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哥萨克:一八五二年高加索的一个故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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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斯科万籁俱寂。冬天的街上难得听到辘辘的车声。窗子里已没有灯光,街灯也熄灭了。但教堂里却传出当当的钟声,钟声荡漾在沉睡的城市上空,报道着黎明的降临。街上空荡荡的。偶尔有一辆做夜生意的雪橇,滑过街上的积雪和泥沙,从街的这一头驶到那一头;赶雪橇的坐在上面等顾客,等得睡着了。一个老婆子上教堂去;教堂里零零落落地点着几支蜡烛,烛光红红地映在圣像的金饰上。工人们睡了一个漫长的冬夜,已经起床,这时候正上工去。

可是对老爷先生们来说,这还是晚上呢。

法定的营业时间已过,但骑士酒店的一个窗子里有灯光从紧闭的百叶窗缝里漏出来。酒店门口停着一辆轿车、一辆雪橇和一辆出租马车,马车和雪橇的后座紧靠在一起。一辆三驾驿站雪橇也停在这里。看门人裹紧衣服,身子缩成一团,躲在屋角后面。

“他们干吗尽说废话呀?”一个面容消瘦的堂倌坐在前厅里想。“老是正好碰到我值班!”从灯光通明的隔壁房间里传来三个在吃饭的青年人的声音。房间里,桌上摆着吃剩的晚餐和酒。一个个儿瘦小、相貌难看但很整洁的青年坐在那里,他那双和善而疲倦的眼睛望着那个准备远行的人。另外一个个儿很高,躺在摆满空酒瓶的桌旁,玩弄着表上的钥匙。第三个身穿一件崭新的皮里短外套,在房间里踱来踱去,偶尔停住脚步,用他那相当粗壮有力、但指甲修得很整齐的手指捏碎一粒杏仁。他老是笑眯眯的,眼睛和脸上都焕发着光辉。他指手画脚、热情洋溢地说着话,但显然找不到适当的字眼,因为他想到的话似乎都不足以表达他心中翻腾的感情。他一直满面笑容。

“现在什么话都可以说了!”这个准备远行的人说。“我不是替自己辩护,但我希望你至少得像我了解自己那样了解我,并且不要庸俗地看待这件事。你说我对不起她吗?”他对那个用和善的目光瞧着他的朋友说。

“是的,你对不起她。”瘦小难看的人回答,他的目光似乎显得更和善更疲倦了。

“我知道你为什么说这种话,”准备远行的人继续说,“照你看来,被人爱同爱人一样幸福,一个人只要一次被爱,就终生受用不尽了,是吗?”

“是啊,受用不尽了,我的宝贝!一辈子受用不尽了。”瘦小难看的人回答,一会儿睁开眼睛,一会儿闭上眼睛。

“但一个人为什么不主动去爱人呢?”准备远行的人若有所思地说,露出一副近乎怜悯的神气瞧着朋友。“为什么不去爱呢?因为没有爱情。不,光被人爱是一种不幸,因为你没有同样的感情可以给人,你会觉得对不起别人。哦,天哪!”他摆了摆手。“这些事要是能合理进行倒也罢了,事实上往往颠三倒四,不由我们做主,只得听其自然了。如今倒像是我偷了那份感情。你也是这样想的;你别否认,你确实是这样想的。说实话,我这辈子干过好多愚蠢和卑鄙的事,可是在这件事上,我并不懊悔,也不可能懊悔。不论开头,还是后来,我都没有欺骗过自己,也没有欺骗过她。我原以为终于对她有了爱情,但后来发现我这是在自欺欺人,这样谈恋爱是不行的,我谈不下去,可是她不肯罢休。我谈不下去,难道能怪我吗?叫我怎么办呢?”

“算了吧,反正这事现在已经了啦!”那朋友一边说,一边吸着雪茄以驱除睡意。“有一点可以断言:你还是没有恋爱过,你也不懂什么叫恋爱。”

穿短外套的人抱住头,还想说些什么,可是他无法把心里的意思表达出来。

“没有恋爱过!对,我没有恋爱过。可我心里想恋爱,没有别的欲望比这更强烈的了!再说,有没有这样的恋爱呢?天下什么事都是有缺陷的。哼,有什么可说的!我在生活上搞得乱糟糟的。可现在一切都了啦,你说得对。我觉得我要开始一种新的生活了。”

“你在新的生活中又会搞得乱糟糟的。”躺在沙发上玩弄怀表钥匙的人说,但准备远行的人没有听见。

“我要走了,我觉得又伤心又高兴,”他继续说,“为什么伤心?我说不上来。”

于是准备远行的人又讲起他自己的事来,没注意别人并不像他那样感兴趣。一个人在心醉神迷的时刻往往最自私。在这样的时刻,他觉得天下没有什么比他自己更可爱更有趣的了。

“德米特里·安德烈伊奇,车夫不肯等了!”一个年轻的农奴进来说,他穿着一件羊皮外套,头颈上绕着一条围巾。“马车十一点多就来了,此刻已经四点了。”

德米特里·安德烈伊奇瞧了瞧他的农奴凡纽沙。凡纽沙头颈上绕着的围巾,他那双毡靴和他那张睡眼惺忪的脸,仿佛都在召唤他的主人走向一种新生活,一种充满劳动、困苦和忙碌的生活。

“真的,该走了。再见吧!”他一边说,一边摸索着外套没有扣上的钩子。

尽管朋友们都劝他再给车夫一些小费,叫他再等一会儿,他却戴上帽子,站在房间中央。他们相互吻了一次,两次,停了一下,又吻了第三次。穿短外套的人走到桌子旁边,喝干了桌上的一杯酒,握住那个瘦小难看的朋友的手,涨红了脸。

“啊,我还是说出来吧……我必须对你坦白,我也可以对你坦白,因为我喜欢你……你爱她,是不是?我一直是这样想的……是吗?”

“是的。”那朋友回答,同时笑得更亲热了。

“也许……”

“对不起,我是奉命来熄掉蜡烛的,”睡眼惺忪的堂倌说,他听到他们最后几句话,心里觉得奇怪,老爷先生们说的怎么总是那些话?“请问,账单该给哪一位?给您吗,先生?”他对高个子说了一句,其实早就知道该向谁收账了。

“给我,”高个子说,“多少钱?”

“二十六卢布。”

高个子想了想,一句话没说,就把账单塞进口袋里。

另外两个继续谈他们的话。

“再见了,你真是个出色的小伙子!”那位瘦小难看、目光和善的先生说。

两人的眼睛里都含着泪水。他们走到门口。

“哦,对了!”远行的人红着脸,对高个子说。“这骑士酒店的账请你先付一下,以后写信告诉我。”

“好的,好的,”高个子一边戴手套,一边说,“我真羡慕你!”当他们走出门口的时候,他又突然补了一句。

远行的人坐在雪橇里,把外套裹紧身体,说:“好吧,那咱们一起走吧!”他甚至于挪了挪身体,给那说羡慕他的人让出一个位子来;他的声音有点儿哆嗦。

一个送行的人说:“再见了,米嘉,上帝保佑你……”他但愿他快点儿走,因此没有把话说完。

他们沉默了一会儿。有人又说了一声“再见”,另外一个说了一声“走啦”,于是赶雪橇的催动了马匹。

“叶利沙,走吧!”送行人中的一个嚷道。

马车夫活动起来,嘴里啧啧作声,拉动缰绳。僵硬的车轮就在雪地上吱嘎吱嘎地响起来。

“奥列宁真是个可爱的青年,”有个送行的人说,“可他上高加索去有什么意思?而且当的又是士官生!叫我说什么也不干。你明天去俱乐部吃饭吗?”

“去的。”

送行的人走散了。

远行的人觉得热了,皮外套很暖和。他坐到雪橇底里,敞开外套;那三匹鬃毛很长的驿马慢吞吞地穿过一条条黑暗的街道,经过许多他从来没见过的房子。奥列宁觉得只有出远门的人才会经过这些街道。周围黑暗、寂静而凄凉,可是他心里却充满回忆、爱情、懊悔和哽住喉咙的愉快的眼泪……

“我喜欢他们!十分喜欢!他们真好!真可爱!”他反复说,并且很想哭。为什么想哭?谁真可爱?他很喜欢的是谁?他可说不上来。有时候,他望望一座房子,觉得奇怪,为什么把它造得这样古怪?有时候,他觉得奇怪的是,这车夫和凡纽沙跟他身份这样不同,为什么此刻却坐得离他这样近,并且由于骖马猛拉冻僵的皮带,他们正和他一起颠簸摇晃。接着他又说:“他们真可爱,我真喜欢他们。”有一次甚至说:“多么动人哪!太妙啦!”他自己也觉得奇怪,他说这个干什么,他问自己:“莫不是我喝醉了?”不错,他喝了大概两瓶葡萄酒,但使他陶醉的不光是酒。他想起了一切他觉得亲切而友好的话,想起了朋友们在他临走前羞怯而又似乎随口说的话。他想起了握手、眼神、沉默,以及他坐上雪橇时送行人们的送别声:“再见了,米嘉!”他也想起了自己毅然决然的坦白。而这一切他觉得都使人感动。在动身以前,不但亲戚朋友,不但平素对他冷淡的人,就连那些讨厌他仇视他的人,也都不约而同地格外喜欢他,并且像在忏悔或者临终之前那样饶恕他。“也许我再不会从高加索回来了。”他想。他觉得他爱他的朋友们,同时爱某一个人。他可怜自己。然而,使他心肠软化、热情洋溢,以致忍不住吐露那些无意义的话的,并不是朋友的情谊,使他感情达到这种地步的,也不是女人的爱情(其实他还没有恋爱过呢)。那种满怀希望的自爱自怜,那种青春时期珍爱自己灵魂中一切美好东西的感情(他觉得如今他的灵魂中只有美好的东西),使他流泪,使他说了些语无伦次的话。

奥列宁是个青年,没有念完大学,也没有工作过(只在什么官厅里弄了个挂名差事),却已经花掉了一半财产。年纪到了二十四岁,还没有选定一种职业,也没有做过任何事情。他就是莫斯科社交场中的所谓“年轻人”。

从十八岁起,奥列宁就过着自由自在的生活——这样的自由生活,只有四十年代有钱而从小丧失父母的俄罗斯青年才能享受。对他来说,既没有肉体上的枷锁,也没有精神上的枷锁;他想干什么就能干什么,他什么也不缺少,也没有什么东西束缚他。家庭、祖国、信仰、贫穷,对他都是不存在的。他不相信什么,也不承认什么。虽然如此,他却不是一个阴郁、乏味、爱唱高调的青年;正好相反,他总是热情洋溢。他根本不承认有爱情这回事,可是每次遇到年轻貌美的女人,总有点儿神魂颠倒。他早就认为名誉地位都毫无意义,可是在舞会上,谢尔基公爵走过来对他说了几句亲切的话,他不禁又感到很得意。但他决不让他的任何冲动发展到妨碍自由的地步。不论迷恋什么,只要预感到将引起操劳和斗争(跟生活的微小斗争),他就立刻本能地摆脱掉那种感情或事情,以恢复自身的自由。就这样,他开始他的社交活动、公事、家务、音乐(他一度想献身的事业)和跟女人的恋爱(他不相信真有这样的事)。使他犹豫不决的是,他应该把人生只有一度的青春奉献给什么:献给艺术呢,还是献给科学?爱一个女人,还是做些实际工作?因为,青春不是智慧、意志或者教育,而是一生只有一次的激情。有了这种激情,人可以随心所欲地改造自己,而且照奥列宁看来,甚至可以随心所欲地改造世界。不错,有些人缺乏这种激情,他们一踏进生活,就把最初碰到的那副重轭套在自己身上,并且老老实实地戴着它,一直干到生命结束。但奥列宁却过分强烈地感到身上这种无所不能的青春活力:那种可以转化成一种愿望或一种理想的力量,那种敢想敢做的力量,那种可以不问目的而纵身投入无底深渊的力量。他意识到这一层,感到自豪,并且不知不觉地因此觉得快乐。直到如今,他只爱自己一个人,而且不可能不爱自己,因为他对自己只抱着美好的期望,还从来没有失望过。离开莫斯科的时候,他心里洋溢着青春的快乐:青年人一旦认识了错误,就对自己说:“原来不是那么一回事。”过去的事都是偶然的,微不足道的,以前他并不想好好生活;现在呢,等他离开莫斯科,就将开始一种崭新的生活——过这种生活不会再犯错误,不会再有悔恨,只会有幸福。

长途旅行总是这样的:在头上两三站,思想往往停留在离开的那个地方,但在路上过了一夜,到了第二天早晨,思想就会忽然转移到旅行的目的地上,而对那新地方做种种海阔天空的遐想。奥列宁的情形也是如此。

出了城市,环顾白雪皑皑的田野,他感到单独处身在这自然环境中的情趣。他裹紧外套,坐到雪橇上,静下心,打起瞌睡来。跟朋友们分手使他十分感动。他想起在莫斯科度过的最后一个冬天。当时的种种景象,连同模模糊糊的思想和悔恨,不禁一一浮现在眼前。

他想起那个为他送行的朋友,想起他们谈到的那朋友跟那姑娘之间的关系。那姑娘很有钱。“既然知道她爱我,他怎么还能爱她呢?”他想,心里起了恶意的猜疑。“人世间不道德的事真多啊!可我怎么还没有恋爱过呢?”他问自己,“人家都说我从来没有恋爱过。难道我精神上有毛病吗?”接着他回想起他对女性的迷恋。他想起最初的社交活动,想起朋友的一个妹妹:他跟她一起坐在桌旁,在灯下共度了几个黄昏,当时灯光照亮她那正在做针线的纤细手指和她那美丽娇嫩的脸蛋的下半部。他想起他们的娓娓长谈,像传送燃烧的木棒游戏那样没完没了;他想起当时的局促不安和经常对这种不自然场面的反感。当时总像有个声音在轻轻地说:“不是那么一回事,不是那么一回事!”事实果然证明不是那么一回事。接着他想起了舞会,想起了怎样跟美丽的德夫人跳玛祖卡舞。“那天夜里我是那么销魂,多么幸福哇!可是第二天早晨醒来,发觉自己还是无拘无束的时候,我又是多么伤心,多么懊恼哇!为什么爱情不来捆住我的手脚呢?”他想。“不,爱情是没有的!那位邻居太太,像对杜勃罗文和首席贵族那样对我说,她爱星星,看来也不是那么一回事。”他又想起了乡下的农事,但也想不出什么愉快的事情。“他们会长久谈到我这次远行吗?”他心里琢磨着。但“他们”是指谁啊?他说不上来。接着产生的思想使他愁眉不展,嘴里也跟着嘟囔起来,他想起了裁缝卡普尔和欠这裁缝的六百七十八卢布。他还想起他请求裁缝再等一年,裁缝脸上却露出困惑不解和无可奈何的神气。“哎,天哪,天哪!”他眯细眼睛反复说,竭力驱除这些讨厌的念头。“虽然如此,她还是爱我的,”他想起临别时谈到的那个姑娘,“是的,我要是娶了她,就不会负债了,可如今我欠着华西里耶夫的债”。接着,他想起那天晚上他从她家出来,最后一次到俱乐部同华西里耶夫先生打牌;还想起当时他怎样低声下气地要求再打一局,却被华西里耶夫冷冷地拒绝了。“只要省吃俭用地过上一年,就可以还清全部债务了,去他妈的……”虽然有着这样的信心,他还是重新计算着剩下的债务、限期和预计归还的时间。“除了骑士酒店之外,我还欠莫列尔的账呢,”他回想着他负下那么多债务的那个夜晚。这是在吉卜赛人那儿举办的狂欢酒会,由几个从彼得堡来的人发起:沙皇侍从官萨施卡·贝,德公爵和那个显要的老头儿。“那些大人先生们为什么这样得意扬扬呢?”他想,“他们凭什么结成一派,并且认为别人参加他们一伙就挺有面子呢?就凭他们是沙皇的侍从官吗?他们把别人看得那么愚蠢,那么卑贱,真是岂有此理!我可要让他们明白,我才不稀罕跟他们接近呢。但我想,要是安德烈经理知道我跟萨施卡·贝上校那样的沙皇侍从官居然你我相称,他准会大为惊奇的……还有,那天晚上没有人喝得比我更多了;我还教会吉卜赛人一支新歌,大家都听我们唱。我虽然做了不少蠢事,可我到底是个出色的青年。”他想。

早晨,奥列宁已经来到第三个驿站。他喝了茶,亲自动手跟凡纽沙把包裹皮箱重新安放好,稳稳当当地在行李中间坐下来,并且知道各种东西放的地方(钱放在哪儿、有多少,护照、驿马使用证和通行税征收单放在哪儿)。他觉得一切都安排得妥妥帖帖,心里很高兴,而漫长的旅途似乎成了长时间的游荡。

从早晨到中午,他一直专心致志地做着算术:他走了多少俄里[1],到下一站还有多少俄里,到下一个城市有多少俄里,到吃饭的地方有多少俄里,到喝茶的地方有多少俄里,到斯塔夫罗波尔有多少俄里,他已经走了全程的几分之几。他还计算着:他有多少钱,还能剩下多少,还清全部债务需要多少,以及他每月生活将用去收入的几分之几。傍晚,喝过茶,他算出到斯塔夫罗波尔还剩下全程的十一分之七,还清债务就得省吃俭用七个月,还要拿出全部财产的八分之一。接着他静下心,裹紧外套,坐上雪橇,又打起瞌睡来。如今他的思想已经转向未来,转向高加索了。对未来的一切遐想,总是离不开阿玛拉特老爷[2]、契尔克斯女人、崇山峻岭、悬崖峭壁、可怕的激流和种种危险。这些遐想都是朦朦胧胧的,而荣誉的诱惑和死亡的威胁却使未来更加迷人。一会儿,他幻想自己以超群的勇气和惊人的力量杀死和征服无数山民;一会儿,他把自己想象成山民,跟别的山民一起反抗俄罗斯人,保卫自己的独立。当他想象那些详情细节时,就会联想到莫斯科的一些熟人。萨施卡·贝一会儿跟俄罗斯人一起,一会儿跟山民一起,同他作战。连卡普尔裁缝不知怎的也参加了胜利者的凯旋仪式。奥列宁也回想到过去的屈辱、缺点和错误,但回想起来也很有趣。生活在那边的崇山、激流、契尔克斯女人和各种危险之中,显然不会重犯那些错误。既然他已经做过忏悔,事情也就完了。在他对未来的各种遐想中,还有一个梦,一个最珍贵的梦:关于女人的梦。他想象那边山中有个契尔克斯女奴,身材苗条,眼神深邃而温柔,留着一条长辫子。他仿佛看见山中有一座孤零零的小屋,她站在屋门口等他,他却带着荣誉、一身灰尘和血迹疲劳地回到她身边,为她的亲吻、她的双肩、她那甜蜜的声音和柔情而销魂。她十分迷人,但淳朴粗野,缺少教养。在漫长的冬夜,他帮她学文化。她天资颖悟,很快就掌握了一切必要的知识。这有什么不可能的呢?她会毫不费劲地学会外国语,阅读和理解法国文学作品。比方说,她应该喜欢《巴黎圣母院》。她也会说法国话。在客厅里,她也许比上流社会的贵妇人更雍容华贵。她能唱歌,唱起来那么淳朴、热情、高亢。“嗐,真是胡思乱想!”他对自己说。这时他们来到一个驿站,他得换一辆雪橇,并且给点儿小费。接着他又想入非非了。他又想象着契尔克斯女人、荣誉以及回到俄罗斯、当沙皇侍从官、娶个绝代佳人做妻子等情景。“但爱情是根本没有的,”他又自言自语,“荣誉是没有意思的。可是那六百七十八卢布怎么办呢?还有那征服的土地呢,它可会给我带来一辈子享用不尽的财富哇?可是一个人独享这么多财富也是不对的。应该把它分给别人。可是分给谁呢?先还给卡普尔六百七十八卢布,其余瞧着办吧……”他头脑里充满了模模糊糊的幻象,只有凡纽沙的声音和雪橇的突然停止才破坏了他那沉酣的青春的睡梦。连到了下一站,他又换了一辆雪橇,继续前进的情景也记不清了。

第二天早晨又是同样的情况:同样的一个个驿站,同样的喝茶,同样摆动的马臀,同样跟凡纽沙的简短谈话,同样模模糊糊的幻想和黄昏的瞌睡,以及夜里同样的困倦沉酣的青春的睡梦。

奥列宁离俄罗斯中部越远,他的回忆也就越远;而他越接近高加索,心里也就越高兴。“我从此再也不回去了,再也不到社交场中去了,”他有时这样想。“我在这儿看到的人可不是上流社会人士,他们谁也不认识我,谁也不会有一天踏进我去过的社交场所,谁也不会知道我的往事。而莫斯科的社交界也不会有人知道,我处在这儿的人们中间在干些什么。”在路上遇到的那些粗汉,他认为跟他所熟识的莫斯科人不一样,而处身在这些人中间,他体会到一种跟过去一刀两断的新鲜感。人们越粗野,文明的迹象越少,他觉得越自在。而他必须路过的斯塔夫罗波尔却使他烦恼。形形色色的招牌(有些还是法文的),坐马车的贵妇人,广场上停着的出租马车,林荫大道和一个穿外套戴礼帽在路上高视阔步的绅士——这一切都使他反感。“也许他们认识我的一些熟人吧。”他这样想。于是又回想起俱乐部、裁缝、纸牌、上流社会……但过了斯塔夫罗波尔,一切景象又使他满意了:粗犷,美丽,壮观。奥列宁的情绪越来越好。哥萨克、马车夫和驿站长在他看来都是些淳朴的人,他可以跟他们随便说笑,不用考虑他们的身份。他们都是些使奥列宁不由自主地感到亲切的人,而他们对他也都很友好。

还在顿河哥萨克地区,他就退掉雪橇,换乘马车;而过了斯塔夫罗波尔,天气竟暖和得使奥列宁非脱去皮外套不可。季节已经交春,那是一个奥列宁想象不到的欢乐的春天。当地居民不让他夜里离开哥萨克村庄,并且告诉他晚上赶路也有危险。凡纽沙有点儿提心吊胆,车上还预备了一支实弹的步枪。奥列宁却越发高兴。在一个驿站上,站长讲了前不久路上发生的一桩可怕的谋杀案。他们开始遇到武装的人。“原来从这儿开始!”奥列宁自言自语着。他一直渴望见到闻名已久的高加索雪山。一天傍晚,诺盖族[3]的车夫用鞭子指指云雾后面的群山。奥列宁急急地凝神眺望,这是一个阴天,云雾把群山拦腰遮住。奥列宁只看到一片灰蒙蒙、白漾漾、蓬蓬松松的东西,但不论怎样注视,都看不出他常常读到和听到的那种山岭的景象。他觉得山和云都是千篇一律的,所谓雪山的特殊美丽,就同巴赫的乐曲和对女人的爱情(他不相信这两者是确实存在的)一样,都是凭空想象出来的,因此,他对山不再抱什么幻想。第二天清早,他在车上由于呼吸到沁人心脾的清新空气清醒过来,睁开眼睛漫不经心地向右边望了一下。早晨天气晴朗。他忽然看见二十步开外的地方(最初一刹那他这样感觉)屹立着洁白巍峨的群山,线条优美,峰峦清晰,背衬着遥远的天空,显得格外壮丽。当他看清山和天离开他有多远,群山多么巍峨时,当他领略到这无与伦比的美景时,他害怕了,唯恐它只是海市蜃楼,只是虚幻梦境。他抖擞精神,使自己头脑更清醒些。群山却照样屹立在眼前。

“那是什么?那是什么啊?”他问马车夫。

“山嘛。”诺盖人漫不经心地回答。

“我也看了好半天了,”凡纽沙说,“真好看!我们家里的人准不会相信天下竟有这样美的山。”

三驾马车在平坦的山路上飞驰,从车上望出去,群山仿佛在地平线上奔跑,玫瑰红的峰峦在初升的太阳照耀下熠熠发亮。奥列宁看到山,起初只感到惊奇,接着又觉得高兴,但后来越是全神贯注地凝视这白雪皑皑的山(这山不是从别的黑色山脉延伸过来的,而是拔地而起,伸展开去的),他就越发领略到它的美,并且具体地感觉到它的存在。从这个时候起,他所看见的,他所想到的,他所感觉的,都离不开那对他十分新鲜而又异常庄严的群山。关于莫斯科的一切回忆、羞耻和悔恨,关于高加索的种种庸俗的梦想,全消失了,一去不返了。“这下子可开始了。”仿佛有个郑重的声音对他这样说。道路也罢,出现在远处的捷列克河也罢,哥萨克村庄也罢,当地的居民也罢——这一切如今他觉得都不能等闲视之了。他望望天空,就想到了山。瞧瞧自己,瞧瞧凡纽沙,又想到了山。他望望两个骑马的哥萨克,看见套着枪衣的步枪在他们背后有节奏地摇晃,他们身下的枣红马和灰色马的腿夹杂在一起飞跑,接着又想到了山——他望见捷列克河对岸山村里升起的炊烟,接着又是山……太阳升起来了,芦苇丛后面是波光闪闪的捷列克河,接着又是山……村庄里有人推出一辆大车,路上走着几个妇女,几个年轻貌美的妇女,接着又是山……“山上的强盗在草原上游荡,我赶我的路,我不怕他们,我有枪,我年富力强……”接着他又想起了山……

捷列克河两岸散布着高地哥萨克的村庄,绵延近八十俄里。这些村庄的风土人情都是相同的。捷列克河是哥萨克同山民的分界线,河水浑浊而湍急,河面却宽阔而平静。河水不断把浅灰色的沙土冲到地势较低、芦苇丛生的右岸上,同时冲刷着虽不算高却很陡峭的左岸,以及岸上的百年老麻栎、腐烂的法国梧桐和幼树的根须。河的右岸分布着那些归顺帝俄、但还不很平静的鞑靼村落;河的左岸,离河半俄里的地方,是一座座哥萨克村庄,彼此相距有七八俄里。在古代,哥萨克村庄多半坐落在河边,可是捷列克河一年年向北移动,冲掉村庄,如今那儿就只剩下古代村庄的遗迹、荒芜的果园和梨树、樱桃树、白杨树,树丛中间还蔓生着黑莓子和野葡萄。这儿现在已没有人居住,而沙地上也只有鹿、狼[4]、野兔和野鸡的脚印——它们看中了这地方。各村庄之间有一条大路相连,这是从树林里开辟出来,以便通行炮车的。沿路是哥萨克的哨兵线和有哨兵守着的瞭望台。可是属于哥萨克管辖的,只有一条六七百米宽的狭长的肥沃林地。林地以北是诺盖草原(或者叫莫兹多克草原)的流沙地,远远地伸展到北方,天知道在哪儿跟特鲁赫曼、阿斯特拉罕和吉尔吉斯—凯萨茨等草原连成一片。在捷列克河的南面,是大车臣尼雅山、柯奇卡雷科夫岭、黑山,还有一排不知名的山脉,最后才是看得分明而人迹不到的雪山。在这片土壤肥沃、草木茂盛的林地上自古以来就住着漂亮、勇敢而富裕的俄罗斯族人,他们信奉旧教,被称为高地哥萨克。

很久以前,他们信奉旧教的祖先从俄罗斯逃出来,定居在捷列克河畔高地上的车臣人中间。这高地是林木茂盛的大车臣尼雅山的第一支脉。这些哥萨克生活在车臣人中间,跟车臣人通婚,接受了山民的风俗习惯和生活方式,但保持着纯粹的俄罗斯语言和旧教信仰。在哥萨克中间至今流行着一个传说:伊凡雷帝有一次来到捷列克河边,召见高地长老,把河这边的土地赐给他们,劝谕他们跟俄罗斯人和睦相处,并且答应不强迫他们归顺或改变信仰。至今哥萨克还把车臣人看作亲戚,而爱好自由、游荡、劫掠和战斗仍是他们性格的特征。俄罗斯对他们只有不利的影响:限制他们的选举,拿走他们教堂里的钟,纵容军队在村庄中驻扎或过境。哥萨克憎恨一个杀害他兄弟的山地骑士,远不如憎恨一个为保卫村庄而在他的屋子里任意吸烟的俄罗斯士兵。他们尊敬山地的敌人,而蔑视压迫他们的异族士兵。说实在的,在哥萨克的心目中,俄罗斯农民是野蛮卑下的异族人,他们从流动商贩和小俄罗斯移民(他们被哥萨克蔑称为帽匠)身上看到了具体的形象。哥萨克认为,漂亮的装束是模仿契尔克斯人的,最好的武器是从山民那儿获得的,最好的马也是从山民手里买来或者偷来的。哥萨克青年喜欢卖弄说鞑靼话的本领,在喝酒玩儿的时候,甚至跟哥萨克弟兄也讲鞑靼话。虽然如此,这批僻居在世界一角的基督徒处于半野蛮的伊斯兰教徒和士兵的包围中,却自以为具有高度的文明,他们认为只有哥萨克是真正的人,而瞧不起其余的一切人。哥萨克的大部分时间都耗在值岗、行军或者渔猎上。他们几乎从来不在家里干活。他们难得待在村里,一回到村庄,就寻欢作乐。哥萨克家家都酿酒,开怀畅饮与其说是普遍嗜好,不如说是一种仪式,而不遵奉这种仪式就会被看成叛教行为。哥萨克把女人看作享乐的工具,他们只容许姑娘们自由玩乐,而迫使老婆从青春时期到老年一直为自己干活,并且要她像东方女人那样听话和操劳。由于这种观点的影响,女人在体格上和心理上都特别发达,表面上尽管顺从男人,事实上却同东方各地一样,她们在家庭中的势力和实权,远远超过西方的妇女。不参加社会活动,惯于负担繁重的男性劳动,使她们在家庭中取得更高的地位和更大的权力。哥萨克认为在外人面前跟老婆亲昵戏谑有失体面,但跟她单独相处时,却不能不感到她的权威。他们的房子,他们的财产,他们的全部家业,都是靠她一个人辛勤操劳挣来和保持的。虽然他们坚决认为哥萨克男子从事劳动是可耻的,只有诺盖工人和妇女才配劳动,他还是模模糊糊地感觉到,他所拥有的和使用的一切都是这种劳动的成果,而被他看作奴隶的女人——母亲和妻子,却有权剥夺他所享用的一切。此外,经常性的男性繁重劳动和种种操劳使山地女人形成了一种独立不羁的男性化性格,并且大大发展了她们的体力、智力、意志和毅力。哥萨克女人多半比男人强壮而聪明,干练而漂亮。高地哥萨克女人的美,特别表现在既有契尔克斯人的清秀脸型,又有北方女人的高大体格。这儿的女人都是一副契尔克斯打扮:穿鞑靼式布衫、短棉袄和平底软鞋,但头上却像俄罗斯女人那样包一块头巾。讲究服装的整齐美观,注意室内布置的清洁雅致是她们的风气。在跟男人的关系上,妇女们,特别是姑娘们,享有完全的自由。诺伏姆林村一般认为是高地哥萨克的发源地。这个村庄比其他村庄保持着更多高地哥萨克的古老风俗,村里的女人自古以来在整个高加索就以美丽著称。哥萨克的生活依靠葡萄园、果园、西瓜田、南瓜田,依靠渔猎、种植玉米和小米,也依靠战利品。

诺伏姆林村离捷列克河有三里路,中间隔着稠密的树林。一条大路贯穿村庄,路的一边是河,另一边是苍翠的葡萄园和果园,还望得见诺盖草原的流沙。村庄四周围着一道土堤和多刺的乌荆子。进出村庄都得通过一道高大的门。那门装在木柱上,门上盖着一个不大的芦苇顶。门旁摆着一尊安在木架上的古怪大炮,那是哥萨克以前缴获的,已经有一百年没有使用了。门旁有时站着一个穿军服的哥萨克哨兵,带着军刀和步枪,有时却没有人站岗;站岗的哨兵有时向过路的军官举枪致敬,有时却站着不动。大门顶下的白板上写着黑字:266户,男子897名,女子1012名。哥萨克的房子都是架空建筑在离地一米高的柱子上,顶上整齐地盖着芦苇,还有高高的山墙。房子即使不是新盖的,也都很整洁,附有各式各样的高大门廊,并且都不是紧挨在一起,而是散布在大街小巷之间,又宽敞,又好看。在许多房子的又亮又大的窗子前面,在菜园后边,耸立着苍绿的白杨和开着芬芳白花的洋槐,树梢高过屋顶,旁边还长着黄澄澄的向日葵,藤蔓卷曲的石竹和葡萄。广场上有三家铺子,经售布匹、呢绒、瓜子、皂荚和蜜糖饼干。在高大的围墙后面,在一排老白杨树的掩映下,可以看见团长那座装有双扇窗的住宅,比所有的房子都高大。除了星期日,村里的街道总是人迹稀少,特别是在夏天。哥萨克男人都在服役:不是在哨兵线上值岗,就是参加出征;老人们不是打猎,就是捕鱼,或者跟女人们一起在果园和菜园里干活。留在家里的就只有年迈的老人、孩子和病人。

这是高加索特有的一个美丽的黄昏。太阳落山了,但天色还很亮。晚霞染红了三分之一的天空;在霞光照耀下,乳白色的高山显得格外分明。空气稀薄而宁静,空中充满声音。山的影子投在草原上,有几里路长。草原上,河对岸,大路上,到处都是空荡荡的。偶尔什么地方出现几个骑马的人,于是哨兵线上的哥萨克和山村里的车臣人就都惊奇地注视着,竭力猜测那些可疑的骑手是什么人。到了晚上,人们由于互相忌惮而蜷缩在屋子里,只有飞禽走兽不怕人,自由自在地在这荒野上巡行觅食。白天在果园里扎葡萄藤的哥萨克女人在日落之前赶回家去,一路上有说有笑,兴高采烈。在这黄昏时分,果园里也像村外一样,阒无人迹,但村庄里此刻却特别热闹。人们从四面八方赶回村去,有步行的,有骑马的,有坐吱嘎发响的大车的。姑娘们把布衫掖在腰里,手拿树枝,叽里喳啦地谈着话,奔到村口去接回牲口。牲口在飞扬的尘土和蚊蚋(是牲口把它们从草原上带回来的)的包围中紧挤在一起。肥壮的黄牛和水牛在街上乱闯,穿着花花绿绿短袄的哥萨克女人在牲口中间跑来跑去。只听得她们尖声的谈话、快乐的笑声和喊声,跟牲口的叫声混成一片。一个武装的哥萨克从哨兵线上骑马回来。他骑到一座房子前,俯身凑近窗子,敲敲窗,接着就有一个年轻美丽的哥萨克女人探出头来,于是响起亲热的欢声笑语。一个衣衫褴褛、颧骨突出的诺盖长工带着芦苇从草原上回来。他把一辆吱嘎作响的大车赶到哥萨克大尉清洁宽敞的院子里,从摇头摆尾的公牛颈上解下车轭,同时跟主人大声说着鞑靼话。一个赤脚的哥萨克女人背着一捆木柴经过街上的水潭(那水潭几乎横贯全街,许多年来行人总是小心翼翼地紧挨着篱笆从它旁边走过)。她高高地撩起布衫,露出雪白的双腿。一个哥萨克打猎回来,开玩笑地对她说:“再拉高点儿,不要脸的!”同时用枪向她瞄准。那哥萨克女人放下布衫,却丢掉了木柴。一个哥萨克老头儿,裤脚卷得高高的,袒着毛茸茸的胸膛,打鱼归来。他肩上搭着一网鲜蹦活跳的银色鲤鱼,为了抄近路,就从邻居的破篱笆上爬过去,随即扯下被篱笆钩住的短褂。一个女人拖着一根枯枝走过,接着街道转角处就传来叮叮的斧头声。哥萨克孩子们在街上平坦的地方打陀螺,嘴里尖声叫喊着。女人们不愿绕远路,也都翻越篱笆走过去。所有的烟囱都冒着味儿很浓的畜粪烟。家家院子里传出一片忙碌声,预告着寂静的夜晚即将来临。

乌丽特卡奶奶,哥萨克少尉兼小学教师的妻子,也同别的女人一样,走到院子门口,等女儿玛丽雅娜赶牲口回来。不等她把篱笆门完全打开,一头被蚊蚋包围的大水牛就哞哞叫着直冲进门来。几头肥壮的黄牛跟在它后面,都用大眼睛认着女主人,同时有节奏地用尾巴拂着身子的两侧。身材匀称的美人儿玛丽雅娜走进门来,扔掉树枝,砰的一声关上篱笆门,就急急地跑去把牲口分开,赶进畜棚里。“快把鞋脱掉,鬼丫头,”做娘的嚷道,“鞋都被你踩坏了。”玛丽雅娜听见母亲叫她鬼丫头,一点儿也不生气,把它当作亲昵的称呼,继续快活地干她的活儿。玛丽雅娜的脸用一块帕子半遮着,身上穿一件粉红色布衫,外罩一件湖色短袄。她跟着肥壮的牲口钻到敞棚里,只听得她在那儿温柔地抚慰水牛:“不肯站一会儿吗?哼,你这家伙!喂,来吧,老东西!……”不多一会儿,母女俩从畜棚来到牛奶房,手里捧着两大罐牛奶——今天一天的产品。接着牛奶房的泥烟囱里就冒出畜粪的烟气——她们在把牛奶熬成熟奶油呢。女儿烧着火,母亲走到大门口。暮色笼罩了全村。空气里弥漫着蔬菜、牲口和畜粪烟的味儿。哥萨克女人们拿着引火的破布,在门口和街上奔走。挤过奶的牲口在院子里吁吁地喘气,安静地倒嚼;街上和院子里但听得妇女和孩子呼应的声音。在平常日子里,喝醉酒的男人的声音是难得听到的。

一个身材高大、有点儿男子气的哥萨克老太婆从对面院子里走来,向乌丽特卡奶奶讨火。她手里拿着一块破布。

“都收拾好了吗,大娘?”她问。

“丫头在烧火呢。你是不是要火?”乌丽特卡奶奶高兴地说。她总是乐于帮人家的忙。

两个女人走进屋子里。不习惯拿小东西的粗手哆嗦着打开火柴盒子——火柴在高加索是很稀少的。有点儿男子气的老太婆在门槛上坐下来,显然想聊会儿天。

“你那口子还在小学里吗,大娘?”客人问。

“一直在教孩子们念书呢,大娘。他来信说,过节要回来一次。”少尉的妻子说。

“聪明人哪,处处用得着。”

“是啊,用得着。”

“我那个鲁卡沙可是在哨兵线上,他们不放他回家。”客人说,虽然这事少尉的妻子早就知道了。她就是想谈谈她的鲁卡沙——她最近刚送他到哥萨克军里去服役,并且希望他能娶少尉的女儿玛丽雅娜做妻子。

“在哨兵线上吗?”

“是啊,大娘。上次过节以后就没有来过。前两天我托福摩什金送去几件衬衫。他说,他好着,上司还称赞他呢。他说,他们那边又在搜捕山匪了。他说,鲁卡沙很快活,他好着呢。”

“哦,感谢上帝,”少尉的妻子说,“一句话,是个机灵鬼。”

鲁卡沙被称为“机灵鬼”是因为他勇敢机灵,曾经从水里救出一个哥萨克孩子。少尉的妻子提到这事,存心让鲁卡沙的母亲高兴,以答谢她对她丈夫的夸奖。

“感谢上帝,大娘,他是个好儿子,有出息,大伙儿都称赞他,”鲁卡沙的母亲说,“只要给他娶上个媳妇,我就是死了也安心。”

“哦,难道村子里的姑娘还嫌少吗?”机灵的少尉的妻子一边说,一边用粗糙的双手小心翼翼地套上火柴盒子。

“多得是,大娘,多得是,”鲁卡沙的母亲一边说,一边摇头,“你家的玛丽雅娜可是个好姑娘,全村再找不到第二个了。”

少尉的妻子知道鲁卡沙母亲的用意。虽然她也认为鲁卡沙是个好哥萨克,却避开这事不谈,第一因为她是少尉的妻子,家里又有钱,而鲁卡沙只是个普通的哥萨克孩子,又丧了爹;第二因为她不愿马上让女儿离开。但主要是因为从体面上讲,她不能不推托一番。

“是啊,等玛丽雅娜长大了,她也要做大姑娘了。”她稳重而谦逊地说。

“我要请人来说媒,一定要请人来的。等我把葡萄园收拾好,我们就来求亲,请求伊里亚·华西里耶维奇答应这门亲事。”鲁卡沙的母亲说。

“那关伊里亚什么事!”少尉的妻子傲然地说,“得跟我谈。到时候再说吧。”

鲁卡沙的母亲看到少尉的妻子板着脸,知道不便再谈下去,就用火柴点着破布,站起身来说:“别推托了,大娘,记住我的话吧。我走了,得回去生火了。”

当她摇摇晃晃地拿了点着火的破布穿过街道时,正好遇到玛丽雅娜。玛丽雅娜向她鞠了一躬。

“真是个美人儿,勤快的姑娘,”她瞧着这个美丽的姑娘想,“她还用得着再长吗?该出嫁了,嫁个好人家,嫁给鲁卡沙吧。”

但乌丽特卡奶奶也有她的心事。她一动不动地坐在门口,苦苦地想着什么,直到女儿叫她才停止思索。

村里的男人不是出征去,就是在哨兵线上,或者照他们哥萨克的说法,“在站岗”。两个老妇人谈到的机灵鬼鲁卡沙,那天傍晚正站在下普罗托茨克哨所的瞭望台上。下普罗托茨克哨所就在捷列克河畔。他双肘搁在瞭望台的栏杆上,眯细眼睛,一会儿望望捷列克河对岸的远处,一会儿向下瞧瞧哥萨克伙伴们,偶尔跟他们交谈两句。太阳已经接近那矗立在云雾之上的白皑皑的雪山了。云雾在山麓上翻腾,色彩越来越暗。空中显出一派黄昏时分的明净。从草木稠密的树林里送来阵阵凉意,可是哨所周围仍旧很热。哥萨克的谈话声越来越响地传开来。捷列克河黄浊的急流在宁静的两岸中显得更加分明。河水开始退落,河岸和浅滩上露出几处黄褐色的湿沙。哨兵线对面的河岸上空旷荒凉,只有那片低矮的芦苇无边无际,一直伸展到山麓那儿。斜对面,在不高的河岸上,望得见车臣人村落里的泥屋、平屋顶和漏斗形的烟囱。站在瞭望台上的哥萨克目光炯炯地注视着远处平静的村子里几个穿红蓝衣服的车臣女人,她们在炊烟中走动着。

虽然哥萨克时刻提防着鞑靼山民渡河袭击,特别是在这五月里,捷列克河两岸树木非常稠密,徒步不易通过,而河水却很浅,即使骑马也可以涉水而过;虽然两天之前有个哥萨克骑马跑来,送来团长的通知,其中说,据探子密报,有七八个敌人企图渡河,着令特别戒备,但是哨兵线上并没有什么特别戒备。哥萨克们像在家里一样,不备马鞍,不带武器,有的在捕鱼,有的在打猎,有的在喝酒。只有值班人的马备了鞍,脚上系着绳子,在树林旁边的乌荆子丛里走动;还有一个哥萨克哨兵穿着契尔克斯服,带着步枪和军刀。班长是个瘦长的哥萨克,脊背特别长,手脚特别小。他敞开短褂,坐在小屋前面的土台上,脸上现出做上司的懒洋洋的神气,闭上眼睛,两只手交替托着脑袋。一个上了年纪的哥萨克蓄着宽阔的灰白胡子,穿一件衬衫,腰里束一条黑皮带,躺在河畔,懒洋洋地望着水流湍急、曲折而又单调的捷列克河。另外几个人也热得半光着身子,有的在河里洗衣服,有的在编马笼头,有的躺在河边的热沙上哼歌曲。一个脸又黑又瘦的哥萨克显然已喝得烂醉,仰天躺在小屋的墙脚边,那儿两小时之前是个背阴的地方,此刻却在炎热的夕阳照射之下。

站在瞭望台上的鲁卡沙是个漂亮的高个子青年,二十岁上下,长得很像他母亲。他的脸和身材虽然显出青春时期的瘦削,却洋溢着旺盛的体力和坚强的毅力。他应征入伍虽然还不久,但从他那落落大方的神情和从容不迫的姿态上看来,他已具有哥萨克和经常佩带武器的人所特有的威武豪迈的气概,并且充分认识到自己的哥萨克身份。他身上那件宽大的契尔克斯服有几处破了,帽子像车臣人那样歪戴在脑后,膝盖下的绑腿布松开了。他的服装并不讲究,但穿在他身上,自有一种特别洒脱的哥萨克风度,那是向车臣骑士学来的。一个真正的骑士,身上的服装总是宽大而破旧,显得落拓不羁,只有他的武器是贵重的。但穿戴这样破旧的服装,佩带那样贵重的武器,都有一定的款式,不是人人都会的。这一层,不论哥萨克或者山里人,都是一目了然的。鲁卡沙就具有这种骑士的风度。他双手按住军刀,眯细眼睛,不断地瞭望着远处的鞑靼村落。他脸上的各部分,分开来看,并不漂亮,可是不论谁一看到他那匀称的体格和眉毛乌黑的聪明脸相,都会忍不住喝一声彩:“好一个漂亮的小伙子!”

“嘿,娘儿们,村子里就有这么多娘儿们!”他懒洋洋地露出一排洁白的牙齿,尖声说,并不专对某一个人。

躺在地上的纳扎尔卡连忙抬起头来,应声说:“她们准是打水去的。”

“开一枪吓唬吓唬她们,准会叫她们慌作一团!”鲁卡沙笑着说。

“枪打不到的。”

“哼!我的枪可以打过头呢。过些日子,等他们过节,我要到吉烈汗那儿去做客,去喝布扎[5]。”鲁卡沙一面说,一面怒气冲冲地挥开包围他的蚊子。

密林里一阵簌簌声吸引了哥萨克们的注意。一只毛色斑驳的杂种猎狗搜寻着野兽的踪迹,拼命摆动着脱毛的尾巴,向哨兵线跑来。鲁卡沙认得这是邻居猎人耶罗施卡大叔的狗,接着就看见猎人从树林里走出来。

耶罗施卡大叔是个体格魁伟的哥萨克,留着一把宽阔的银白色大胡子,肩膀和胸膛都很宽阔,树林里没有人能跟他相比。他看上去个儿并不太高,那是因为他的手脚生得粗壮,跟他的体格十分相称。他身穿一件腰间掖起的褴褛短褂,脚套一双用绳子系在包脚布上的鹿皮鞋,头上戴一顶破旧的白色便帽。他一边肩上搭着一张打野鸡用的遮身布幔和藏有引诱鹞子用的小鸡和小隼的口袋;另一边肩上用皮带吊着一只打死的野猫子;腰带后面挂着一只装子弹、火药和面包的小口袋,一个驱蚊用的马尾拂尘,一柄插在血迹斑斑的破鞘里的短刀和两只打死的野鸡。他向哨兵线望了望,站住了。

“嘿,梁姆!”他用洪亮的低音吆喝着狗,他的声音远远地在树林里引起了回响。接着他把那支巨大的火枪往肩上一背,举起帽子来。

“你们好哇,老乡们!喂!”他用同样洪亮而快乐的声音招呼哥萨克们,虽然一点儿也不费劲,却像隔河招呼人一样响亮。

“您好,大叔!您好!”许多哥萨克小伙子的快乐声音从四面八方答应着。

“你们看见什么了?给我讲讲吧。”耶罗施卡大叔一边用衣袖擦着红彤彤的阔脸上的汗水,一边喊道。

“哦,大叔!这儿的法国梧桐里有一只老大的鹞子!天一黑,它就在这儿兜圈子。”纳扎尔卡挤挤眼,耸耸肩,摇摇腿,说。

“哼,得了吧!”老头儿怀疑地说。

“真的,大叔,你来守着吧。”纳扎尔卡笑嘻嘻地说。

哥萨克们都笑了。

这个淘气的家伙根本没看到过什么鹞子;可是哨兵线上的哥萨克小伙子们早就有个习惯,耶罗施卡大叔每次跑来,他们总要捉弄捉弄他。

“哼,你这傻瓜,老是胡说八道!”鲁卡沙从瞭望台上对纳扎尔卡说。

纳扎尔卡立刻住口。

“得守住这鹞子。我来守吧,”老头儿说得哥萨克个个都高兴起来,“可你们有没有看到野猪?”

“看到野猪!哪有这么容易!”班长说,弯下身子,双手搔着瘦长的背。他遇到开玩笑,总是挺高兴的。“我们要搜捕的是山匪,可不是野猪。大叔,你没听到什么风声吗?”他又补了一句,无缘无故地眯细眼睛,露出一排整齐洁白的牙齿。

“你是说山匪吗?”老头儿说,“不,没听到。你们有没有契希尔[6]?让我喝一点儿,老弟。可把我累坏了。下次我给你带些新鲜野味来,一定带来。给我来一点儿酒吧。”他又补了一句。

“那么,你真想守着它吗?”班长问,仿佛没听见老头儿的话。

“我想守它一夜,”耶罗施卡大叔回答,“运气好,说不定能打到些什么来过节,打到了我准送你一份!”

“大叔!喂!大叔!”鲁卡沙在上面尖声喊道,引得哥萨克们都抬起头来瞧他。“你还是到上游去吧,那边有一大群野猪呢。真的!我没撒谎。前两天我们的一个弟兄在那边打到了一只。我说的是实话,”他挪了挪背上的步枪,补充说。从他的口气上听来,并不是开玩笑。

“哦,原来机灵鬼鲁卡沙也在这儿!”老头儿向上面望望说,“他这是在哪儿打的?”

“你没看到吗?该是你长得太小了!”鲁卡沙说。“就在沟旁边,大叔,”他摇摇头,认真地补充说。“那天我们正沿着沟走,忽然听到一阵簌簌响,不巧我的枪装在套子里。伊里亚开了一枪……我可以带你去看那地方,大叔,并不远。等过一些时候。它们的行踪我都知道。”他忽然口气坚决、简直像发命令似的对班长说,“莫赛夫大叔!该换班了!”说着就提起步枪,没等命令,从瞭望台上走下来。

“下来吧!”班长这才向周围扫了一眼,说,“该轮到你了吧,古尔卡?那就去吧!你那个鲁卡沙可变得调皮了,”班长转身对老头儿说,“他像你一样,成天东奔西跑,家里待不住。前几天他打死了一只野猪。”

太阳已经落山,夜的阴影迅速地从树林那边扩展开来。哥萨克们完成了哨兵线一带的任务,聚集到小屋里吃晚饭。只有那老猎人留在法国梧桐下,拉着拴住小隼的绳,守候着鹞子。鹞子栖在树上,不下来攫取那小鸟。鲁卡沙在乌荆子丛中野鸡必经的地方不慌不忙地安排绳套,嘴里一曲又一曲地唱着歌。鲁卡沙生得身高手大,但不论什么大小活儿,他做起来总是得心应手。

“喂,鲁卡沙!”附近树林里传来纳扎尔卡的尖声叫喊,“哥萨克都吃晚饭去了。”

纳扎尔卡胳肢窝下夹着一只活野鸡,穿过乌荆子丛,来到小径上。

“哦!”鲁卡沙停止唱歌说,“这野鸡是哪儿弄来的?大概是落在我的套儿[7]里的吧……”

纳扎尔卡跟鲁卡沙同年,也是春天入伍的。

他是个瘦弱难看的小伙子,声音很尖。他跟鲁卡沙是邻居,又是好朋友。鲁卡沙像鞑靼人那样盘腿坐在草地上,安排着绳套。

“我不知道是谁的。大概是你的吧。”

“是不是在水坑那边的法国梧桐旁边?那是我的,是我昨天安下的。”

鲁卡沙站起来,瞧瞧捕获的野鸡。那野鸡恐怖地伸长脖子,转动眼珠。鲁卡沙摸摸灰蓝色的鸡头,把野鸡抱过来。

“今天晚上我们烧鸡肉抓饭吃;你去把它杀了,煺掉毛。”

“哦,我们自己吃还是送给班长?”

“他那里有的是。”

“我不敢杀这种东西。”纳扎尔卡说。

“拿来。”

鲁卡沙从鞘里拔出短刀,猛地戳了一刀。那野鸡挣扎了一下,可是还没展开翅膀,就垂下血淋淋的头,微微哆嗦着。

“就得这么办!”鲁卡沙扔下野鸡,说,“可以做一顿肥美的鸡肉抓饭吃了。”

纳扎尔卡瞧着野鸡,身子哆嗦了一下。

“你看,鲁卡沙,那恶鬼又要派我们去打埋伏了,”他拾起野鸡又说,把班长称作恶鬼。“他派福摩什金打酒去了,本该轮到他的。我们去过多少夜了!老是派我们去。”

鲁卡沙吹着口哨,沿哨兵线走去。

“你带根绳子去!”他大声说。

纳扎尔卡听从他的话。

“我今天要对他说,一定要对他说,”纳扎尔卡又说,“我们对他说:我们不去了,累坏了,这就是了。你去对他说,他会听你的话的。要不,真是太气人啦!”

“这种事也犯得着费口舌!”鲁卡沙说,显然在想别的事,“真无聊!要是晚上逼我们离开村子,那才气人哪。村子里还可以玩玩,这儿又有什么呢?守在哨兵线上也罢,打埋伏也罢,反正一个样。嗨,你这家伙!”

“你到村里去吗?”

“等休假日回去。”

“古尔卡说,你那个董卡跟福摩什金搞上了。”纳扎尔卡忽然说。

“去他妈的!”鲁卡沙回答,露出一排细密洁白的牙齿,但并没有笑。“难道我就找不到别的女人啦?”

“古尔卡说,他有一次到她那儿去,她丈夫不在家。福摩什金坐在那儿吃包子。古尔卡坐了一会儿就走了,走过窗口,听见她说:‘那恶鬼走了。你怎么不吃包子啊,心肝?你可不用回家去睡了。’古尔卡就在窗外应声说:‘妙哇!’”

“你胡说!”

“真的,我说的是实话。”

鲁卡沙沉默了一下,说:“她找上别人,那就去他妈的吧,姑娘还嫌少吗?我也搞腻啦。”

“嗨,你这鬼东西!”纳扎尔卡说,“你还是去找找少尉的女儿玛丽雅娜吧。怎么样,她跟谁也没来往吗?”

鲁卡沙皱起眉头。

“玛丽雅娜又怎么样!全都一个样!”他说。

“你去试试看……”

“你想到哪儿去了?村子里的姑娘还嫌少吗?”

鲁卡沙又吹着口哨向哨兵线走去,一路上摘着树上的叶子。走过灌木丛时,他忽然发现一株光滑的小树,就拔出短刀把它砍下来。

“可以做一根通条呢。”他一边把那小树挥得呼呼响,一边说。

哥萨克们坐在哨兵线上土屋外间的泥地上,围着一张鞑靼式矮桌,谈论着该轮到谁去打埋伏。

“今天该谁去啊?”一个哥萨克回头朝一扇开着的门,问里间的班长。

“该谁去呢?”班长回答说,“布尔拉克大叔去过了,福摩什金去过了。”他说到这里口气不很坚决,“还是你们去吧?你和纳扎尔卡,”他对鲁卡沙说,“还有叶尔古肖夫也去,他也睡够了吧。”

“你都没睡够,他怎么会睡够呢!”纳扎尔卡低声说。

哥萨克们都笑起来。

叶尔古肖夫就是那个喝醉酒睡在墙脚下的哥萨克。他刚揉着眼睛,踉踉跄跄地闯进屋里来。

鲁卡沙已经站起来,把枪准备好。

“快去吧!吃了晚饭就去!”班长说。他不等弟兄们答应就关上门,显然对哥萨克们听从他的命令不抱太大的希望。“要不是上头有命令,我也不派谁去打埋伏了,可是没办法,长官要来检查的。再说已经有八个山匪渡过河了。”

“没办法,只好去,”叶尔古肖夫说,“规矩嘛!这种时候有什么办法。我说,只好去。”

鲁卡沙双手拿着一大块野鸡肉吃着,一会儿瞧瞧班长,一会儿瞧瞧纳扎尔卡,似乎完全没把刚才的事放在心上,却瞧着两个人大笑。耶罗施卡大叔在法国梧桐下徒然守到天黑,这时也走进昏暗的外间,哥萨克们却还没出去打埋伏。

“喂,孩子们,”低矮的外间里响起了他那洪亮的低音,把所有人的声音都压下去,“我同你们一起去。你们守车臣人,我守野猪。”

当耶罗施卡大叔和三个哥萨克披上斗篷,挎着枪,离开哨兵线,沿捷列克河向指定的埋伏地点走去时,天色已完全黑了。纳扎尔卡根本不愿意去,但被鲁卡沙一声吆喝,不多一会儿他们就出发了。他们默默地走了几步,离开壕沟,顺着一条几乎被芦苇遮没的小径向捷列克河走去。河岸上横着一根被河水冲来的粗大黑木头,木头周围的芦苇新近被人踩过了。

“守在这里怎么样?”纳扎尔卡问。

“行!”鲁卡沙说,“坐在这儿吧,我去给大叔指点一下,马上就回来。”

“这地方倒挺不错:人家看不见我们,我们看得见人家,”叶尔古肖夫说,“就坐在这儿吧。这是个头等好地方。”

纳扎尔卡跟叶尔古肖夫摊开斗篷,在那根木头后面坐下来,鲁卡沙跟耶罗施卡大叔继续向前走去。

“离这儿不远了,大叔,”鲁卡沙一边说,一边悄悄地走到老头儿前面,“我指给你看它们打哪儿过的。只有我一个人知道,大叔。”

“指给我看吧,你真是个好样的,机灵鬼!”老头儿也低声答应着。

又走了几步,鲁卡沙站住,向一个水潭弯下身子,打了个呼哨。

“这就是那畜生经过时喝水的地方,看见吗?”他指着新鲜的蹄印说,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

“基督保佑你,”老头儿回答,“那丑货会到这沟后面的水潭里来洗澡的,”他又说,“我守在这儿,你去吧。”

鲁卡沙把斗篷拉得高些,自个儿沿河岸走回去,一会儿瞧瞧左边的芦苇墙,一会儿望望岸下汹涌奔流的捷列克河。“他们也在放哨,也可能爬过来侦察的。”他想到车臣人。忽然一阵很响的簌簌声和拍水声把他吓了一跳,他急忙抓住枪。一只野猪气势汹汹地窜出来,它那乌黑的身体在光滑的水面上一闪,就钻到芦苇丛里去了。鲁卡沙连忙举起枪来瞄准,可是不等他开枪,野猪已经消失在灌木丛里了。他懊恼得啐了一口唾沫,又向前走去。他走近埋伏地点,又站住,轻轻吹了一声口哨。口哨得到了回应,他就向伙伴们那边走去。

纳扎尔卡身子缩成一团,已经睡着。叶尔古肖夫盘腿坐在那儿,身子挪了挪,给鲁卡沙让出个位子来。

“坐在这儿可舒服啦,真是个好地方,”他说,“把他带到啦?”

“我指给他看了,”鲁卡沙一边摊开斗篷,一边回答,“刚才我在水边把一只好大的野猪吓跑了。大概就是那一只!你也听见簌簌声了吧?”

“听见了。我马上听出是头野兽。我心里就想,准是鲁卡沙把野兽吓跑了,”叶尔古肖夫拿斗篷裹紧身体,说。“现在让我睡一会儿,”他又说,“等鸡啼了,你叫醒我,得有个规矩。让我睡一会儿,然后你睡,我来守着。就这么办。”

“谢谢,我可不想睡。”鲁卡沙回答。

夜黑暗而温暖,没有风。只有小半边天空星光闪烁;山那边的大半边天空都被乌云遮没了。乌云跟山连成一片,因为宁静无风,缓缓地向前移动,它那曲折的边缘在湛蓝的星空陪衬下显得格外清晰。这哥萨克只看得见前面的捷列克河同河对岸的远方;他后面和两边都被芦苇包围着。芦苇有时无缘无故地东摇西摆,发出飒飒声。从下面看去,摇摆的芦苇在那片明亮的天空衬托下好像蓬松的树枝。脚边就是河岸,河岸下是汹涌的激流。远一点儿是一大片光滑而流动的褐色河面,河水在浅滩和岸旁泛着单调的涟漪。再远一点儿,水、岸、云汇成了一片不可渗透的黑暗。河面上浮动着一条条黑影,哥萨克富有经验的眼睛一下子就可以认出是些从上游冲下来的木块。偶尔亮起一道闪光,映入黑镜子般的水中,照亮了对面微斜的河岸。和谐的夜籁——芦苇的飒飒声,哥萨克的打鼾声,蚊子的嗡嗡声和流水的潺潺声,偶尔被远方的枪声、河岸上泥土的崩落声、大鱼的泼剌声,或是野兽窜过荒林的簌簌声所打断。一只猫头鹰沿捷列克河飞过,在飞翔时双翼每挥动两下就相碰一次。当它飞到哥萨克们的头上时,就折向树林,向一棵树飞去,它的双翼不再是每挥动两下相碰一次,而是每次挥动都相互接触,然后它在一株法国梧桐下盘旋了好一阵,才在那株老树上栖息下来。每次碰到这种意外的响声,这个醒着的哥萨克就竖起耳朵,眯细眼睛,不慌不忙地摸索着步枪。

大半夜过去了。乌云向西方扩展,从它那残缺的边缘里透露出一片星光闪烁的天空,一钩黄澄澄的残月玲珑地高悬在群山之上。寒气开始侵入肌肤。纳扎尔卡醒过来,说了几句话,又睡着了。鲁卡沙觉得无聊,站起来,从鞘里拔出短刀,动手把树干削成通条。他的头脑里萦回着各种幻象:车臣人住在那边的山里,勇敢的小伙子越境过来,他们不怕哥萨克,并且可能在别处渡河。于是他探身望望沿河一带,可是什么也看不见。他偶尔望望朦胧的月光下依稀可辨的流水和河岸,不再想到车臣人,只等时候一到好叫醒伙伴,好回村去。他想着村子里的董卡,他的“小心肝”(哥萨克这样称呼他们的情妇),可是一想到她,心里就有点儿气恼。黎明来到了,水面上白漾漾地笼罩着一片银雾,离他不远的地方,幼鹰尖声叫起来,扑动着翅膀。最后,第一声鸡啼远远地从村子里传来,接着是另一只公鸡经久不息的啼声,于是另外一些公鸡也纷纷响应着啼叫起来。

“该叫醒他们了。”鲁卡沙削好通条,感到眼皮很重,心里想。他向伙伴们转过身去,辨认着哪双腿是谁的,忽然听到河对岸有个响声,仿佛有什么东西掉到水里。他再望望残月下渐渐被照亮的远山,望望对面河岸的轮廓,望望捷列克河以及现在看得清清楚楚的河上的浮木。他似乎觉得,他自己的身子在移动,而捷列克河和浮木却一动不动,但这只是一瞬间的幻觉。他又仔细观察。一块生有枝丫的巨大黑木头特别引起他的注意。奇怪得很,这木头既不摇晃,也不打转,却在河的中流直浮过来。他甚至觉得它不是顺流而下,而是横穿捷列克河向浅滩浮来。鲁卡沙伸长脖子,全神贯注地盯着它。那木头浮到浅滩上停住,古怪地晃动起来。鲁卡沙仿佛看见有只手从木头底下伸出来。“让我一个人干掉这山匪!”他想,抓起步枪,镇静而迅速地摆好枪架,把枪搁在上面,悄悄地扣住扳机,屏息瞄准起来。“我不去叫醒他们。”他想。可是他的心紧张得怦怦直跳。他站住不动,仔细倾听。那木头忽然扑通一声落入水里,又横穿河面向河岸这边浮过来。“可别打偏人!”他想,接着在朦胧的月光下有个鞑靼人的脑袋在木头前面晃了一下。他把枪对准那脑袋。他觉得那脑袋很近,简直就在枪杆的末端。他又看了一下。“果然是个山匪!”他高兴地想,忽然用双膝跪着,再度瞄准,看见那目标出现在长枪头上,于是就用他从小习惯的规矩说了声:“凭圣父圣子之名!”扣动扳机。一阵闪光刹那间照亮了芦苇和河水。急促而尖锐的枪声沿着河流传开去,在远处扩散成一片隆隆声。那木头不再横穿河流,而是摇摇晃晃,打着转,顺着水流冲下去。

“喂,站住!”叶尔古肖夫一边叫,一边抓起枪,从一段木头后面抬起身来。

“闭嘴,小鬼!”鲁卡沙咬咬牙,低声对他说。“山匪!”

“你开枪打谁啊?”纳扎尔卡问,“打谁啊,鲁卡沙?”

鲁卡沙什么也没回答。他装上子弹,眼睛盯着那浮木。浮木在不远的浅滩上搁住,木头后面露出一样巨大的东西在水面上摇晃。

“你打什么啊?怎么不说话?”哥萨克们又问。

“山匪嘛!跟你说了。”鲁卡沙重复道。

“胡说八道!是不是枪走火了?”

“我打死一个山匪了!我开枪打的!”鲁卡沙跳起来,兴奋得断断续续地说。“有个人游水过来……”他指指浅滩说,“我把他打死了。往那儿瞧吧。”

“你胡说!”叶尔古肖夫擦擦眼睛,又说。

“怎么胡说?你瞧!往那儿瞧。”鲁卡沙一边说,一边抓住叶尔古肖夫的肩膀使劲拉,拉得叶尔古肖夫叫了声“喔唷!”

叶尔古肖夫往鲁卡沙指的方向望去,看清有具尸体,才改变了口气。

“哦!我看还有别的人哪,真的,”他低声说,拿起枪来察看了一下,“那是个打先锋的,其他的人不是已经到了这里,就是在对岸不远的地方,真的。”

鲁卡沙解开腰带,动手脱下契尔克斯服。

“你上哪儿去啊,傻瓜?”叶尔古肖夫大声说,“你只要一暴露,就会白白送命的,真的。既然你把他打死,他就跑不掉了。给我点儿火药,你有吗?纳扎尔卡!你马上到哨兵线上去,可是别顺着河岸走,要不然会给人打死的,真的。”

“叫我一个人去吗?你自己去吧!”纳扎尔卡怒气冲冲地说。

鲁卡沙脱掉上衣,走到河边。

“别下去,我说,”叶尔古肖夫一边把火药装到枪上的药池里,一边说,“瞧,他不动了,我看得出来。天快亮了,等哨兵线上来了人再说。快去,纳扎尔卡,真胆小!别害怕,我说。”

“鲁卡沙!喂,鲁卡沙!”纳扎尔卡说,“你倒说说,你是怎么把他干掉的。”

鲁卡沙改变主意,不马上下水。

“你们快到哨兵线上去,我在这儿守着。叫他们派个侦察班来。要是山匪到了这边……就得把他们捉住!”

“对,他们会跑掉的,”叶尔古肖夫支起身来,说,“得把他们捉住,说得对。”

叶尔古肖夫和纳扎尔卡站起来,画了十字,向哨兵线走去,但不沿着河岸,而是踏着荆棘穿过林间的小径走去。

“喂,鲁卡沙,留点儿神,别动,”叶尔古肖夫说,“要不然他们也会在这儿把你干掉的。你得留神,可别大意,我说。”

“去吧,我知道。”鲁卡沙回答。他检查了一下枪,又在木头后面坐下。

鲁卡沙独个儿坐着,望望浅滩,又用心听听,看哥萨克们来了没有,可是哨兵线离这地方很远,他有点儿不耐烦。他老担心那些同来的山匪逃走。他唯恐他们像昨天晚上那头野猪那样跑掉,因此焦虑不安。他一会儿向周围瞧瞧,一会儿朝对岸望望,巴不得再发现一个人。他摆好枪架,准备开火。至于他自己也可能被人家打死,这一层他根本没想到。

天蒙蒙亮了。车臣人的尸体搁在浅滩上微微晃动,现在看得很清楚了。忽然,在离鲁卡沙不远处,芦苇簌簌地响起来,听得见脚步声,芦苇梢也摇晃起来。鲁卡沙扣住扳机,说了声:“凭圣父圣子之名!”枪机一响,脚步声就停住了。

“喂,哥萨克们!可别把我大叔打死啊!”传来一个镇静的男低音。接着耶罗施卡大叔分开芦苇,来到他跟前。

“险些儿把你打死了,真的!”鲁卡沙说。

“你在打什么呀?”老头儿问。

他那洪亮的声音在树林里传开来,顺河而下,一下子打破了那笼罩着哥萨克的寂静和神秘。周围的一切仿佛也变得更加明亮和清楚。

“你什么也没看到,大叔,我可打死一头野兽了。”鲁卡沙松开枪机说,异常镇静地站起来。

老头儿紧瞅着那尸体的白脊背,同时看河水怎样在它周围起着涟漪。

“他背着木头游过来。我看得清清楚楚……你往这儿瞧!喏!穿着蓝裤子,带着枪……你看见吗?”鲁卡沙问。

“怎么没看见!”老头儿生气地说,脸上现出一副郑重其事的样子。“把一个骑士打死了。”他仿佛很惋惜似的说。

“我刚才坐在这儿,忽然看见那边有样黑乎乎的东西。我当时就看出来,有个人走到那边,跳下水去。好奇怪!一块木头,一块老大的木头浮过来,不是顺水而下,而是横穿河面。我一看,木头下面有颗脑袋伸出来。这是个什么怪物哇?我探出身去,可是被芦苇挡住,看不清楚;我抬起身来,大概被那家伙听见了,他爬上浅滩,向四下里望望。我想,哼,你逃不掉了。他爬到浅滩上张望。哦,我的喉咙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我准备好枪,一动不动地等着。他停了一会儿,又游起水来,等他一落到月光下,他的背都看得见了。‘凭圣父圣子圣灵之名!’我透过烟雾望去,看见他正在挣扎。他呻吟起来,但这也许只是我的幻觉。哦,谢天谢地,我想这下子可把他打死了!等他浮到浅滩上时,全身都露了出来。他想爬起来,可是没有力气。他挣扎了一阵,又倒下了。什么都看得清清楚楚。瞧,他不动了,多半是断气了。哥萨克们已赶回哨兵线去通知,可不能让其余的人逃掉!”

“就这样要了他的命!”老头儿说,“老弟,如今他可走远了……”他又伤心地摇摇头。这时候,哥萨克们沿河赶来,有骑马的,也有步行的,只听得一片响亮的说话声和树枝的簌簌声。

“小船带来了吗?”鲁卡沙大声问。

“好样的,鲁卡沙!把他拖到岸上来!”一个哥萨克喊道。

鲁卡沙不等小船划到,就动手脱衣服,眼睛盯住那虏获物。

“等一下,小船纳扎尔卡马上划来。”班长喊道。

“傻瓜!说不定还活着呢!他装死!把匕首带去!”另一个哥萨克喊道。

“胡说!”鲁卡沙一边拉下裤子,一边喝道。他利索地脱下衣服,画了十字,纵身一跳,哗啦一声窜到水里。他在水里泡了泡,伸长白手臂,高高地从水里弓起背,冲着水流,横穿捷列克河向浅滩游去。一群哥萨克站在岸上大声谈话。三个骑马的出发巡逻。小船在河湾那边出现了。鲁卡沙爬上浅滩,向尸体俯下身去,摇了他两下。“一点儿气也没有了!”他尖声嚷道。

那车臣人被打中脑袋。他穿着蓝裤、衬衫和契尔克斯服,背上缚着一支枪和一把匕首。他身上缚了一根粗大的树干,因此开头把鲁卡沙骗过了。

“一条大鲤鱼落网了!”当车臣人的尸体从小船里拖起来放在岸边的草地上时,哥萨克围拢来,其中有一个说。

“颜色好黄啊!”另一个说。

“我们那几个人上哪儿找去了?其余的人恐怕都在对岸吧。他要不是个打前站的,也不会那么游法。一个人游来干什么?”第三个人说。

“他倒挺灵活,走在大家前头。是个真正的骑士呢!”鲁卡沙一面嘲笑说,一面站在岸上绞着湿衣服,身上直打哆嗦。“胡子还染过颜色,修剪过了。”

“他把棉袄装在口袋里,挂在背后。这样游起来方便些。”有人说。

“我说,鲁卡沙!”班长手里拿着从死人身上解下来的匕首和枪,说道,“匕首你自己拿去吧,棉袄也拿去,这支枪呢,我出三卢布向你买。瞧,上面还有砂眼呢,”他向枪筒里吹着气,又补了一句,“我想留下它做个纪念。”

鲁卡沙什么也没回答,这种硬讨便宜的手法显然使他很生气,但他知道这是无法拒绝的。

“哼,真见鬼!”他皱着眉头把车臣人的棉袄往地上一扔,说道,“要是件好棉袄倒也罢了,可这简直是块破布。”

“打柴穿穿倒合适。”另一个哥萨克说。

“莫赛夫!我回家去一趟。”鲁卡沙说,显然忘了他的气愤,并且希望利用这讨好长官的机会得到点儿方便。

“好的,去吧!”

“弟兄们,把尸体搬到哨兵线那边去,”班长对哥萨克们说,仍旧察看着那支枪,“还得在他上面搭个棚子遮遮太阳。说不定山匪会来赎的。”

“天还不热呢。”有人说。

“要是被豺狼撕掉了呢?那可怎么办?”另一个人说。

“我们得派人守着,不然他们来赎时,要是被撕掉,就糟了。”

“哦,鲁卡沙,不管怎么说,你得请弟兄们喝桶酒啊。”班长快乐地补充说。

“对,这是老规矩,”哥萨克们附和说,“你看,上帝赐福给你了,还没见过什么世面,就干掉了一个山匪。”

“把这匕首和棉袄都买下吧!别舍不得钱。这裤子我也卖。上帝保佑你,”鲁卡沙说,“我穿不下,他是个瘦鬼。”

有个哥萨克用一卢布买了棉袄。另一个人出两桶酒的代价换了匕首。

“喝吧,弟兄们,我请你们喝一桶,”鲁卡沙说,“酒我会从村里带来的。”

“这裤子剪开来给姑娘们做头巾吧!”纳扎尔卡说。

哥萨克们哄然大笑起来。

“你们笑得也够了,”班长又说,“把尸体拖开。干吗把这脏东西搁在屋子旁边……”

“大家站着干什么?弟兄们,把他拖开!”鲁卡沙用命令的口吻喝道。哥萨克们勉强抓起尸体,像服从长官命令那样服从他。他们把尸体拖了几步,松开手,那两条腿毫无生气地抖了一下,又横在地上。哥萨克们让开点儿,默默地站了一会儿。纳扎尔卡走到尸体跟前,把他歪在一边的脑袋摆正,让大家看见死人太阳穴上血淋淋的枪洞和脸庞。

“瞧,给他做了个多清楚的记号!正好在脑壳上!”他说,“丢不了啦,主人们认得出来的。”

谁也没有应声,静默的天使又在哥萨克的头上飞翔。

太阳升起来了,它那四散的光芒照耀着露珠滚滚的草木。捷列克河在附近苏醒了的树林中哗哗奔流;野鸡在四处啼叫,互相呼应,迎接着早晨。哥萨克们呆立在尸体周围,默默地瞧着他。褐色的尸体光穿着一条湿淋淋的蓝裤,凹陷的肚子上束着腰带,看上去体格生得匀称漂亮。两条肌肉发达的手臂直挺挺地摆在身旁。头发剃得发青的圆脑袋带着凝血的伤口歪在一边。晒得黑黝黝亮光光的脑门儿跟新剃过的头皮黑白分明。一双玻璃般的眼睛向上翻着,眼珠呆呆地下陷,对周围的一切似乎都视而不见。红棕色的小胡子下露出两片展延到嘴角的薄唇,唇上仿佛还挂着一丝不怀恶意的嘲笑。两只小手上长满红棕色的汗毛,手指向里弯曲,指甲也染红了。鲁卡沙还没有穿上衣服。他浑身湿淋淋的,脖子发红,眼睛也比平时明亮;宽阔的颧骨不断颤动着。他那洁白强壮的身体上隐隐约约地冒着热气,散发在早晨的新鲜空气中。

“原来也是一个人物哇!”他说,显然欣赏着那尸体。

“是啊,你要是落在他手里,他也不会放过你的。”一个哥萨克应声说。

静默的天使飞走了。哥萨克们开始活动和谈话。有两个砍树枝搭棚去了。其余的人慢吞吞地向哨兵线走去。鲁卡沙和纳扎尔卡跑去收拾东西,准备回村。

半小时以后,鲁卡沙和纳扎尔卡穿过捷列克河和村庄之间的密林,奔回家去,一路上不断地谈着话。

“记住,别告诉她是我派你去的,你只要看看她丈夫在不在家就行了。”鲁卡沙尖声说。

“我也要去找找雅姆卡,”顺从的纳扎尔卡说,“咱们去喝个痛快,怎么样?”

“今天不喝还等几时啊!”鲁卡沙回答。

这两个哥萨克回到村里,痛饮了一场,就倒头一直睡到黄昏。

就在那件事发生后的第三天,高加索步兵团的两个连进驻诺伏姆林村。辎重车队卸了马,停在广场上。火头军挖了一个坑,从人家院子里拖来些没藏好的木头,动手做饭。司务长们在点着人数。辎重兵们在地上打着拴马桩。设营员们像当家人似的在大街小巷里走来走去,给军官和士兵安排住所。这儿摆着一排排绿色的弹药箱,那儿停着行军灶和马匹以及一只只正在煮饭的锅子。上尉、中尉和司务长奥尼西姆·米哈伊洛维奇都在这儿。一切都集中在这个村庄里,据说两个连奉命驻在此地,所以官兵们就都像在家里一样随便。为什么要驻在这里?那些哥萨克怎么样?驻在这里他们欢迎不欢迎?他们是不是旧教徒?管他妈的!士兵们都筋疲力尽,满身灰尘,散队后乱哄哄的像一群蜜蜂散布在街道和广场上。他们根本不管哥萨克们的反感,三三两两地有说有笑,把枪支碰得哐哐响,走进人家家里,把军服装备往屋子里到处乱挂,打开带着的袋子,还跟娘们开玩笑。一大群士兵聚集在他们心爱的地方——饭锅周围,他们嘴里衔着小烟斗,一会儿望望炊烟怎样渐渐升腾到炎热的天空,在高空凝集,好像一片白云,一会儿瞧瞧篝火怎样在明净的空中跳动,好像熔化的玻璃。他们挖苦和嘲笑哥萨克男女,因为他们的生活跟俄罗斯人完全不同。家家院子里都可以看到士兵,听到他们的哄笑声和哥萨克女人们恼怒的尖叫,她们守着自己的家,不让士兵们用水和食具。哥萨克孩子们紧挨着他们的妈妈,或者互相依偎着,惊奇地盯着他们从没见过的士兵们的一举一动,或者保持一定距离跟在他们后面跑。哥萨克老人们坐在门外的土台上,阴沉沉地望着士兵们奔走忙碌,一言不发,似乎对什么都听天由命,漠不关心。

奥列宁以士官生身份进高加索团已有三个月了。分派给他住的是村里一所好房子,就是伊里亚·华西里耶维奇少尉的房子,也就是乌丽特卡奶奶家里。

“这算是个什么路数哇,德米特里·安德烈耶维奇?”凡纽沙气呼呼地对奥列宁说。奥列宁身穿契尔克斯服,骑着那匹他在格罗兹纳亚买的卡巴尔达马,在五小时行军之后愉快地走进那派给他住的人家的院子。

“什么事啊,伊凡·华西里奇?”他一边抚摩着马,一边问,同时好玩地瞧着头发蓬乱、满脸大汗、神情激动的凡纽沙。凡纽沙是跟辎重车一起来的,正在卸行李。

奥列宁好像换了个人。原来剃得光光的面颊和下巴颏如今都长了柔软的胡子。原来由于过夜生活而脸色枯黄,如今两颊、前额和耳朵后面的皮肤都晒得黑里透红,十分健康。原来穿一套洁净的崭新黑色燕尾服,如今可换上一件肮脏的打宽裥的白色契尔克斯服,还佩了武器。原来那种浆得笔挺的洁白硬领,也换上紧束住黧黑脖子的红绸短衫的领子。他一身契尔克斯人打扮,但并不地道;谁都能一眼看出他是个俄罗斯人,而不是个鞑靼骑士。一切似乎都像,其实还是不像。但他浑身都焕发着健康、快乐和满足的神气。

“噢,您觉得可笑,”凡纽沙说,“可您自己去跟那些人谈谈看,谁也不理你,这就是了。一句话也不会跟您说的。”凡纽沙怒气冲冲地把一只铁桶扔到门口。“到底不是俄罗斯人。”

“那你干吗不去找村长呢?”

“我又不知道他住在哪儿!”凡纽沙委屈地回答。

“谁让你生这么大的气啊?”奥列宁四下里打量了一下,问。

“鬼才知道他们!呸!真正的东家不在,说是到什么克里加[8]去了。那老太婆简直是个魔鬼,上帝保佑!”凡纽沙抱住头回答。“在这儿怎么过日子,我可说不上来。他们比鞑靼人还要坏,真的。也算是基督徒!就是鞑靼人也比他们高尚点儿。‘到克里加去了’!‘克里加’是个什么鬼地方,我可说不上来!”凡纽沙说完,转过身去。

“你说,跟我们家的下房不一样,是吗?”奥列宁嘲笑说,并不下马。

“把马给我!”凡纽沙说。显然,新环境使他感到困惑,但他还是听凭命运的摆布。

“你说鞑靼人高尚点儿吗?呃,凡纽沙?”奥列宁又问,同时跳下马来,拍拍鞍子。

“哼,您笑我!您觉得好笑!”凡纽沙生气地咕噜着。

“哦,别生气,伊凡·华西里奇,”奥列宁应着说,仍旧笑嘻嘻的,“回头让我去找房东他们,你瞧着,我会把一切都安排好的。我们还要在这儿好好过日子呢!只是你别激动。”

凡纽沙没回答,他只是眯细眼睛,轻蔑地望望东家,摇摇头。凡纽沙把奥列宁单单看作东家,奥列宁把凡纽沙单单看作仆人,要是有人说,他们其实是朋友,那两个人都会感到惊奇的。但他们确实是朋友,尽管自己并没意识到这一层。凡纽沙领来那年才十一岁,当时奥列宁也是这样的年纪。奥列宁十五岁的时候,一度教过凡纽沙读书写字,还教他学法文。这件事凡纽沙挺引以自豪。如今每逢凡纽沙高兴的时候,总爱说几个法文字,并且总是一边说一边傻笑。

奥列宁跑上台阶,推开房门。玛丽雅娜只穿一件粉红衬衫(哥萨克女人在家里通常都是这样),吃惊地从门边跳开去,身子贴住墙壁,用鞑靼衬衫的宽大袖子遮住下半个脸蛋。奥列宁把门开得大一点儿,在昏暗的走廊中看见了这个年轻哥萨克女人高大匀称的身材。他不禁怀着年轻人的好奇心,心头痒痒地注视着那薄印花布衬衫裹着的健美的处女身体和那双带着稚气的惊慌与粗野的好奇盯住他的乌黑美丽的眼睛。“哦,是她!”奥列宁想,“这样的女人一定还有不少。”于是他打开房间的另一扇门。乌丽特卡奶奶也只穿一件衬衫,正弯着腰,背着他在扫地。

“您好,老妈妈!我是来看房子的……”他招呼她说。

哥萨克女人并没有直起身子,只向他转过脸来。她的相貌长得还不错,但神色很严厉。

“你来干什么?想来取笑我们吗?啊?让我来教你怎么取笑吧!让黑死病瘟死你!”她一边骂,一边皱着眉头斜瞅着客人。

奥列宁原以为他所参加的英勇的高加索团在长途劳顿之后准会处处受到欢迎,特别会受到哥萨克战友们的欢迎,因此这样粗暴的接待使他纳闷。不过,他并不发窘,他只想说明一番,房租他会付的,可是老太婆不让他把话说完。

“你来干什么?谁要你这种病鬼?脸皮刮得这么光光的!等当家的回来,他会派给你住的地方的。我可不要你的臭钱。神气什么,我们这辈子又不是没见过钱!烟草熏得满屋子都是烟味,还想拿几个钱来赎罪呢!我可没见过这样的病鬼!让子弹打穿你的肚子和心肺!”她尖声叫骂着,打断奥列宁的话。

“看来凡纽沙说得对!”奥列宁想,“还是鞑靼人高尚点儿。”他在乌丽特卡奶奶的咒骂声中走出屋子。这当儿,玛丽雅娜突然从穿堂里跑出来,从他身边溜过。她仍旧只穿一件粉红色衬衫,但头上包了一块头巾,直遮到眉毛边上。她赤着脚啪哒啪哒地奔下台阶站住,笑盈盈地看了奥列宁一眼,便在房子转角处消失了。

她那年轻稳健的步态,她那从白头巾下射出来的光芒逼人的野性的目光,她那匀称健美的身体,这会儿更使奥列宁惊讶不已。“这一定是她。”他心里想。他不再考虑房子的事,只不断瞧着玛丽雅娜,同时向凡纽沙走去。

“瞧,连姑娘都这样野,”凡纽沙说,他仍旧在马车旁边忙碌,但情绪已经好些了,“简直像匹野马!女人[9]!”他得意扬扬地用不成腔的法语大声补了一句,哈哈大笑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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