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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志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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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题解】

《天志》下篇在主题立意上与上篇和中篇保持一致,但文字上的脱漏与错乱之处较多。本篇与前两篇相比,除了文字上的繁复以外,还多出来一些内容,即运用对比手法更加生动形象地论述作者关于要求人们遵循上天意志的主张。文中拿人们熟知的取人瓜果、窃人财物、抢人子女等不劳而获的事情与诸侯攻人之城、取人之国、杀人之民作对比,说明天下人在那些人间琐事上知道什么是不义,但在遵循上天意志、践行仁义等大是大非面前却懵懂无知,实在是明于小物而不知大道。文章意在破除人们胸中的狭隘与鄙陋,站在更高的层次上去理解人类自身的生存与发展。

25.1 子墨子言曰:“天下之所以乱者,其说将何哉?则是天下士君子[1],皆明于小而不明于大。何以知其明于小不明于大也?以其不明于天之意也。何以知其不明于天之意也?以处人之家者知之。今人处若家得罪,将犹有异家所以避逃之者。然且父以戒子,兄以戒弟,曰:“戒之慎之,处人之家,不戒不慎之,而有处人之国者乎[2]?”今人处若国得罪,将犹有异国所以避逃之者矣。然且父以戒子,兄以戒弟,曰:“戒之慎之,处人之国者,不可不戒慎也!”今人皆处天下而事天,得罪于天,将无所以避逃之者矣。然而莫知以相极戒也[3],吾以此知大物则不知者也[4]。

【注释】

[1] 是:通“寔”,即“实”(王焕镳说)。

[2] 有:疑当为“可”(孙诒让说)。

[3] 极戒:即儆戒(俞樾说)。儆,告诫,警告。

[4] 大物:指大道理。

【译文】

墨子说:天下之所以混乱,我们该怎么解释呢?那是因为天下的士人君子,都明白小道理而不懂得大道理。怎么知道他们明白小道理而不懂得大道理呢?因为他们不懂得天意。怎么知道他们不懂得天意呢?根据他们与家人相处的情况而得知。如今的人身处家中而得罪了家长,还可以到别人家里躲避。然而父亲还是会告诫儿子,兄长会告诫弟弟,说:“小心谨慎啊!身处家中尚且不小心谨慎,还能置身于别人国中吗?”如今的人身处国中而得罪了国君,还有别的国家可以去躲避。然而父亲还是会告诫儿子,兄长会告诫弟弟,说:“小心谨慎啊!置身于别人的国中不能不小心谨慎啊!”如今人们都处于天下而侍奉天,却得罪了天,就再没有可以躲避的地方了。然而却没有人知道相互告诫,我因此而知道士人君子是不懂得大道理的。

25.2 是故子墨子言曰:“戒之慎之,必为天之所欲,而去天之所恶。曰:天之所欲者何也?所恶者何也?天欲义而恶其不义者也。何以知其然也?曰:义者,正也。何以知义之为正也?天下有义则治,无义则乱,我以此知义之为正也。然而正者,无自下正上者,必自上正下。是故庶人不得次己而为正[1],有士正之;士不得次己而为正,有大夫正之;大夫不得次己而为正,有诸侯正之;诸侯不得次己而为正,有三公正之;三公不得次己而为正,有天子正之;天子不得次己而为政,有天正之。今天下之士君子,皆明于天子之正天下也,而不明于天之正天子也。是故古者圣人,明以此说人曰:“天子有善,天能赏之;天子有过,天能罚之。”天子赏罚不当,听狱不中,天下疾病祸福[2],霜露不时,天子必且犓豢其牛羊犬彘[3],洁为粢盛酒醴,以祷祠祈福于天。我未尝闻天之祷祈福于天子也,吾以此知天之重且贵于天子也[4]。是故义者不自愚且贱者出,必自贵且知者出。曰:谁为知?天为知。然则义果自天出也。今天下之士君子之欲为义者,则不可不顺天之意矣。

【注释】

[1] 次:当为“恣”(孙诒让说)。

[2] 下:降。祸福:当为“祸祟”(王念孙说)。

[3] 犓豢:喂养,饲养。

[4] 重且贵:据文例当为“贵且知”(孙诒让说)。

【译文】

因此墨子说:小心谨慎啊!一定要做上天希望的事情,杜绝上天所厌恶的事情。问道:上天希望的是什么?厌恶的又是什么?上天希望义而厌恶不义。为什么知道是这样的呢?答道:义就是正道。怎么知道义就是正道呢?天下有义就会大治,没有义就会混乱,我因此知道义就是正道。然而正道,没有从下面匡正上面的道理,一定是从上面匡正下面。所以庶人不应该恣意妄为而自以为正道,有士人在上面匡正他们;士人也不应该恣意妄为而自以为是正道,有大夫在上面匡正他们;大夫也不恣意妄为而自以为正道,有诸侯在上面匡正他们;诸侯也不应该恣意妄为而自以为正道,有三公在上面匡正他们;三公也不应该恣意妄为而自以为正道,有天子在上面匡正他们;天子也不应该恣意妄为而自以为正道,有上天在上面匡正他。如今天下的士人君子都明白天子在匡正天下人,而不明白上天在匡正天子的道理。因此,古时的圣人,明白地告诉人们说:“天子做了善事,上天就会奖赏他;天子有了过错,上天就会惩罚他。”天子奖赏和惩罚不恰当,断案不合理,上天就会降下疾病灾祸,霜露不准时,天子必定要饲养牛羊猪狗,准备好洁净的酒食祭品,向上天祈祷求福。我从没听说过上天向天子祈祷求福的,我因此知道上天比天子尊贵而有智慧。因此义不是从愚蠢和低贱的人那里而来,而是从尊贵且有智慧的人那里来的。问道:谁有智慧?天有智慧。既然如此,那么义果然是从上天那里来的。如今天下的士人君子想要奉行道义,就不能不顺从天意。

25.3 曰:顺天之意何若?曰:兼爱天下之人。何以知兼爱天下之人也?以兼而食之也。何以知其兼而食之也?自古及今无有远灵孤夷之国[1],皆犓豢其牛羊犬彘,洁为粢盛酒醴,以敬祭祀上帝山川鬼神,以此知兼而食之也。苟兼而食焉,必兼而爱之。譬之若楚、越之君,今是楚王食于楚之四境之内[2],故爱楚之人;越王食于越,故爱越之人。今天兼天下而食焉,我以此知其兼爱天下之人也。

【注释】

[1] 远灵孤夷:疑当为“远夷蘦孤”。“蘦”,通“零”,零落(王焕镳说)。

[2] 今是:当为“今夫”(王引之说)。

【译文】

问道:顺应天意是怎么样的呢?答道:就是要兼爱天下人。怎么知道要兼爱天下的人呢?因为天享用天下所有人的供奉。怎么知道天享用所有人的供奉呢?从古到今,所有荒远的夷人和零落孤单的国家,都饲养牛羊猪狗,准备好洁净的酒食祭品,恭敬地祭祀上帝山川鬼神,因此知道天享用所有人的供奉。只要享用所有人的供奉,那么就必定兼爱天下所有的人。就好比是楚、越的国君,如今楚王享有楚国四境,所以爱楚国人;越王享有越国四境,所以爱越国人。现在天享用天下所有人的供奉,我因此知道他兼爱天下所有的人。

25.4 且天之爱百姓也,不尽物而止矣[1]。今天下之国,粒食之民,杀一不辜者,必有一不祥。曰:谁杀不辜?曰:人也。孰予之不辜[2]?曰:天也。若天之中实不爱此民也,何故而人有杀不辜,而天予之不祥哉?且天之爱百姓厚矣,天之爱百姓别矣[3],既可得而知也。何以知天之爱百姓也?吾以贤者之必赏善罚暴也[4]。何以知贤者之必赏善罚暴也?吾以昔者三代之圣王知之。故昔也三代之圣王,尧舜禹汤文武之兼爱之天下也[5],从而利之,移其百姓之意焉,率以敬上帝山川鬼神,天以为从其所爱而爱之,从其所利而利之,于是加其赏焉,使之处上位,立为天子以法也[6],名之曰“圣人”,以此知其赏善之证。是故昔也三代之暴王桀纣幽厉之兼恶天下也,从而贼之,移其百姓之意焉,率以诟侮上帝山川鬼神,天以为不从其所爱而恶之,不从其所利而贼之,于是加其罚焉,使之父子离散,国家灭亡,抎失社稷[7],忧以及其身。是以天下之庶民属而毁之,业万世子孙继嗣,毁之贲不之废也[8],名之曰“失王”[9],以此知其罚暴之证。今天下之士君子,欲为义者,则不可不顺天之意矣。

【注释】

[1] 物:当为“此”(王念孙说)。

[2] 不辜:当为“不祥”(孙诒让说)。

[3] 别:读为“遍”(王引之说),谓天遍爱百姓。

[4] 贤者:据上下文意当为“天”。下句同。

[5] 下“之”字疑衍(孙诒让说)。

[6] “以法也”句有脱文,疑当为“以为民父母,业万世,子孙继嗣。是以天下之庶民属而誉之者,不之废也”(王焕镳说)。属:连接。

[7] 抎:有所失。

[8] 贲:当为“者”(王念孙说)。

[9] 失王:据上文当为“暴王”(苏时学说)。

【译文】

上天爱百姓,不仅如此而已。如今天下的国家,凡是吃谷物的百姓,杀害了一个无辜的人,一定会有一种不祥的事情。问道:谁杀了无辜的人?答道:人。谁降下不祥?答道:上天。如果上天的确不爱这些百姓,怎么会因为有人杀了无辜的人而降下不祥呢?上天爱百姓是很深厚的,上天爱百姓是普遍的,因此而得知。怎么知道上天是爱百姓的?我是根据上天一定会赏善惩恶而知道的。怎么知道上天一定会赏善惩恶呢?我从以前三代圣王那里知道的。从前三代圣王,尧舜禹汤文王武王兼爱天下,顺从民性而带给他们利益,改变了百姓的思想,率领百姓敬事上帝山川鬼神,上天认为他们顺其所爱而爱天下百姓,顺其所利而为百姓谋利益,于是给予他们赏赐,让他们身居上位,立为天子,作为百姓的父母,基业传万世,子孙代代不绝。所以天下百姓都称赞他们,永不停止,称他们为圣人,这就是上天奖赏善行的证据。所以以前三代的暴君,桀纣幽王厉王憎恨厌恶天下的人,进而残害百姓,改变百姓的意志,率领百姓诟骂侮辱上帝山川鬼神。上天认为他们不顺其所爱,反而厌恶百姓,不顺其所利反而贼害百姓,所以给予他们惩罚,让他们父子离散,国家灭亡,社稷丧失,忧患最终降临到他们身上。所以天下的庶民都咒骂他们,经过子孙万世,至今责骂不止,称他们为暴君,这就是上天惩罚恶行的证据。如今天下的士人君子想要遵循道义,就不能不顺从天意。

25.5 曰:顺天之意者,兼也;反天之意者,别也。兼之为道也,义正[1];别之为道也,力正。曰:义正者何若?曰:大不攻小也,强不侮弱也,众不贼寡也,诈不欺愚也,贵不傲贱也,富不骄贫也,壮不夺老也。是以天下之庶国[2],莫以水火毒药兵刃以相害也。若事上利天[3],中利鬼,下利人,三利而无所不利,是谓天德。故凡从事此者,圣知也,仁义也,忠惠也,慈孝也,是故聚敛天下之善名而加之。是其故何也?则顺天之意也。曰:力正者何若?曰:大则攻小也,强则侮弱也,众则贼寡也,诈则欺愚也,贵则傲贱也,富则骄贫也,壮则夺老也。是以天下之庶国,方以水火毒药兵刃以相贼害也[4]。若事上不利天,中不利鬼,下不利人,三不利而无所利,是谓之贼[5]。故凡从事此者,寇乱也,盗贼也,不仁不义,不忠不惠,不慈不孝,是故聚敛天下之恶名而加之。是其故何也?则反天之意也。

【注释】

[1] 正:通“政”(孙诒让说)。

[2] 庶:众多。

[3] 若:其。

[4] 方:并。

[5] 之:当为“天”(俞樾说)。

【译文】

墨子说:顺应天意就是“兼”,违背天意就是“别”。兼道是义政,别道是力政。问道:义政是怎么样的呢?答道:大国不攻打小国,强者不欺负弱者,人多势众者不残害势单力孤者,有智者不欺负愚笨者,尊贵者不傲视低贱者,富者不轻视贫者,壮者不抢劫老者。所以天下众多的国家,没有用水火、毒药、兵刃互相残害的现象。他们做事上有利于天,中有利于鬼,下有利于民,这三者都得到了利益,就没有什么得不到利益了,这就叫天德。所以凡是从事于这些事情的人,就是圣明而有智慧的人,是仁义的人,是忠诚而宽惠的人,是慈爱而孝顺的人,所以天下会收集所有的好名声加给他们。这是什么缘故呢?那是因为顺应天意啊。问道:力政是什么样子呢?答道:大国攻打小国,强者欺负弱者,人多势众者残害势单力孤者,有智者欺负愚笨者,尊贵者傲视低贱者,富者轻视贫者,壮者抢劫老者。所以天下众多的国家,都在用水火、毒药、兵刃互相残害。他们做事上不利于天,中不利于鬼,下不利于民,这三者都得不到利益,就没有什么得到利益了。这就叫天贼。所以做这些事情的人,就是贼寇作乱的人,是强盗和窃贼,是不仁不义、不忠诚不宽惠、不慈爱不孝顺的人,所以天下会收集所有的坏名声来加给他们。这是什么缘故呢?那是因为违背了天意啊。

25.6 故子墨子置立天之[1],以为仪法,若轮人之有规,匠人之有矩也。今轮人以规,匠人以矩,以此知方圆之别矣。是故子墨子置立天之,以为仪法。吾以此知天下之士君子之去义远也。何以知天下之士君子之去义远也?今知氏大国之君宽者然曰[2]:“吾处大国而不攻小国,吾何以为大哉!”是以差论蚤牙之士[3],比列其舟车之卒[4],以攻罚无罪之国[5],入其沟境,刈其禾稼,斩其树木,残其城郭,以御其沟池[6],焚烧其祖庙,攘杀其牺牷,民之格者[7],则劲拔之,不格者,则系操而归[8],丈夫以为仆圉胥靡[9],妇人以为舂酋[10]。则夫好攻伐之君,不知此为不仁义,以告四邻诸侯曰:“吾攻国覆军,杀将若干人矣。”其邻国之君亦不知此为不仁义也,有具其皮币,发其綛处[11],使人饗贺焉[12]。则夫好攻伐之君,有重不知此为不仁不义也[13],有书之竹帛,藏之府库。为人后子者[14],必且欲顺其先君之行,曰:“何不当发吾府库,视吾先君之法美[15]。”必不曰:文、武之为正者若此矣。曰:吾攻国覆军杀将若干人矣。则夫好攻伐之君,不知此为不仁不义也,其邻国之君不知此为不仁不义也,是以攻伐世世而不已者,此吾所谓大物则不知也。

【注释】

[1] 天之:当为“天志”(毕沅说)。

[2] 此二句疑当为“今之为大国之君者宽然曰”(王焕镳说)。

[3] 蚤:当为“爪”。

[4] 卒:此字下疑脱“伍”字(俞樾说)。

[5] 罚:当作“伐”(孙诒让说)。

[6] 御:当为“抑”,堙(王引之说)。

[7] 格:击,斗。

[8] 操:当为“累”之误(王引之说)。系累,捆绑。

[9] 胥靡:指刑徒之人。

[10] 酋:这里指掌酒的奴婢。

[11] 綛:为“縂”之形误。总处,指其收藏财物处(王焕镳说)。

[12] 饗:当为“享”,献(孙诒让说)。

[13] 有:同“又”。

[14] 后子:后嗣之子,即嫡长子。

[15] 美:当为“义”之误(王念孙说),“义”古与“仪”通。

【译文】

因此,墨子确立了天志,就把它作为准则,好比造车轮的人有圆规,木匠有矩尺。如今造车轮的人拿着圆规,木匠拿着矩尺,凭借这些知道方和圆的区别。所以墨子确立了天志,就把它作为准则,我因此而知道天下的士人君子偏离道义已经很远了。怎么知道天下的士人君子偏离道义已经很远了呢?如今大国的国君骄傲自得地说:“我处于大国的地位,如不去攻打小国,凭借什么成为大国呢?”因此挑选精兵强将,排列好战车和战船的队伍,去攻打没有罪过的国家。侵入他们的国境,收割他们的庄稼,砍倒他们的树木,摧毁他们的城墙并填平护城河,焚烧他们的祖庙,抢杀牲口,有反抗的百姓就斩杀掉,不反抗的就捆绑着带回来。男的就让他做仆夫苦役,妇女就让她做舂米、掌酒的奴婢。那些喜欢攻伐的国君,不知道这是不仁不义的行为,还告诉四周的诸侯说:“我攻打那个国家,消灭了他们的军队,杀掉了他们很多大将。”他邻国的国君,也不懂得这是不仁不义的行为,还准备好皮革钱币,打开他们的宝库,派人前去祝贺。那些喜欢攻伐的国君,就更不懂得这是不仁不义的行为了,反而写在竹帛上,藏在府库中。作为后代子孙,必定想要顺从他们先君的做法,说:“为什么不打开我的府库,看看我先君的义法呢?”必定不会说:文王、武王为政之道就是如此。一定会说:我攻打敌国、消灭军队、杀死很多大将。那么那些喜欢功伐的国君,不知道这是不仁不义的事情,他们邻国的国君,也不知道这是不仁不义的,所以功伐的事情世世代代不会停止,这就是我所说的不明白大道理。

25.7 所谓小物则知之者何若[1]?今有人于此,入人之场园,取人之桃李瓜姜者,上得且罚之,众闻则非之,是何也?曰:不与其劳,获其实,已非其有所取之故[2]。而况有踰于人之墙垣,抯格人之子女者乎[3]?与角人之府库[4],窃人之金玉蚤絫者乎[5]?与踰人之栏牢,窃人之牛马者乎?而况有杀一不辜人乎?今王公大人之为政也,自杀一不辜人者;踰人之墙垣,抯格人之子女者;与角人之府库,窃人之金玉蚤絫者;与踰人之栏牢,窃人之牛马者;与入人之场园,窃人之桃李瓜薑者,今王公大人之加罚此也,虽古之尧舜禹汤文武之为政,亦无以异此矣。

【注释】

[1] 小物:指小道理。

[2] 已:同“以”。有所,当为“所有”(孙诒让说)。

[3] 抯格:“抯”字疑衍。格,拘执(俞樾说)。

[4] 角:穿。

[5] 蚤絫:当为“布喿”,“喿”为“缲”之借字。布缲,即布帛(王引之说)。

【译文】

所谓小道理就知道是怎么回事呢?如今有这样的人,偷入别人的园地,窃取别人的瓜果蔬菜,上官抓获就惩罚他们,众人听说就非议他们,这是为什么呢?说:这是因为他不参与别人的劳动,却获得别人的劳动成果,不是他所有的东西而偷拿的缘故。何况还有越过别人的墙,抢走别人子女的人呢?还有凿穿别人的府库,偷走人家金玉和布帛的人呢?还有越过别人的栏圈,偷走别人牛马的人呢?还有杀害无辜之人的人呢?如今的王公大人处理政务,从杀害一个无辜的人,到越过别人的墙而抢走别人子女的人,凿穿别人的府库而偷走人家金玉和布帛的人,和越过别人的栏圈而偷走别人牛马的人,偷入别人园地而窃取别人瓜果蔬菜的人,王公大人都会加以重罚。即使是古时尧舜禹汤文王武王处理政治,也和这没有什么差别。

25.8 今天下之诸侯,将犹皆侵凌攻伐兼并[1],此为杀一不辜人者,数千万矣;此为踰人之墙垣,格人之子女者,与角人府库,窃人金玉蚤累者,数千万矣;逾人之栏牢,窃人之牛马者,与入人之场园,窃人之桃李瓜姜者,数千万矣,而自曰义也。故子墨子言曰:是蕡我者[2],则岂有以异是蕡黑白、甘苦之辩者哉!今有人于此,少而示之黑谓之黑,多示之黑谓白,必曰吾目乱,不知黑白之别。今有人于此,能少尝之甘谓甘[3],多尝谓苦,必曰吾口乱,不知其甘苦之味。今王公大人之政也,或杀人,其国家禁之,此蚤越有能多杀其邻国之人[4],因以为文义[5],此岂有异蕡白黑、甘苦之别者哉?

【注释】

[1] 凌:侵犯,欺凌。

[2] 蕡:读为“棼”,与“纷”同(孙诒让说),纷乱,混淆。我:当为“义”。

[3] 能:犹“而”(王引之说)。“能少”二字误倒,当作“少而”,文例与上同。

[4] 此蚤越:疑当为“以斧钺”,指以斧钺之威来禁人杀人(王焕镳说)。

[5] 为:通“谓”。文:当为“之”之误(孙诒让说)。

【译文】

如今天下的诸侯,都在准备相互侵犯、攻伐和兼并,这是杀死一个无辜人罪过的千万倍;这是越过人家的院墙,抢走人家的子女,以及凿穿别人的府库,偷走别人的金玉布帛罪过的千万倍;是越过别人家的栏圈,偷走别人的牛马,以及进入别人的园地,窃取瓜果蔬菜罪过的千万倍,而又自认为是“义”。所以墨子说:这些都混淆了“义”的含义。这和颠倒黑白、混淆甘苦的人有什么区别呢?如今有这样的人,给他稍微展示一点黑,就称为黑,给他展示很多黑,就会称为白,他一定会说:是我的视觉错乱,不知道黑白的区别。如今有这样的人,给他尝一点甜就称为甜,给他尝很多甜就称为苦,他一定会说:是我的味觉混乱,不知道甜和苦的味道。如今王公大人处理政务,有人杀人,国家就会出面囚禁他,能用斧钺在邻国杀很多人,却称之为义,这难道和那些颠倒黑白、混淆甘苦的人有什么区别吗?

25.9 故子墨子置天之以为仪法。非独子墨子以天之志为法也,于先王之书《大夏》之道之然[1]:“帝谓文王:予怀明德,毋大声以色,毋长夏以革,不识不知,顺帝之则。”此诰文王之以天志为法也[2],而顺帝之则也。且今天下之士君子,中实将欲为仁义,求为上士,上欲中圣王之道,下欲中国家百姓之利者,当天之志,而不可不察也。天之志者,义之经也。

【注释】

[1] 《大夏》:即《大雅》。古时夏与雅字通。

[2] 诰:当为“语”(毕沅说)。“也”字疑衍(孙诒让说)。

【译文】

因此墨子确立天志作为奉行的法则。并非只有墨子把天志作为法则,在先王之书《大雅》中也这样说:“上帝对文王说:我怀念明德之人,不大声说话来表现自己,不因为做了诸夏之长就去改变先王的法则。他对一切不识不知,只是顺应上天的法则。”这是在告诫文王应该以天志为法则,顺从上帝的法则。如今天下的士人君子,内心确实希望做仁义的事情,追求做高尚的士人,上希望符合圣王之道,下希望符合国家中百姓的利益,那么对于天志就不能不加以考察。天志,是义的准则。

【评析】

墨子是真正的智者和哲人,这一点毋庸置疑。因为所谓哲人,就是于世人习以为常的小事中看出不一样的东西,从一个小洞口翻出一个洞中天来。《天志》三篇就是这样的一个典型。文章从人们所熟知的取人瓜果、窃人财物、抢人子女等小事中发掘出与大国诸侯攻人之城、取人之国、杀人之民等行为本质上的相同之处:人类总是明于小道理而分不清大是非。事实上,墨子“天下士君子皆明于小而不明于大”的感慨与庄子“彼窃钩者诛,窃国者为诸侯”(《庄子·胠箧》)的观察视角有异曲同工之妙。只是相较庄子那种天马行空般的哲学气质,墨子则显得更质朴、更理性,对理论的驾驭也更加熟练而沉稳。

就本篇而言,墨子的主导思想是论证“天之志者,义之经也”。在论证天志的权威性与正义性的过程中,整篇文章显得非常冷静且富于逻辑性。文章首先指出人性都是自私而狭隘的,所谓“天下士君子皆明于小而不明于大”。紧接着,墨子指出人类的自私与狭隘其实是与上天的意志背道而驰的,所以说:“今人皆处天下而事天,得罪于天,将无所以避逃之者矣。”那么,天的价值取向到底是什么呢?墨子的回答是:“天欲义而恶其不义者也。”墨子紧接着说,自己之所以敢这么说,是因为义就是正义,只有正义才能引导人类社会走向理想的生活状态。然而正义不能仅仅局限于虚无缥缈的道德修养,而是需要贯彻到政治制度层面,这样才能够保证人类社会的有序发展。当然,在墨子看来,政治制度属于顶层设计,是一个自上而下而非自下而上的设计流程与执行过程;而处于金字塔最顶端的并不是天子,而是天,所以说:“义自天出。”如果说追求人类社会和谐有序是所有有良知者的梦想,那么,“今天下之士君子之欲为义者,则不可不顺天之意矣”。天意之所欲为义,正义的具体内涵是什么呢?墨子的回答当然是墨子式的:“兼爱天下之人。”至此,墨子的“天志”说终于图穷匕见,实现了与自己独树一帜的“兼爱”理论的成功对接。换句话说,“是天之意志,即墨子之意志也。”(方授楚《墨学源流》)

总览《天志》三篇,几乎都是相同的逻辑结构,甚至用词、语气和语序也大同小异。这种现象似乎在暗示我们,《墨子》中的三篇《天志》其实都是墨子一次关于“天志”的谈话或讲学,后来被三个较为优秀的弟子记录下三个不同的版本。这一点在《尚贤》、《尚同》、《兼爱》、《非攻》等篇中都有不同程度的体现。这种弟子记录老师言论的习惯来自孔门弟子辑录《论语》的启发,但明显比《论语》有进步,已经是非常完整的学术论文形式了。这一点倒是和子思的《中庸》更具有可比性,因为《中庸》已经是非常成熟的单篇论文了。如果纯粹从学术发展史的角度看,《墨子》一书正好处于子思和孟子之间,是中国学术发展史上不可或缺的一个重要环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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