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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 劉知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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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唐史家對於文學之批評,已見上篇,今當更述唐代史家之論史者。案史學與文學,其中界限,本難盡釐,《文心雕龍》有《史傳》篇,備論紀傳編年之體,此則納史學于文學之中者也。然史家重在叙述縝密,詳略有節,與純文學之體裁不盡同,故蕭綱稱裴子野爲良史之才,了無篇什之美,其言與劉勰異矣。今擇劉知幾之論與文學關係較切者,著於此。

劉知幾字子玄,以善文詞知名,擢進士第,武后在位時,累遷鳳閣舍人,兼修國史,開元初遷左散騎常侍,以功封居巢縣子。知幾領國史垂三十年,自負史才,著《史通》内外四十九篇,譏評今古。徐堅讀之歎曰:“爲史氏者,宜置此坐右也。”鄭惟忠嘗問知幾:“自古文士多,史才少,何耶?”對曰:“史有三長;才、學、識,世罕兼之,故史才少。夫有學無才,猶愚賈操金,不能殖貨。有才無學,猶巧匠無楩柟斧斤,勿能成室。善惡必書,使驕主賊臣知懼,此爲無可加者。”時以爲篤論。

《史通·載文》篇首言文之與史,其流一致,在乎不虚美,不隱惡,是以“宣僖善政,其美載于周詩,懷襄不道,其惡存乎楚賦”。故曰“文之將史,其流一焉,固可以方駕南董,俱稱良直者矣”。其次則曰:

至如史氏所書,固當以正爲主,是以虞帝思理,夏后失御,《尚書》載其元首禽荒之歌;鄭莊至孝,晉獻不明,《春秋》録其大隧狐裘之什。其理讜而切,其文簡而要,足以懲惡勸善,觀風察俗者矣。若馬卿之《子虚》《上林》,揚雄之《甘泉》《羽獵》,班固《兩都》,馬融《廣成》,喻過其體,詞没其義,繁華而失實,流宕而忘返,無裨勸獎,有長奸詐,而前後《史》《漢》,皆書諸列傳,不其謬乎? [1]

文體與史體,本不相同,故知幾于《叙事》篇之末論之曰:

昔夫子有云:“文勝質則史。”故知史之爲務,必藉於文。自五經已降,三史而往,以文叙事,可得言焉。而今之所作,有異於是,其立言也,或虚加練飾,輕事雕彩,或體兼賦頌,詞類俳優,文非文,史非史,譬夫烏孫造室,雜以漢儀,而刻鵠不成,反類於鶩者也。 [2]

史家立言,其要在於能簡,能簡之法,在於扼要。《雜識》篇稱:“直筆者不掩惡、不虚美,書之有益於褒貶,不書無損於勸誡,但舉其宏綱,存其大體而已,非謂絲毫必録,瑣細無遺者也。”言即指此。《叙事》篇之論,尤爲盡致,其言曰:

夫國史之美者,以叙事爲工,而叙事之工者,以簡要爲主。簡之時義大矣哉。歷觀自古,作者權輿,《尚書》發蹤,所載務於寡事,《春秋》變體,其言貴於省文。斯蓋澆淳殊致,前後異跡。然則,文約而事豐,此述作之尤美者也。始自兩漢,迄乎三國,國史之文,日傷煩富。逮晉以降,流宕愈遠,尋其冗句,摘其煩詞,一行之間,必謬增數字,尺紙之内,恒虚費數行。夫聚蚊成雷,群輕折軸,況於章句不節,言詞莫限,載之兼兩,曷足道哉? [3]

篇中又論“叙事之省,其流有二焉,一曰省句,二曰省字。如《左傳》宋華耦來盟,稱其先人得罪于宋:‘魯人以爲敏。’夫以鈍者稱敏,則明賢達所嗤,此爲省句也。《春秋經》曰:‘隕石于宋五。’夫聞之隕,視之石,數之五,加以一字太詳,減其一字太略,求諸折中,簡要合理,此爲省文也”。史家之作貴在簡要,此義既立,以視唐初所修諸史,其爲冗濫,固已太甚。《晉書》之蕪,在諸史中爲最,宜乎知幾譏其編字不隻,捶句皆雙,修短取均,奇偶相配,故應以一言蔽之者,輒足爲二言,應以三句成文者,必分爲四句,彌漫重遝,不知所裁矣。

《叙事》篇論顯晦之義,於晦之爲體,得其深致,其言曰:

然章句之言,有顯有晦。顯也者,繁詞縟説,理盡於篇中;晦也者,省字約文,事溢於句外。然則晦之將顯,優劣不同,較可知矣。……昔古文義,務却浮詞。《虞書》云:“帝乃殂落,百姓如喪考妣。”《夏書》云:“啓呱呱而泣,予不子。”《周書》稱:“前徒倒戈,血流漂杵。”《虞書》云:“四罪而天下咸服。”此皆文如闊略,而語實周贍,故覽之者初疑其易,而爲之者方覺其難,固非雕蟲小技所能斥非其説也。既而丘明受經,師範尼父,夫經以數字包義,而傳以一句成言,雖繁約有殊,而隱晦無異。故其綱紀而言邦俗也,則有士會爲政,“晉國之盜奔秦”,“邢遷如歸,衛國忘亡”。其款曲而言人事也,則有“使婦人飲之酒,以犀革裹之,比及宋手足皆見”,“三軍之士,皆如挾纊”。斯皆言近而旨遠,辭淺而義深,雖發語已殫,而含意未盡,使夫讀者望表而知裏,捫毛而辨骨,睹一事於句中,反三隅於字外。晦之時義,不亦大哉!

《六家》篇歷論諸史之作,不恒厥體,别而言之,其流有六:一曰《尚書》家,二曰《春秋》家,三曰《左傳》家,四曰《國語》家,五曰《史記》家,六曰《漢書》家,其言上下古今,剖析明審,而終之曰:“朴散淳銷,時移勢異,《尚書》等四家其體久廢,所可祖述者,唯《左氏》及《漢書》二家而已。”

《春秋》一書,孔子所述,自古以來,莫敢置議。然劉知幾立論,悍然不顧,故《惑經》篇有十二未諭之論。又《晉書》之成,太宗自著四論,題稱“御撰”,然知幾評論,不爲少却,故曰:

晉世雜書,諒非一族,若《語林》《世説》《幽明録》《搜神記》之徒,其所載或詼諧小辯,或神鬼怪物,其事非聖,揚雄所不觀,其言亂神,宣尼所不語,皇朝新撰《晉史》,多采以爲書。夫以干、鄧之所糞除,王、虞之所糠粃,持爲逸史,用補前傳,此何異魏朝之撰《皇覽》,梁世之修《遍略》,務多爲美,聚博爲功,雖取説於小人,終見嗤于君子矣。(《采撰》)

《史記》《漢書》爲史家不刊之作,後世所共祖,知幾於兹二家,非難較多而持論則甚核。 [4] 攻擊《班書·五行志》,條其紕謬,定爲四科:一曰引書失宜,二曰叙事乖理,三曰釋災多濫,四曰古學不精,兹不贅述。《編次》《因習》二篇,責難尤切,雖班固復生,度亦無以自解也。 [5]

表志所重,尤在斷限,《班書》於此,殊多未思,故知幾譏其“紀傳所存,惟留漢日,表志所録,乃盡犧年。”又《題目》篇謂“班固撰《人表》,以古今爲號,尋其所載也,皆自秦而往,非漢之事,古誠有之,今則安在?”此亦不易置答者。《書志》篇又稱“古之天猶今之天也,今之天即古之天也,必欲刊之國史,施于何代不可也。但《史記》包括所及,區域綿長,故書有《天官》,讀者竟忘其誤。榷而爲論,未見其宜。班固因循,復以《天文》作志,志無漢事而隸入《漢書》,尋篇考限,睹其乖越者矣。”

後人撰述之作,知幾于宋孝王《風俗傳》、王邵《齊志》,頗多許與,稱爲叙述當時,務在審實。然持論之士,往往謂二人之書,述當時方言世語,文多滓穢,頗傷淺俗。知幾於《言語》篇駁之曰:“夫本質如此而推過史臣,猶鑒者見嫫姆多媸,而歸罪於明鏡也。”又舉《左傳》“役夫”,《史記》“豎儒”,《魏略》“老奴”,《晉書》“寧馨”四語而曰:“世人皆以爲上之二言,不失清雅,而下之兩句,殊爲魯朴者,何哉?蓋楚、漢世隔,事已成古,魏、晉年近,言猶類今。已古者即謂其文,猶今者乃驚其質。夫天地長久,風俗無恒,後之視今,亦猶今之視昔,而作者皆怯書今語,勇效昔言,不其惑乎。” [6] 知幾此種主張,散見書中,附識於次:

案裴景仁《秦記》,稱苻堅方食,“撫盤而詬”。王劭《齊志》述受紇洛干感恩,“脱帽而謝”。及彦鸞撰以《新史》,重規删其舊録,乃易“撫盤”以“推案”,變“脱帽”爲“免冠”。夫近世通無案食,胡俗不施冠冕,直以事不類古,改從雅言,欲令學者何以考時俗之不同,察古今之有異。(《叙事》)

亦有荆楚訓多爲夥,廬江目橋爲圯,南呼北人曰傖,西謂東胡曰虜。渠們底箇,江左彼此之辭,乃若君卿,中朝汝我之義。斯並因地而變,隨時而革,布在方策,無假推尋,足以知甿俗之有殊,驗土風之不類。(《雜説中》)

* * *

[1] 1933年講義引文尚有以下一節:“且漢代詞賦,雖云虚矯,自餘他文,大抵猶實,至於魏晉以下,則譌謬雷同,榷而論之,其失有五:一曰虚設,二曰厚顔,三曰假手,四曰自戾,五曰一概。”

[2] 1933年講義下云:“練飾雕彩,誠爲不可,至若過事鄙樸,其蔽亦同。二者之病,知幾皆能灼見,《正史》一篇歷評諸家得失,最後論唐長夀中春官侍郎牛鳳及《唐書》曰:‘鳳及以喑聾不才,而輒議一代大典,凡所撰録,皆素責私家行狀,而世人叙事,罕能自遠,或言皆比興,全類詠歌,或語多鄙樸,實同文案,而總入編次,了無釐革。’其言有感而發也。”

[3] 1933年講義下云:“劉氏此篇,論紀事之體,其别有四:一、《尚書》稱帝堯之德,標以允恭允讓,《春秋左傳》言子太叔之狀,目以美秀而文,所稱如此,更無他説,所謂直紀其才行者。二、左氏載申生爲驪姬所譖自縊而死,班氏稱紀信爲項籍所圍,代君而死,此則不言其節操而忠孝自彰,所謂惟書其事迹者。三、《尚書》稱武王之罪紂也,其誓曰焚炙忠良,刳剔孕婦,《左傳》紀隨會之論楚也,曰篳路藍縷,以啓山林,此則才行事迹莫不闕如,而言有關涉,事便顯露,所謂因言語而可知者。四、《史記·衛青傳》後太史公曰:蘇建嘗責大將軍不薦賢待士,《漢書·孝文紀》末其讚曰:吴王詐病不朝,賜以几杖,此則傳之與紀,並所不書,而史臣發言,别出其事,所謂假讚論而自見者。”

[4] 1932年講義下云:“《史記》以天子爲本紀,諸侯爲世家,知幾首難之曰:‘姬自后稷至於西伯,嬴自伯翳至於莊襄,爵乃諸侯而名歷本紀。若以西伯、莊襄以上,别作周秦世家,持殷紂以對武王,拔秦始以承周赧,帝王傳授,昭然有别,不亦善乎!’又稱項籍僭盜而死,號止霸王,不得遽稱本紀,陳勝六月而亡,子孫不嗣,不得稱爲世家。又謂項紀上下同載,君臣交雜,紀名傳體,所以成嗤。龜策本非人名,不得遽冠傳首。凡此諸論,庶幾司馬之諍臣矣。”

[5] 1932年講義下云:“其言曰:‘自古王室雖微,天命未改,故臺名逃責,尚書周王,君未繫頸,且云秦國。况神壐在握,火德猶存,而居攝建年,不編平紀之末;孺子主祭,咸書莽傳之中。遂令漢餘數歲,湮没無覩,求之正朔,不亦厚誣?’(《編次》)‘《史記》者,事總古今,勢無主客,故言及漢祖,多爲漢王,斯亦未爲累也。班氏既分裂《史記》,定名《漢書》,至於述高祖爲公王之時,皆不除沛漢之字,凡有異方降欵者,以歸漢爲文。肇自班書,始有此失。……又《史記·陳涉世家》稱其子孫至今血食,《漢書》復有涉傳,乃具載遷文。案遷之言今,實孝武之世也,固之言今,當孝明之世也,事出百年,語同一理,即如是,豈陳氏苖裔祚流東京者乎?斯必不然。(《因習》)’”

[6] 1933年講義無後引二節引文,下云:“此論與《雜説》中論北齊諸史者大旨相同。知幾之言,不嫌俗語,揆其宗旨,略同王充,豈史家尚直,故與闇合乎!觀《史通》之論,於史家述作,明闡科條,批判諸史,出顯入深,不愧批評中之傑作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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