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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雨像生货郎旦[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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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 无名氏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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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货郎旦——元无名氏撰。《录鬼簿续编》载失名氏目中,列有《货郎旦》一本。今有明万历间脉望馆钞校本、《元曲选》本,两本文字,差异颇多,今据《元曲选》本。

第一折

(外旦扮张玉娥上,云)妾身长安京兆府人氏,唤做张玉娥,是个上厅行首[1]。如今我这在城有个员外李彦和,与我作伴,他要娶我;怎奈我身边又有一个魏邦彦,我要嫁他。听知的他近日差使出去,我已央人寻他去了,这早晚敢待来也。(净扮魏邦彦上,诗云)四肢八节刚是俏,五脏六腑却无才;村在骨中挑不出,悄从胎里带将来。自家魏邦彦的便是。这在城有个上厅行首张玉娥,我和他作伴多时,他常要嫁我。今日他使人来寻我,不知有甚事,须索见他去来。(做见科,云)大姐,你唤我做甚么?(外旦云)魏邦彦,我和你说:听知的你出去打差,如今有这李彦和要娶我;我和你说的明白,一个月以里我便嫁你,一个月以外我便嫁别人,你可休怪我。(净云)你也说的是。我今日去,准准一个月我便赶回来也。我出的这门来。(外旦云)呀,可早一个月也。(净回云)你这说谎的弟子。(下)(外旦云)魏邦彦去了也,怎生不见李彦和来?(冲末扮李彦和上,诗云)耕牛无宿草,仓鼠有馀粮;万事分已定,浮生空自忙。自家长安人氏,姓李,名英,字彦和。在城开着座解典铺,嫡亲的三口儿家属:浑家刘氏,孩儿春郎,年才七岁。有奶母张三姑,他是潭州人。在城有个上厅行首张玉娥,我和他作伴;他一心要嫁我,我一心待娶他,争奈我浑家不容。我今日到他家中走走去。(做见科,云)大姐,这几日不曾来,休怪。(外旦云)有你这样人:我倒要嫁你,你倒不来娶我!(李彦和云)也等我拣个吉日良辰,好来娶你。(外旦云)子丑寅卯,今日正好,只今日过了门罢。(李彦和云)大姐,待我回去和大嫂说的停当,才来娶你。我如今且回我那家中去也。(下)(外旦云)我要嫁他,他倒不肯;只今日我收拾一房一卧[2],嫁李彦和走一遭去。(下)(正旦扮刘氏领俫儿上,云)妾身姓刘,夫主是李彦和,孩儿春郎,年才七岁;开着座解典库。俺夫主守着个匪妓张玉娥,每日不来家,我到门首望着,看他来说些甚么?(李彦和上,云)我李彦和这几日不曾回家,有这妇人屡屡要嫁我,争奈不曾与我浑家商量,我过去见我浑家去。(做见科,云)大嫂,我来家也。(正旦云)李彦和,你每日只是贪花恋酒,不想着家私过活,几时是了也呵?(唱)

【仙吕点绛唇】你把解库存活,草堂工课,都耽阁,终日波波[3],白日休空过。

【混江龙】到晚来早些来个,直至那玉壶传点二更过。(李彦和云)大嫂,你可怜见,我实不相瞒,这妇人他一心待要嫁我哩。(正旦唱)你教我可怜见,你待敢是无奈之何。你比着东晋谢安[4]才艺浅,比着江州司马泪痕多[5]。也只为婚姻事成抛趓[6],劝不醒痴迷楚子,直要娶薄幸巫娥[7]。

(李彦和云)我好也要娶他,歹也要娶他。(正旦云)你真个要娶他?兀的不气杀我也!(唱)

【油葫芦】气的我粉脸儿三闾投汨罗[8]。只他那情越多,把云期雨约枉争夺。你望着巫山庙,满斗儿烧香火,怎知高阳台,一路上排锹[9]?休这般枕上说,都是他栽下的科[10]。他是个万人欺千人货,你只待娶做小家婆。

【天下乐】你正是引的狼来屋里窝,娶到家也不和,我怎肯和他轮车儿伴宿争竞多:你不来我行呵,我房儿中作念着;你来我行呵,他空窗外咒骂我。(带云)咱两个合口[11]唱叫,(唱)你中间里图甚么?

(李彦和云)大嫂,他须不是这等人,我也不是这等人。(正旦唱)

【那吒令】休信那黑心肠的玉娥,他每便乔趋抢取撮;休犯着黄蘖肚小么,数量着哝过。紧忙里做作,似蝎子的老婆;你便有洛阳田,平阳果,钞广银多。

【鹊踏枝】有时节典了庄科,准了绫罗,铜斗儿家私,恰做了落叶辞柯。那其间[12]便是你郑孔目[13]风流结果,只落得酷寒亭刚留下一个萧娥。

(李彦和云)大嫂,那妇人生得十分大有颜色,怎教我不爱他?(正旦唱)

【寄生草】你爱他眼弄秋波色,眉分青黛蛾;怎知道误功名是那额点芙蓉朵,陷家缘唇注樱桃颗,啜人魂舌吐丁香唾。只怕你飞花儿支散养家钱,旋风儿推转团圆磨。

(李彦和云)那里有这等说话?我如今务要娶他哩。(正旦云)你既要娶他,你娶你娶。(外旦上,云)妾身张玉娥,收拾了一房一卧,嫁李彦和去。来到门首,没人在这里,不免唤他一声。李彦和,李彦和。(李彦和云)有人唤门,待我看去。(出见科,云)大姐,你真个来了也。(外旦云)你耳朵里塞着甚么?不听得我唤门来。我如今过去拜你那老婆,头一拜受礼,第二拜欠身,第三第四拜还礼,他依便依,不依呵,我便家去也。(李彦和云)你不要性急,等我过去和他说,你且在这里。(入云)大嫂,张玉娥来了也。他说来拜你,头一拜受礼,第二拜欠身,第三第四拜要还礼。你若不还他礼,他要唱叫起来,就不像体面了。(正旦云)我还他礼便罢。(外旦见科,云)姐姐请坐,受你妹子礼。李彦和,头一拜也。(李彦和云)我知道。(外旦云)这是第二拜也。(李彦和云)是,大嫂欠身哩。(外旦做连拜怒科,云)什么勾当!钉子定着他哩,怎么不还礼?(李彦和云)嗨,妇女家不学三从四德,我男子汉说了话,你也该依着我。(正旦唱)

【后庭花】你蹅踏[14]的我忒太过,这妮子欺负的我没奈何。支使的大媳妇都随顺,偏不着小浑家先拜我。他那里闹镬铎[15],我去那窗儿前瞧破:那贱人俏声儿诉一和[16],俺这厮侧身儿搂抱着,将衫儿腮上抹,指尖儿弹泪颗。

【柳叶儿】你道他为甚来眉峰暗锁,则要我庆新亲茶饭张罗。(云)李彦和,他那伙亲眷我都认的。(李彦和云)可是那几个?(正旦唱)都是些胡姑姑、假姨姨,厅堂上坐。待着我供玉馔,饮金波,可不道谁扶侍你姐姐哥哥?

(李彦和云)你也忒心多,大人家妇女,怎不学些好处。(正旦唱)

【金盏儿】俺这厮偏意信调唆,这弟子业口没遭磨,有情人惹起无明火。他那里精神一掇显偻[17],他那里尖着舌语剌剌,我这里掩着面笑呵呵。(外旦云)你休嘲拨着俺这花奶奶[18]。(正旦唱)你道我嘲拨着你个花奶奶,(外旦云)我就和你厮打来。(正旦唱)我也不是个善婆婆。

(打科)(外旦做恼科,云)李彦和,你来。掿杀不成团[19],我和你说:你若是爱他,便休了我;若是爱我,便休了他。你若不依着呵,俺家去也。(李彦和云)二嫂,他是我儿女夫妻,你着我怎么下的!(外旦云)你不依我,还向他哩。(李彦和云)二嫂,他是我儿女夫妻,你着我怎么下的!(外旦云)这等,你放我家去罢。(李彦和云)住住住,你着我怎么开口说?(见正旦科,云)大嫂,二嫂说来:“若是我爱你,便休了他;若是爱他,只得休了你。”(正旦云)兀的不气杀我也!(作气死)(李彦和救科,云)大嫂,精细着。(正旦醒科,唱)

【赚煞】气勃勃堵住我喉咙,骨噜噜潮上痰涎沫,气的我死没腾[20]软瘫做一垛。拘不定精神衣怎脱,四肢沉,寸步难那。若非是小孤撮[21]叫我一声娘呵,兀的不怨恨冲天气杀我。你没事把我救活,可也合自知其过。你守着业尸骸,学庄子鼓盆歌[22]。(死科,下)

(李彦和悲科,云)我那大嫂也!(外旦云)李彦和,你张着口号甚的?有便置,没便弃。(李彦和云)这是甚么说话!大嫂亡逝已过,便须高原选地,破木造棺,埋殡他入土。大嫂,只被你痛杀我也!(下)(外旦云)这也是我脚迹儿好处,一入门,先妨杀了他大老婆,何等自在,何等快活。那李彦和虽然娶了我,不知我心下只不喜他。想那魏邦彦这些时也来家了,我如今暗地里央着人去与他说知,这早晚敢待来也。(净上,云)自家魏邦彦的便是。前月打差便去,叵耐张玉娥无礼,投到我来家,早嫁了别人。如今又使人来寻我,不知有甚么事?我见他去。此间就是。家里有人么?(外旦出见净科,云)你来家里来?(净云)敢不中么?(外旦云)不妨事。(净云)你嫁了人,唤我怎的?(外旦云)我和你有说的话。(净云)有甚么说话。(外旦取砌末付净科,云)我虽是嫁了他,心中只是想着你。我如今收拾些金银财宝,悄地交付了你,可便先到洛河边寻下一只小船等着。我在家点起一把火,烧了他房子,俺同他躲到洛河边,你便假做稍公,载俺上船。到的河中间,你将李彦和推在河里,把三姑和那小厮也都勒死了,咱两个长远做夫妻,可不好那?(净云)你那是我老婆,就是我的娘哩。我先去在洛河边等你,明日早些儿来。(下)(外旦云)魏邦彦去了也。我如今不免点火去,在这房后边,放起火来。(诗云)那怕他物盛财丰,顷刻间早已成空。这一把无情毒火,岂非是没毛大虫?(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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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上厅行首——上厅,或作上停;官厅。行首,行业或行列中的第一、为首的意思,妓女中常用这个称呼。《宣和遗事·亨集》:“这个佳人,是两京酒客烟花帐子头,京师上停行首,姓李名做师师。”又,宋代临安府所管辖的酒库,开沽时,排列社队鼓乐,往教场点呈。官私妓女,分为三等,都须参加。上等的穿大衣,带皂时髻,叫做“行首”。后来作为名妓的代称。

[2] 一房一卧——即房卧的简称;包括床帐、卧褥、衣服、用具等。

[3] 波波——奔波、奔忙。

[4] 谢安——东晋的宰相,好音乐,善文词。

[5] 江州司马泪痕多——唐代诗人白居易被贬谪做江州司马。一天晚上,听见船上一个妇女弹琵琶,他很伤感,作了一首《琵琶行》,结尾说:“座中泣下谁最多?江州司马青衫湿。”

[6] 抛趓——抛闪,遗弃。

[7] 楚子、巫娥——指楚怀王和巫山神女。相传:楚怀王在高唐梦见和巫山神女相会。一般误作楚襄王。

[8] 三闾投汨罗——屈原,战国时楚国的政治家、诗人,曾作过三闾大夫;后来被谗害,放逐到湘沅一带,自投汨罗江而死。

[9] 排锹(qiāo jué敲决)——锹,铁锹和大锄头,都是挖土的农具。排锹,即挖洞刨坑,比喻设计暗害人。

[10] 栽下的科——种下的祸根,安排下的计谋。

[11] 合口——斗口,吵嘴。

[12] 其间——指时间;那其间,即那时节;预指将来的某个时节。

[13] 郑孔目二句——这是当时流行的一个故事:郑州孔目郑嵩,因热恋妓女萧娥,弄得家破人亡,自己犯罪。元人曾把这个故事编为杂剧。

[14] 蹅(chǎ镲)踏——践踏,糟踏。

[15] 镬(huò获)铎——忙乱,喧闹。

[16] 一和——一会儿,指短时间。

[17] 偻——有聪明、才干、奸诈等义。与本书《李逵负荆》剧中作为绿林中小卒的称呼不同。

[18] 花奶奶——对已从良的妓女的称呼。

[19] 掿杀不成团——当时谚语:“老米饭捏杀不成团。”是说:合不来的东西,不可勉强捏在一块,用力捏也是捏不成团的。

[20] 死没腾——呆呆地,愣挣,奄奄无生气的样子;没腾,语助词。

[21] 小孤撮——或作小活撮,指孤儿。

[22] 庄子鼓盆歌——庄周,战国时人。他的妻子死了,他不哭泣,反而敲着瓦盆唱歌。

第二折

(李彦和同外旦慌上,云)好大火也!二嫂,怎生是好?房廊屋舍,金银钱钞,都烧的无有了。(看介,云)呀,又早延着官房了也,不知奶母张三姑与春郎孩儿在那里?(叫介,云)三姑,三姑。(副旦扮张三姑背俫儿慌上,云)走走走。早是我遭丧失火,更那堪背井离乡,穿林过涧,雨骤风狂,头直上打的淋淋漉漉浑身湿,脚底下踹着滑滑擦擦滥泥浆。绿水青山望渺茫,道傍衰柳半含黄;晚来更作廉纤雨,不许愁人不断肠。(唱)

【双调新水令】我只见片云寒雨暂时休,(带云)苦也!苦也!(唱)却怎生直淋到上灯时候。这风一阵一短叹,这雨一点一声愁,都在我这心头。心上事,自僝僽。

(李彦和云)三姑,你行动些。(外旦云)我平生是快活的人,几曾受这般苦楚来!(副旦唱)

【步步娇】送的我背井离乡遭灾勾,这贱才敢道辞生受。断不得哄汉子的口,都是些即世[1]求食鬼狐犹[2]。(外旦云)我几曾在黑地行走,教我受这般的苦也。(副旦云)你道你不曾黑地里行呵。(唱)咱如今顾不得你脸儿羞。(云)你也曾悬着名姓,靠着房门;你也曾卖嘴料舌,推天抢地;你也曾挟着毡被,挑着灯球。(唱)可也曾半夜里当祗候。

(外旦怒科)你怎么嘴儿舌儿的骂我?(李彦和云)三姑,你也饶他一句儿,那里便骂杀了他。(副旦唱)

【雁儿落】只管里絮叨叨没了收,气扑扑寻敌斗,有多少家乔断案,只是骂贼禽兽。

(外旦云)难道你不听得?任凭这老乞婆臭歪剌骂我哩。(李彦和云)三姑,罢么。(副旦唱)

【得胜令】你还待要闹啾啾,越激的我可也怒齁齁。我比你迟到蚰蜒地,你比我多登些花粉楼。冤仇,今日个落在他人彀;忧愁,只是我烧香不到头。

(李彦和云)二嫂,我走了这一夜也,略歇一歇咱。(外旦云)也说的是。李彦和,你着三姑把我这褐袖[3]来晒一晒。(李彦和唤副旦科,云)三姑,将这褐袖来晒一晒。(副旦云)不须晒,胡乱穿罢。(三唤科)(李彦和云)三姑,我着你晒一晒,真当不肯?(外旦怒云)你个泼弟子,我教你与我晒一晒,怎么不肯!(副旦唱)

【沽美酒】逞末浪不即留[4],只管里卖风流。看他这天淡云开雨乍收,可便去寻一个宿头,觅一碗浆水饭润咱喉。

【太平令】住了雨也,晒甚娘褐袖?只愿的下雹子打你娘驴头。(外旦骂介,云)这泼妇,我打不的你那!(打介)(副旦唱)只见他百忙里眉稍一皱,公然的指尖儿把颊腮剜透,似这般左瞅右瞅,只不如罢手,俺也须是那爷娘皮肉。

(李彦和云)来到这洛河岸边,又不知水浅水深,怎生过去?(外旦推李科)这里敢水浅?(李彦和惊云)险些儿推我一交,不吊下河里去!(副旦叫云)救人!救人!(唱)

【川拨棹】慌走到岸边头,仓卒间怎措手。风雨飕飕,地上浇油,扭颈回眸,那里寻个稍公搭救[5]?我将他衣领揪,他忙将我腰胯。

(外旦又推李)(副旦扶住科)(李彦和云)三姑,我好好的走,你倒扯着我?(副旦云)你不是我呵,(唱)

【殿前欢】这一片水悠悠,急忙里觅不出钓鱼舟,虚飘飘恩爱难成就,怕不的锦鸳鸯立化做轻鸥。他他他,趁西风卒未休,把你来推落在水中浮。(外旦云)他自吃醉了,这等脚高步低,立也立不住,干我甚么事,说我推他?要你来嚼舌!(副旦唱)抵多少酒淹湿春衫袖。(李彦和云)这里水浅,咱过去了罢。(副旦唱)现渰的眼黄眼黑,你尚兀自东见东流。

(净扮稍公上,云)官人娘子,我这里是摆渡的船,你每快上来。(外旦和净打手势科)(副旦云)哥哥,你休上船去。这婆娘眼脑不好,敢是他约着的汉子哩!(做扯李科)(李彦和云)你放手,不妨事,我上的这船来,自有分晓。(净推李下河)(副旦扯住净)(净勒杀副旦科)(丑扮稍公上,救喊云)拿住这杀人贼!(副旦揪住丑,云)有杀人贼!(净同外旦走科)(丑云)苦也!娘子,不干我事。勒杀你的是那个稍公,他走了也。我是来救你的,你休认差了也。(副旦唱)

【水仙子】我不见了烟花泼贱猛抬头,错掴打[6]了别人怎罢休?春郎儿怎扯住咱襟袖?头发揪了三四绺。(丑云)是我救娘子来。(副旦唱)听的乡谈[7]语音滑熟,打叠了心头恨,扑散了眼下愁。哥哥也,你可是行在滩州。

(冲末扮孤上,云)林下晒衣嫌日淡,池中濯足恨波浑;花根本艳公卿子,虎体鸳班将相孙[8]。老夫完颜,女直人氏,拈各千户的便是。俺因公干来到这洛河岸上,一簇人为甚么炒闹?兀的不是撑船的稍公,你怎么大惊小怪的?(丑云)大人不知,恰才一个人,把这个妇人恰待要勒死他,恰好撞着小人,救活他性命。这个小的敢是他儿子。(孤云)他肯卖那小的么?他若肯卖呵,我买了这小的。你问他去。(丑问副旦,云)兀那娘子,那边有个过路的官人,问你肯卖这小的?他要买。(副旦做沉吟科,云)我如今进退无路,领这春郎儿去,少不得饿死;不如卖与他罢。稍公,我情愿卖这小的。(孤云)兀那妇人,你那里人氏?姓甚名谁?将这生时年月说与我听。(副旦云)长安人氏,省衙西住坐。这孩儿父亲是李彦和,我是奶母张三姑。这孩儿小名唤做春郎,年方七岁,胸前一点朱砂记。(孤云)你要多少银两?(副旦云)随大人与多少。(孤云)将一个银子来与他。(祗从取砌末与副旦接科,云)谢了大人,怎生得个立文书的人来,可也好那。(净扮孛老上,云)老汉姓张,是张古,凭说唱货郎儿为生。来到这洛河岸上,只见一簇人,不知为何?我试看咱。(丑见孛老儿问科,云)老人家,你识字么?这里有个妇人,要卖这个小的,无一个写文书的人。你若识字,这文书要你写一写。(孛老云)我识字,我与他写。(见科,孤云)兀那老的,你识字,替他写一纸文书波。(孛老唤副旦云)娘子,是你卖这小的?你说将来。(副旦云)长安人氏,省衙西住坐。父亲李彦和,奶母张三姑。孩儿春郎,年方七岁,胸前一点朱砂记。情愿卖与拈各千户为儿,恐后无凭,立此文书为照。(孛老云)我晓得了,依着你写。立文书人张三姑,写文书人张古。(递与孤科)(孤云)文书写的明白了也,你都画了字。兀那妇人,你孩儿卖与我了,你却往那厢去?(副旦云)我无处去。(孛老云)既然你无处去,我又无儿无女,你肯与我做个义女儿,我养活你,你意下如何?(副旦云)我情愿跟随老的去。(孤云)跟他去也好。(副旦嘱俫儿科,云)春郎儿,我嘱付你者。(唱)

【鸳鸯尾煞】乞与你不痛亲父母行施恩厚,我扶侍义养儿使长[9]多生受。你途路上驱驰,我村疃里淹留。畅道你父亲此地身亡,你是必牢记着这日头,大厮八[10]做个周年,分甚么前和后。那时节遥望着西楼,与你爷烧一陌儿纸,看一卷儿经,奠一杯儿酒。

(同孛老下)(孤云)那老儿领着妇人去了,老夫也引着这孩儿,抱上马,还我私宅中去来。(下)(丑哭科,云)好苦恼子也!只一个妇人,领着个小的,几乎被人勒杀,恰好撞见我,我救了他性命。他又把这个小的卖与那个官人,那个官人又将他那个小的领着去了。这等孤孤凄凄,怎教我不要伤感?(做跌倒起科,云)呸!可干我甚么事?(诗云)随他自卖男,随他自认女;我只去做稍公,不管风和雨。(下)

* * *

[1] 即世——或作七世。现世,现眼;犹如说现世报。有时也可解释为狡猾、虚伪。

[2] 鬼狐犹——或作鬼胡由、鬼狐由、鬼狐缠,义同。狐犹,飘忽不定,不可捉摸。鬼狐犹,好像鬼一样的飘忽难捉摸。

[3] 褐袖——褐色的衫子。

[4] 末浪、即留——末浪,猛浪,鲁莽。即留,或作唧溜;精细,机灵。

[5] 搭救——援救,救人于危难之中。现在口语中仍沿用。

[6] 掴(guāi乖)打——以手掌打人叫做掴打。

[7] 乡谈——方言土语;现在仍沿用此词。

[8] 花根本艳公卿子二句——“根”,《元曲选》本作“恨”,据息机子本改。花根本艳,花朵的香艳是从花根里发出来的。鸳班,大官员的行列。这两句是说:自己是公卿将相的子孙。

[9] 使长——或作侍长。元代奴隶对主人的称呼。《南词叙录》:“金元谓主曰使长,今世以呼公侯子、王姬。”

[10] 大厮八——或作大厮家。大模大样,有势派,很像样儿。

第三折

(孤抱病同春郎上,云)自家拈各千户的便是。自从我在那洛河边买的这春郎孩儿,过日月好疾也,今经可早十三年光景。孩儿生的甚是聪明智慧,他骑的劣马,拽的硬弓,承袭了我这千户官职。我如今年老,耽着疾病,不能痊可,眼见的无那活的人也。我把这一桩事,趁我精细[1],对孩儿说了罢。我若不与他说知呵,那生那世,又折罚的我无男无女也。(唤小末科,云)春郎孩儿,你近前来,我有句话与你说。(小末云)阿妈[2],有甚话对你孩儿说呵,怕做甚么?(孤云)你本不是我这女直人,你的那父亲是长安人,姓李,名彦和。你的奶母叫做张三姑,将来卖与我为儿,你那其间方才七岁。儿也,我如今抬举的你成人长大,顶天立地,噙齿戴发,承袭了我的官职;孩儿也,你久已后不可忘了我的恩念。(小末悲科)阿妈不说,你孩儿怎生知道?(孤云)孩儿,我一发着你明白。这个是过房[3]你的文书,你将的去。我死后,你去催趱窝脱银[4],就跟寻[5]你那父亲去咱。(小末云)理会的。(孤云)我这一会儿昏沉上来,扶我到后堂中去咱。(小末扶科,云)阿妈,精细者。(孤诗云)衣绝禄尽是前缘,知命须当不怨天;从今父子分离去,再会人间甚岁年?孩儿,我顾不得你了也。(做死科)(下)(小末悲科,云)阿妈亡逝已过,高原选地,破木造棺,埋殡了阿妈。不敢久停久住,催趱窝脱银走一遭去。父亲也,只被你痛杀我也!(下)(李彦和上,云)不听好人言,果有恓惶事。自家李彦和便是。自从那奸夫奸妇推我在洛河里,谁想那上流头流下一块板来,我抱住那板,得渡过岸上,救了这性命,如今可早十三年光景也。春郎孩儿和张三姑,不知下落。家缘家计,都被火烧的光光了,无计可生,与这大户人家放牛,讨碗饭吃。我在这官道傍放牛。(做喝科,云)且把这牛来赶在一壁,我在这柳阴直下坐一坐,看有甚么人来?(副旦背骨殖[6],手拿幡儿上,云)好是烦恼人也!自从在洛河边,奸夫奸妇把哥哥推在河里,把我险些勒死,把春郎孩儿与了那拈各千户,可早十三年光景也。不知孩儿生死如何?我跟着唱货郎儿张古老的,谢那老的教我唱〔货郎儿〕度日,把我乡谈都改了。如今这老的亡化已过,临死时曾嘱付我:“你不忘我这恩念,把我这骨殖送的洛阳河南府去。”我今背着老的骨殖,行了几日,知他几日得到也呵?(唱)

【正宫端正好】口角头饿成疮,脚心里喳成趼[7],行一步似火燎油煎。记的那洛河岸,一似亡家犬,拿住俺将麻绳缠。

【滚绣球】见一个旋风儿在这榆柳园,古道边,足律律往来打转,刮的些纸钱灰飞到跟前。是神祇,是圣贤[8],你也好随时逞变,居庙堂索受香烟。可知道今世里令史每都挝钞,和这古庙里泥神也爱钱,怎能勾达道升仙。

【倘秀才】沿路上身轻体健,这搭儿筋乏力软,到庙儿外不曾撒纸钱。爷爷,你厮馀闰[9],厮哀怜,我这老妇人咒愿。

(云)三条道儿,不知望那条道儿上去?我试问人咱。(见李做问科,云)敢问哥哥,这个是那河南府的大路么?(李彦和云)正是。(副旦云)三条道儿该往那条道儿上去?(李彦和云)你往那中间那条路上去便是。(副旦云)生受哥哥。(李彦和做认,惊叫科,云)张三姑!(副旦回科,云)谁叫我来?(三唤科)(李彦和云)三姑,是我唤你来。(副旦云)你是谁?(李彦和云)三姑,则我是李彦和。(副旦惊科,云)有鬼也!(唱)

【上小楼】唬的我身心恍然,负急处难生机变,我只索念会咒语,数会家亲,诵会真言[10]。这几年,便着把、哥哥追荐,作念的个死魂灵眼前活现。

(李彦和云)我不是鬼,我是人。(副旦唱)

【幺篇】对着你咒愿,休将我顾恋。有一日拿住奸夫,摄到三姑,替你通传。非是我不意专,不意坚,搜寻不见;是早起店儿里吃羹汤,不曾浇奠。

(李彦和云)三姑,我不曾死,我是人。(副旦云)你是人呵,我叫你,你应的一声高似一声;是鬼呵,一声低似一声。(叫科)李彦和哥哥!(李彦和做应科)(三唤)(做低应科)(副旦云)有鬼也!(李彦和云)我斗你耍来。(做打悲认科)(李彦和云)三姑,我的孩儿春郎那里去了也?(副旦云)没的饭食养活他,是我卖了也。(李彦和做悲科,云)元来是你卖了,知他如今死的活的?可不痛杀我也!你如今做甚么活计?穿的衣服这等新鲜,全然不像个没饭吃的,你可对我说。(副旦云)我唱货郎儿为生。(李彦和做怒科,云)兀的不气杀我也!我是甚么人家?我是有名的财主,谁不知道李彦和名儿?你如今唱〔货郎儿〕[11],可不辱没杀我也!(做跌倒)(副旦扶起科,云)休烦恼,我便辱没杀你。哥哥,你如今做甚么买卖?(李彦和云)我与人家看牛哩,不比你这唱货郎的生涯,这等下贱。(副旦唱)

【十二月】你道我生涯下贱,活计萧然,这须是衣食所逼,名利相牵。你道我唱货郎儿辱没杀你祖先,怎比的你做财主官员?

【尧民歌】与人家耕种洛阳田,早难道笙歌引入画堂前?趁一村桑梓一村田,早难道玉楼人醉杏花天?牵也波牵,牵牛执着鞭杖,敲落桃花片。

(云)哥哥,你肯跟我回河南府去,凭着我说唱货郎儿,我也养的你到老,何如?(李彦和云)罢罢罢,我情愿丢了这般好生意,跟的你去。(副旦云)你可辞了你那主人家去。(李彦和向古门云)主人家,我认着了一个亲眷,我如今回家去也。牛羊都交还与你,并不曾少了一只。(副旦云)跟的我去来波。(唱)

【随尾】祅庙火,宿世缘,牵牛织女长生愿。多管为残花几片,误刘晨迷入武陵源。(同下)

* * *

[1] 精细——这里是清醒的意思。

[2] 阿妈——或作阿马。女真语呼父亲为“阿妈”。

[3] 过房——即过继,以他人的儿子为子。《元典章·户部·家财》:“周桂发无嗣,将嫡侄周自思自幼过房为子。”

[4] 窝脱银——窝脱,或作斡脱。元代统治阶级对人民进行高利贷剥削所放出的银子叫做“窝脱银”,专营这项事的机关叫做“斡脱所”。

[5] 跟寻——跟踪寻觅,寻找。

[6] 骨殖——死人骨头。

[7] 趼——手足上的厚皮;通作茧。

[8] 圣贤——指佛或菩萨。

[9] 馀闰——额外赐恩,包涵保佑。闰,也是馀的意思。

[10] 真言——指佛教的经文或咒语。

[11] 〔货郎儿〕——当时民间说唱的曲调名。

第四折

(净扮馆驿子上,诗云)驿宰官衔也自荣,单被承差打灭我威风;如今不贪这等衙门坐,不如依还着我做差公。自家是个馆驿子,一应官员人等打差的,都到我这驿里安下。我在这馆驿门首等候,看有什么人来?(小末扮春郎冠带上,引祗从,云)小官李春郎的便是。自从阿妈亡逝以后,埋殡了也;小官随处催趱窝脱银两,早来到这河南府地面。左右,接了马者。馆驿子,有甚么干净的房子,我歇宿一夜。(驿子云)有有有。头一间打扫的洁洁净净,请大人安歇。(小末云)你这里有甚么乐人耍笑的,唤几个来伏侍我,我多有赏赐与他。(驿子云)我这里无乐人,只有子妹[1]两个,会说唱货郎儿,唤将来伏侍大人。(小末云)便是唱货郎儿的也罢,与我唤将来。(驿子云)理会的。我出的这门来,则这里便是。唱货郎儿的在家么?(副旦同李彦和上,云)哥哥,你叫我做甚么?(驿子云)有个大人在馆驿里,唤你去说唱,多有赏钱与你哩。(李彦和云)三姑,咱和你走一遭去来。(副旦唱)

【南吕一枝花】虽则是打牌儿出野村,不比那吊名儿临抅肆[2]。与别人无伙伴,单看俺当家儿。哥哥,你索寻思,锦片也排着序次[3],都只待奏新声,舞柘枝[4];挥霍的是一锭锭响钞精银[5],摆列的是一行行朱唇俫皓齿。

【梁州第七】正遇着美遨游融和的天气,更兼着没烦恼丰稔的年时,有谁人不想快平生志;都只待高张绣幕,都只待烂醉金卮。我本是穷乡寡妇,没甚的艳色娇姿;又不会卖风流弄粉调脂,又不会按宫商品竹弹丝。无过是赶几处沸腾腾热闹场儿,摇几下桑琅琅[6]蛇皮鼓儿,唱几句韵悠悠信口腔儿。一诗,一词,都是些人间新近希奇事,纽捏[7]来无诠次;倒也会动的人心谐的耳,都一般喜笑孜孜。

(驿子报云)禀大人,说唱的来了也。(小末云)着他过来。(驿子云)快过去。(做见科)(小末云)你两个敢是子妹么?且在门首等着,唤着你便过来。(副旦云)理会的。(出科)(小末云)驿子,有甚么茶饭,看些来我食用咱。(驿子云)有有有。(做托肉上科,云)大人,一签烧肉,请大人食用。(小末做割肉科,云)我割着这肉吃,怕不在这里快活受用;想起我那父亲和奶母张三姑来,不由我心中不烦恼,我怎么吃的下!(李彦和做打嚏科,云)那个说我?(小末云)兀那驿子,你唤将那子妹两个来。(唤科)(小末云)兀那两个,将这一签儿肉出去,你两个吃了时,可来伏侍我。(副旦接科)谢了相公。(李彦和云)妹子也,咱不要吃,包到家里去吃。(小末云)嗨,展污了我这手也。(做拿纸揩手科,云)兀那说唱的,将这油纸拿出去丢了者。(李彦和做拾纸科,云)理会的。我出的这门来。这张纸上怎么写的有字?妹子,咱试看咱。(念科,云)“长安人氏,省衙西住坐。父亲李彦和,奶母张三姑。孩儿春郎,年七岁,胸前一点硃砂记。情愿过房与拈各千户为儿,恐后无凭,立此文书为照。立文书奶母张三姑,写文书人张古。”妹子也,这文书说着俺一家儿,敢是你卖孩儿的文书么?(副旦云)正是。(李彦和做悲科,云)妹子也,你见这官人么?他那模样动静,好似俺孩儿春郎;争奈俺不敢去认他,可怎了也!(副旦云)哥哥,你放心。张古那老的,为俺这一家儿这一桩事,编成二十四回说唱。他若果是春郎孩儿呵,他听了必然认我。(李彦和云)这个也好。(小末唤科,云)兀那两个,你来说唱与我听者。(副旦做排场敲醒睡[8]科,诗云)烈火西烧魏帝时,周郎战斗苦相持;交兵不用挥长剑,一扫英雄百万师。这话单题着诸葛亮长江举火,烧曹军八十三万,片甲不回。我如今的说唱,是单题着河南府一桩奇事。(唱)

【转调货郎儿】[9]也不唱韩元帅偷营劫寨[10],也不唱汉司马陈言献策,也不唱巫娥云雨楚阳台,也不唱梁山伯,也不唱祝英台,(小末云)你可唱甚么那?(副旦唱)只唱那娶小妇的长安李秀才。

(云)怎见的好长安?(诗云)水秀山明景色幽,地灵人杰出公侯;华夷图上分明看,绝胜寰中四百州。(小末云)这也好,你慢慢的唱来。(副旦唱)

【二转】我只见密臻臻的朱楼高厦,碧耸耸青檐细瓦。四季里常开不断花,铜驼陌[11]纷纷斗奢华。那王孙士女乘车马,一望绣帘高挂,都则是公侯宰相家。

(云)话说长安有一秀才,姓李,名英,字彦和。嫡亲的三口儿家属:浑家刘氏,孩儿春郎。奶母张三姑。那李彦和共一娼妓,叫做张玉娥作伴情熟,次后娶结成亲。(叹介,云)嗨!他怎知才子有心联翡翠,佳人无意结婚姻。(小末云)是唱的好,你慢慢的唱咱。(副旦唱)

【三转】那李秀才不离了花街柳陌,占场儿贪杯好色,看上那柳眉星眼杏花腮,对面儿相挑泛[12],背地里暗差排。抛着他浑家不睬,只教那媒人往来,闲家[13]擘划。诸般绰开,花红布摆,早将一个泼贱的烟花娶过来。

(云)那婆娘娶到家时,未经三五日,唱叫九千场。(小末云)他娶了这小妇,怎生和他唱叫?你慢慢的唱者,我试听咱。(副旦唱)

【四转】那婆娘舌剌剌挑茶斡刺[14],百枝枝花儿叶子[15],望空里揣与他个罪名儿。寻这等闲公事,他正是节外生枝,调三斡四[16],只教你大浑家吐不的咽不的这一个心头刺。减了神思,瘦了容姿,病恹恹睡损了裙儿[17];难扶策,怎动止[18]。忽的呵,冷了四肢,将一个贤会的浑家生气死。

(云)三寸气在千般用,一旦无常万事休。当日无常埋葬了毕,果然道:福无双至日,祸有并来时。只见这正堂上火起,刮刮咂咂,烧的好怕人也。怎见的好大火?(小末云)他将大浑家气死了,这正堂上的火,从何而起?这火可也还救的么?兀那妇人,你慢慢的唱来,我试听咱。(副旦唱)

【五转】火逼的好人家,人离物散,更那堪更深夜阑。是谁将火焰山,移向到长安;烧地户,燎天关,单则把凌烟阁[19]留他世上看。恰便似九转飞芒[20],老君炼丹,恰便似介子推[21]在绵山,恰便似子房烧了连云栈[22],恰便似赤壁下曹兵涂炭[23],恰便似布牛阵举火田单[24],恰便似火龙鏖战锦斑斓。将那房檐扯,脊梁扳,急救呵,可又早连累了官房五六间。

(云)早是焚烧了家缘家计,都也罢了;怎当的连累官房,可不要去抵罪。正在怆惶之际,那妇人言道:“咱与你他府他县,隐姓埋名,逃难去来。”四口儿出的城门,望着东南上慌忙而走。早是意急心慌情冗冗,又值天昏地暗雨涟涟。(小末云)火烧了房廊屋舍,家缘家计都烧的无有了,这四口儿可往那里去?你再细细的说唱者,我多有赏钱与你。(副旦唱)

【六转】我只见黑黯黯天涯云布,更那堪湿淋淋倾盆骤雨。早是那窄窄狭狭、沟沟堑堑路崎岖,知奔向何方所。犹喜的消消洒洒、断断续续、出出律律、忽忽噜噜、阴云开处,我只见霍霍闪闪电光星炷。怎禁那萧萧瑟瑟风,点点滴滴雨,送的来高高下下、凹凹凸凸、一搭模糊?早做了扑扑簌簌、湿湿渌渌、疏林人物。倒与他妆就了一幅昏昏惨惨、潇湘水墨图[25]。

(云)须臾之间,云开雨住。只见那晴光万里云西去,洛河一派水东流。行至洛河岸侧,又无摆渡船只,四口儿愁做一团,苦做一块。果然道:“天无绝人之路。”只见那东北上,摇下一只船来。岂知这船不是收命的船,倒是纳命的船。原来正是奸夫与那淫妇相约,一壁附耳低言:“你若算了我的男儿,我便跟随你去。”(小末云)那四口儿来到洛河岸边,既是有了渡船,这命就该活了;怎么又是淫妇奸夫预先约下,要算计这个人来?(副旦唱)

【七转】河岸上和谁讲话,向前去亲身问他。只说道奸夫是船家,猛将咱家长喉咙掐,磕搭地揪住头发。我是个婆娘,怎生救拔;也是他合亡化,扑咚的命掩黄泉下,将李春郎的父亲,只向那翻滚滚波心水淹杀。

(云)李彦和河内身亡,张三姑争忍不过,比时向前,将贼汉扯住丝绦,连叫道:“地方[26],有杀人贼!杀人贼!”倒被那奸夫把咱勒死。不想岸上闪过一队人马来。为头的官人怎么打扮?(小末云)那奸夫把李彦和推在河里,那三姑和那小的,可怎么了也?(副旦唱)

【八转】据一表仪容非俗,打扮的诸馀里俏簇[27],绣云胸背雁衔芦[28]。他系一条兔鹘兔鹘海斜皮[29],偏宜衬连珠,都是那无瑕的荆山玉。整身躯也么哥,缯髭须[30]也么哥打着鬓胡。走犬飞鹰,架着雕[31]鹘;恰围场过去,过去,折跑盘旋,骤着龙驹,端的个疾似流星度。那风流[32]也么哥,恰浑如也么哥,恰浑如和番的昭君出塞图。

(云)比时[33]小孩儿高叫道:“救人咱!”那官人是个行军千户,他下马询问所以,我三姑诉说前事。那官人说:“既然他父母亡化了,留下这小的,不如卖与我做个义子,恩养的长立成人,与他父母报恨雪冤。”他随身有文房四宝,我便写与他年月日时。(小末云)那官人救活了你的性命,你怎么就将孩儿卖与那官人去了?你可慢慢的说者。(副旦唱)

【九转】便写与生时年纪,不曾道差了半米。未落笔花笺上泪珠垂,长吁气呵软了毛锥,恓惶泪滴满了端溪[34]。(小末云)他去了多少时也?(副旦唱)十三年不知个信息。(小末云)那时这小的几岁了?(副旦唱)相别时恰才七岁。(小末云)如今该多少年纪也?(副旦唱)他如今刚二十。(小末云)你可晓的他在那里?(副旦唱)恰便似大海内沉石。(小末云)你记的在那里与他分别来?(副旦唱)俺在那洛河岸上两分离,知他在江南也塞北?(小末云)你那小的有甚么记认处?(副旦唱)俺孩儿福相貌,双耳过肩坠。(小末云)再有甚么记认?(副旦云)有有有,(唱)胸前一点硃砂记。(小末云)他祖居在何处?(副旦唱)他祖居在长安解库省衙西。(小末云)他小名唤做甚么?(副旦唱)那孩儿小名唤做春郎身姓李。

(小末云)住住住,你莫非是奶母张三姑么?(副旦云)则我便是张三姑,官人怎么认的老身?(小末云)你不认的我了,则我便是李春郎。(副旦云)官人莫作笑,休斗老身耍。(小末云)三姑,我非作笑,我乃李彦和之子李春郎是也。(做解胸前与看科)(副旦云)果然是春郎了也!则这个便是你父亲李彦和!(李彦和做打悲认科,云)孩儿,则被你想杀我也!不知你在那里得这发达峥嵘来?(小末云)父亲,孩儿这官就是承袭拈各千户的,谁知有此一端异事?如今拚的弃了官职,普天下寻去,定要拿的那奸夫淫妇,报了冤仇,方称你孩儿心愿。(祗从拿净、外旦上科,云)禀爷,这两个名下,欺侵窝脱银一百多两,带累小的们比较[35],不知替他打了多少。如今拿他来见爷,依律处治,也与小的们销了一件未完。(小末云)律上,凡欺侵官银五十两以上者,即行处斩,这罪是决不待时[36]的。(李彦和做认科,云)兀的不是洛河边假妆船家推我在水里的?(副旦云)这不是张玉娥泼妇那?(净做画符科,云)有鬼有鬼,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敕。(祗从喝科)(外旦云)敢是拿我们到东岳庙里来,一是鬼那。(小末云)元来正是那奸夫淫妇,今日都拿着了。左右,快将他绑起来,待我亲自斩他,也与我亡过母亲出这口怨气。(副旦唱)

【煞尾】我只道他州他府潜逃匿,今世今生没见期;又谁知冤家偏撞着冤家对!(净云)元来这就是李春郎,这就是张三姑,当日勒他不死,就该有今日的悔气了。(做叩头科,云)大人可怜见,饶了我老头儿罢。这都是我少年间不晓事,做这等勾当。如今老了,一口长斋,只是念佛。不要说杀人,便是苍蝇也不敢拍杀一个。况是你一家老小现在,我当真谋杀了那一个来;可怜见放赦了老头儿罢。(外旦云)你这叫化头,讨饶怎的?我和你开着眼做,合着眼受,不如早早死了,生则同衾,死则共穴,在黄泉底下做一对永远夫妻,有甚么不快活?(副旦唱)你也再没的怨谁,我也断没的饶伊。(小末斩净、外旦科,下)(副旦唱)要与那亡过的娘亲现报在我眼儿里。

(李彦和云)今日个天赐俺父子重完,合当杀羊造酒,做个庆喜的筵席。孩儿,你听者。(词云)这都是我少年间误作差为,娶匪妓当局者迷。一碗饭二匙难并,气死我儿女夫妻。泼烟花盗财放火,与奸夫背地偷期;扮船家阴图害命,整十载财散人离。又谁知苍天有眼,偏争他来早来迟。到今日冤冤相报,解愁眉顿作欢眉。喜骨肉团圆聚会,理当做庆贺筵席。

题目 抛家失业李彦和

正名 风雨像生货郎旦

* * *

[1] 子妹——姊妹二字之误。这里指兄妹。“姊妹”,本指姐妹;但有时也包括男性,即兄妹、姐弟,都可泛指姊妹。

[2] 吊名儿临抅肆——吊名儿,过去妓女把名字写在牌子上挂出来,表示卖艺或接客。抅肆,卖艺人或娼妓卖艺或接客的地方,称为勾栏。

[3] 序次——《元曲选》本作“节使”,据息机子改。

[4] 柘枝——舞曲名。

[5] 响钞精银——成色上等的银钞。

[6] 桑琅琅——形容说唱时摇鼓的声音。

[7] 纽捏——同扭捏;引申为编排的意思。

[8] 醒睡——即醒木,说唱人所用的长方木头;用它敲击作声,令人注意。

[9] 〔转调货郎儿〕——元杂剧的通例,每一折用同一韵到底。但本剧从〔转调货郎儿〕起,到〔煞尾〕止,每一转用一韵,是变例。

[10] “韩元帅偷营劫寨”以下各句——都是货郎旦所说唱的古代故事。

[11] 铜驼陌——古时洛阳有铜驼街。陌,道路,街道。铜驼陌,指繁华街道。

[12] 挑泛——或作调泛、调贩。调唆,撩拨。

[13] 闲家——闲汉,无正当职业以帮闲为事的人。

[14] 挑茶斡刺——找岔,挑毛病。

[15] 百枝枝花儿叶子——百枝枝,百般;花儿叶子,花言巧语。

[16] 调三斡四——搬弄口舌,挑拨是非。

[17] (zhì至)——衣服上的折痕。

[18] 动止——转动。止,助词。

[19] 凌烟阁——阁名。唐朝陈列功臣画像的地方。这里用“凌烟”二字的联想,来形容被烟火焚烧的楼房。

[20] 九转飞芒二句——老君,太上老君,道教的始祖。他炼丹时,火炉子里光芒四射。道教炼丹,九转(次)丹成。这里也是借喻房子被烧的情状。以下几个故事,用法相同。

[21] 介子推在绵山——介子推,春秋时晋国人。他随从晋公子重耳流亡在外十九年,重耳回国作了晋侯,他就在绵山隐居不出。重耳就火烧绵山,逼他出来,他竟被烧死。

[22] 子房烧了连云栈——子房,即刘邦的谋士张良。连云栈,是汉中通往关中的重要栈道,非常险峻。灭秦后,项羽封刘邦为汉王。张良向刘邦献计,烧掉栈道,表示不会出兵北上,以麻痹项羽。

[23] 赤壁下曹兵涂炭——赤壁,在今湖北嘉鱼县。曹操曾帅兵与孙权、刘备的联军在此作战,兵船都被火烧掉,大败而归。

[24] 布牛阵举火田单——田单,战国时齐国的大将。燕军围困齐地即墨,守将田单用千头牛,角上缚利刀,尾上捆着柴草,半夜,点着柴草,让牛冲向燕军,燕军大败。

[25] 水墨图——只用水和墨、不另设色的一种图画,称为水墨画。这里用以比喻下大雨时到处昏暗模糊的样子。

[26] 地方——地保。

[27] 俏簇——俏倬的音转,俊俏的意思。

[28] 绣云胸背雁衔芦——衣服的肩上绣着云纹,胸、背上绣着大雁衔芦的图案。这是官员穿的公服的模式。

[29] 兔鹘海斜皮——白色的名贵的皮带。

[30] 缯髭须——缯,细绫子。用细绫作成囊袋,笼着胡须。

[31] 雕——《元曲选》本作“鸦”;据《盛世新声》改。

[32] 风流——《元曲选》本作“行朝”;据《盛世新声》改。

[33] 比时——当时,那时。

[34] 端溪——广东端溪出产的砚最好,称为“端溪砚”。

[35] 比较——古时,官庭向老百姓征收钱粮时,遇有拖欠,就派差役催缴,立有一定期限,按期与已收到的数目比较,如过期还没收足,差役就该受罚。这种情况,叫做比较;与现在用作较量之义不同。

[36] 决不待时——封建时代,多在秋后处决死囚。决不待时,是指案情重大,立即执行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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