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近18点,疲惫的海因里希到达了位于比肯海恩的指挥部,此地距普伦茨劳(prenzlau)不远。从措森出发后的两个半小时车程中,他一言不发。冯·比拉一度想和将军聊聊,询问将军是否看到了那幅地图。冯·比拉想当然地认为,古德里安已经给海因里希看了另外一幅同样的地图,并解释了其中的内容。实际上海因里希对它一无所知,因而冯·比拉没有得到答案。将军只是干坐着,嘴唇紧闭,忧心忡忡,冯·比拉从来也没有见过他情绪如此低落。
海因里希一看见他的新指挥部,情绪便愈加低落。维斯瓦集团军群的指挥部设立在一座气势恢宏的大官邸内,这里原本是几年前希姆莱为自己修建的个人避难所。官邸的主楼体积庞大、外表华丽,一排粗大的柱子耸立在正面,如同一头建筑学上的大型怪物,两侧簇拥着木头建造的营房。而在附近的铁路专用线上,则停着他陈设豪华的专列“施泰尔马克号”。
与措森一样,这个指挥部也隐藏在森林之中,不过相似之处也就到此为止了。海因里希本以为一个处于作战状态的集团军群指挥部应该充斥着忙碌的军官,但面前的环境却完全出乎他的意料:除了一个在主楼门厅里站岗的党卫军军士以外,这座宏伟的指挥部里仿佛再也找不到什么活物,看上去就像被抛弃了一样。军士询问了海因里希和比拉的名字,然后便领着他们坐在一条硬板凳上。当大将和他的副手回过神来的时候,这名年轻的军士早就没了踪影。
过了些许时刻,一个制服笔挺的高个子军人出现在海因里希面前。这位军衔为党卫队地区总队长兼武装党卫军中将的人自称是希姆莱的参谋长,全名叫海因茨·贝尔纳德·拉默丁(heinz bernard lammerding)。他圆滑地对海因里希解释说,党卫队全国领袖正在进行“一场非常重要的讨论,现在不可以打扰”,话虽客气却态度冷淡。拉默丁并没有邀请海因里希去他的办公室里等着,也没有表现出通常的好客姿态,而是脚后跟一转,便把海因里希和冯·比拉丢在门厅不管了。在海因里希担任高级军官的多年时光里,从来也没有被这样漫不经心地对待过。
他耐心地等待了15分钟,然后小声对冯·比拉说:“去告诉那个拉默丁,我无意再在这里坐等了,我要求立即见希姆莱。”几分钟后,海因里希被护送着穿过走廊,进入了希姆莱的办公室。
希姆莱正站在桌子旁边,他中等身材、身长腿短——海因里希的一个参谋记得,他的腿就像“公牛的后腿”。希姆莱长着一张窄脸,下巴向后缩进去,眼睛斜视,戴着朴素的夹丝玻璃眼镜,留着小八字须,薄嘴唇。他的手不大,柔软而且有女人气,手指很长。海因里希注意到,他的皮肤就质地而言是“苍白松垂的,多少有点像海绵”。
希姆莱迎上前来,两人互致问候,然后希姆莱立即开始滔滔不绝地解释起来。“你必须明白,”他说道,同时抓住海因里希的胳膊,“对我而言,离开维斯瓦集团军群是一个最为困难的决定。”他边说边让海因里希坐在一把椅子上,“但正如你所知道的,我有这么多职务,有这么多工作要做——而且,我的健康状况也不是非常好。”
希姆莱在桌子后面坐下,后仰着身子继续说道:“现在,我将把这里发生的一切都毫无保留地告诉你,我已经让人取来所有的地图和报告。”
两个党卫军士兵走进屋内,一个是速记员,另一个抱着一大堆地图,在他们的身后又进来两名参谋军官。海因里希高兴地看到两名军官穿的是国防军制服而不是党卫军制服,其中一位是集团军群副参谋长埃伯哈德·金策尔(eberhard kinzel)中将,另一位是集团军群首席参谋(作训参谋主任)汉斯—格奥尔格·艾斯曼(hans-georg eismann)上校。见到艾斯曼令海因里希格外高兴,他知道艾斯曼是一位效率尤其高的参谋军官。拉默丁没有在场。
希姆莱等着大家全都落座,随即开始了一番夸张做作的演讲,为其个人辩解起来。后来海因里希认为,“他似乎是从亚当和夏娃的故事开始讲”[1],然后不厌其烦地进行解释,但“他说的话没有一句是合乎情理的”。
不论是金策尔还是艾斯曼都知道,希姆莱能够这样一连讲上几个小时。所以在几分钟以后,金策尔便借口“有急事要办”,很识相地告退了。艾斯曼坐在那里打量着希姆莱和海因里希,脑海里对他们进行比较。他注意到海因里希是“一个坚韧不拔、灰白头发的老兵——一个严肃、沉默、忧虑的小个子,对他来说,礼貌是一件天经地义的事情”,但又不得不听一个毫无军人风度、“看不懂地图比例尺”的暴发户在炫耀般地夸夸其谈。看着希姆莱打着夸张的手势,“做着夸张的长篇演说,一再重复着最无关紧要的事情”,他知道海因里希一定既震惊又厌恶。
艾斯曼尽可能长时间地等候着,随后他也要求告退,因为“要做的事情太多了”。几分钟后,海因里希注意到,速记员也放弃了工作,把铅笔扔到了一边,这大概是因为他做记录的速度完全跟不上希姆莱的口若悬河。海因里希无聊到了极点,但还是静静地坐着,任凭那些话语左耳朵进右耳朵出。
突然,桌子上的电话响了。希姆莱拿起电话听了一会儿,看上去受到了惊吓。他把电话递给海因里希,说道:“你是新指挥官,最好由你来接。”
海因里希拿起电话。他说道:“我是海因里希,你是谁?”
对方是第9集团军指挥官布塞上将。海因里希听完电话里的汇报后就呆住了,灾难已经降临到他的头上,苏联人发现了布塞为在屈斯特林南部发动进攻而做的准备。第25装甲师是布塞手里最精锐的部队之一,几个月来一直保持着屈斯特林两翼红军桥头堡之间的通道畅通,该师已经悄悄撤离了自己的阵地,为新的进攻做准备。与该师换防的是第20装甲师,后者正在进入第25装甲师的阵地。苏联人察觉到德军正在换防,于是从北面和南面发动了攻击,完全就像古德里安惧怕的那样,钳子啪的一声夹住了。第20装甲师被切断了退路,屈斯特林被孤立了起来——而苏联人现在拥有了一个可以向柏林发动突击的主要桥头堡。
海因里希用手捂着电话,冷冷地把这个消息告诉了希姆莱。党卫队全国领袖显得紧张不安,他耸了耸肩膀说道:“唔,你是维斯瓦集团军群的指挥官。”
海因里希瞪着眼厉声说道:“注意,我对这个集团军群一无所知,我甚至都不知道有什么样的士兵,他们应该在什么地方。”
希姆莱面无表情地看着海因里希。海因里希明白自己不能指望从他那里得到帮助。他回过头来继续打电话,立即授命布塞进行反击,同时对第9集团军指挥官做出保证,他会尽可能快地赶到前线。当他把电话挂上的时候,希姆莱又开始了漫无边际的谈话,仿佛一切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但海因里希彻底愤怒了,他生硬地打断希姆莱的胡说八道,严肃地告诉对方:为了德国和德国的未来,自己很有必要得到党卫队全国领袖对整个形势深思熟虑的意见。海因里希后来回忆称,这个问题“显然令希姆莱感到不快”。党卫队全国领袖从椅子上站起身来,绕过桌子,一把抓住海因里希的胳膊,拉着他来到房间远端的沙发上,刻意让速记员听不清他们接下来的谈话。随后,希姆莱用很低的声音向海因里希吐露了一个惊天秘密:自己正在通过某个中立国与西方盟国进行接洽。“谈判已经开始了,我会通过必要的措施来达成目的,”他停了一下,又补充说,“你得明白,我今天告诉你这些,完全是出于对你的绝对信任。”
在长时间的沉默中,希姆莱满怀期望地看着海因里希——大概是等待某种回应。海因里希则目瞪口呆,这可是叛国罪啊,是对德国、德国军队及其领导人的背叛。他竭力控制住自己的思绪,希姆莱跟他说的是不是真话?或者是一种诡计,为的是诱使他做出不明智的行为?海因里希相信,野心勃勃的希姆莱是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的。为了争权夺利,他完全有可能去干那些出卖祖国的勾当。久经战场的将军一言不发地坐着,眼前的希姆莱令他感到厌恶。
突然间门打开了,一名党卫军军官走了进来。他的冒失让正在进行的话题被打断,不过也让希姆莱得以从目前尴尬的气氛中解脱出来。“全国领袖阁下,”军官说道,“参谋部集合完毕,待命出发。”
希姆莱站起身来,没有再说一个字便离开了房间。
到20点的时候,希姆莱、他的党卫军军官以及卫队都走了。他们把所有的东西都随身带走了,海因里希的勤务兵巴尔岑很快就发现,他们带走的东西包括官邸中的刀叉等银质餐具、盘子甚至还有茶杯、茶碟。他们打包得非常干净,仿佛希姆莱从未在此驻足过一般。希姆莱坐上他的豪华专列,迅速消失在奥得河前线的茫茫夜色中,朝西方驶去。
在希姆莱身后,留下来的海因里希简直怒不可遏。当新任指挥官四下察看指挥部的时候,顿感愤怒和作呕。他手下的一名军官记得,当海因里希察看希姆莱的官邸时,被其缺乏阳刚之气的装饰格调搞得“火气上升了好几度”。巨大的办公室和里面的一切全都是白色的,卧室装饰成柔和的绿色,窗帘、地毯、沙发垫甚至连被子和床罩皆是如此。海因里希尖刻地评论说,这个地方更“适合一位高雅的女士居住,而不是一位试图总领千军万马的统帅”。
深夜时分,海因里希给他在西里西亚的前参谋长去了电话,之前他曾许诺会将发生的事情向对方一一道来。他再次控制住自己的情绪,得以更冷静地思考这次会面。希姆莱披露的内容太过离奇而难以置信,海因里希决定不再提及。在和西里西亚的老同事通电话时,海因里希说道:“希姆莱巴不得离开这里,他走得很高兴,生怕走得不够快。当崩溃来临时,他不想对此负责。不,他只想找个普通的将军来负责,而我就是那个替罪羊。”
在安排给副官的房间里,海因里希的副官冯·比拉上尉正焦躁不安地踱来踱去。他满脑子都是那张地图——就是在措森的古德里安陆军总司令部里看到的那张地图——他无法不去想它,根本控制不住。他认为古怪之处在于,当他研究那张地图的时候竟无人阻拦。然而那张地图显然是司令部里的机密文件,古德里安肯定给海因里希看过了,可海因里希又未做评论。那么是否有这种可能性,那张地图并不像他所认为的那么重要?也许,甚至有可能地图就是古德里安司令部里的人制作出来的,作为德军对盟军动向的一种估计。不过,冯·比拉仍然觉得这种说法无法让人信服。它为什么是用英语印刷的,而不是德语?那就只有另外一种解释:它是一张盟军的地图,被德国情报部门用某种方式搞到的。它还能从别的什么地方得到呢?如果是这样的话——而且冯·比拉也想不出别的答案——那么他就得设法警告他的妻子和3个孩子。按照那张地图的内容来看,如果德国战败,那他位于贝恩堡(bernburg)的家就会处于苏联人控制的区域内。除非冯·比拉是在想象,否则他实际上真看到了一份绝密计划,内容是盟国打算如何占领和瓜分德国。
[1] 基督教的《圣经》是从亚当和夏娃的故事开始的,所以这里的“从亚当和夏娃的故事开始”,意思是“从头说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