔娄、原宪之贫,而谓古者无陶朱、猗顿之富;不可以无盐、宿瘤之丑,而谓在昔无南威、西施之美。进趋犹有不达者焉,稼穑犹有不收者焉,商贩或有不利者焉,用兵或有无功者焉,况乎求仙,事之难者,为之者何必皆成哉?彼二君两臣,自可求而不得,或始勤而卒怠,或不遭乎明师,又何足以定天下之无仙乎?
“夫求长生,修至道,诀在于志,不在于富贵也。苟非其人,则高位厚货,乃所以为重累耳。何者?学仙之法,欲得恬愉澹泊,涤除嗜欲,内视反听,尸居无心。而帝王任天下之重责,治鞅掌之政务,思劳于万几,神驰于宇宙,一介失所,则王道为亏,百姓有醜,则汩其和气。
“汉武招求方士,宠待过厚,致令斯辈,敢为虚诞耳。栾太若审有道者,安可得煞乎?夫有道者,视爵位如汤镬,见印绶如缞绖,视金玉如土粪,睹华堂如牢狱,岂当扼腕空言,以侥幸荣华,居丹楹之室,受不訾之赐,带五利之印,尚公主之贵,耽沦势利,不知止足,实不得道,断可知矣。
“按董仲舒所撰《李少君家录》云:少君有不死之方,而家贫无以市其药物,故出于汉,以假涂求其财,道成而去。又按《汉禁中起居注》云:少君之将去也,武帝梦与之共登嵩高山。半道,有使者乘龙持节,从云中下,云太乙请少君。帝觉,以语左右曰:‘如我之梦,少君将舍我去矣。’数日而少君称病死。久之,帝令人发其棺,无尸,唯衣冠在焉。按《仙经》云:上士举形升虚,谓之‘天仙’;中士游于名山,谓之‘地仙’;下士先死后蜕,谓之‘尸解仙’。今少君必尸解者也。近世壶公将费长房去,及道士李意期将两弟子去,皆讬卒死,家殡埋之。积数年,而长房来归。又,相识人见李意期将两弟子皆在郫县。其家各发棺视之,三棺悉有竹杖一枚,以丹书符于枚,此皆尸解者也。
“又《神仙集》中有召神劾鬼之法,又有使人见鬼之术。俗人闻之,皆谓虚文。或云天下无鬼神,或云有之,亦不可劾召。或云见鬼者,在男为觋,在女为巫,当须自然,非可学而得。按《汉书》及《太史公记》皆云齐人少翁,武帝以为文成将军。武帝所幸李夫人死,少翁能令武帝见之如生人状,又令武帝见灶神,此史籍之明文也。夫方术既令鬼见其形,又令本不见鬼者见鬼,推此而言,其余亦何所不有也?鬼神数为人间作光怪变异,又经典所载,多鬼神之据,俗人尚不信天下之有神鬼,况乎仙人居高处远,清浊异流,登遐遂往,不返于世,非得道者,安能见闻?而儒、墨之家知此不可以训,故终不言其有焉。俗人之不信,不亦宜乎?惟有识真者,校练众方,得其征验,审其必有,可独知之耳,不可强也。故不见鬼神,不见仙人,不可谓世间无仙人也。人无贤愚,皆知己身之有魂魄,魂魄分去则人病,尽去则人死。故分去则术家有拘录之法,尽去则礼典有招呼之义,此之为物至近者也。然与人俱生,至乎终身,莫或有自闻见之者也。岂可遂以不闻见之,又云无之乎?若夫辅氏报施之鬼,成汤怒齐之灵,申生交言于狐子,杜伯报恨于周宣,彭生讬形于玄豕,如意假貌于苍狗,灌夫守田蚡,子义掊燕简,蓐收之降于莘,栾侯之止民家,素姜之说谶纬,孝孙之著文章,神君言于上林,罗阳仕于吴朝,鬼神之事,著于竹帛,昭昭如此,不可胜数。然而蔽者犹谓无之,况长生之事,世所希闻乎!望使必信,是令蚊虻负山,与井蛙论海也。俗人未尝见龙麟鸾凤,乃谓天下无有此物,以为古人虚设瑞应,欲令人主自勉不息,冀致斯珍也,况于令人之信有仙人乎!
“世人以刘向作金不成,便谓索隐行怪,好传虚无,所撰《列仙》皆复妄作。悲夫!此所谓以分寸之瑕,弃盈尺之夜光;以蚁鼻之缺,捐无价之淳钧,非荆和之远识,风胡之赏真也。斯朱公所以郁悒,薛烛所以永叹矣。夫作金皆在《神仙集》中,淮南王抄出,以作《鸿宝枕中书》。虽有其文,然皆秘其要文,必须口诀,临文指解,然后可为耳。其所用药,复多改其本名,不可按之便用也。刘向父德治淮南王狱中所得此书,非为师授也。向本不解道术,偶偏见此书,便谓其意尽在纸上,是以作金不成耳。至于撰《列仙传》,自删秦太史阮仓书中出之,或所亲见,然后记之,非妄言也。外国作水精椀,实是合五种灰以作之。今交、广多有得其法而铸作之者。今以此语俗人,俗人殊不肯信,乃云水精本自然之物、玉石之类。况于世间,幸有自然之金,俗人当何信其有可作之理哉!愚人乃不信黄丹及胡粉是化铅所作,又不信骡及是驴马所生。云:物各自有种,况乎难知之事哉!夫所见少,则所怪多,世之常也。信哉!”
钧世 《抱朴子·外篇》下同
或曰:“古之著书者,才大思深,故其文隐而难晓;今人意浅力近,故露而易见。以此易见,比彼难晓,犹沟浍之方江河, 垲垤之并嵩、岱矣。故水不发崑山,则不能扬洪流以东渐;书不出英俊,则不能备致远之弘韵焉。”
抱朴子答曰:“夫论管穴者,不可问以九陔之无外;习拘阂者,不可督以拔萃之独见。盖往古之士,匪鬼匪神,其形器虽冶铄于畴曩,然其精神布在乎方策,情见乎辞,指归可得。且古书之多隐,未必昔人故欲难晓,或世异语变,或方言不同;经荒历乱,埋藏积久,简编朽绝,亡失者多,或杂续残缺,或脱去章句,是以难知,似若至深耳。且夫《尚书》者,政事之集也,然未若近代之优文、诏、策、军书、奏议之清富赡丽也;《毛诗》者,华彩之辞也,然不及《上林》、《羽猎》、《二京》、《三都》之汪博富也。
“然则古之子书能胜今之作者,何也?然守株之徒,喽喽所玩,有耳无目,何肯谓尔!其于古人所作为神,今世所著为浅。贵远贱近,有自来矣。故新剑以诈刻加价,弊方以伪题见宝也。是以古书虽质朴,而俗儒谓之堕于天也;今文虽金玉,而常人同之于瓦砾也。然古书者虽多,未必尽美,要当以为学者之山渊,使属笔者得采伐渔猎其中。然而譬如东瓯之木,长洲之林,梓豫虽多,而未可谓之为大厦之壮观,华屋之弘丽也;云梦之泽,孟诸之薮,鱼肉虽饶,而未可谓之为煎熬之盛膳,渝、狄之嘉味也。
“今诗与古诗俱有义理,而盈于差美。方之于士,并有德行,而一人偏长艺文,不可谓一例也;比之于女,俱体国色,而一人独闲百伎,不可混为无异也。若夫俱论宫室,而奚斯‘路寝’之颂,何如王生之赋灵光乎!同说游猎,而《叔畋》、《卢铃》之诗,何如相如之言上林乎!并美祭祀,而《清庙》、《云汉》之辞,何如郭氏《南郊》之艳乎!等称征伐,而《出军》、《六月》之作,何如陈琳《武军》之壮乎!则举条可以觉焉。近者夏侯湛、潘安仁并作补亡诗,《白华》、《由庚》、《南陔》、《华黍》之属,诸硕儒高才之赏文者,咸以古诗三百,未有足以偶二贤之所作也。
“且夫古者事事醇素,今则莫不雕饰。时移世改,理自然也。至于罽锦丽而且坚,未可谓之减于蓑衣;辎妍而又牢,未可谓之不及椎车也。书犹言也,若入谈语,故为知有;胡越之接,终不相解。以此教戒,人岂知之哉!若言以易晓为辨,则《书》何故以难知为好哉?若舟车之代步涉,文墨之改结绳,诸后作而善于前事,其功业相次千万者,不可复缕举也。世人皆知之快于曩矣,何以独文章不及古邪?”
诘鲍 节录
鲍生敬言,好老、庄之书,治剧辩之言,以为古者无君,胜于今世。故其著论云:“儒者曰:‘天生烝民而树之君。’岂其皇天谆谆言?亦将欲之者为辞哉?夫强者凌弱,则弱者服之矣;智者诈愚,则愚者事之矣。服之,故君臣之道起焉;事之,故力寡之民制焉。然则隶属役御,由乎争强弱而校愚智。彼苍天果无事也。夫混茫以无名为贵,群生以得意为欢。故剥桂刻漆,非木之愿;拔鹖裂翠,非鸟所欲;促辔衔镳,非马之性;荷运重,非牛之乐。诈巧之萌,任力违真。伐生之根以饰无用,捕飞禽以供华玩;穿本完之鼻,绊天放之脚,盖非万物并生之意。夫役彼黎烝,养此在官,贵者禄厚,而民亦困矣。
“夫死而得生,欣喜无量,则不如向无死也;让爵辞禄,以钓虚名,则不如本无让也。天下逆乱焉而忠义显矣,六亲不和焉而孝慈彰矣。曩古之世,无君无臣,穿井而饮,耕田而食,日出而作,日入而息,汎然不系,恢尔自得,不竞不营,无荣无辱,山无蹊径,泽无舟梁。川谷不通,则不相并兼;士众不聚,则不相攻伐。是高巢不探,深渊不漉;凤鸾栖息于庭宇,龙鳞群游于园池;饥虎可履,虺蛇可执;涉泽而鸥鸟不飞,入林而狐兔不惊。势利不萌,祸乱不作,干戈不用,城池不设;万物玄同,相忘于道;疫疠不流,民获考终;纯白在胸,机心不生;含而熙,鼓腹而游;其言不华,其行不饰。安得聚敛以夺民财!安得严刑以为坑穽!
“降及杪季,智用巧生,道德既衰,尊卑有序。繁升降损益之礼,饰绂冕玄黄之服。起土木于凌霄,构丹绿于棼撩。倾峻搜宝,泳渊采珠。聚玉如林,不足以极其变;积金成山,不足以赡其费。澶漫于淫荒之域,而叛其大始之本。去宗日远,背朴弥增。尚贤则民争名,贵货则盗贼起。见可欲则真正之心乱,势利陈则劫夺之涂开。造剡锐之器,长侵割之患。弩恐不劲,甲恐不坚,矛恐不利,盾恐不厚。若无凌暴,此皆可弃也。故曰:‘白玉不毁,孰为珪璋!道德不废,安取仁义!’
“使夫桀、纣之徒得燔人辜谏者,脯诸侯,菹方伯,剖人心,破人胫,穷骄淫之恶,用炮烙之虐。若令斯人并为匹夫,性虽凶奢,安得施之?使彼肆酷恣欲,屠割天下,由于为君,故得纵意也。君臣既立,众慝日滋,而欲攘臂乎桎梏之间,悉劳于涂炭之中;人主忧栗于庙堂之上,百姓煎扰乎困苦之中,闲之以礼度,整之以刑罚。是犹辟滔天之源,激不测之流,塞之以撮壤,障之以指掌也。”
抱朴子难曰:“盖闻冲昧既辟,降浊升清,穹隆仰焘,旁泊俯停,乾坤定位,上下以形。远取诸物,则天尊地卑,以著人伦之体;近取诸身,则元首股肱,以表君臣之序。降杀之轨,有自来矣。若夫太极混沌,两仪无质,则未若玄黄剖判,七耀垂象,阴阳陶冶,万物群分也。由兹以言,亦知鸟聚兽散,巢栖穴窜,毛血是茹,结草斯服,入无六亲之尊卑,出无阶级之等威。未若庇体广夏,稉梁嘉旨,黼黻绮纨,御冬当暑,明辟莅物,良宰匠世,设官分职,宇宙穆如也。贵贱有章,则慕赏畏罚;势齐力均,则争夺靡惮。是以有圣人作,受命自天,或结罟以畋渔,或瞻辰而钻燧,或尝卉以选粒,或构宇以仰蔽。备物致用,去害兴利。百姓欣戴,奉而尊之。君臣之道,于是乎生。安有诈愚凌弱之理!
“三五迭兴,道教遂隆,辩章劝沮,德盛刑清。明良之歌作,荡荡之化成。太阶既平,七政遵度。梧禽激响于朝阳,麟虞觌灵而来出;龟龙吐藻于河湄,景老摛耀于天路;皇风振于九域,凶器戢乎府库。是以礼制则君安,乐作而刑厝也。若夫奢淫狂暴,由乎人己,岂必有君,便应尔乎!而鲍生独举衰世之罪,不论至治之义,何也?
“且夫逮古质朴,盖其未变,民尚童蒙,机心不动。譬夫婴孩,智慧未萌,非为知而不为,欲而忍之也。若人与人争草莱之利,家与家讼巢窟之地,上无治枉之官,下有重类之党,则私斗过于公战,木石锐于干戈,交尸布野,流血绛路。久而无君,噍类尽矣。至于扰龙驯凤,河图洛书,或麟衔甲负,或黄鱼波涌,或丹禽翔授,或回风三集,皆在有君之世,不出无王之时也。夫祥瑞之征,指发玄极,或以表革命之符,或以彰至治之盛。若令有君不合天意,彼嘉应之来,孰使之哉!
“子若以混冥为美乎,则乾坤不宜分矣;若以无名为高乎,则八卦不当画矣。岂造化有谬,而太昊之暗哉!雅论所尚,唯贵自然。请问夫识母忘父,群生之性也;拜伏之敬,世之末饰也。然性不可任,必尊父焉;饰不可废,必有拜焉。任之废之,子安乎?古者生无栋宇,死无殡葬;川无舟楫之器,陆无车马之用;吞啖毒烈,以至殒毙;疾无医术,枉死无限。后世圣人,改而垂之,民到于今,赖其厚惠。机巧之利,未易败矣。今使子居则反巢穴之陋,死则捐之中野;限水则泳之游之,山行则徒步负戴;弃鼎铉而为生臊之食,废针石而任自然之病;裸以为饰,不用衣裳;逢女为偶,不假行媒。吾子亦将曰不可也。况于无君乎!
“若令上世人如木石,玄冰结而不寒,资粮绝而不饥者,可也。衣食之情,苟在其心,则所争岂必金玉,所竞岂必荣位!橡芋可以生斗讼,藜藿足用致侵夺矣。夫有欲之性,萌于受气之初;厚己之情,著于成形之日。贼杀并兼,起于自然。必也不乱,其理何居?
“夫明王在上,群后尽规,坐以待旦,昧朝旰食。延诽谤以攻过,责昵属之补察;听舆谣以属省,鉴履尾而夕惕;飏清风以埽秽,厉秋威以肃物。制峻网密,有犯无赦;刑戮以惩小罪,九伐以讨大憝。犹豺狼之当路,感彝伦之不叙;忧作威之凶家,恐奸宄之害国。故严司鹰扬以弹违,虎臣杖钺于方岳。而狂狡之变,莫世乏之。而令放之,使无所惮,则盗、跖将横行以掠杀,而良善端拱以待祸。无主所诉,无强所凭。而冀家为夷、齐,人皆柳惠,何异负豕而欲无臭,凭河而欲不濡,无辔箧而御奔马,弃柂橹而乘轻舟?未见其可也。”
贾思勰
贾思勰,后魏人,里字未详,官高阳太守。著有《齐民要术》十卷,凡九十二篇。清《四库》子部农家,首著录之。谓其书,于农圃衣食之法,纤悉备志,又文章古雅,援据博奥,农家诸书,更无能出其上者。案:《汉志》农家九种,今其书皆亡,孟子中许行之说,乃刘班所谓鄙者为之者,独贾氏此书立言近古,当为后世农家者流之正宗。
《齐民要术》序
盖神农为耒耜,以利天下;尧命四子,敬授民时;舜命后稷,食为政首;禹制土田,万国作乂;殷周之盛,《诗》《书》所述,要在安民,富而教之。
《管子》曰:“一农不耕,民有饥者;一女不织,民有寒者。”“仓廪实,知礼节;衣食足,知荣辱。”丈人曰:“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孰为夫子?”《传》曰:“人生在勤,勤则不匮。”《语》曰:“力能胜贫,谨能胜祸。”盖言勤力可以不贫,谨身可以避祸。故李悝为魏文侯作尽地力之教,国以富强;秦孝公用商君急耕战之赏,倾夺邻国而雄诸侯。
《淮南子》曰:“圣人不耻身之贱也,愧道之不行也;不忧命之长短,而忧百姓之穷。是故禹为治水,以身解于阳盱之河;汤由苦旱,以身祷于桑林之祭。”“神农憔悴,尧瘦癯,舜黎黑,禹胼胝。由此观之,则圣人之忧劳百姓亦甚矣。故自天子以下,至于庶人,四肢不勤,思虑不用,而事治求赡者,未之闻也。”“故田者不强,囷仓不盈;将相不强,功烈不成。”
《仲长子》曰:“天为之时,而我不农,谷亦不可得而取之。青春至焉,时雨降焉。始之耕田,终之簠簋。惰者釜之,勤者钟之。矧夫不为,而尚乎食也哉?”《谯子》曰:“朝发而夕异宿,勤则菜盈倾筐。且苟无羽毛,不织不衣;不能茹草饮水,不耕不食。安可以不自力哉?”
晁错曰:“圣王在上,而民不冻不饥者,非能耕而食之,织而衣之,为开其资财之道也。”“夫寒之于衣,不待轻暖;饥之于食,不待甘旨。饥寒至身,不顾廉耻。一日不再食则饥,终岁不制衣则寒。夫腹饥不得食,体寒不得衣,慈母不能保其子,君亦安能以有民?”“夫珠、玉、金、银,饥不可食,寒不可衣。粟、米、布、帛,一日不得而饥寒至。是故明君贵五谷而贱金玉。”刘陶曰:“民可百年无货,不可一朝有饥,故食为至急。”陈思王曰:“寒者不贪尺玉而思短褐,饥者不愿千金而美一食。千金、尺玉,至贵,而不若一食、短褐之恶者,物时有所急也。”诚哉言乎!
神农、仓颉,圣人者也;其于事也,有所不能矣。故赵过始为牛耕,实胜耒耜之利;蔡伦立意造纸,岂方缣、牍之烦?且耿寿昌之常平仓,桑弘羊之均输法,益国利民,不朽之术也。谚曰:“智如禹、汤,不如尝更。”是以樊迟请学稼,孔子答曰:“吾不如老农。”然则圣贤之智,犹有所未达,而况于凡庸者乎?
猗顿,鲁穷士,闻陶朱公富,问术焉。告之曰:“欲速富,畜五牸。”乃畜牛羊,子息万计。九真、庐江,不知牛耕,每致困乏。任延、王景,乃令铸作田器,教之垦辟,岁岁开广,百姓充给。燉煌不晓作耧、犁,及种,人牛功力既费,而收谷更少。皇甫隆乃教作耧、犁,所省庸力过半,得谷加五。又燉煌俗,妇女作裙,挛缩如羊肠,用布一匹。隆又禁改之,所省复不赀。茨充为桂阳令,俗不种桑,无蚕织丝麻之利,类皆以麻枲头贮衣。民惰窳,少粗履,足多剖裂血出,盛冬皆然火燎炙。充教民益种桑、柘,养蚕,织履,复令种纻麻。数年之间,大赖其利,衣履温暖。今江南知桑蚕织履,皆充之教也。五原土宜麻枲,而俗不知织、绩。民冬月无衣,积细草,卧其中,见吏则衣草而出。崔寔为作纺、绩、织、纴之具以教,民得以免寒苦。安在不教乎?
黄霸为颍川,使邮亭乡官,皆畜鸡、豚,以赡鳏、寡、贫、穷者;及务耕桑,节用,殖财,种树。鳏、寡、孤、独有死无以葬者,乡部书言,霸具为区处:某所大木,可以为棺;某亭豚子,可以祭。吏往皆如言。龚遂为渤海,劝民务农桑,令口种一树榆,百本薤,五十本葱,一畦韭,家二母彘,五母鸡。民有带持刀剑者,使卖剑买牛,卖刀买犊,曰:“何为带牛佩犊?”春夏不得不趣田亩,秋冬课收敛,益蓄果实、菱、芡。吏民皆富实。召信臣为南阳,好为民兴利,务在富之。躬劝农耕,出入阡陌,止舍离乡亭,稀有安居。时行视郡中水泉,开通沟渎,起水门、提阏,凡数十处,以广溉灌,民得其利,蓄积有余。禁止嫁娶送终奢靡,务出于俭约。郡中莫不耕稼力田,吏民亲爱信臣,号曰“召父”。僮种为不其令,率民养一猪,雌鸡四头,以供祭祀,死买棺木。颜斐为京兆,乃令整阡陌,树桑果;又课以闲月取材,使得转相教匠作车;又课民无牛者,令畜猪,投贵时卖,以买牛。始者,民以为烦,一二年间,家有丁车、大牛,整顿丰足。王丹家累千金,好施与,周人之急。每岁时农收后,察其强力收多者,辄历载酒肴,从而劳之,便于田头树下,饮食劝勉之,因留其余肴而去;其惰懒者,独不见劳,各自耻不能致丹,其后无不力田者。聚落以致殷富。杜畿为河东,课民畜牸牛、草马,下逮鸡、豚,皆有章程,家家丰实。此等岂好为烦扰而轻费损哉?盖以庸人之性,率之则自力,纵之则惰窳耳。
故《仲长子》曰:“丛林之下,为仓庾之坻;鱼鳖之堀,为耕稼之场者。此君长所用心也。是以太公封,而斥卤播嘉谷;郑、白成,而关中无饥年。盖食鱼鳖而薮泽之形可见,观草木而肥之势可知。”又曰:“稼穑不修,桑果不茂,畜产不肥,鞭之可也;杝落不完,垣墙不牢,扫除不净,笞之可也。”此督课之方也。且天子亲耕,皇后亲蚕,况夫田父而怀窳惰乎?
李衡于武陵龙阳汎州上作宅,种甘橘千树。临死,敕儿曰:“吾州里有千头木奴,不责汝衣食,岁上一匹绢,亦可足用矣。”吴末,甘橘成,岁得绢数千匹。恒称太史公,所谓“江陵千树橘,与千户侯等”者也。樊重欲作器物,先种梓、漆,时人嗤之。然积以岁月,皆得其用。向之笑者,咸求假焉。此种植之不可已已也。谚曰:“一年之计,莫如树谷;十年之计,莫如树木。”此之谓也。
《书》曰:“稼穑之艰难。”《孝经》曰:“用天之道,因地之利,谨身节用,以养父母。”《论语》曰:“百姓不足,君孰与足?”汉文帝曰:“朕为天下守财矣,安敢妄用哉!”孔子曰:“居家理,治可移于官。”然则家犹国,国犹家,是以家贫则思良妻,国乱则思良相,其义一也。
夫财货之生,既艰难矣,用之又无节;凡人之性,好懒惰矣,率之又不笃;加以政令失所,水旱为灾,一谷不登,胔腐相继。古今同患,所不能止也,嗟乎!且饥者有过甚之愿,渴者有兼量之情。既饱而后轻食,既暖而后轻衣。或由年谷丰穰,而忽于蓄积;或由布帛优赡,而轻于施与。穷窘之来,所由有渐。故《管子》曰:“桀有天下,而用不足;汤有七十二里,而用有余。天非独为汤雨菽、粟也。”盖言用之以节。
仲长子曰:“鲍鱼之肆,不自以气为臭;四夷之人,不自以食为异。生习使之然也。居积习之中,见生然之事,夫孰自知非者也?”斯何异蓼中之虫,而不知蓝之甘乎?
今采捃经传,爰及歌谣,询之老成,验之行事,起自耕农,终于醯醢,资生之业,靡不毕书,号曰《齐民要术》。凡九十二篇,束为十卷。卷首皆有目录,于文虽烦,寻览差易。其有五谷、果、蓏非中国所殖者,存其名目而已;种莳之法,盖无闻焉。舍本逐末,贤哲所非,日富岁贫,饥寒之渐,故商贾之事,阙而不录。花草之流,可以悦目。徒有春花,而无秋实,匹诸浮伪,盖不足存。
鄙意晓示家童,未敢闻之有识,故丁宁周至,言提其耳,每事指斥,不尚浮辞。览者无或嗤焉。
范缜
范缜,梁,舞阳人,字子真。考佛教自汉明帝时传入中国,经二三百年之酝酿分布,至南北朝,号为最盛〔详魏收《魏书·释老志》〕。缜初在齐世,客家竟陵王子良。子良笃信释教,而缜独盛称无佛。著《神灭论》以明其理。子良因集僧难之,而不能屈。其辞见《梁书》本传及《广宏明集》中。
神灭论
或问:予云神灭,何以知其灭也?
答曰:神即形也,形即神也。是以形存则神存,形谢则神灭也。
问曰:形者无知之称,神者有知之名。知与无知,即事有异;神之与形,理不容一。形神相即,非所闻也。
答曰:形者神之质,神者形之用。是则形称其质,神言其用。形之与神,不得相异也。
问曰:神故非质,形故非用,不得为异,其义安在?
答曰:名殊而体一也。
问曰:名既已殊,体何得一?
答曰:神之于质,犹利之于刃;形之于用,犹刃之于利。利之名非刃也,刃之名非利也;然而舍利无刃,舍刃无利。未闻刃没而利存,岂容形亡而神在?
问曰:刃之与利,或如来说;形之与神,其义不然。何以言之?木之质,无知也;人之质,有知也。人既有如木之质,而有异木之知,岂非木有其一,人有其二邪?
答曰:异哉言乎!人若有如木之质以为形,又有异木之知以为神,则可如来论也。今人之质,质有知也;木之质,质无知也。人之质非木质也,木之质非人质也。安在有如木之质而复有异木之知哉?
问曰:人之质所以异木质者,以其有知耳。人而无知,与木何异?
答曰:人无无知之质,犹木无有知之形。
问曰:死者之形骸,岂非无知之质邪?
答曰:是无知之质也。
问曰:若然者,人果有如木之质,而有异木之知矣。
答曰:死者有如木之质,而无异木之知;生者有异木之知,而无如木之质也。
问曰:死者之骨骼,非生者之形骸邪?
答曰:生形之非死形,死形之非生形,区已革矣。安有生人之形骸,而有死人之骨骼哉?
问曰:若生者之形骸非死者之骨骼,死者之骨骼则应不由生者之形骸。不由生者之形骸,则此骨骼从何而至此邪?
答曰:是生者之形骸变为死者之骨骼也。
问曰:生者之形骸,虽变为死者之骨骼,岂不因生而死?则知死体犹生体也。
答曰:如因荣木变为枯木,枯木之质,宁是荣木之体?
问曰:荣体变为枯体,枯体即是荣体。丝体变为缕体,缕体即是丝体。有何别焉?
答曰:若枯即是荣,荣即是枯,应荣时凋零,枯时结实也。又荣木不应变为枯木:以荣即枯,无所复变也。荣枯是一,何不先枯后荣,要先荣后枯,何也?丝缕之义,亦同此破。
问曰:生形之谢,便应豁然都尽。何故方受死形,绵历未已邪?
答曰:生灭之体,要有其次故也。夫欻而生者必欻而灭,渐而生者必渐而灭。欻而生者,飘骤是也;渐而生者,动植是也。有欻有渐,物之理也。
问曰:形即是神者,手等亦是神邪?
答曰:皆是神之分也。
问曰:若皆是神之分,神既能虑,手等亦应能虑也?
答曰:手等亦应能有痛痒之知,而无是非之虑。
问曰:知之与虑,为一为异?
答曰:知即是虑,浅则为知,深则为虑。
问曰:若尔,应有二虑。虑既有二,神有二乎?
答曰:人体惟一,神何得二?
问曰:若不得二,安有痛痒之知,复有是非之虑?
答曰:如手足虽异,总为一人;是非痛痒,虽复有异,亦总为一神矣。
问曰:是非之虑,不关手足,当关何处?
答曰:是非之虑,心器所主。
问曰:心器是五藏之心,非邪?
答曰:是也。
问曰:五藏有何殊别,而心独有是非之虑乎?
答曰:七窍亦复何殊,而司用不均。
问曰:虑思无方,何以知是心器所主?
答曰:五藏各有所司,无有能虑者,是以知心为虑本。
问曰:何不寄在眼等分中?
答曰:若虑可寄于眼分,眼何故不寄于耳分邪?
问曰:虑体无本,故可寄之于眼分。眼目有本,不假寄于他分也?
答曰:眼何故有本而虑无本?苟无本于我形,而可徧寄于异地,亦可张甲之情寄王乙之躯,李丙之性托赵丁之体。然乎哉?不然也。
问曰:圣人形犹凡人之形,而有凡圣之殊,故知形神异矣。
答曰:不然。金之精者能昭,秽者不能昭。有能昭之精金,宁有不昭之秽质。又岂有圣人之神,而寄凡人之器?亦无凡人之神而托圣人之体。是以八采重瞳,勋华之容,龙颜马口,轩皞之状。此形表之异也。比干之心,七窍列角;伯约之胆,其大若拳。此心器之殊也。是知圣人定分,每绝常品,非惟道革群生,乃亦形超万有。凡圣均体,所未敢安。
问曰:子云:“圣人之形必异于凡者。”敢问,阳货类仲尼,项籍似大舜。舜、项,孔、阳,智革形同,其故何邪?
答曰:珉似玉而非玉,鸡类凤而非凤,物诚有之,人故宜尔。项、阳貌似而非实似,心器不均,虽貌无益。
问曰:凡圣之殊,形器不一,可也。圣人圆极,理无有二。而丘、旦殊姿,汤、文异状,神不系色,于此益明矣。
答曰:圣同于心器,形不必同也。犹马殊毛而齐逸,玉异色而均美,是以晋棘、荆和,等价连城;骅、骝、、骊,俱致千里。
问曰:形神不二,既闻之矣。形谢神灭,理固宜然。敢问:《经》云“为之宗庙,以鬼飨之”,何谓也?
答曰:圣人之教然也。所以弭孝子之心,而厉偷薄之意。“神而明之”,此之谓矣。
问曰:伯有被甲,彭生豕见,《坟》、《索》著其事,宁是设教而已邪?
答曰:妖怪茫茫,或存或亡,疆死者众,不皆为鬼,彭生、伯有,何独能然?乍为人豕,未必齐、郑之公子也。
问曰:《易》称:“故知鬼神之情状,与天地相似而不违。”又曰:“载鬼一车。”其义云何?
答曰:有禽焉,有兽焉,飞走之别也。有人焉,有鬼焉,幽明之别也。人灭而为鬼,鬼灭而为人,则未之知也。
问曰:知此神灭,有何利用邪?
答曰:浮屠害政,桑门蠹俗,风惊雾起,驰荡不休。吾哀其弊,思拯其溺。夫竭财以赴僧,破产以趋佛,而不恤亲戚、不怜穷匮者,何耶?良由厚我之情深,济物之意浅。是以圭撮涉于贫友,吝情动于颜色;千钟委于富僧,欢意畅于容发。岂不以僧有多之期,友无遗秉之报?务施阙于周急,归德必于有己。又惑以茫昧之言,惧以阿鼻之苦,诱以虚诞之辞,欣以兜率之乐,故舍逢掖,袭横衣,废俎豆,列瓶钵,家家弃其亲爱,人人绝其嗣续;致使兵挫于行间,吏空于官府,粟罄于惰游,货殚于泥木;所以奸宄弗胜,颂声尚拥。惟此之故,其流莫已,其病无限。若陶甄禀于自然,森罗均于独化,忽焉自有,怳尔而无,来也不御,去也不追。乘夫天理,各安其性。小人甘其垄亩,君子保其恬素。耕而食,食不可穷也;蚕而衣,衣不可尽也。下有余以奉其上,上无为以待其下,可以全生,可以匡国,可以霸君,用此道也。
刘峻
刘峻,梁,平原人,字孝标。武帝引见,峻奏对失旨,不见用,乃著《辨命论》以自见。先儒谓其辞胜于理,语多愤激。今观其论,首以自然为言,末谓君子居正体,道非有求而为。厥后柳宗元作《天说》,似由其旨推阐而成,则知峻此论不但以辞胜也。
辨命论
主上尝与诸名贤言及管辂,叹其有奇才而位不达。时有在赤墀之下,预闻斯议,归以告余。余谓士之穷通,无非命也。故谨述天旨,因言其致云尔。
臣观管辂,天才英伟,珪璋特秀,实海内之名杰,岂日者卜祝之流乎?而官止少府丞,年终四十八。天之报施,何其寡欤?然则高才而无贵仕,饕餮而居大位,自古所叹,焉独公明而已哉!故性命之道,穷通之数,夭阏纷纶,莫知其辨。仲任蔽其源,子长阐其惑。至于鹖冠瓮牖,必以悬天有期;鼎贵高门,则曰唯人所召。咋,异端斯起。萧远论其本而不畅其流,子玄语其流而未详其本。尝试言之曰:
夫道生万物,则谓之道;生而无主,谓之自然。自然者,物见其然,不知所以然;同焉皆得,不知所以得。鼓动陶铸而不为功,庶类混成而非其力。生之无亭毒之心,死之岂虔刘之志。坠之渊泉非其怒,升之霄汉非其悦。荡乎大乎,万宝以之化;确乎纯乎,一作而不易。化而不易,则谓之命。命也者,自天之命也。定于冥兆,终然不变。鬼神莫能预,圣哲不能谋,触山之力无以抗,倒日之诚弗能感。短则不可缓之于寸阴,长则不可急之于箭漏。至德未能逾,上智所不免。是以放勋之代,浩浩襄陵;天乙之时,焦金流石。文公疐其尾,宣尼绝其粮。颜回败其丛兰,冉耕歌其《芣苡》。夷、叔毙淑媛之言,子舆困臧仓之诉。圣贤且犹若此,而况庸庸者乎!至乃伍员浮尸于江流,三闾流骸于湘渚。贾大夫沮志于长沙,冯都尉皓发于郎署。君山鸿渐,铩羽仪于高云;敬通凤起,摧迅翮于风穴。此岂才不足而行有遗哉?
近世有沛国刘瓛、瓛弟琎,并一时之秀士也。瓛则关西孔子,通涉六经,循循善诱,服膺儒行。琎则志烈秋霜,心贞昆玉,亭亭高竦,不杂风尘。皆毓德于衡门,并驰声于天地。而官有微于侍郎,位不登于执戟,相次殂落,宗祀无飨。因斯两贤以言古,则昔之玉质金相,英髦秀达,皆摈斥于当年,韫奇才而莫用,候草木以共凋,与麋鹿而同死,膏涂平原,骨填川谷,堙灭而无闻者,岂可胜道哉!此则宰衡之与皂隶,容、彭之与殇子,猗顿之与黔娄,阳文之与敦洽。咸得之于自然,不假道于才智。故曰“死生有命,富贵在天”,其斯之谓矣。
然命体周流,变化非一,或先号后笑,或始吉终凶,或不召自来,或因人以济。交错纠纷,环倚伏,非可以一理征,非可以一途验。而其道密微,寂寥忽慌,无形可以见,无声可以闻。必御物以效灵,亦凭人而成象;譬天王之冕旒,任百官以司职。而或者睹汤武之龙跃,谓龛乱在神功;闻孔、墨之挺生,谓英睿擅奇响;视彭、韩之豹变,谓鸷猛致人爵;见张、桓之朱绂,谓明经拾青紫。岂知有力者运之而趋乎?故言而非命,有六蔽焉尔。请陈其梗概:
夫靡颜腻理,哆噅,形之异也。朝秀晨终,龟鹤千岁,年之殊也。闻言如响,智昏菽麦,神之辨也。固知三者定乎造化荣辱之境,独曰由人,是知二五而未识于十。其蔽一也。
龙犀日角,帝王之表;河目龟文,公侯之相。抚镜知其将刑,压纽显其膺录。星虹枢电,昭圣德之符;夜哭聚云,郁兴王之瑞。皆兆发于前期,涣汗于后叶。若谓驱貔虎,奋尺剑,入紫微,升帝道,则未达窅冥之情,未测神明之数。其蔽二也。
空桑之里,变成洪川;历阳之都,化为鱼鳖。楚师屠汉卒,睢河鲠其流;秦人坑赵士,沸声若雷震。火炎昆岳,砾石与琬琰俱焚;严霜夜零,萧艾与芝兰共尽。虽游夏之英才、伊颜之殆庶,焉能抗之哉?其蔽三也。
或曰明月之珠,不能无颣;夏后之璜,不能无考。故亭伯死于县长,相如卒于园令。才非不杰也,主非不明也,而碎结绿之鸿辉,残悬黎之夜色。抑尺之量有短哉?若然者,主父偃、公孙弘对策不升第,历说而不入,牧豕淄原,见弃州部。设令忽如过隙,溘死霜露,其为诟耻,岂崔、马之流乎?及至开东阁,列五鼎,电照风行,声驰海外,宁前愚而后智,先非而终是?将荣悴有定数,天命有至极,而谬生妍蚩。其蔽四也。
夫虎啸风驰,龙兴云属,故重华立而元凯升,辛受生而飞廉进。然则天下善人少,恶人多,暗主众,明君寡。而薰莸不同器,枭鸾不接翼,是使浑敦、梼杌踵武云台之上,仲容、庭坚耕耘于岩石之下。横谓废兴在我,无系于天。其蔽五也。
彼戎狄者,人面兽心,宴安鸩毒。以诛杀为道德。以蒸报为仁义。虽大风立于青丘,凿齿奋于华野,比于狼戾,曾何足喻?自金行不竞,天地板荡,左带沸唇,乘间电发;遂覆瀍洛,倾五都,居先王之桑梓,窃名号于中县,与三皇竞其氓黎,五帝角其区宇,种落繁炽,充仞神州。呜呼!福善祸淫,徒虚言耳!岂非否泰相倾,盈缩递运,而汩之以人?其蔽六也。
然所谓命者,死生焉,贵贱焉,贫富焉,理乱焉,祸福焉。此十者,天之所赋也。愚、智、善、恶,此四者,人之所行也。夫神非舜、禹,心异朱、均,才纟圭中庸,在于所习。是以素丝无恒,玄黄代起,鲍鱼芳兰,入而自变。故季路学于仲尼,厉风霜之节;楚穆谋于潘崇,成悖逆之祸。而商臣之恶,盛业光于后嗣;仲由之善,不能息其结缨。斯则邪正由于人,吉凶存乎命。
或以鬼神害盈,皇天辅德。故宋公一言,法星三徙;殷帝自翦,千里来云。若使善恶无征,未洽斯义。且于公高门以待封,严母扫墓以望丧,此君子所以自强不息也。如使仁而无报,奚为修善立名乎?斯径廷之辞也。
夫圣人之言显而晦,微而婉,幽远而难闻,河汉而不测。或立教以进庸怠,或言命以穷性灵。积善余庆,立教也;凤鸟不至,言命也。今以其片言辩其要趋,何异乎夕死之类而论春秋之变哉。且荆昭德音,丹云不卷;周宣祈雨,珪璧斯罄;于叟种德,不逮勋华之高;延年残犷,未甚东陵之酷。为善一,为恶均,而祸福异其流,废兴殊其迹。荡荡上帝,岂如是乎?《诗》云:“风雨如晦,鸡鸣不已。”故善人为善,焉有息哉?
夫食稻梁,进刍豢,衣狐貉,袭冰纨,观窈眇之奇舞,听云和之琴瑟,此生人之所急,非有求而为也。修道德,习仁义,敦孝悌,立忠贞,渐礼乐之腴润,蹈先王之盛则,此君子之所急,非有求而为也。然则君子居正体道,乐天知命,明其无可奈何,识其不由智力,逝而不召,来而不距,生而不喜,死而不感。瑶台夏屋,不能悦其神;土室编蓬,未足忧其虑。不充诎于富贵,不遑遑于所欲,岂有史公,董相不遇之文乎?
颜之推
颜之推,北齐,临沂人,字介,卒于隋,故亦称隋人。著有《家训》,大旨辨正世俗之失,以戒子孙。《勉学》一篇,尤为切至,亦王昶《诫子书》之类也。《唐志》、《宋志》均列于儒家。清《四库》以其《归心》等篇,兼涉佛法,非专以儒理立论者,改入杂家。
勉学 《颜氏家训》
自古明王圣帝,犹须勤学,况凡庶乎!此事遍于经史,吾亦不能郑重,聊举近世切要,以终寤汝耳。士大夫子弟,数岁已上,莫不被教,多者或至《礼》、《传》,少者不失《诗》、《论》。及至冠婚,体性稍定,因此天机,倍须训诱。有志尚者,遂能磨砺,以就素业;无履立者,自兹堕慢,便为凡人。人生在世,会当有业。农民则计量耕稼,商贾则讨论货贿,工巧则致精器用,伎艺则沈思法术,武夫则惯习弓马,文士则讲议经书。多见士大夫耻涉农商,羞务工伎,射则不能穿札,笔则才记姓名,饱食醉酒,忽忽无事,以此销日,以此终年。或因家世余绪,得一阶半级,便谓为足,安如自若。及有吉凶大事,议论得失,蒙然张口,如坐云雾;公私宴集,谈古赋诗,塞默低头,欠伸而已。有识旁观,代其入地。何惜数年勤学,长受一生愧辱哉!
梁朝全盛之时,贵游子弟多无学术,至于谚云:“上车不落则著作,体中何如则秘书。”无不熏衣剃面,傅粉施朱,驾长檐车,跟高齿屐,坐棋子方褥,凭斑丝隐囊,列器玩于左右,从容出入,望若神仙。明经求第,则顾人答策;三九公宴,则假手赋诗。当尔之时,亦快士也。及离乱之后,朝市迁革,铨衡选举,非复曩者之亲;当路秉权,不见昔时之党。求诸身而无所得,施之世而无所用。被褐而丧珠,失皮而露质,兀若枯木,泊若穷流,鹿独戎马之间,转死沟壑之际。当尔之时,诚驽材也。有学艺者,触地而安。自荒乱已来,诸见俘虏,虽百世小人,知读《论语》、《孝经》者,尚为人师;虽千载冠冕,不晓书记者,莫不耕田、养马。以此观之,安可不自勉耶?若能常保数百卷书,千载终不为小人也。
且又闻之:生而知之者上,学而知之者次。所以学者,欲其多智明达耳。必有天才,拔群出类,为将则与孙武、吴起同术,执政则悬得管仲、子产之教,虽未读书,吾亦谓之学矣。今子即不能然,不师古之踪迹,犹蒙被而卧耳。
人见邻里亲戚有佳快者,使子弟慕而学之,不知使学古人,何其蔽也哉?世人但知跨马被甲,长矟强弓,便云我能为将;不知明乎天道,辨乎地利,比量逆顺,鉴达兴亡之妙也。但知承上接下,积财聚谷,便云我能为相;不知敬鬼事神,移风易俗,调节阴阳,荐举贤圣之至也。但知私财不入,公事夙办,便云我能治民;不知诚己刑物,执辔如组,反风灭火,化鸱为凤之术也。但知抱令守律,早刑晚舍,便云我能平狱;不知同辕观罪,分剑追财,假言而奸露,不问而情得之察也。爰及农商工贾,厮役奴隶,钓鱼屠肉,饭牛牧羊,皆有先达,可为师表,博学求之,无不利于事也。
夫所以读书学问,本欲开心明目,利于行耳。未知养亲者,欲其观古人之先意承颜,怡声下气,不惮劬劳,以致甘腝,惕然惭惧,起而行之也;未知事君者,欲其观古人之守职无侵,见危授命,不忘诚谏,以利社稷,恻然自念,思欲效之也;素骄奢者,欲其观古人之恭俭节用,卑以自牧,礼为教本,敬者身基,瞿然自失,敛容抑志也;素鄙吝者,欲其观古人之贵义轻财,少私寡欲,忌盈恶满,赒穷恤匮,赧然悔耻,积而能散也;素暴悍者,欲其观古人之小心黜己,齿弊舌存,含垢藏疾,尊贤容众,苶然沮丧,若不胜衣也;素怯懦者,欲者观古人之达生委命,强毅正直,立言必信,求福不回,勃然奋厉,不可恐慑也。历兹以往,百行皆然。纵不能淳,去泰去甚。学之所知,施无不达。世人读书者,但能言之,不能行之,忠孝无闻,仁义不足;加以断一条讼,不必得其理;宰千户县,不必理其民;问其造屋,不必知楣横而棁竖也;问其为田,不必知稷早而黍迟也;吟啸谈谑,讽咏辞赋,事既优闲,材增迂诞,军国经纶,略无施用,故为武人俗吏所共嗤诋,良由是乎!
夫学者所以求益耳。见人读数十卷书,便自高大,凌忽长者,轻慢同列。人疾之如仇敌,恶之如鸱枭。如此以学自损,不如无学也。
古之学者为己,以补不足也;今之学者为人,但能说之也。古之学者为人,行道以利世也;今之学者为己,修身以求进也。夫学者犹种树也,春玩其华,秋登其实。讲论文章,春华也;修身利行,秋实也。
人生小幼,精神专利,长成已后,思虑散逸,固须早教,勿失机也。吾七岁时,诵《灵光殿赋》,至于今日,十年一理,犹不遗忘。二十之外所诵经书,一月废置,便至荒芜矣。然人有坎壈,失于盛年,犹当晚学,不可自弃。世人婚冠未学,便称迟暮,因循面墙,亦为愚尔。幼而学者,如日出之光,老而学者,如秉烛夜行,犹贤乎瞑目而无见者也。
张蕴古
张蕴古,唐,洹水人,通书传,晓世务,文擅当时。太宗即位,上《大宝箴》,其辞挺切,过之,不独为帝王之龟钅监也。
大宝箴
今来古往,俯察仰观,惟辟作福,为君实难。主普天之下,处王公之上,任土贡其所求,具僚和其所唱。是故恐惧之心日弛,邪僻之情转放。岂知事起乎所忽,祸生乎无妄。故以圣人受命,拯溺亨屯,归罪于己,推恩于民。大明无偏照,至公无私亲。故以一人治天下,不以天下奉一人。礼以禁其奢,乐以防其佚。左言而右事,出警而入跸。四时调其惨舒,三光同其得失。故身为之度,而声为之律。勿谓无知,居高听卑;勿谓何害,积小成大。乐不可极,极乐成哀;欲不可纵,纵欲成灾。庄九重于内,所居不过容膝,彼昏不知,瑶其台而琼其室;罗八珍于前,所食不过适口,惟狂罔念,丘其糟而池其酒。勿内荒于色,勿外荒于禽,勿贵难得之货,勿听亡国之音。内荒伐人性,外荒荡人心。难得之物侈,亡国之声淫。勿谓我尊而傲贤侮士,勿谓我智而拒谏矜己。闻之夏后,据馈频起;亦有魏帝,牵裾不止。安彼反侧,如春阳秋露,巍巍荡荡,推汉高大度;抚兹庶事,如履薄临深,战战栗栗,用周文小心。
《诗》云:“不识不知。”《书》曰:“无偏无党。”一彼此于胸臆,捐好恶于心想。众弃而后加刑,众悦而后命赏。弱其强而治其乱,伸其屈而直其枉。故曰:如衡如石,不定物以数,物之悬者,轻重自见;如水如镜,不示物以情,物之鉴者,妍蚩自生。勿浑浑而浊,勿皎皎而清;勿汶汶而暗,勿察察而明。虽冕旒蔽目而视于未形,虽黈纩塞耳而听于无声。纵心乎湛然之域,游神于至道之精。扣之者,应洪纤而效响;酌之者,随浅深而皆盈。故曰:天之清,地之宁,王之贞。四时不言而代序,万物无为而受成。岂知帝有其力,而天下和平。吾王拨乱,戡以智力,民惧其威,未怀其德;我皇抚运,扇以淳风,民怀其始,未保其终。爰术《金镜》,穷神尽圣。使人以心,应言以行。包括治体,抑扬辞令。天下为公,一人有庆。开罗起祝,援琴命诗。一日二日,念兹在兹。惟人所召,自天佑之。争臣司直,敢告前疑。
刘禹锡
刘禹锡,唐,中山人 ,字梦得,工诗文。与柳宗元最相善,宗元作《天说》,禹锡亦作《天论》。其文纵横博辨,而归趣与宗元不远〔宗元《天说》见古文治要编〕,著有《刘宾客集》。
天论上
世之言天者二道焉。拘于昭昭者,则曰:“天与人实影响:祸必以罪降,福必以善来,穷厄而呼必可闻,隐痛而祈必可答,如有物的然以宰者。”故阴骘之说胜焉。泥于冥冥者,则曰:“天与人实剌异:霆震于畜木,未尝在罪;春滋乎堇荼,未尝择善;跖、焉而遂,孔、颜焉而厄,是茫乎无有宰者。”故自然之说胜焉。余友河东解人柳子厚作《天说》,以折韩退之之言,文信美矣,盖有激而云,非所以尽天人之际。故余作《天论》,以极其辩云。
大凡入形器者,皆有能有不能。天,有形之大者也;人,动物之尤者也。天之能,人固不能也;人之能,天亦有所不能也。故余曰:天与人交相胜耳。其说曰:天之道在生植,其用在强弱;人之道在法制,其用在是非。阳而阜生,阴而肃杀;水火伤物,木坚金利;壮而武健,老而耗眊,气雄相君,力雄相长,天之能也。阳而艺树,阴而揫敛;防害用濡,禁焚用光;斩材窾坚,液矿硎芒;义制强讦,礼分长幼;右贤尚功,建极闲邪,人之能也。
人能胜乎天者,法也。法大行,则是为公是,非为公非。天下之人,蹈道必赏,违之必罚。当其赏,虽三旌之贵、万种之禄,处之咸曰宜。何也?为善而然也。当其罚,虽族属之夷,刀锯之惨,处之咸曰宜。何也?为恶而然也。故其人曰:“天何预乃事邪?唯告虔报本、肆类授时之礼,曰天而已矣。福兮可以善取,祸兮可以恶召,奚预乎天邪? ”法小弛则是非驳,赏不必尽善,罚不必尽恶。或贤而尊显,时以不肖参焉;或过而僇辱,时以不辜参焉。故其人曰:“彼宜然而信然,理也。彼不当然而固然,岂理邪?天也。福或可以诈取,而祸或可以苟免。”人道驳,故天命之说亦驳焉。法大弛,则是非易位,赏恒在佞,而罚恒在直,义不足以制其强,刑不足以胜其非,人之能胜天之具尽丧矣。夫实已丧而名徒存,彼昧者方挈挈然提无实之名,欲抗乎言天者,斯数穷矣。
故曰:“天之所能者,生万物也;人之所能者,治万物也。”法大行,则其人曰:“天何预人邪,我蹈道而已。”法大弛,则其人曰:“道竟何为邪?任人而已。”法小弛,则天人之论驳焉。今以一己之穷通,而欲质天之有无,惑矣!
余曰:天恒执其所能以临乎下,非有预乎治乱云尔;人恒执其所能以仰乎天,非有预乎寒暑云尔。生乎治者,人道明,咸知其所自,故德与怨不归乎天;生乎乱者,人道昧,不可知,故由人者举归乎天。非天预乎人尔!
天论中
或曰:“子之言天与人交相胜,其理微,庸使户晓,盍取诸譬焉。”
刘子曰:若知旅乎?夫旅者,群适乎莽苍,求休乎茂木,饮乎水泉,必强有力者先焉,否则虽圣且贤莫能竞也。斯非天胜乎?群次乎邑郛,求荫于华榱,饱于饩牢,必圣且贤者先焉,否则强有力莫能竞也。斯非人胜乎?苟道乎虞、芮,虽莽苍犹郛邑然;苟由乎匡、宋,虽郛邑犹莽苍然。是一日之途,天与人交相胜矣。吾固曰:是非存焉,虽在野,人理胜也;是非亡焉,虽在邦,天理胜也。然则天非务胜乎人者也。何哉?人不幸则归乎天也。人诚务胜乎天者也。何哉?天无私,故人可务乎胜也。吾于一日之途而明乎天人,取诸近也已。
或者曰:“若是,则天之不相乎人也信矣,古之人曷引天为?”答曰:“若知操舟乎?夫舟行乎潍、淄、伊、洛者,疾徐存乎人,次舍存乎人。风之怒号,不能鼓为涛也;流之溯洄,不能峭为魁也。适有迅而安,亦人也;适有覆而胶,亦人也。舟中之人未尝有言天者,何哉?理明故也。彼行乎江、河、淮、海者,疾徐不可得而知也,次舍不可得而必也。鸣条之风,可以沃日;车盖之云,可以见怪。恬然济,亦天也;黯然沉,亦天也;阽危而仅存,亦天也。舟中之人未尝有言人者,何哉?理昧故也。”
问者曰:“吾见其骈焉而济者,风水等耳,而有沉有不沉,非天曷司欤?”答曰:“水与舟,二物也。夫物之合并,必有数存乎其间焉。数存,然后势形乎其间焉。一以沉,一以济,适当其数乘其势耳。彼势之附乎物而生,犹影响也。本乎徐者,其势缓,故人得以晓也;本乎疾者,其势遽,故难得以晓也。彼江、海之覆,犹伊、淄之覆也。势有疾徐,故有不晓耳。”
问者曰:“子之言数存而势生,非天也;天果狭于势邪?”答曰:“天形恒圆而色恒青,周回可以度得,昼夜可以表候,非数之存乎?恒高而不卑,恒动而不已,非势之乘乎?今夫苍苍然者,一受其形于高大,而不能自还于卑小;一乘其气于动用,而不能自休于俄顷。又恶能逃乎数而越乎势耶?”吾固曰:“万物之所以为无穷者,交相胜而已矣,还相用而已矣。天与人,万物之尤者耳。”
问者曰:“天果以有形而不能逃乎数,彼无形者,子安所寓其数邪?”答曰:“若所谓无形者,非空乎?空者,形之希微者也,为体也不妨乎物,而为用也恒资乎有,必依于物而后形焉。今为室庐,而高厚之形藏乎内也;为器用,而规矩之形起乎内也。音之作也有大小,而响不能逾;表之立也有曲直,而影不能逾;非空之数欤!夫目之视,非能有光也,必因乎日月火炎而后光存焉。所谓晦而幽者,目有所不能烛耳。彼狸、狌、犬、鼠之目,庸谓晦为幽邪?”吾固曰:“以目而视,得形之粗者也;以智而视,得形之微者也。乌有天地之内有无形者耶?古所谓无形,盖无常形耳,必因物而后见耳。乌能逃乎数耶?”
天论下
或曰:“古之言天之历象,有宣夜、浑天、《周髀》之书;言天之高远卓诡,有邹子。今子之言,有自乎?”答曰:“吾非斯人之徒也。大凡入乎数者,由小而推大必合,由人而推天亦合。以理揆之,万物一贯也。今夫人之有颜、目、耳、鼻、齿、毛、颐、口,百骸之粹美者也,然而其本在夫肾、肠、心、腹;天之有三光悬寓,万象之神明者也,然而其本在乎山川五行。浊为清母,重为轻始。两位既仪,还相为庸。嘘为雨露,噫为雷风。乘气而生,群分汇从。植类曰生,动类曰虫。倮虫之长,为智最大,能执人理,与天交胜,用天之利,立人之纪。纪纲或坏,复归其始。尧、舜之书,首曰‘稽古’,不曰‘稽天’;幽、厉之诗,首曰‘上帝’,不言‘人事’。在舜之廷,元凯举焉,曰‘舜用之’,不曰‘天授’;在殷高宗,袭乱而兴,心知说贤,乃曰‘帝赉’。尧民之余,难以神诬;商俗以讹,引天而驱。由是而言,天预人乎?”
李翱
李翱,唐,赵郡人,一作成纪人,字习之。从韩愈学为古文,称高足焉,作《复性论》三首,独不取愈《原性》之说〔愈《原性》见古文治要编〕。论者谓其文导源于《中庸》,盖汉魏诸子之流亚也,有《李文公集》。
复性书上
人之所以为圣人者,性也;人之所以惑其性者,情也。喜、怒、哀、惧、爱、恶、欲七者,皆情之所为也。情既昏,性斯匿矣。非性之过也,七者循环而交来,故性不能充也。水之浑也,其流不清;火之烟也,其光不明;非水火清明之过。沙不浑,流斯清矣;烟不郁,光斯明矣;情不作,性斯充矣。
性与情不相无也。虽然,无性则情无所生矣。是情由性而生,情不自情,因性而情;性不自性,由情以明。
性者,天之命也,圣人得之而不惑者也。情者,性之动也,百姓溺之而不能知其本者也。圣人者岂其无情耶?圣人者寂然不动,不往而到,不言而神,不耀而光,制作参乎天地,变化合乎阴阳,虽有情也,未尝有情也。然则百姓者岂其无性耶?百姓之性与圣人之性弗差也。虽然,情之所昏,交相攻伐,未始有穷,故虽终身而不自睹其性焉。火之潜于山石林木之中,非不火也。江、河、淮、济之未流而潜于山,非不泉也。石不敲,木不磨,则不能烧其山林而燥万物。泉之源弗疏,则不能为江为河,为淮为济,东汇大壑,浩浩荡荡,为弗测之深。情之动静弗息,则不能复其性而烛天地,为不极之明。
故圣人者,人之先觉者也。觉则明,否则惑,惑则昏。明与昏谓之不同。明与昏,性本无有,则同与不同二皆离矣。夫明者所以对昏,昏既灭,则明亦不立矣。是故诚者,圣人性之也,寂然不动,广大清明,照乎天地,感而遂通天下之故,行止语默无不处于极也。复其性者,贤人循之而不已者也,不已则能归其源矣。《易》曰:夫圣人者,与天地合其德,日月合其明,四时合其序,鬼神合其吉凶,先天而天不违,后天而奉天时。天且勿违,而况于人乎,况于鬼神乎!此非自外得者也,能尽其性而已矣。子思曰:惟天下至诚为能尽其性。能尽其性,则能尽人之性;能尽人之性,则能尽物之性;能尽物之性,则可以赞天地之化育;可以赞天地之化育;则可以与天地参矣。其次致曲,曲能有诚,诚则形,形则著,著则明,明则动,动则变,变则化,唯天下至诚为能化。
圣人知人之性皆善,可以循之不息而至于圣也,故制礼以节之,作乐以和之。安于和乐,乐之本也;动而中礼,礼之本也。故在车则闻鸾和之声,行步则闻佩玉之音。无故不废琴瑟,视听言行,循礼法而动。所以教人忘嗜欲而归性命之道也。道者至诚而不息也,至诚而不息则虚,虚而不息则明,明而不息则照天地而无遗。非他也,此尽性命之道也。哀哉,人皆可以及乎此,莫之止而不为也,不亦惑耶!
昔者圣人以之传于颜子,颜子得之,拳拳不失,不远而复其心,三月不违仁。子曰:“回也其庶乎,屡空。”其所以未到于圣人者一息耳,非力不能也,短命而死故也。其余升堂者,盖皆传也。一气之所养,一雨之所膏,而得之者各有浅深,不必均也。子路之死也,石乞、孟黡以戈击之,断缨。子路曰:“君子死,冠不免。”结缨而死。由非好勇而无惧也,其心寂然不动故也。曾子之死也,曰:“吾何求焉,吾得正而毙焉斯已矣。”此正性命之言也。子思,仲尼之孙,得其祖之道,述《中庸》四十七篇,以传于孟轲。轲曰:“我四十不动心。”轲之门人,达者公孙丑、万章之徒,盖传之矣。遭秦灭书,《中庸》之不焚者一篇存焉。于是此道废缺,其教授者惟节行文章。章句、威仪、击剑之术相师焉,性命之源,则吾弗能知其所传矣。道之极于剥也必复,吾岂复之时耶?
吾自六岁读书,但为词句之学,志于道者四年矣,与人言之,未尝有是我者也。南观涛江入于越,而吴郡陆亻参存焉,与之言之。陆亻参曰:“子之言,尼父之心也。东方如有圣人焉,不出乎此也;南方如有圣人焉,亦不出乎此也。惟子行之不息而已矣。”呜呼!性命之书虽存,学者莫能明,是故皆入于庄、列、老、释。不知者谓夫子之徒不足以穷性命之道,信之者皆是也。有问于我,我以吾之所知而传焉,遂书于书,以开诚明之源,而缺绝废弃不扬之道,几可以传于时,命曰《复性书》,以理其心,以传乎其人。于戏!夫子复生,不废吾言矣。
复性书中
或问曰:“人之昏也久矣,将复其性者,必有渐也,敢问其方。”
曰:“弗虑弗思,情则不生;情既不生,乃为正思。正思者,无虑无思也。《易》曰:‘天下何思何虑。’又曰:‘闲邪存其诚。’《诗》曰:‘思无邪。’”
曰:“已矣乎?”
曰:“未也,此斋戒其心者也,犹未离于静焉。有静必有动,有动必有静。动静不息,是乃情也。《易》曰:‘吉凶悔吝,生于动者也。’焉能复其性邪?”
曰:“如之何?”
曰:“方静之时,知心无思者,是斋戒也;知本无有思,动静皆离,寂然不动者,是至诚也。《中庸》曰:‘诚则明矣。’《易》曰:‘天下之动,贞夫一者也。’”
问曰:“不虑不思之时,物格于外,情应于内,如之何而可止也?以情止情,其可乎?”
曰:“情者,性之邪也。知其为邪,邪本无有;心寂然不动,邪思自息。惟性明照,邪何所生?如以情止情,是乃大情也;情互相止,其有已乎?《易》曰:‘颜氏之子,其殆庶几乎?有不善未尝不知,知之未尝复行也。’《易》曰:‘不远复,无祗悔,元吉。’”
问曰:“本无有思,动静皆离,然则声之来也,其不闻乎?物之形也,其不见乎?”
曰:“不睹不闻,是非人也。视听昭昭而不起于见闻者,斯可矣。无不知也,无弗为也,其心寂然,光照天地,是诚之明也。《大学》曰:‘致知在格物。’《易》曰:‘易无思也,无为也,寂然不动,感而遂通天下之故。非天下之至神,其孰能与于此?’”
曰:“敢问‘致知在格物’,何谓也?”
曰:“物者,万物也。格者,来也,至也。物至之时,其心昭昭然,明辨焉而不应于物者,是致知也,是知之至也。知至故意诚,意诚故心正,心正故身修,身修而家齐,家齐而国理,国理而天下平。此所以能参天地者也。《易》曰:‘与天地相似,故不违,知周乎万物而道济天下,故不过。旁行而不流,乐天知命,故不忧。安土敦乎仁,故能爱。范围天地之化而不过,曲成万物而不遗,通乎昼夜之道而知,故神无方而易无体。一阴一阳之谓道。’此之谓也。”
曰:“生为我说《中庸》。”
曰:“不出乎前矣。”
曰:“我未明也,敢问何谓‘天命之谓性’?”
曰:“人生而静,天之性也。性者,天之命也。”“‘率性之谓道’,何谓也?”
曰:“率,循也。循其源而反其性者,道也。道也者,至诚也。至诚者,天之道也。诚者定也,不动也。”
“‘修道之谓教’,何谓也?”
曰:“诚之者,人之道也。诚之者,择善而固执之者也。修是道而归其本者,明也。教也者,则可以教天下矣,颜子其人也。‘道也者,不可须臾离也,可离非道也。’说者曰:其心不可须臾动焉故也。动则远矣,非道也。变化无方,未始离于不动故也。‘是故君子戒慎乎其所不睹,恐惧乎其所不闻,莫见乎隐,莫显乎微,故君子慎其独也。’说者曰:不睹之睹,见莫大焉,不闻之闻,闻莫甚焉。其心一动,是不睹之睹,不闻之闻也,其复之不远矣。故君子慎其独,慎其独者,守其中也。”
问曰:“昔之注解《中庸》者,与生之言皆不同,何也?”
曰:“彼以事解者也,我以心通者也。”
曰:“彼亦通于心乎?”
曰:“吾不知也。”
曰:“如生之言,修之一日,则可以至于圣人乎?”
曰:“十年扰之,一日止之,而求至焉,是孟子所谓以杯水而救一车薪之火也。甚哉!止而不息必诚,诚而不息则明。明与诚终岁不违,则能终身矣。造次必于是,颠沛必于是,则可以希于至矣。故《中庸》曰:‘至诚无息,不息则久,久则征,征则悠远,悠远则博厚,博厚则高明。博厚所以载物也,高明所以覆物也,悠久所以成物也。博厚配地,高明配天,悠久无疆。如此者,不见而章,不动而变,无为而成,天地之道,可一言而尽也。’”
问曰:“凡人之性犹圣人之性欤?”
曰:“桀、纣之性,犹尧、舜之性也。其所以不睹其性者,嗜欲好恶之所昏也,非性之罪也。”
曰:“为不善者非性耶?”曰:“非也,乃情所为也。情有善有不善,而性无不善焉。孟子曰:‘人无有不善,水无有不下。夫水,搏而跃之,可使过颡,激而行之,可使在山。是岂水之性哉?’其所以导引之者然也。人之性皆善,其不善亦犹是也。”
问曰:“尧、舜岂不有情耶?”
曰:“圣人至诚而已矣。尧、舜之举十六相,非喜也;流共工,放兜,殛鲧,窜三苗,非怒也;中于节而已矣。其所以皆中节者,设教于天下故也。《易》曰:‘知变化之道者,其知神之所为乎?’《中庸》曰:‘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发而皆中节谓之和。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和也者,天下之达道也。致中和,天地位焉,万物育焉。’《易》曰:‘唯深也,故能通天下之志;唯几也,故能成天下之务;唯神也,故不疾而速,不行而至。’圣人之谓也。”
问曰:“人之性犹圣人之性,嗜欲爱憎之心,何因而生也?”
曰:“情者,妄也,邪也。邪与妄则无所因矣。妄情灭息,本性清明,周流六虚,所以谓之能复其性也。《易》曰:‘乾道变化,各正性命。’《论语》曰:‘朝闻道,夕死可矣。’能正性命故也。”
问曰:“情之所昏,性即灭矣,何以谓之犹圣人之性也?”
曰:“水之性情澈,其浑之者沙泥也。方其浑也,性岂遂无有耶?久而不动,沙泥自沈。清明之性鉴于天地,非自外来也。故其浑也,性本勿失,及其复也,性亦不生。人之性亦犹水之性也。”
问曰:“人之性本皆善,而邪情昏焉,敢问圣人之性将复为嗜欲所浑乎?”
曰:“不复浑矣。情本邪也,妄也。邪妄无因,人不能复。圣人既复其性矣,知情之为邪;邪既为明所觉矣,觉则无邪,邪何由生也?伊尹曰:‘天之道以先知觉后知,先觉觉后觉者也。予天民之先觉者也,予将以此道觉此民也,非予觉之而谁也?’如将复为嗜欲所浑,是尚不自觉者也,而况能觉后人乎?”
曰:“敢问死何所之耶?”
曰:“圣人之所明书于策者也。《易》曰‘原始反终’,故知死生之说,‘精气为物,游魂为变’,是故知鬼神之情状,斯尽之矣。子曰:‘未知生,焉知死?’然则原其始而反其终,则可以尽其生之道;生之道既尽,则死之说不学而自通矣。此非所急也,子修之不息,其自知之,吾不可以章章然言且书矣。”
复性书下
昼而作,夕而休者,凡人也。作乎作者,与万物皆作;休乎休者,与万物皆休。吾则不类于凡人,昼无所作,夕无所休。作非吾作也,作有物;休非吾休也,休有物。作耶休耶!二者皆离而不存,予之所存者,终不亡且离矣。
人之不力于道者,昏不思也。天地之间,万物生焉。人之于万物,一物也。其所以异于禽兽虫鱼者,岂非道德之性全乎哉?受一气而成形,一为物而一为人,得之甚难也;生乎世,又非深长之年也。以非深长之年,行甚难得之身,而不专于大道,肆其心之所为,则其所以自异于禽兽虫鱼者亡几矣。昏而不思,其昏也终不明矣。
吾之生二十有九年矣。思十九年时,如朝日也;思九年时,亦如朝日也。人之受命,其长者不过七十、八十、九十年,百年者则稀矣。当百年之时而视乎九年时也,与吾此日之思于前也,远近其能大相悬耶?其又能远于朝日之时耶?然则人之生也,虽享百年,若雷电之惊相激也,若风之飘而旋也,可知耳矣。况千百人而无一及百年之年者哉!故吾之终日志于道德,犹惧未及也。彼肆其心之所为者,独何人邪?
林思慎
林思慎,唐,长乐人,字虔中。咸通进士,黄巢之乱死于难。著有《续孟子》十四篇,大抵因孟子之言推阐以尽其义,而不自立论,必假借姓氏,类乎庄、列之寓言,亦颇有发明。又著有《伸蒙子》,清《四库》皆载于儒家。
乐正子 《续孟子》
乐正子见孟子曰:“吾国之君,常耽酒嗜音,俾俗不治。克欲以治道谏之,夫子何以教克?”孟子曰:“鲁君耽嗜,与民同之,则其庶几乎?”他日,鲁平公备樽罍之器,陈金石之音。乐正子曰:“君独好此,致鲁俗不治。不若与民同之,则其庶几乎?”平公遂召致鲁民,卒命樽罍俱执,使金石咸奏。鲁民大酣。他日,俗益不治。乐正子复见孟子,告之。孟子曰:“吾昔教子谏鲁君耽嗜,与民同之,君反若是,贻民之怨,岂谓与民同邪?且禽必栖于木,鱼必泳于川,使易禽于笼,孰若木之安乎?移鱼于沼,孰若川之乐乎?民居鲁国,若禽之在木,鱼之在川也。鲁君耽嗜,召民于侧,是犹易禽于笼,移鱼于沼也。使民且恐且惧,岂暇耽嗜而同于君乎?吾所谓与民同者,均役于民,使民力不乏;均赋于民,使民用常足。然后君有余而宴乐,民有余而歌咏。夫若此,岂不谓与民同邪?《诗》云:‘假乐君子,显显令德。宜民宜人,受禄于天。’此之谓也。”乐正子复以是谏平公,平公不悦。臧仓曰:“克之所陈,孟轲之言也。曩君欲乘舆出见孟子,臣常谏之。今孟子怨君不见,故教克惑君。君恶信是哉?”平公怒。他日,有人告于孟子。孟子曰:“天富道于予,鲁国之君其能穷予乎?”
宋臣 同上
孟子问宋臣曰:“子之王,于民何如?”曰:“抚之。”曰:“何以抚邪?”曰:“民未及歉,则开廪以赈之,不使民歉也。民未及寒,则散帛以给之,不使民寒也。”孟子曰:“吁!子之王曾不若鲁民也。子知鲁民善教子取薪乎?南山百里有薪也,北园百歩有薪也。命子曰:‘汝采薪欲山乎?园乎?’其子曰:‘园近,愿采诸园。’鲁民曰:‘汝勿以近为易而采也,勿以远为难而不采也。且近是我家之薪,远是天下之薪也。我家之薪,人不敢采之,以天下之薪尽,则我家之薪存焉。天下之薪,汝胡不先采之,以我家之薪尽,则天下之薪何有哉?’子之王于民犹此也。民有耕织,犹南山有薪,不待取其耕织而赈之给之,是知鲁民教子乎?以恩乐于民,不知民乐为惰,民惰则何取乎?”
张弧
张弧,著有《素履子》二卷,清《四库》载于儒家。《提要》曰:“弧,《唐书》无传。宋晁说之《学易堂记》,谓世所传子夏《易传》,乃弧伪作。”旧题其官为大理评事,而里贯已不可考云。
履平 《素履子》
素履子曰:称之用也,取之于衡;车之行也,通之于辙。衡平则毫厘不差,辙通则辕毂无滞。称若失之于毫厘,则权衡不正;车若亏之于辕毂,则辙迹难通。欲称之平,则慎之于毫厘;欲辙之通,宜治之于辕毂。毫厘不失,辕毂无亏,则谓天平地成。乃取《易》《象》,上天下泽,履,君子以辨上下,定民志。履之时用,居安虑危,履平虑蹶。所以《礼》云:“积而能散,安而能迁,此君子履平而思进也。”子房《素书》曰:“衣不举领者倒,走不视地者颠。士若耽逸游,好财色,嗜酒多私,则平地生坑坎,安处有危亡。”是以《易》曰:“九三,君子终日乾乾,夕愓若,厉无咎。”亦曰:“履道坦坦,幽人贞吉。”故《诗》曰:“谓天盖高,不敢不局。谓地盖厚,不敢不蹐。”皆如履薄临深,履平之至也。
履危 同上
素履子曰:“居屯蒙危难之时,常见《易》象云:“云雷,屯,君子以经纶。初九,盘桓,利居贞。”复见“山下有险,险而止蒙”。退则困险,进则阂山,蒙以养正,乃圣功也。君子以果行育徳,屯之时用,利在居贞;蒙之时宜,利于养正。是知贞之与正,可以渉危难矣。虞舜潜居中冀,仁孝之心唯坚;周公出往东征,忠实之志益盛。展禽三黜而不已直道,子文三已而无愠辞。西伯拘羑里,仁徳愈明;冶长囚缧绁,而贤行不替。遭匡不改仁圣,厄陈不彻鼓琴。君子福至不喜,祸至不惧,不缁不磷,洁白之徳益彰;不凋不衰,清贞之操弥盛。《诗》云:“我心匪石,不可转也。我心匪席,不可卷也。”又曰:“风雨如晦,鸡鸣不已。”圣贤若是,所以长思鸱鸮之篇、鵩鸟之赋,然而履虎尾畏惧愬愬,涉险难慎危兢兢。《易》曰:“视履考祥,其旋元吉。”又曰:“进退不失其正者,其唯圣人乎!”履道亨矣。
金人铭
《金人铭》,刘向《说苑》、王肃《家语》皆载有此铭。其辞不知谁作,而文义简约。大旨近于道家,疑为古史氏之言,老聃之所作与。今据《说苑》本,附录于此。
孔子之周,观于太庙。右陛之前,有金人焉,三缄其口,而铭其背。曰:“古之慎言人也,戒之哉!戒之哉!无多言,多口多败;无多事,多事多患。安乐必戒,无行所悔。勿谓何伤,其祸将长;勿谓何害,其祸将大;勿谓何残,其祸将然;勿谓莫闻,天妖伺人。荧荧不灭,炎炎奈何;涓涓不壅,将成江河;绵绵不绝,将成网罗;青青不伐,将寻斧柯。诚不能慎之,祸之根也。口是何伤,祸之门也。强梁者不得其死,好胜者必遇其敌。
盗怨主人,民害其贵。君子知天下之不可盖也,故后之下之,使人慕之。执雌持下,莫能与之争者。人皆趋彼,我独守此。众人惑惑,我独不从。内藏我知,不与人论技。我虽尊高,人莫害我。夫江河长百谷者,以其卑下也。天道无亲,常与善人。戒之哉!戒之哉!”孔子顾谓弟子曰:“记之。此言虽鄙,而中事情。《诗》曰:‘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行身如此,岂以口遇祸哉!”
司马谈
司马谈,汉,夏阳人。武帝建元、元封间为太史令。初学天官于唐都,受易于杨何,习道论于黄子。愍学者之不达其意而师悖,乃论六家之要旨,以谓墨、阴阳、名、法各有短长,独道家之言最善。厥后班彪父子讥《史记》先黄老而后六经者,由此篇也。
论六家要指
《易·大传》:“天下一致而百虑,同归而殊涂。”夫阴阳﹑儒﹑墨﹑名﹑法﹑道德,此务为治者也,直所从言之异路,有省不省耳。
尝窃观阴阳之术,大祥而众忌讳,使人拘而多所畏,然其序四时之大顺,不可失也。儒者博而寡要,劳而少功,是以其事难尽从,然其序君臣、父子之礼,列夫妇、长幼之别,不可易也。墨者俭而难遵,是以其事不可徧循,然其强本节用,不可废也。法家严而少恩,然其正君臣上下之分,不可改矣。名家使人俭而善失真,然其正名实,不可不察也。道家使人精神专一,动合无形,赡足万物。其为术也,因阴阳之大顺,采儒、墨之善,撮名法之要,与时迁移,应物变化,立俗施事,无所不宜,指约而易操,事少而功多。儒者则不然,以为人主天下之仪表也,主倡而臣和,主先而臣随。如此则主劳而臣逸。至于大道之要,去健羡,绌聪明,释此而任术。夫神大用则竭,形大劳则敝,形神骚动,欲与天地长久,非所闻也。
夫阴阳、四时﹑八位﹑十二度﹑二十四节各有教令,顺之者昌,逆之者不死则亡,未必然也,故曰:“使人拘而多畏。”夫春生夏长,秋收冬藏,此天道之大经也,弗顺则无以为天下纲纪,故曰:“四时之大顺,不可失也。”
夫儒者以六艺为法。六艺经传以千万数,累世不能通其学,当年不能究其礼,故曰:“博而寡要,劳而少功。”若夫列君臣、父子之礼,序夫妇、长幼之别,虽百家弗能易也。
墨者亦尚尧、舜道,言其德行曰:“堂高三尺,土阶三等,茅茨不翦,采椽不刮。食土簋,啜土刑,粝粱之食,藜霍之羹。夏日葛衣,冬日鹿裘。”其送死,桐棺三寸,举音不尽其哀。教丧礼,必以此为万民之率。使天下法若此,则尊卑无别也。夫世异时移,事业不必同,故曰:“俭而难遵。”要曰强本节用,则人给家足之道也。此墨子之所长,虽百家弗能废也。
法家不别亲疏,不殊贵贱,一断于法,则亲亲尊尊之恩绝矣。可以行一时之计,而不可长用也,故曰:“严而少恩。”若尊主卑臣,明分职不得相踰越,虽百家弗能改也。
名家苛察缴绕,使人不得反其意,专决于名而失人情,故曰:“使人俭而善失真。”若夫控名责实,参伍不失,此不可不察也。
道家无为,又曰无不为。其实易行,其辞难知。其术以虚无为本,以因循为用。无成势,无常形,故能究万物之情。不为物先,不为物后,故能为万物主。有法无法,因时为业;有度无度,因物与合。故曰:“圣人不朽,时变是守。虚者道之常也,因者君之纲也。”贤臣并至,使各自明也。其实中其声者谓之端,实不中其声者谓之窾。窾言不听,奸乃不生,贤不肖自分,白黑乃形。在所欲用耳,何事不成。乃合大道,混混冥冥,光耀天下,复反无名。凡人所生者神也,所托者形也。神大用则竭,形大劳则敝,形神离则死。死者不可复生,离者不可复反,故圣人重之。由是观之,神者生之本也,形者生之具也。不先定其神,而曰“我有以治天下”,何由哉?
附录 刘勰《九流论》
道者,鬻熊老聃、关尹、庄周之类也。以空虚为本,清净为心,谦挹为德,卑弱为行,居无为之事,行不言之教,裁成宇宙,不见其迹,亭毒万物,不有其功。然而薄者,全弃忠孝,杜绝仁义,专任清虚,欲以为治也。
儒者,晏婴、子思、孟轲、荀卿之类也。顺阴阳之性,明教化之本,游心于六艺,留情于五常,厚葬文服,重乐有命,祖述尧舜,宪章文武,宗师仲尼,以尊敬其道。然而薄者,流广文繁,难可穷究也。
阴阳者,子韦、邹衍、桑丘、南父之类也。敬顺昊天,历象日月星辰,敬受民时,范三光之度,随四时之运,知五行之性,通八风之气,以厚生民,以为政治。然而薄者,则拘于禁忌,溺于术数也。
名者,宋钘、尹文、惠施、公孙捷之类也。其道主名,名不正则言不顺,故定尊卑,正名分,爱平尚俭,禁攻寝兵。故作华山之冠,以表均平之制,则宽宥之说,以示区分。然而薄者,捐本就末,分析明辩,苟析华辞也。
法者,慎到、李悝、韩非、商鞅之类也。其术在于明罚,讨阵整法,诱善惩恶,俾顺轨度,以为治本。然而薄者,削仁废义,专任刑法,风俗刻薄,严而少恩也。
墨者,尹佚、墨翟、禽滑、胡非之类也。俭啬、谦爱、尚贤、右鬼、非命、薄葬、无服、不怒、非斗。然而薄者,其道大觳,俭而难遵也。
纵横者,阚子、庞愋、苏秦、张仪之类也。其术本于行仁,译二国之情,弭战争之患,受命不受辞,因事而制权,安危扶倾,转祸就福。然而薄者,则苟尚华诈,而弃忠信也。
杂者,孔甲、尉缭、尸佼、淮夷之类也。明阴阳、通道德、兼儒墨、合名法、苞纵横、纳农植,触类取与,不拘一绪。然而薄者,则芜秽蔓衍,无所系心也。
农者,神农、野老、宰氏、汜胜之类也。其术在于务农,广为垦辟,播植百谷,国有盈储,家有蓄积,仓廪充实,则礼义生焉。然而薄者,若使王侯与庶人并耕于野,无尊卑之别,失君臣之序也。
观此九家之学,虽旨有深浅,辞有详略,偕僪形反,流分乖隔;然皆同其妙理,俱会治道,迹虽有殊,归趣无异。犹五行相灭,亦还相生;四气相反,而共成岁;淄渑殊源,同归于海;宫商异声,俱会于乐;夷惠同操,齐踪为贤;二子殊行,等迹为仁。
道者玄化为本,儒者德化为宗,九流之中,二化为最。夫道以无为化世,儒以六艺济俗;无为以清虚为心,六艺以礼教为训。若以教行于大同,则邪伪萌生;使无为化于成康,则氛乱竞起。何者?浇淳时异,则风化应殊;古今乖舛,则政教宜隔。以此观之:儒教虽非得真之说,然兹教可以导物;道家虽为达情之论,而违礼复不可以救弊。今治世之贤,宜以礼教为先;嘉遁之士,应以无为是务。则操业俱遂,而身名两全也。
司马迁
司马迁,谈子,字子长,继父为太史令,乃“金匮石室”之书,作《史记》一百三十篇。上起黄帝,下迄汉武,其书为正史之冠。周秦之际,诸子学术最盛,而时代事迹,则禋晦居多,今可考见其梗概者,惟以《史记》各家本传为详,故特附录数篇,以为学者知人论世之助。若管晏、孙吴、商鞅诸子之传,则因其事业显著,已别录于史书治要中,今不重及。
老庄申韩列传
老子者,楚苦县厉乡曲仁里人也,姓李氏,名耳,字聃〔索隐本,各本作字伯阳,谥曰聃。《经典释文序》录《文选·征西官属送于陟阳》御诗注、《游天台山》赋注、《反诏隐》诗注、《后汉书》桓纪注并引《史记》字聃〕,周守藏室之史也。
孔子适周,将问礼于老子。老子曰:“子所言者,其人与骨皆已朽矣,独其言在耳。且君子得其时则驾,不得其时则蓬累而行。吾闻之,良贾深藏若虚,君子盛德,容貌若愚。去子之骄气与多欲,态色与淫志,是皆无益于子之身。吾所以告子,若是而已。”孔子去,谓弟子曰:“鸟,吾知其能飞;鱼,吾知其能游;兽,吾知其能走。走者可以为罔,游者可以为纶,飞者可以为矰。至于龙,吾不能知,其乘风云而上天。吾今日见老子,其犹龙邪!”
老子修道德,其学以自隐无名为务。居周久之,见周之衰,乃遂去。至关,关令尹喜曰:“子将隐矣,强为我著书。”于是老子乃著书上、下篇,言道德之意五千余言而去,莫知其所终。
或曰:老莱子亦楚人也,著书十五篇,言道家之用,与孔子同时云。
盖老子百有六十余岁,或言二百余岁,以其修道而养寿也。
自孔子死之后百二十九年,而史记周太史儋见秦献公曰:“始秦与周合,合五百岁而离,离七十岁而霸王者出焉。”或曰儋即老子,或曰非也,世莫知其然否。老子,隐君子也。
老子之子名宗,宗为魏将,封于段干。宗子注,注子宫,宫玄孙假,假仕于汉孝文帝。而假之子解为胶西王卬太傅,因家于齐焉。
世之学老子者则绌儒学,儒学亦绌老子。“道不同,不相为谋”,岂谓是邪?李耳无为自化,清静自正。
庄子者,蒙人也,名周。周尝为蒙漆园吏,与梁惠王、齐宣王同时。其学无所不窥,然其要本归于老子之言。故其著书十余万言,大抵率寓言也。作《渔父》、《盗跖》、《胠箧》,以诋訾孔子之徒,以明老子之术。《畏累虚》、《亢桑子》之属,皆空语无事实。然善属书离辞,指事类情,用剽剥儒、墨,虽当世宿学不能自解免也。其言洸洋自恣以适己,故自王公大人不能器之。
楚威王闻庄周贤,使使厚币迎之,许以为相。庄周笑谓楚使者曰:“千金,重利;卿相,尊位也。子独不见郊祭之牺牛乎?养食之数岁,衣以文绣,以入大庙。当是之时,虽欲为孤豚,岂可得乎?子亟去,无污我。我宁游戏污渎之中自快,无为有国者所羁,终身不仕,以快吾志焉。”
申不害者,京人也,故郑之贱臣。学术以干韩昭侯,昭侯用为相。内修政教,外应诸侯,十五年。终申子之身,国治兵强,无侵韩者。
申子之学本于黄老而主刑名,著书二篇,号曰《申子》。
韩非者,韩之诸公子也。喜刑名法术之学,而其归本于黄老。非为人口吃,不能道说,而善著书。与李斯俱事荀卿,斯自以为不如非。
非见韩之削弱,数以书谏韩王,韩王不能用。于是韩非疾治国不务修明其法制,执势以御其臣下,富国强兵而以求人任贤,反举浮淫之蠹而加之于功实之上;以为儒者用文乱法,而侠者以武犯禁,宽则宠名誉之人,急则用介胄之士,今者所养非所用,所用非所养;悲廉直不容于邪枉之臣,观往者得失之变,故作《孤愤》、《五蠹》、《内外储》、《说林》、《说难》十余万言。
然韩非知说之难,为《说难》书甚具,终死于秦,不能自脱。
《说难》曰:
凡说之难,非吾知之有以说之难也,又非吾辩之难能明吾意之难也,又非吾敢横失能尽之难也。凡说之难,在知所说之心,可以吾说当之。
所说出于为名高者也,而说之以厚利,则见下节而遇卑贱,必弃远矣。所说出于厚利者也,而说之以名高,则见无心而远事情,必不收矣。所说实为厚利而显为名高者也,而说之以名高,则阳收其身而实疏之;若说之以厚利,则阴用其言而显弃其身。此之不可不知也。
夫事以密成,语以泄败。未必其身泄之也,而语及其所匿之事,如是者身危。贵人有过端,而说者明言善议以推其恶者,则身危。周泽未渥也而语极知,说行而有功则德亡,说不行而有败则见疑,如是者身危。夫贵人得计而欲自以为功,说者与知焉,则身危。彼显有所出事,乃自以为也故,说者与知焉,则身危。强之以其所必不为,止之以其所不能已者,身危。故曰:与之论大人,则以为间己;与之论细人,则以为鬻权。论其所爱,则以为借资;论其所憎,则以为尝己。径省其辞,则不知而屈之;泛滥博文,则多而久之。顺事陈意,则曰怯懦而不尽;虑事广肆,则曰草野而倨侮。此说之难,不可不知也。
凡说之务,在知饰所说之所敬,而灭其所丑。彼自知其计,则毋以其失穷之;自勇其断,则毋以其敌怒之;自多其力,则毋以其难概之。规异事与同计,誉异人与同行者,则以饰之无伤也。有与同失者,则明饰其无失也。大忠无所拂悟,辞言无所击排,乃后申其辩知焉。此所以亲近不疑,知尽之难也。得旷日弥久,而周泽既渥,深计而不疑,交争而不罪,乃明计利害以致其功,直指是非以饰其身,以此相持,此说之成也。
伊尹为庖,百里奚为虏,皆所由干其上也。故此二子者,皆圣人也,犹不能无役身,而涉世如此其污也,则非能仕之所设也。
宋有富人,天雨墙坏。其子曰“不筑且有盗”,其邻人之父亦云。暮而果大亡其财,其家甚知其子而疑邻人之父。昔者郑武公欲伐胡,乃以其子妻之。因问群臣曰:“吾欲用兵,谁可伐者?”关其思曰:“胡可伐。”乃戮关其思,曰:“胡,兄弟之国也。子言伐之,何也?”胡君闻之,以郑为亲己而不备郑。郑人袭胡,取之。此二说者,其知皆当矣,然而甚者为戮,薄者见疑。非知之难也,处知则难矣。
昔者弥子瑕见爱于卫君。卫国之法,窃驾君车者罪至刖。既而弥子之母病,人闻,往夜告之,弥子矫驾君车而出。君闻之而贤之曰:“孝哉,为母之故而犯刖罪!”与君游果园,弥子食桃而甘,不尽而奉君。君曰:“爱我哉,忘其口而念我!”及弥子色衰而爱弛,得罪于君。君曰:“是尝矫驾吾车,又尝食我以其余桃。”故弥子之行未变于初也,前见贤而后获罪者,爱憎之至变也。故有爱于主,则知当而加亲;见憎于主,则罪当而加疏。故谏说之士不可不察爱憎之主而后说之矣。
夫龙之为虫也,可扰狎而骑也。然其喉下有逆鳞径尺,人有婴之,则必杀人。人主亦有“逆鳞”,说之者能无婴人主之“逆鳞”,则几矣。
人或传其书至秦。秦王见《孤愤》、《五蠹》之书,曰:“嗟乎,寡人得见此人与之游,死不恨矣!”李斯曰:“此韩非之所著书也。”秦因急攻韩。韩王始不用非,及急,乃遣非使秦。秦王悦之,未信用。李斯、姚贾害之,毁之曰:“韩非,韩之诸公子也。今王欲并诸侯,非终为韩不为秦,此人之情也。今王不用,久留而归之,此自遗患也,不如以过法诛之。”秦王以为然,下吏治非。李斯使人遗非药,使自杀。韩非欲自陈,不得见。秦王后悔之,使人赦之,非已死矣。
申子、韩子皆著书,传于后世,学者多有。余独悲韩子为《说难》而不能自脱耳。
太史公曰:老子所贵道,虚无因应,变化于无为,故著书辞称微妙难识。庄子散道德,放论,要亦归之自然。申子卑卑,施之于名实。韩子引绳墨,切事情,明是非,其极惨礉少恩。皆原于道德之意,而老子深远矣。
孟子荀卿列传
太史公曰:余读《孟子》书,至梁惠王问“何以利吾国”,未尝不废书而叹也。曰:嗟乎,利诚乱之始也!夫子罕言利者,常防其原也。故曰:“放于利而行,多怨。”自天子至于庶人,好利之弊何以异哉!
孟轲,邹人也,受业子思之门人。道既通,游事齐宣王,宣王不能用。适梁,梁惠王不果所言,则见以为迂远而阔于事情。当是之时,秦用商君,富国强兵;楚、魏用吴起,战胜弱敌;齐威王、宣王用孙子、田忌之徒,而诸侯东面朝齐。天下方务于合从连衡,以攻伐为贤,而孟轲乃述唐、虞三代之德,是以所如者不合。退而与万章之徒序《诗》、《书》,述仲尼之意,作《孟子》七篇。其后有驺子之属。
齐有三驺子。其前驺忌,以鼓琴干威王,因及国政,封为成侯而受相印,先孟子。
其次驺衍,后孟子。驺衍睹有国者益淫侈,不能尚德,若《大雅》“整之于身,施及黎庶”矣,乃深观阴阳消息而作怪迂之变,《终始》、《大圣》之篇十余万言。其语闳大不经,必先验小物,推而大之,至于无垠。先序今以上至黄帝,学者所共术,大并世盛衰,因载其机祥度制,推而远之,至天地未生,窈冥不可考而原也。先列中国名山大川,通谷禽兽,水土所殖,物类所珍,因而推之,及海外人之所不能睹。称引天地剖判以来,五德转移,治各有宜,而符应若兹。以为儒者所谓中国者,于天下乃八十一分居其一分耳。中国名曰赤县神州。赤县神州内自有九州。禹之序九州是也,不得为州数。中国外如赤县神州者九,乃所谓九州也。于是有裨海环之,人民禽兽莫能相通者,如一区中者,乃为一州。如此者九,乃有大瀛海环其外,天地之际焉。其术皆此类也。然要其归,必止乎仁义节俭,君臣上下六亲之施,始也滥耳。王公大人初见其术,惧然顾化,其后不能行之。
是以驺子重于齐。适梁,惠王郊迎,执宾主之礼。适赵,平原君侧行撇席。如燕,昭王拥彗先驱,请列弟子之座而受业,筑碣石宫,身亲往师之。作《主运》。其游诸侯见尊礼如此,岂与仲尼菜色陈蔡、孟轲困于齐梁同乎哉!
故武王以仁义伐纣而王,伯夷饿不食周粟;卫灵公问陈,而孔子不答;梁惠王谋欲攻赵,孟轲称大王去邠。此岂有意阿世俗苟合而已哉!持方枘而内圆凿,其能入乎?或曰,伊尹负鼎而勉汤以王,百里奚饭牛车下而缪公用霸,作先合,然后引之大道。驺衍其言虽不轨,傥亦有牛鼎之意乎?
自驺衍与齐之稷下先生,如淳于髡、慎到、环渊、接子、田骈、驺奭之徒,各著书言治乱之事,以干世主,岂可胜道哉!
淳于髡,齐人也。博闻强记,学无所主。其陈说,慕晏婴之为人也,然而承意观色为务。客有见髡于梁惠王,惠王屏左右,独坐而再见之,终无言也。惠王怪之,以让客曰:“子之称淳于先生,管、晏不及,及见寡人,寡人未有得也。岂寡人不足为言邪?何故哉?”客以谓髡。髡曰:“固也。吾前见王,王志在驱逐;后复见王,王志在音声:吾是以默然。”客具以报王,王大骇,曰:“嗟乎,淳于先生诚圣人也!前淳于先生之来,人有献善马者,寡人未及视,会先生至。后先生之来,人有献讴者,未及试,亦会先生来。寡人虽屏人,然私心在彼,有之。”后淳于髡见,壹语连三日三夜无倦。惠王欲以卿相位待之,髡因谢去。于是送以安车驾驷,束帛加璧,黄金百镒。终身不仕。
慎到,赵人。田骈、接子,齐人。环渊,楚人。皆学黄老道德之术,因发明序其指意。故慎到著十二论,环渊著上下篇,而田骈、接子皆有所论焉。
驺奭者,齐诸驺子,亦颇采驺衍之术以纪文。
于是齐王嘉之,自如淳于髡以下,皆命曰列大夫,为开第康庄之衢,高门大屋,尊宠之。览天下诸侯宾客,言齐能致天下贤士也。
荀卿,赵人。年五十始来游学于齐。驺衍之术迂大而闳辩;奭也文具难施;淳于髡久与处,时有得善言。故齐人颂曰:“谈天衍,雕龙奭,炙毂过髡。”田骈之属皆已死齐襄王时,而荀卿最为老师。齐尚修列大夫之缺,而荀卿三为祭酒焉。齐人或谗荀卿,荀卿乃适楚,而春申君以为兰陵令。春申君死而荀卿废,因家兰陵。李斯尝为弟子,已而相秦。荀卿嫉浊世之政,亡国乱君相属,不遂大道而营于巫祝,信祥,鄙儒小拘,如庄周等又猾稽乱俗,于是推儒、墨、道德之行事兴坏,序列着数万言而卒。因葬兰陵。
而赵亦有公孙龙为坚白同异之辩,剧子之言。魏有李悝,尽地力之教。楚有尸子、长卢。阿之吁子焉。自如孟子至于吁子,世多有其书,故不论其传云。
盖墨翟,宋之大夫,善守御,为节用。或曰并孔子时,或曰在其后。
刘向
刘向,小传见前。向领校秘书时,每一书已,辄撰为一录,论其旨归,辨其讹谬,叙而上之。后儒谓其附于本书者曰叙录,其集纵录为一书者曰别录。别录之为书,盖犹清之《四库总目提要》。考《隋志·史部·簿录类》,载有《七略·别录》二十卷,当即其书,惜不知亡于何代。今存者,惟附见于管、晏诸子卷端之数篇而已。
《荀子》叙录
护左都水使者光禄大夫臣向言,所校雠中《孙卿书》凡三百二十二篇,以相校除复重二百九十篇,定著三十二篇,皆以定杀青,简书可缮写。
孙卿,赵人,名况。方齐宣王、威王之时,聚天下贤士于稷下,尊宠之,若邹衍、田骈、淳于髡之属甚众,号曰列大夫,皆世所称,咸作书刺世。是时孙卿有秀才,年五十,始来游学,诸子之事,皆以为非先王之法也。孙卿善为《诗》、《礼》、《易》、《春秋》,至齐襄王时,孙卿最为老师,齐向修列大夫之缺,而孙卿三为祭酒焉。齐人或谗孙卿,乃适楚,楚相春申君以为兰陵令。人或谓春申君曰:“汤以七十里,文王以百里,孙卿贤者也,今与之百里地,楚其危乎?”春申君谢之。孙卿去之赵,后客或谓春申君曰:“伊尹去夏入殷,殷王而夏亡;管仲去鲁入齐,鲁弱而齐强。故贤者所在,君尊国安。今孙卿天下贤人,所去之国,其不安乎?”春申君使人聘孙卿。孙卿遗春申君书,刺楚国,因为歌赋以遗春申君。春申君恨,复固谢孙卿,孙卿乃行,复为兰陵令。春申君死而孙卿废,因家兰陵。李斯尝为弟子,已而相秦,及韩非号韩子,又浮丘伯皆受业为名儒。
孙卿之应聘于诸侯,见秦昭王。昭王方喜战伐,而孙卿以三王之法说之,及秦相应侯,皆不能用也。至赵,与孙膑议兵赵孝成王前,孙膑为变诈之兵,孙卿以王兵难之,不能对也。卒不能用。孙卿道守礼义,行应绳墨,安贫贱。孟子者,亦大儒,以人之性善;孙卿后孟子百余年,以为人性恶;故作《性恶》一篇以非《孟子》。苏秦、张仪以邪道说诸侯,以大贵显,孙卿退而笑之曰:“夫不以其道进者,必不以其道亡。”
至汉兴,江都相董仲舒亦大儒,作书美孙卿。孙卿卒不用于世,老于兰陵,疾浊世之政,亡国乱君相属,不遂大道,而营乎巫祝,信礻几祥,鄙儒小拘如庄周等,又滑稽乱俗,于是推儒墨道德之行事兴坏,序列著数万言而卒,葬兰陵。而赵亦有公孙龙,为坚白异同之辨,处子之言。魏有李悝,尽地力之教。楚有尸子、长庐子、芋子,皆著书,然非先王之法也,皆不循孔氏之术。唯孟轲、孙卿为能尊仲尼。兰陵多善为学,盖以孙卿也。长老至今称之曰:“兰陵人喜字为卿。”盖以法孙卿也。
孟子、孙卿、董先生皆小五伯,以为仲尼之门,五尺童子,皆羞称五伯。如人君能用孙卿,庶几于王,然世终莫能用,而六国之君残灭。秦国大乱,卒以亡。观孙卿之书,其陈王道甚易行,疾世莫能用,其言凄怆,甚可痛也。呜呼,使斯人卒终于闾巷,而功业不得见于世。哀哉,可为涕。其书比于记传,可以为法,谨第录。臣向昧死上言。
《列子》叙录
右新书定著八章。护左都水使者光禄大夫臣向言:所校中书《列子》五篇。臣向谨与长社尉臣参校雠太常书三篇,太史书四篇,臣向书六篇,臣参书二篇,内外书凡二十篇。以校除复重十二篇,定著八篇。中书多,外书少。章乱布在诸篇中。或字误,以“尽”为“进”,以“贤”为“形”,如此者众。及在新书有栈,校雠从中书。已定,皆以杀青,书可缮写。
列子者,郑人也。与郑缪公同时,盖有道者也。其学本于黄帝、老子,号曰道家。道家者,秉要执本,清虚无为,及其治身接物,务崇不竞,合于《六经》。
而《穆王》、《汤问》二篇,迂诞恢诡,非君子之言也。至于《力命》篇一推分命,《杨子》之篇唯贵放逸,二义乖背,不似一家之书。然各有所明,亦有可观者。
孝景皇帝时贵黄老术,此书颇行于世。及后遗落,散在民间,未有传者。且多寓言,与庄周相类,故太史公司马迁不为列传。
谨第录。臣向昧死上。
《管子》叙录
护左都水使者光禄大夫臣向言,所校雠中《管子书》三百八十九篇,大中大夫卜圭书二十七篇,臣富参书四十一篇,射声校尉立书十一篇,太史书九十六篇,凡中外书五百六十四篇,以校,除复重四百八十四篇,定著八十六篇,杀青而书可缮写也。
管子者,颍上人也,名夷吾,号仲父。少时尝与鲍叔牙游,鲍叔知其贤。管子贫困,常欺叔牙,叔牙终善之。鲍叔事齐公子小白,管子事公子纠,及小白立为桓公,子纠死,管仲囚,鲍叔荐管仲。管仲既任于齐,齐桓公以霸,九合诸侯,一匡天下,管仲之谋也。故管仲曰:“吾始困时,与鲍叔分财,多自予,鲍叔不以我为贪,知吾贫也。尝为鲍叔谋事而更穷困,鲍叔不以我为愚,知吾有利有不利也。公子纠败,召忽死之,吾幽囚受辱,鲍叔不以我为无耻,知吾不羞小节,而耻功名不显于天下也。生我者父母,知我者鲍叔。”鲍叔既进管仲,而己下之,子孙世禄于齐,有封邑者十余世,常为名大夫。
管子既相,以区区之齐在海滨,通货积财,富国强兵,与俗同好恶,故其书称曰:“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上服度则六亲固。四维不张,国乃灭亡。下令犹流水之原,令顺人心,故论卑而易行。俗所欲,因予之;俗所否,因去之;其为政也,善因祸为福,转败为功,贵轻重,慎权衡。”桓公怒少姬,南袭蔡,管仲因伐楚,责包茅不入贡于周室。桓公北征山戎,管仲因而令燕修召公之政。柯之会,桓公背曹沫之盟,管仲因而信之,诸侯归之。管仲聘于周,不敢受上卿之命,以让高国。是时,诸侯为管仲城谷,以为之乘邑。《春秋》书之,褒贤也。管仲富拟公室,有三归反坫,齐人不以为侈。
管子卒,齐国遵其政,常强于诸侯。孔子曰:“微管仲,吾其被发左衽矣。”太史公曰:“余读管氏《牧民》、《山高》、《乘马》、《轻重》、《九府》,详哉言之也。”又曰:“将顺其美,匡救其恶,故上下能相亲爱,岂管仲之谓乎。”《九府》书民间无有,《山高》一名《形势》。凡《管子书》务富国安民,道约言要,可以晓合经义。向谨第录上。
高诱
高诱,后汉,河东人。注书甚多,今传世者有《吕氏春秋》、《淮南子》、《战国策》。考订古义,皆以博洽见称。
《吕氏春秋》序
吕不韦者,濮阳人也,为阳翟之富贾,家累千金。
秦昭襄王者,孝公之曾孙,惠文王之孙,武烈王之子也。太子死,以庶子安国君柱为太子。柱有子二十余人,所幸妃号曰华阳夫人,无子。安国君庶子名楚,其母曰夏姬,不甚得幸,令楚质于赵,而不能顾质,数东攻赵,赵不礼楚。时不韦贾于邯郸,见之,曰:“此奇货也,不可失。”乃见楚曰:“吾能大子之门。”楚曰:“何不大君之门,乃大吾之门邪?”不韦曰:“子不知也,吾门待子门大而大之。”楚默幸之。不韦曰:“昭襄王老矣,而安国君为太子。窃闻华阳夫人无子,能立适嗣者独华阳夫人耳。请以千金为子西行,事安国君,令立子为适嗣。”不韦乃以宝玩珍物献华阳夫人,因言楚之贤,以夫人为天母,日夜涕泣,思夫人与太子。夫人大喜,言于安国君,于是立楚为适嗣,华阳夫人以为己子,使不韦傳之。
不韦取邯郸姬,已有身,楚见说之,遂献其姬,至楚所,生男,名之曰正,楚立之为夫人。
暨昭襄王薨,太子安国君立,华阳夫人为后,楚为太子。安国君立一年薨,谥为孝文王。太子楚立,是为庄襄王,以不韦为丞相,封为文信侯,食河南洛阳十万户。庄襄王立三年而薨,太子正立,是为秦始皇帝,尊不韦为相国,号称仲父。
不韦乃集儒书,使著其所闻,为《十二纪》、《八览》、《六论》,训解各十余万言,备天地万物古今之事,名为《吕氏春秋》。暴之咸阳市门,悬千金其上,有能增损一字者与千金。时人无能增损者。诱以为时人非不能也,盖惮相国畏其势耳。然此书所尚,以道德为标的,以无为为纲纪,以忠义为品式,以公方为检格,与孟轲、孙卿、淮南、扬雄相表里也,是以著在《录》、《略》。诱正《孟子》章句,作《淮南》、《孝经》解毕讫,家有此书,寻绎案省,大出诸子之右,既有脱误,小儒又以私意改定,犹虑传义失其本真,少能详之,故复依先师旧训,辄乃为之解焉,以述古儒之旨,凡十七万三千五十四言。若有纰缪不经,后之君子,断〔一作斫〕而裁之,比其义焉。
《淮南鸿烈解》序
淮南王,名安,厉王长子也。长,高皇帝之子也。其母赵氏女,为赵王张敖美人。高皇帝七年,讨韩信于铜鞮,信亡走匈奴,上逐北至楼烦。还过赵,不礼赵王。赵王献美女赵氏女,得幸,有身。赵王不敢内之于宫,为筑舍于外。及贯高等谋反发觉,并逮治王,尽收王家及美人,赵氏女亦与焉。吏以得幸有身闻上,上方怒赵王,未理也。赵美人弟兼因辟阳侯审食其言之吕后,吕后不肯白,辟阳侯亦不强争。及赵美人生男,恚而自杀。吏奉男诣上,上命吕后母之,封为淮南王。
暨孝文皇帝即位,长弟上书愿相见,诏至长安。日从游宴,骄蹇如家人兄弟。怨辟阳侯不争其母于吕后,因椎杀之,上非之。肉袒北阙谢罪,夺四县,还归国。为黄屋左纛,称东帝,坐徙蜀严道,死于雍。上闵之,封其四子为列侯。时民歌之曰:“一尺缯,好童童。一升粟,饱蓬蓬。兄弟二人,不能相容。”上闻之曰:“以我贪其地邪?”乃召四侯而封之。其一人病薨。长子安袭封淮南王,次为衡山王,次为庐江王。太傅贾谊谏曰:“怨雠之人,不可贵也。”后淮南、衡山卒反,如贾谊言。
初,安为辩达,善属文。皇帝为从父,数上书,召见。孝文皇帝甚重之,诏使为《离骚赋》,自旦受诏,日早食已。上爱而秘之。天下方术之士多往归焉。于是遂与苏飞、李尚、左吴、田由、雷被、毛被、伍被、晋昌等八人,及诸儒大山、小山之徒,共讲论道德,总统仁义,而著此书。其旨近《老子》,淡薄无为,蹈虚守静,出入经道。言其大也,则焘天载地;说其细也,则沦于无垠,及古今治乱存亡祸福,世间诡异瑰奇之事。其义也著,其文也富,物事之类,无所不载,然其大较归之于道,号曰《鸿烈》。鸿,大;烈,明也。以为大明道之言也。故夫学者不论《淮南》,则不知大道之深也。是以先贤通儒述作之士,莫不援采以验经传。以父讳长,故其所著,诸“长”字皆曰“修”。光禄大夫刘向校定撰具,名之《淮南》。又有十九篇者,谓之《淮南外篇》。
自诱之少,从故侍中同县卢君受其句读,诵举大义。会遭兵灾,天下棋峙,亡失书传,废不寻修,二十余载。建安十年,辟司空掾,除东郡濮阳令,睹时人少为淮南者,惧遂凌迟,于是以朝事毕之间,乃深思先师之训,参以经传道家之言,比方其事,为之注解,悉载本文,并举音读。典农中郎将弁揖借八卷刺之。会揖身丧,遂亡不得。至十七年,迁监河东,复更补足。浅学寡见,未能备悉,其所不达,注以“未闻”。唯博物君子览而详之,以劝后学者云尔。
鲁胜
鲁胜,晋,代郡人,字叔时。少有才操,明天文历算之学,为佐著作郎。元康初,迁建康令,后称疾去官。尝注《墨辩》,《隋志》已不载,惟本传存其一序,颇有理致,其全书则不可考矣。
《墨辩》序
名者所以别同异,明是非,道义之门,政化之准绳也。孔子曰:“必也正名,名不正则事不成。”墨子著书,作《辩经》以立名本,惠施、公孙龙祖述其学,以正别名显于世。孟子非墨子,其辩言正辞则与墨同。荀卿、庄周等皆非毁名家,而不能易其论也。
名必有形,察形莫如别色,故有坚、白之辩。名必有分明,分明莫如有无,故有无序之辩。是有不是,可有不可,是名两可。同而有异,异而有同,是之谓辩同异。至同无不同,至异无不异,是谓辩同辩异。同异生是非,是非生吉凶,取辩于一物而原极天下之污隆,名之至也。
自邓析至秦时名家者,世有篇籍,率颇难知,后学莫复传习,于今五百余岁,遂亡绝。《墨辩》有上下经,经各有说,凡四篇,与其书众篇连第,故独存。今引说就经,各附其章,疑者阙之。又采诸众杂集为《刑》、《名》二篇,略解指归,以俟君子。其或兴微继绝者,亦有乐乎此也!
张湛
张湛,字处度,东晋时人,为光禄勋。注《列子》,或谓《列子》书已亡,今本即湛所伪作也。
《列子》序
湛闻之先父曰:吾先君与刘正舆、傅颖根,皆王氏之甥也,并少游外家。舅始周。始周从兄正宗、辅嗣皆好集文籍,先并得仲宣家书,几将万卷。傅氏亦世为学门。三君总角竞录奇书。及长,遭永嘉之乱,与颖根同避难南行,车重各称力,并有所载。而寇虏弥盛,前途尚远。张谓傅曰:“今将不能尽全所载,且共料简世所希有者,各各系录,令无遗弃。”颖根于是唯赍其祖玄、父咸子集。先君所录书中有《列子》八篇。及至江南,仅有存者,《列子》唯余《杨朱》、《说符》、《目录》三卷。比乱,正舆为扬州刺史,先来过江,复在其家得四卷,寻从辅嗣女婿赵季子家得六卷。参校有无,始得全备。
其书大略明群有以至虚为宗,万品以终灭为验;神惠以凝寂常全,想念以著物自丧;生觉与化梦等情,巨细不限一域;穷达无假智力,治身贵于肆任;顺性则所之皆适,水火可蹈;忘怀则无幽不照。此其旨也。然所明往往与佛经相参,大归同于老庄,属辞引类,特与《庄子》相似。《庄子》、《慎到》、《韩非》、《尸子》、《淮南子》、《玄示》、《旨归》多称其言,遂注之云尔。
杨倞
杨倞,唐,弘农人,汝士子,宪宗时为大理评事。注有《荀子》传世,以详洽见称。
《荀子》序
昔周公稽古三五之道,损益夏殷之典,制礼作乐,以仁义理天下,其德化刑、政存乎《诗》。至于幽、厉失道,始《变风》、《变雅》作矣。平王东迁,诸侯分政,逮五霸之后则王道不绝如线。故仲尼定礼乐作《春秋》,然后三代遗风弛而复张,而无时无位,功烈不得被于天下,但门人传述而已。陵夷至于战国,于是申、商苛虐,孙、吴变诈,以族论罪,杀人盈城,说谈者又以慎、墨、苏、张为宗,则孔氏之道几乎息矣。有志之士,所为痛心疾首也。故孟轲阐其前,荀卿振其后,观其立言指事,根极理要,敷陈往昔,掎挈当世,拔乱兴理,易于反掌,真名世之士、王者之师。又其书亦所以羽翼六经,增光孔氏,非徒诸子之言也。盖周公制作之,仲尼祖述之,荀、孟赞成之,所以膠固王道至深至备,虽春秋之四夷交侵,战国之三纲弛绝,斯道竟不坠矣。
倞以末宦之暇,颇窥篇籍。窃感炎黄之风未洽圣代,谓荀、孟有功于时政,尤所耽慕,而《孟子》有赵氏《章句》,汉代亦尝立博士传习不绝,故今之君子多好其书,独荀子未有注解,亦复编简烂脱,传写谬误,虽好事者时亦览之,至于文义不通,屡掩卷焉。
夫理晓则惬心,文舛则忤意,未知者谓异端不览,览者以脱误不终,所以荀氏之书千载而未光焉。辄用申杼鄙思,敷寻义理。其所征据则博求诸书,但以古今字殊,齐楚言异,事资参考,不得不广,或取偏旁相近,声类相通,或字少增加,文重刊削,或求之古字,或征之方言,加以孤陋寡俦,愚昧多蔽,穿凿之责于何可逃?曾未足粗明先贤之旨,适增其芜秽耳。盖以自备省览,非敢传之将来。以文字烦多,故分旧十二卷三十二篇为二十卷,又改《孙卿新书》为《荀子》。其篇第亦颇有移易,使以类相从云。时岁在戊戌大唐睿圣武皇帝元和十三年十二月也。杨倞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