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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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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常说,我有三个向往的时代和三个不能妥协的思想。这三个向往的时代:一是古代的希腊,二是中国的周秦,三是德国的古典时代。那三个不能妥协的思想:一是唯物主义,二是宿命主义,三是虚无主义。

唯物主义的毛病是不承认(至少是低估了)人的价值,宿命主义的毛病是放弃了自己的责任,虚无主义的毛病是关闭了思想的通路,所以我都不能妥协。至于出之于任何方式,那倒是次要的事,从素朴的唯物主义如俗谚所谓“人穷志短,马瘦毛长”,到马克思以精确的经济学为基础的唯物史观,我一律不能妥协。从魏晋时代所伪托的杨朱思想,所谓“久生奚为,五情好恶,古犹今也,四体安危,古犹今也,世之苦乐,古犹今也,变易治乱,古犹今也。既闻之矣,既见之矣,既更之矣,百年犹厌其多,况久生之苦也乎”,到禅宗所谓“原是臭骨头,何为立功过”(《坛经》),到俄国在革命前的宿命主义和虚无主义,我一律反对。唯物,宿命,虚无,三者往往相邻,我也不管是今人,是古人,是外人,是国人,是上智,是下愚,凡是这种思想,我就一律憎恶。

而且不但我憎恶,就是那些主张者本人,也有时会憎恶。我从未见过一个真能始终自圆其说的唯物论者,宿命论者,虚无论者。他们往往露出一点破绽。但那露了破绽的地方,却也往往就是那唯一有价值的地方。黑暗是掩不住光明的。从逻辑上看,全称否定的句子几乎都含有矛盾,例如说:一切的话都是靠不住的。则假若这句话可靠,就可见还有可靠的话,假若这句话本身不可靠,那就更可见有许多话是可靠了。消极的思想之难于维持其立场,是正如否定的话之难免矛盾然。

理想主义则不然。理想主义往往能自圆其说。世界上的大思想系统,很少是唯物论,宿命论,虚无论,却往往是理想主义。我所谓的三个可向往的时代:希腊,周秦,古典的德国,尤其是在这三个时代中之正统思想,可说都是理想主义。人和猪狗不同,人总想着明天。人生究竟是材料,人生的价值乃是在这些材料背后的意义。这就是理想主义的根据。

希腊,周秦,古典的德国,在思想上有许多契合处。最显著的是:都是企求完人,都提高了人的地位,同时那些思想家本人都是一些有生气的治人。关于希腊,周秦,我想会另有机会写出我的倾慕,现在所呈献给读者的,只是古典的德国。我承认,这里介绍的并不完全,但是借助于那些古典人物的光芒,也许在这里仍能得其仿佛。在这里,一共是六篇正文,和一篇附录。六篇正文之中有三篇是译文。我爱这译文,也许还在我自己的作品之上。温克耳曼是德国古典主义的建立者,所以置之于卷首。任兴趣和坦率是温克耳曼的性格,友情和艺术品是温克耳曼的生命。但是奇怪的是,温克耳曼反而主张由理智去把握美,这就可见古典人物都是多么就全般的立场出发,也无怪乎他们以完人为理想了。温克耳曼为歌德所向往,因而更增加了他在古典人物中的重要性。次一个应该叙述的人物是影响席勒很大的康德,所以紧接着就介绍了康德。对于康德的介绍很难,所以就索性用了康德自己的一篇文字。这篇文字与一般人所见的康德文字迥乎不同,一点也不枯燥,乃是优美而富于词藻的,可以令人恍然觉察出他确系歌德、席勒的一群。他提出了人性之优美与尊严性,这也确乎是德国古典精神的一个基石——提高了人的地位。像有所谓少年歌德之称似的,我们也不妨在这里称之为少年康德。少年康德是有深深的卢骚的影子的,正如歌德那里的卢骚影子然。从这里,也可看出德国古典人物在思想上的血缘。

温克耳曼和康德叙后,就要叙到古典人物的两大领袖歌德与席勒了。关于歌德,我所根据的是考尔夫的著作《歌德之生活观念》,我明知道这不过是一部常识小书,然而我所取的正是藉此以便见出现在学者对于歌德的公论;关于席勒则是译了一篇已经成为古典了的宏保耳特的论文。在歌德那里使我们知道如何是青年气,人生的意义和解答都是何等,以及歌德的人本主义的来踪去脉都是怎样;在席勒那里,则让人知道席勒是一个具有多么特殊的坚强的精神的人物,宏保耳特的论文是太深切动人了,他告诉我们席勒所邻近的乃是一种较诗业更高的境界,超过一切零零碎碎的各别的活动而上之,乃是最有力,最有威仪,最震撼了一切血肉之躯的一种境界,单称为自由是不够的,只可称为全然特出的超越一切的能力而后可。歌德所给人的是深广,席勒所给人的是高峻。人生之极峰与人生之深度,可说全都在这两个古典大师的身上发现了。

写席勒写得那样好的宏保耳特本人也是一个煊赫的古典人物,所以继之以介绍宏保耳特。宏保耳特本人是一个完人,生活极其严肃,但是也十分了解美,他的世界是:语言学,历史学,政治学,美学和教育。古典精神的寄托是人本主义,宏保耳特也可以说正是人本主义的化身。

宏保耳特也许太严肃了,乃殿之以热狂的诗人薛德林。薛德林是在古典主义与浪漫主义的边沿上,虽然二者并不水火。薛德林仍然向往希腊,这里依然是温克耳曼和席勒的影子。那笼罩了薛德林的热狂的,也可以说是一种卢骚的精神,正是这同一精神,笼罩过歌德,也笼罩过康德。附录的一篇,是介绍《五十年来的德国学术》一书的,这似乎与古典精神无关,但其中有我对于德国学术的一般了解,这了解却正以得自古典精神者为出发。

也许有人说为什么没写海尔德,我的答复是:也算写了,这就是散见在温克耳曼的一文里,和席勒的一文里的。再说他们的精神是一个,所以也不必沾沾于某甲某乙了。人本的,热狂的,艺术的;完人,治人!这就是一切。

假如精神上没有共鸣,原无所谓了解。因此,我并不期望人人能向往这个古典时代!

1942年8月16日,长之记于渝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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