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序

楓江之側，俠橋為市。橋南有寒山寺，襟帶通衢，煙波明瑟，唐以前古剎也。同治辛未，先師馮林一宮允重修《蘇州府志》，授簡〈(昌熾)〉，以釋道之宮見屬。奉命惕若，退而摉討文獻，咨於故實。嘗櫂扁舟，出游郊郭間。所謂「寒山寺」者，斷甃頹垣，鞠為茂草。無論宋碑不可得，即文、唐兩碣，亦淪於灌莽之中。惟從故書得明師道衍《記》，謂「唐元和中，有寒山子，掣風掣顛，來此縛茆以居。尋游天台寒巖，與拾得、豐干為友，終隱而去。」竊攷寒山行業，見於閭邱《詩集傳》及宋沙門志南《三隱集記》，其人當在貞觀初，安得元和時尚住世？亦未聞先擔笠至吳也。然《太平廣記》引《仙傳拾遺》，又謂其大厯中隱天台翠屏山。傳聞異詞，靈蹤儻[卄/昜]不可得。其時吾郡適經毘嵐之劫，金閶十里，一炬靡遺，飈輪在空，剎幢摧倒。今雖承平日久，自城以西，精藍名剎，近如「積善」，遠如「吾與」、「法螺」之院，「落木」之庵，鐘梵銷沈，蘿蒿塞徑，未有過而問者。惟此寺華嚴樓閣，一剎那閒，彈指涌現。前中丞今直隸制府貴陽陳公經始版築，今中丞雲陽程公謀於陸申甫方伯，又拓而新之，輪焉奐焉，閎規大起，豈惟是暢導宗風、保存古蹟哉？葢以唐賢篇什，煊赫人口，海舶流傳，雞林摹印。瀛寰人士，攬環結佩，往往以瓶鉢之勝緣，為敦槃之談助，廢而罔舉，語焉弗詳，皆非所以示遠人也。〈(昌熾)〉不敏，幸睹勝因，頌吉甫之清風，際〈斯干〉之良日，謹援西湖理安、昭慶寺志之例，拾遺補闕，輯為此篇。回憶四十年前，校邠廬中，師友觀摩之樂，惘惘如夢，同時纂修，諸君子皆墓有宿草。即(昌熾)亦老且病，俯仰今昔，其重可感也已。嗟夫！以炳燭之餘光，續然燈之墜緒，咫聞謏見，非蹖則譌，鄉邦文獻，又何裨於萬一？雖然，龍象中興，金湯攸寄；檀度因緣，功德無量。凡有知識，皆宜懽躍贊歎。見仁見知，本無了義，拈起鈍帚，何必放下。

時宣統三年歲在辛亥六月既望，長洲葉昌熾謹記

後序

余歸田後，鄉居養拙，未嘗一過州門。顧以可園校事牽率，扁舟往來，亦時從諸大夫之後。雲陽中丞下車之始，保存古蹟，既葺寒山寺落成，以〈(昌熾)〉觕知鄉邦文獻，徵求故實。歸而陳書發篋，屬辭比事。又辱同年陸文節公暨何筱雅太守拓示碑文，商榷條例，郵筒奔走，幾於置驛。纂成寺志十篇、附錄二篇，次為三卷。甫脫稾，中丞即索觀甚急。維時在宣統辛亥秋仲，天地傾覆，武昌變起，沈沈戟門，白幑高揭，而此稾遂陸沈不出矣！嗚呼！自先聖哲王開天明道以來，圜橋辟雍，淪為艸莽，詩書之禍，烈於秦燔，一書之存亡何與？佛經謂「毘嵐風起，梵天樓閣，皆成劫灰」，一寺之興廢又何與？雖然，此稾固尚存也，異日不能禁其不出，即不能禁其無所改竄，以〈(昌熾)〉冗長潦倒，世所共棄之人，附驥尾而行千里，吳、越一家，老、韓同傳，人其謂我何？先聖云：「不逆詐，不億不信。」又曰：「與其進也，不與其退也。」夫以巖巖具瞻，建牙開府，朝廷畀以封彊之寄，國民恃為政令之源。文字諈諉，又不等於竿牘，悠悠蒼天，孰究其後？當難之未作也，中丞坐鎮於上，文節與筱雅同年承流宣化於下，凡百庶事，同寅協恭，此寺因緣，華藏海中一剎塵耳。今文節臨危授命，大節磊磊軒天地，即太守決幾而作，不俟終日，亦豈依阿淟涊之士所能者？兩賢之盛心，何可負也。爰出舊稿，錄而存之，篇第字句，皆有移易，獨於書法，悉仍舊文。若後有君子，等於南園之記，遂移北山之文，直道猶存，人心不死，鄙人雖蒙大詬，固所願焉！

壬子登高節，寂鑑遺民書於花橋老屋，時年六十有四

或謂此序扞冒時忌，可以不出，余謂不然。疆學為義者，不徇一姓之廢興；拙政自安者，無預當世之理亂。鄙人惸獨殘年，飾巾待逝，但守移山之愚，匪高蹈海之節。庾元規塵起，既無污我之嫌；羊叔子使來，安有酖人之意？五德終始，知定論之難憑；六家源流，又要旨之各異。儒墨各一，是非牛李，初無恩怨。方今輿論自由，昌言無諱，豈有文字，遂挂網羅？知我罪我，敬俟來哲。閎達君子，其何責焉！

小春朔日，緣裻再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