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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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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夕倭蘭他出,遇馬克於會所,似為馬克所窘,歸而憤甚,促余貽書馬克重懲之。余知此書一發,馬克必不能堪。思欲觀其回書,乃坐以俟之。至二點鐘,配唐色至,余意若相屬,若不相屬;叩以何故,配唐色意甚憤,謂余曰:「自至三禮拜之久,無一時一刻容馬克者,昨夜倭蘭之辱,今日亞猛之書,馬克臥床不起矣!今馬克亦無他語,第言心身之力俱盡,無一足以當君者,請君恕之!」余曰:「我在格尼爾姑娘家,則格尼爾有權;今既告絕,萬不能使我所昵之人,聽格尼爾凌踐。」配唐色曰:「冤哉,君見譖於騷婦人,乃窮盡勢力,窘一無告之人,何也?」余曰:「請格尼爾以傻伯爵來與我較高下,何云無告?」配唐色曰:「君試省此馬克所萬不為者,我勸亞猛勿為已甚,爾苟見馬克,迴想自己狺狺之狀,媿悔當難自容,我觀馬克病肺漸次失音,面慘白如紙,不久當即下世,幸亞猛聽我言恕之!」配唐色言已,執余手曰:「試往省之,病可略已。」余曰:「無顏見伯爵也。」配唐色曰:「伯爵亦久不至矣,馬克萬不能忍此苦,幸亞猛聽我言恕之!」余曰:「馬克不知余家耶?見悔則來;恩談街,我何可至耶!」配唐色曰:「君見馬克善視之乎?」余曰:「然。」配唐色曰:「君今日有他事乎?」余曰:「日夜咸在此。」配唐色乃去;余遂不作書與倭蘭。倭蘭為人好狎優,余甚鄙之,亦不告也。既而出飯燃燈,遣侍者去,坐以候之;此一點鐘中,余心緒旋起旋落,不知所措。至九點鐘聞叩門聲,余心顫甚,乃沿壁行,幸居暗陬,余呼吸之聲,都不之聽。馬克黑衣蒙紗而入,余僅辨其為馬克,至廳事上去面紗,色白如紙,殊無人氣,呼余曰:「亞猛我來矣!」以兩手掩面,淚落如繩,余近馬克前顫聲問之曰:「何事痛楚?」馬克乃執余手不能出聲,聲為淚咽也。少選,謂余曰:「亞猛苦我,我未嘗苦亞猛!」余佯笑曰:「子言無耶?」馬克曰:「即有之,亦勢使我必至於此。」余此時亦不能窮追,使之無地。馬克似已知之,告余曰:「我來此,子不耐乎?我請以二事自剖:一則昨日倭蘭之事,我來為亞猛謝;一則請亞猛過此,人前更無窘我;自子來時,我被苦至矣!我此後更無餘力足以支亞猛之盛怒。自問薄命已極,亞猛更不憐我耶!且我病人耳,百計已無生趣,亞猛烈丈夫,何蹙蹙至此!君試挽吾手,我熱尚在,我強離床席至此,非續餘情,哀君不齒我於人類足矣!」余執其手,其熱如盪。時薄寒,馬克著絨肩衣猶復股慄,余乃引其坐榻至火爐前,與之並坐。余曰:「我是夜在匏止坪候君不至,冒雨夜行,至恩談街,天始曉,僅值此二寸絕交之書,烏得不怒!」馬克曰:「我此來不言是也,只乞亞猛勿再窘我,更執此一回之手足矣!君今有人在側,年少貌美,請君專意屬之,幸勿忘我,則我之幸!」余曰:「君近得意乎?」馬克曰:「亞猛,子見吾面為得意之人乎?吾痛苦之情,君不當忽略視之。君觀人最精,察人最詳,吾之心緒,尤當能白於君子。」余曰:「是在君心,君一日思去此痛苦者,即可得去。」馬克曰:「非也,此時吾為理勢所壓,吾之心願,毫髮莫遂;且此理所積,此勢所臨,吾以一女子之私願,斷不能與之相抗,今不能明言,亞猛後當知之,始足以恕我也。」余曰:「今日何靳而不言?」馬克曰:「我言之,匪特爾我不能聯絡如舊,且使君不應決之人,亦須決之。」余曰:「此人謂誰?」馬克曰:「死不當言。」余曰:「然則馬克謊耳!」馬克起立將行,余思此女子在戲園與余相見時,豔如桃李,今日幾成淚人,其中隱情,雖不能知,而心不能無動,乃拄門不令之出,謂曰:「君雖忍心向我,然我之心緒,未嘗一日忘君,請君勿行。」馬克曰:「留我適以資君斥逐耳!君我緣分已盡,勢萬難合;若再虛為委蛇,不特增君之恨,久將鄙夷不復齒我矣!」余曰:「不然,我須臾即忘之,請更續前歡。」馬克搖首曰:「我非君之奴乎?非君之狗乎?一身具在,任君措置之!」言已,去其肩衣,脫冠置几上,並去其帶;舉動之勞,乾咳不復可止。謂余曰:「告御者歸其車,以明日來。」余乃麾御者去,回見馬克齒相擊作聲,余乃展衾侍之臥。余以身溫之,馬克無言。是夜情景甚冰冷,不可意測。

明日馬克仍不言,雙淚迸落如雨,淚注頰上,晶瑩如巨鑽射光,舉其弱腕,將與余執,復又撒落衾上。余以為前恡盡銷矣,乃約馬克同行離巴黎。馬克曰:「不能。」察其聲,似恐極而顫。復告余曰:「我一絲命在,無不如君之命;但不能固結如前日。君此後但視馬克為奴,以何夕招,即以何夕來,此身為亞猛支應之身可也。若申如前之情款,匪特於君無益,我亦無可伸眉之日。」

迨馬克去後,余揣其隱情,百覓不出。坐馬克坐處,至二點鐘之久;視枕上尚有馬克髻痕,余此時自問為愛為恨,不能自定。五點鐘後,忽惘惘自至恩談街馬克家,侍者開門,見余囁嚅言曰:「主人不能見客矣,伯爵在妝樓上,令勿納一人。」余日:「良然,余無心至此也。」歸至寓所,渾如醉人;思馬克窘我已甚,必將我昨夜情景,與伯爵密語矣;乃以五百佛郎帖一張,並作箋云:「昨晨匆匆行,余忘其夜度之資;此五百佛郎是爾,請君存之!」

書去,余直走倭蘭家,令其試妝。彼倭蘭者,既無頭腦,亦無心肝,若人者,詎有人視之如馬克耶!是日倭蘭索錢,余即與之,遂歸,馬克竟無回音。至六點半,有信局人持一空函,中存五百佛郎銀帖一,表裏無一言,余問郵者何人所賷,郵者曰:「乍一婦人從一女侍,以此付我,且囑曰:『將赴布郎趁舟行。』」余力馳至恩談街,見馬克閽者告曰:「趁舟赴英國矣。」余於是於巴黎之地,無所用恨,無所用情矣。余經此挫折,困苦特甚。時有友人欲東行,余以書與父,言將遠遊,以解鬱積。尋父書至,囑余珍重。余遲至八日,遂由馬賽登程,在埃及之阿勒桑梯,遇使館中人員,向余道馬克病,余乃以書與之,及至都郎,始得馬克書,馳歸視之,已無及矣;唯于舒里著巴所遺予馬克日記。凡諸關鍵之語,咸在其內,讀之自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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