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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关于永久的女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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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言

下列的引文,是从给张伯伦教授的信中集起来的,说明了写这篇文章时内心的历史——至少是在它的第一期。

“……现在有一些只有你我可知的事情。我现在不管自己的怀疑,要想写一篇关于‘永久的女性,(i’éternel féminin)的哲学的文章——在西方而为东方所说明的。‘那繁华的东方!’(ex oriente lux)这个观念鼓起了我从事尝试的勇气;因此我对于这个观念非常的审慎,——好似一个有所发见的人。我默想的时候,觉得两半球艺术的特性,有几种只可以用那两性观念的有无来解释。非但日本人对于我们那些由那个观念所创造出来的文学,艺术等类,必定是一无所知,我们自己也必定为了我们自己的艺术,——或审美学的发展,——需要着另一面的性格,而在审美学上受苦。倘使可能的话,我当在八月之前写成这篇文章。”

——1893年6月19日。

“在我,一切又是死沉沉的空无所有了。为了缺少确定性,我竟瘫痪起来了。我写《永久的女性》草稿大约有一百纸的时候,我忽然觉得我被一些非常严重的怀疑所阻挡了。今天我又读了你的“古典诗”;我在那些诗里,找到了许多美丽的思想,我怕我说日本传奇中没有恋爱分子的一句话(除了对跳舞艺妓的恋爱之外),竟是不对的。但是倘使我竟是不对的,那末为什么日本人要恨我们的英文社会小说,以为不堪呢?为什么他们对于我们接吻和拥抱的狂热,要极端的厌恶呢?你看我的主张竟要成为一个光荣的主张了。我已经想出来了,我们看自然只是男性或女性(大概是女性)的,而日本人却看自然是中性的,那就是我们所完全办不到的事情。这样的影响,遍及了艺术和思想。但是我不能将我的观念写得如我所希望的一半快。同时和必须顾到一些别的事情。”

——1895年6月25日。

日本艺伎花魁——玉枝

明治二十五年,浅草十二楼的凌云阁为了招揽顾客,举办艺伎比赛而声名大噪。在全体艺伎参加的比赛中,这位名叫玉枝的艺伎独占鳌头。

“我又在试写我那‘永久的女性’在西方审美学思想上的影响的理论了;但是我不想现在就写好。我将等候着一个快乐的反动,格外的来发展那些观念。”

——1893年7月16日。

为了人类的隐喻,我们探索着诸天,就在所有的太空中,找得了我们的寓意:——

我们用那息萨斯(narcissus)的眼光注视看自然,不论何处,都为我们的影子所迷眩了。

——瓦特孙(watson)

任何有理智的住在日本的外国人,不久就要觉得的,便是日本人愈加学习了我们的美学和我们的情绪性格,他们似乎就愈加不会受到什么印象。欧洲人或美洲人,要想和他们谈谈西方的美术,或者文学,或者形而上学,就要觉得不能得到他们的同情。他将被人客气的倾听着;可是他的滔滔雄辩,也只能引起他们一些惊奇的谈论,和他所希望,所期待的,完全不对。像这样的失望,经过了许多次,他对于他的东方听众,就不得不用他对于同样态度的西方听众,加以判断的话来判断他们。他们既然对于我们看作艺术和思想的最高表现,而只一味的唯唯否否,我们自己的西方经验,就使我们证明了他们心智的无能力。因此我们可以找到有一种外国人,称呼日本人为儿童的民族;同时另有一种人,连住在日本已经多年的大多数人在内,便判断他们为完全物质主义的民族,不管它的宗教,它的文学,和它那无比的美术,有什么证据。我不能不说,这些判断,正和哥德斯密(goldsmith)对约翰生(johnson)讲到文学会(literary club)的一样靠不住:“在我们中间,没有什么新事情了;我们彼此的心思,都已熟透了。”一个有教化的日本人将要用约翰生著名的反辩来回答说:“先生,你还没有熟悉我的心思呢,我想你!”所有这些评论,照我看来,似乎都没有认识清楚日本的思想和情绪,是发源于他们祖先的习惯、风俗、伦理、信仰,在若干事情上,在不论何种极其不同的事情上,正和我们所有的情形相反的。现代的科学教育,在这些心理学的材料上有所活动,不过是叫种族的差别愈加显著罢了。只有一半的教育,能诱引日本人来仿效西方的方法。他们真正的心智力和道德力,他们最高的理智,都很坚决的反抗着西方势力;看了那些比我观察还要清楚的人,谈论这些事情的话,使我可以确定的说,那些曾在欧洲旅行过,或受过教育的日本人,是应该作为高等的人类,而加以特别注意的。的确,新文化的结果,在那被莱因(rein)轻易当作儿童民族的民族里,比了任何别的,更能显出极强固的保守能力来。日本人对于西方观念的某一类,所以有这种态度的种种原因,虽然很难使人完全了解,而在我们却就不能不将我们对于那些观念的估价,重加考虑,便不能说东方人的心智是没有能力的。现在,讲到那许多成为问题的种种原因,其中有些只能空空洞洞的加以设想着。不过其中至少有一个——极其重要的一个——我们可以充分的研究着,因为不论是谁,在远东住上几年,就不能不承认这原因的存在。

“先生,请你告诉我们,为什么在英文小说中,讲到恋爱和结婚的事情会这样多:——我们看来似乎是大大的希奇的。”

家族合影

日本和中国一样有很浓厚的家族观念,忠孝观念更是深入人心。

这个问题,是我正在向我的文学班——十九至二十三岁的少年人——解释为什么他们虽然能明白泽丰兹(jevons)和詹姆士(james)的逻辑,而不能了解一篇合格小说中的若干章,这个时候发生的。在种种情形之下,这不是一个容易回答的问题;在实际上,倘使我没有在日本已经住过若干年,我是不能回答使人满意的。结果是那样,虽然我的解释要竭力说得简短些,却还费了两小时以上的光阴。

我们的社会小说,能使日本学生的确理会得的,为数并不多;这事的原故,不过是为了他们对于英国社会,不能得到一个准确的观念。在他们眼里,的确的,非但在特殊的意义上,英国社会是一种神秘,便是在一般的意义上,所有的西方生活,都是如此。任何社会制度,不以孝敬为道德的结晶的;任何社会制度,儿童离开了父母另外去成家的;任何社会制度,居然以爱妻子和儿女,比了爱生身的父母,不但是自然的,而且是正当的;任何社会制度,婚姻之事可以完全不用父母顾问,而由子女自己互相的愿意的;任何社会制度,媳妇不必虔诚侍奉婆婆的,在他们看来,这些生活状况,简直和空中的飞鸟,旷野的走兽差不多,或者至多也只能说是道德上的浑沌。所有这些事情,都在我们的小说中反映出来了,真正给了他们许多闷葫芦。我们对于恋爱的观念,和我们对于婚姻的用心,就是这些闷葫芦中的几个份子。在年轻的日本人看来,婚姻之事不过是一种简单而自然的本份,到了一定的时间,是有他们的父母,为他们作主,安排一切的。至于外国人为了要结婚,就有许多困难发生,在他们真是十足的哑谜儿;可是著名的作家,一定要写这样事情的小说和诗歌,而那些小说和诗歌又极为人所崇敬,这就格外的使他们大惑不解了,——在他们看来,似乎是“大大的希奇的”。

我那位年轻的问询者,为了客气的原故,所以说“希奇”。他实在的意思,或者格外准确的说来,乃是“不堪”。不过我说著名的小说,在日本人的心思上,是不堪的,大大的不堪的,我那英国的读者们,也许要误会我的意思。日本人到底不是病态的过于正经。我们的社会小说并非为了题旨是恋爱而使他们当作不堪。日本人讲到恋爱的文学,也有许多。不错的,我们的小说,在他们看来似乎是不堪的,正有些像是为了这个理由,那便是为了《圣经》说的,“因此一个人要离开他的父亲和母亲,要和他的妻子密切着”,在他们看来,这竟是从古以来,最不道德的说话之一。换言之,他们的批评,需要着一个社会学上的解释。要将我们的小说,为什么他们想来便是不坏的理由,详细解释起来,我就应该将日本家庭的全部组织、风俗,和伦理,和西方生活中任何事情都完全不同的种种事事,加以叙述;而要达到这一步目的,即使是随便敷衍一下,也就非写成一巨册不可。我不能尝试一种完全的解释,我只能将一种可以参考的性格,所发生出来的若干事实,引证一回。

因此,我开始便可以明白的说,我们的文学,于小说之外,一大部分都是反对着日本人的道德意义的,不单为了它讲到了恋爱的热情,乃是为了它讲到了和贞淑闺女有关系,因此也就和家庭团体有关系的热情。现在,通常的大例,在最好的日本文学中,以热烈的恋爱为题旨的,却不是那种成为眷属关系的恋爱。那竟是另外一种恋爱,东方人并不过于正经的一种恋爱,——不过是为了体貌上的吸引力而发生的迷恋;书中的主要女人,并不是清高家庭的闺女,却大半是以舞蹈为业的艺妓。这种东方式的文学,描写的内容,也是不和西方的文学风气相同的,——假如和法国文学:它的艺术的立场不同,描写情绪的知觉也是另外的方法。

京都岛原的太夫们

京都的岛原是日本江户时代最著名的三大烟花地之一。艺伎有阶级之分,最高的称“太夫”,不仅要姿容秀美,具备知性与教养,还要会唱歌、弹琴、吟和歌、围棋、茶道、花道……太夫虽然是妓女,但是不能随便接客,一旦接客,便与对方一直维持一夫一妻形态,直到双方切断关系。

一种民族的文学是必定有反射性的;我们可以断定,凡是它所描摹不出的,那末在民族生活上一定也是少有或竟没有表现的。现在,日本文学,对于我们的大小说家和诗人当作大题旨的恋爱,所有的保留,正和日本社会,对于同样的题材,所有的保留,一样的意见。在日本的罗曼史中,那特出的妇女时常总写成一个女英雄;一个完美的母亲;一个孝顺的女儿,愿为自己的本份牺牲一切的;一个忠实的妻子,跟着伊的丈夫出战,帮他打仗,舍了伊自己的性命来救他的性命;从来不写成一个感情浓烈的闺女,为了恋爱以至于死,或致人于死。我们也可以看出,伊在文学的表现中,也不是一个危险的美人,一个男子的诱惑者;在日本的真正生活中,伊是从来不会做这种人的。社会是男女混杂,以女子的魔力为最高尚最纯洁的魔力的,这样的社会,在东方却从来没有见过。甚至在日本,以社会这个名称的特殊意义说来,他们的社会是属于男性的。因此,在首都里面若干限定的团体内,采取了欧洲的习尚和风俗,表示着社会的变化就在开始,最后总要照着西方的社会观念来改造那民族生活的,也不是轻易便可相信的事情。因为这样的一个改造,就要关连到家庭的分散,全部社会组织的崩溃,全部伦理制度的摧毁,——简单说来,民族生活的破碎。

进餐

男子裸着上身在吃饭,而妻子站在一旁伺候。

将“女子”这一个名词作为最精粹的解释,并且设想有一个社会,里面是难得有女子出现的,有一个社会,伊在里面是从来不见“世面”的,有一个社会,里面求爱之事是完全谈不到,而对于妻子或女儿最微弱的礼貌便是粗暴的不耐烦的,读者便立刻可以达到某种奇异的结论,而能知道我们这里最受欢迎的小说,所给与那个社会里面的人的,是些什么印象了。不过他的结论,虽然一部分是对的,却在若干一定的事情上,总还达不到真正的究竟,除非他对于那个社会的禁例,和禁例背后的伦理观念,也是知道一些的。例如,一个高雅的日本人,永不会向你谈到他的妻子(我是以一般而论),也很难得讲到他的儿女,虽然他也许很以他们为光荣。也很难得会听见他讲到他家庭中的任何人,讲到他的家居生活,讲到他任何样的私事。不过倘然他有时竟会讲到他的家中人,那末他所提起的人,大概准是他的父母。他讲到他们的时候,要带着一种近乎宗教感情的尊敬,可是态度方面,却又和一个西方人所以为自然的,又很不相同,而且从来不会在他自己的父母和别人的父母,所作的种种事业之间,作什么心理的比较。不过即使对于被请去参预他的婚礼的客人,他也总不会谈一些他妻子的事情。而且我想我可以安然的说,那最贫苦和最蠢笨的日本人,不论他是何等的为难,他从来不会提起他的妻子,——或者甚至也不提起他的妻子和儿女,——梦想要得到一些帮助,或者要向人乞怜一下。但是他为了他的父母或祖父母的原故,他就毫不迟疑的要请人帮忙了。妻子和儿童的爱,西方人是当作所有的情思中最强烈的情思的,而在东方人看来,不过是一种自私的爱感。他承认,所统率着他的,是一种较高尚的情思,——本份:第一,对于他的天皇的本份,次之,对于他的父母的本份。既然爱只能当作一种自爱的感情,那末日本的思想家,不问爱是何等的纯洁或神化,不肯当它是种种动机中的最高尚的,却并没有错误。

在日本较为贫苦的阶级里面,并没有什么秘密;可是在较为高等的阶级中间,他们的家庭生活,就比任何西方的国家,连西班牙在内,格外的不肯开放给人注意。那是一种外国人看见得很少,差不多完全不知道的生活,所有讲到日本女子而写的文字,都是背道而驰的。(然而我不是指着那些特别的人说的,他们在茶坊酒肆,或者还要坏的地方住过了短短的时间,就此回到本国,写那些讲到日本女子的书籍去了。)你被请到一个日本朋友的家里去,对于他的家人,你也许看得见,也许看不见。那完全要看当时的情形。倘使你能看见他们中任何一人的,那大概也不过是一霎时的工夫,而那时你大概可以看见那妻子。进了门,你将你的名片给了仆役,他不久就回来。接引你进入了客室,近客室,时常总是一个日本人的住宅中最大最美丽的部份,在那里给你跪的垫子已经预备好,在它的前面放了一个烟盒。那仆役又将茶和点心送给了你。片刻之间,主人自己进来了,在缺不了的施礼以后,就开始谈起天来。倘使你被请吃饭,你也答应了,那末那位妻子,因你是伊丈夫的朋友,便要在顷刻之间来侍候你,给你面子。你是否将被正式的介绍给伊,那是没有一定的;但是你一眼瞥见了伊的衣着和头饰,你就立刻可以知道伊是谁,那你便须用最郑重的敬意向伊道候。伊也许要使你觉得,(尤其是在一个武士的家庭里)伊是一个非常娴雅而又极其严肃的人,决不是一种多笑多鞠躬的女子。伊将非常的少说话,不过是尊敬你的,也将用自然的优美,侍候你一会,那自然优美的状态是一种启示,然后伊将款款的离你而去,在你告辞的时候才再得看见,那时伊将在门口重新出现,向你道别。在另外继续着的若干拜会中,你可以得到伊若干相同的动人的瞥见;或者,也能得到那高年父母的若干较为稀少的瞥见;倘使你是一个很受欢迎的客人,到底孩子们也会来向你道候,用着那奇妙的客气和温柔。可是那个家庭里最内在的密切生活,无论如何是不会向你宣露的。你所看见的,只是纯洁、温和、优雅,可是对于他们彼此自己的关系,你将一些也不知道。在那隔断内室,美丽的垂帘背后,一切都是静默而又和平的神秘。照日本人的心理看来,为什么要换个样儿,简直是毫无理由。这样的家庭生活是神圣的;家室乃是圣所,如若要将幕子拉开些,那便是大不敬。这种以家室和眷属关系为神圣的观念,无论如何,我总想不出它们比了我们西方对于家室和眷属的最高概念,究竟有什么不及之处来。

淑女肖像

这位年轻女孩仪态端庄,手放在膝盖的上方,面前有烟管盘,矮桌上放着书籍和一钵兰花。从容貌到仪态,都符合日本人的审美观。

日本明治中叶的古董品

物品中以瓷器最多,还有铠甲和其他各种装饰华丽的藏品。

然而倘使这个家庭里是有成人的女儿的,那末来的客人大概就看不见那妻子了。那些格外娇怯,而同样静默和畏缩的少女便出来欢迎客人。伊们甚至可以听着吩咐,弄弄什么乐器,将伊们的针线或图画取出来看看,或者另将家传的宝物或古物取出来陈设一下,以娱来宾。不过所有的温柔和爱,都和那本国文化的极端自持是分不开的。来宾自己,亦不可稍于自持有亏。除非他的年龄已高才可以和父执一般的自由说话,否则决不可以有一些个人的郑重致意,或任意说一些轻轻的奉承话。在西方可以取悦妇女的言行,在东方是要当作愚蠢的粗暴的。来宾绝对不可以讲到那少女的面貌、姿态、妆饰,来恭维伊,更加不可以将这些话来恭维一个妻子。可是读者也许要反对说,的确有若干时候,这样的恭维是省不来的。这是真的,因此逢着了这样的时机,在没有恭维之先,就要极谦卑的道歉,然后才说要说的话,这样,说的话才能得到欢迎,并且有一句比我们“请勿介意”更客气的话回答着;——那是说,勿以恭维的粗暴而介意。

不过在此我们就讲到了关于日本礼节的大问题了,我必须承认,我自己对于这事还是很不明了。我上面所说的话,不过是要使人知道,我们西方的社会小说,对于东方人的心理,在纯洁方面有多少缺少。

一个人讲说自己对于妻子和儿女的爱感,讲说任何与家庭生活极其有关的话,那是完全和上等日本人的观念不相合的。我们时常将家庭关系的公开承认,或说展览,在有教育的日本人看来,即使不当作绝对的野蛮,至少也将当作狎昵难堪。外国人对于日本女子的地位,所以有完全不正确的观念的,就大概是为了日本人有这个意见。在日本,甚至丈夫要和妻子在街上并行着,也不是风俗所许可的;若说将他的臂膊给伊,或者在上下楼梯的时候来帮助伊,那就更加不可以了。不过这并不是他没有爱感的证明。这不过是他们的社会意见完全和我们的不同的结果;这不过是在公众前显示夫妇关系是不正当的观念,成为了一种礼节,不能不服从罢了。为什么不正当?因为这样的显示,在东方人判断起来,似乎是一种个人情思的告白,因此也是自私情思的告白。东方人的人生定律乃是本份。不论何时何地,爱感必须附属于本份之下。任何个人爱感的公然显示,就等于道德上有缺点的公然告白。那末这样说来,是否爱妻子也是道德上的缺点呢?那又不然;一个男子爱他的妻子,乃是当然的本份;不过爱伊胜过爱他的父母,或者在公众之前注意伊,比注意他的父母还要加甚,那就是道德上的缺点了。不错的,就是对于伊表示同等的注意,也可以成为道德上缺点的证据。父母在世之时,伊在家庭中的地位,不过是一个义女,最有爱感的丈夫,甚至片刻之间,也都决不可以让他自己忘却了家庭的礼节。

照看小孩

明治中期一些农村里,由于孩子多,因此照顾婴儿和小孩子就成了大一些孩子的工作,很多小孩都是在姐姐背上长大的。

在此我必须讲到西方文学中,一个永不能和日本观念和风俗调和的特性来。读者可以想一想,在我们的诗歌和散文小说中,接吻、抚爱、拥抱之事,要占据多大的地位;然后再想一想,在日本文学中,这些事情是绝对没有的。因为在日本,接吻和拥抱是爱感的表现,简直是没有人知道的,倘然我们将日本的母亲们,和全世界的母亲们一般,在适当的时间也会亲吻着和怀抱着伊们的小孩子,这样惟一的事实除了不算。一脱离小孩子的时候,那就不会再有亲吻或怀抱了。这些动作,除了是婴儿之外,都是当作很不规矩的。从来没有少女们会互相接吻的;也从来没有为父母的,会接吻或拥抱他们那些已能走路的子女的。这种规律通行在社会上各种阶级里面,从最高的贵族到最卑的乡民都是如此。在这民族的历史中,任何时代的文学里面,也决定找不出有什么地方,爱感的表示是比了现代较为显然的。一件文学作品里面,从头至尾,没有提起一些接吻、拥抱,甚至握手的,在西方读者看来,或者总要觉得有些难于想像罢;握手之事,对于日本式的冲动,也正和接吻一般,完全是陌生的。还不至这样,即使是乡下人的俚歌,民间对于不幸的恋爱者所通行的古谣曲,这些事上,也是和那些廊庙诗人的风雅诗歌一样,从来是不提起的。我们可以取古时shuntokumaru(春德丸?)的民歌,来作一个例证,那民歌便是后来西部日本许多俗谚和家常话的发源地。在这故事中,讲到有两个订婚的情人,被一种凶暴的不幸,长久的拆散着,彼此走遍了全国在找寻着,末了藉着神道的保佑,居然在清水庙之前遇着了。任何亚利安人种的诗人,写描这两个情人的相会,哪有不是各自投到彼此的臂间,而作着爱的接吻和呼唤呢?可是这日本的古民歌,却又怎样形容这个相会呢?简单的说来,这两位情人,不过在一处坐了下来,互相微微的抚慰了一下。现在,就是这种自持的抚慰形式,也是情绪上极端很少的放肆了。你常常可以看见父亲们和儿子们,丈夫们和妻子们,母亲们和女儿们,多年的阔别,而又遇见了,可是你总看不见他们中间有一些抚慰的接近。他们将跪下来互相致敬,笑笑,或者为了快乐而稍稍落泪;可是他们永不会急急的投入彼此的臂间,也不会说出非常热情的话来。的确,所有热情的称呼,如“我的亲爱”,“我的挚爱”,“我的美爱”,“我的恋爱”,这一类话,在日本人中是没有的,此外和我们热情的惯语相仿佛的称呼,也是找不出来的。日本人的爱感并不以言语来发表:大概只以非常温柔而和爱的举动来表示。我也可以加上一句说,相反的情绪,也是处于同样的完全克制之下的;不过要详说这件特殊的事实,那就非另外再写一篇文章不可。

京都清水寺本堂

清水寺外围的风景十分优美,春天的樱花、夏天的瀑布、秋天的红叶、冬天的细雪,无时不吸引着人们流连忘返。另外,传说到清水寺还可以祈求姻缘。

谁在公平的研究东方的生活和思想的,也必须从东方人的观点上,来研究西方的生活和思想。而这种比较研究的结果,他将觉得大大的出于意料之外。按着他的性格,和他能理会的才能,他将受一些东方势力的影响,而将他自己顺从了这些势力。西方生活的种种条件,他将渐渐的觉得意义新鲜而别致,他素来所熟习的情形,便丧失了许多。他曾以为正确而真实的,他也许开始觉得是荒谬而虚伪了。他也许开始要怀疑,究竟西方的道德理想的确是最高的否。他也许对于那由西方风俗,放在西方文明之上的评价,于倾向以外,竟至辩驳起来。究竟他的怀疑是最后的否,那是另一件事;这些怀疑至少总是有理由的,有力量的,足够永久的修正他若干从前的信心,——在许多信心中,首一个便是西方崇拜女子为“不可及的人”“不可思议的人”“神圣的人”的道德价值,便是“你不能认识的女子”(la femme que tu ne connaitras pas)(波特莱尔(bandelaire)的用语。)的理想——,“永久的女性”的理想。因为在这古旧的东方,“永久的女性”是完全的不存在的。谁已惯于没有它而能生活了,就要自然而然的断定说,它对于理智的健全,并不是绝对的主要的,甚至就要发生疑问,世界的那一边,对于它那永久的存在果然必要否。

说“永久的女性”在远东是没有的,还不过讲了真理的一部份。在极远的将来,可以将它介绍过来,那也不是能够想像的事。关于它的种种观念,能够放入这一国的言语中去的,为数也很少;那言语里面的名词是没有男女性的,形容词是没有比较的等级的,动词是没有第几身的;那言语里面,张伯伦(chamberlain)教授说,拟人法的缺少,是“一种根深蒂固,流行各处的特性。甚至要和中性名词与及物动何联合的作用相冲突”。(参阅sacred books of the east,vol.xxi.chafter xi.kern所译的全文。)他又说,“实际上,大多数的隐喻和寓言都是不能向远东人的心思作解释的。”他就引证了威至威士(wordsworth)的诗句来说明他的意见。可是即使比了威至威士还要透澈的诗人,在日本人看来也是一样的模糊的不清的。我记得我有一次,将腾尼逊(tennyson)一首著名的短歌中,下列的一句简单话,向一班高级学生解释的时候,就遇到了困难,——

温柔的少女们

最是那一低头的温柔,似一朵水莲花不胜凉风的娇羞。

“伊比了白昼还要美丽。”

我的学生们,都能明白形容词“美丽”区别“白昼”的作用,和同一个形容词,分开来区别那“少女”这名词的作用。但是在任何人的心思中,于白昼的美丽和少女的美丽之间,居然会有类似的观念,那简直是他们所不能了解的。为了要将那诗人的思想灌输给他们,那就不得不用心理学的方法来分析它,——证明白,在那被两种不同的印象所激起来的两种快感之间,是有一种可能的得神的类似的。

因此,那言语的本质,使我们知道,在种族的性格中,早就有许多趋向,种下了深深的根蒂了,由着这些趋向,我们是必须要当作——倘使有当作的必要——远东没有和我们的重大理想相关的理想的。这些趋向,是种种的原动力,比了现在的社会组织要古老得多,比了家庭观念也古老,比了祖先崇拜也古老,比了孔子的训谕更是要古老,孔子的训谕是东方生活中许多各个事实的说明,而非它们的反映。不过既然信仰和实际,反抗着性格,而性格也必须重新反抗着实际和信仰,因此要在孔子之道里面找寻种种的原动力和种种解释,那已经是不合理的了。至于性急的批评家反对着神道教和佛教,只为了它们是不赞同女子的天然的权利的,那尤其是不合理。神道教的古信仰,对于女子,至少总和希伯来的古信仰一样的温柔。在神道教里,女神的数目并不比了男神少,敬拜伊们的人,想像中也不会比了希腊神话的幻梦减少魔力。其中有几个,例如so—tohori—no—iratsune,据说,伊们美丽的身体上,会从衣裳里发出光亮来的;而一切生命和光明之本源,永久的日球,也是一个女神,名称是日照大神。处女们都有成为古神,在所有信仰的赛会中特出的;国内千百处的庙宇里,对于作妻子和母亲的那些女子的纪念,正和对于作英雄和父亲的男子的纪念,一般的敬拜着。便是较后由外国传进来的佛教,也不能说它,在精神的世界里,将女子的地位,比了西方的基督教压得更低,而对它便有所不满。佛和基督一样,也是童女所生的;佛教中最可爱的诸神,除了地藏之外,都是女性,在日本的美术中和日本的普通玩偶中,都是如此;而且佛教徒中,也和在天主教的圣徒中一样,圣洁的女子是能有受人尊敬的地位的。至于佛教和早期的基督教一样,对于女性的可爱,加以竭力的排斥,那是真的;而在它的创造者的教训里,和在保罗(paul)的教训里一样,社会方面和精神方面的优越地位,都归给了男子,那也是真的。可是,在我们对于这事找求材料的时候,我们决不可以忽略佛向着各种阶级的女子所表示的好意,亦不可忽略较近的一个材料里面,有那非凡的故事,说教中不给女子以精神界最高的机会,那是完全错误的。

在《妙法莲华经》第十一章里写着说,有一个少女,在菩萨之前,已经于一刻之间,得到了最高的智慧;于片时之间已经得到了千百次参禅的美德,又阐明了各种大法的根源。这少女走来站到了菩萨之前。

可是智积菩萨却怀疑着,说,“我曾见过释迦牟尼教主,努力以求大发光明,无数年来,曾力行诸善。世界各处,即一芥子所在之地,彼亦鞠躬尽瘁,为一切有生效力。如是之后,彼方大发光明。今此少女,片刻之间,即已得大智慧,其谁信之?”

圣僧舍利弗也是怀疑着,说,“姊妹,女子而能完成六德,事或有之;惟成菩萨,则尚无前例,因女子固不能修至智积菩萨之地位者。”

但是这个少女,却叫菩萨作伊的见证。立刻之间,在诸神之前,伊的凡身不见了;伊已将伊变成一个智积菩萨,在十方诸天之内,充满着三十二式的光辉。世界在二种不同的方法震动着。舍利弗就此不作声了。(参阅sacred books of the east,vol.xxi.chafter xi.kern所译的全文。)

东海道美景

一百多年前的日本乡村,路的两边是参天大树和稻草房顶,三三两两的行人,如在画中行。

不过要在西方与远东之间,感觉到一种在理智的同情上,的确成为极大的阻力的真实性,我们就必须珍重着,这种东方所没有的理想,对于西方生活所发生的大影响。我们必须记得,那理想对于西方文明已经成了什么东西,——对于它所有的娱乐和繁华和奢侈;对于它的雕刻、图画、装饰、建筑、文学、戏剧、音乐;对于许多工业的发达,已经成了什么东西。我们必须想到它对于种种仪节,风俗,和趣味的言语,对于行为和伦理,对于差不多不论那一种公和私的生活,——总而言之,对于民族的性格,有些什么影响。我们也不可忘记,形成这理想的种种吸引力——条顿的(teutonic)、色勒特的(celtic)、斯干第那维亚的(scandinavian)、古典的,或中世纪的,希腊对于身体美的颂赞,基督教对于圣母的敬拜,武侠的提倡,使所有旧的理想主义加上粉色,并得到新意义的文艺复兴——必定在和那亚利安(aryan)言语一般古,为大多数远东民族所不知道的种族感情里,倘使没有它们的产生地,是有它们的营养品的。

不忍池风光

位于东京的上野公园是日本最大最古老的公园,景色美不胜收,而其中尤以不忍池为最。

这种种吸引力,联合起来造成了我们的理想,而古典的份子都是最占势力。这是真的,希腊对于身体美的观念,已经接近着古时和文艺复兴所不知的灵魂美了。这也是真的,进化论的新哲学,强迫人承认“现在”是在为“已往”付着极大的代价的,对于“将来”的本份,创造完全的新理解的,将我们性格价值的观念非常的提高的,它比了从前所有的吸引力,在女子理想的最高精神化这件事上,已有过更多的助力。又是,不问它在将来的理智扩张中,成为怎样更深远的精神化,而这个理想总必依着它的本性自始还是艺术的,而有意义的。

我们所看见的“自然”,并不像一个东方人看见的“自然”,也不能像他的艺术所证明的他所看见的。我们所看见的它,要不大实际些,我们所知道的它,要不大亲切些,因为除了经过专门家的镜头以外,我们就想它是天人一贯没有分别的。在某种方向上,的确,我们的美感,已经发展到一个为东方人所比不上的精美的程度了;可是那个方向是属于情热的。我们从古以来,便崇拜着女子的美丽,因此我们习知了若干“自然”的美丽。身体美丽的知觉,是各种美感的主源,那大概也是早就这样的。我们归功于它,正像我们归功于我们的比例观念;我们对于秩序的过份嗜好;我们对于并行线、曲线,和许多几何学上的等形的喜欢一样。在我们审美进化的长长过程中,对于女子的理想,至少已成了我们一种审美的抽象性了。在那抽象性的幻景中,我们只觉得我们世界的美妙动人,不管种种的事物,也许只像在热带的大气,发着五颜六色的云雾里面所看见的一样。

这样还不算。不论何种东西,曾由艺术或思想,使之和女子一样的,已都由那个暂时的象征关照着和改变着了:因此,数百年来,西方人的幻象,只是在将“自然”渐渐的格外和女性化。所有使我们愉快的东西,想像都将它们女性化了,——天色无限柔和,——水的易动,——黎明的玫瑰色,——白昼的大抚慰,——夜,和天上的诸光,——甚至永远起伏着的岗峦,也在其内。种种的鲜花,和果子的嫣红,和种种香美可爱的东西;快乐的时令和它们的声息;溪流的嬉笑,和树叶的微语,和暗中抑扬呜咽的歌声;——所有种种的景象,或声音,或能触及我们对于可爱的、精致的、美妙的、温柔的各种感觉,都给我们做成了女子的迷梦。我们的幻想肯将男性给予“自然”的地方,只有是在严肃中和在强力中,——似乎是以这些粗暴而巨大的对照,来故意衬出“永久的女性”的魔力的。不错,甚至是可怖之事的本身,只要充满着可怖的美丽,——甚至是破坏,只要是有破坏者的风光在上面的,——在我们看来,便都可以成为女性。也不单是美丽而已,景色与声音,只要是有一些神秘、高尚,或圣洁的,在那错综繁复,如网一般的热情感觉中,都对于我们有同样的效力。甚至宇宙间一切最细微曲折的天然力量,都向我们讲说着女子;对于伊那态度上的可惊,对于初恋时幽灵般的震动,对于伊那永久迷人的谜语,新科学已经教了我们许多新名词。因此,从人类的简单热情,经过了许多影响和变化,我们终于得到了一个万有的情绪,一个女性的万有论。

讲到这里,也许有人要问,在我们西方人的审美进化中,这种情热影响的种种结果,究竟大半是有益的否?在我们夸耀着当作艺术胜利,所有那些看得见的结果下面,难道就没有潜伏着而看不见的结果,将来宣示出来使我们的夜郎自大受一下震惊么?我们审美的才能,果然可靠,不使我们误入歧途,只凭着一种简单的情绪观念,以致眼前错过许多“自然”的奇妙状态么?在我们审美感觉的进化中,这一个特殊情绪所有卓越无伦的确实效果,便果然是这个么?最后,人还可以问,倘使这卓越的影响果然是最美的了,而在东方人的心灵中,谁又保得住没有一个更高的呢。

狩野松荣的《四季花鸟图》

日本的绘画艺术深受中国影响,从这幅画就可以看出明朝花鸟画法的痕迹。

我不过贡献一些问题罢了,并不想满意的回答它们。可是我在东方住得愈久,我便愈相信,在东方正有许多精微的艺术才能和知觉,程度之高,为我们所难于了解,正是我们难于了解那些我们想像不出,为肉眼所看不见的颜色,而居然能为分光器证实的一般。我想,看了日本艺术的某几种状态,便可以明白这样的可能性了。

在此,要一一详述起来,那是既困难而亦危险的。我只好作若干通常的观察。我想这种奇妙的艺术所告诉我们的,就是在“自然”的形形色色里面,那些我们不分男女性格的,那些不能以天人一贯来看待的,那些既非男性也非女性,而只是中性或无名的,都是为日本人所最爱而最能理会得到的。不错,他在“自然”里面所看见的,恰正是我们数千年来所看不见的;现在我们正向他学习着许多生活的状态,和方式的美丽,为我们从来所不知道的东西。我们到底发见了,他的艺术——不管西方人的偏见在相反的方向独断的确定,亦不管它最初给人的那种不确实的妖异印象——到底不是什么怪想的创作,只是已有的和现有的种种事物的一种实在反映:因此我们已经承认,只要一看他对于鸟类生活,虫类生活,花卉生活,树木生活的种种研究,比了艺术上较高的教育决不会有所不及。例如将我们最佳的虫豸画,和日本的虫豸画相比较。将那琪阿康末里(giacometti)给米细勒(michelet)“昆虫”一书的图画,和日本皮烟袋或金属烟管上印着作装饰的最普通的图像作比较。欧洲的工笔描绘,在实际方面只是不足轻重,而日本的画家,只须寥寥几笔,便具着无上的表现力,非但将那东西的形像上每一种的特点都画了出来,并且将它那动作上每一种的特性都表达了出来。从东方人的画笔上脱胎出来的不论何种形线,对于不为偏见所蒙蔽的知觉,是一种教训,一种启示,也是那些能看见东西的眼睛的一种开放,不管那形像只是风中网上的一头蜘蛛,逐着晴光的一只蜻蜓,横行在野草中的一只螃蟹,清流中鱼鳍的波动,黄蜂飞翔的健态,野鸭的翩然而下,奋臂的一头螳螂,爬上松枝上高唱的一头秋蝉。所有这些艺术都是活的,强有力的活的,而我们相同的艺术,在它的旁边简直是死的。

可以再讲讲花卉这件的。一幅英国或德国的花卉画,由那有训练的画家画上几个月,价值须几百镑,而在较高的意义上,以自然的研究而论,却还比不上一幅日本花卉画,只须一二十笔便成,价值或者也只有五毛钱。前者至多只是艰苦的,徒然的,涂抹着许多颜色。后者则立刻之间,不用什么模型相助,在纸上证明了某种花卉形象的完全记忆,而且所显出来的,并非任何一朵花的回想,只是有全副情调,时间,和变化,精进独绝,于形式表现上合乎一般定律的实际化。在许多欧洲的艺术批评家里面,只有法国人似乎是能完全了解这些日本艺术的特点的;而在所有西方的艺术家中,也只有巴黎人能接近着东方人的方法。法国的艺术家有时也可以不得他的笔从纸上提起来,只用一条简单的波纹线,创造出一个呼之欲出的男像或女像来。不过这种才能的高等发展,大概只是一些顽顽的速写;它仍旧是可以男性,也可以女性的。读者要明白我所说的日本艺术家的能力,就必须想像和若干法国画所特具的创造力量,日本艺术家具了这种力量,因之可以适用于特殊以外的每样事物,于几乎所有已为人所认识的一般式样,于所有日本自然界的各种状态,于所有本地风光的形形色色,于行云流水和迷雾,于所有林中田间的生活,于所有时季的情态和地平线的色调和朝晖夕阴的五光十色。的确的,这种含有魔术的艺术,不习惯的人初看时,总找不出它的深意来,因为在西方的审美经验中,本来是难得遇到它的。可是渐渐的它将进入一个有欣赏能力而无偏见的心里去,将他从前对于审美的情感,要大大的修正起来。它全部的意义固然需要许多年才能了解,但是它那修正的力量,在一个很短的时期内,当一个美国插画的杂志,或一个欧洲插画的定期刊物,已经使人看得讨厌时,便能为人觉得了。

浮世绘

浮世绘是日本德川时代(1603—1867)随着风土文化的发展而兴起的一种民间版画艺术。其最初以“美人绘”和“役者绘”(戏剧人物画)为主要题材,后来逐渐出现了以相扑、风景、花鸟以及历史故事等为题材的作品。

浮世绘作品

花鸟图,法国许多印象派画家如梵高、莫奈等皆受日本浮世绘画风的影响。

在心理学上意义更为重大的分别,看了别种事实便都可以知道,也可以用文学来宣达出来,但是照着西方的审美标准或者西方的任何感情,那就一世也解说不明白了。例如有一次,我注意着两个老人,在邻近一个庙宇的园里,栽种小树。他们有时为了栽种一株树苗,差不多要费上一小时。他们将它栽了下去,便走得远远的来审查它在各方面所处的地位,并且互相讨论着它。结果则那株树苗又取了起来,重行在稍稍不同的地位上栽下去。这样的取起栽下,总有七八次,才将那株小树完全确定了它在园中所处的地位。那两个老人,简直是在和他们的小树组织着一种神秘思想,变换着它们,移转着它们,搬迁着或改置着它们,正像一个诗人变换和替代他的文字,将那最精美或最有力的表现,给予了他的诗句。

在每一座大的日本草舍里,总有好几个壁龛,每一个大房间里有一个。家中的艺术品都陈列在这些壁龛里。(据说壁龛初次传进日本来,大约还在四百五十年之前,是由在中国研究的佛教和尚(eisai)(霭斋?)传进来的。也许壁龛的原来用场,是陈设怪物的;可是现在,在有教育的人家,将神像或怪画放在客室的壁龛里,是算作不好的风气了。不过在某种意义中,壁龛还是一个圣所。不论谁都不可踏上去,也不可以蹲在里面,甚至也不可以将什么不纯洁的东西,或乏味的东西放在里面。关于它,另有一种仪节上的精细规例。来宾中最尊贵的,往往坐得最近它;其余的来宾都须照着等级,离它或远或近的取定他们的坐所。)每一个壁龛里都挂着画轴(kakemono);在它那稍为高起一些的(平法用磨光木料制成的)地板上,放着若干花瓶,或一二件艺术品。那些花瓶中的花,都是照着古例安排的,康特(conder)君的美丽书籍可以将这事详细告诉你;而陈设在那里的画轴和艺术品,也要按着机会和时令,而作一定的更换。在某处一个壁龛里,我虽有好几次看见过许多不同的美物;一个中国的象牙像,一个铜香炉,——画着乘云的两条龙,——木雕的烧香客,坐在路旁搔着他的秃头,若干贵重的漆器和可爱的西京磁器,还有一块大石,放在一个坚实宝贵的木座上。我不知道你们究竟能在那块石头里看出什么美丽来否;它既不是凿成的,也不是磨成的,更令人想不出有什么些微的真实价值。它不过是溪底里拣起来的一块灰色水磨石。可是它的价值,却比了有时替代它陈设的一个西京花瓶还要贵,也许你竟会出了很高的代价来购买它。

在我现在在熊本所住的小屋子的园里,那里大约有十五块形态不同的岩石。它们也是没有什么真实价值的,甚至也不能当作建筑的材料。可是那园主人却就费了七百五十余块日本钱,方才买到它们,比了那座精舍所费的钱还要加增许多。当然你想那是将它们从白川河床转运到这里,所以费用如此大,那就完全错了。不是的;他们之所以值到七百五十块钱,只因为大家看它们是美丽到某种程度的,又因为本地非常的需要着美丽的大石。它们甚至还不算最好的东西,否则它们的代价总还要大得多。现在,等你能够了解,一块粗大的石头,居然会比了一件贵重的钢雕更有美意,而永远是一件美丽之物和快乐之物的,那你就可以开始懂得日本所看见的“自然”是怎样的了。你也许要问,“究竟在一块普通的大石里有些什么美丽呢?”有许多呢;不过我将提起一件,——参错。

在我那小小的日本住宅里,隔开各室的都是暗纸的滑屏,上面有好些图案,我一直的很喜欢看着它们。这些图案都按着室中的地位而有所分别;我现在要讲的,便是那一个隔开我的书室和一个小室的滑屏。它的赤色是一种精美的乳黄;而那金色的花样是很简单的,——佛教秘宝的图像,一对一对的散遍在上面。可是两对之间的距离,彼此都没有恰正相同的;而图像的赤身也都变化无穷,在地位或关系上,也从来没有一处是重复的。有时一个宝物是明亮的,而它的同伴却是暗淡的;有时都是明亮或都是暗淡的;有时明亮的一个是两个中较大的;有时暗淡的一个大些;有时两个都很清楚的用同样的大小;有时它们重叠着,有时它们毫不接触着;有时暗淡的在左边,有时又在右边;有时那明亮的在上面,有时又在下面。你的眼睛找遍了全面积,总也找不出一处重复的来,也找不出一处近乎整齐的地方,不论是均派、比肩、聚团、成积,或对照,都没有。全室中各种装饰的图案上,都找不出一些近乎整齐的东西来。全仗技巧而不用整齐之法,真是令人惊奇,——简直已达到了天性中高贵可敬的程度。现在,上述种种,不过是日本装饰艺术中一种普通的性质;在这些影响之下,住上若干年。那末在墙上、地毯上、幕子上、天花板上,任何装饰的表面上,一看见了那整齐的花样,就一定要觉得俗不可耐了。的确的,这是因为我们好久以来,只习惯天人一贯的看待“自然”,因此我们仍旧能够忍受着我们自己的装饰艺术里面所有机械的难看,并且我们对于日本孩子,靠在母亲的肩头上,欣赏着那世上各种的青青翠翠,而很清楚知道的“自然”之美妙,我们还是感觉不到。

睡梦中的女子

室内最显眼的是那架有花鸟图案的屏风。

佛经中有一句话说,“能辨无即大法者,——此人便有智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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